寻找细姑(5)

 
寻找细姑(5)
2014-05-12 21:24:25 /故事大全

我问姆妈:“你为什么不揭穿罗汉的谎言呢?你一个细人子不会说,我们王家不是还去了秋根哩几个大人吗?”

我姆妈提起这事就恨:“我们姓王的就有那么差嘛,有什说得呢,方家去的人多,我们去的人少,再说,我们寻自己屋里的人来归,也没想到要表什么功,等到第二日村盘子上都传遍了,我们有口都说不清了。要说起来呀,王家坊的罗汉都是趴门槛脚的狗。”起先,姆妈这样说王家坊的罗汉我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舅舅跟我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三佬子罗汉的儿媳妇被拉去强奸,他缩在猪窝里像只王八,气都不敢透一口。

这场新的谎言,使细姑的拒嫁又增加了一重压力。

我姆妈记日子的本事常常叫我吃惊,她说:“细姑是那年,那年属兔子,属兔子那年六月廿九出嫁的。”

我们现在来查对一下:那个兔年六月廿九就是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我姆妈大妹子告诉我说:“细姑是六月廿九拜的堂,六月廿九是观音娘娘的生日,都说是个好日子。细姑哭死哭活上了花轿,人家女崽子出嫁是假哭,我们细姑那是真哭啊。银姑子拿把扇子一扭一捏在前头带路,一路吹吹打打,在村盘子上绕了一个大圈,送到他屋里。盘子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你阿公就贺磴子,我去坐了床。”所谓贺磴子:办红喜事、盖屋上梁,要请一位类似司仪的人物主持仪式,这位司仪要唱颂许多贺词,我们乡里叫这做“贺磴子”,但这个“磴”应是“段”、“端”或是别的哪个字,我没考证出来。

我阿公(外祖父)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读过三年书,这在乡下作田佬里就算是有文化的了。乡下办喜事请他做司仪是他的拿手绝活,在我八九岁之前,我目睹过他这方面的风采。我一边听老辈子人讲述当年美女细姑出嫁往事,一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再现乡村婚礼情景。正是由于我阿公精彩形象,使我仿佛也置身于那场热闹的婚礼之中。

一群群欢喜雀跃的孩子,先是到嫁女的这一家看热闹。男孩子最喜欢的事情是捡抢没有燃着的鞭炮,有一次,我在争抢中,竟将一枚引线还在燃烧的爆竹抓在手中,生生在手心里炸响。好在那时的鞭炮不像现在这样使用烈性炸药,否则我今天是不可能用右手写这篇文章了。被炸伤的掌心好久才痊愈,而且居然让我瞒过了姆妈没有被她发现。

女孩子凑热闹最喜欢听哭嫁。整个闹轰轰的场面衬托着新娘和她母亲的哭诉。有些母亲口才不怎么样,只会哭诉说:“我个女呐,你到人家屋里要乖乖哩哪,手脚要勤快哪。”反反复复只那么几句。有的母亲可不得了,那根本不能说是哭,而是十分动听地唱,或者成语“如诉如泣”所说的就是这情景。会哭的,唱歌子一样唱一大路:

我个女呀我个肉啊,

我鸡婆子抱蛋抱不久,

女大当嫁不能留;

雀子离窝你莫哭哎,

割断我个肠子你享福哎

婆家娘家只三里,

我跟心肝不得日日在一起

我个心肝肉喂,

你到人家屋里做媳妇,

要受得怨来受得气,

受得骂来受得欺,

受得苦来受得累

我口里含大个你,

怀里暖大个你

手绢子托大个你,

叫娘啷样舍得你

这样的母亲常常能博得看热闹妇女的泪眼滂沱,她可能没什么文化,甚至大字不识一个,但这并不影响她唱起来如诗如赋,合辙押韵。因为她们唱的是南昌乡下土话,有许多内容,我在这里用普通话的语文,根本表达不出来。你再听那巧舌如簧的母亲唱:

我个女呐,

鸡叫三遍天光头里就要起,

先把自己身上穿伶俐,

打开头门七件事,

要记得放猪又放鸡,

灶屋里点火烧热水,

服侍公婆男客把床起

从早上起床,做媳妇的一天要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大细包容,摞摞碎碎,一直要数到半夜吹灯上床:

筷子碗子要洗清,

鞋哩袜哩要收清,

衣裳裤子要记清,

埘里鸡子要数清,

灶上火烛要望清

当然最最重要的生育问题,那是不能不给予教育的。而且,我们前面说到过的“扁担法则”,在这里最终是一定要体现出来的:

我个心肝肉呀,

千好万好都莫着羡,

夫妻恩爱好姻缘;

千好万好都不消谈,

生七生八要多生男

老藕嫩藕节节连,

我女发大一千烟

女孩子之所以喜欢凑热闹听哭嫁,实际上这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教育培训。新娘和母亲一样,有笨拙的,有精灵的,笨拙的一句都唱不出,只会“呜呜呜”地乱哭一通。这哭嫁,不哭不行,不哭的话村人们会骂“这个女是没良心的孱X”。嘴巧的女也能唱得人肝肠寸断,而通常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到会唱的新娘家赶热闹,那简直是一场赏心悦目的人生教育;去不会唱的新娘家赶热闹,实在寡然无味。乖巧的新娘是怎么唱呢,例如,她可能这样唱:

我个亲娘哎,

细雀子离窝啷打食,

千事万事我自己;

你女从此要改姓,

鱼子离水活不成;

脱了我个亲娘怀,

你女挂心日日在

做你个女是我今生个福,

你骂哟,我是你个女,

你打哟,我还是你个肉。

女儿泣唱的主要内容,说爷娘怎么怎么宠爱她,兄弟怎么怎么呵护她,以后到了别人家里,得不到娇宠,想到这些就难过,就害怕,如此等等。

老竹哩牵牵生嫩笋,

来生来世我还做你个女。

我个亲娘哎

有的母女都是高手,能够你一段我一段,不重复内容对唱几个小时,从早晨起床一直唱到午前时分,由哥哥或弟弟背出门上花轿,其难分难舍之状,真如生离死别,围观妇女无不落泪。细姑在出嫁那天不会有这些如歌如诉,只有伤心饮泣。那天本该由细姑的兄弟我的祖父背她上轿,可是这老兄已经逃之夭夭,于是由更疏一点的堂兄秋根哩行使这个职责。蒙着红头盖的细姑趴在秋根哩背上,没有像别的女子惯常表现的那样,一边捶打兄弟的背一边号啕大哭。那么她的伤心饮泣只有她自己知道。

送亲的队伍在银姑子的引导下向新郎家进发。本村人嫁娶,又是熟门熟路,几分钟不就走到了吗?何须媒人引导?不是那么说。媒人引导迎亲、送亲的队伍,这是风俗,是惯例,这和认不认得路没有关系;一辈子就这么一回风光,怎么能几分钟就刮过去,这和路远路近没有关系。银姑子有办法,她带着送亲的队伍在村里大街小巷里转,而且是绝对不能走一步重复的路!这可是极端重要的,那意味着嫁出去的女要走回头路,那是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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