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4)

 
我的名字叫红(4)
2014-05-12 20:04:39 /故事大全

一心的心空落落的。这声很重的脆响,令他不快,好像她是嫌恶他,要赶他走。不过,他到底还是很高兴,毕竟,她要了。送人礼物,人家要是不要,才是真正地嫌恶。

将军在位的时候,为人挺好,以前的老部下,记得他的恩情,经常有人来看他。苹果、梨、广柑、川橘,水果不断。将军儿孙不在身边,一心就扮演儿子孙子的角色,替将军消耗着这些水果。将军说:“你年轻,多吃些。吃不了就给你的朋友、老乡送一点。”将军说的朋友和老乡,是指公务班的战友们。一心嘴上答应,心里却想,他们的首长也会给他们吃。这些水果,我要给一个比他们可怜得多的人。

将军为人低调。部队盖了新房,将军别墅区,将军固执地不去那里。他说,他喜欢平房。喜欢这里的宁静。将军退休后,有一辆专车保障,配一个司机。这个司机应该与一心为伴,但是,将军不要专车,也不要司机。将军说他喜欢步行,真的要用车,向车队请示。将军原本连公务员也不要,让一心住到公务班去,但办公室的领导不同意,毕竟将军年事已高,血压也高。

大街上,到处是汽车尾气,只有这巷道里,能嗅着春的气息。阳光也不像大街上那么无遮拦地炙热,在院子里,因为果树的掩映,光与影的融汇,阳光像黄昏的雾一样缥缈。

一心陪着将军,从喧哗与骚动的大街,一下子步入院落,蟋蟀的叫声宁静了院落。院南墙外有一块大石头,那是一心的假山。夜晚,水缸里,清冷的月映照,月色满盈,天似水,水似天。一心理解将军不上楼的原因了,他也爱上了这一爿宅院。

老将军忙碌开了,平整园子。他种的菜不上化肥,黄瓜和西红杮也不洒农药,熟了,摘一个,不用洗就可以吃。“那个甜啦,比你们吃的冰淇淋都过瘾。”老将军说。

将军家也是有一口井的。像在净土寺一样,一心喜欢看井。现在,井里的倒影,不再是他一心,而是她的幻影,她陪他一起笑,一起嘬嘴,一起挤眉弄眼。

静夜,下了一场雨。一心打开气窗,闭了眼听屋檐的水滴入水缸,溅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水缸,其实就是繁华都市里,一心内心深处的一池清塘。他盯着水缸看,那半米见方的水面,在屋檐下的灯光中,在一心眼前,无限大起来,如净土寺门前放生池迷蒙的水面。

一心的心为之灵动。嘀嗒,嘀嗒。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的身影,在这雨滴声里走来,因为瘸腿,脚步一轻一重,像极了这雨滴声。雨后天晴。雨的浇灌,使这一株刺槐,一夜之间,像披了一身雪,香遍了整个巷道。在巷道的出口处,都能嗅到。

但走出巷道,香味就没了,就像他过去的时光,在身后慢慢地移动,渐渐地逝去。

一心望着刺槐树的叶芽,一天比一天大,自己也似乎在慢慢地成长。他想着自己,又想到她。直到夜晚,他还想着,她睡了吗,还是醒着?她在干活吧?她真可怜,住着低矮的平房,还要养那么多亲人。也不一定是养着他们,至少她接他们送他们,光是这些,就够累人的了。

一心想着她,结果自己一夜未睡,直到窗外的天空亮起来,他才倦怠地合上眼。

她也站到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粉红的上衣,像挂了白色的鳞片。她偶尔在树下走两步,摘两瓣槐花,塞进嘴里,很香甜地嚼着。

巷道那端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奔她而去。他们进到她家的小院。他们进去之后,关了那个铁门。但是,因为用力太大,铁门反弹一下,露出一条手指粗的缝。一心的心怦怦跳着,将脸跟了上去,一只眼贴上那条缝,目光寻着她,让她在他的视线之内。眼前的一切,令他惊骇不已,他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狐狸精。因为他眼前这个瘸腿的女孩,一下子站得笔直,而且走路干净利索,像模特似的好看。他看见那个男人追上他,抓住她的手臂,搂着她的脖颈,脸就凑上她的脸,她的头发很快被他那张啃咬的嘴,弄得零乱,像被岩石阻挡的瀑布四处飞散。他们就这样行走在平房前的地板砖上,几步之后,她似乎又瘸了,因为他们的腿交攀、缠绕在一起。

她的腿?一心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好让自己从迷幻中走出来。她的腿原来没有毛病!一心心里掠过一阵惊喜,但随即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一弯镰刀,在他脑子里挥舞:她的腿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扮成一个瘸子?他惊喜,转而失落,接着就有一丝愤怒。她那么清纯的一个女孩,原来内心这么纷杂。

正午的阳光真毒,一心发觉自己额上、背心湿淋淋的,有汗像虫子在身上爬。他回到将军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墙上有一处洇过水渍,因阳光斜照,长出一只小蘑菇,像一把撑开歪倒的小伞。一心望着这只小伞状蘑菇,突然心生一丝感动。它是多么不容易,却那么顽强地生长着。他继而想到她,她不是瘸子,难道不好吗?

至少她还是哑巴,她是可怜的,她没有骗我。

可是,可是那些男人呢?显然,他们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哥哥,她的小弟。一心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似乎又不明白,疑问就像清晨的雾,似乎轻了,眼见着阳光亮起来,雾也跟着就重了。他心中一直珍藏着的东西破了,碎了,像过去的岁月一样流逝了,再也回不来了。

一心的眼睛酸酸的,他用手去拭,却没有泪。他感到一股很浓的凉意,五月了,在东北还是春天。他从未经这么冷的春天。他想起一正法师,那位他没能喊“爸爸”的养父,特别地想。

下午陪将军散步,路过公园,一心再也没往公园里探头张望,回来时也没有。吃晚饭的时候,他壮着胆,向将军提出他想走,回到净土寺去。将军说:“你怎么能回净土寺呢?你这不是当逃兵吗?战士是不能当逃兵的。”一心说,他也知道战士不能当逃兵,可是,他就是想回去,特别地想。将军盯着一心,沉默着。一心说:“我想一正法师。”

“一正法师?”将军惊讶地望着一心。

“养父。”

“养父?”将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他只知他是孤儿,没想到他有个养父,这令他欣慰。

“那就去吧。”将军说,“可是,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心不语,一副要哭的样子。将军说:“你这娃,能不能坚强些!你这娃,唉。去吧,去吧!”

一心笑了,皓齿如雪,说:“谢谢首长,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刚走几步,将军喊住他:“等一等,让你养父过来接你。”

一心无话。将军说:“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家?你还是个孩子。让你养父来吧,正好让他到东北来转转。”

一心沉默无言,在将军家又住了三天。这三天,他闷头干活,再也没出过大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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