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2(10)

 
古董局中局2(10)
2016-12-21 12:49:58 /故事大全

前情提要

在药不然的帮助下,许愿成功“收服”了五脉中的刘战斗,从他嘴里问出了当年樊沪记掌柜典当大齐通宝的经过。经过一番周折,戴熙字帖的下落终于浮出水面……

我从电话亭出来,定神环顾四周,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着白光的路灯矗立大街两侧。我走到人行道上,迈开步子开始奔跑。开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渐加快。我沿着这一条宽阔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我不是个热衷体育的人,体格也只能算中等,骤然这么大的运动量,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开始喘得厉害,双腿酸疼不已。我咬紧牙关,让大脑鞭笞着运动神经,要榨出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继续保持着匀速奔跑。很快我的额头开始流汗,衬衫的背部也开始出现侵渍。

但随着身体疲惫的加剧,我内心那一股烦闷之气被一点点散发出体外,脑子越来越清明。我从老徐那里学到了一点,坏心情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体力运动挤压出身体。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挤出了失衡纷乱的情绪,现在用这种疯狂的跑步,把烦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气跑回到我住的宾馆,全身都是汗水,像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一样,肺部火辣,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走进房间,门都顾不得关,一屁股坐进沙发,再也站不起来了。

肉体极度疲惫,情绪却无比放松。我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对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从郑州开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搜检,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说来奇怪,我已经连一个小指头尖都抬不动,思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场景就像是放电影一样,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让这些场景在脑中一一回放。不知过了多久,一段场景在我眼前点亮,随即另外一段场景也亮了起来,一条看似细小的细线连缀两者;随即这条线段又抛出另外一个线头,从深邃的记忆里拽出第三个点,随即是第四个、第五个……很快在我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这张蜘蛛网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过去,曾经模糊的线索,这次变得异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线条之间的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间的走向。我感觉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网拆卸掉,再一点点拼回去。

我睁开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我摊开双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强让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接下来,我必须要赶去一个地方,可是我发现自己连房间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这种靠大运动量排除烦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当你想继续行动时,却会造成不可避免的负面影响。

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前台,朝值班服务员借了一支拐杖,然后在她怪异眼神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宾馆。

我要去的地方,是复旦大学。此时校园早已陷入沉睡,大门紧闭,只有几所实验室的灯光还亮着。我对门卫说我是打篮球受伤了,才从医院回来。门卫也没多问,挥手就把我放进去了。我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楼而去。

博士楼里虽有宿管老师,但管得没有本科生宿舍那么严格,都十二点多了,门也没锁。我轻手轻脚爬上三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门。戴海燕还没开门,附近的几个宿舍门却悄悄打开一条缝,暧昧的眼神从门缝里射出来,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顾不得理睬他们,继续有节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门里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许愿。”

门被打开了,戴海燕穿着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说:“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选了个最错误的时间。”

“我知道太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问问你。”我压低声音。

“事关生死?”戴海燕问。

“事关生死!”我郑重地点点头。

戴海燕“哦”了一声,把门再打开一点,让我进去。我把住门框说:“事情紧急,我就不进去了,我就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你说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门边,双手抱胸。

我问道:“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戴鹤轩一脉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迁离了钱塘。”

“没错。”

“你那次说的是,他们家先去的河南,再迁到南京?”

“是。”

“他们家在河南做什么营生?”

“古玩。据说做得还不错,河南地面上数得着的大字号。一直到解放前,他们才迁回南京。”戴海燕回答。

“多谢!”我一拱手,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戴海燕没料到我走得如此干脆,她扫了一眼那几个开了一条门缝的宿舍,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还真是来问话的”,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离开复旦大学以后,我返回宾馆,给戴鹤轩打了个电话。

这个时间,戴鹤轩倒是没睡,接电话的弟子说他正在练功吐纳,这会儿夜深人静,正适合养气。我懒得听这一大套废话,索性搬出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推广大使的身份,让戴鹤轩立刻来听电话。那个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告诉师父。过了五分钟,戴鹤轩才慢悠悠地把电话接起来:“乖徒儿,你这么晚打电话来,莫非在功法上有什么疑惑让为师开示?”

“我找你有事要问。”我不想啰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找到我那个奇葩侄女了么?”

“和她没关系。”

“那就是黄烟烟喽?她已经离开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这几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都没顾上想这事。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没去接她,心里颇有些内疚。但眼下情势危急,我顾不得多想,开口道:“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我是想问你,你跟我赌斗的那种形式叫百步穿杨,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说法?”

戴鹤轩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说道:“对啊。‘百步穿杨’这个叫法,既不属于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只有在河南地面那么叫。”

我暗骂自己粗心。之前戴鹤轩提出跟我赌斗时,用了这个词儿,显然说明他们家原来是在河南。我当时动了疑心,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后来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鹤轩一支迁居河南,我还是没警醒。一直到了现在这时候,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戴海燕说你家原来也在河南待过,经营的还是古玩生意。”

“岂止开过,我家在河南的铺子,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进十名之内。可惜抗战胜利之后,我家老人对蒋介石太过信任,举家搬来南京发展,然后……咳。”戴鹤轩不无遗憾地说。

“那你听说过豫顺楼的赏珍会吗?”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戴鹤轩想了想才说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轰动的一件事。黄克武那次大败亏输,从此被刘一鸣压住一头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铺联手办的,你们家有没有参与?”

戴鹤轩一听,神气十足:“有啊。我家的铺子,排名第六位。我们家是从晚清才迁居河南,作为外来户能有这么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黄帝起源于河南,我的黄帝内功,就是从家学获得灵感……”

我没听他的自吹自擂,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那次赏珍会的详细情况吗?”我忽然想到戴鹤轩年纪,于是改口道,“你家里老人,有提过豫顺楼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戴鹤轩道:“那次赏珍会要求严格,各大铺子只派了一个掌柜去,一共只有七人。我们家派出席的那位,回来以后只说了一句‘侥幸得胜’,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老一辈人脾气特固执,发过了誓,打死都不开口。”

我一阵失望,都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难道一点机会都没留给我?

“真的一点都没说?”我不甘心地问。

“呃……他确实没说,不过这天下哪有天衣无缝的事,我后来陆陆续续听其他人提及过一点。据说本来七位掌柜信心十足,没想到黄克武如有神助,连战连捷,把他们设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柜眼看撑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议,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战定了乾坤。”

“那个姓廖的,外号叫阴阳眼对吧?”我问。

戴鹤轩道:“对,不过他什么来历,我就不清楚了。这人到了豫顺楼,直接和黄克武上了顶楼,说要斗一场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楼,不能上去。过了半个时辰,黄克武下楼认输,至于阴阳眼,他是被抬下楼了。至于顶楼发生了啥,就真没人知道了。”

“阴阳眼的下落,真的没人知道吗?”

“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叹了口气,这些信息我早就从钟爱华和刘一鸣那儿了解了,我甚至还知道这两个人赌斗用的是《及春踏花图》,比戴鹤轩了解得更详细。现在看来。当年上了豫顺楼的人,七个掌柜都已去世,黄克武昏迷不醒,阴阳眼不知所踪。那幅《及春踏花图》的线索,到这里就彻底中断了。

“那个阴阳眼,真的能看穿黄泉来路?”我沮丧地抓了抓头发,心想如果他真有这种特异功能,不会只用这一回,走到哪里都会轰动,说不定在别处也能找到线索。

戴鹤轩哈哈大笑:“你是黄帝内功的推广大使,怎么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呢?特异功能又不是大白菜,怎么会到处都是啊——所谓阴阳眼,那是河南当地的一种说法,其实就是一眼大,一眼小,先天性小眼裂家族遗传畸形而已,跟什么阴曹地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封建迷信而已。”

我抓头发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一眼大,一眼小。

籍贯开封。

姓廖。

这三个条件综合到一起,我一下子想到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就是请人吃现席、被我亲手抓进监狱的大眼贼吗!

我清楚地记得,大眼贼是和他儿子一起落网的。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一大一小,可见是遗传下来的。审讯的时候,他自报家门,就是说姓廖,家住开封。听戴鹤轩这么一提醒,难道说大眼贼就是阴阳眼的后人?事情有没有这么巧?

我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居然转回到原点了。我最终要找的人,居然是我最早遇见的人,命运实在是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我把电话“啪”地挂掉,冲进洗手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凉水扑在脸上,微微刺激我的皮肤。我抬起头,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不存在任何迷茫的脸。

我把方震给我的那本公安部的证件拿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尽快赶回北京。

我连行李都懒得理,直接走出宾馆大门。一出去,噼里啪啦一通闪光灯亮起,几个记者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我一看,还是当初在复旦大学围堵我的那几个人。原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死守在宾馆门口,身后居然连摄像机都跟着。

“请问您刚才又夜入戴海燕小姐的宿舍,你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吗?”

“您为什么一直拒绝发表评论,是受到了官方威胁吗?”

“你爷爷许一城的遭遇,对你的选择有影响吗?”

乱七八糟的问题扑面而来。我沉着脸推开这些烦人的苍蝇,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记者们如影随形。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我忽然听到一个记者喊道:“京港文化交流展马上就要召开,到时候故宫将和百瑞莲就《清明上河图》进行对质,作为始作俑者,你有什么看法?”

我停下脚步,走到那个发问的记者面前。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胖胖的,波浪发卷,嘴唇涂得血红。我死死盯着她,她有点畏惧地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夺过她手里的麦克风,然后转到摄像头前,一字一句道:“我会去香港,我会带去真相,希望你们做好准备。”

我知道钟爱华一定听得到,百瑞莲和它背后的那些人,也一定听得到。说完这句话,我把麦克风扔给那女人,转身离开,昂扬的战意在我身边升起。

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线索断在大眼贼这里,我也要去香港。此事因我而起,必须因我而平。我怎么把五脉推下山崖的,就要怎么把它拽回来。这是一个鉴宝人的责任。

我赶上了最近的一班军航,在第二天清晨抵达北京。我一下舷梯,方震的吉普已经等在了停机坪上。我顾不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直接跳上车。

方震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告诉我:“故宫今天会开库调出《清明上河图》,和其他参展文物汇合装箱以后,刘局会亲自带队前往香港,我也会以安保主管身份前往。”

“几点钟出发?”

“我把你送过去以后,立刻就得走,接下来怎么跟大眼贼说,就靠你自己了。”方震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又补充了一句,“大眼贼的案子马上就判了,如果他有立功表现,可以有适当减刑。”

我笑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吉普车在马路上飞驰,方震忽然道:“对了,你不是让我去查钟爱华么?我查到一点东西。”

“嗯?”我立刻来了精神。

“他给你讲的故事,基本属实。他确实有个在安阳的舅舅因为收购文物失误而自杀,这件事还跟五脉关系不小。十年之前,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全国搞馆藏文物赝品排查,在安阳查出一件赝品,黄克武亲自通报给安阳,安阳当地文物局认定是钟爱华舅舅进货的时候搞贪污,结果他转天就自杀了。第二年,钟爱华就随他父母移居去了香港。”

“所以他才这么恨我们?”

方震道:“钟爱华在香港的经历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父母死得很早,他加入过新义安,还惹过人命官司,后来逃入九龙寨城,再没人见到过这个人,直到你在郑州遇见他。”

“九龙寨城?”

“算了,你不会想知道这个地方的。”方震皱皱眉头,难得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闭上眼睛。一个小小年纪就在香港加入黑社会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国际大拍卖行的内地代理人,这个丰富经历,简直可以拍一部电影了。难怪这家伙狡猾得像一头狐狸,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成熟。我每次想到钟爱华在郑州表演出的那种天真热血,就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自从在复旦我们不期相遇之后,他除了施展手段吓退了药不然,让记者们限制住我的自由,就没有进一步举动了。他停止纠缠戴海燕,也没给我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捣乱。

他这种安静,让我略微有些不安,那是一种恶狼在草丛里伏低身体准备扑击前的安静。

吉普很快来到位于南城郊外一处僻静的监狱大门前。方震跟里面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驱车离去。监狱的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间接待室,让我填了一张探视犯人的申请表格。我没有办案公安的身份,进不了审讯室,就只能通过探视程序见到大眼贼。

这个接待室很简陋,墙漆剥落大半,刷上去的标语模糊不清。屋子被正中间一道暗褐色的齐胸高桌隔开,但桌子上方没用玻璃隔开。

我坐定以后,没过多一会儿,大眼贼被一名看守从另外一个门带进屋子。这家伙身穿灰色的囚犯服,头发剃了个精光,精神倒是不错,进了门还有心思左顾右盼。大眼贼一看来探视的是我,大眼一瞪,那只小眼却眯了起来:“您这面相,可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次见他,大眼贼帮我批了个面相,说我面悬金剪,正对人中,是个劫相——你别说,很快就出了《清明上河图》这档子事,不知算不算应验。这家伙的阴阳眼,还真是有点门道。

“哪里不对劲?”我问。

“您脸上这把金剪,如今两条剪刃是半开半闭,摸不清去向,不知道是要剪下去还是张开,所以是个悬命。吉凶如何,就得看您自己一念之间。”大眼贼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看守咳了一声,大眼贼连忙谦逊地摆摆手,“哎,不过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正劳动改造呢,就是顺口胡说,您别当真。”

我开门见山:“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问你。”大眼贼晃晃脑袋,一脸委屈:“我的犯罪事实都交代清楚了,没有隐瞒。”

“你们家解放前一直是开封的?”

“是,到我这辈,才慢慢往外走。”

我一指他的脸:“你这一对眼睛,是天生的?”

大眼贼一愣:“是啊,您是打算给我办保外就医?我研究过,这个不符合条件……”

我打断他的话:“你们家里人,也都是这样的阴阳眼吗?”大眼贼听见“阴阳眼”三个字,脸色大变:“您……您连这个都知道啦?”

“回答我的问题。”

大眼贼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这时才发现没烟,苦笑一声,小眼露出几分感慨:“我们家族这个毛病,医学上叫先天性小眼裂,遗传的。人家都是祖传宝贝,我们家是祖传毛病,您说多倒霉。长成那副模样,别说做官做买卖,就是给人当长工干活都不受待见,到处都受歧视。我家祖先一看没辙,索性化废为宝,自称这是阴阳眼,能看穿黄泉来路。从前的人特别迷信,真以为我们家是天生异象,碰到算命看卦、下葬入穴、驱鬼祭神什么的,都找我们家,久而久之,就有了阴阳眼的名头。”

“整个开封,是不是就你们一家有阴阳眼?”我问。

“别的地方不知道,在开封,我们家那是独一份——这倒霉病可不是到处都有哇。”

我深吸了口气:“四十多年前,开封有个阴阳眼去了郑州的豫顺楼,打败了五脉一个叫黄克武的高手。这事你知道吗?”

大眼贼一点没犹豫:“知道。”

“是你家族的人干的吗?”

“是我家二爷爷。”大眼贼答得特别干脆。

我双手猛然抓住高桌边缘,心脏差点停跳。那个豫顺楼之战的神秘人,居然就这么现身了。

“你能详细讲讲么?”我强抑兴奋。

大眼贼这个人是表演型人格,我从别人那里探听线索,总要费一番周折,只有这家伙说话特别痛快。他一听我要他讲自己家的故事,顿时兴致就上来了,拇指一翘,身子后仰,得意道:“我那个二爷爷,可真是廖家中的一个异数。他叫廖定,我们家里人都是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只有他不搞这一套,一心研究古玩。我之所以投身古玩这个行业,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二爷爷的影响。只可惜时运不济,解放以后我英雄无用武之地,虚度光阴,只能沦落到如今……”

“说正题!”

“好,好。我听家里老人讲,二爷爷从前是个江湖骗子,凭着一对阴阳眼在北方几省闯荡。后来他也不知怎么的,骗到了一位高人头上。人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把他给困住了。不过高人就是高人,手段高,胸襟也高,他对我二爷爷说你资质不错,用来骗人太浪费了,就教了他一些古董的鉴定手法,给了笔钱,打发他回老家做点正当生意。我二爷爷深受感动,回到开封以后,把骗人的伎俩都收了,一门心思钻研古董。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二爷爷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这么一潜心研究,真搞出名堂来了,成了一个古董鉴定的高手。到后来,圈子里都传说他的阴阳眼不光能看黄泉去路,还能贯穿古今,看货一看一个准,越传越神。但我二爷爷知道,他这一切都是高人所赐,但高人没正式收他当徒弟,他也不敢妄称,就在家里摆了个生祠,为高人立了一块长生牌,天天三炷香,从来没断过。后来那位高人因为倒卖文物,被国家当汉奸给枪毙了,我二爷爷……”

“等一下!”我大喝一声,眼睛几乎要瞪得爆裂出来,“那个高人,叫什么?”

“姓许,叫许一城,是五脉的掌门人——五脉你知道吧?它又叫明眼梅花,自古……”

大眼贼接下来的喋喋不休,我完全没听进去。我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内心巨浪滔天。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我爷爷许一城,这可真是横生波澜。

“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要不咱们休息一下?”大眼贼关切地问道。

“不,不用,你继续。”

“许一城因为卖文物给日本人,被当作汉奸枪毙。我二爷爷在长生牌位前大哭了一场,说打死他都不信许掌门会当汉奸。我二爷爷哭完以后,买卖也不做了,宣布退隐,估计受的刺激不小。抗战胜利以后,有人突然来找二爷爷,说请他去郑州豫顺楼救急。本来二爷爷都回绝了,可他一听要对付的是五脉中人,一拍桌子,说许掌门死得那么惨,跟五脉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有直接关系,他的仇我不能不报,立刻就赶了过去。”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眶湿润起来。许一城当年身死,举国皆斥为汉奸,想不到在开封这里,还有人一直相信他是清白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大眼贼说,“我二爷爷出去的时候,带的是一幅画,回来时却只带了一堆碎片。回来不久,他就咽气了。”

我几乎坐不住了。那幅画,肯定就是《及春踏花图》,果然如刘一鸣所说,在赌斗中被拆成了碎片。

“那堆碎片去了哪里?”

大眼贼道:“二爷爷临终遗言,说他已经替许掌门报了一部分仇,无愧于心,让我们把那张画的碎片陪葬。这样在阴曹地府告诉许掌门说为他报了仇时,也好有个凭据。”

“陪葬?廖定葬在哪里?”我问。

大眼贼又说:“二爷爷说他死后要葬在许掌门离魂之地,这样二魂相近,方便他寻见许一城的魂魄。我们家里人遵照遗言,把二爷爷火化,骨灰装进锦盒,一路运到北平埋葬。”

“等一下,火化?”我大惊。

“我们阴阳眼能窥视天机,为天地所不容。所以我们家历代不留尸骸,死后全都火化。”大眼贼一本正经地说。

我暗叫糟糕,如果这样的话,那陪葬的《及春踏花图》碎片岂不是也化为了灰烬?不会让我在最后关头抱憾而归吧?不行,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到那些纸灰,才肯罢休。

“廖定是葬在北京哪里?”我问。

大眼贼点了点头,朝东边伸手遥遥一指:“我二爷爷下葬之地,就是当年许一城被枪决的刑场旁边,就在如今燕郊灵山脚下。”

我傻在了原地。

我站在公路旁的一片凸起的丘陵之上,负手远望。广袤的燕山蜿蜒至此,山势已尽,余脉突拔而成一座尖峰灵山,东接群山,其他三面皆是平原。峰顶有一座建于辽代的灵山宝塔,五级八角,与东边的盘山塔、西边的孤山塔结成三角之势。

燕郊这里距离北京五十多公里,属于三河市境内。明、清两代,三河都属顺天府,一直算是京畿之地。清代皇帝拜谒东陵,就在这里驻跸,所以三河素有“天子脚下,御驾行宫”之称。民国迁都南京,直隶改河北省,它才划归为河北,但老百姓心目里,始终把它当成北京延伸的一部分。

我爷爷许一城被老朝奉陷害,以汉奸的罪名处决,即行刑于此。而解决这次五脉危机的关键人物廖定,他的埋骨之地,也在这里。造化这只大手,把我拨来弄去,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最终却将我送回到了起点。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我举头仰望,天空湛蓝,清澈到仿佛可以看到飘渺的灵魂。一阵微风吹过,似乎有几缕轻烟凭空浮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变换着形状。

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抬步迈下丘陵,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工兵铲。

廖家当初把廖定葬在灵山脚下,遵照遗嘱并没有特意设墓,只是在紧邻刑场的正东方起了一个低矮的小土包,连墓碑都没立。刑场旁边乃是大凶之地,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特意埋在这里。也幸亏如此,让廖定的坟墓躲过了这几十年来的各种折腾,一直幸存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小土包上面覆上了一层碧绿色的杂草,密布着蚂蚁窝,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大眼贼指点,我就算脚踩到坟包,都发现不了。

挖坟掘墓是不道德的事,我来之前特意请求大眼贼准许。大眼贼是个好人,他对我的要求没有异议,只希望作为回报,我能定期带几本最新的法律书籍去牢里,他好学习。

我把随身带的香烛摆好,恭恭敬敬冲着廖定的坟磕了三个头,说五脉遇难,我今日不得不冒犯开坟,五脉是许一城的心血所在,他若在世,必不会袖手旁观,希望廖二爷爷在天之灵能够理解,不要怪罪云云。

说完以后,我拿起工兵铲,狠狠地插进泥土里,然后双手一抬,铲出一块泥土。蚂蚁们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我顾不上怜惜这些小东西的性命,又铲起了第二下。这个土包不大,我很快就把它全都挖开了,露出来的是个标准的主墓室加左右耳室的结构,只不过规模非常小,跟微缩模型差不多。

我又铲了几下,在墓室正中,铲子头突然碰到一样东西。我急忙俯身,从土里挖出一个锦盒来。这盒子也就一尺见方,通身铁制,外头覆了一层锦缎。锦缎已经腐朽不堪,看不出颜色,手指一碰即烂。盒子外壳锈迹斑斑,上头勉强可以分辨出“廖定之墓”四个字。

我把铁盒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发现上头没挂锁,只用一根糟朽了的木销子卡住。我把木销子拔开,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堆灰白色的骨灰。在骨灰当中,还可以分辨出有纸灰痕迹。这两者很容易分辨,骨灰颗粒较大,呈灰白色,纸灰发黑,更为细腻。

我脸色苍白,双手几乎抱不住盒子。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灰飞烟灭了。我与真相只有咫尺之遥,却倒在了最后一步上。

我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胸中的郁闷简直要让人窒息。我失魂落魄之下,右手一歪,盒子朝一侧倾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恢复平衡,廖定算是我许家恩人,挖坟已经很过分了,可不能让他的骨灰都洒出来。

就这么来回一颠倒,我忽然看到,盒子里的灰烬之中,似乎多了样东西。我凑过去瞪大了眼睛,看到露出一角枯黄。我屏住呼吸,用随身带的镊子轻轻地夹住那一角,拈出一张小绢片来。

这绢片只有婴儿手掌那么大,一直埋在盒子的最底下。它的形状很不规则,边缘发黑卷边,显然是火烧成的。我夹起纸片,对着阳光看去。绢质老旧,但上头的痕迹仍旧可以分辨。这是一块小巧的暗红色印记,上头犹有双龙形迹,绢面还沾着几滴像是眼泪一样的痕迹。

没错,就是它,就是那片自明代以来就失踪了的《清明上河图》残本余片,就是那片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关键证据。

我哈哈大笑,整个人倒在草地上,四肢伸展开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廖定和《及春踏花图》显然是分开来烧的。廖家在开封先将廖定火化,骨灰带来北京在灵山这里下葬。在把骨灰盒埋下去之前,把《及春踏花图》的碎绢片点燃扔进盒子里,这才算是入土为安。

那几滴眼泪状的东西,叫作烛泪。

刘一鸣在301医院培训我时说过,书画在重裱的时候,要加胶、加矾、加蜡,把背面轧出光来。重裱次数多了,侧看绢面会有一层极为淡薄的光芒,叫镜面,也叫鉴云。这片双龙小印本来属于《清明上河图》的,被补缀到《及春踏花图》上以后,被特意轧过几次。在燃烧之时,绢面的胶、矾、蜡起了一点保护作用,加上盒子一关,里面空气稀薄,使得这一片没有燃烧完全。蜡融化之后,就留下了眼泪一样的痕迹。

造假者本意是为了修补破绽,却无意中保护了原作。《及春踏花图》的其他部分都烧成了灰,偏偏这一片因为抹过了蜡而幸存下来。

为了虚假而施展的手段,却遗留下了真实,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我躺在草坪上,手里拈着残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后来,竟然泪流满面。

刘一鸣说得不错,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这一幅徽宗赝品,鉴出了我爷爷许一城的坦荡胸襟,鉴出了廖定的煌煌忠义,也鉴出了我内心深处最底层的希冀——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抛弃我,他们一直在我身边。

我跪倒在地,在这片许一城被处决的刑场旁,在这一片埋葬着我所有亲人的墓园旁,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一样,每个人都在,他们都面带微笑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

天空变得更蓝了,几片白云悄然飘过,为我遮去了炽热的阳光。

第八章

香港:真假国宝现场对决!

我一踏下飞机,一股带着海腥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手搭凉棚,举目眺望,远处九龙城的繁华闹市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香港和北京真是不一样。首都机场附近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视野开阔,格局很大。而启德机场附近全是高楼大厦,空间非常局促。

飞机安全降落以后,我长出一口气,那枚珍贵之至的双龙小印残片,就在我身上。两版《清明上河图》的对决,将由这枚残片做出最后裁决。就算我出事了,它都不能出事。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内地,好在方震事先帮我打点好了所有的手续,一路顺顺当当出了关。我注意到,在通道两侧,已经张贴了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海报,《清明上河图》占据了海报最核心的位置。距离文物展还有三天,可气氛已经炒得很热烈了。

我一出闸门,看到有二十多个香港记者等在门口,其中有几个我认识,在上海参加过对我的围追堵截。

此前我在上海当着他们的面,宣称我会带着真相前来。我的宣言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头条——《打假英雄打破沉寂,亲临鉴定现场揭发真相》,还有比这更有戏剧性的转变吗?公众本来就因为真假《清明上河图》公开对质而兴奋不已,我的宣言一发,这个话题变得比香港天气还要火爆。

这次我没有不耐烦地把这些记者推开,而是先整了整西装,先任凭他们拍了一通照片。然后我缓缓抬起手,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此前发表了对《清明上河图》的质疑文字,但比较仓促,论证未臻完备。恰逢百瑞莲拍卖行宣布《清明上河图》真本现世,与故宫藏品孰真孰假,引发公众争议。我身为五脉的成员之一,秉承去伪存真之理念,有责任对这一争议厘清真赝。所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进行了一系列调查。现在我手里已经掌握了辨别《清明上河图》真伪的决定性证据,这次到香港参加京港文化交流展,我将会在现场进行对比,正本清源。”

说到这里,我提高了声调:“《清明上河图》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是所有中国人的伟大财富。我不会容许任何虚假来玷污它,无论以什么借口。”

记者们一起鼓起掌来。

这段讲话,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刘一鸣当初曾经指出,百瑞莲的计划里有一个破绽,他们为了破坏五脉声誉,将我推至一个很有公信力和影响力的高度,这让我成为一把双刃剑。

看看来迎接我的记者阵容就知道,如今许愿这个名字,知名度已经不逊于那些电影大明星。我在机场这一番大造舆论,会让我在公众中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届时公开鉴定,我的举动将会对结果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说得简单点,只要我手里有合理证据,公众就会认可我作出的最终判断。

记者们还要继续发问,我微笑着把手摆了摆,表示已经说完了,迈开大步走出候机楼。

这时一个车队耀武扬威地停到了大门前面,一水全都是大头宾士和劳斯莱斯。第二辆车停在我前面,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人,大背头,穿着打扮……嗯,就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黑社会老大一个扮相。

“许先生,欢迎欢迎。”中年人热情地朝我伸出手,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他见我在原地没动,拍拍头,“哎呀,一兴奋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王,王中治,百瑞莲的香港负责人。这次听说您亲自莅临香港,我们百瑞莲准备了接风宴,请您务必赏光。”王中治朝车里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才注意到,车子后排还坐着一个大美女,冲我抛了个媚眼。

一直处心积虑要搞垮五脉的百瑞莲,总算是露面了。我本以为他们各个三头六臂,神通广大呢,原来也只是普通人类而已嘛。王中治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们老板说了,一定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尽管吩咐。”

我后退一步,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端详着王中治。利诱这一套手段,他们已经玩过一次了。钟爱华曾经许诺让我担任一处拍卖行的主管,被我拒绝了,百瑞莲应该已经了解我的决心。他们现在突然跑过来示好,用意很值得玩味。

我揣测,应该是我在上海发布的那个宣言,让百瑞莲有点坐立不安。他们肯定能猜到,我从戴海燕那里得到了关键性的线索,并且拿到了足以翻转局面的底牌。但他们不知道那张底牌是什么,只好派人来试探我的虚实。

一直加在五脉身上的压力,现在开始悄然转移到百瑞莲的身上。

一句话,他们急了。

我咧开嘴,对王中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王中治连忙道:“有什么事?可以坐我的车去,我陪你。在香港,没有我办不了的事。”

“呵呵,不用了。”我委婉地回绝,继续朝前走去。王中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脸色有些阴沉:“许先生,你也许没听懂我的意思。在香港,没有我办不了的事。”

“哦,那还真是让人佩服的。”我耸耸肩。

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任何东西,我也有必要遵循这个原则。我把略显惊愕的王中治推开,大摇大摆穿过这一大溜豪车的队列,到对面打了一辆出租车。记者们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过场,扑过来又是噼里啪啦一通乱拍。

我在出租车后视镜里看到,王中治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手势,然后坐回到车上。整个车队有意加速,示威般地超过出租车,扬长而去。司机探出头去啧啧称赞:“好大的排场——先生您去哪?”我靠在后排座椅上,跷起二郎腿,用笨拙的粤语说道:“玛丽医院。”

我没骗王中治,我确实有事。我得先去探望一下黄克武。

玛丽医院算得上是香港最著名的医院,别说香港人,就连我们这些看惯了香港电影电视剧的内地人,都听过它的名号。出租车一路把我载到玛丽医院正门,我没顾上多看一眼西博寮海峡和太平山的景色,直奔住院部而去。

我推开病房门,首先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黄克武。他仍旧处于昏迷状态,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旁边几台我看不懂的仪器有规律地发着蜂鸣声。而在床边趴着陪护的,居然是烟烟。

“烟烟?”我有些吃惊。

烟烟抬头看到是我,先是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一下把我紧紧抱住,下巴垫在了我的肩膀上。烟烟怕惊扰到黄克武,只敢咬着嘴唇嘤嘤地小声啜泣。细细的悲伤如同牛毛细针刺入心中,这比嚎啕大哭还要令人心疼。我笨拙地抚摸着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一句话都没有说。在看守所里待了那么久,一出来就听到最疼自己的爷爷在香港病危,这对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冲击未免有些太大了。

我们就这么无声地拥抱了好久,直到烟烟情绪缓和了点,我才问她怎么会跑来香港。烟烟告诉我,她一从南京看守所放出来,就听到黄克武的病情,当即联系方震,直接赶往香港来照顾爷爷。

“老爷子现在怎么样?”

烟烟道:“没恶化,也没好转。医生说他是情绪过于激动诱发脑溢血。好在我爷爷有武功的底子,不然很难撑过这一关。”

我侧脸去看黄克武。老爷子本来红光满面,可现在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眼窝都凹陷下去,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自从五脉事发以后,刘一鸣在北京坐镇指挥,黄克武就亲赴香港冲锋陷阵。老爷子就像当年独闯豫顺楼一样,殚精竭虑,硬生生把一面倒的质疑扳回来。若没有他的努力,恐怕五脉连这个公开鉴定的机会都没了。

“都要怪那个女人,都是她害了我爷爷。”烟烟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询问详情。烟烟告诉我,黄克武那天约见几位文化界的主笔谈话,然后返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堂,一个盲眼女人忽然叫住了黄克武。据随行的人说,黄克武当时面色一下子就变得很差,立刻和那女人走到一旁。两人没交谈几分钟,忽然“当啷”一声,一件瓷器从黄克武手里跌在地上,然后他就捂着胸膛倒下来。那个女人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但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相貌和素姐一模一样。

“喏,这是那个瓷器。”黄烟烟递给我一包碎片。

我一看就知道,这就是素姐托我送给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什么难以解开的纠葛,才能让黄克武精神如此坚韧的人,都遭受了重大打击,连这么个小东西都拿不住。

百瑞莲可真是太阴险了。黄克武在香港的游说对他们的计划非常不利,但他们又不敢动手除掉他,只能用素姐去影响他、打击他。老人是自己得的脑溢血,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嫌疑。

我轻轻叹了口气,归根到底,黄克武弄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从一开始没被仇恨蒙了心,他根本就不必跑来香港。如果我早点查出《清明上河图》和当年豫顺楼一战的联系,黄克武说不定早就把实情讲给我听,就不必躺在这张病床上,有口难言。

“黄老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握起他苍老如树皮般的手,喃喃说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你这个混蛋,这些天都跑哪里去了?”烟烟站在我身后,轻轻地用拳头捶了我一下。

“一言难尽呐……”我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我之前的经历。烟烟安静地听着,时而皱眉,时而轻笑,听到我夜闯戴海燕宿舍的时候,还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掐了我手臂一下。

我讲完以后,满脸愧疚地说:“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事,烟烟,对不起。”

我本来预料她会痛斥我一顿,可她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你现在拿到底牌了吗?”我点了点头。烟烟把我的衬衣衣领整了整:“我爷爷说,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错误,有能力去纠正它。你如果真觉得惭愧,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替我和爷爷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闪烁,悲伤中带着坚毅。我摸摸她的脸:“一定。”

病院里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嘱了烟烟几句,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刘局和方震已经率队抵达,我得先跟他们汇合。

我走出玛丽医院大门,一路思考着该怎么筹划下一步行动。这时从左边的马路上冲过来一辆面包车。它速度很快,我连忙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面包车在我面前一个急刹,侧门一拽,从里面冲出来三四个戴着头罩的家伙。我猝不及防,被他们一下子拉上车,随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头。

我听到车门“咚”地一响,然后车子开始疾驰。我挣扎了几下,脑袋上突然挨了一记,随即不省人事……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废弃的屋子里。我的双手被绑在一把破旧的不锈钢椅子上,四面墙壁的霉斑勾勒出种种奇妙的花纹,好似楚地墓室墙壁上的图腾。我的头顶是一盏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泡,发黑的铁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暧昧的昏暗。整个房间就像涂满了锈蚀了几千年的青铜锈。

屋子外进来两个人,我定睛一看。进来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钟爱华。两个人的表情因为光线缘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许先生,我告诉过你,在香港没有我办不了的事。”王中治开口道,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腔调。我嘿嘿地笑了起来,王中治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仰起头来:“我笑你们穷途末路。”

百瑞莲在之前的行事风格,都是谨慎做局,几乎没有用过暴力。现在他们居然绑架我,说明他们已经阵脚大乱,开始不择手段了。

王中治眉头一皱,还要再说,钟爱华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王生这里交给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许先生来一趟香港不容易,你们也该叙叙旧了。”

钟爱华还是那副平静的面孔,但我却感觉他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在内地的时候,他像是一只捕猎的猛兽,潜伏在草丛里无人能觉察,只在动手瞬间露出峥嵘。而现在他的杀气却显露无遗,仿佛野兽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钟爱华道:“许大哥,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话不妨明说。只要你交出东西来,我们之前的协议仍旧奏效。”

我心中一动。我猜钟爱华趁着我昏迷时已经搜过我的身体。但我把那张残片藏得十分小心,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钟爱华没能从戴海燕口中打听出来关于《清明上河图》残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内容,更不可能了解阴阳眼廖定和许一城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连我的底牌是样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这个细节,我就有底气了。

钟爱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许大哥,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只要咬紧牙关坚持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对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们尽管来试试看好了。”

钟爱华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的头发撩开:“许大哥,你别忘了,我们要的不是这张底牌,而是这张底牌没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动手,只要把你关在这里三天,等到鉴定结束之后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针锋相对地昂起头:“你也别忘了,我现在是全港关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踪了,香港警察一定会到处搜查,稍一调查就知道你们最有嫌疑。你以为你们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我今天听过的最有意思的笑话。”钟爱华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在这里,警察是进不来的。”他双手猛然推开窗户,锈蚀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转过头去,眼睛陡然睁大。我所处的房间位于大概七楼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观,视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楼房,它们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建成,彼此距离极近,根本没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墙体上沾满污秽,油腻的电线与管道拉成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围得严严实实,让人简直要窒息而死。现在应该是白天,可这一片破败、荒芜的楼群之间,仍旧弥漫着属于夜晚的腐臭气味,昏暗无比。

最可怕的是,这里面居然还生活着许多人。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几乎每个窗户都有人影晃动,偶尔还能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在楼间回荡。

“欢迎来到九龙寨城。”钟爱华站在窗边,就像是一个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头一皱,我听方震提过这个名字,钟爱华小时候惹过人命官司,就是逃进这个地方。可这究竟是哪里?

钟爱华道:“虽然没法带许大哥你到处参观,但我可以勉强充当一回导游,来为你介绍一下九龙寨城——毕竟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这里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开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阴森的建筑。

原来这个九龙寨城位于九龙半岛。这里最早是一处炮台兵营,清政府将香港割让给英国以后,在这里设立了衙门,成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权的一处飞地。关于这块飞地的主权归属,从清末一直扯到了现在都未能得到解决,港英政府无权管理,中国政府又不可能亲自去管理,结果这里便逐渐演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大量流浪汉、贫民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都开始在这里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历经几十年风雨,九龙寨城里已经挤满了一层层的违法建筑,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隐藏着妓院、赌场、黑诊所、地下毒品工厂,变成了由逃犯、黑社会分子、毒贩、贫民、流浪汉等社会极底层组成的一个无法国度。

这里没有电,供水也少,都是黑帮控制,治安极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从来不敢涉足这里。任何人只要逃进寨城,就不会被抓住,但安全也无人能够保证。想要在这片丛林里生存,必须回归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几次突击,全都无功而返。如今整个港澳台和东南亚的逃犯,都在设法逃进这里来,只要进入寨城,警察就毫无用处了——许大哥,现在你还那么有信心吗?”钟爱华说得轻描淡写。

我沉默不语。我实在没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华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离它这么近的地方,还存在着这么一座黑暗之城。我浑身变得冰凉,如果这里真如钟爱华所说,那我还真指望不到什么援军。

钟爱华见我不说话了,重新蹲到我面前,双眼盯着我:“许大哥,你还记得咱俩在郑州相遇时我说的那些话么?我告诉你,那些话不是骗你的谎言,而是我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有羡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义。”我撇了撇嘴。

钟爱华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记得在我的小时候,舅舅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回几件小物件来,不值什么钱,却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他总爱说,古物身上,带着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买卖它的价值,而是还原其中的真实。那时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为榜样。你和我舅舅是同一类人,执着、坚强,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梦想能够实现的话,那应该就是许大哥你现在的样子。”

“可惜你没有。”

钟爱华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运弄人,黄克武举报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杀,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后我就因为人命官司,逃进了这九龙寨城。在这里,我学会了所有最恶的品行,也学到了所有最实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羡慕你,许大哥,本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打假英雄,结果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很多夜里,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没死,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同,我会不会现在也和你一样,成为一个维护真实的卫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们,他买赝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们五脉一面喊着去伪存真的口号,一面自己却做着那些龌龊的事情,真是令人恶心。你知道这些年中华鉴古学会暗地里搞出了多少赝品,骗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为一件赝品就自杀了,而明眼梅花的诸位贩卖了这么多假货,为什么还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着良心说什么去伪存真?你们这些伪善者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到这里,已经近乎咆哮,指头狠狠地点在我的额头上,“这次的《清明上河图》,就是你们的报应。如果五脉贪婪的真面目被撕开,如果你许愿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我们根本就是一样,那么我的人生,也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把恶行怪罪到别人头上,你只是在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驳斥道。

这次轮到钟爱华冷笑了:“看来许大哥你对五脉的龌龊,了解得还不深呐。”他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门外一位戴着墨镜的老妇人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钟爱华快步走过去,扶住老妇人的胳膊,引导着她来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强挤出这个名字。

素姐的神态,和当初在那间黑屋里一样,沉稳而不失优雅,不过气色要好多了。钟爱华小心地搀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了一句:“外婆,您小心点。”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像是置身于被木槌敲击的大铜钟里。

钟爱华管素姐叫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下期预告

伴随着许愿跌宕起伏的鉴宝之旅,《古董局中局2》也将迎来最终回!下期,五脉将与百瑞莲将公开对质,正面碰撞。关键时刻,许愿却被困在九龙寨城,无法赶赴现场……最惊心动魄的真相,尽在117期《古董局中局2》大结局,层层逆转后,等待我们的是——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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