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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1 12:38:06 /故事大全

{01}

两个月前,正当粉白的樱花瓣铺天盖地地席卷目黑川时,我成为了渡边祥子的第四任丈夫。不咸不淡地活到三十九岁,总算是告别了东京市郊残旧的单身公寓,住进祥子位于银座附近的高级别墅。

祥子大我十一岁,儿子正在多摩美术大学念二年级,她的第一任丈夫被派去加纳工作,几个月后染病去世,而后的两任伴侣则都是看中了她的金钱。我的朋友当然也是这么想我,我住进豪华的屋子,厨房里不再堆满速食拉面,每天都有新鲜昂贵的水果和海鲜可吃,祥子家的一把小圆凳,大约抵得上我过去三个月的房租。外人这么想,一来因为她大我很多,二来她眼睛瞧不见东西,几年前因为事故失明了。

老实说我心里也理不清。我原本在大学教授文化研究相关的科目,二年前被开除后,一直在朋友的保险公司帮忙,和祥子交往实属偶然。我拿着合同上她家推销,结果却一聊过去了一个下午,这么折腾了几次,我卖出去几份保险,而她成为了我的女友。尽管祥子今年已经五十有一,细小的皱纹也开始攀爬上眼角,但她周身总笼罩了一种高贵的气质,叫人无法抗拒。

不过,我今天要写下的故事,主人公并非祥子,而是她的儿子渡边世。

{02}

去年秋天,我频繁进入祥子的豪宅之后,时不时能碰到正巧回家或打算外出的渡边世。以世当男生的名字实属少见,他的身材也确实并不健壮,尽管长着高高的个头,却又白又瘦。不过只要同他对话过一次便知道,世完全不缺少男子气概,他那浅薄双眼皮下藏着的棕色眸子,总是透着让人有些畏惧的犀利目光。

世总爱穿着一件粉灰交杂的粗线毛衣,头上有时戴着鹅黄的绒线帽。祥子说他打小就喜爱五颜六色的服装,之后考进美术大学也是在料想之中。

现在,我又偷偷穿过二楼中庭,站到了渡边世的房前,他不在。而那个东西,正静悄悄地呆在枕头下,从白布边露出一个角来。

两个月前的那天,我自然没有抱着现在这种狡猾的心情,只是单纯希望同他聊上两句,搞好父子关系而已。饭桌上的只言片语间,既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嫌恶,也绝无喜爱,就像是隔着条河,事不关己也没有走心。

那天,我也和之前一样敲了敲门,本以为世呆在房间,但木质的靠背椅和那张昂贵的单人床上都不见他的踪影。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呆在这个空间,便下意识打量起来。棕色的书桌上堆着一摞杂志,别致的笔筒里插着各色彩笔,微微拧开的台灯渗出黄澄澄的光来,床头柜上摆着吃了一半的黄油纸杯蛋糕,玻璃窗外吹进凉凉的风,带着点初春特有的味道。视线垂到地毯上,一本墨绿色的皮质本翻开几页,是本日记。

我尴尬地愣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身上像是长出无数细线,不远处的某人正猛地使劲将我向那本子拉去,细密工整的墨水字映入眼帘,我谨慎地读了起来。

就好像发现了一只宝盒,我隔三差五去一次世的房间,时不时打开日记读一读。本来是为满足我卑劣的好奇心,不想事情却向着奇怪地方向疾驰而去。起初,每周的日记都是一些琐碎的只言片语,例如美术史已经休讲三周,新出的咖喱味杯面实在难吃至极之类。但渐渐的,日记变得具体而冗长,仿佛小说一般记述着一个渡边家从未提及的家庭,阿久津一家。

而今天,我竟然也在日记中客串登场了。

{03世的日记}

今天学校的早风打来了电话,明明在去年夏天就办理好了退学,却还要和仅仅相处个把月的同学保持联系,也真是叫人头疼。说实话根本记不起他的脸,对电话里所说的暑期合宿也完全没兴趣,但时不时汲取一下大学的信息也有好处,这样祥子问起来,也有话可聊,于是我耐心地在纸上逐一记下学校的近况。

接下来,又要到每周的记录时间了。当然,这周我也没落下去那里的机会,一如往常地以练习网球的借口出门,中午刚过就到达了阿久津一家位于町田附近的那栋小别墅,对面二楼咖啡店角落的位置还空着,我熟门熟路地坐下歇息,顺便要了一份美式咖啡。

阿久津洋一出门,时间刚过十二点半。他总在周六的中午去见老客户,将他送到院子口的阿久津千春看起来心情并不好,她还围着围裙,脸上透露出一丝中年妇女才有的忧郁。尽管这栋小别墅的左侧配有车库,但里面空空如也,阿久津家并没有买车,这栋别墅耗尽了他们半辈子的积蓄,眼下还有贷款没还完。说起来千春原本就反对在町田买下这套房,町田虽然隶属东京,实际上离都内差了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着神奈川,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油腻腻又偏僻的地方,会绕了个弯子划进东京里。丈夫洋一自然不以为意,除了通勤时间长了些,他倒觉得这里远离喧嚣,是处值得炫耀的房产。

对门的主妇出门丢垃圾,顺便同千春打了个招呼。她的丈夫近几年升迁连连,年内即将搬入银座的高级别墅,这自然是千春望尘莫及的,她连嫉妒的劲儿也提不起来,匆匆罢了个笑脸就回了房。

午后三时,阳光正好,千春的剪影映在发黄的花边窗帘上,我眯起眼睛,将目光挤进那道油绿色的窗框。千春的体态有些发福,饱满的胸部微微下垂,脸颊的皮肤也稍稍越过下颚,怎么看都像在生气。不过,阿久津千春并未生气,从摆在桌上的那些东西看来,她在担忧两件事。一是这个冬天,她是否可以坐上豪华的北斗星号去北海道度假,二来是她的儿子阿久津高守在非洲是否安好。

去年春末,高守突然提出要去非洲当志愿医生,他原本就读于庆应大学医学部,阿久津一家人都指望着优秀的儿子成为一位名医,谁知他突然改变计划,像头顽固的牛般不肯回头,在三年级的暑假,也就是刚满二十一岁后不久,便飞去了非洲。

从去年夏天开始,高守断断续续寄来过六封明信片,最近一封是上个月中旬。的确是他的字没错,邮戳也盖着一些千春看不懂的英文,但她心里总觉得哪里别扭。这大概是母亲的直觉,也可能是高守一直拒绝视讯通话,让千春的思念无处安放。

总之,近来她过的并不舒坦。一来即将进入苦夏,二来烦闷平淡的生活不仅看不到尽头,还好像会掺进一些不可预测的变故。千春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进屋换上了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套装,拎着那只沾染着岁月痕迹的手袋,朝着不远处的车站走去。

我喝下杯底最后一点咖啡,拿着小票离开了座位。三点三刻,千春大概是去新宿的某家美容院做全身按摩。离订好的电影开场还剩一小时,我也慢悠悠地走向车站。

这周的阿久津家观察就写到这,真是要感谢上帝。如果没有那栋别墅对面的咖啡屋,又或是他们住在三十多层的高楼,无法看见他们的日子,我的生活该多么枯燥啊,简直和世界走到了尽头没什么两样。当然,我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若是真要打交道,恐怕一切都会乱了套。

顺便说一句,新来的那个人,名字里也和阿久津洋一同样带着个一,叫做冲田修一,是祥子的新丈夫,也就是——我的继父。尽管带一的名字在日本到处都是,可我总觉得他们形成一个微妙的团体。这些人活得中规中矩,靠着运气和那点儿可怜的憨厚与社会抗衡,就像是不起眼的陶土,烧成各式各样的瓷杯,被穷人带走就盛起白水,而若是被祥子这样的人带走,则能盛上法国昂贵的葡萄酒。

最近,冲田总畏畏缩缩地站在我的房门口,表面一副大人的模样,但尴尬夹着紧张在他那老气横秋的脸上透露无疑,想必只想同我搞好关系而已,却总说些美国与阿富汗的关系啦,这类老掉牙的国际话题。当然,美酒,珍馐,高档家具,谁不愿意继续这样的生活呢?他这样勤勤恳恳地拜访我的房间也是情有可原,但我真想在他耳边大声喊:嘿!我并不讨厌你,放心生活吧,可怜虫!

{04}

我们在二楼转角打了个照面,世穿着一套剪裁独特的黑色西装,贴身庄重却又不古板,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果然,比起那些松松垮垮五颜六色的服装,正装才最适合他,不然就好像在棕熊颈脖上安着小巧的羚羊头,很不协调。

他微微点头,眼神一瞥而已,似乎并不准备和我交谈。大概是刚读完日记的原因,总觉得傲慢的气息从他高挺的五官里蔓延出来。

“网球……练得如何?”找了个从未提过得话题。

世显然吃了一惊,他挑起眼睛,稍作停顿才接话:“也就那样。”

“还是第一次看你穿正装,”我不断考虑着遣词用句,竟卡壳起来,“嗯……是……大学有发表会之类的?”

他似乎没选周六的课,更进一步说,渡边世应该从去年夏天就没再去过学校,这当然是瞒着祥子,理由也并不清楚,但日记吐露了真言。

“啊,”短促的一声,世没想到话题突然转了个弯,他第一次主动扬起一个和蔼的笑容,“前两个月帮忙学校的前辈准备的展览,今天开始在惠比寿开展了,我练完网球顺道去祝贺,那种场合嘛,必须得穿正装才行。”

这家伙在说谎,正中红心!我在心里小声呐喊着。

“是吗,也真是辛苦你了。”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强装镇定地转身下了楼。

眼看就要到晚餐时间,我像是刚做完心虚事一样,后背冒出一层汗。日记里一行行墨水字似乎抽离出本子,绕成一根绳,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显然,渡边世应该是在跟踪名叫阿久津的一家人,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用日记定义它也不够准确,那更像填充个人想象的推理小说,把每个人隐秘又细小的心情整个暴露出来,尽管引人入胜,读完后又有些心生寒意。不仅是文字,有时日记后还附有偷拍的照片,眉眼细长的阿久津千春,戴了副银框眼镜的阿久津洋一,这样人物鲜活地在脑袋里存活下来。

当然,最让我在意的,还是他那轻蔑又狂妄的语气。不仅仅是阿久津一家,就算提到祥子时,他也以名相称,好像所有人都变成他文字里的棋子,任他摆布。

“镇定镇定镇定……”我轻声念着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找出一罐啤酒,大口大口吞进肚里。旁边的飘来一阵奇异的肉香,转头一看,负责料理的阿姨正把烤得嗞嗞冒油的羊排装进盘里。

祥子不知何时也摸索着进了厨房。

“今晚吃羊排,”她笑眯眯地,气色很好,“是上次和你提到的纠田商社的老板送来的,说是很上品的肉。”

“闻起来就很香。”我站到祥子旁边,伸手稍稍扶着她。

“阿世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笑容又上扬了一些,祥子窝起右手挡在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带回来呢。”

“真的吗?”有些意外,他看上去不像是有恋人,日记里也完全没提到。

祥子依然俯着身:“肯定没错,最近他总在一些高级商场买东西,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结果我刚刚一问,果然是买来当礼物送给女友的。”

“都买了些什么?”我紧跟上一句,语毕便意识到态度有些奇怪。

“嗯……”祥子倒是没有发现,她稍稍歪过头,“大概就是衣服、手包之类的吧。”

“哈,也对也对。”我干笑两声赶忙结束了对话。

谁想到这个话题在晚餐间又被提起来,还是渡边世自己先开口的。

“羽生莉乃,”世叉起一颗西兰花送进嘴里,“之前是庆应大学医学部的,读了两年现在又转到日本大学读电影了,比我大一岁。”

“头脑很聪明啊。”祥子赞许了一声,摸索着端起手边的生姜苹果茶。

“家世也很好,”他的口气更像是在谈论八卦周刊里的偶像明星,“五岁之前都在法国长大的,好像还在上海呆过一阵子。”

祥子微笑着抿了抿嘴,转向我这边,似乎在寻求我的认同,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身子,停在一旁的玻璃杯上,想必她认为那正是我的脸。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心酸,于是附和着开了口。

“真是不错啊,”羊排嚼起来有些不知滋味,“什么时候把那位小姐带回来看看吧。”

“就是说嘛,请人家回来坐坐。”祥子立刻附和起来。

“哎……”世伸手抓了抓头,“我回头问问她。”

“不过话说回来,”他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光不经意地在我身上转来转去,“您原来是在大学任教的啊。”

“啊,嗯。”我挠了挠头发,“教过一段时间。”

“是什么科目?理科类?”他孜孜不倦地追问起来。

“文科类,文化研究方法论,表象文化论之类的。”

“都教些什么?”

“嗯……就是……给学生看一些纪录片,然后讲讲古代文化啊,制度啊……没什么特别的。”回答混杂着世的日记,像是大雪在脑袋里飘然而下,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边点头边睁大了眼睛,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那,为什么辞职了?”

“哎?”

“为什么不干了,当老师不好吗?”

“阿世,”祥子不动声色地开了口,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这些话题以后再和冲田先生慢慢聊,汤都要凉了。”

“啊……是啊。”渡边世扬了扬眉毛,抓起一边的汤勺,“再不喝可惜了北海道的螃蟹。”

{05世的日记}

今天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开始准备,熨烫西装,整理头发。祥子和冲田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家政阿姨也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整栋豪宅就像是按下暂停键的歌剧院,奢华、孤独,又带着点诡异。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一切都是空的,只有金灿灿的华丽外表。

我在五点四十五准时出门,赶上了千代田线的首班车,咖啡味儿混杂着前一天还没散尽的酒气,所有人都是一张疲倦的脸,在谁看来都是让人绝望的车厢啊。不过,我却倍感兴奋,奇妙的刺激夹着朝阳在胸口鼓动。

当然一切的源头,都因为今天是周六,观察阿久津一家的日子又到了。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用躲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喝着苦涩的美式咖啡。阿久津一家人迎来了久违的共同出行,他们要去参加葬礼。

去世的人是阿久津洋一过去的工作伙伴,他在两年前单身赴任去了大阪,终于调回东京,却在回程的途中出了车祸。

“所以说,比起荣华富贵,还是健康的身体来得重要。”

“等会儿你少喝点酒。”

我在心里臆想着他们的对话,灰白的高楼大厦在身后刷刷飞过,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上野站。结果和我预测的一样,刚出了站,阿久津千春的身影便印入眼帘,她独自坐在公园外的石凳上,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绿树发呆。

千春来过上野两次,一次是刚和洋一交往的时候,两人来动物园约过一次会,后来高守八岁的时候,三人又一起来了一次。对她来说,这里是充满希望的地方,今天竟然是赶来参加葬礼,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时代的终结,闷闷不乐的气息爬上脸庞,堆积在浅浅的皱纹里,更显阴郁。

这会儿,阿久津洋一正从便利商店里出来,他一边吃着打折的中华肉包,一边从袋子里翻出乌龙茶,拧开盖儿的时候,肉包内馅儿不小心落在西装外套上,他慌乱地擦着,赶紧跑向妻子千春求救。

我将一次性口罩向上拉了一些,隔着十来米尾随在他们身后。阿久津夫妇并未手牵着手,两人间空着有些尴尬的距离,话也没说上几句。

葬礼从上午九点整开始,午餐过后还在持续,我混在人群里,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阿久津洋一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一旁的千春则是满脸倦怠的表情。他们在下午三点准时离开,之后在车站分手,一个去往新宿方向,一个则是池袋。

我选择了阿久津洋一,尽管我对他接下来的行程早已烂熟于心。

电车来回摇晃,在人群缝隙间时而浮现的阿久津洋一,看上去并不悲伤,反而像是卸下了担子一样。他低头看着手机,那里面尽是些高级料理的讯息,洋一一直热衷于米其林餐厅,但那种奢华的地方总不适合一个人去,千春又表现得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样子。

和之前的每个周六一样,阿久津洋一以见客户为借口,乘车来到池袋。先在十一点开始营业的烤串店喝上两杯,接着再去旁边的弹珠店玩上几个小时,这个月他已经输了三万块,这个数字可能还会成倍增加。

我挑了斜对面的弹珠机坐下,边搅动手里的冰可乐边瞄了他几眼,阿久津正全神贯注其中,时不时摸摸自己快要边秃的后脑。他大概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的妻子千春正在做什么。

“大概在家看韩国电视剧呗,或者和朋友逛逛商场什么的。”

如果问起来,铁定会出现这样荒唐的答案。千春从不看电视,也没有亲近到可以结伴购物、喝下午茶的朋友。近来她越发沉默,仿佛得了中年特有的抑郁症一般,一心只想着旅行和儿子,这些曾寄托着她全部的梦想和未来。

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从衣着到动作,甚至托腮叹息的样子都在眼前如画般展开。千春正在伊势丹百货公司,她路过珠宝柜台,那些银闪闪的钻石仿佛是什么毒针般弄疼她的眼睛,于是千春仓惶地逃往楼下的食品部,精致的蛋糕甜品让她流连忘返却提不起胃口。

“哎,真是没意思。”

“也不知道高守过得怎么样。”

大抵只有这两句。

阿久津洋一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又从钱包里拿出一万块,这大概是他今天最后的本钱了。我咬着吸管,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背身站在悬崖边缘的人。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也不那么挂念远在非洲的儿子,小小的赌博像是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身体,一切都将瓦解。

很好,这样很好,再说,阿久津高守也不会再回来,他的灵魂早已被埋葬在多摩川。

补充:那天,我故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说是为了赶去展览会才特意穿了正装,却两手空空没拿换下的网球衫,横竖都会被戳穿的谎言,冲田修一却什么也没说。这是为什么呢,是在一点点抓住我的漏洞,准备往后一下将我啃噬干净?又或许,他偷偷观察我,早已明了一切,却故意帮我隐瞒?果然是那个目的吗?……

{06}

包裹是在昨晚九点送到的,祥子被偏头痛弄得浑身疲倦,八点不到便提前睡下,渡边世则一头闷在房间里,连晚餐时间都没有出现。

是邮寄给世的包裹,我代签完,将它放在手里端详起来。扁扁平平,看不出是什么,重量也轻得很,寄件人是一个叫做“圆周世界巡游”的网站,连字都是打印上去的,起初我丝毫没起疑心,只觉得是普通的广告单,于是很快折返回房,继续思考渡边世的那些字句。

思考渡边世的日记,已经变成了我每天的必备课,就好像还在当老师的时候,记事本上满满都是跟课题或感想有关的东西。转职以来,我已经放下笔很久了,现在终于零星开始记录一些,也是为了更好地理清头绪。之前也说过,这几年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说是退化到了幼儿时代也不为过,吃着粗茶淡饭,看一些平凡无奇的风景,在祥子跟我提出结婚的时候,虽然知道生活会发生改变,可我对那种改变却提不起期待,除了富裕再没有别的了。决定不再做教师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溜走,并且很难再回来。

现在我开始了夫妻生活,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曾认为结婚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但我已经不年轻了,人生在这段婚姻开始后似乎也没有重启。的确,我被祥子吸引着,和她在一起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但要说抛下一切相守到老的信念,我却怎么也确定不了。事实上,比起祥子,最近我更在意的是渡边世,他那目中无人的长篇大论和无所谓的一举一动。作为祥子的儿子,世冷静又聪明地观察着一切,又将我列为可疑对象,似乎这个家里处处充满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隐藏了什么?阿久津一家人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而我,又为什么会被盯上?说到底,也许祥子知道什么,又或者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就算最后这些答案都解不开也无妨,我已经厌倦了复杂的事物,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如果一切真的交织成谜,到那时,定要放下所有全身而退。我在心里这样警戒自己,绝对不要重蹈覆辙了,冲田。

“冲田叔叔,在吗?”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渡边世。我将笔记本扣上锁,藏在抽屉的最深处,起身开了门。

“怎么了?”

“有些事想问,能过来我房间吗?”他穿着纯白的短袖,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差点就要叫人相信,他是个毫无心计、积极向上的大学生了。

“好,马上就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此刻却因为主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陌生。我低头悄悄搜寻着那本日记,它依然躺在床头柜上,只是这次,上面还压了些便签,看不出是刻意而为。

“没想到会这么难……”世的声音敲打着耳膜,我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盯着那本日记出了神。

好险!我暗自舒了口气,还好低着头。

“早知道就不选这么多理论课了。”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依然苦恼地埋怨着课题。

“具体的课题呢?”我装作镇定地开口,眼神却有些逃避地望向窗外。

“啊,”他拿出一份资料,上面印着“抛弃传统的文化理想时代”,“是这个,但真的是从标题开始就弄不明白啊。”

“这个课题不算简单,学艺术弄不明白也很正常。”我突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坐在大学的办公室里,“既然课题这么大,你可以具体论述,之后我借一本坂口安吾的《堕落论》给你,读个大概就可以写出来了。”

“那麻烦你了,”世做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伸手摆弄着桌上的木质人偶,“论文的截止期限就在一周后,我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算学习再忙,晚饭也得好好吃啊。”我尽量扯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捕捉着他表情的变化。

到底是得逞的微笑,还是若有所思的怀疑。

“今晚吃了什么?”结果话题却又转开了,看来他并不想提学校的事,尽管这次会面也是由不存在的论文而起。

“没什么特别的,番汁虾和芦笋烤鸭。”我耸了耸肩,转念一想,这大概是陷阱。在网络时代,比起恭恭敬敬地问继父论文的写作方法,利用网络检索来得更快,这是谁都知道的事。那么,他和上次一样,撒了一个蹩脚的谎,正在等着我拆穿,拆穿之后再开诚布公地谈判吗?那又意味着什么?

渡边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他伸手托住腮帮:“这里很好对吧,像是上等的伊势大虾,或是烤鸭这种高级料理,每周都能轻易吃到。”

是在讽刺我吗?我分析着他的句子,脸上却还是僵着和睦的笑容:“都是托了你们的福。”

“冲田叔叔,之前在哪里教书?”

来了,先找出我的弱点,再一举消灭。

“武藏野大学。”我只得乖乖报出校名,祈祷之后跟踪的目标不会被换成我。

“哎?”这声惊叹倒不像是假的,他扬了扬眉毛,“那不是很厉害吗?待遇应该很不错吧。”

“和别的学校也差不多,我只是准教授。”比起自己的话题,我更想问一些关于眼前这个少年的事,但关于他的讯息都来自那本私人日记,无法随便问出口。

“这样还选择了转职,真让人惊讶啊。”他话中带话,明摆着想问其中的原因。

转职的原因,除了当时学校里的部分人以外,我谁也没说,包括祥子。学校那边是以我主动辞职的方式做了处理,但我心里很清楚,实际上是被开除。今后,不,直到我躺进棺材,都不想再提那件事了。

“私人原因。”我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在世的面前建起一座墙。他为何总对别人的隐私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我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倘若我不在意那本日记,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那我先回房了,明天再把论文用书拿来给你。”今天暂时到这,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沉重起来,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那晚安了。”渡边世不慌不乱,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我脑子发昏,一不注意将手里的资料撒了一地。渡边世立刻殷勤地站起身来,我冲他摇了摇手,自己蹲下整理资料,谁知白纸下却探出一个熟悉的角来,那是几个小时前,邮寄给渡边世的包裹袋。我听见他在身后按鼠标的声音,也来不及回头确认,伸手将纸袋里的东西向外抽出一些,那薄薄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空气中,是明信片。

竟然是明信片,原本以为是广告纸的我震惊地愣住几秒。要赶快确认才行,我催促着自己,硬着头皮读了读上面的文字,被抽出来的一共有三张,但每张似乎都沾过水,文字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张还勉强能看。我来回读了三次才猛然反应过来,收件人是阿久津千春,而用英文写着的寄件人地址,来自非洲。

明信片上并没有盖上邮戳,但显然是准备要寄出的邮件。渡边世,难道不是仅仅在观察阿久津一家吗,为何远在非洲的阿久津高守准备寄给母亲的信件,会在这间屋子里?为何之前,世就在日记里确认,高守不会再回到这里,他的灵魂已经埋藏在了多摩川?

我慌乱地拾起资料,逃亡似的回到了房间。原本只是认为,我陷入了复杂的关系纠葛里,现在看来事情远比我想的严重。我坐在转椅上舔了舔嘴唇,开始在网上搜索了有关“圆周世界巡游”网站的讯息。

圆周世界巡游网,成立于2005年,喜爱国外旅行的人开始不断增多的时候。这个网站最初的概念是,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收到来自任何地点的明信片,内容可以由你自己决定,就算是要从德国给10年后的你邮寄一封明信片也完全可能。现在,不仅是自己,你可以亲手写上祝福,从世界各地将明信片邮寄给你的家族和恋人。只要将写好的明信片,邮寄给圆周世界,并选择要从何处寄出,圆周世界就会选择当地的合作伙伴帮你投递,这当然要花费不少金钱,但一切都轻松自由,就连寄信地址和邮编都可以由你亲自抄写。

“简直就是诈骗的好途径。”我怔怔地盯着网页,不由得从心底对这个信息时代发出一种近乎惶恐的敬畏。

通告:最近由于我方原因,一些明信片在邮寄过程中受到损毁,实在深感抱歉。我们已将明信片全数退回,并赠送了精美礼品,劳烦各位用户再填写一次,我们将免费为您进行投递。对给您造成的时间上的延误,我们再一次表达歉意。

这是用红色字体挂在首页最上方的通告,一切都吻合了。就算不愿意猜,整个事件也在我的脑海中自由排列了一遍。首先,阿久津高守不会再回来,唯一可能知道他行踪的就是渡边世,而渡边世却一直在营造高守在的样子,他特意利用圆周世界巡游,从非洲邮寄明信片给阿久津一家人,宽慰他们的心。网站出了问题,明信片迟迟邮寄不到,阿久津千春才会陷入担忧。

这一切都表明了一点,阿久津高守可能已经死了,而这件事和渡边世脱不了干系。

赶快逃吧,离开这个地方,现在就走。我在心里默念着,手心出了一层汗,脚踝却像被什么捆绑着,迟迟迈不出脚步。未曾谋面的阿久津一家人的模样,在脑海里勾画起来。我是知道的,现在我都知道了,阿久津一家人,以及渡边世写下的那些句子。这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偶然看见了那本日记,它自己摊开在那一页……不,不对,是我自己打开了那扇门。平静的湖水不知从哪被抽走,我如同一条濒死的鲤鱼,在湖底拍打着身体拼命挣扎。

{07}

我将帽檐又压低了一些,身上这件黑色棒球衫已经是几年前的旧衣服。在这样一个六月初夏美好的周日,恋人们结伴出游,街上弥漫着甜蜜的欢笑。我却终于因为昨晚的一件包裹下了决心,伪装成另一个人,吃罢早饭便乘车来到池袋碰碰运气。如果不是为了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渡边世,我也不用像跟踪狂一样,藏在池袋一家甜食店的角落。

不,也许现在的我早已超出了像的范畴,彻彻底底地变成了跟踪狂。

周日的池袋像是刚沸腾的水那般,到处冒着热腾腾的气息。大批外国人占领着这片区域,就连店面上都印着无法读懂的汉字,我用勺子搅了搅已经逐渐融化的冰淇淋,脑袋更沉了一些。

浅蓝色的衬衫洗得有些发白,皮带上扣着一串钥匙,浅褐色的休闲裤修短了不少,还有那标志性的银框眼镜。在等待了两个小时后,阿久津洋一,我的目标,终于进入了视野。

他悠闲地摸了摸后脑,进入了渡边世在日记里提到过的,名为“超级玛利亚”的弹珠店。我迅速将餐盘放入回收处,又一次压低帽檐,五分钟后也走进了那家店。

弹珠店曾是我几年前平日消遣的去处,我熟门熟路地准备好一切,在阿久津洋一身旁坐下。阿久津全神贯注在弹珠机上,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直到连输几次的他丧气地瞟了瞟旁边。

“哎,运气真好啊。”他有些羡慕地跟我搭话。

“啊,是啊。”我赶紧摆出笑容,“可能是第一次来这儿,运气变好了,过去在家附近也输了不少。”

阿久津眼睛一亮,朝我凑近了一些:“我也是,去年第一次被前辈带来这里。啊……那次真是赢了一大笔,后来就输输赢赢……”

“我懂我懂,有种……嗯……”我打了个磕巴,“可以大赚一笔的预感。”

“哈哈,”阿久津搭着我的肩膀笑起来,“这个月输了多少?”

“六万了。”我舔了舔嘴唇,“还得瞒着家里。”

“我也是瞒着老婆来的,”他又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万元大钞,“人生的乐趣也只有这么多了。”

“和夫人的关系不好吗?”我喝着杯里的可乐,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也不是不好,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和白开水一样了。”

“看起来像凉白开,实际上可像是站在窄窄的独木桥上啊……”我低垂着语气,和店内噼里啪啦的弹珠声形成强烈对比。

“怎么说?”

“我弟弟结婚十多年,儿子也终于跑去国外念书,一切都好得很,最近却突然离婚了。”

“哎?离婚?”阿久津洋一似乎从未考虑过离婚的问题,他花了几秒在脑海里形成概念,“婚外恋?”似乎除了这个原因,再也找不出其他了。

“当然不是了,最开始有矛盾是为了找儿子。”

“找儿子?”显然又是一个他不能理解的话题,阿久津皱起眉头。

“儿子跑去印度念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挑那么偏远的地方,说是自己的兴趣。结果大半年之后就渐渐失去联络了。弟妹当然是很着急,我当时也帮着说了几句,但弟弟觉得,儿子已经成年了,一段时间不联络也很正常。”我故意说得很慢,期间又摇了摇头。

阿久津听得入神,微微张开了嘴:“然后呢?找到了吗。”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上钩了!我在心里暗暗握拳,脸上挂着丧气的表情:“打电话去那边的学校问了,也找了大使馆,就是没有线索。到后来才发现邮寄来的礼物啊,卡片啊,全是别人伪造的。”

“伪造?!”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这种东西也可以伪造吗?”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发现真的出事之后,弟妹就和他闹分居,说他不关心家人,自己过得也像行尸走肉。”

“啊……”阿久津长叹一口气,想了半天也没接上话。

我趁热打铁地又加上几句:“后来孩子是找到了,听说被卖到什么倒卖血液的组织里了,国外很多的。找到之后,弟妹更铁了心要离婚,说是要开始新生活,带着儿子。”

“儿子也被带走了?”

“没错,看起来只是个平平凡凡家庭主妇的弟妹,请了个专门打离婚官司的律师,不仅分走了房产,还拿走一大笔钱,现在过得风生水起的。”

“唉……”他又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自己也站到了悬崖边。

“我也吓了一跳,弟弟到现在还寄住在我家。”我往机器里塞了几枚硬币,“结果妻子竟然说,换了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说什么平常都没有把心思放在家里,对她也不闻不问,连一起出门逛街也几乎没有。”

他歪过头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挤出一句:“啊……还真是恐怖啊。”

“都到了这个年纪,”我操作着机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这天下午,阿久津洋一早早离开了“超级玛利亚”,他在山手线上坐立不安,不断地翻阅着手里的餐厅指南,最后终于选中新宿高岛屋楼上昂贵的法国料理。

“是米其林三星啊。”换作平常,他心里一定只能装下这句话。而实际上,这天阿久津下了电车,连餐厅的评价也落在一边,他擦了擦手心黏答答的汗液,只顾往町田的家里打电话。

“喂,千春啊,你现在可以来新宿一趟吗?今晚我想在外面吃。”

{08}

渡边世迟迟不出门,我已经有两周没有翻阅那本日记,眼下他终于外出,我却因为祥子偏头痛发作,只得边帮她按压太阳穴,边焦急地望向时钟。

“出什么事了吗?”开口的是祥子,她明明早已陷入黑暗的海洋,却问出这样一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为她复明了。

“没有,怎么了?”

“总觉得最近你有点心神不宁的,”她咧开嘴浅笑一下,“可能因为我看不见了,对动作就格外敏感。”

手上的动作暂停下来,我皱着眉垂下头,安静地望着她。爬上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擦去口红的嘴唇显得有些苍白,只有环绕在周身的香气仿佛还透露着些年轻的气息。

“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她笑着握住我的手,尽管视线总落在错误的地方,祥子却总能在这种时刻抓住我,“听说你帮阿世补习了?真是谢谢你,他还从未跟我说过有关继父的话题,你是第一个。”

渡边世的名字钻进耳里,我像是突然被拽进另一个世界,紧张混着少许恐惧翻涌上来。

“那我先去一下书房。”

终于抓到了机会,出了门我迈开步子小跑向二楼转角。还是那间屋子,我又站在了这扇门前。

{09世的日记}

事情全部全都乱了套,当我再迈入那家熟悉的咖啡店时,对面那间熟悉的别墅已经转手给了别人,门牌被拆掉,窗帘的剪影上也不再是阿久津千春的模样。他们搬家了,毫无声息,在我完全不知道的状态下。

我踌躇着,绷紧神经,蹲在咖啡店的厕所里思考着,他们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任凭我逐个分析,还是找不出头绪来。事已至此,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控制,我只得拨通了阿久津千春的电话。

显然她喜出望外,没说上两句就在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地哭了起来。他们卖掉了位于町田的房子,在代代木买下了一栋小小的二手别墅,但绝对容得下一家三口。

“我们打电话去查了,连大使馆都问了,结果发现根本不在非洲。”

千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只得紧握着听筒,避免自己浑身发抖倒下身去。虽然已经游走到破灭的边缘,但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庆幸我打了这通电话,他们不会再找下去了,而这边的事,还完全没被人发觉。

我还以为真的不在非洲,被绑架到什么地方去了。

千春软绵绵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好似变成一圈圈细线缠在身上,怎样都无法脱身。

当然不在非洲。我在心里呐喊着,阿久津高守当然不在非洲。

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阿久津高守,正作为渡边世,活在距离一个小时车程的银座。

{10阿久津高守自白书}

第一次见到渡边世是在我打工的便利商店,他在凌晨三点来买招牌咖喱,可是很不幸,那天咖喱一早就售罄,于是渡边就沮丧地在店里来回绕圈,一刻钟后也没挑选好想要的物品。尽管夜间勤务耗费体力,但我一向喜爱凌晨独自在店里看小说,店长在检查监控时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可以说是我难得可以放松的时光。但那天,渡边的身子一直晃来晃去,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一直念叨着想吃咖喱,拿起杯面后重又放下,我被弄得心神不宁,于是开口向他搭话。实际上,那天我带了一份咖喱来当宵夜,但总是提不起胃口就一直没吃。渡边世扬起他那典型的笑容,充满纯真,边道谢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咖喱,并夸赞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咖喱。

这句话应该不假,因为咖喱是我的母亲阿久津千春做的,她总爱钻研各种印度料理,尤其是熬制咖喱的手艺实在高超,实际上那段时间我和她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不仅是阿久津千春,我和父亲阿久津洋一的关系也谈不上融洽。

这一切的起因,都要追溯到两个月前,我得知自己的生母病逝,她把自己的财产全数赠予了慈善机构。实际上那笔钱原本是准备给我的,千春一直在家抱怨这件事。阿久津一家无法生出孩子,于是领养了小时候和母亲走散的我,我自然是不知道这段历史,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那般对待。但久而久之,奇怪的苗头就从四处窜出来,比方说他们从不关心我的喜好,却爱拿着我傲人的成绩到处炫耀,再比方说他们早早打发我出来打工赚钱,实际上又根本不缺钱。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地方有名的商人,她富有却低调,还是东京芭蕾舞协会的成员,是堪称完美的女性,生母曾在几年前来到阿久津家,希望可以带我回去,但那时候,阿久津一家人却以我拒绝见面为由,阻碍了会面,并且那之后,每个月还从她那儿索取高额赡养费。

我就是在人生低谷徘徊时遇见了渡边世。他从小活得自由自在,大概因为不懂人间疾苦,比一般人要单纯的多,也完全不会耍心眼。那时的渡边世过得并不开心,他总觉得自己被富人的名号绑着,无法交到真心朋友,家人为他铺好平坦的路,却总不了解他心中的梦想。

渡边世的梦想,是当一位在非洲专门拍摄动物迁徙的摄影师,除了我以外他还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我跟着渡边进入他家,偷偷观察他的生活习惯,他从不写日记,也没有计划表,一切都弄得有些乱七八糟,他的字体总是斜斜地向右下方偏去,说话声音厚重而沉稳。

我暗自计划着,一边鼓动渡边世瞒着母亲去非洲追寻自己的梦想,一边着手准备,模仿着有关他的一切。另一方面,对阿久津一家人,我则是当下就谎称自己要去非洲,已经进入办理签证的程序。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终于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渡边世却犹豫了,他很快办好了退学手续,又说放不下自己的母亲,觉得突然踏上去往非洲的旅程有些力不从心。但已经来不及了,我饥渴地窥视着他的位置,仿佛生在这个家中的人本就应该是我。终于,在那个晴朗的夜晚,我将被勒死的渡边世的尸体处理完,扔进了多摩川,而我,阿久津高守的灵魂,也将永远埋葬在那里。

变成渡边世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祥子完全没有察觉到儿子变了一个人。我大摇大摆地闯进豪华的房子里,并唆使她请来了家政阿姨和管家,原本这个空空的房子里只他们母子二人,料理则是由高级餐厅做好了送来,虽然每次送餐的人都不同,但暴露的几率还是很高。

我一点点地改装着房间,肆无忌惮地在百货商店刷卡,但没有一个人谴责我,这更让我坚信了,我生来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唯一让我沮丧的,是身在外面的我,不得不继续用阿久津高守的身份生活,尽管我办理了一些虚假证件,但那样还是太危险了。我尽量不去医院,不厌其烦地买单程车票,不让阿久津高守在此留下痕迹。

在那个叫冲田修一的人出现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抱着何种目的进入这个家的,若是和我一样,只为了宽裕安定的生活,为何要费尽心思地和我作对?也许阿久津一家人搬走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事态超出控制,我已经无法留在这里了,只能先回去阿久津家住上几周,然后再做打算。说不定冲田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但是没关系,我手里也握着他的把柄,那个让他离开武藏野大学的理由。如果他再逾越一步,我只好将那些事公之于众,还要通知那被蒙在鼓里可怜的祥子。

{11}

“逃吧,”我放下手中的日记,皮面被我捏得发烫,“赶紧离开这里。”已经没了别的想法,我命令自己镇定,颤抖地迈出步子。然而脚步声却突然袭来,是阿久津高守,他回来了,我被逼到了死角,一下失去了意识。

照祥子的说法,将我从房里背出来的是“渡边世”,我发着高烧,双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前三天的意识都很模糊。祥子请了医生来,我每天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类,现在手上还挂着吊瓶。

“说是从明天开始服药就可以了。”祥子似乎很开心,她摸索着将一块冰毛巾敷上我的额头,“你好好休息,我下午要出一趟门,管家会陪我去的。”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估摸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想着尽快从这里离开。

结果下午,我又陷入沉沉的睡眠,直到黄昏才醒过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寂静得像座坟墓。我捏了捏浑身酸痛的肌肉,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大手提袋,来不及收拾箱子了,我准备带一点换洗衣物就永远离开这里。

夕阳被大地一口吞没,我顶着乌蓝的天色出了门,谁知祥子却正好进了院子来。

“要去哪里吗?”她像是穿过那条黑暗的长河望过来,直直地钻入我心里。

“稍微出去一下。”离别的话涌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病还没好全呢。”祥子的声音小了些,似乎是在哀求我,她微微躬着背,显出让人心酸的老态,“一定要出门吗。”

我投了降,再多十分钟也好,我想要留下一会儿:“那我就不去了,先回去吃晚饭吧。”

今天的饭菜很清淡,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的,祥子喝着豆腐汤,突然感叹起来:“人老了,就要适应离别啊。”

“嗯……”我夹了一些菜,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她好像也没什么胃口,勺子在碗里转了几圈,终又放下:“现在阿世也走了,只剩下我们俩了。”

“阿世走了?”

“他去非洲了,说是一早就决定了,难得你们关系变好了一些。”她叹了口气,“怎么留都留不住,前天一早的飞机。”

他根本没有走!他只是回去阿久津家而已!

“是吗?”我紧握着筷子,“他要了很多钱?”

“毕竟是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祥子说着便红了眼眶,“他还从未离开过家呢。”

你被骗了!他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他侵占你的财产,现在已经溜之大吉!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在心里默念着,坚定地开了口:“祥子,我要跟你说一些事,但说这些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我当年离开大学的理由。”

“大学?”话题转得太快,她似乎没能反应过来。

“虽然形式上是我主动请辞,但实际上,我是被学校开除了。”我舔了舔嘴唇,终于,我开口叙述这段历史,“那时候有个男生被家长虐待,我就让他住到我家,谁知道后来被那家人反咬一口,说我性侵犯,又让我支付高额赔偿费。尽管后来的调查证明了我是无罪的,但学校领导依然觉得我不能留任,让我主动请辞。”

祥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得愣在一边,她顿了顿,竟流下泪来。

“谢谢。”

她竟然说了谢谢。

我昏头昏脑地冲向二楼,必须找到那本日记,现在的我坚不可摧,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要将你们一一揭穿。怒火,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的怒火与气愤,烧得我整个胸腔隐隐发热,然而打开房门的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屋子里收拾得一干二净,别说是日记了,连一支笔都没有留下,他带走了所有证据。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我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来回打转,却意外发现了放在书架上的一封信,那是写给我的。

{12}

敬启,冲田修一先生

想必你当下一定非常混乱,您能鼓足勇气,再一次来到这间屋子寻找日记,我打从心底表示感激。对于之前所做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抱歉。请您抹去之前所有的记忆,我将在这里写下真相。

我是渡边世,今年二十岁,生父死后一直与母亲祥子相依为命。而阿久津高守,我的朋友,刚从非洲回来,他活得很好,我也是。

在您第一次偷看我的日记时,我非常震惊以至于愤怒,那毕竟是我的隐私,就算上面只记录着些无所谓的小事,我依然当它是我独自的秘密。您和过去几任继父一样,忙着和我搞好关系,却不常找我聊天,或者用祥子的钱买通我,而是选择了这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

很有趣,又让人有些不舒服。起初,我只是想捉弄您,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跟踪狂,和我预想的一样,您对阿久津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简直就像在读小说一样,定时来到我的房门前。对了,这里要提到我的好友高守,他的父母,也就是阿久津一家人,从小望子成龙,约束他的喜好,决定他的未来,他知识丰富、富有善心,是我内心非常崇敬的一位朋友。去年,他终于攒下一些钱,独自跑去非洲帮助那里的儿童治病,而明信片是他故意没有寄来,因为他决定和一位黑人姑娘结婚,又迟迟不知道如何向家里开口,所以联络便一拖再拖。而我,仅仅是利用了“圆周世界巡游”这个网站,我在网站上看见了明信片损毁的通知,于是从那里购买了一些新的明信片,接着又把已经伪装好的破损明信片替换进去。原本我以为,您会在下次阅读我的日记时悄悄拆开它,没想无巧不成书,那晚你就知道一切。阿久津夫妇的关系向来不好,这次借助您的力量,让他们重归于好,认识到了彼此的重要性,我和高守都非常感谢。

后来,我前去调查了您离开的原因,也许您不敢相信,但过去学校的教师都对您评价很高。他们很可惜您的离开,认为原来那个热心肠、与人为善的您已经被逼无奈消失了。这下我才想明白了您轻易同意与母亲祥子结婚的原因,一来您一定多少有些喜欢她,二来母亲看不见,您在她面前可以轻松地隐藏情绪。可我认为这样不对,这样不对,不是吗,冲田先生。错并不在您,可您藏起自己的勇气,放弃自己的内心,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

所以,我制定了计划,希望您拿出勇气,指正我,并说出自己过去经历的苦痛。当然,也希望您可以面对与祥子的感情,如若您正在阅读这封信,相信您会选择留下来,对吗?您一直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起初想与我搞好关系,这一切不都因为我是祥子疼爱的儿子,而祥子是您想要深爱保护的人吗?

您纯真地相信了我写下的字句,和我这个满口谎言的“杀人狂”斗智斗勇,冲田先生,您是一位了不起,并让我尊敬的人。此刻我踏上自己的旅程,将去非洲学习一年,临走前我将您在大学的事告诉了祥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她非但没有反感,还赞叹你果然是一位善良的人。想必她正在等待您亲口说出这些。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有很多,美貌的人也有很多,但年复一年保持纯真,善良的人却几乎消失了。现在,您赢得了我的信任,我的大门也为您敞开,欢迎您加入这个家庭,也希望一年后,我推开房门,依然可以看见您的身影。

再次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抱歉,这里写下阿久津一家人的新地址,高守带着他的女朋友回到了日本,如果您无法相信我写下的话,可以去问一问他。另外,我的毕业纪念册都放在祥子的书柜第三层,若是您想确认,也可以去翻看一下。

就写到这里。

您的儿子渡边世

{13}

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我瘫坐在椅子上。夏天的风夹着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我苦笑着揉了揉眼睛,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次,我小心地将世的椅子放回桌肚里,帮他关好房门。

祥子从长廊的尽头朝我走来,她披散的长发中有几根显眼的银丝,但今天我却觉得他们像被皎洁的月光染过般美丽。她微笑着,一步步朝我走来,这次的视线正巧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应该看见了吧,我脸上释然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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