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宋举兵伐蜀,花蕊夫人就再也没有笑过了。蜀帝孟昶虽临灭国之祸,但仍昼夜拥着花蕊夫人,夹弹骑射、游宴寻诗。
夸了海口“反夺中原易如反掌”的大将军们不是被俘,就是不战而逃,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孟昶却一直在捉摸为什么花蕊夫人再也不笑。
成都周围,尚有十四万大军可以保国,孟昶却要自缚降宋。消息传来,花蕊夫人终于笑了,而且嘴角笑出了一滴一滴的血,滴在了案几上那副用红绫结着的檀板上。宫女要擦拭,花蕊夫人摆了摆手。
随满朝文武被解往东京的时候,花蕊夫人只带走了那副沾着血的檀板。
大宋皇城的城墙高入云端。花蕊夫人应诏觐见宋帝赵匡胤的时候,抬眼望了一下宣德门的飞檐。她有些眩晕,定了定心神,才随引路的宦官进了侧门。
就是龙位上高坐的这个脸色蜡黄的男人,在封丘陈桥驿搞了一出黄袍加身的把戏,就轻易取走了别人的江山,现在,他又取走了我们的江山。花蕊夫人面君时刚想到这些,那副檀板就“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檀板落地的声音很响很清脆。赵匡胤愣了一下,站在百官之首的晋王赵光义也愣了一下。此后,哥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花蕊夫人,虽然花蕊夫人自孟昶降宋之后,再也不施粉黛。
花蕊夫人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你就是那个传言‘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的费氏?奉诏面君,怎么不说话?”还没等宦官提醒,赵光义先开了口。
赵匡胤的喉结动了几下,摆了摆手:“也罢。朕举兵入蜀,尚不允焚荡庐舍,驱逐吏民,岂能为难一去国女子?不过,朕早已听说你能诗善词,在蜀中时,曾作宫词,传于坊间。今日可否乘兴赋词,以慰朕心?”
皇帝陛下的声音刚落,晋王赵光义便指了指那副檀板:“陛下降诏,贱妇敢不从命?”
花蕊夫人抬起头,看了看微笑着的赵匡胤,又看了看瞪着她的赵光义,发现哥俩的眼神很相似。
云袖翻飞,檀板在花蕊夫人的纤纤玉手中打出花来。板声变韵之后,花蕊夫人依着节奏念道:“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激动了,赵光义惊呆了,他们都为那句“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妇人见地而变色;花蕊夫人却笑了,只有离她最近的宦官才看得出,她嘴角轻撇,是在冷笑。但花蕊夫人那一笑,却刻在了赵匡胤和赵光义的心里。
几天后,蜀帝孟昶死了,御医说是暴病而亡。花蕊夫人闻报,却对镜梳妆起来,且扎起了蜀中十分流行的朝天髻。宫女过来帮忙,被她推开了。朝天髻结好后,花蕊夫人轻敲檀板,望空吟道:“……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足谶言。”这是她被解往东京的路途上,在驿馆的墙壁上写下的那首《采桑子》。
一曲唱罢,花蕊夫人不但没哭,反而又笑了,且又笑出了血,一滴一滴落在了粉红色的对襟锦衫上,灿若桃花。
皇帝曾降诏,令宫女好生照料花蕊夫人,所以宫女们一看花蕊夫人口中淌血,便慌作一团。花蕊夫人却收起檀板,揣入怀中,站起来对宫女说:“准备接诏吧。”
果然,皇帝宣花蕊夫人进宫侍读的诏书随后就到了。此后,皇帝陛下每天散朝之后,都要到花蕊夫人居住的宫中,听她打着檀板,吟唱她安居蜀中时的“词一百”。
皇帝陛下喜欢看花蕊夫人笑,但花蕊夫人不但再也没有笑过,而且即使是吟诵那些与亡君孟昶逍遥应对的艳词时,也没有笑过。于是,皇帝陛下便很郁闷。
晋王赵光义找了个借口,来见花蕊夫人。她亲奉香茶之后,摇着檀板,唱起了那首长长的《宫词》,并且边吟边笑,笑得赵光义浑身颤抖,听到“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时,赶紧正了正衣冠,逃命似的走了。花蕊夫人看到,晋王转头的那一刹那,眼睛里有一道寒光。
皇帝陛下很想再看到花蕊夫人的笑,于是便在郊外找了一块颇似蜀地的宫苑,带着花蕊夫人去狩猎,晋王赵光义也被招来随行,是花蕊夫人提的建议。
一只锦鸡飞过,赵匡胤撩开戎袍,张弓搭箭。锦鸡落地,在草丛中挣扎。
赵光义看了看冷颜依旧的花蕊夫人,进言说,此等头彩,应劳驾花蕊夫人去取。皇帝陛下于是很客气地给花蕊夫人道辛苦。
花蕊夫人轻移莲步,去捡拾锦鸡,伸手时,锦鸡竟扑棱着翅膀,昂起头来,似乎要啄花蕊夫人。众人呆住了,唯有赵光义忽然张弓,一箭射出,正中花蕊夫人的胸口。
那副从蜀地带来的红绫结着的檀板,从花蕊夫人的怀中滑落,碰到了锦鸡翅下的箭柄,声音很响,也很清脆。
花蕊夫人临倒下时,望着皇帝陛下笑了笑,而且笑得比宫苑里盛开的桃花还要灿烂。
赵光义看到自己的箭镞离弦时,花蕊夫人分明闪过身子,迎向那只利箭,于是翻身跪倒:“臣罪该万死!臣情急出手,不料想……”
没等晋王说完,皇帝陛下便打断弟弟赵光义的话,问:你看见了吗?她终了笑了。”
选自《百花园》2015.7
(赵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