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阴阳路

 
第十二夜:阴阳路
2016-07-04 11:01:17 /故事大全 /被围观

【序】

今天早上,又被鬼压床了。我只要是睡午觉,就一定会遇上鬼压床,所以我根本不敢睡午觉,那种感觉太痛苦了。

而今天早上鬼压床的感觉与往常不同,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自己拼命地向外面拉扯一样─似乎灵魂都要扯出窍!好不容易挣扎着能动了,急忙抱着被子跑到了书房睡─睡到中午,无恙。

对于鬼压床,有很多科学的解释,但有些东西,亲身经历的感觉可不是用几个科学术语就能打发的。

而我的另一种痛苦,就在于总是要用一个合逻辑的结果,去解释小说里所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而不能用一句「有鬼」来打发!

第十二夜这个系列,是个推理系列,是个属于「人」的系列。

里面没有鬼,就算案子看起来再奇怪再不可思议,也是人做出来的,只不过,有时候会利用普通人的心态,将案子推至鬼怪身上。阴阳路的灵异色彩,大约是这个系列中最浓的。

中国人对于黄泉、幽冥,自有其一套说法。

中国人也喜欢拍鬼片,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有一个时期的鬼片,看起来都是一片蓝幽幽的,然后一个黑影〈或者是红影),飘飘浮浮地荡出来,再配以诡异的音乐,气氛顿时就出来了。

只可惜,我这人是吓不倒的,看《山村老尸》时,别人抱住我不放,我的反应则是「干么?有什么吓人的?」看鬼片于我,倒更像是去寻找某些感觉,某些氛围,某种历史文化的沉淀吧─即使在现代社会可能被归之于「迷信」。

你相信这个世上有接阴婆么?

信与不信,都请你打开这本书吧。


第一章 接阴婆

程启思走出警局大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

他在整理一桩刚结案的资料,君兰想帮他的忙,被他谢绝了。而锺辰轩是绝不会主动加班的,一下班就走了。

走到自己的车子不远处,程启思忽然发现有个人影靠在他的车上。借着路灯的光,程启思看清了那个人,不由得一怔。

「田悦?」

田悦是程启思以前在警局的同事,本来是个小鸟一样可爱的年轻女孩子,但在一桩案件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快地辞了职,到她远房表哥、心理医生文桓那里帮忙。

程启思有时候还能见到她,聚个餐或者一起玩玩什么的,但田悦却再也没有之前活泼开朗的模样了,连笑容都像是带着一抹苦涩的味道。

田悦听到他的叫声,回过了头,吓了程启思一大跳。

田悦的气色非常不好,脸色在黯淡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青白的颜色,而且脸上也是浮肿的。眼圈发黑,看样子大概是几天没睡好觉了。

她穿着一套简单的运动服、运动鞋,一头清爽的短发,但程启思怎么也无法想象她这副气色会是出来跑跑步、锻炼什么的。

「程哥,终于等到你了。」田悦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比平时要低沉许多。

程启思忙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了她几眼,问:「妳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么?妳有事找我,为什么不打电话,要在这里顶着风等?」

「我不想让同事听到。」田悦简单的回答,「我也不想到你家去找你,因为你家里不止你一个人。」

程启思拉开车门,让她上车。「有什么急事?」

田悦并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坐在了车后座,把整个人藏在阴影里。

她似乎仍然在犹豫,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程哥,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但是……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看到程启思的表情,又补了一句,「等你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要保密了。」

程启思打开了车灯,回头盯着田悦,使劲地看,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过了好一阵,程启思才说:「妳……妳是不是怀孕了?」

田悦的脸上泛起了一个苦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人,所以才会这么晚等在这里见你。」她挽起了宽松的运动裤裤腿,程启思

看到她的小腿都已经浮肿起来。

「我去过医院了,医生说我的反应比较严重,没办法。」

程启思张了两次嘴,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田悦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的笑容更苦涩了。

「别问了,程哥,这事我绝不能告诉别人的。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唉,你知道,我没有什么亲人,就算有,我也不敢告诉他们。

「以前的同事,我只跟你比较亲近,所以我想请你……我想拜托你,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能送我去医院……我知道这会让你很尴尬,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人能帮这个忙了……」

程启思打断了她的话,「田悦,这不是什么尴尬不尴尬的问题,妳既然跟我说了就是信任我,我自然会帮忙。

「问题是,应该承担这个责任的人,为什么不承担?就算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没有父亲的孩子又会幸福吗?妳还年轻,田悦,妳犯不着跟自己的一辈子过不去。」

「你说得既有道理,又切中要害。」田悦还在笑,她的眉梢眼角那股表情几乎是凄伤的。

「我说过,有原因的,有很重要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后的事,我有打算的。程哥,算我求你了,别再问了好么?」

看到田悦这副表情,程启思也实在不忍心再追问,只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自从林明泉那件事情之后,我就没再看到妳开心地笑过了……」说到这里,程启思突然惊觉的住了口,紧接着又张大了口,「田悦,妳别告诉我,这孩子是林明泉的……」

「程哥,你在胡说什么!」田悦蹙起了眉头,「林明泉是你杀的,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十月怀胎你没听过么?」

林明泉跟田悦一样,以前也曾是程启思的同事。一年多前,程启思为了一桩连环凶杀案伤透脑筋,凶手十分残忍,把受害者的鼻子、手、脚等部位都割了下来。

程启思的女友、秦颜和施思,也惨死在这个凶手的手里。

他追查了一年之久,竟然发现身旁最亲近的同事居然就是凶手。程启思亲手杀了林明泉─而田悦,一直跟林明泉关系暧昧,她就是因为这桩案子而决定辞职的。

程启思也立即发现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看田悦的身形,大概怀孕才五、六个月。他也觉得尴尬,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那妳现在住在哪里?上次妳来找我的时候,听妳说妳还住在文桓的诊所。」

「我已经搬出来了,」田悦淡淡地说,「我现在这样子也不能在表哥那里帮忙当护士了。我回以前我的屋子去住了,你找得到的,就在海源街,你送我到那里就行。」

「好。」程启思迟疑了一下,又说,「妳一个人住可以吗?」

「没事的,放心好了。」车开得很快,田悦的脸,被两侧五彩的灯光投射出不断变化的阴影。

程启思通过后视镜打量着她,他一直不认为田悦是美女,虽然她的五官也长得秀气匀称,但却不够显眼,不够亮丽。

而这时候他却发现,田悦的眉毛和眼睛都长得很有特色,眉很黑,很长,有力地覆在眼睛上,而眼珠也特别黑亮。眼睛下面深深的黑晕,却给她平添了一种奇怪的凝重的美丽。

那个男人是谁?

田悦不是个不理智的人,是谁能够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程哥,你走错路了。」

田悦的声音又从车后座响了起来,程启思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自己的车已经走上了一条小路。他啊了一声,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对这一带不熟。」

这条路又黑又窄,旁边长着一片一片的乱草,跟刚才平整宽阔的公路大不相同。程启思嘀咕着说:「我们是走到哪里来了?」

田悦突然笑了一笑,程启思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唇角那朵微笑,衬着她青白的脸色,竟然让程启思突然间心里窜上来了一股寒意。

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浮在雾气里:「这里啊……这里其实跟我家很近了,是个分岔口,往左走就可以看到我家了。可你走错了,拐到右边来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叫什么路?」

过了一阵,田悦才慢慢地回答:「这条路没名字。」

程启思笑着说:「还会有没名字的路?那如果有邮包要送到这里的住户手里怎么办?」

田悦脸上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会有人住在这里的。」

「哦?难不成这里是坟场?」程启思笑着说了一句。

田悦却立刻回答:「不,比坟场更糟糕。」

程启思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你如果有空的话,找个大白天来看就明白了。」田悦轻描淡写地说,「别再往前开了,程哥,调个头往回走吧,这么走下去,我们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

「反正H市的路都是圈圈路,走下去也会走到原处的。」程启思口里这么说着,还是开始调头了。

田悦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他们回到了刚才那个分岔口上,才低声地说了一句:「走上这条路,是永远走不回原点的。」

程启思把田悦送到了楼下,看着她上了楼,房间的灯亮了,才调转车头往自己家开去。田悦那句话声音虽然轻,但程启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追问,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心底那股寒意。

一推开房门,程启思就看到锺辰轩正坐在沙发里看书,沙发上堆着一大堆书,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作品。锺辰轩房间里最多的,就是书了。

锺辰轩看到他,笑了笑。「加班加到这么晚?」

「还好,下楼的时候碰到了田悦,送她回家所以耽搁了。她家住在郊区,回来花了点时间。」

锺辰轩正站起身给茶杯添水,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田悦?她这么晚来找你做什么?看来应该是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喽?」

程启思在沙发里坐了下来,锺辰轩倒了杯水递过去。

「既然知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你就别问了。」

「我本来就没什么好奇心。」锺辰轩淡淡地说,又坐回去看他的书。

程启思看他真一言不发了,忍不住用胳膊撞了撞他。「哎,你真不想知道?」

「如果你想说,那就说呗。」锺辰轩头也不抬地说。

程启思又撞了他一下,说:「我真的很想不通,所以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不过,我答应了田悦的,不能告诉别人。」

锺辰轩不耐烦地说:「你如果信不过我,就索性别说了。」

程启思一向拿他的脾气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赔着笑把晚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锺辰轩一边听,一边皱眉。

程启思讲完了,问:「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没有?」

锺辰轩讥嘲地说:「也亏你,居然想得出来她的孩子是林明泉的。人都成了灰了,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过于丰富了。」

程启思摸了摸后脑勺,讪讪地笑,「直觉嘛,第一反应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田悦一直喜欢林明泉,而明泉虽然是那种人……

虽然是个变态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但他对田悦的感情还是不同的。」

「虽然说直觉或者第一印象往往可能是正确的,但也得以客观现实为基础。」锺辰轩说,「你完全是在胡诌了,田悦不生气才怪呢。」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田悦一直没有从那件事里恢复过来。唉,以前她那么活泼,叽叽喳喳的,脑子灵活,办事效率又高……她要辞职的时候,我劝了好久,但她定了主意,我也拿她没办法。」

锺辰轩说:「她一直在文桓那里做些护士的活,我在文桓那里碰见过她的时候,她的样子看起来还算愉快吧。」

程启思没有答话。

锺辰轩敏感地瞟了他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程启思扯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想你。」

他说的是真话。

在那桩连环凶杀案里,虽然林明泉是凶手,也以这个结论结案了,但程启思心里却很清楚,真相更加残酷。

锺辰轩原本并不是警察,而是一名心理学家,在一家专门研究犯罪心理的研究所任职。但在他订婚当天,未婚妻文若兰失足落水而死,虽然警方因证据不足判定为意外,但锺辰轩却一直认定这件事另有内情。

为了追查凶手,他不惜以身试法,诱导林明泉杀人,想要引出杀害文若兰的凶手。他是程启思的搭档,但却利用了程启思。

程启思在最后得知真情的时候,却始终狠不下心来揭穿他,又因为林明泉已死,程启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而文桓则是文若兰同父异母的哥哥、锺辰轩的大学同学,也因为这桩案件,跟程启思有过接触。

「那你怎么想?」

锺辰轩耸了耸肩,「现在作人工流产是很小的手术,也很容易,满大街都是医院的广告。田悦居然想把孩子生下来,而孩子的父亲又不出面,我只能怀疑她是另有所图。

「田悦,我跟她同事时间不短,我不认为她是母性特别强烈的人,不会因为不忍心打掉孩子而把孩子留下的。」

程启思说:「我一直觉得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这就对了,这种连自己都没有完全成熟的女孩子,根本领会不到做母亲的感觉,所以我才奇怪她为什么不把孩子打掉。」锺辰轩说,「这么想来,一定是有个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程启思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锺辰轩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了?笑得这么傻兮兮的?」

程启思一面笑,一面说:「有时候看电视剧里面,不就有那种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抱回去要她应得的权利的吗?」

锺辰轩耸耸肩,「这么做的前提是,对方是有财有势有背景的人。否则,她能图个什么?值得去花这么大的代价?」

他眉宇间有股若有所思的神色,程启思禁不住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锺辰轩慢吞吞地说:「算了,没有事实根据,最好还是不要乱说。田悦找你,是因为信任你,而她又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你就帮帮她吧,也算是做做好事。」

「那个自然,还用你说。」程启思忽然又想起了晚上走的那条路,和田悦的怪异表现,就对锺辰轩讲了一遍。

他是当笑话说的,而锺辰轩却听得很是认真。

「你说的这条路,我似乎有过耳闻。好像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死过很多人,后来有开发商买下了那块地─因为价格很低,本来以为是个好投资─结果又出了更大的事,就再没有敢接手的人了。

「那块地,现在是荒废了的,据说在很久以前是个坟场。」

程启思大笑了起来,「难道你还对这些当真?」

「中国的风水之说,本来就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锺辰轩的表情却相当严肃,「其中大概真的有些道理可言,不能用迷信一言以蔽之吧。有些地方,是真的有种叫『气氛』的东西的。」

他沉默了一下,「以前我到过C市,那里有个很有名的地方,以前是长期关押犯人的,后来在解放的时候把所有犯人全部枪杀,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逃生的人寥寥可数。

「按理说,已经过了五、六十年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些经过多次修复的旧建筑,而且游客也众多,再有什么应该都淡了吧?可是没那么简单,我一走进去,就觉得一股非常阴冷森寒的感觉从脚底钻了上来。

「那个地方并不缺乏阳光……而且几乎去的游客都有这样的感觉。我只能归结于那里曾经有太多的血腥、憎恨、恐惧……太多太强烈的感情……留在了那里……至今不散……」

「C市?」程启思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里,我也去过,确实,那些牢房明明是向着院落开的,阳光充足,但不知怎么的,就给人一种特别阴森特别冷的感觉,走进去就觉得发寒。」他摇了摇头,「越说我越觉得冷,不说这个了,我去睡了。」

锺辰轩嗯了一声。他又抱起了刚才在看的书,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游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田医院」。

程启思望着那块显眼的牌子,这时候天才蒙蒙亮。田悦一个电话把他半夜叫了起来,听到她微弱痛楚的声音,程启思就知道大事不好,忙开车赶了过去,田悦已经昏倒了,好在她在晕过去之前还支撑着把大门打开,否则程启思只能破门而入。

这家医院是事前程启思曾经陪田悦来检查过的,算得上轻车熟路了。田悦说公立医院来来往往人太多,不想遇上熟人,这家是私立医院,虽然价格高,但比较安静。

医院里已经有了田悦的病历,医生护士也认识她,所以很快地就将她送进了产房。

程启思看着她被推了进去,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打电话让锺辰轩帮他请假。

锺辰轩还在睡,声音里很是没好气。「你还真周到,我看那孩子生下来就跟你姓好了,反正也不会吃亏!」

啪地一声,锺辰轩把电话挂了。程启思握着手机,只有苦笑的分。

他一直等到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有个护士来对他说,田悦生了,而且是个男孩。

对于孩子的性别,程启思倒是早就知道,田悦执意要做据说准确率较高但危险性也较高的羊膜穿刺,来检查孩子是男是女,这让程启思心里更有个结。田悦那么在意是男孩还是女孩,究竟是为什么?

他正在那里发呆,跟他来报讯的那个小护士却也在那里发呆。程启思这才注意到,那女孩戴着白色护士帽,皮肤很白净,一双大眼睛,长睫毛扑闪闪的活像洋娃娃,很是可爱,只是她白净娇美的面庞上,这时却带着相当惊惶的表情。

程启思禁不住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他立即想到最糟糕的结果,心里一沉,忙问,「田悦呢?她没事吧?她……」

「没,没事,大人跟小孩很好。」女孩说,她的眼光,不停地往刚才出来的产房一瞟一瞟的,但又不敢盯着看。

产房的门是关着的,里面也很安静,程启思实在不明白她在看什么。

「那……发生了什么了?」

女孩又吞了一口唾沫,迟疑地看着程启思,那双圆圆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

程启思安抚地说:「别害怕,有什么事告诉我。」

女孩又瞟了一眼产房的门,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我……我可能看到……看到……」

「嗯?」程启思看到她又不说了,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

女孩张开嘴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如此这般好几次,终于迸出了三个字,她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叫一样。

「接阴婆。」

「接阴婆?」程启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从来没有听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义。

女孩忙将手指放在了唇上,示意他小声一点。程启思不解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女孩朝他靠近了些,她的声音压得更轻更细了。程启思几乎可以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少女幽香。

「我们妇产医院里……常常都流传着关于接阴婆的说法。接阴婆就是专门来把才生下来的小孩带走的……孩子和产妇都会死掉!」

程启思瞠目结舌,这听起来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但面前的女孩一副认真的样子,眼睛里的恐惧也不像是假装的。

程启思便问:「妳说妳见到了这个……接阴婆?在哪里见到的?她是什么样子?」

女孩迅速地朝田悦所在的那间产房瞟了一眼。

「就在那里,把产妇一推进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以为是她的家人,就请她出去。但是我一转身,就没看到她了。我本来没有当回事,可是后来听说,她的家人只有你一个……我又想起来,她穿着黑衣服,手里还拿着黑伞……」

程启思失笑,这是家规模不小的医院,有那么多病房,那么多病人,有个家属走错了房间也是很常见的事。

「大概是谁走错了,趁妳转身不注意的时候就出去了。」

女孩拼命摇头,但还是不敢提高声音。「不、不、不,不会的,我闻到房间里有很浓重的腥味,我平时见惯了血,但那股味道还是让我想吐。有个护士都吐了,我们什么没见过,哪有这么容易吐的?」

程启思不由得莞尔,他也算是经验丰富,但遇到太糟糕的现场,还是会觉得想吐的。这是人的生理本能罢了。

女孩显然也看出了他微笑的含意,知道他不相信,咬了咬下唇,说:「反正我明天是一定要换班了。」

程启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她?」

女孩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护士,回答说:「她的情形不是太好,得观察一下。你也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了吧?你明天再来吧,那时候应该可以见她了。」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白色护士衣上别着的标牌上,上面写着「杜珊珊」三个字。「谢谢妳,杜小姐。」

杜珊珊有点好奇地看着他,问:「你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程启思笑了一下,他也不能解释。「一个生命降临到这个世上,不一定是件好事。」

至少,对于田悦的这个孩子,未必是幸福。

「怎么有空约我吃宵夜?」程启思在医院门口等了好一阵,才看到锺辰轩从出租车上下来,连忙迎了上去。

锺辰轩一看就是睡眠充足的模样,脸色很好,跟程启思的黑眼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我值班,下班一看也快十一点了,顺便来看看你在这里忙些什么。」锺辰轩朝医院望了一眼,「田悦怎么样?」

「生了个男孩,不过现在我见不到她。也许吃完宵夜回去可以吧。」程启思向不远处指了一下,「那里有家店不错,去那里吃怎么样?」

「好啊,反正你请客。」锺辰轩说,「不过我也不是为了让你请客来的,我是对田悦的事有点儿想法,想跟你谈谈。」

「好,边吃边谈吧。」

点了菜,闻到香味,程启思才想起自己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一口气把面前的东西都扫光了,才抬起头问锺辰轩:「你想到什么了?」

锺辰轩比他吃得慢,头也不抬地说:「等我吃完了再说。」

程启思突然笑了起来,锺辰轩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哈哈,今天在医院里,有个护士小姐,她跟我说了些很好玩的事。」程启思从桌子上把脸探过去,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什么叫『接阴婆』么?」

锺辰轩呆了一下,「什么东西?」

程启思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锺辰轩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过。听起来像是什么封建迷信的玩意?」

程启思把杜珊珊跟他讲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笑着说:「真是无稽之谈,只不过有个老太太误闯进田悦的产房而已,见惯了这些场面的护士居然这么大惊小怪。」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程启思一接,就有个很甜很动人的女孩子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程先生吗?」

「我是。请问妳哪位?」

那个女声又细声细气地说:「我姓杜,杜珊珊,就是下午跟你说过话的那个护士啊……我是想跟你说,田小姐已经醒了,她吵着要见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田小姐闹得很厉害呀。」

程启思忙说:「好,我马上过来。」

锺辰轩说:「我也想去。」

程启思迟疑地说:「这样不太好吧?田悦大概不想……」

「她既然告诉了你,就该知道瞒不过我。我不进去就是了。」

锺辰轩已经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有点忐忑不安的。」


第二章 哪来的血?

医院里有电梯,但田悦只在四楼,锺辰轩和程启思也懒得坐电梯,直接从楼梯走了上去。

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医院里很安静,走廊上一个人影都不见。

走廊里白晃晃地亮着灯,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听不到别的声音。锺辰轩在走廊里停了下来,左右看了两眼,说:「这里阴森森的。」

程启思还没来得及对他这句话作出反应,就看见一间病房的房门开了。那门开得无声无息,一个人很突然地从门里出来了。

那是个老太太,一身黑衣服,是乡下老妇人常穿的那种褂子。

不过,这种褂子如今即使是在乡下也很少见到了,她的一只手还拎着一把黑伞,这副打扮看起来倒像是四零年代的上海老电影,让锺辰轩和程启思都愣在了那里。

她的头埋得很低,一头花白的头发没有梳髻,纷纷地从面颊披了下来,看起来很像是鬼片里的某些形象。

老妇人的另一只手,拎着一口铁桶,那桶锈迹斑斑,里面满满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她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平底绣花布鞋,脚特别的小,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彷佛是在水上飘似的。

但让程启思和锺辰轩觉得不对劲的是,那老妇人越走近,他们闻到的某种味道就越浓。那是两个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血腥味。

程启思无意的一低头,看到老妇人手里拎的那口桶里装的,竟然满满的是纸钱!

血红的纸钱!彷佛是被鲜血浸透了的冥钱!

锺辰轩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整个人也彷佛是被钉在了那里。过了几秒钟,程启思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去。

整条走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个老妇人的踪影?!

程启思冲到电梯口,电梯显示正从四楼在往下。程启思对着另一部电梯一阵猛按,那电梯慢腾腾地从六楼下来了。程启思回头对着锺辰轩嚷了一句:「你走电梯,我走楼梯!」

他一面说,一面就从楼梯冲了下去。他跑得很快,到了一楼,看到电梯正在往一楼下降,才松了口气。

电梯总算是降到了一楼。程启思站到了电梯门口,直直地盯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电梯门缓缓打开,程启思的眼睛也瞪成了铜铃。可电梯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穿黑衣服的老妇人?

程启思瞪着打开的电梯门,一时间愣在那里了。

正在这时候,只听叮铃一声响,旁边的电梯也下来了,锺辰轩急急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空空如也的电梯,也吃了一惊:「没人?」

程启思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奇怪,这电梯是从四楼直达的,我今天坐了好几次,中间是不会在二、三楼停的哪……这人能跑到哪里去?」

他返过身走到一楼咨询台前,叫醒了在那里打盹的值班护士。「小姐,这里的电梯,是不是直达四楼的?」

那护士还是睡眼朦胧的,一边叽咕一边回答:「是啊……直达的,直通到病房。」

程启思又问:「没二楼?没三楼?」

护士点点头,在那里揉眼睛,打呵欠。

程启思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奇怪了,那个穿黑衣服拿纸钱的老太太跑哪去了?」

护士突然站了起来,直瞪着程启思。「你说什么?穿黑衣服拿纸钱的老太太?在哪里?你在哪里看到的?!」

她的声音和神情里都满是恐惧,让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注意地看着她。

程启思回答说:「在四楼的走廊上看到的,她从电梯下来了。可是电梯里面没有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护士的脸色越来越白。他正想开口,忽然听到了一声非常凄厉的惨叫声。

程启思大吃了一惊,本能地仰起头往上看去。

那叫声应该是从楼上传来的,但叫得太大声太凄惨,竟然如此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中。

叫声已经变了调,完全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女人的声音。

锺辰轩脸色也变了,两个人立即往楼梯的方向跑了过去。一口气跑上了四楼,只见田悦的病房门已经打开了,一个护士正站在门口。

程启思认出那个护士正是白天见过的杜珊珊。只见她脸色如死灰一般,双手掩着口,像是惊骇过度发不出声音的模样。

「杜小姐?!」

程启思把半掩的门猛地一推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恶心得差点呕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扭头去看,顿时脑海里一阵眩晕。

田悦仰躺在床上,本来雪白的床单被染得一片血红。

程启思见过太多的死人场面,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不仅整张床都被血浸透,田悦就像是睡在一片血海里,雪白的墙壁上,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现在都溅满了大块小块的血迹。

田悦的双眼睁得很大,程启思想,死不瞑目就是这样吧。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程启思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神情,但这时候,他已经无暇去思考了。

田悦的一只手臂垂在床沿,手上也全部是血,但她的手却握得紧紧,明显地是攥着什么东西。

杜珊珊开始尖叫起来,她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锐,直刺着人的耳膜。锺辰轩对着她的脸挥了一巴掌,她才脸色苍白地停了下来。

突然,她又尖声地说:「孩子!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不见了!不见了……我刚才抱过来给她看的,孩子,孩子不见了!不见了!」

程启思迅速地扫了一眼房内,病房的东西本来就很少,除了田悦之外,没有任何人,更不要说孩子了。

「接阴婆!是接阴婆来过了!是接阴婆把孩子带走了,大人也一起带走了!」

忽然,一个女人声音在他们身后刺耳地响了起来,锺辰轩和程启思一回头,看到走廊上已经挤满了人,而靠在他们身后的就是刚才在楼下见到的那个护士。

她离得最近,把病房里的情形也看得最清楚,这时候正扯着嗓子一阵乱叫。

锺辰轩皱起了眉,程启思反应很快,他向外退了一步,把杜珊珊也推了出去,然后把门反手一关,面对着走廊大声说:「这里发生了凶杀案,不能破坏现场。我是警察,我现在会马上通知同事过来,请大家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要拥堵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他这番话,也许是因为从病房里飘出来的血腥味实在不好闻,众人一边议论著,一边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杜珊珊却没走,她扶着那个尖叫的护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留了下来。她年纪不轻了,大约有将近六十的样子,眼角和嘴角都是细细的皱纹。

她望着程启思和锺辰轩,说:「我是这里的副院长,于静。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程启思伸手推开了门,于静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这是怎么回事?」

她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但声音还是镇定的。程启思摇了摇头,掩好了门,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锺辰轩望着她,问:「妳认识这位病人吗,于副院长?」

「……不是每个病人我都会过问的。」于静回答,「不过,这个产妇我确实认识。事实上,从她第一次来检查,就是我负责

接待的。」

「哦?」锺辰轩扬起了眉,「一般的产妇,恐怕不至于劳驾到副院长出马吧?」

于静微微点头。

「没错,但是她是有人特别对我关照过的。所以她的情况一直是我在亲自关注的,包括她这次入院待产。」

「是谁?」程启思已经打完了电话,这时候走过来插了一句。

于静脸上出现了为难的神情,似乎不愿意说的样子。

程启思只得换了一个话题:「医院出入口有很多,是吗?」

「是的。」于静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立即回答。「前后门都有三个,还不算那些小门了。」

「有监控录像吧?」锺辰轩问。

于静说:「当然有。」

程启思走到了椅子边,轻声问杜珊珊:「妳能把刚才的事讲一遍吗?关于田悦的孩子……现在孩子不见了,我们得找到他。」

杜珊珊点了点头,她已经平静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病人晚上一醒来就情绪很差,非常烦躁,她吵闹着要见你,所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她胆怯地抬起睫毛瞅了一眼程启思,程启思鼓励地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我就回到了病房,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她说她想看看孩子,可这时候孩子还在育婴室里……但她闹得太厉害,于是我就去请示于副院长,于副院长说,让我抱去给她看看吧,马上就抱回来,应该没什么。」

于静说:「没错,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孩子很健康,而产妇的情绪也很重要,所以我就同意了。」

程启思问:「然后呢?」

杜珊珊说:「我就把孩子抱了过去。我刚把孩子放到她手里,就听到电话在响,这时候的电话肯定是有什么急事的,我赶忙奔了出去……」

锺辰轩问:「哪里的电话?」

杜珊珊指了指走廊尽头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值班室里的电话。」

锺辰轩说:「妳继续说吧。」

「我跑回值班室,把电话拿起来,里面却是忙音。」杜珊珊说,「我觉得奇怪,但想起孩子不能放在产妇那里太久,就把电

话放了回去。

「正走出值班室,电话又响了,我又回去接,但一接又断掉了,这样一连折腾了好几次,我耽搁了好几分钟,才回到病房。在我走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推……」她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锺辰轩问:「妳从走廊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杜珊珊摇头。

「这一边的病房是特别病房,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这两天只有这位田小姐一个病人在这里。所以这边病房的值班护士也只有我一个。」

于静解释说:「我们这座楼,是分成左右两边的,中间被隔断了,过不来。这边是特殊病房,那边是普通病房。」她叹了一口气,「条件差很远。东西边是互相独立的,都有各自的楼梯和电梯上下。」

锺辰轩问:「那如果我想从这边直接走到那一边呢?」

于静回答:「不行,你必须下到一楼,然后从东边的楼梯或者电梯上来。」

锺辰轩没有再追问,他看到程启思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

他回过头,对于静和杜珊珊说:「我们的同事马上就会到了,这一侧会作为现场暂时隔离开来。请妳们通知医院里面的员工,暂时不要到这里来。」

于静苦笑地说:「你让他们来,他们也是不敢来的了。」她和杜珊珊把那个已经吓得站不起身的护士扶了起来,一人一边地架着她走开了。

锺辰轩看着她们进了电梯,也在程启思的身边坐下了,轻声地说:「你真的相信吗?」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眼神是迷茫的。「相信什么?」

锺辰轩说:「相信她们所说的那个接阴婆啊。」

「……我不应该相信。但是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个人……」程启思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那只是胡说八道,我不应该相信,绝不应该相信。」

这时候,四楼东侧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锺辰轩抬起头,望着空空荡荡的走廊,他的神情带着些微的迷惑,甚至有少许的恐惧。

程启思注视着他,慢慢地问:「你怕?」

锺辰轩勉强地笑了一下。「怪力乱神的东西,为什么要害怕?」

「可是你的脸上写着恐惧,我很少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程启思说。

锺辰轩平淡地说:「我们所看到的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妇人,她确实给我们造成了相当强烈的印象。诡秘,阴森,让人恐惧。你难道没有相同的感觉吗?」

「……是。」

程启思那一部门的同事,李龙宇、君兰和莫明很快赶了过来,过了不多久,法医陈了和杜山乔也来了。

君兰一进了病房,就调头冲了出来,跑到洗手间里吐去了。李龙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脸都成了青灰色。

倒是新来不久的莫明还很镇静,也许是因为他不认识田悦,所以看到她死状如此凄惨,不如君兰和李龙宇那么无法忍受。

杜山乔一直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法医,跟田悦也很熟。一向有「死人脸」之称的杜山乔,看到田悦的尸体,竟然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陈了的眼眶已经红了,强捺着转过头问程启思:「这是怎么回事?」

君兰脸色苍白地从洗手间出来了,一只手还掩着嘴。「启思……这里是妇产医院。田悦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程启思知道到这时候,已经隐瞒不住了,何况田悦的死因跟她这个孩子肯定是有关系的。

「是我送她来的。」

顿时,旁边的数道眼光刷刷刷地全部落在程启思身上,那眼光怪异之极。程启思知道他们误会了,却倦怠得连把事情讲清楚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锺辰轩这次还算好心,没有落井下石,在旁边解释说:「几个月前,田悦找到启思,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不肯告诉他父亲是谁。

「昨天晚上,田悦打电话过来,听她情形很糟,启思就连夜把她送到了这家医院,然后一直守着。后来我来找他,吃了宵夜,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看到……现场了。在楼下,我看了一下钟,那时候是十二点差两分。」

他说得清楚明了,众人也把目光慢腾腾地收了回去。程启思看到几个人都还愣在那里,皱起眉头说:「怎么了?干活啊!」

他的语气不怎么客气,李龙宇压低了声音问:「启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程启思头痛得像要爆开,一直在用力揉着太阳穴。

杜山乔说:「血,太多血了。除非把她身体里的血全部抽干,否则绝不会有这么多血的。」

君兰脱口而出:「『想不到这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多血……』」她赶忙掩住了口,歉疚地对着众人看。「我……我不是有意的……」

陈了的脸上有沉思的表情。

「『想不到这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多血?』麦克白的台词?有道理……这句话也许可以改成……『想不到这小姑娘居然有这么多血?』……」

他的眼光,慢慢地从病房的墙壁一直扫到地板上,最后停留在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床上。血红一片的床。

「我们得对这些血检验一下,看是不是人血……」

杜山乔打断了他。「是人血。」

杜山乔一向非常谨慎,很少有这么武断的时候。陈了诧异地对着他看,杜山乔面无表情地说:「人血跟动物血是有不同的,你也应该能分辨出来。当然,我们会回去做显色抗体检测的。」

「那你认为……这些都是田悦的血?」君兰脸上全无血色,喃喃地说。

杜山乔犹豫了一下,小心地从房门走到了床边。他手上已经戴好了手套,轻轻地拉开了田悦盖在身上的被子。

田悦身上穿着一套宽大的条纹病号服,也被血浸透了,还是湿润的。

她的身上到处是血,脸上也溅了几滴。杜山乔很小心地解开她的衣服,检查她的尸身,陈了也走过去帮忙。

过了一会,陈了抬起了头,满脸都是诧异的神色。

君兰忍不住问:「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我……」陈了吃力地吞了一口口水,过了半晌才挤出了一句,「我没有……在她身上发现明显的伤口。」

「没有伤口?那这些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莫明问。「看这些血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简直像是一大片一大片喷上去的。

「割断颈动脉,都未必能喷得这么高,喷得这么大块。就算砍断一条腿、一只手,也……」

杜山乔也直起了身子。「我也没有找到伤口。虽然她身上到处是血,但是……没有伤口。除了剖腹产留下的那一道很新的伤口之外,但伤口的情况很好,也是包扎好的,连渗血都渗得不多。」

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

君兰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锺辰轩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问:「妳冷吗?君兰。」

君兰轻轻地啊了一声,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她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工装裤,但这时候已经是八月了,只有热没有冷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走到这里,我就觉得有点凉凉的感觉。」

「我也是。」李龙宇说,「明明在楼下还觉得热的。」

陈了脱下已经全是血的手套,换了一双。「产妇可能会有大出血的现象,但从……田悦的情况看,她是剖腹产,情况虽然不算是最好,但也还过得去,没有出过多的血。何况,产后大出血也不会造成这种像是……」

他停了停,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像是用高压水龙头四处喷射的情况。我看,等到现场检查结束,我们还是把她的遗体送回去,再好好看看吧。」

他看着杜山乔,杜山乔点了点头。程启思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走了进去,把田悦垂在床沿的那只手轻轻地握了起来。

「我刚才也看到了,她手里好像握着什么。」陈了说,「不过她握得很紧,我不敢硬掰。」

程启思弯下腰,仔细地察看。从田悦的指缝里,有很小的一片血红色的纸片露了出来,因为她的手上也沾满了血,所以很不容易看清楚。

陈了也凑过来看,说:「好像是……一张纸?不,不是普通的纸……」

程启思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是纸钱。染了血的纸钱。」

莫明、李龙宇和君兰在病房里忙着,程启思却仰躺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锺辰轩走了过来,把一杯不知哪儿弄来的热咖啡递给他。程启思却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提提神吧,田悦这件事,很诡异,你最好打起精神来。她既然拜托了你,你就应该对她负责到最后,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程启思坐了起来,接过了那杯咖啡。「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为我打气?」

锺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

「人都会死的,自然的老死、病死,或者是死于意外,谁都说不准。你要说是命也好,说是巧合也好,总之,发生过的事无法挽回。

「人对于死去的亲人和朋友悲伤是正常的,我接待过不少因为痛失亲人而心理抑郁的病人,我也尽我所能地开解他们……而事实上,当轮到我自己的时候,我才发现所有的心理治疗法都是废话。

「若兰死了之后,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启思,你难过,我也不是全无感觉。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的,痛苦到某个阶段之后,也就到了一个极限了,再不快乐,还是得活下去。何况,田悦于你,也只是一个感情比较好的同事而已。」

「前面说的还象话,最后一句就不象话了。」程启思喝了一大口咖啡,又热又苦,让他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刚才进去看了?」

「没发现什么,除了血,还是血。」锺辰轩黯然地说,「我也很奇怪君兰所问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程启思沉默。

锺辰轩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我已经跟文桓说过了,他会尽快来认尸的。」

「文桓?」程启思重复了一遍。「他对自己表妹的死,有什么反应?」

锺辰轩说:「他都完全愣在那里了,我一连说了三遍,他才反应过来,然后我就从电话里听到他啜泣的声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文桓这样……看来他对田悦还是很有感情的。」

他的声音里微微地带着一种奇怪的调子,程启思发觉到了,却疲惫得懒于去捕捉其中的含意。

「那现在我应该做什么?」

锺辰轩笑了。

「你一向是最有主见的,为什么这时候还要问我应该做什么?你当然应该明白,对于已死的田悦,你有些什么需要做的。」

程启思把咖啡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纸杯捏扁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筒里。

「说得对,我应该知道我该做什么。我现在就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三章 纸钱

第二天上午,程启思按时来上班了。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穿得也很精神,眼睛很亮,已经没了昨天夜里颓唐沮丧的神情。

「启思,文桓已经来了。」君兰把咖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轻声地说。

她化了淡妆,好歹把那苍白的脸色遮掩了一些。

「辰轩正在接待他。」

程启思匆匆喝了两口咖啡,就站起了身。「我这就去。」

文桓坐在接待室里。他的眼镜摘下了,程启思清楚地看到,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文桓的眼睛是湿的,微微发红,他的着装还是像平时那样无懈可击,只是没有刮胡子,程启思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

锺辰轩坐在他对面,看到程启思进来,朝他点了点头,说:「文桓已经去看过了。」

文桓抬起头,望着程启思。他的眼神里有悲伤,也有疑惑。「听辰轩说,你在几个月前就知道小悦怀孕的事了?」

程启思想了一下。「大约四个月前。你不知道?」

「半年前,小悦说她累了,不想再在我的诊所里帮忙了。」文桓慢慢地说,一面机械地擦着手里的眼镜。

「小悦是个没有定性的人,我也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我就问她打算做什么。她早从你们这里辞了职,而她也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

「她说她先回家住上几个月,休息一下再说。她偶尔也会给我打个电话来,我那段时间又特别忙,也就随她去了,小悦毕竟是个大人了,我对她干涉过多,会让她反感的。」

程启思问:「这半年来,你就没有见过她一次?」

文桓回答:「我叫过她几次,叫她出来吃饭,她都说懒得动。我有一次直接开车到她家,敲门却又没人应,后来她说她在一个养老院做义工,每天回去得很晚。

「我想,她只要有事做,就不至于无聊,加上我自己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也就只是每周打两通电话问问她。」

程启思说:「以你们兄妹的关系,半年不见,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是。」文桓把眼镜戴上了,习惯性地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了一起,「其实,我说我这半年很忙,是确实有原因的。」

他望向锺辰轩,「你知道,我太太身体一直不好,有轻微的心脏病。」

锺辰轩吃了一惊:「采桦的病又有变化?」

采桦姓孟,是文桓的妻子,也是位医生,后来身体不好便辞职了。她的父亲孟华,是位著名的心理学教授,也是文桓和锺辰轩在大学的导师。

文桓微微笑了一笑,却笑得有些凄凉。「我每天忙着采桦的事,对小悦确实……确实关心得少……没想到她……」

程启思问:「田悦没有告诉你她怀孕的事?」

文桓摇头。

锺辰轩瞪了程启思一眼,说:「她如果告诉了文桓,她还用得着告诉你吗?」他又望着文桓,说:「她为什么不告诉你?你认为呢?」

「她如果告诉了我,我会做的事只有两件。第一,就是去找那个男人;第二,就是让她把孩子打掉,她还年轻,不能为了这事情毁了一生。」

文桓沉重地说:「我想,这也是她不肯告诉我的原因吧。」

他颓然地低下了头,程启思还是第一次看这个风度完美的男人这副模样。

「如果我能对她多关心一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锺辰轩说:「这跟你关心不关心她没有关系吧?田悦不可能是自然死亡,虽然现在她的死因不明,但谁都会觉得她的死非常蹊跷。」

听锺辰轩这样说,程启思问文桓:「你去过现场了?」

「我带他去看过了。」锺辰轩说。

程启思看了一眼文桓。「那你怎么看?对那满屋子的血迹?」

「即使是突然地割断一个人的颈动脉,也不可能喷射到那种地步。」文桓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专业」了,「如果硬要说……辰轩,你还记得么,以前孟教授自杀的时候,他死的方式?」

「怎么可能忘。」

锺辰轩轻喟了一声,「他是割断了自己的股动脉,鲜血喷涌,像是高压水龙头一样,一下子喷到了天花板上。那时候……我才懂了什么叫血如泉涌,不管是交通事故还是什么,都没有那种血的喷发来得惊人。」

「你们的意思是说,有可能是割断股动脉,才会出现田悦的现场那种情况?」程启思问。

锺辰轩却回答说:「可能是可能,但是,田悦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而且在现场发现的血量,恐怕已经等同于一个人身体里的血量了,这太夸张了。」

文桓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锺辰轩瞅了瞅他,说:「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也许是有人把她的血全部抽了出来,然后四处乱喷的?」

「辰轩!」程启思变了脸色,打断了他。文桓的脸色也更难看了。

锺辰轩偏过了头,过了好一阵才说:「好吧,对不起,我道歉。我也只能想出这个可能性了,下次我会表述得委婉一点的。」

「我没怪你,辰轩。」文桓又把眼镜拿了下来,重新擦了擦。

「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办好小悦的后事。你们法医的工作做完,能够下葬的时候,请尽快通知我,案子有什么进展,也请第一时间告诉我。」他站了起来。

程启思也站起了身。

锺辰轩说:「我送你出去吧。」

程启思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自己也向法医部走了去。

从昨天午夜到达现场开始,陈了和杜山乔就没有休息过,一直在工作。

程启思运气不错,一走过去,就撞上了才从里面出来的杜山乔。

杜山乔只说了句:「报告尽快给你。」就黑着一张脸走开了。

陈了也出来了,一边摘手套一边说:「报告老杜会写,我可以先把情况给你简单的说一下。这只是初步的检查结果,详细情况还要再等两天。」

「你说。」

陈了的脸色阴暗了下来,「启思,田悦身上的血,确实被抽干了,她身体里几乎没有剩余的血液了,这也是她死亡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大出血。只不过,我们没有找到伤口,我跟杜山乔找遍了她全身,也没找到可能的伤口。」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陈了阴沉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没有开玩笑,启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我们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伤口。何况,这种伤口不可能是细小的,必然是个面积相当大的伤口。我们都不明白……」

「那现场的血确实是她的血了?」程启思大声问。

陈了说:「血是人血,是B型血,而田悦的档案上也记载着她是B型血。按出血量来计算,现场里发现的血,大概正好是她体内的血。

「我们会进行DNA比对,确定是否是她的血液。这需要时间,我们会尽快给你回复的。」

他又取出一个袋子,里面有一小块血红的纸片。「这就是她手里握着的……纸钱,我正打算送到化验科去,也许你有兴趣先看看。」

程启思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对着那纸钱细看。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张纸钱的一角,只不过被血浸透了而已。他把袋子还给陈了,「让他们还原一下纸钱本来的样子,我想找出它的产地。」

陈了说:「恐怕不容易,纸钱这东西,常常都会是些小作坊生产的,没有营业执照。要找到,很困难。」

「我知道,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线索了。」程启思说。他又问:「田悦是因为出血过多而死?」

「目前没有找到别的可能致死的原因。」陈了回答,「不过,她之前注射过镇静剂,也注射过麻药、止痛剂,但我想那应该是她在医院作剖腹产的时候,医生帮她注射的,你可以去求证一下。」

「我知道了。」程启思不再多说,返身向外走,正好锺辰轩走了回来。

程启思把陈了所说的情况向他复述了一遍,锺辰轩也听得很是诧异。

「根本没有出血的伤口,她却因为大出血而死亡?这不可能。」

程启思说:「但是确实发生了。」他拿起了车钥匙,「我要去医院,你去不去?」

「好。」

「你认为文桓真的不知道吗?」程启思一面开车,一面问。

锺辰轩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困惑的神情。「他说的有理有据,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不过……」

「不过什么?」程启思追问。

锺辰轩迟疑了好一阵才说:「他的妻子,孟采桦,也正好住在这家医院里。你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为什么会把这两者联想到一起?」程启思有点错愕。「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啊。」

钟辰轩迟疑了好一阵才说:「我总觉得文桓似乎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似的。」他看了看程启思,又说:「你对那天在病房看到的那个……老妇人,怎么想?」

程启思笑了一声。「辰轩,你想说什么?你不会真相信有那个所谓的接阴婆的存在吧?」

锺辰轩反驳说:「你跟我都亲眼所见,不是吗?」

程启思窒了一下,说:「我们只是见到一个人而已。」

锺辰轩冷笑说:「你还说得真轻松,只是见到一个人而已?那当时你反应那么大,跑那么快,是为了什么?」

程启思猛地一下子剎住车,把车停在了路边。「你是想说,那个接阴婆把田悦和她的儿子都带走了?都带到了阴间?荒唐!」

锺辰轩皱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几件事之间可能有什么关联。」他吁了一口气,望着窗外说:「开车吧。」

程启思也长长吐了一口气,等到情绪平静些,才再次发动了车。

青田医院看起来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跟昨天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事情发生在深夜,而出事的那栋楼本来住的病人就不多,知道的人非常少。

程启思与锺辰轩直接找到了副院长室,接待他的还是于静。

于静显然也没有睡好,一脸疲倦的样子,一手撑着额头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端着一杯浓茶。

「我希望妳能给我们提供所有妳知道的情况。」程启思开门见山地说。

「当然。」于静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田悦第一次来,大概是半年前的事了,她的病历档案,我都找出来了,你们可以带去看。

「她是一个人来的,我替她做了检查,她的妊娠反应强烈,吃什么吐什么,但胎儿的情况相当良好。我给她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就回去了,之后她每个月都会来检查一次。」

程启思虽然听田悦说过,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跟于静再次求证:「她在这里用羊膜穿刺术检查过胎儿的性别?」

于静略微有点尴尬。「是的,虽然原则上是不允许的,但是……有些孕妇会有这个要求,有时候我们也……」

锺辰轩问:「她知道是个男孩的时候,高兴吗?」

于静想了一下,「很高兴,不管怎么说,现在很多人还是更想生男孩的,田悦也是,她听了之后很高兴,谢了我之后就走了。」

她望着程启思,「最后一次,就是你送她来了,不过,当时情形很慌乱,大概你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注意到妳了。」程启思回答,「但我只是当妳是位主治医师,没想到是副院长。我想知道,为什么妳会亲自去关注田悦的情况?」

于静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为难的神情。「我只能告诉你们,是我一位朋友拜托我关照她的,一位同行。」

程启思脱口而出:「文桓?!」

于静一愣:「文桓?不,不是他,」她顿了一顿,「他跟我不是一辈。不,我早已跟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没什么往来,我年纪也大了,出席学术会议的时间都很少了。」

程启思又说:「于副院长,妳要知道,妳隐瞒这些关键的事实,对我们破案是很有阻碍的。」

于静突然笑了一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这个朋友,是绝对跟田悦怀孕的事没有关系的。所以,你们大可以不再从这个方面考虑了。」

她说话虽然柔和,但态度却相当坚决,程启思知道再在这个问题上问下去也是枉然,只得换了一个话题。

「请妳把田悦入院后的情况详细地告诉我们吧。」

于静又停顿了一会才说话,她似乎凡是开口之前,都得考虑一下。

「其实我是建议田悦提前来住院的,因为她是单独一个人在家,怕她会有闪失。但她坚持说没关系,我也没办法。你送她来之后,我们给她作了剖腹产,总体来说,手术很顺利。」

她看着两个男人,又笑了。

「你们大概都还没当过父亲吧?现在的女孩子都吃不住那个罪,宁肯剖腹产也不要自然产。丈夫呢,往往只要妻子觉得能省点力、少吃点苦就好了,其实,我们还是鼓励自然产的。」

程启思禁不住问:「于副院长,妳知道我不是她丈夫?」

「你根本连她男朋友都不是。」于静好像觉得有点好笑,「要当父亲,特别是第一次当父亲的男人我见得太多了,你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个样,一眼就知道了。你分明是硬着头皮在那里熬的,难道瞒得过我?」

程启思尴尬得说不出话来,锺辰轩却在旁边笑。

程启思狠狠瞪了锺辰轩一眼,又问:「剖腹产会造成大出血吗?」

「可能会,」于静说,「不管是正常的生产过程,还是剖腹产,都有可能造成大出血。但是,我可以向你担保,绝不可能发

生在田悦身上。

「她的手术是顺利的,是我亲自替她主刀,相信伤口也能够愈合得很好很快。在手术结束后,一直有护士在照顾她,她的情况也很稳定。」

她蹙了一下眉,「但她的情绪不太稳定。她一醒过来,就吵着要找你,但这时候她的身体很虚弱,我们只得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然后让杜珊珊通知了你。」

锺辰轩说:「妳看到现场的情况了,于副院长。」

于静默然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就算是她的情况突发,出现了产后大出血的状况,也绝不可能会把血溅到床对面的墙壁上去,这一点,相信你们都能够明白。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完全排除医疗方面的意外情况。」

「我不是有关于医疗方面的怀疑。」锺辰轩说,「我只是觉得奇怪。于副院长,我想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吧?」

「我也想不通。」于静疑惑地说,「从医学角度上来看,大概只有突然割断股动脉,血才会喷出那么远。」

她这种说法跟锺辰轩如出一辙。

程启思心里一动,问了一句:「难道妳以前遇上过这种情况吗?」

于静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那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选择了这种方式自杀。我们看到的时候,都呆住了……」

锺辰轩问:「妳说的是孟华,孟教授?」

于静一呆。「你认识?」

之前都是由程启思和她谈这件案子,所以一开始她并没有特别注意锺辰轩。

锺辰轩点了点头。「他是我大学时的导师,孟教授一向很受学生尊重,在学术界也相当有名气。」

「你是老孟的学生啊……」于静眼中怀念之色更浓了,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你叫什么名字?」

锺辰轩回答:「我姓锺,锺辰轩。」

于静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个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慈爱的笑意。

「我听老孟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我在国外待了好些年,连他的得意门生也没见过。」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大家都是同行,我也不瞒你们了,拜托我关照田悦的人是文致越。」

砰地一声,锺辰轩手里端着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程启思愕然地看看锺辰轩,又看看于静。

「是……他?」锺辰轩喃喃地说,「怎么会是他?」

程启思问:「这个人是谁?」

锺辰轩侧过头,他脸上的笑容是近于哀伤的。他望着程启思。

「文致越就是文若兰的父亲,也差一点就成了我的岳父。」

程启思脱口而出:「你岳父这么不检点?!」

于静马上说:「当然不,致越疼爱妻子是出了名的,绝不会是那种人。他告诉我,田悦是他远房的外甥女,遇上了这种事,所以让她到我在的医院,让我关照关照她。」

她又看了一眼锺辰轩,「你也算是我的晚辈,我也有一句说一句了。你跟文家这种关系,当然该知道老孟的事。」

锺辰轩微微叹气。「启思,孟教授就是孟采桦的父亲,也是文桓的岳父。」

程启思张大了眼睛,这复杂的关系让他一时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于静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田悦的手术结束后,我又去看了看那孩子,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回自己办公室休息了。

「我上了年纪,不像以前那么能熬了。当时安排的值班护士是杜珊珊,你们也知道的,一会你们可以再去问问她。」

锺辰轩突然问:「于副院长,妳听说过接阴婆吗?」

这次轮到于静手中的茶杯跌落到地上了,也摔了个粉碎。她瞪着锺辰轩,提高了声音问:「接阴婆?你说的是接阴婆?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从杜珊珊那里。」程启思把他从杜珊珊和另一个护士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又把他跟锺辰轩在那天晚上见到的黑衣老妇人描述了一番。

他最后说:「我们确实是看到她进电梯了,可我们下楼的时候,电梯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于静的面色非常沉重,她一字一顿地问:「你们确定看到了那个穿黑衣的老妇人?」

锺辰轩跟程启思同时点头。

于静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程启思忍不住打断她,说:「于副院长,如果妳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们好吗?」

于静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你们说的接阴婆,我也遇见过。不过,那是在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的话,出自于一名具有深厚医学知识和经验的医院副院长口中,实在是匪夷所思。

于静也看出了他们两人的想法,苦笑地说:「这么些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答案。」

「请妳讲一讲好吗,于副院长?」程启思说。

于静点了点头。「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她的眼神,向窗外瞟了过去。「那时候,正好是知青下放的时候,我们被下放到了一个农村里。

「我们……有我,有老孟,有致越,还有月仪─致越现在的妻子。我们算是运气比较好的了,因为就下放在本地的乡下,离家不算是太远,还可以回去看看,所以我们也并没觉得怎么的,带上行李就去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动听,是属于那种典型的有教养的知识女性的声音。光听她的声音,几乎无法想象她已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人了。

但这时候,她的声音里,竟然也带着一丝阴恻恻的味道。

「我们那时是住在一座山的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山上有一座古庙,村民们常常上去烧香,香火还不算冷落。

「我们四个人,就住在一座农家小院,院子里有一口水缸,很古老,上面刻着很多斑驳的花纹,花纹之间都是青苔,后来回想起来,这口水缸大概还是件文物吧,只可惜我们那时候都没有去留意这些。

「那里有一条河,我们都要去河里挑水喝。

「锺……辰轩,我也这么叫你吧,你的孟教授,那时候是最顽皮的,有一天轮到他挑水了,他把水打回来,往水缸里倒的时候,却发出了一声怪叫。他说,那水缸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水倒进去的时候有奇怪的声音。

「致越,他一向老成稳重,这时候就叫老孟不要乱动,因为在我们来的时候,村民就警告过我们,不准我们动那个水缸。但我们实在找不到别的盛水的东西,还是拿来用了。

「老孟不听,他蹲下身,把手伸进了水缸。他说水缸底下有个凹槽,就一直往里面掏,果然被他掏了东西出来。

「那是一串圆圆的珠子,珠子很大,大约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很光洁,但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我们几个都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候,山上的古庙突然响起了钟声。我们四个人都被那钟声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

「突然,只听见村东头,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依稀听得到喊的是:『我的孩子!还我孩子……』

「我们也顾不得那串珠子了,往村东跑了过去,那户人家是一家姓吴的人家,吴大嫂快要生孩子了,刚才那声音就是她发

出来的。老吴像是见了鬼一样地跑了出来,大叫着:『妳要到哪里去?快回来!回来!』

「他看到了我们,抓住我们就问,看到吴大嫂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他又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

「进房里一看,吴大嫂已经浑身是血的死在了床上,接生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刚出生的孩子,也没了踪影。」

于静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对着锺辰轩和程启思看了看。「是不是很难以置信,很匪夷所思?」

程启思苦笑地说:「是的,尤其是出自一位医学博士之口。」

锺辰轩问:「既然吴大嫂已经死在了床上,为什么老吴还追着老婆跑了出去?」

「等老吴回过神之后,他哭着给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妻子难产,接生婆把他撵出了门,他正六神无主地在门口转悠,突然听到里面哇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他非常高兴,立即冲了进去,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妇人。

「这个老妇人,就跟你们所叙述的一样,一身黑衣,黑色绣花布鞋,小脚,右手拎黑伞,左手提着一口满装红色纸钱的生锈铁桶。」于静缓缓地说,眼睛里却含着恐惧。

「老吴本来脑子就不是那么灵光,看见那个老妇人对他咧开嘴嘿嘿一笑,像个纸人一样飘了过去,吓得魂不附体,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时候,他又看到他妻子,满身是血的冲了出来,嘴里狂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于是他也跟了出来,但出来后除了我们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她吁了一口长气,又说:「再进去的时候,就只看见死掉的吴大嫂了。我们后来问那个接生婆,她吓得不轻,在我们的一再追问之下,才说出了她看到的事。

「她看到那个老妇人从门口悄无声息地进来,然后把才出生的孩子放进了提着的铁桶里。吴大嫂上前去揪她,突然就摔了回去,然后就流血不止……接生婆就缩到一边不敢再看了。」

「这就是……所谓的接阴婆?」

锺辰轩过了好久,才问出这句话来。

于静微微点头。

「我们也找很多老人打听过,他们都说得煞有介事,而且跟老吴和接生婆描绘的一模一样。当然,我们还是半信半疑……」

程启思问:「孟教授在水缸里找出来的那串圆珠,又跟接阴婆有什么关系?」

于静蹙了一下眉头。

「后来村子里面的人都责怪我们,说就是我们动了那口水缸,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才会把接阴婆引出来。

「他们说那珠子是被接阴婆带走的孩子变的,一动它,钟就会响,接阴婆就会来……我们跟他们解释,也夹缠不清,说不清楚,引得乡亲们都快拿着锄头找我们拼命了。

「吴大嫂死得那么惨,孩子又失踪得不明不白的,也难怪他们那样……那时候我们也是年轻气盛,就跟他们吵了起来,然后连夜地离开了……」

「从此之后,你们就没有回去过?」程启思问。

于静发出了一声苦笑。

「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再回去呢?不过,这些年来,我跟老孟他们谈起的时候,都是当成笑料来谈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当副院长的这家医院居然也传出了这个传言,听值夜的护士说见过,不过,我自己倒是从来没有看到过。

「每次听她们小声议论,我都会虎起脸来责怪她们,要她们不能相信这些话。我们这里是医院,让产妇听见了,成什么话?」

程启思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锺辰轩却说:「不要说医院里,就连医学院里也是传闻多多,没什么奇怪的。

「死人死得多的地方,尸体多的地方,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说法。副院长不让她们传这些话,是很正确的。」

于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本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从昨天晚上田悦出了事之后,我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唉……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启思问:「杜珊珊呢?我想见见她。」

「哦,她请假了。」于静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了几行,递给他。

「你们去她家里找她吧。杜珊珊是真的吓坏了,你们问她的时候别太心急。」

她把两个人送到了门口,又多看了锺辰轩一眼,「致越的女儿的事,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很难过。你……唉,逝者已矣,别再想了。」


第四章 消失的婴儿

两个人下了楼,一路上锺辰轩都一言不发。程启思也知道若兰一向是他的死穴,也知趣地不去搭话。

走到大厅的时候,他瞟了一眼咨询台,已经不是昨天晚上那个护士了。他略微有点失望,他本来还想找那个护士问几句话的。

杜珊珊的家在黄沙街上,那是一片比较老旧的住宅区,大概是九零年代初修建的,房子的颜色都已经发灰了。

里面巷道曲曲折折,程启思和锺辰轩都转得发晕,最后程启思在路边抓到了一个小孩子,问他纸片上的地址。

小孩一听是「黄沙街五幢二号」,就说:「你找珊珊姐啊?我带你去!」

他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带路,锺辰轩问他:「你跟杜珊珊很熟么?」

小孩头也不回地回答说:「珊珊姐心最好,捡了很多流浪猫流浪狗在家里养,有的长得好可爱的,我们常常去看,珊珊姐还给我们做点心吃。她做的东西都好好吃!」

锺辰轩对程启思笑了笑说:「看来这个杜珊珊,还真是个白衣天使呢。」

程启思没有说话。

小孩领他们来到了一座很破旧的灰不溜秋的四层楼房前,一溜烟地就窜进去了,走廊很窄,乱七八糟的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光线也很暗。

小孩跑到一扇门前,砰砰砰地敲着门,嘴里嚷着:「珊珊姐!珊珊姐!有人来找妳啦!珊珊姐!」

门很快就开了。杜珊珊站在门口,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长裙,头发束在脑后,脸上没有施一点脂粉。

背着光,她看不清锺辰轩和程启思的面貌,迟疑地问:「是哪位?」

「是我,程启思。」

程启思走近了几步,杜珊珊认出了是他,微微退缩了一下。那男孩已经窜进了门里,抱起了一只大猫猛亲了两口。

「小萌,桌上有草莓,你去拿来吃吧,别给大黄喂太多了,牠已经吃得够多了。」杜珊珊招呼了一句,然后把锺辰轩和程启思引进了房里。

这房间里果然养了不少的猫猫狗狗,但是打理得很干净,几乎闻不到多少异味。锺辰轩瞟了一眼杜珊珊的手,她的手指甲虽然修剪得很干净,但却并不细嫩光洁,相当粗糙,看来她的日子过得也相当辛苦。

对于他们的前来,杜珊珊有点手忙脚乱。一群狗猫围在她脚下团团转,她又弯下腰去把牠们哄开,一面推开另一扇门请他们进去。

「对不住……你们到这边坐好吗?这里是我卧室……」

那是间小小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柜和一个小小的衣柜,但布置得很雅洁,放着一些可爱的洋娃娃、小狗熊之类的东西,床单也是粉红色的。

程启思有点尴尬,但这地方除了床之外也没有可坐的了,他只得拉了锺辰轩一把,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杜珊珊急急地走了出去,程启思听得见杯子叮当响的声音,大概她是在为他们倒水。程启思正想叫她不用麻烦了,一只白色小狗就从虚掩的门旁悄悄地溜了进来,在程启思的腿上一个劲地蹭。

程启思看着自己的裤子被牠揉得皱巴巴的,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偏偏锺辰轩还在旁边讽刺地来了一句:「这条裤子多少钱啊?又报废了吧?」

杜珊珊端着两杯水进来了,水很烫,她一放下来就不停地吹手,那模样很是可爱。「对不起,我家里没有茶叶了,只能倒杯水解解渴了。」

「谢谢,杜小姐,」程启思虽然不渴,但还是端起了水,「妳应该知道我是警察了?」看到杜珊珊点了点头,他作了个手势,「这是我同事,锺辰轩。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我们想听妳讲讲。」

「昨天晚上……」杜珊珊的脸一下子变得全无血色。「程警官,我跟你说的是真的!我进产房的时候看到的那个老太太,就是接阴婆!是她把田小姐和她的孩子一起带走了!就是她!」

「妳看到了?」锺辰轩问。

程启思说:「她下午曾经跟我讲过,在田悦被送进产房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那个黑衣老太太在里面。」

「我不是说这个。」锺辰轩说,「我是说,杜小姐之后又看到了?」

杜珊珊点了点头,她向四周看了两眼,好像害怕有什么东西藏在房间里似的。「我跟你讲过,我听到了好几遍电话铃声,但一接又断了。最后,电话终于不再响了,我走到值班室门口,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矮小人影正走进田小姐的病房……

「她走得很快,非常快,一下子就没进去了,就像是隐没在了墙里似的……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走过去看,可病房里……病房里……」她说不下去了,两眼大大地睁着,睫毛不停闪动,像是又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

「当时妳没有提起。」程启思说。

杜珊珊垂下了头,「你本来就已经不信了,我那时候说……谁会听?何况,她……那个老太太真的走得很快,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不过,之前我也看到了一次,两次都眼花,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他又问:「杜小姐,妳知道田悦为什么要闹着见我吗?」

杜珊珊摇头。「不知道,她一醒过来就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去吃饭了,她就嚷着叫我马上把你叫回来。我劝她先休息,她也不听……」

锺辰轩却插进了一个问题:「杜小姐,妳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听到有关接阴婆的传闻的?」

这个问题让杜珊珊愣了一下。她转动着又黑又圆的眼珠,想了好一会才说:「这我可说不清楚了,好像是自从我来到青田医院开始,就听说了……至于谁说的,我实在说不上来……好像人人都这么说……说得活灵活现的……」

「妳来青田医院几年了?」锺辰轩问。

杜珊珊回答说:「快两年了。青田医院的待遇不错,虽然一样要值夜班,但在VIP病房的产妇也不多,工作也算是轻松,所以我就一直待下来了。」

她看了一眼围在程启思脚下撒欢的小白狗,「我养了很多小猫小狗,都是没人要的,要养牠们,也得花不少钱。我得赚钱才行……这套房子也是租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声音也越来越低。

程启思禁不住问:「妳的父母呢?」

杜珊珊眼眶一红,低声说:「我父母都早过世啦,我也没兄弟姐妹,只有这些小猫小狗作伴了。」

锺辰轩忽然问:「妳把孩子抱给田悦的时候,她有什么反应?」

杜珊珊怔了怔,「田小姐?我没有注意……我刚把孩子抱给她,值班室的电话铃就响了,我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一般产妇都会想见孩子的,这很正常啊。」

程启思问:「那孩子长得可爱吗?像田悦么?」

杜珊珊吃吃地笑了起来。「程警官,才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的像个小老鼠,哪里看得出来好不好看,像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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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辰轩好笑地看了程启思一眼,程启思虽然没红脸,但也有点不好意思。。

杜珊珊眨了眨大眼睛,又说:「不过田小姐的孩子很健康,个儿挺大,眼睛也很亮,是个可爱的宝宝。」她的脸色突然又黯了下来,「可是,他不见了……」

程启思突然想起于静讲的事情,据说那个「接阴婆」是把初生的婴儿放进装满纸钱的铁桶里带走的。

那么……午夜时分,他们在走廊上碰到的那个黑衣服的老妇人,她拎着的那个生了锈的铁桶里,血红的纸钱下面,是不是就藏着田悦才生下来的孩子?!

这个想法让程启思几乎想吐。那个铁桶不算小,装下一个婴儿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如果孩子哭闹呢?

除非那个接阴婆有法力让孩子不哭也不闹?或者……接阴婆,顾名思义,本来就是把产妇和孩子一同带到阴间的,那个婴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沉思的时候,锺辰轩也没有开口。

杜珊珊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一阵,才说:「警官……你们昨天晚上都看过监控录像了,根本没看到有穿黑衣服的老太太从电梯里下去……」

她指了指锺辰轩,「你下电梯,也是被监控录像记录下来了的。可那时候,旁边一架电梯,却是空的……」

程启思沉默。莫明在第一时间里就去找到于静,于静让警卫处调出了当天晚上四号楼所有的监控录像。

而让众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午夜时分,四号楼西侧的两架电梯,一架是锺辰轩乘着下去的,这被监控录像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而另一边的电梯,虽然从四楼降到了一楼,里面却是空无一人的!

莫明当时就把程启思和锺辰轩叫了过来。

程启思只觉得寒飕飕的感觉更强了,他跟锺辰轩都是亲眼见到那个黑衣老妇人走进电梯,电梯徐徐下落的。而监控录像里的电梯,却是空空荡荡。

警卫处的处长姓宋,这天晚上正好是他亲自值班。据于静介绍,这宋处长从医院初建的时候就在这里上班了,是个退伍军人,人很稳重,做事也很有分寸,对医院里的各种保全设备也是熟悉得不得了。

据宋处长回忆,那段时间他正在值班室睡觉,但是监控设备都是一直在运转的,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晚上睡觉前,他刚作过一次例行检查。

锺辰轩笑着说了一句:「其实,电梯里没有人,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程启思问:「怎么说?」

锺辰轩说:「如果我们看见的那个老太太真的是接阴婆的话,她自然也不是普通的人类。那么,监控录像拍不到她的影像,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话虽如此,但难不成真的要相信这些幽冥虚妄之说?程启思想着,然而,这句反驳的话竟然没说出口。这桩案子确实太怪异,怪异得让人确实无法以常理而论之。

他站了起来,把那只一直在他腿上乱抓的小白狗抱给了杜珊珊。

「谢谢妳,杜小姐,不打扰妳了,我们先告辞了。如果妳想起了什么情况,请随时跟我联系。妳有我的电话吧?」

杜珊珊点了点头,打开了房门,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程启思看到领他们来的那个叫「小萌」的男孩,还在不大的客厅里跟那只大黄猫玩,嘴里还咬着一颗大草莓。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鲜红草莓,搁在客厅的桌子上。

他们走出了这幢低矮阴暗的房子,八月下午的阳光,刺眼得让他们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锺辰轩若有所思地说:「杜珊珊。」

「她怎么了?」听到这句话,程启思回过了头,他正努力分辨着那些迷宫般的小路,条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似的。

锺辰轩说:「开门的时候,我听见她招呼那个孩子,叫他自己拿水果吃。」

「我也看到了,桌子上有一盘草莓,很新鲜。」程启思笑着说,「怎么,人家没有请你吃,你就不乐意了?」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家里只有白开水待客的、很不宽裕的女孩,舍得花钱去买草莓?

「草莓早已过季,现在价格挺贵了。一般人不当回事,但你看杜珊珊,不管是她家里的陈设还是她的穿著,都是很拮据的样子,她那条裙子都洗得有点发白了。她是舍得给自己买零食的人吗?估计要照顾也得先照顾到那些猫啊狗的。」

程启思想了一会,「道理是有,但她偶尔买一次草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想得太多了。」

锺辰轩又笑了,「是啊,也许是巧合,不过,我总觉得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你再看房间里堆着不少的宠物粮,都是最贵的牌子。

「但我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垃圾桶,里面宠物粮的空包装是市面上很便宜的一种。难道杜珊珊正好今天发了工资?」

「你什么意思?」程启思拧起了眉头。

锺辰轩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也许杜珊珊忽然有了一笔正常收入之外的钱财,所以她除了给自己的猫狗打打牙祭,也给自己买了点算是奢侈的水果。」

他看了程启思一眼,「毕竟,最开始说看到接阴婆的人是她,而最后一个接近田悦的人也是她。田悦临死前的情形,我们都是通过杜珊珊之口知道的。」

「你怀疑她?」

程启思有点不太相信地摇了摇头,「我看得出,她是个很爱护小动物的人。一个对流浪猫狗都这么有爱心的人,不会残忍地去害死别人的。」

锺辰轩打断他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她会杀人,我只是在想,也许杜珊珊对我们隐瞒了什么,或者对我们说了谎。而让她说谎的人,可能给了她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程启思还是摇头。

「我很难想象杜珊珊会冷血地充当帮凶。是的,一个人可能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但我看到她对那些流浪猫狗的态度,和那个带我们去的孩子对她的亲热态度……她不可能伪装到这样的程度。

「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别忘了,我们才是最有力的见证人。你和我,我们都亲眼见到了那个所谓的『接阴婆』─如果她是确实存在的话。」

程启思的记性不错,终于从小路里绕了出来,车子正停在不远处。程启思上了车,锺辰轩也坐了进去。

「当然是确实存在的。」锺辰轩随手拿起程启思放在后座上的、田悦入院以来的档案,翻了起来。

「不管接阴婆这种人─先不管她是不是人─是否确实存在,那个穿黑衣黑鞋,手提装满冥钱的铁桶的老妇人,确实存在。对了,启思,你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个老太太是小脚。」

「对。」

程启思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现在应该很少见所谓的三寸金莲了,不是么?她穿的鞋子也是黑的,绣花鞋,肯定是自制的,没有那么小的鞋卖。

「不过,都说缠过小脚的女人走不快,我看她倒走得挺快的,像在飘一样。难不成她真的不是人?」

这句话一出口,不知道是因为车里开着空调,温度降了下来还是因为什么,两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寒意。

过了好一会,锺辰轩才勉强笑着说:「这个想法倒很有创意,确实,缠过脚的女人走路都比较困难,有些脚特别小的还需要人搀扶……」

程启思皱着眉,努力回想着那个黑衣老妇人的脚。

宽大的黑色裤管,下面露着两只尖尖的脚尖,黑色绣花的鞋面,不是三寸金莲又是什么?

他侧过头看了锺辰轩一眼,锺辰轩恰好也在看他。锺辰轩的眼神里,也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也确实认为没有看错。

「喂,小心!」锺辰轩叫了一声。程启思这才惊觉自己险些撞上了一堵墙,连忙绕开了。

锺辰轩埋怨地说:「好好开车,要想案情等会再想。」

程启思却说:「这里已经离田悦的家不远了。」

锺辰轩问:「你要去看看?」

「反正也是要去看的。」程启思一踩油门,车子窜上了海源街。

程启思跟田悦所住的那个小区的物业管理公司讲明来意,物管处就派了一个保全陪他们上去。

由于田悦平时请了一个钟点工帮忙打扫,那个钟点工又是物业聘请的,所以物业有田悦家的钥匙。

田悦的房间,还跟程启思前天半夜里来的时候一样。但就在这一天一夜间,田悦却已经死了。

程启思颓然地倒进了沙发里,一言不发。锺辰轩把大门关上了,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着。

「你以前来过田悦家吗?」

程启思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来是来过,不过都只是在楼下,从来没有上来过。」

田悦这套房子是两居室的,不算大,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估计也是钟点工的功劳。装修很现代,也很简单。

锺辰轩走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除了几盒牛奶之外,冰箱里几乎没什么东西,炉灶也没有用过的痕迹,倒是餐桌上扔着几包泡面。

锺辰轩拿着那几包泡面,走回了客厅。

「一个孕妇,就吃这个?」

程启思接了过来,正想说话,他的脚却在沙发下碰着了什么东西。

他拉了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整箱泡面,跟手里拿的是同一个牌子。他喃喃地说:「田悦也未免太不知道保重自己了吧?」

锺辰轩又走进了卧室,床单还是凌乱的,显然是那天程启思匆匆赶来把田悦送去医院之后,无人整理的结果。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大概钟点工也放假。

他走进了书房,扫视着书柜里的书。

除了一些文学性的书籍之外,还有不少医学方面的书。外科、药物、心理学方面的都有。

锺辰轩拿出两本,随手翻了几下,又放了回去。

他的眼睛在书桌上停留了一会。他扬起声音,问程启思:「我记得,田悦有一台笔记型计算机对吧?她工作的时候常用的。」

「对。」程启思总算站了起来,也走进了书房,他的目光,也落在了书桌上。

书桌上有纸,有笔,有几本书,但没有看到笔记型计算机。书桌的抽屉很小,书柜又装着透明的玻璃,都没有计算机的影子。

「常用的东西,她没有理由收起来吧。」程启思走到卧室去翻找,锺辰轩则开始搜索客厅。

过了五分钟,程启思回到了客厅。

「没有,没看到她的计算机。跑哪里去了?」

锺辰轩说:「也许是有人拿走了。你那天来的时候,有看到吗?」

程启思蹙起了眉,努力回忆着。他忽然啊了一声。

「有,我看到了。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是开着的。」

锺辰轩轻轻地说:「都要临产了,还敢用计算机,她真是不怕影响胎儿?」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是说你一进门就看到她晕倒了,你怎么还有时间去卧室?」

「她只穿着睡衣,我进卧室找了条毯子给她裹上了。」程启思说,眉头蹙得更深了,「你不会还怀疑我吧?」

锺辰轩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可能。」

程启思冷冷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抛开这件事里所有奇奇怪怪的线索,归结到结果来,那么结果只有两个。」

锺辰轩伸出了两根手指晃动着,「第一,田悦死了;第二,才生下来的孩子不见了。如果按照这个推论,那只能说明有某个人不希望田悦活着。

「这个人是谁?只能想象是孩子的父亲,田悦的存在妨碍了他,所以要不惜一切除掉她。通过DNA,可以知道孩子是谁的,所以孩子也失踪了。」

程启思的声音更冷。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确实像你所说的─我承认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动机也非常强烈─那么这个男人真是禽兽不如。

「不仅连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都不肯担负,还要杀死曾经跟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

锺辰轩耸耸肩。「我知道不是你。如果是你,你不会不负责的。」

程启思走到了窗前。田悦住的是二十三楼,从上往下看,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

「杜珊珊和于副院长都说我没有做父亲的经验,自然也体会不到那种喜悦。」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

锺辰轩看着他映在玻璃窗的脸,正想说什么,程启思忽然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走进小区的时候,看到路边插着不少的香,现在从这里看下去,好像到处都是。」

锺辰轩微笑了。「你真是忙得日子都忘记了。是七月半啊,启思。」

程启思骤然回过了头。「七月半?!」

「是呀。」

锺辰轩指了指田悦放在茶几上的精美小桌历,上面既有阳历,也有阴历。「今天是七月十六,昨天晚上……就是七月十五。」

七月半,鬼门开。

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

良久,程启思才说话,他的声音很冷很硬。「我没有做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

锺辰轩的手指,在桌历上那个红色的「十五」上慢慢划过。

「我们遇到那个接阴婆的时间……或者说是田悦死的时候……就是七月十五。难道……真的会有传说中的接阴婆,在七月半的时候从阴间出来,把产妇和孩子一起带走……」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田悦的死亡时间是多久?」

程启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机械而僵硬。「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他忽然恼怒地说:「我们不要再说那些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事了,行不行?把我们自己弄得胆战心惊,你觉得有意义吗?」

他一说完,就把门一摔走了出去。锺辰轩也只能跟了上去。

把门关回去的时候,锺辰轩回头环视了房间一眼,他的目光里,带着分明的困惑。


第五章 疯了的接生婆

「启思,你开错路了。」

锺辰轩看到程启思的脸色,一直忍耐着没有说话,但看到程启思的车走得越来越离谱,附近连路灯的微弱光线都看不到,只能开口提醒了。

「我知道。」程启思开亮了车灯,小心地在那条坎坷不平的小路上行驶着。

「我就是想看看这条路究竟能走到哪里。」

他停了一停,又说:「这就是那天晚上我送田悦回家的时候,走错的路。田悦说,这条路没有名字。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肯说,只是告诉我,让我找个白天来看看,就知道了。」

锺辰轩说:「她叫你白天来,没叫你晚上来。」

「白天晚上有什么区别吗?」

程启思回答的声音很没好气,锺辰轩也别过了头去看窗外,不再跟他搭话了。

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也没有路灯,但这天晚上还有月亮。借着月光,看得到小路两侧,都是乱蓬蓬的草。

因为正是夏天,野草长得特别茂盛,足足有一人多高。风很大,一吹过来,高高的野草就乱飞乱动,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

小路并不直,勉强可以容一辆轿车开过去。两侧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野草。

锺辰轩看了看车上显示的时间,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半个小时,回头一望,灯光都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程启思突然猛地一下剎住了车。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而在灯火后面,却是一座不高的丘陵。

H城是平原,但靠近郊区的地方,还是有些大大小小的丘陵,勉强可以算作是「山」。田悦住的这地方,已经算是郊区,加上程启思又一口气开了半小时,大概已经走到偏僻的地方了。

锺辰轩说:「那里应该有住人。」他迟疑地说:「看起来,像是一个……村子?」

程启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回响,吓了锺辰轩一跳。

「很像《聊斋志异》,在小路上走了很久,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村落。只不过,我们不是赶考的书生,交通工具也换成了车。」

锺辰轩说:「乍一看是有点让人吃惊。那只是因为我们刚来的那一块地方很繁华热闹,这里就完全像是乡下了。

「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本来有开发商用很低的价钱买下了这一块地,但不知怎么的,他们没有在这里建住宅区,只打了个地基就没有建下去了。后来,这块地转手了几次,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荒废了。」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灯火,「不过,这里原来的村子,还一直在。」

程启思重新发动了车子。

开了没几分钟,那片灯火就近在眼前了。

这么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H城郊区的农村房屋大多是这样的,两三层的砖房,一个小院落,旁边是农田或者菜园。院门上贴着门神,偶尔听得见几声狗吠的声音。

两个人下了车,锺辰轩说:「要干什么?去敲门吗?」

这里家家关门闭户的,虽然有灯光,但听不到什么声音。程启思也在犹豫,忽然,他看到一个人从黑暗里窜了出来。

那是个很矮小的人,弓着腰似乎是在地上找着什么,偶尔抬一下头。这人穿得破破烂烂,一张脸脏得都看不清楚本来的面目了,嘴里发着模糊不清的声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程启思和锺辰轩对看了一眼,程启思走上了一步,正想跟那个人打招呼,忽然吱呀一声,一旁一处院子的门打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别去管她,她是个疯子。」

程启思走到了院门前,那个女人上下打量着他和锺辰轩,又看了看他停留在旁边的车子。

「你们是谁?又是要来盖房子的?得,都说拆迁说了那么些年了,我们都不打这个主意了,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吧。」

程启思说:「大姐,我们是警察。」

那女人瞪圆了眼睛。「警察?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这里又没出什么事!」

她的声音很大,已经把隔壁几个院子的人都引出来了,一时间这一小块地上就围了十来个人。

程启思倒真是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的,正在努力动脑子,锺辰轩却开了口:「你们说的这个疯子,本来是什么人?」

女人说:「她啊,她本来是我们这里的接生婆,后来疯啦,疯得谁也不认得啦!她又没老小的,我们看着可怜就给她吃的,她也一直活了这么几十年,厉害啦!」

程启思一震。接生婆?难道这就是于静提到的他们当年下乡的那个村子?他朝后面的山上望了一眼,黑漆漆的。

他问:「这里的山上是不是有座古庙?」

另一个男人说:「是啊,都有好几百年了。」

锺辰轩突然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姓吴的男人?他的妻子是难产死的……」他指了一下旁边还弯着腰在地上捡东西的疯子,「也是这个接生婆接生的。」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那个女人试探着开口说:「你们……你们不会是来调查老吴的老婆的死的吧?都好几十年了……」

程启思还没闹明白,也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们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时间是长了点,但是牵涉到了别的案子,所以麻烦你们尽量给我们提供情况,行吗?」

他说得很客气,那女人就说:「好吧,到我家里来坐坐吧。我们讲给你听。」

除了程启思和锺辰轩,其余的人也一窝蜂地拥了进去,还好这家人楼下的屋子够大,除了桌椅之外也没什么家具。

靠墙放着一台电视机,几个小孩正在看电视连续剧。

那女人给他们倒了两杯茶,听她介绍,自己叫陈秀莲,丈夫外出打工了,就她一个人在家。那群邻居也七嘴八舌地介绍自己的名字,程启思和锺辰轩也没能一个个认清。

陈秀莲拖了张椅子坐在他们对面,说:「这事情过了三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另一个老人插口说:「都怪那几个娃娃,叫了他们不要去动那个水缸,他们偏要动。那水缸是接阴婆放带走的婴儿的地方……」

陈秀莲不耐烦地说:「都过了几十年,您还说这些干什么!」

程启思想,他们说的肯定就是于静所讲述的,水缸里捞出来的那串大圆珠子。

锺辰轩问:「是不是说,如果动了水缸里的珠子,山上古庙里的钟就会响,接阴婆就会出来,把产妇和才出生的孩子带走?」

陈秀莲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对呀,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老吴的老婆,不是接阴婆带走的啦。我们都偷偷的传说,是他自己把老婆害死的!」

她这句话让程启思和锺辰轩目瞪口呆。陈秀莲看到这两个警察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很是得意,又继续讲了下去。

「接阴婆是只带孩子,不带大人的!所以接阴婆只把老吴的孩子带走了,老吴的老婆没事的!

「接生婆后来偷偷的跟我们说,明明老吴老婆只是难产,怎么后来过了一阵子,就浑身是血了?而且不是难产的大出血,

血是从她脖子上流出来的……他老婆死了不到两个月,他就另外娶了老婆,可要年轻漂亮得多了。

「再过了半年,那个接生婆,哪,就是你们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也疯啦!她是不知道被谁在后脑上砸了一下,才变疯的,以前人可清醒着呢!」

程启思有点发怔地说:「妳是说,接阴婆是有的,也来过了?」

陈秀莲说:「那当然了,老吴的孩子一直没找到,嗨,其实也是根本找不到的。接阴婆一来,就是阴阳路了,走死路还是走生路就全凭运气了!」

程启思心中一动。「阴阳路?」他想起了田悦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一个老人帮腔说:「没错,接阴婆出现过的地方,就是阴阳路。有时候接阴婆出来了,不一定会死人,因为有些地方阳气重。但是像现在哪,正好七月半的时候,就一定是死路!阴气重啊!」

他伸出手朝周围指了指,「我们这整一块地儿,阴气都重。我们也盼着拆迁啊,搬出去住,可是到这里来盖房子的人老是碰上怪事,砸死人啊什么的……

「后来听说这里的地基很松,不能盖高楼,也没人来买了。原来那个买这块地的人,听说也死了,没人来管啦!」

锺辰轩问:「你们肯定那个老吴杀了自己的老婆?」

陈秀莲忙说:「我们只是想想啦,这种事情谁说得准?不过,他老婆脖子上好大一条伤口,接阴婆带人走是不会见伤口的!老吴跟别的女人有事儿我们都知道,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就瞒着他老婆一个人……」

「那老吴现在在哪里?」程启思问。

陈秀莲说:「早已经死啦!病死的!他后来的老婆带着女儿走了,一直都没见着回来!」

程启思苦笑。本来这个线索就可以说是暧昧不明,牵涉了所谓的鬼神之事,加上这个关键人物老吴又已经死了,还真不知道怎么查。他又问:「他后来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陈秀莲想也不想地说:「哦,叫冬梅,我们都叫她梅子。」

锺辰轩说:「姓什么?」

「姓……」这个问题可难倒了陈秀莲,她求助地朝周围的邻居看了两眼,但大家都摇头。

陈秀莲说:「这还真不知道,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外面来的,所以我们都只叫梅子,她姓什么还真不知道!」

锺辰轩又问:「那这个梅子长得怎么样?」

陈秀莲一下子来精神了,说:「哦,梅子长得可漂亮了,皮肤白,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像那些演员呢!不然,老吴怎么会不要自己老婆,偏要跟她好?」

「有照片吗?」程启思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但是还是问了一句。

果然陈秀莲一阵摇头,说:「那年头,哪有照片?」

锺辰轩又加上了一个问题:「老吴是干什么的?」

陈秀莲说:「是我们这里的老师。梅子也是。」

看来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了。程启思一面琢磨着,一面看了看锺辰轩。

锺辰轩耸了耸肩,摆出了一个「我没有什么想问了」的架式。程启思谢过了陈秀莲和她的邻居,和锺辰轩一起走了出去。

陈秀莲和邻居们把他们一直送到了外面。锺辰轩左右看了看,已经没有见到那个疯子的踪影了。他忽然问:「这里有没有小脚的女人?」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突兀,陈秀莲回答说:「这什么年头了,怎么还会有?老人家是有的……以前多,现在,都死得差不多了!」

程启思的车重新驶回到那条小路上。

锺辰轩沉思地望着窗外,说:「你觉得,我们今天听到的一切,是不是很奇妙?」

程启思说:「乍听起来确实很玄乎,不过细细想来,还是有理的。至少,关于这个老吴的部分是合理的。

「他喜欢上了外来的女老师,但自己的老婆是绝不肯离婚的。于是,他用一种聪明的方法,谋杀了自己的妻子……

「然后他又把可能知道内情的接生婆后脑上砸了一下,也许本来是想砸死她,但接生婆活下来了,疯掉了,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如果这是真的,那这真是一桩高明的谋杀案。」

锺辰轩说:「可是,接阴婆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他眨了眨眼睛,「你真相信吗?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话?水缸里的珠子,古庙里的钟声,打开阴阳路的接阴婆?」

程启思放慢了车速,本来他就开得很慢,这时候几乎是在爬行了。

「那天,我也走错了路,走到这里来了。田悦说,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是永远都会走回原点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到现在都不明白……她还对我说……叫我以后再来一次,我就会明白了……我现在来了,可是,我

明白了什么?」

「我们知道了老吴的事。」锺辰轩立即回答。「难道这就是田悦想要我们知道的事情?你不觉得几十年发生在这个郊区的小村子的这件事,跟我们现在遇上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确实。」程启思缓缓地说。「田悦住进了于静当副院长的医院,而又是文致越拜托于静照顾她的。

「田悦的现场,血液喷溅的方式跟孟教授有相通之处。而孟教授、于静、文致越三个人,年轻的时候又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碰到过所谓『接阴婆』的事情。

「孟教授还是文桓的岳父……这一团乱的关系,真是要好好理理才行。我相信,在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些线索,但是解开这个事件的关键钥匙在哪里,我还是毫无头绪。」

锺辰轩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既然这件事看起来过于复杂,我们就从最简单的方面去想─想结果。」

「我记得。」程启思说,「莫明和龙宇他们正在调查,田悦这一年多……从她辞职开始接触的人。那个男人,不管他隐藏得有多么深,一定会被揪出来的,我发誓。」

锺辰轩笑了笑说:「其实有个人很可疑,不知道你怀疑到他没有。」

「谁?」程启思索性把车停下了。

锺辰轩又一笑,说:「文桓。」

程启思怔住。「他跟田悦是表兄妹。」

「他们是关系很远的表兄妹,这也是我跟文桓同窗多年,却都不认识田悦的原因。」锺辰轩若有所思地说。

「早在以前,我就有点怀疑了。记得上次郑琪儿那桩案子吗?有一天晚上,田悦来跟我们讲一些情况,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却要回诊所。当时我就奇怪,明明她回家比较顺路一些,她却要回诊所,而文桓是长期在诊所加班的……」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文桓不仅要染指自己诊所的女护士,连自己的表妹也不放过?他还是不是人啊?这简直是禽兽啊!」

锺辰轩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说过了,他们的亲戚关系那么远,何况这种事也得你情我愿,文桓难道会对自己的表妹来硬的?」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关系也实在别扭。」

锺辰轩说:「他们说是表兄妹,也不知道七弯八扭多少的亲戚关系了,你想太多了。文桓以前就很花,他有钱又有才华,

自己贴上去的女孩子一把把,那个死掉的纪婉儿,估计也是其中一个吧。」

纪婉儿是在林明泉那个案件里的受害者之一,是文桓诊所的护士。因为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验尸结果表明她死时还怀着孕,程启思因此很怀疑过文桓一段时间。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田悦自己的态度也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程启思想了好半天,才说:「她好像是不在意,又好像是很在意。而且,她为什么要找我?她大可以一直住在医院里……」

锺辰轩扬起眉看着他。「说不定,田悦是想要你知道什么。」

程启思朝远处指了一指。

「她说过要我来这里,我来了,我也听了他们讲的故事,可是,我还是茫无头绪。是,我确实觉得几十年前那件事似乎跟现在的事有关系,但那种感觉是朦朦胧胧的,我抓不住。」

锺辰轩说:「你想过外出打工的那个梅子和她的女儿么?」

程启思问:「你觉得她们也会跟此有关系?」

「我不知道,」锺辰轩说,「我们只能去追查一切相关的线索。回去吧,希望明天莫明和龙宇那边,能够找到一些跟田悦生前有关的线索。」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我有必要去见一下文致越了,那个本来差一点会成为我岳父的人。」

他的语气有些古怪,程启思敏感地察觉到了。他问:「怎么,难道他曾经反对你跟若兰的婚事?」

「当然不。」锺辰轩微笑了。

「没什么,你想多了,于静说得对,人不能活在过去,该遗忘的还是应该遗忘。若兰死后,我跟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我很想知道,他对于田悦的事,会怎么解释?」

「他只有文桓跟文若兰两个孩子吗?」

锺辰轩点了点头。「文桓是他跟前妻生的儿子,若兰是小女儿,他非常疼爱她。」

「那……他是不是很想要个孙子?」程启思有点迟疑地问。

锺辰轩又笑了。

「当然,他非常想要孙子,他的妻子,我的……算是岳母吧,也非常想。而采桦……她本来是有心脏病的,不适合生育,

生女儿小卉的时候,她就差点出事。」

程启思不再出声了,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这一晚上,程启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尽是田悦的音容笑貌。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头是汗。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林明泉被自己击毙的那个时候。

那天晚上,林明泉想对锺辰轩下手,程启思及时赶到,杀了林明泉。随后,田悦就进来了。

程启思几乎从来没有去回忆过这个时刻。

现实里,那时候,田悦进来的时候,程启思也是过了好一会才回过头去看到她的。而在这个梦里,他却看到了田悦在背后注视着他的眼神。

她的眼神竟然充满了怨毒。

程启思换了衣服,洗了一把脸走到了客厅。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锺辰轩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程启思一坐坐到了他旁边,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梦见田悦了?」锺辰轩的声音闲闲地传了过来。

「你能帮我解梦?」程启思转过头看着他。

锺辰轩笑了笑。「说来听听。」

「……你还记得那天么?林明泉暴露了,他胁持你,想要对你不利。而我尾随而来,杀了他。

「这时候,田悦也赶来了,她看到林明泉的死,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她早就有所察觉了。」

锺辰轩说:「这些我都知道,当时我也在场。那么你梦到了什么?」

程启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走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然后,我一回头,才看到了她。

「可是,在梦里,我看到了她从我的背后注视着我。她─她恨我!她的眼神里全是怨恨!怨毒!彷佛想杀了我似的!」

锺辰轩的眼光,在程启思的脸上流连了一会,「是的,我想是恨你,如果她能面对,她就不会辞职。

「无论如何,不管你是不是在执行任务,履行职责,你也是亲手杀了她所爱的人。纵然那个人是个变态连环杀手,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感情这东西,没有道理可言。

「而且,你该知道,林明泉对田悦或者也是真心的。因为田悦知道一些关于林明泉的秘密,林明泉也知道,但他始终没有对田悦灭口。

「他明明知道,田悦是他最大的威胁,却还是没有下手。我想,他是下不了手……」

程启思茫然地说:「她既然恨我,为什么在之后还是若无其事?这次她怀孕,还请我帮忙?为什么?这算是恨我的表现吗?」

锺辰轩再次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

「你的梦里都是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对吗?启思?你对田悦的死无比愧疚,就像对施思和秦颜一样,不是吗?秦颜和施思都曾是你的女友,她们死在林明泉的恶行下,你从来没有真的忘记过。

「而且你会一直歉疚下去,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不是吗?我最初遇见你的时候,你的笑容比现在更开朗,你现在……」他淡淡一笑,「你的话比原来要少多了,难道是年龄大了,越来越稳重了?」

「你一直都可以看透我。」程启思苦笑。

「我如果能够像你一样,对什么都不那么在乎就好了。」他站起了身,「我去医院了,我想再找于静谈谈。」

锺辰轩嗯了一声。「我不跟你一起了,我要去找文桓。」

程启思开车把锺辰轩送到了文桓的诊所,然后调转车头就开往了青田医院。医院仍然如常,人来人往,完全看不出前天发生过的惨剧。

他径直把车停在了四号楼的门口,一走进大厅,就看到了那天在咨询台见到的那个护士。

程启思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敲了敲桌面。那护士一抬起头,看到程启思,愣了一愣,认出了他。

「你是……警察?」

「是的,我姓程。」

程启思扫了一眼她胸前的标牌,上面写着「罗双」两个字。「罗小姐,我是专程来找妳的。」

罗双脸上顿时又出现了那天程启思看到的那种表情,程启思了解那种表情,是纯粹的恐惧。

「不,程警官,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我都是胡说的,真的。我只是听大家都传,所以跟着胡说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惊惶之情让程启思觉得有趣,自己可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怎么会怕成这样?便笑着说:「罗小姐,没有什么可怕

的。妳那天不是对我们说了很多吗?关于接阴婆……」

这三个字一出口,罗双的脸色更是大变。

程启思看到她又想矢口否认,抢在她之前便说:「妳听人说过接阴婆,是不是?是一个曾经亲眼见到接阴婆的人告诉妳的,对么?」

他把一个档案袋放在了桌面上。「这是妳的资料,罗小姐。妳的母亲叫罗冬梅,而妳本来应该姓吴。」

罗双低下了头。「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妳的态度。」

程启思说:「我的同事作过调查,虽然这座医院还有别的人也听过类似的传闻,但他们都只是当作传闻,而妳是确确实实的害怕。我就想,要么妳就是亲眼见过接阴婆,要么就是有人对妳很详细地讲述过。

「当我从于副院长那里拿到妳的资料时,看到妳母亲的那一栏,我就恍然大悟了。这么一想,罗双,应该是霜的谐音,寒梅傲霜,包含了妳母亲与妳的名字,是这样吧?」

罗双点了点头,「我本来叫吴霜,他们都叫我小名,双双。后来我爸死了,我跟我妈出来了,就改名叫罗双了。

「我妈就见过接阴婆,她从小就跟我讲,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在这个医院里,从我进来开始,就有这样的传闻,但都没有人亲眼见过。直到……直到你那天……」

「妳的母亲还健在吗?」程启思问。

罗双深深叹了口气,「她已经胡涂了,连我有时候都认不出来。我送她到一家养老院里,每周会去看她。」

「请妳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去看看她。」

罗双说:「我说过,她已经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在我妈妈那里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程启思说:「那是我的事,请妳告诉我吧。」

罗双犹豫了一会,才找了一张纸,把地址写下来,然后不情愿地递给了程启思。程启思看了看,那家养老院的名字叫「安乐养老院」。


第六章 李代桃僵

文桓的诊所,也还是一如既往。锺辰轩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但接待的护士小姐对他很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告诉文医生,是我来了。」

很快,文桓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还保持着一贯的文雅笑容,但眼里的疲倦之态是掩饰不住的。

「辰轩,我知道你会来的。」

文桓把锺辰轩让进了他私人的休息室,而不是平时的诊室。锺辰轩朝四面看了看,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屋子,有床,有衣柜,有浴室,跟外面诊室的简洁风格截然不同。

「文桓,你平时跟田悦,就是在这里……偷情的?这个词我用得准确吗?」

文桓并没有惊奇的表示,只是慢慢把眼镜摘了下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

「采桦是个好女人,不过她的问题也在于她太有教养,太要面子了,她对你的事情,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当好文太太,只要有她的小卉就满足了。」锺辰轩慢吞吞地说。

「你呢,你也扮演着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而且一直扮演得很好。不管是纪婉儿,还是别的女人,都只是你的消遣,我并不觉得你有多大的错。

「但是,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田悦毕竟是你的表妹。你们当然也明白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们的私情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瞒得密不透风的。只不过……」

锺辰轩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

文桓苦笑着说:「小悦辞职那段时间,天天待在诊所里,晚上也睡在这里。我跟她虽然说是表兄妹,其实真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在血缘上没有什么关系的。这种事,你也知道,如果她没意思,我也不会……」

他叹了口气,「小悦我只是在她还小的时候见过几次,早已忘了她是什么样子,后来看到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很是惊奇。你要说我跟她有什么兄妹之情,那真是没有的……我唯一有兄妹之情的,就是……若兰。」

锺辰轩脸色一变。「不要提若兰。」

「好,好,不提若兰。」文桓忙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有很小心……但是后来小悦嫌烦,她说她吃药就可以了……看样子,她并没有吃,她太不小心了……」

锺辰轩慢悠悠地说:「是忘记了吃,还是有意的?」

文桓也变了脸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辰轩?」

锺辰轩挑起眉头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田悦进青田医院,是你父亲向副院长关照的?你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你父亲吧?」

文桓浑身一震。「我父亲?怎么可能?」

「是青田医院的副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她叫于静,你应该对她有印象吧?」

「于静?」文桓喃喃地说,「对,这位于副院长是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小悦的事?」

锺辰轩追问:「你确定没有对你的家人露过一点口风?」

文桓叹了口气:「你觉得,这种事我敢对家人露任何口风?」

锺辰轩也笑了一下。「不会,肯定不会。」

他起了身,「好吧,既然你对我承认了,说明你还是认我这个朋友的,别的话我也不问了,我了解你,你虽然风流了点,但你对人是不坏的,更不会去害田悦的。我现在打算去见见你父亲,他应该在家吧?还有,你添了个儿子,我也该去恭喜采桦一声。」

「在家是在家。」文桓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想去见我爸。」

锺辰轩说:「工作归工作,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

文桓微笑了。「你变了,辰轩。」

锺辰轩走到窗前,有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意,「是吗?我想,人总是会遗忘的。那时候,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心理疗法能用的都用了,我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安心地睡一个晚上,现在……我终于不需要用药物帮助自己入睡了。」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已经过了几年了?若兰过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如同行尸走肉。我从来没想过,我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现在,我好像又慢慢地活了……」

文桓说:「工作是最好的调节剂。」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锺辰轩脸上仍然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笑得却有些恍惚。「田悦的死,你伤心吗?」

「别来诱导我,辰轩。」文桓把眼镜戴了回去,「我很喜欢小悦,听到她死的消息我非常伤心和震惊。」

「多么标准的答案。」锺辰轩转过了身,正视着文桓,「应该对田悦的死负责任的你,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任;不应该为她的死负责的人,反而在遭受良心的谴责。这个世界真奇怪,是不是?」

不等文桓反应过来,锺辰轩就走了出去。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向文桓的家驶了过去。

文桓的家在郊区的一条河边,一个风景相当美丽的别墅区。文家住的是一幢三层的中式小别墅,有一个不小的花园,里面的花草长势很不错,看来是有人一直在精心打理的。

锺辰轩走到别墅门前,按了按门铃。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从门上的喇叭里迟疑地传了出来:「是你?辰轩?」

「是我,伯父。」

门开了,锺辰轩走了进去,他走得很慢,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一个老人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口。这个老人一看就是很有气度、很有知识的学者类型,但鼻子很高,嘴的轮廓非常突出,有种特别的坚毅气质。

文致越深深地望着锺辰轩,看了很久。「你没什么变化,辰轩。」

锺辰轩淡淡一笑。「您身体还好吧,伯父?」

「辰轩,你应该叫我爸的。」文致越说,他的声音里甚至流露出一种乞求的味道。

锺辰轩却转过了头去。「我跟若兰并没有正式结婚,所以,我还是只能叫您伯父。」

文致越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进来吧,辰轩。」

锺辰轩对着客厅里扫了一眼。「这里的陈设一点变化都没有。」

文致越在一张藤椅里坐了下来,他的脸在阳光下,老态毕现。「若兰走了之后,我活着都已经只剩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呢……」

「您有心情的。」锺辰轩的声音很清晰,甚至有点尖锐,「你甚至有心情关照你儿子的情人,也是你的远房亲戚,不是吗?」

文致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把脸藏到了阴影里。「你……你都知道了。」

「伯父,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锺辰轩的声音提高了,「我了解您,也尊重您,因为你不仅是若兰的父亲,也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学者。田悦毕竟是你的亲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致越掩住了脸,他的啜泣声间断地传了出来。「我……我只是……」

「您想要个孙子,就想得那么厉害?!」锺辰轩大声地质问。「虽然文桓跟田悦实质上没有血缘关系,但听起来总不好听!伯父,您是有学问的人,怎么也会这样?」

「辰轩……你听我说。」文致越摇动着颤抖的手,正想说什么,忽然楼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致越,你在跟谁说话,这么大声?当心吵醒了采桦……」

锺辰轩抬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扶着楼梯站在那里。

文致越连忙走了过去,把她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月仪,妳腿脚不方便,怎么从楼上下来了?」

胡月仪在藤椅里坐了下来,她的花白头发细心地挽成了一个髻,虽然脸上皱纹丛生,但依稀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风韵。

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她身材依旧纤细,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裙,直拖到地上,如果只看她的背影,绝对想不到她的年龄。

「是你,辰轩。你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今天为什么……」

她的声音文雅而细致,如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般高雅含蓄。胡月仪是位教中国文学的教授,在几年前已经退休了,她是文致越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若兰的生母。

胡月仪长年行动不便,任教的时候都要靠拐杖扶持,但却是个相当坚强的女人,一直很受尊重。

锺辰轩接触到了文致越焦灼的眼神,知道他不愿意让妻子知道田悦的事。「伯母,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胡月仪的唇角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虽然因为这一笑,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依然可以让人有温馨的感觉。

「辰轩,我们毕竟是亲戚,你有空的时候,也该多来走动走动。我们……都很想你,我跟致越。听文桓说,你跟他还常常有来往,为什么却反而不肯来看望我们呢?」

锺辰轩正想答话,胡月仪却温柔地打断了他。

「我们都知道,你为了若兰的事,非常伤心。但是你毕竟还年轻,死者已逝,若兰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一直为她悲哀下去的。

「那时候,我跟致越都很悲痛,跟你一样难过,没有多开解开解你,我们这个长辈,确实当得也太不负责了。」她回头望了文致越一眼,文致越握住了她的手,「小卉很可爱,长得很像若兰,看到她,我虽然会觉得心酸,但也觉得……欣慰。」

文致越插口问:「采桦呢?她睡着了?」

「她正在午睡。」胡月仪微笑着说,「致越,你去把咱们的孙子抱下来,给辰轩看看吧?」

锺辰轩失声道:「孙子?!」

胡月仪微笑,「文桓没有告诉你?看来你真是跟我们生分了。致越,你还不快去?」

文致越咳嗽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锺辰轩,才上楼去了。

锺辰轩问:「什么时候出生的?」

胡月仪笑着说:「就前两天。」

锺辰轩说:「看来采桦和孩子都恢复得不错,这么快就出院了。」

胡月仪点了点头,说:「我们请了护士在家照顾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采桦以前也是学医的。」

这时候,文致越手里抱着一个婴儿下来了。婴儿穿着粉红色的襁褓,正睡得香。

才出生的婴儿都不见得多好看,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

从楼梯上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文教授,太太她醒了,说要给宝宝喂奶了。」

这个声音听在锺辰轩耳里很耳熟,一抬头,发现站在楼梯上的人居然是杜珊珊。杜珊珊也认出了他,眼睛里有惊异的神色。

胡月仪问:「你们认识?」

锺辰轩盯着杜珊珊,慢慢地说:「原来采桦的孩子,便是在青田医院生的。」

胡月仪微笑地说:「于静是副院长,采桦在那也比较舒服。」

文致越把手里的孩子抱给了杜珊珊。杜珊珊问:「胡教授,新鲜牛奶有没有送过来?太太想喝了。」

「哦,在厨房呢,已经送来了,我正热着。」

胡月仪吃力地想从藤椅上起来,杜珊珊忙说:「胡教授,您坐着,我去拿。」

她正好走到锺辰轩的旁边,顺手就把孩子交到了他手里。「帮我抱一下好吗?我去厨房拿了牛奶就回来。」

她的手跟锺辰轩的手接触的一剎那,锺辰轩就发觉有个什么小纸片很迅速地塞进了自己手里。他一愣,随即接住了,捏在手心里。

杜珊珊从厨房倒了一杯热牛奶出来,然后一手把锺辰轩手里的孩子接了过来,上楼去了。

胡月仪微笑说:「我也上去看看采桦,你们慢慢聊。」

胡月仪一走,文致越就近于哀求地看着锺辰轩。「你知道,老孟……孟华,他几年前自杀了。采桦是我的儿媳妇,也是他的女儿……」

锺辰轩说:「我知道,采桦其实是伯母跟孟教授的女儿。伯母跟孟教授离婚之后,便嫁给了你,但采桦一直跟着孟教授。」

文致越垂下头,「月仪跟我结婚的时候,采桦才一两岁,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生身母亲了。孟华一直告诉她母亲死了,她也

一直不知道月仪名义上是她的婆婆,实际上是她的母亲……」

文致越叹了口气,「我想老孟到死也没原谅我,虽然他看在月仪的分上,同意了文桓和采桦的婚事。」

他的神情更是哀伤,「采桦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你很久没见她了,所以你不知道……采桦自从生了小卉之后,就一直……

「她想要个儿子,想得发疯,文桓并不愿意她再怀孕,因为采桦心脏不好,我们都害怕她再出什么事……但是采桦坚持,怀孕后她乐得快要发疯,我们根本不敢提让她做人工流产的事。后来,她知道了怀的是个儿子,更高兴得不得了……」

锺辰轩狐疑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让田悦把她的孩子留下来?采桦有了儿子,那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文致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泪光。

「于静替采桦做了好几次详细检查,她悄悄告诉我说,采桦的孩子情况很不乐观。胎位不正,而且采桦的子宫较小,孩子有可能会在临产的时候缺氧死亡。

「于静的经验丰富,我问她,孩子能够顺利生产的机率有多少?她坦白地告诉我,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

「而且她说,采桦在治疗心脏病的期间,用了不少药物,这可能也会对孩子的中枢神经造成影响。换句话说,就算孩子生出来了,也可能……智力不健全。我们失望是小事,采桦她……一定会崩溃的……」

锺辰轩沉默了。文致越的声音,越来越悲凉。

「老孟自杀前,找我谈过一次。他说要我好好照顾采桦。我知道,我对不起老孟,我不能再对不起采桦……我不敢想象,如果采桦知道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会怎么样……」

锺辰轩注视着文致越,慢慢地说:「你是打算,如果采桦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你就用田悦的孩子,李代桃僵?反正她们怀的都是男孩?可是,如果采桦顺利地生下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呢?」

「小悦的孩子,也是我们家的骨肉,我肯定会好好安排这个孙子的……跟采桦的孩子一样……」

锺辰轩冷冷地说:「伯父,你很自私。你应该知道这对田悦来说意味着什么。」

文致越猛然地坐直了,「不,辰轩,不是这样的。是小悦找到我,想要我帮她联系一家医院,找一个信得过的、医术好的大夫。」

「你是说这是田悦的意思?」锺辰轩吃惊地问。

文致越苦笑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辰轩,如果不是小悦主动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文桓是瞒得滴水不漏的,不会告诉任何人。」

锺辰轩注视了他半天,站了起来。「伯父,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我的手机并没有换。」

文致越说:「我送你。」

按理说晚辈让长辈送出门口是有点失礼的行为,但锺辰轩并没有推辞。

跟文致越出大门的时候,锺辰轩说:「伯父,你要我不告诉伯母,不告诉采桦,今天我做到了。但是,如果田悦的案子继续发展,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的话,恐怕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田悦的死,伯父,您也难辞其咎,您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文致越低下了头,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似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您回去吧。」锺辰轩说,「有事我会先找您的,尽量不刺激采桦和伯母。」

文致越没有再说话,慢慢地走了回去。他的步履蹒跚,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锺辰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等到文致越走进了屋子里,锺辰轩才展开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显然是杜珊珊匆匆忙忙写下来的。

「有事告诉你们!来找我!急!」

锺辰轩反复看了两遍,皱着眉收好了纸条,然后摸出手机,打给程启思,叫他来这里接自己。这个地方是郊外的别墅区,住户们都有车,出租车很难走到这里,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往回走了。

程启思来得很快,大概只花了二十分钟。

锺辰轩上了车,说:「你开得有多快?没有被交警给拦下来?」

「哪会呢。」程启思朝车窗外张望着,「这就是文桓的家?很漂亮啊,走到这里来好像是回到了古代似的,都是仿古建筑。」

锺辰轩说:「文致越的妻子胡月仪是教古典文学的,她喜欢这样的风格,她虽然不是文桓的生母,但文桓一向非常尊敬她,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文桓自己么,倒是比较喜欢欧式风格。至于采桦,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启思好奇地问:「这位胡教授是什么样子的?」

锺辰轩微笑地说:「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就如同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若兰虽然美,但还是比不了她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年纪大了,但气质仍然很好,她是在一个旧式家庭里出生的,据说父亲是个典型的遗老,古板得不得了。」

「听你这么一形容就活灵活现了,真想见见她。」程启思正说着,看到锺辰轩把一张纸条递给了他。「这是什么?」

锺辰轩说:「我刚才在文桓家里看到了杜珊珊。」

「杜珊珊?」程启思怔了怔,「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文家请来照顾采桦的护士。采桦才生了个儿子,也在青田医院,就前几天的事。」

程启思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巧的事?」

锺辰轩说:「可是事实上就是发生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我那天还在说,杜珊珊肯定有了笔额外的收入,看来就是在文家当特别护士照顾采桦得来的了。」

程启思看着手里的纸条,皱着眉说:「她为什么不当场跟你说?就算当着人不方便,她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就算她不记得我的电话了,打到警察局总行吧?既然是急事……」

锺辰轩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幢深色的建筑。

「不知道,她总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叫你来,就是叫你去把杜珊珊带出来,好好问问她,你可以说我们要带她回警局问话,随便你怎么说了。你知道我跟文家的关系,我又是私人性质的拜访,实在不太好意思……」

「得了,你唱白脸,我就得唱红脸是吧?」程启思瞪了他一眼,「好吧,红脸就红脸,只要能得到线索,黑脸我都唱。」

他正要下车,忽然看到从文家的地下车库里,驶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是文致越开的车,他身旁坐着胡月仪,后座坐着一个杜珊珊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在这盛夏的天气里还穿着外套,想来就是孟采桦了。

程启思诧异地对锺辰轩说:「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才生产的女人能到处跑吗?」

「也许是要去医院吧。」锺辰轩说,「大概采桦的身体有什么不妥?要不我们也去青田医院看看?反正杜珊珊看样子也是要去的。」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一边开车往别墅区外驶去,一边把刚才在罗双那里得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看来还得去趟安乐养老院了。虽然罗双说她妈妈已经胡涂得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但我还是想去碰一碰运气。」

锺辰轩微笑了笑。「这个梅子多年来一直反复地给自己的女儿讲接阴婆的事,说明这件事在她的印象中非常深刻。

「这样的话,即使她真是老年痴呆严重到某种程度了,年轻时候发生的一些特别的事还是会深深印在她脑子里的。问得恰当的话,她大概还是能说出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

「好,那明天我们一起去。」程启思又说,「莫明、君兰他们一直在调查田悦生前那一年的情形,但实在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几乎一辞职就去了文桓的诊所,接触的无外乎都是那些求诊的病人,后来甚至连住也住在诊所,并没有什么交往的朋友。她怀孕后搬回了自己家,更是深居简出。

「哦、对了,还有,她的笔记型计算机找不到了,君兰又去了一趟田悦的家,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难道是被人拿走了?」

一面说着,已经到了青田医院。程启思把车停在了医院正楼前面的停车场,说:「我们先去找于静……」

他一言未完,只听见身旁不远处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有人跳楼了!」

程启思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一个人影从面前那座高楼上直坠下来。还来不及反应,那个人就落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发出了一声巨响。

程启思定了定神,朝那个坠楼的人走了过去。锺辰轩也走了上去,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但都不敢靠近。

那个人是个女人。她摔下来的时候是仰躺着的,头发纷纷地散了下来,遮住了脸。

程启思弯下腰,轻轻地把覆在她脸上的长发拂开了。

杜珊珊。

那是杜珊珊的脸。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看到杜珊珊坐在文家的车里出来,转眼间,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程启思只觉得浑身发冷,转过头看了锺辰轩一眼。

锺辰轩已经拔腿往正楼奔了过去,程启思看到警卫处的那个宋处长也过来了,匆匆地交代了一声:「保护好现场!」也跟了过去。

锺辰轩用力地按着电梯的按钮,那电梯却久久地不下来。程启思哎了一声,说:「我走楼梯!」

程启思抬头的时候,杜珊珊已经从半空中坠了下来。他并不知道杜珊珊是从哪一层坠楼的,只能粗略地判断大概是在十二或者十三层。

他犹豫了一下,先上了十二层,十二层都是病房,因为正是中午,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程启思冲到值班台旁边,把那个在瞌睡的护士叫醒了。

「我是警察,有人坠楼了。妳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事?」

那个护士还在发呆,一个劲地摇头。程启思哎了一声,又向十三楼跑了去。

十三楼却不是病房了,是办公区,每间都关着门,程启思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忽然,一扇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却是于静。

她走出来的那扇门上,挂着「副院长室」的牌子。而这间房间的方向,正好也是杜珊珊坠楼的那一侧。

她看到程启思,显然也很吃惊。「程警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程启思盯着她,缓缓地说:「那天我们见妳的时候,是在四号楼妳的办公室。」

「哦,那里只是我的临时办公室,在四号楼有手术的时候我就会在那里。」于静淡淡地说,「这里才是我正式的办公室,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这里。」

程启思还在盯着她看。

于静还是像上次见面那样,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她的态度也非常平静。

「我可以看一看妳的办公室吗?」

于静微微挑起了眉,但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当然,请进。」

程启思走了进去,这间办公室很大,但跟医院里别的房间一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书桌,沙发,靠墙有一个柜子,百叶窗是拉下来的,窗子也关着。

程启思把百叶窗拉了上去,伸手试了试窗子。

窗玻璃很厚,是双层的隔音玻璃,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窗子是从里面扣上的,他隔着窗子往下望去,下面围着一大堆人,杜珊珊就躺在这个房间正下方的位置。

「怎么了,程警官?出了什么事吗?」于静在他身后问。

程启思转过了身,正视着她。「杜珊珊坠楼了,就在刚才。」

于静睁大了眼睛。「什么?杜珊珊?她不是到致越家里照顾采桦去了吗?」

「她回来了,」程启思慢慢地说,「我是跟着她来的,想问她一些事情。不,应该是她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可是,才刚到医院,她就在我的眼前坠楼了。」

于静又对着他看了半晌,急急地走到了窗前。她推开窗往下一看,就倒抽了口凉气。「她为什么要跳楼?」

「我从来没有说她是跳楼的。」程启思的声音拖得更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了。

「她也有可能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于静的眼神变了,变得警觉起来。

「我才去过杜珊珊家,她虽然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看得出她是满足的,而且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程启思说,「跳楼自杀?

她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于静淡淡地说:「就算她有要自杀的理由,也未必会对人说吧?」

门口忽然响起了锺辰轩的声音,锺辰轩显然是坐电梯上来的,不像程启思跑得那么气喘吁吁。

「于副院长,妳知道我是孟教授的学生,也应该知道我是专攻心理学的。我刚见过杜珊珊,仅仅半小时之前,她绝不是想要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后跳楼自杀的人,绝不是,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于静看看锺辰轩,又看看程启思。「那么你们在怀疑什么?」

锺辰轩笑了一笑。「没有,什么都没有。于副院长,是妳推荐杜珊珊去照顾采桦的?」

于静摇了摇头,「不是,是月仪提出来的。采桦半个月前就住进来了,杜珊珊照顾过她几个晚班,月仪觉得这女孩子很细心也很体贴,就向我提了出来。

「虽然这是违反医院制度的,但既然是月仪的要求……而且珊珊本来也需要钱,这个兼职她一定会很珍惜。月仪和采桦,也都不是会难为人的人,于是我就答应了,杜珊珊最近上的是晚班,下午就去采桦那里。」

程启思问锺辰轩:「你通知他们没有?」

锺辰轩回答:「很快就到。」

程启思又问于静:「于副院长,妳还能向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吗?」

于静想了一会,再次摇头。

「没有,我跟杜珊珊的接触也不多,当然,我觉得这女孩做事很认真,也很可爱,别的,我对她一无所知。」她作了个手势,「毕竟,青田医院里,有那么多的护士。」

程启思朝她道了声谢,和锺辰轩走了出来。电梯还停在十三楼,两个人走了进去。程启思问:「你上楼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锺辰轩说:「没有,这时候正是一天里最闷热的时候,大概这楼里的人都在休息,中午医生也不上班。除了正好在楼下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幕。」

他微微叹了口气,「杜珊珊真是自己跳楼的吗?」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启思冲口而出:「绝不可能!她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

锺辰轩说:「动机呢?」

「当然是为了灭口,」程启思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但还没有来得及,就被人杀害了。她要告诉我们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这个凶手甚至来不及作更多的策划和考虑,就从楼上把她推了下去。」

他沉思着,过了一会才说:「至少,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杜珊珊的事,跟田悦一定有关系,而杜珊珊肯定是被有血有肉的活人给推下楼的。

「你注意到了吗?她坠地的时候,是仰面摔下来的,她如果是自己跳下楼的,怎么都应该是脸朝下,趴着的。这只能说明,她站在窗边,面对着门的方向……而有人在这时候把她推了下去……」

他突然发觉锺辰轩并没有在听,而是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你在看什么?」

锺辰轩摊开了手。

他的掌心里有一根头发,乌黑的,直直的。「刚才在百叶窗的缝隙里发现的。」

「收好,一会儿拿去化验。」程启思仔细看了那根头发,「杜珊珊没烫过发,就是黑色的长直发。这会不会是她的头发?在纠缠的时候被扯下来了?」

「反正不会是于静的头发,她的头发花白了,而且发丝要细一些。」锺辰轩把头发小心地放进了一纸信封里。「按这么说,你认为于静就是推她下去的人了?」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那倒不一定,从我们看到杜珊珊坠楼,到我们来到十三楼,至少有五分钟的时间,可能还不止。不管那个推杜珊珊下来的人是谁,男性或女性,都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于静如果是凶手,她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何况,她上了年纪,杜珊珊才二十来岁,比力气也是杜珊珊比于静大吧?事实上,我们对于杜珊珊究竟是不是从十三楼落下来的,都不敢肯定呢。」

电梯落到了一楼,门一打开,李龙宇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龙宇一见他们就叫:「这是怎么了?这家医院怎么老出事?先是田悦,然后又是这个女孩子……你们是目击者?」

程启思朝外面看了看,已经拉起了线,把人群隔离在外面了。「在检查现场了?」

李龙宇说:「是啊,我正打算到楼上去看看。问了几个目击证人,都说不清她是从哪一楼掉下来的。这时候正是正午,阳光太刺眼了,一抬头眼睛都花了,根本看不清楚是几楼,更不要说看清楚有没有人推她了。」

锺辰轩低声说:「真是相当高明的谋杀案,时机地点都选择得恰到好处。这个凶手,非常懂得抓准时机,脑子很活。」

程启思问:「怎么说?」

「我们是追着文家的车过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离杜珊珊来到这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而在这五分钟里,凶手就作了案。

「我认为,凶手是有意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你们想,如果杜珊珊是在背光的那一侧落下去的,那么就可能有目击者看到她被推下去,至少能够看清楚那是几楼。」锺辰轩慢腾腾地说。

「中午的时候,医生都在休息,病人估计也在午睡……今年本来就热,谁顶着太阳在外面窜呢?如果不是我们刚好走过来……这就只能说是我们运气好,碰上了。」

程启思挥了挥手。「龙宇,你上去把可能的几楼,挨个房间地问一下,作个笔录,看看有没有人看到或者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锺辰轩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我们并没有听到杜珊珊叫?按理说,她如果是被推下来的话,肯定会发出叫声的。就算跳楼自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叫出声,何况是被杀了?她至少也应该呼救的……」

程启思想了一会,摇摇头。「我没听见。」

李龙宇进了电梯,电梯门慢慢关上了。

程启思和锺辰轩走到楼下,太阳光正是最毒的时候,站在那里都会让人浑身冒汗。君兰正在向现场的人询问当时的情况,莫明正蹲在陈了旁边,看他检查杜珊珊的尸体。

莫明看到程启思和锺辰轩过来了,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这家医院这两起案子,怎么你都在现场?」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杜珊珊跌下来的时候,就跌在我面前。」他从线下钻了过去,也在陈了旁边蹲了下来。「怎么样?杜医生没来?」

「老杜在忙田悦的事,我一个人来了。我本来想,自杀的案子,你还紧张兮兮地把我们叫过来……自杀不该我们管的。」陈了叹了一口气,「看样子,肯定是被人推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得罪了谁呢,这么狠?」

「你能确定她是被人推下来的?」程启思问。

陈了伸手比划着。「除非她是背朝外地坐在窗台上,然后慢慢的向后仰……直到摔下去。」

「那不可能。」李龙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喘着粗气,「我把从十楼到十四楼的房间全都看了一遍,因为今天太热,所以所有的窗子都是从里面关着的,这座楼开着中央空调,窗子一开,冷气就跑出去了。

「今天这天气,不开冷气怎么过得了?如果死者是自己跳楼的,难道她的魂跑回来把窗子都关上了?」

君兰走了回来,把手里的录音笔关上了。「在场的人,都只说有人从上面跳下来了。大多数人,还是之后跑过来看的。」

李龙宇摊了摊手,「我去问了,上面的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大部分都在睡觉。没办法,天太热了,中午都想打盹。」

锺辰轩忽然望着程启思说:「文家的人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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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思啊了一声,他一进医院就看到杜珊珊坠楼,已经把文家忘到脑后了。这时候才觉得奇怪,文家的人应该先去找于静,怎么于静完全没有提到这回事?

杜珊珊是跟文家的人一起来的,不管杜珊珊是否坠楼而亡,她首先是肯定上了十多层楼的,那文家的三个人呢?他们上哪去了?

程启思想到这里,吸了口气,再次坐电梯上了十三楼,走进了于静的办公室。于静正在跟不知什么人打电话,看到程启思,匆匆说了两句就搁下了电话。

「程警官,还有什么事么?我得跟相关的高层谈一下最近发生在我们医院的这些事,我一个人是扛不住了。」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于一家医院,形象是很重要的,这种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

程启思单刀直入地问:「文致越他们有没有来找过妳?」

于静愣了一下,「致越?有啊。他打电话说采桦的情况有点变化,想回来看看,我让他们直接把采桦送到原来四号楼的病房去。」

「妳不是说这里才是妳正式的办公室吗?」程启思追问。

于静略微觉得有点好笑的样子。「是啊,可我不会让病人来我办公室看吧?又没设备什么的。何况,一个才生产的产妇,就算坐电梯,坐到五楼也比坐到十三楼好吧?」

她说得有理有据,程启思冷笑了一声。他实在是对这个副院长稳如盘石般的态度很头疼,完全不知道怎么能撬开她紧闭的嘴。他绝不相信,于静是一无所知的。

「那妳的意思是说,我上来撞到妳的时候,妳也是正打算去四号楼看孟采桦的吧?」

「不错,就是这样。」于静止水不波地回答。

程启思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连礼貌也懒得维持了,转头就走。

锺辰轩正在一楼的大厅等他,看到程启思下来,锺辰轩笑着说:「怎么,又在于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姜还是老的辣,你

在她那里问不出什么来的。」他拉了程启思一把,「走吧,我去看看采桦。」


第七章 疯了的接生婆

四号楼的病人几乎都迁出去了,空空荡荡的。

锺辰轩站在五楼的电梯口,沉思地说:「原来那天田悦出事的时候,采桦就住在她楼上的病房?」

程启思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从一间病房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声。

锺辰轩叫了起来:「那是采桦的声音!」

两个人冲到了那间病房,一推开门,只见一个躺在床上的年轻女人,正脸色惨白地半撑起身,死死地盯着门口。

程启思一时间有点愣神。这个女人很美,非常秀丽,眉目如画。

即使是在如此惊惶的时候,她依然美得让人吃惊。

他也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闻其名却未见其人的孟采桦。他不禁在心里骂文桓,有这么美的妻子,居然还在外面拈花惹草?

「辰轩,辰轩……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婆婆……她抢走了我的孩子!她……」

锺辰轩忙问:「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那……那边……」孟采桦大声地说,她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时像是要摔下床似的。锺辰轩用力摁了摁叫护士的铃,跟着程启思就追了出去。

这是一条「L」型的走廊,因为还是中午,没有开灯,反而显得黑暗。只见在拐角的地方,有个黑色的矮小人影正极快地移动着。

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接阴婆!」

看那人的身形,和那人走路的模样,跟他们那天午夜时分所见的那个黑衣老妇人十分相似。

因为拐角处十分黑暗,想再进一步看清楚也是不能了。人影消失在了拐角那里,当程启思和锺辰轩追过去的时候,那里却只有一堵墙挡在面前了,刚才那个黑色人影已经不见踪影了。

程启思想起了于静曾经说过的话,这幢四号楼的东侧和西侧是完全隔开的。看来,就是这堵墙把两边隔开了?右边有两个洗手间,一个是男洗手间,一个是女洗手间,门都是虚掩着的。

程启思进男洗手间晃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他又走到女洗手间前面,犹豫了一下,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

锺辰轩正站在左边的窗子前,窗子也是从里面关上的。他试了试,推不开。

外面不远处有一幢房子正在修建,站在这里就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挺吵闹,但病房那边还是很安静的。

程启思一推开女洗手间的门,就发出了一声惊呼。锺辰轩一回头,只见一个人正倒在女洗手间的门口。

「伯母?!」

程启思听锺辰轩叫这个昏倒的女人作伯母,也呆了一呆。「她是?」

「她就是若兰的母亲,文致越的妻子,胡月仪。来,帮我把她扶起来。」

锺辰轩一面说,一面把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程启思忙上前去帮忙,把胡月仪送回了孟采桦的病房。

让他们吃惊的是,除了两名护士,于静也在病房里。

孟采桦一看到胡月仪,就叫了起来:「妈!您怎么了?宝宝呢?宝宝在哪里……」

「副院长!副院长!我们在四楼发现了这个……」

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的左手拎了一把黑伞,右手却提了一只铁桶。看到这两样东西,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程启思一把将这两样东西给抢了过来,往桶里一看,鲜红的都是纸钱。他看了看另一只手的黑伞,这伞倒没什么出奇之处,是一把相当破旧的黑色布伞,像是八零年代的人常用的那一种。

他突然觉得手里提的桶在轻微的摇动,却并不是自己在动,心里一惊,忙把桶上血红的纸钱拂开了。他的手指触到纸钱的时候,只觉得一阵湿湿黏黏的感觉,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纸钱一掀开,就看到桶里有个婴儿,光着身子,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程启思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把那婴儿抱了出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妳的孩子?」

孟采桦一声尖叫,急忙伸出了手。「宝宝,你跑到哪去了?你的衣服呢?这样会着凉的啊……」

程启思把孩子递到了她手里,孟采桦忙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吻着孩子的小脸,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于静低声说:「她身体很虚弱,刚才又受了刺激,让她休息一下吧。我还是先去看一下月仪。」

刚才于静已经让两个护士把胡月仪扶到隔壁病房的床上躺下。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看到胡月仪已经醒了过来。

胡月仪一见于静,就拉住了她的手。「于静,刚才……刚才我看到接阴婆了。」

于静脸色一变。「月仪,妳也看到了?」

程启思站在旁边打量着胡月仪,她虽然已上了年纪,又是刚从昏迷里醒来,但依然是气质温雅,谈吐细致。他开始相信锺辰轩的话,胡月仪若是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像画一样的美女。

胡月仪轻声地说:「我正在洗手,忽然从镜子里看到后面有个人在看着我……那是个穿黑衣服、披头散发、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女人……她看着我笑,笑得非常诡异……我想回头,却不敢回头。我想起了致越讲过的那些话……」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真不争气,居然就那么昏了过去。」

于静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背,「谁见到这种事不会害怕?妳本来身体就差。放心好了,采桦没事,孩子也没事。」

胡月仪吁了一口气。「那样就好。珊珊正在照顾她吗?」

于静犹豫了一下,程启思开了口:「胡教授,杜珊珊在大约半个小时前,从一号楼的十多层坠下,当场死亡。」

胡月仪怔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珊珊死了?这不可能,我们是一起来的……」

「我正要向妳请问,来青田医院后你们去了哪里?」程启思问。

胡月仪想了一想,「致越把车停在了四号楼,我和珊珊把采桦扶下了车,珊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她有点小事要办,马上就回来。于是我就和致越把采桦送到了五楼的病房里……这时候,致越接了个电话,说有点急事要去学校,就先走了。

「我就在这里陪采桦……采桦抱着宝宝,她精神不太好,我就让她睡觉。我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就遇到了那个……」

锺辰轩问:「杜珊珊没有说她有什么事?」

胡月仪想了一想,「没有,她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有些小事要办也是很正常的,我当然不会追问。」

她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刚才这位警官说的是真的?珊珊……她死了?怎么会,她离开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一点异样,怎么会跳楼自杀?」

程启思面无表情地说:「她不是跳楼自杀的,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程警官!」于静大声地打断了他,「在没有证据之前,请你不要这么武断。你这样随意胡说,会影响我们医院的形象的。如果接连发生两件他杀案,别人会认为我们医院里藏了一个杀人犯,青田医院以后该怎么办?」

程启思冷冷地说:「对我而言,揪住凶手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把凶手抓到,对你们医院岂不是更有利吗?难道一个有接阴婆的传闻流传的医院,会让前来待产的产妇感到安心?」

于静还想说话,胡月仪握了握她的手。

「于静,妳的脾气还是不改,遇到事还是那么冲。程警官,我们各自的立场不同,于静是为医院着想,而我得为我的儿媳

和我的孙子着想。

「可是,我们能告诉你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冷潮热讽和穷追不舍呢?」她朝站在一旁的锺辰轩求助地望了一眼。

锺辰轩朝程启思使了个眼色,程启思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锺辰轩朝胡月仪抱歉地笑了笑,也跟了出去,低声埋怨道:「你干么那么咄咄逼人?我知道你急着想破案,但那是我的长辈,你留点情面不行么?」

程启思哎了一声,说:「好吧好吧,都是我错。这两天天气热,我也热得昏头昏脑的,有些话头脑一热就说出来了。」

锺辰轩望着窗外,阳光耀眼到白亮的地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你把那两样东西带上了?」

程启思左手拿伞右手提桶,那模样很是滑稽。「这就拿回去化验化验。我倒想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真从幽冥而来?」

锺辰轩和程启思坐在一家咖啡厅里,每次有人进来,玻璃门一被推开,便涌进来一股热浪。

程启思不断的在给咖啡杯里加冰,直到加得咖啡都快要溢出来了。

「你真那么热吗?」锺辰轩浅浅地啜了一口咖啡,横了程启思一眼。

程启思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了,文桓连出都没有出来过。监视他干什么?你真怀疑他?他可是你的老同学啊。」

「你不是一直讨厌他吗,现在怎么帮他说起话来了?」锺辰轩悠悠地说。

程启思笑笑说:「讨厌归讨厌,对这个文桓了解些之后,觉得这个人实在不是杀人的类型。我看他对田悦,也是真心的悲伤。」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我在梦里,老是看到田悦,看到她脸上那个近于凄伤的笑容。我耳畔老是回荡着她那句像浮在雾气里的话……她叫我去看那条路?为什么?」

「那条路是阴阳路。」锺辰轩淡淡地说。

「田悦也把你拖上了这条阴阳路。你为之痛苦,启思。别告诉我,你对林明泉之死还怀有愧疚之心?就算是同事一场,他杀了那么多人,而且用了那么残忍的手法,你应该杀死他!」

「辰轩!」程启思忍不住打断了他,「你不要忘记,如果没有你,林明泉也未必会做出那些事来。你是始作俑者,一直都是。

是你用巧妙的手法在幕后诱导林明泉犯罪……」

锺辰轩冷冷地说:「想不到你还一直记着,还记得如此之牢。」

程启思挥了挥手,似乎想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起挥去。「好了好了,是我不该提。我只是觉得迷惑,为什么田悦会说那些奇怪的话?为什么硬把我拖上了……好吧,如你所说的……阴阳路?她难不成是想……」他猛然间打了个寒噤,「报复我?因为我杀了她所爱的人,她想报复我?」

锺辰轩说:「你想得太多了,人是会遗忘的,就算你对田悦内疚,你还是会慢慢淡忘。用自己的性命,为了一个本不值得的男人来报复,实在不是件明智的事。」

程启思正想说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对面文桓的诊所。锺辰轩也回过头去看,只见文桓正亲自送了一个老人出来。

文致越。

「胡月仪不是说文致越有急事去学校了吗?怎么抛下妻子跟儿媳妇,一个人跑到文桓这里来了?」

程启思狐疑地说:「他有事找文桓,难道不应该一通电话把文桓叫过来?这么热的天气……」

他起身就想过去,却被锺辰轩一把拉住了。

「启思,你去找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锺辰轩的眼神带着一丝恳求。他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坐了下来。

「辰轩啊,我知道他们是你亲戚,你另眼相看。可是,这文家明明跟田悦的死脱不了干系,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查下去?」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看了锺辰轩一眼,这一眼里却带着些怪异的味道,「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你有线索了,却为了维护文家,而不肯开口?辰轩……」

锺辰轩为难地皱了皱眉,还没开口,程启思的手机就响了。程启思按下了接听键。

「喂?陈了?不会吧,这么快就有结果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过了好一阵,程启思才把手机放了下来。他看着锺辰轩,慢吞吞地说:「杜珊珊在跌下去的时候,服用了安眠药。」

锺辰轩一呆。「那就是说,她当时还处于昏迷状态?在跌下去的时候?安眠药是被注射的,还是服用的?」

「听陈了说,应该是和着水服用下去的,那种安眠药可溶于水。」

程启思沉重地盯着他看。

「粗略地估计,她服用安眠药,大约是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以前。按这个时间来算……她被下药的时间就在文家,或者是文

家把她送到医院的车上。

「你说过,你在文家见到了杜珊珊,那时候她还是好好的,也就是说,可能你一走,杜珊珊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了安眠药。医院里,如果有一个病人被人架着送上楼,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昏迷的杜珊珊被人扶进了电梯,送到了较高的楼层,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凶手站在旁边,小心地把窗子一点点推开,杜珊珊就会落下去。而她的一根头发,被绊在了窗上……

「凶手再把窗户从里面扣上,只不过,我们来得比较急,那人还来不及把现场清理完毕,我们才能找到那根头发。你不是奇怪杜珊珊掉下楼为什么没叫吗?她根本就是昏迷着的!」

锺辰轩反驳说:「那为什么还要制造她是坠楼的假象?那不是多此一举吗?一验尸,就知道杜珊珊跳楼的时候是昏迷的,根本就不可能被误认为自杀!」

程启思忍下了一口气,沉着声音说:「我不跟你争。这个案子的疑点很多,我也不指望你帮我,只要你不妨碍我就行了。」

锺辰轩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站起身就走了。

一般锺辰轩生气的时候,程启思都会赔不是,但今天他也气得不轻,懒得再理对方了。他把自己面前的冰咖啡给喝完,结了帐就开车赶往警局。

办公室里只有君兰一个人,自从上次郑琪儿那件案子之后,程启思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君兰。对于这样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女同事,程启思心里总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虽然那桩案子中的欧阳若兮,在自杀前承认自己是最后的凶手,事情也算是结了。但要程启思若无其事地再对着君兰,实在是不可能。

君兰看到程启思,迎了上来。「启思,怎么样了?」

「没什么发现。」程启思抹着头上的汗,「龙宇和莫明呢?都出去调查了?」

君兰垂下了眉,她的双眉淡淡的像两抹烟雾,有种楚楚动人的韵致。

「是啊,龙宇去青田医院了,莫明说他要再去一趟田悦的家,然后去文桓的诊所,看看田悦这一年来在诊所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护士姐妹。」

程启思在心里暗想,哪里会有?田悦这段时间,接触多的除了文桓,也别无他人了。他又问:「陈了在吧?」

「在,他正在等你。」君兰回答。

「他说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场的确是田悦的血。」

程启思心里一颤,忙向法医部走了过去。虽然他一直不愿意去想,但君兰在现场说过的那句话,还是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

田悦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已经到了晚上六点钟,但天上的太阳似乎还完全没有收敛的趋势,一心一意地在放射着刺目的白光。

锺辰轩站在一幢带花园的房子前面,正门前挂着一块不太显眼的牌子:「安乐养老院」。

这儿的绿化很不错,花木茂盛,虽然都不是什么很名贵的花草,但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一片绿意很是舒服。

「你找谁?」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冲着锺辰轩问。这女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穿一身看起来很凉爽的花绸衣裤,趿拉着一双拖鞋。

锺辰轩忙说:「我找罗冬梅。是她女儿罗双让我替她来的。」

女人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水果和礼品,指了指说:「往那边,左边数过去第三个房间。」

锺辰轩谢过了她,依着她的指点走到了那个房间前面,敲了敲门。门里没人回应,那女的又远远嚷了起来:「推门进去吧,她听不到的。」

锺辰轩蹙了一下眉,推门走进去了。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窗上糊着绿色的窗纱,有一台小风扇在转动,但对于积着的暑气似乎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屋子里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张铺着凉席的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老妇人端坐在椅子上,正对着风扇。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满是皱纹。

锺辰轩曾经听陈秀莲说,罗冬梅年轻时候长得很漂亮,但在这个老妇人脸上,不要说美丽了,甚至连生命都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锺辰轩进来,她也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

锺辰轩把带来的东西在桌子上放了下来,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他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带着一条金炼的水晶球,放在了桌上。

程启思赶到安乐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打锺辰轩的手机,一直是关机,打到自己家,锺辰轩也不在。

他想起还有一桩事没做,就是去养老院拜访罗双的母亲,那个跟「接阴婆」有关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开车过来了。

他一到大门口,就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天色已晚,养老院里却是连花园都亮着灯,吵吵嚷嚷地围了不少人,还有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

程启思急匆匆地甩开人群走了进去,迎面碰到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抬着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的人,是遮住了脸的。

另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医生,正对一个女人说着:「这个老太太的事,我不认为是意外。我看,你们最好是报警。」

那个女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程启思就抢了过去,出示了证件。「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谁死了?」

那个医生说:「呵,来得真巧,刚才院长打电话来,说有个老人家不行了,我们赶忙过来。已经来晚了,救不了了,不过,这老太太虽然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但身体还是不错的。

「我周末的时候,会过来看看这些老人家,给她们义务看看病什么的,她的心脏完全没问题,血压也不高,没有什么疾病。她死得这么猝然,我看,得由警方接手才是。」

女院长一脸愁容,说:「难道还有人会害罗老太不成?」

程启思打断她的话头。

「罗?死者的全名是?」

女院长回答:「罗冬梅。」

程启思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罗冬梅也死了?继杜珊珊的死亡之后,罗冬梅也「意外」的死亡了?

如果说杜珊珊还跟田悦的死亡有相当接近的关系,那么,罗冬梅呢?

她只是一个半疯癫了的老太婆,如果真是有人谋杀了她,那么也未免太过于残忍,过于谨慎了!

在罗冬梅的尸体被送走之前,程启思看了一眼她的脸。罗冬梅的脸扭曲发蓝,程启思见过这样的死者,往往是由于氢化钾中毒而死的。

那天晚上,程启思的脑子里一直是昏昏然的。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他这一天又在太阳下跑来跑去,晒得发晕。

当罗冬梅的尸体被送走,围在养老院的人渐渐散去,程启思才走进了罗冬梅的房间。他的视线立即被桌子上的一篮水果和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礼盒吸引住了。礼盒装的是人参。

水果里有葡萄,有荔枝,有龙眼,包装得很漂亮。

程启思一低头,看到地上有不少的龙眼皮,他蹲下身,仔细地把龙眼皮收集了起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女院长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程启思问她:「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哦,是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来看她的时候带来的。」女院长想了想说:「这个年轻人以前没有来过,他说是罗双的朋友。」

「年轻人?」

程启思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女院长又想了一会。「大概半个多小时吧。」

「如果再见到他,妳能认出他吗?」

女院长点点头。

「能,那小伙子长得很好看,像明星。」

程启思心里微微动了动,他正想再问什么,忽然,他看到在床角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伸手去摸。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东西,冰凉的。

程启思心里觉得很诧异,捡起来一看,是一颗透明的水晶球,上面还带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子。

程启思顿时觉得浑时冰冷,冷得像他触到的水晶球。

他认得这东西。


第八章 恶作剧的背后

程启思发疯一样地开车回了家,也不拿钥匙,乒乒乓乓地在那里一阵乱捶。「开门!锺辰轩,开门!」

过了好一会,门才开了。锺辰轩皱着眉头,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你干么?」

程启思一把将他推了进去,然后把门砰地一声推过去,关死了。「你今天晚上去了安乐养老院?」

锺辰轩淡淡地说:「去了又怎么样?干你什么事?」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走回自己房间。

程启思用力把他一扯,锺辰轩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你疯了?!」

程启思瞪着他。「你去看罗冬梅,是不是?」他一摊手,那颗水晶球就躺在手心上,那截金炼还在微微晃动。

锺辰轩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是。」

「你带这个去,是为了对她催眠?对一个疯子?一个老年痴呆的人?你从她口中得到了什么?」程启思的吼声越来越大,锺辰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算我对她催眠了,又怎么样?我也是想尽快破案。」

程启思笑了一笑,眼睛里却是完全没有笑意的。「可是,她现在死了,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医生说,很可能是中毒,就在─你走之后。」

锺辰轩本来坐在沙发上,这一下猛地站了起来。「什么?」

程启思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她死了,罗冬梅被害了,就在你去看过她之后!」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散碎的龙眼壳,「她的房间里,没有别的吃的,只有你带去的水果,她拆开了包装,并吃了一些。」

锺辰轩的脸色变了。「你难道怀疑我?我有什么动机杀她?」

程启思冷冷地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与这个案子有关系,压根都没有那么想过。撇开杜珊珊不说,杀田悦,你是丝毫没有动机的。所以我根本想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但是我错了,你有动机,而且有很强烈的动机!」

「你什么意思?我有动机杀田悦?什么动机?」

程启思大声地说:「动机就是林明泉!林明泉是受你诱导和指使的,没有你,他或许就不会干出那一连串凶杀案。在林明泉死后,对我们来说,可以说是结案,但对于田悦而言,或许没有。

「我还记得,最后是由田悦清点林明泉的遗物的,也许她在林明泉的遗物里,发现了类似日记之类的东西……也许她由此发现了你的存在─在这个事件中你所起到的作用!」

锺辰轩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就像黑水晶一样发着光。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我不信任到这种地步。」

这句话让程启思窒了一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了。

锺辰轩缓缓地接了下去。

「我帮你说吧,启思。田悦发现了我是操纵林明泉的幕后者,于是,我为了杀人灭口,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杀人谜局。你自然认为,对于我,利用所谓的『接阴婆』来制造恐怖气氛而达到杀人的目的,并不困难。

「我跟文家和孟教授的关系,让我有机会听到关于接阴婆的传闻。而杜珊珊和罗冬梅,都是杀人计划中的牺牲者,因为她们知道某些东西,所以她们必须被灭口……

「具体我是怎么做的,你还不完全清楚,但是,你有理由怀疑我。是不是,启思?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程启思哑然。他想说的确实不外如是,但被锺辰轩全部说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锺辰轩淡淡一笑,又说:「如果是我杀死了罗冬梅,我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么?竟然会留下我平时用作催眠的水晶珠?而她又是吃了我送去的水果而中毒的?我会如此愚蠢么,启思?」

程启思过了很久,才回答:「也许,你去的目的并不是想杀罗冬梅。但是,你发现,她的痴呆并不像别人所形容的那么严重,她还记得一些东西。所以,你才不得不马上下手,杀了她……」

「好吧……」锺辰轩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了我是凶手,我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找证据吧,启思,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你可以抓我。」

程启思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不敢确定了。他一口气冲回来找锺辰轩兴师问罪,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这时候冷静下来想一想,确实破绽很多。他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我是太莽撞了……」

锺辰轩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那也是来源于你对我的不信任,启思,你不信任我,从来都不信任。我知道,这种情况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无话可说,但是,这次案子我是真心实意想找到凶手的,你这么怀疑我,确实让我觉得很难受。」

程启思沮丧地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对不起。看到杜珊珊坠楼,我已经很震惊了,再看到这个无辜的甚至已经是痴傻了的老太太死掉……我实在是觉得……是谁会做出这么丧尽良心的事?连罗冬梅这样的人都不放过?」

锺辰轩轻轻地说:「一定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小心,但非常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程启思抬了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锺辰轩说:「如你所言,罗冬梅已经是个疯傻的老太太了。她能够说出有价值的话吗?这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而这个人却不肯冒这个险,还是一定要把她灭口,难道这还不能说那人足够谨慎,足够小心么?

「至于懂得把握机会……在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不能确定凶手是不是有意要嫁祸给我的。但是,凶手一定是尾随我而来。

「凶手看到了我进房间,虽然我关了门,但窗子还是开着的。我当时在对罗冬梅进行催眠,需要全神贯注,并没有留神外界的事。我一离开,凶手就进来下了毒手,然后乘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你究竟对罗冬梅作了什么催眠?」

锺辰轩望着他,眼睛里很有些委屈的孩子气的神色,程启思很少见他这副神情。

「我只是想帮你破这桩案子,否则也不会对一个已经没有思考能力的老太太进行催眠了。这本来也是违反我们的职业道德的……」

程启思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扯上一把下来。「对不起……」

锺辰轩截断了他的话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对罗冬梅进行催眠是有结果的。虽然她的老年痴呆已经相当严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但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接阴婆』的概念,确实是深入了她的思想深处。

「我在催眠她的过程中,经过反复的诱导,她说出了一句话。」

程启思顿时紧张了起来。「她说了什么?」

锺辰轩说:「她说─『假的,真的』。」

程启思呆住。「这是什么意思?假的,真的?究竟是假的还是真的?」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一定是钻在她思想最深处,牢牢占据着她的想法的一句话。她变成这样了,完全胡涂了,还记着这句话。

「你要知道,我跟她交流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接阴婆。换句话说,把这句话补充完全,那就是『接阴婆是假的,真的』。」

程启思苦笑地说:「你这是要考我的想象力吗?」

锺辰轩沉默了一会,又说:「她还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更让人无法理解。那就是『小脚』。」

「这个我觉得倒是不难解释。」程启思说,「我们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接阴婆─我还是先这样称呼她吧─就是小脚,还穿着绣花鞋呢。难道罗冬梅当年也看到了接阴婆是小脚?」

锺辰轩想了想,说:「罗冬梅看到她,是好几十年了,那时候,乡下还有缠足的老太太,也不足为奇,现在也不是全没了。她为什么偏偏对这接阴婆的小脚印象深刻,我想一定有原因,只不过还没有想出来罢了。」

他说完这番话,便站起了身,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了去。程启思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

「辰轩,今天的事,是我莽撞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锺辰轩正在推门,听到他的话,略微地停了一停,「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我不会原谅的。我会一直记住,启思,我是个记仇的人。」

房门关上了,程启思呆呆地坐在那里,然后把头埋在了手里。

半夜,锺辰轩忽然听到有人在砰砰砰地捶门,还夹着程启思的大叫声:「辰轩,辰轩,快醒醒!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锺辰轩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还没还得及回答,程启思已经等不及地推开门进来了,一把扭亮了床头灯。「辰轩,我知道那个小脚的含意了。」

锺辰轩一时间适应不了灯的亮光,闭了好一会眼睛才睁开。「怎么了?」

程启思一脸的兴奋。「记得吗?那天我们在四号楼的转角处发现了那个接阴婆,是吗?然后我们跟过去,明明是一个死角,她却在我们面前消失了,然后,我们就在女洗手间发现了昏倒的胡月仪。」

锺辰轩已经清醒了,端起放在床头的水杯喝了一口。「没错。」

「然后,是我们把胡月仪扶起来,送回病房的。」程启思继续说,眼睛在发光。

「我们等于是把她抬过去的,你扶她的头,而我扶她的脚,那时候,我就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刚才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在想罗冬梅所说的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是,我突然惊醒的时候,我知道了我觉得哪里不对!」

锺辰轩睁大了眼睛。「哪里不对?」

程启思看了看他。「你难道真不知道?」

锺辰轩茫然。「知道什么?」

程启思提高了声音。「胡月仪是缠过脚的!她是小脚!」

锺辰轩手里的水杯,啪地一声落了下来,掉在了床前的地毯上。「什么?她……」

程启思肯定地对他点了点头,「我碰到她脚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她的鞋子大约是三十五号,是一双普通的黑皮鞋。可是我碰到她脚的时候,却感觉特别软,像是触到一团棉花,而不是人的脚。

「那时候我没有仔细去想,现在我回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过吗,她出身很好,是典型的旧式家庭。算一算,胡月仪大约是四零年代出生的,如果那时候的遗老家庭,给自家的女儿缠足,还是可能的,这一点……我想你一定能够调查到的。

「不过,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倒是很奇怪,看来她是真的瞒得很好。也许因为她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教授,如果让人知道她缠了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才会一直瞒着吧?」

锺辰轩沉吟地说:「我跟若兰家是世交,我很早便认识胡月仪了。她的风湿很严重,腿脚不灵便,平时走动要么得要人搀扶,要么就是拄着拐杖。

「我们见多了,也见惯了,从来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文致越一定是知道的,这种事瞒不过枕边人。若兰肯定不知道,否则她会对我提起的。」

程启思扬起了手里的一本书。「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法国推理小说作家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写的《黄色小屋的秘密》?」锺辰轩眨了眨眼睛,思维总算开始活跃起来了。「你是说,我们在拐角处遇到接阴婆的情况,跟这本书里所写的一样?」

「对,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花招了。」程启思满脸放光地说,「书里的主角,追到拐角处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人,然后,他所追赶的凶手就消失了。

「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我们是在洗手间里发现胡月仪的。四号楼后面在施工,很吵,洗手间的门又是关上的,我们看到人不在了,肯定会有一瞬间的愣神。

「胡月仪只需要把她的黑色外衣脱下来扔进角落就行了。因为我们本来就只瞟到她的背影,她根本不需要作别的伪装。这也是护士在别的楼层发现铁桶和黑伞的原因,按理说,也应该在五楼发现。

「我绞尽脑汁地去想为什么会在别的地方发现,我假设了很多理由……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胡月仪别无他法而已。

「时间只有那么短,她如果再提个桶,拿把伞,加上她本来也上了年纪,行动总不如我们那么敏捷,所以事先把她的道具放到了别的地方,而没有拿在手中……」

锺辰轩说:「可是,动机呢?」

「辰轩,你不是想不到,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因为他们是若兰的父母。」程启思在床边坐了下来,捡起了落在地毯上的水杯。

「你说过了,文致越曾经想过,如果孟采桦的孩子死了,就用田悦的孩子去替代。我想,事实上,这个最坏的可能性确实出现了。

「他们,文致越和胡月仪,计划用『接阴婆』来把孩子抱走。而于静肯定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还有杜珊珊。但是杜珊珊只是听了于静的话,配合行动,她却没想到,田悦会死得那么惨……

「文家让她去当特别护士,也是为了监视她。而当杜珊珊想要把事情经过向你透露的时候,她就被灭口了。」

锺辰轩蹙紧了眉头,「大体上说得过,可是,有很多小地方讲不通。首先,他们根本就没有杀死田悦的必要,而且搞得那么血腥;还有,既然如此,杀罗冬梅,又有什么意义呢?罗冬梅不应该认识胡月仪的。」

程启思突然笑了。「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证明我的理论,不过要你帮忙。」

锺辰轩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锺辰轩把一个试管放在程启思的面前。程启思忙问:「这么快?」

那个试管里有一滴血。

「趁采桦不注意的时候,我取了一滴血,才出生的小孩子,疼得哇哇大哭,采桦还以为那孩子跟我犯冲呢。」锺辰轩说。

程启思拿起试管,就往法医部走。「有了这滴血,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田悦的,还是采桦的了。对了,胡月仪没有对你起疑心吧?」

「我只是说看采桦昨天受惊了,来看看她,至于有没有起疑心,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胡月仪是典型的淑女,这种女人,感情是不会形于色的,她在想什么,我也很难看出来。」锺辰轩说:「好了,你交代的事,我替你办到了,我想回家休息了。」

程启思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早呢。」

他看到锺辰轩立即面带不豫之色,苦笑地说:「你真是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好吧好吧,但你别乱跑,有结果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锺辰轩朝他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在警局门口,锺辰轩看到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地摇了下去,文致越的脸出现了。

他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辰轩,上车吧,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锺辰轩迟疑着。「我先跟同事打个电话。」

文致越打开了车门,「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辰轩。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关于田悦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锺辰轩不得不上了车。

文致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车速很快,锺辰轩一直记得文致越是个谨慎的人,开车总是求稳不会求快,这时候却颇有些一反常态。看到越走越偏僻,锺辰轩忍不住问:「伯父,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你感兴趣的地方。」

文致越一直没有取下墨镜,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锺辰轩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不说话了。

这条路却越走越眼熟,尤其是满地的烂泥,和两边一人多高的野草丛。锺辰轩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阴阳路。」

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也更虚弱无力:「你也知道?对,我们差不多四十年前,下乡的地方就是这里。那时候,没有车,但是路跟现在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带着干粮和水,从城的那一头一直走到那座山前面……那不是山,是丘陵,H城即使是郊外也没有象样的一座山。

「我们穿着胶鞋,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下过了一场暴雨,这条路上全部都是泥泞,我们的裤子上都溅满了泥,鞋袜都湿透了……」

锺辰轩望着两侧的野草迅速地从视野里退开,但接下来还是一片片的野草。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这一天是阴天,在八月里,这样的天气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野草被风吹得四处乱倒,天是灰黄的,但天边却是一线的发亮。据说,天边亮,在盛夏,就会下暴雨。

「伯父,为什么这里要叫阴阳路?接阴婆,真的存在吗?」

文致越侧过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有墨镜的掩盖,看不清楚文致越的眼神。

眼睛一向是最能透露出一个人内心思想的地方。

「以前,几十年前,这附近都不是荒地,在H城,不,应该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拆迁修新住宅区都是很常见的事。以前,

这里是农田,到处都是农田,中间散布着一些砖房,还有一些菜园和果园。」

锺辰轩说:「这我听说过。据说这块地是被买下来了,但是地基不适合建高层,建工业区地点又不合适,加上中途出了不少事故,大家以讹传讹,都说这块地不吉利,于是就废弃了。」

「这也难怪,即使现在说是二十一世纪了,但一个楼盘开盘,还得要请风水大师挑日子。」文越越慢慢地说着。

「买地,也得看风水,大概是那时候,那个投资的人看着便宜就买了,结果对这块地的调查不够,买了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倒是那些居民可怜了,没得着几个拆迁的钱。」

锺辰轩笑了笑。「我上次去过对面那个村,虽然跟田悦住的海源街只隔着半个小时的车程,但看起来,真的条件是差得很远了。」

「七月村。」文致越悠悠地说:「那个村子叫七月村。」

「七月村?七月村?」锺辰轩重复地念了两遍。七月村,这个名字不奇怪,但听在耳朵里,总会让人联想起某些东西。七月半?头七?还是什么……突然,从天边传来的一阵轰轰的闷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锺辰轩望了望天色,更暗了。

「伯父,快下暴雨了。」

文致越回答:「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停了好一会,他慢慢地问,「辰轩,你现在还想若兰吗?」

锺辰轩的肩头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稍稍地往后蜷缩了一下,把脸藏在了阴影里,「我已经不再想了,至少不会主动地去想。只不过,有时候记忆会纠缠你不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她的死,是吗?」

锺辰轩回答的声音更低更轻。「你不会也相信她是意外致死,或者是失足落水,对吧,伯父?」

文致越没有回答。

这时候,七月村已经出现在了夜色里,文致越把车停下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板本来是挺直的,现在看来也已经佝偻了。

锺辰轩看着文致越在小路上费力地穿行,上去扶他,却被文致越推开了。「我自己能走。」

锺辰轩只能跟在他后面,看文致越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动,真是生怕他会一跤跌下去摔断骨头。风也越来越大,锺辰轩不

时地抬头看一眼天色,天都黑沉沉得快要压下来了,他很担心一旦来了暴雨,两个人都会变落汤鸡。

文致越总算是停了下来。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气,指着一道院门说:「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村里的灯光不少,但这个院子里却是一点灯光也没有。锺辰轩微微带着一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院子,凭他的直觉,这里面是早已没有住过人的了。

文致越伸手去推门。只听嘎地一声,门开了。

那是一扇木门,颤抖的呻吟的开门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辰轩,进来吧。这里没有人住,早就没有了。」

锺辰轩站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这里面有几间简陋的平房,借着微弱的一线天光可以看得到,平房里还有一些破旧的家具,但都已经残破不堪了。锺辰轩环视着院落,他看到了一口非常古旧的水缸,外侧布满了青苔。

「这就是那口……据说会招来接阴婆的水缸?」

文致越忽然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回荡在风里,带着一丝丝嘲讽的味道。

「是呀,我们一住进来,就有村民来叮嘱我们,叫我们千万不要去动它。可是我们都年轻,血气方刚,说难听点就是没事儿找事儿,怎么可能掩藏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哈哈哈……何况,我们都是受了正规教育的,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哈哈哈……」

锺辰轩看他笑个没完,笑得直到岔了气弯下腰咳嗽,忍不住说:「难道这就不是无稽之谈吗?您不会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吧!」

「哈哈哈哈……」文致越笑得更大声,似乎真的觉得非常好笑似的。「当然不是真的,当然都是假的。只不过,我们把传闻变成了事实啦,我们把假的变成了真的啦!哈哈哈哈……接阴婆,接阴婆……人们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啊,哈哈哈哈哈……」

锺辰轩瞪着他。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在对罗冬梅作催眠的时候,她一直机械重复着的话。

「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

他忽然说:「是你?是你们干的?你们为什么……」

文致越拣了一块石板,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终于摘下了墨镜,但是在黑透了的天色里,他的表情还是看不清楚。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了好玩,我们在这里,非常无聊,无聊得不知道做什么好。这里住的人,都很相信那个接阴婆的事,老跟我们说,那口水缸里面有接阴婆留下的东西,不准去碰,一碰就会召接阴婆出来。

「哈哈哈哈,辰轩,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些吗?哈哈哈……」

锺辰轩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了脸上,微微地觉得疼痛。已经开始下雨了,黄豆大的雨珠子劈里啪啦落了下来。

很快,交织的雨帘就让他连坐在几米之隔的文致越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伯父,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致越的笑声,隔着重重的雨帘传了过来。「哈哈,你难道想不到吗?接阴婆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带走才出生的孩子。正好,村子里有一个孕妇马上就要生产了,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锺辰轩打断了他。「于是伯母就装扮成了传闻里的接阴婆,穿着一身黑衣,左手黑伞,右手铁桶地进去了?然后她把才出生的小孩放进装满纸钱的铁桶里,带走了?

「接生婆和老吴都吓得魂不守舍,所以一切很顺利?你们几个人,包括孟教授、于静、你,都藏在窗外或者附近偷看?」

文致越的笑声,渐渐地停了,「对于我们,只是一个玩笑。年少轻狂的玩笑,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我们低估了人性。」

锺辰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但很快地,雨水又再一次模糊了视线。「你是指……老吴趁机杀了他的妻子?」

「我们对于这个计划一直很兴奋,我们常常在一起商量。有时候在这个院子里,有时候在河边,有时候在山上。」文致越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萧瑟。

「老吴也许就是在我们商量的时候,听到了,月仪进去后,他跟接生婆一起吓得缩到了墙角,只不过,接生婆当时是真的吓慌了,捂住了眼睛。而老吴……他趁机用接生婆用来接生的一把剪刀,划破了妻子的喉咙。」

锺辰轩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文致越这次停顿了很久才回答。「因为老孟看到了。」

锺辰轩叫了起来:「那你们为什么不报警?这是你们引起的谋杀,就算你们得承担一定的责任,你们也应该报警!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法律常识,你们怎么会……」

「因为之后发生了一件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事。」文致越的声音,在雨帘里变得模糊而低沉,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咳嗽。

「窗子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在那里偷看,老孟的视力最好,个子也最高,所以是他站在那里看。于静,一看到月仪出来了,就跟了去。

「而我,我是负责到山上的古庙里去偷偷敲响那口钟的,我敲响之后就一直跑,跑回到了我们住的院子里。你应该知道了,那时候正好是午夜,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我们没有碰上一个人。」

他又停住了,只听得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咳嗽声。

锺辰轩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边在那里兴奋地谈论着这次成功的恶作剧,夸赞月仪扮演得很完美。月仪的脚,一向是被我们取笑的对象─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她平时都是穿普通的鞋子,然后在里面塞上棉花之类的东西─这次居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笑了闹了一会,才想起那个才出生的婴儿还放在铁桶里。于静急忙去把孩子抱出来……」

锺辰轩问:「鲜红的纸钱,肯定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文致越的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一起传了过来。「当然不是,我们偷了村里一家人的一只鸡,鸡被我们杀来吃掉了,血被我们派来作这个用场了。」

锺辰轩缓缓地说:「你们的计划,还真周密。」

「我们只是无聊,太无聊……」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了,「在晚辈们、学生们看来,我们都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教授。可是,我们也一样的年轻过……在那个时候,枯燥无聊到极点,甚至是疯狂的年代……什么都会发生,一切……」

他又停住了。

锺辰轩这次等了很久,文致越除了一个劲的咳嗽之外,却不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文致越又笑了起来。「我倒是真不愿意提这个『后来』……当于静掀开纸钱,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窒息而死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响了起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划过了天空。

锺辰轩借着闪电的光,直愣愣地看向佝偻着坐在石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如同雕像的文致越。

「伯父……我一直尊敬你,还有孟教授,他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恩师。」锺辰轩的声音,在暴雨里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不清。

「我们尽可能地对孩子作了抢救,但是,孩子太小,太羸弱,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了。」文致越似乎并没有听到锺辰轩的话,只是喃喃地继续说着。

「我们站在那里,面色惨白,手足无措。这时候,孟华回来了,他脸色比我们还要难看。

「他告诉了我们刚才看到的事,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当然是要上报。于静指着那个死掉的婴儿,问,怎么办……

「于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后,我们决定─埋了他。那是个男婴,本来应该很健康的男婴……在地点上,我们又起了冲突。

「最后月仪说:村子里的人不是害怕那个传闻吗?害怕这个水缸吗?那就把婴儿埋在水缸下面,他们绝不会去挖的。她的提议通过了,于是我们费力地移开了水缸,拿了几把锄头就开始挖了起来……」

锺辰轩只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凉,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雨给浸透了,还是因为文致越的话。

「我们正要把那个婴儿尸体放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白白的,泛着青色,冰冷而诡异。那个人,居然是老吴,他的嘴脸狰狞,完全看不到平时那个老实温和的乡下教师的面容了……

「他说,他知道孟华看到了,也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他说,如果我们要告发他,他也会告发我们。他无所谓,就这一条命,可我们,我们四个的前途就都毁了……」

锺辰轩低下头,看着那口水缸。水缸里已经积满了水,是雨水。

他伸出手,轻轻划过水缸的边缘,滑腻腻的青苔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同意了,我们自私,而软弱。辰轩,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一句,我这一辈子的从医生涯里,做过无数的大手术,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希望的病例,也曾经在我的手术刀下创造过奇迹。

「我敢说,我对我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是认真负责的,我的手术刀下,没有冤魂。但是,这个水缸下的冤魂,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有时候,半夜我突然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孕妇,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看着我狞笑,找我偿命……孟华也一样。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自杀的吗,辰轩?」

锺辰轩震动了一下。「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可是……这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致越又剧烈地咳了一阵,才用颤抖的声音接了下去。

「有一次,我们四个人约着一起吃饭。老孟顺路去接于静,于静说她脚扭伤了,不方便,叫他去四号楼接她,在楼下,老孟遇上了一个人。」

锺辰轩脱口而出:「罗双?!」

文致越一阵大咳,咳得好像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对,罗双其实不是罗冬梅的女儿,她是老吴和他害死的前妻的女儿,

罗双长得跟她母亲非常像。「老吴病死后,罗冬梅继续在抚养她。无巧不巧地,她在于静担任副院长的青田医院当护士,而又正好跟孟华打了个照面……

「于静是调任到青田医院,护士人数不少,她反而没留意过罗双……也许,是因为那天孟华躲在窗后偷看,对死者─也就是罗双的生母印象太深的关系吧……」

锺辰轩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发颤。「所以,孟教授就自杀了?为了数十年前的这桩事?」

「老孟的正义感,一向是非常强烈的。你应该很了解他吧?当年,也是他坚持不能这样『私了』……但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说服他,终于让他动摇了……

「是的,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就算是谋杀,也早已过了追诉时效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那个死婴不仅是一直埋在小院的水缸下,也一直埋在我们的心底……」

文致越的声音,几乎消失在了雨声和风声里。

「但是我也没想到,孟华会以这种方式自杀……当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才知道,当年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在孟华心底印得有多深……

「对我们,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但是对他……老孟有一次喝醉了酒曾说,那个死去的孕妇床上全是血,把被褥都浸透了,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把咽喉都割断了……」

锺辰轩沉默了良久,才说:「孟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者,却始终越不过自己心上的这道坎。我们……也都一样……然后呢?」

文致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时候雨已经稍小了些,但天边轰轰的雷声,和闪亮的电光依然此起彼伏。惨白的电光掠过文致越的脸,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是一枝将熄未熄的蜡烛。

「然后?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就这样了,辰轩,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你的疑惑,也知道你因为若兰,强捺着没有再向我追问。现在我就告诉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这样,够了吗?」

「不够!」锺辰轩高声地说。

「我不相信田悦真是你和伯母害死的!我一直相信自己对人的心理的捕捉能力,如果我连对如此熟悉的人都没有最基本的了解,如果我连对你们都丧失了判断力……那我在我的专业上所学到的一切,就根本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相信是你们,绝不相信!」

「遗憾的是,辰轩,确实是我。」

文致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无比凄凉。「确实是我……我也很想说不是,但是,你们迟早会追查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杀田悦?动机是什么?」锺辰轩问。

文致越回答说:「动机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田悦原本是警察,她很精明,也许当场不会想到,可是,如果她事后想到了……她一定会来找我们要人的。

「只要一作DNA,就马上可以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这是根本作不了假,瞒不了人的。所以,我也只能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她杀了灭口。」

锺辰轩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寒。「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事实上,他也希望文致越不要回答。

但是,当他看到本来坐在石板上一动不动的文致越,这时候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也觉得不对劲,他冲过去扶住了他。「伯父,怎么了?」

他看到文致越的唇角,有一缕血迹慢慢地滑了下来。锺辰轩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一看,文致越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死灰的颜色。「伯父,你……你……」

他已经明白文致越大约在来的时候便服下了毒药,但文致越精确地算好了毒发的时间,能够在自己把想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再发作。对于一名资深的医学学者而言,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文致越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锺辰轩的手腕。「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话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直到咳得满口是血。

锺辰轩腾出了一只手摸手机,但手机却收不到信号。

「伯父,你别说话。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文致越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天幕。

「杀人应该偿命,我愿意偿命……孟华,嘿嘿,这老东西,比我想通得早,也比我走得早……我……辰轩,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雇了一个乡下的老太太来假扮接阴婆,我告诉月仪我要去学校,其实我是去把杜珊珊推下了十三楼……

「也是我,跟着你去了养老院,然后毒死了罗冬梅……都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为了采桦,也是为了对得住孟华……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看在你的导师的分上……」

锺辰轩看到文致越的面色,和他痉挛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知道即使现在能打通电话也没救了。文致越的眼神越来越散乱,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锺辰轩的手腕不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锺辰轩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文致越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放了心似地松了手。锺辰轩大叫:「伯父!伯父……」

雨还在下。夏天的雷雨,大得彷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冲得干干净净似的。

锺辰轩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帘。


第九章 杀人真凶

程启思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声,把暴雨后的宁静完全撕碎了。他看到锺辰轩正坐在地上发呆,也不管地上被雨淋得湿淋淋的。

「辰轩?快起来。」程启思伸手去拉他,锺辰轩却一摔摔开了他的手。程启思有点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文致越的尸体。陈了检查之后,朝他摇了摇头,表示已经没救了。程启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锺辰轩过了好一阵才回答:「文致越承认他是凶手,三件案子的凶手。」他简单地把文致越的话复述了一遍,「这里信号不是太好,我好不容易才打通你的手机。」

程启思抱歉地说:「下了雨,路变得太难走,所以耽搁了。」他对着锺辰轩从上看到下,「文致越没有对你不利吧?」

「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怎么样?」锺辰轩疲倦地说,顺手指了一下那个大水缸。「抬开,然后挖开。」

程启思顺手在角落拎起了一把生锈了的锄头,走到了水缸前面。

那水缸很沉,三、四个人弄得一身是汗,才勉强地把水缸移开了。程启思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对着底下的土挖着。

旁边李龙宇、莫明、君兰等人看到程启思的举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但锺辰轩站在旁边,那副冷到骨子里的神情,居然让众人都不敢开口询问。

锺辰轩平时虽不随和,但也很少摆出如此面孔。

程启思挖了一会,突然觉得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这里的土质很松软,他挖开一尺深也没费什么力气。

他心里一凛,急急地弯下腰,拨开泥土,里面躺着一口不大的木箱子。

程启思小心翼翼地把那口箱子抱了起来。

那是一口农村常见的小木箱,木质已朽烂了,上面还有一个小铜锁。程启思用手拨了拨,铜锁并没有锁住,他便把木箱给打开了,顿时呆住了。

箱子里竟然是一具小小的白骨!

锺辰轩也看到了,却仍然面无表情。

程启思望着他说:「看来,文致越对你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确实把那个被他们无意间闷死的婴儿埋在这里了。」

杜山乔走过来,对着箱子里的白骨看了看。「这是才出来的婴儿骸骨。是谁下这样的毒手?」

程启思朝一旁文致越的尸体努了努嘴。

杜山乔说:「早已过了追诉期了,这时候来自杀很可笑。」

他扔下这一句话,又回去干活了。

锺辰轩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看到了孟教授死时的惨状,就会知道,真正的追诉期是存在于人的心里的。」

「她来了?」锺辰轩问。他已经换过了衣服,但仍然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暴雨之后,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天空格外的清朗,空气也特别清新。

程启思点了点头。「胡月仪正在等着认尸。」

锺辰轩站了起来,向外面走了去。胡月仪正坐在沙发里,拐杖放在旁边。

虽然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握在膝上的双手却在不停颤抖。她一看到锺辰轩,便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辰轩,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锺辰轩木然地回答:「很可惜,伯母,这是真的。」他扶起了胡月仪,「往这边走吧,伯母。」

胡月仪走到门口,却颤抖着不愿意进去了。

锺辰轩平平板板地说:「伯母,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事实上,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因为,是我看着伯父死的。」

「你?!」

胡月仪瞪着他,锺辰轩恍若未见,只是把门推开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请进吧,伯母。」

锺辰轩把冰柜拉开,文致越的尸体正躺在里面。胡月仪一见,便凄厉地叫了一声,昏倒了。

程启思跟了进来。「她昏过去了?你还不快扶她出去!」

锺辰轩伸手按了按胡月仪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是真的昏过去了,不是作假的。」

「你在怀疑什么?」程启思问。

锺辰轩却没有回答,只是跟程启思一起,把胡月仪扶了出去,安置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过了一会,胡月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时间似乎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茫然地眨着眼睛看着周围。当她看到坐在一旁的程启思和锺辰轩时,骤然地坐了起来。「你们……你们……我丈夫他……」

她又低下了头。她本来盘得很精心的发髻,也散了下来,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的老态再也掩饰不住了。「怎么会这样……」

程启思送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正想把事情的经过讲上一遍,锺辰轩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伯母,我有些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妳不反对,就请妳听上一听。」

他也不等胡月仪有所反应,便说:「文致越─请恕我直呼其名了─是怎么死的,我想妳比我更清楚。文致越并没有说清楚他是怎么制造这三桩凶案的,我现在来说一下,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妳指出来。」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了下去,「孟华跟文致越都爱上了妳,但妳当时选择的是孟华,而不是文致越。后来,妳却后悔妳的选择,跟孟华离婚嫁给了文致越。

「所以,妳和文致越对孟采桦是非常歉疚的,这也是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原因。」

程启思已经听得怔住,迟疑地问道:「她……她既是孟采桦的婆婆,也是孟采桦的生母?」

「没错,」锺辰轩说,「正因为不好启齿,索性也不说了,只要能够照顾孟采桦就行了。认识他们的人,普遍都尊重他们,像我,也绝不会去多嘴。」

胡月仪还是低着头,只看得见她耳边垂落的银丝。她脸颊的线条,仍然是美丽的。

「你继续说。」

「为了妳的女儿,妳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我觉得,妳疼爱她,还远胜于疼爱若兰。而妳的丈夫,为了妳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而正在采桦怀孕了的时候,田悦找到了文致越,向他说明自己也怀孕的事。

「而她的预产期,跟妳女儿的很接近,妳就想到了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妳可以李代桃僵。妳去找了于静,向她讲了这个计划,你们几个一直都是好朋友,所以于静即使为难,也答应了,而她也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就是杜珊珊。

「妳再一次扮演了接近四十年前的接阴婆的形象。我听若兰说过,妳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学校的话剧社演过戏,伯母,妳的演技,真的很厉害,即使同时面对我跟程启思两个人,妳仍然毫不心慌地扮演着妳的角色。

「杜珊珊给启思打过电话之后,妳就在四楼守候了。在于静的安排下,四楼只有田悦一个病人,妳们可以很轻易地进行妳们的计划,于是,我们遇到了所谓的『接阴婆』。」

程启思插口说:「那么她是怎么在电梯里消失的?」

锺辰轩笑了声,说:「电梯其实是可以在二楼和三楼停的,平时被关闭了而已。录像自然也是有拍到她,只不过录像带被

于静换掉了。

「别忘了,于静是这里的副院长,院长出国后,她等于是这里的管理人,她要做什么,没有任何困难的,一切都很简单。」

程启思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胡月仪,狐疑地问:「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如果……如果被我们阻拦下来了呢?」

锺辰轩说:「她成功利用了人的心理,任何人见到那么一个诡秘的老妇人,又在事前被杜珊珊给灌输了不少『接阴婆』的概念,肯定会有一个短时间的愣神,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走过去了。至于说到冒险,有谋杀是不冒险的么?」

程启思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想想又说不出来。

锺辰轩说:「田悦的手臂上,有一些注射过的针孔,这倒没什么出奇的,因为她本来就住在医院,要输液、要输血,都得扎进去。但是,这就是田悦死亡的根本原因。她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被人把血抽干而死的!」

这句话对程启思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你说什么?她还活着的时候?不,不可能,不……」

锺辰轩问:「你有没有捐过血?」看到程启思点了头,他又说:「一包血袋是二百五十CC,而一个大约五十公斤的人,会有四千CC左右的血。田悦的体重大约四十五公斤,也就三千五百CC的血,要把她的血大部分抽出来,并不难。

「直接抽动脉血就可以办到,而且动脉血如果没抽好,本来就可以造成喷洒的效果。田悦一定是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处于昏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置她于死地,然后把血洒得遍地都是……」

程启思打断了他,哑着声音问:「杜珊珊?」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是杜珊珊。我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一个对猫狗和小孩都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不会那么残忍地杀死田悦的。」

他看了一眼胡月仪,胡月仪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这几十年,都跟医生生活在一起,要学习一些普通护士的技术,是完全可能的。」

程启思直接想冲到胡月仪面前,却被锺辰轩挡住了。「启思,听我说完吧。」

程启思看着面前瘦小的胡月仪,握紧的拳头也只能松开了。

锺辰轩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杜珊珊只是听于静的话,要配合把田悦的孩子换掉。她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什么看到接阴婆,什么电话不停地断,都是事先编好的假话,用来蒙骗我们的。

「但是在她看到现场的惨状之后,她吓呆了,她意识到了自己是帮凶。她的反应,胡月仪估计也是在计算之中,所以她以让杜珊珊当孟采桦的特别护士之名,把杜珊珊带到了自己家里,以便监视她。

「胡月仪也看到了杜珊珊给你偷偷递纸条,于是她当机立断,用麻醉药弄晕了杜珊珊,然后让她坐在十三楼的窗台上。窗户一开,杜珊珊就跌了下去,就算下面有人看到,也没关系,因为杜珊珊当时处于昏迷状态,她确实是自己跌下楼的。

「然后,再在里面把窗户关上。有可能这些是胡月仪做的,也有可能是于静做的,毕竟,于静做这些比较方便。同理,于静也对我们讲了关于接阴婆的故事,但她的讲述当然是经过改编的……文致越讲的才是当年真正发生的事。」

胡月仪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仍然细致而温柔。「既然要把她做成自杀坠楼的样子,我为什么要让她仰跌下去?」

「因为她在之前服了麻醉剂,这只要一验尸就会知道,」锺辰轩说,「妳有不在场证据─妳跟孟采桦在一起,四号楼的护士也可以替妳作证,于静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是她没有动机。伪装成自杀是没有意义的,只能是他杀。

「时间太紧,如果不马上处理杜珊珊,她一定会把她知道的一切对我们和盘托出,所以妳只有立即杀人,妳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计划安排了。不过,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伯母,妳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用『接阴婆』来混淆我们的视线。」

程启思没有表情地说:「她并不需要拐杖,却一直在用拐杖?如果是因为缠过脚走路不稳,但我们见到她装扮成接阴婆的时候,她不是走得很快么?」

「她是缠过脚的,但不至于到三寸金莲的地步,一般缠过又放了的女人都是那样。所以她走路不会有问题。」

锺辰轩说:「我去问过了她的医生,伯母,妳的脚的问题只是严重的风湿,在妳好转的时候,妳是完全可以走路的。前段时间气候一直很热,妳的风湿没有发作,现在,昨天那场暴雨之后……大概妳走路不依靠拐杖就不行了。」

胡月仪说:「你继续说。」

锺辰轩笑了笑,「妳把铁桶和黑伞留在了楼下一个明显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人找到。趁孟采桦睡着的时候,妳就把孩子放在了铁桶里,当然妳是小心地把纸钱拂开,留给了孩子呼吸的空隙,妳是不会再犯几十年前的那个错误了。

「后来的一切,自然都在妳的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件事妳做得实在是太过了,那就是对罗冬梅,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妳都不肯放过。

「在罗冬梅死后,我一直在想,我进养老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似乎里面的人人都注意到我了。那是因为我是生人,又是年轻人,所以他们会很在意,但是,如果是妳,一个老人,养老院里最普通不过的老人,没有人会特别在意妳的。

「罗冬梅根本认不出妳了,妳看到她正在吃我带去的龙眼,就剥开了一颗龙眼,在里面注进了氢化钾,然后把龙眼放在了罗冬梅的手里。而她,也吃了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

程启思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时候问道:「那你的那颗水晶球,怎么会落在那里?」

锺辰轩淡淡一笑,「罗冬梅在催眠醒来后,好像觉得那颗水晶球很漂亮很好玩,就伸手找我要,我就给她了,大概是她临死时摔下椅子弄掉了,本来水晶球就是圆的,一滚就滚到了床角。」他看了程启思一眼,「才会引起了你的怀疑。」

程启思无言以对。

锺辰轩又说:「文致越一直是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对于抱走田悦的孩子,他是默许的,但他并不知道妻子会做到何种地步,或者他也不想知道。

「但是随着事态的一步步发展,杜珊珊坠楼,罗冬梅暴死,文致越感到越来越害怕。我想,我们在咖啡馆里看到文致越去找文桓,也许这两父子就在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文致越决心用他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他在临死前,强迫要我答应,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为的就是替他的妻子开脱……」

程启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一个犯了这样三件残忍的谋杀案的人开脱!就算是死也不可以!」

胡月仪扬起了头,她的脸上虽然疲态毕现,很是苍老,但一双眼睛还是明亮而清澈的。「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我。你们凭什么说我假扮接阴婆?你们凭什么说我害死田悦,还有杜珊珊和罗冬梅?」

程启思厉声说:「我们已经作了DNA比对,孟采桦现在抱着的孩子,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田悦的孩子!而在七月村,我们也发现了一具婴儿的白骨,那就是你们当年的杰作!」

胡月仪淡淡地说:「才出生的孩子都放在育婴室,医院抱错了也不是不可能。至于那具白骨……不要说现在你们已经什么都查不出,就算查得出,又怎么样?谋杀案的追诉期,也只有二十年,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程启思气得脑子里血都在往上冲,锺辰轩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冷静。「现在没有证据,不等于以后会没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胡月仪又笑了,她笑得很温婉,但这时候看在两个人眼里,却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我不是文若兰的生母,所以你也并不在意你对致越所作的承诺?我还真是对你看走眼了,辰轩。」

她拿起了拐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致越的遗体,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

「我们需要先解剖,因为他是非正常死亡。」锺辰轩说,然后又加了一句。

「伯父很爱妳,爱到肯一死为妳承担罪责的地步。而妳,妳对他的感情究竟如何?刚才妳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妳昏过去

了,可现在,妳却那么冷静。这才是妳的真面目吗,伯母?」

胡月仪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话,她停住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一死为我承担罪责?你错了,辰轩。致越只不过是在逃避他自己,孟华的自杀,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执意要跟他离婚,和致越在一起。

「孟华一辈子都在帮别人解决心理上的障碍,而他却解决不了自己心理上的障碍。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文致越,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一直对此内疚。你以为我们的婚姻就是幸福美满的了?辰轩,你还是太天真了,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人,任何事。」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过道里,程启思说:「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胡月仪是孟华的前妻。」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实在并不愿意他们跟谋杀案有关联。你应该理解我,启思,最后,我还是没有做到答应文致越的事,我想我会为此内疚的。」

「你做了你该做的事。」程启思回答,「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他想了想,又说:「帮忙抱孩子,于静可能会答应。但是,要杀人,她不会那么傻吧?傻到去做同谋?」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让我歇歇吧,我昨天晚上太累了。」

锺辰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夜没睡加上过度的精神紧张,让他实在抵抗不住睡意。直到程启思走进来,把他用力摇醒,「辰轩,醒醒,出事了。」

锺辰轩睁着惺松的睡眼,看着眼前脸色沉重的程启思。「出什么事了?」

程启思回答:「胡月仪死了。」

锺辰轩跳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跳楼,从四号楼的五楼跳了下来,正在抢救,不过没有什么希望了。」程启思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报告。

「不过,这样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已经拿到了报告,在那个铁桶上,有胡月仪的指纹,还在文家的别墅,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套衣服,一双黑色的绣花鞋,都是接阴婆的行头,她本来会很难解释,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锺辰轩问:「采桦呢?」

程启思叹气。

「她亲眼看着胡月仪跳下去,现在都快崩溃了。听说才生产过的女人比较脆弱,容易神经崩溃,我看她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我已经通知文桓了。」

锺辰轩说:「好,我这就去。」

锺辰轩赶到青田医院的四号楼,看到文桓的车停在楼下,锺辰轩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电梯。

孟采桦并没有睡着,孩子睡在她的身边,而文桓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在轻轻地说着什么。孟采桦看到锺辰轩出现在门口,愣了一下。

文桓也回过头,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进来吧,辰轩。」

锺辰轩说:「文桓,我想跟采桦单独谈谈。」

孟采桦跟文桓都同时一愣。

文桓说:「我是她的丈夫,你要说什么,就当着我的面说吧。难道还需要有什么隐瞒我的不成?」

锺辰轩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好吧,我想确实也没有隐瞒你的必要。」他转向了孟采桦,缓缓地说:「采桦,其实,胡月仪不是自己跳楼的,是不是?」

孟采桦瞪大了眼睛,她这副模样仍然很动人。

文桓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说:「文桓,你一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实,在这几起案件里,采桦才是真正的主角。她早已知道你父母的主意,不管是文致越还是胡月仪,都绝没有杀死田悦的打算,而孟采桦,用一个成语来说,她是想『斩草除根』。

「采桦可以从五楼下来,抽干了她的血液,然后到处乱泼……她有足够的时间回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地躺回床上,手里还能抱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文桓高声地说:「采桦才生了孩子,她怎么能到处乱跑?何况还有值班的护士……」

锺辰轩淡淡地说:「产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下床了,而孟采桦,到田悦死的那时候,已经是产后三天了,她完全有力气下楼!而且,有一点我并没有忘记,那就是孟采桦也是学医的,大量抽血对她而言是太小儿科的事了。

「同样,她也可以给护理她的护士下点安眠药,就像对杜珊珊一样。当于静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脱不了干系,只能帮着他们做下去。」

他看了一眼缩在文桓怀里发抖的孟采桦,「孟采桦直接在杜珊珊的水里放了安眠药,然后告诉了胡月仪怎么做。杜珊珊上车的时候,安眠药还没有发挥药性,而当她到达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任人摆布了。

「更糟糕的是,文致越也默认了妻子的作法─文致越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这是采桦的主意,有些事,女人跟女人之间更明白吧。

「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母女连心?然后,采桦又说那个叫罗双的护士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于是胡月仪又赶去把罗冬梅灭了口。

「我相信,如果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些,接下来一个被灭口的就会是罗双。胡月仪几乎已经成了孟采桦的一个杀人机器,孟采桦才生过孩子,不方便走太多的路,所以有些事是由胡月仪代劳的。

「而你,」锺辰轩盯着文桓,「你知道。你父亲告诉你,他认为是胡月仪做的,并说他会去解决,要你好好照顾你继母和妻子。

「但是你心里却明白,是你的妻子干的。所以,你甚至不愿主动告诉我采桦也刚生了孩子,更不愿告诉我采桦和田悦在同一家医院。」

文桓脸如死灰。「采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锺辰轩淡淡地看了孟采桦一眼,「她已经是半个疯子了。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你长期在外面拈花惹草,孟采桦为了面子、为了维持教养,一直忍耐,加上你工作太忙,她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的那段时间就有过一次神经崩溃了,只不过被你们掩饰得非常好而已!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动机可谈?」

孟采桦尖叫了起来:「你胡说!我不是疯子!我不是!」她拼命地捂住了耳朵,那模样很像一个小孩子。

文桓带点哀求地看着锺辰轩,「你别再说下去了,辰轩。采桦会受不了的。」

锺辰轩充耳不闻。「采桦,最后,妳还亲手做了最残忍的事。妳想要一个替罪羊,所以,妳把胡月仪骗到窗前,也许是告诉她,妳的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探头往下去望……而妳就把她推下去了!」

孟采桦哭了起来,她哭的模样也像个孩子。这时候,就算不是心理医生,也能看出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我是害怕……我的孩子才出生……没人照顾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存心想杀她的……」

锺辰轩冷冷地说:「那是田悦的孩子,并不是妳的孩子!妳的孩子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妳抢了田悦的孩子,还杀死了她!」

「辰轩!」文桓大叫,「你就放过她吧!她已经疯了,就算送她上法庭,也会判她无罪的!」

锺辰轩高声地说:「她杀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已经没有人性了!她的母亲帮她做一切一切的事,不惜杀了三个人,而她─她却亲手把亲生母亲推下了楼!总有一天,她连你也会杀的,因为你不止一次地背叛了她!

「她心底最恨的人,是你!这种精神病人的危险性,你跟我一样清楚!她非常危险,得马上送去精神病院!」

孟采桦一声狂叫,死死地抓住了文桓的衣角。「文桓,不!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没疯,我没疯,我不是疯子!不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不要……」

「如果不去精神病院,那妳的归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刑台!」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锺辰轩吃了一惊,竟然是程启思。

看样子,程启思是跟着他来的,一直在门口听他们说话。锺辰轩正想走去门口,程启思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

「孟采桦,妳是三桩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我现在正式拘捕妳。」

「启思……」锺辰轩正想说什么,程启思就打断了他。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辰轩,你刚才也说过了,她很危险。至于她在行凶的时候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是不是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个得由法庭来说了算。

「文桓,你可以找最好的律师来替她辩护,也可以找精神医师来给她开精神证明,但是,现在我必须拘捕她。她是害死田悦的元凶,我不会原谅她。

「我说过,她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就是因害死四条人命而被处以死刑,一条就是在精神病院终老。绝不会有第三条路。」

锺辰轩看了看文桓,又看了看孟采桦,然后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一个人做了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文桓,采桦,我帮不了你们了,即使若兰在地下要责怪我,我也无可奈何了。」


终幕

「今天天气很好。」

程启思坐在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

确实,这天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但不刺眼。盛夏已经过了,天气已经转入秋了,还微微地带着一丝凉意。

锺辰轩坐在一把摇椅上。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铃响了。

程启思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下楼去开门。

是送快递的。

程启思签收了,但觉得有点奇怪,他这段时间似乎没有订过什么东西。

看了看包裹单,里面的物品写着「计算机」。程启思开始隐隐地明白了,这个包裹里面放着什么。

他把包裹抱上了阳台,一层层地拆开。最后,一台笔记型计算机出现在面前。

计算机一角贴着一张紫色小猫的贴纸─那是属于田悦的。

锺辰轩说:「难怪我们找不到她的计算机,原来她是寄给你了。她大概是事先给钟点工打了招呼,让那个钟点工帮忙寄的。」

他看了一看快递单上的日期,「这个钟点工拖了这么些天……不过,也许是田悦自己的意思。」

计算机设了密码,程启思看了锺辰轩一眼。锺辰轩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输进了一串字母。

笔记本打开了。桌面是一幅很大的照片,是林明泉跟田悦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非常开心,非常无忧无虑,一时间让程启思又恍惚地回到了那段日子。

桌面上有两个显眼的档案数据夹,一个标着「田悦」,一个标着「林明泉」。锺辰轩先点开了那个叫「林明泉」的资料夹,发现里面都是整理得很清楚的WORD档,竟然是林明泉长期以来的日记。

他笑了笑。「在林明泉死后,我去他家里搜查的时候,就希望能够找到他的日记,以供我继续研究。但我很吃惊地没有找到,看来,是田悦快了我一步,把林明泉的日记给拷走了,并把原来的销毁了。

「你曾经怀疑田悦在这里面是否发现了有我的存在……我想,她没有。因为林明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我起到了什么作用。」

程启思没有就这个问题答话,只是说:「看看另一个数据夹里是什么。」

锺辰轩点到了叫「田悦」的数据夹,里面只有一个档案。文件的名字是「给程启思」。

他点开了那个档案,不出所料的,是一封信。

程哥,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给你留下一封信。最后,我还是决定,信还是要给你的,不过,我对钟点工说,让她隔上几天再寄。

我要你在这几天里内疚而难过─对我。这算是我小小的报复吧,你能接受我这个玩笑的,是不是?看在我已经死了的分上……

在这台电脑里,有林明泉几年来的日记。这是我当时在他家发现的,我悄悄地存了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现在,我把它们留给了你,我相信,锺辰轩会感兴趣的。从这些日记里面,我能够看到林明泉的变化,一点点的扭曲,一点点的变质……就好像一个人的血本来是红的,慢慢变成了黑的……这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跟我表哥的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我表哥外表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实际上,他很寂寞,非常寂寞。我也是……自从林明泉死后,我也等于死了一半了,我不应该爱上一个杀人凶手,可是,我爱他。

我在努力。一个人活着并不容易,我挣扎着,想活下去。

但是不幸地,我遇上的人,居然是我的表哥,文桓。我喜欢他,因为他不仅有才华,而且善解人意。

我怀上他的孩子后,告诉了他,但他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把孩子打掉。

这跟他当时和纪婉儿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心都凉了,也完全死了……我以为,他对我会对别人不一样,可是我错了,他要面子,要面子得到了虚伪的地步。

我嘴上答应了他,打掉孩子,他也以为我会那么做,但我没有,我去告诉了文致越。我承认,我是不怀好意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文致越的反应。

后来,我才明白,文家的人,在计划些什么。有一次,我在医院检查的时候,我听到了胡月仪和孟采桦的对话。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直很尊敬文家的人,包括孟采桦,我一直很喜欢她。

我当她是姐姐,她温柔而体贴。可是,现实是什么样的?最毒妇人心?文致越只想要孩子,而她们却想要我的命。

有必要要我的命吗?我不是没有见过凶残的罪犯,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两个女人,有教养的所谓淑女,能够冷血

和残忍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孟采桦的儿子可能胎死腹中,只是可能而已。

林明泉的事,已经让我死了一半。文桓的态度,让我彻底绝望。

她们想要做什么,我不在乎。你们一定会查出来的,我相信。

我当了五年的警察,整整五年。的确,会有一些冤案,错案,破不了的案,但我一直相信,真的是永远假不了的,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恨你吗,程哥?我是恨你的,你连我跟明泉的最后一面都不给我们。我很想问他,究竟对我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不杀我灭口?

我真希望让你对我内疚。我知道你的心很善,你会内疚的。

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你没有错,我不能让你承担你不应该负的责任,你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人人都说,再深刻的记忆都会被时间冲淡。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等不到遗忘的那一天了……至于那个孩子,我从来都没有作母亲的感觉,他也不会记得他的母亲。

一个孩子,是需要爱才应该存在的,很遗憾,我已经没有那份多余的爱了。我很抱歉,对他,但我顾及不到那么多了。

田悦的信,到此为止了。

程启思沉默良久,无奈地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锺辰轩苦涩地笑了笑,「她早就不想活了。她用这个机会,把这些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东西的人,一起拖下了水。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文家现在,是家破人亡,文致越和胡月仪都死了,而文桓,还得永远照顾着她的孩子,流着她的血的孩子。文桓不得不永远面对着这个孩子,面对着田悦!田悦这一招,很毒,非常毒,但是,这也不能怪她。

「我想,原本她只是想告诉文致越,图个痛快,顶多也只是把孩子生下来,让文家烦恼不堪。是文家人自己内心的邪恶,才会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我那次去田悦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完全不注意自己的营养。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也不在乎孩子会怎么样,因为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但是,她放过了你。

「你不必再为她内疚了,启思,这是田悦自己选择的路。

「她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一个人的生死,可以由自己决定。她也是在昏迷上死亡的,她没有痛苦。

「对她而言,死了比活着更好。如果用句很传统带点迷信的话来说……她也许会企盼在她死后,能够见到林明泉,问一问活着的时候没有问出来的问题,阴阳路上,她会选择死路,而不是生路。」

程启思喃喃地说:「是吗?那我宁愿活着,那么还有相见的一天。而不是只有在墓地前献上一束花。怎么说来着?聊寄哀思……完全无意义的事情……」

他不自禁地再次想起了尹雪。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想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在一次旅行里,被卷进了一桩谋杀案里,而在这件案子里,他遇见了已婚的尹雪。他明知道尹雪是杀了好几个人的凶手,却还是不忍心将她绳之以法。也许,他是同情尹雪的遭遇,她杀人的原因情有可原?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程启思捂住了脸。

尹雪……妳还活着。

妳活着,我就总有一天会见到妳。当时,我说我们最好永不相见,可是在梦里,我却无数次见到妳。

这是为什么?……我只对妳,手下留情。

锺辰轩的声音,打断了他飞得无边无际的思绪。

「孟采桦的案子,怎么判的?还有于静?」

「一审判决,死刑缓期执行一年,因为她是产妇,得等她过了哺乳期。对于静的起诉,现阶段证据不足,让人无可奈何。

「不过,我听说于静自己也得了癌症,她活不了多久了。这也算是对她的另一种惩罚吧?」程启思的声音很冷。

「但文桓不满一审判决,他会再度上诉。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不管他去求助于多少专家,想证明孟采桦精神不正常,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锺辰轩说:「可是,孟采桦的精神状态的确很有问题。她最应该去的地方,确实应该是精神病院。」

程启思冷笑了一声。

「是么?她在策划谋杀的时候,脑袋瓜子倒是很好使。她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推下楼的时候,她还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吗?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又看了锺辰轩一眼,「辰轩,我知道,文桓找过你,希望你能给孟采桦提供精神有问题的证明。如果你帮了她,那么,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锺辰轩沉默了一会,才又说:「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孟采桦的间歇性精神病是成立的。」

「我不管你什么职业道德,我只要的是公道!杀人者,必须偿命!」程启思大声地说,「你忘了田悦病房里血淋淋的景象了?!田悦做错什么了?她死得有多惨,你是亲眼目睹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本来她可以规避……」锺辰轩几乎是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但最后却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答应你。你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办法阻拦你的。」

程启思也松了口气。他给锺辰轩的茶杯添了半杯水,问他:「田悦的密码是什么?」

锺辰轩回答:「林明泉的名字。」

程启思笑了。「这么简单。」

锺辰轩也笑。「说穿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田悦笔电的桌面上,不但田悦的笑脸是明朗如阳光的,就连林明泉的眼睛,都是清亮到一望到底的。

「爱,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看起来,安静的人,感情一旦喷发,真的……很可怕。所以,情杀案的凶手,往往都是那种看来沉静的人,冲动的人却很少犯情杀案……而田悦,光看她的外表,看她的态度,真不是一个会那么重视感情的人……

「但事实上,这段感情却逐渐蚕食着她的生命。她曾经试图寻找过救赎,但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不该寄托的人身上。

「所以,她绝望了,选择了死亡,并且让所有的人都不好受,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

程启思说:「那你说,我会是会犯情杀案的人吗?」

锺辰轩微笑。

「会,但是,你只会对特定的人。你容易爱上别人,但是,像你这种人,一生的真爱可能只会有一个。

「从你刚才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你在思念某个人。我很好奇,也许某一天,我会有幸见到她?」

程启思走到阳台边缘,往下望去。

底下的人群和车流,就像是蚂蚁一样。

「也许。我发现,我越来越想念她了,这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锺辰轩的眼睛,乌黑而深邃,审视地打量着他。「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犯下一桩情杀案,一定会是我职业生涯里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程启思没有回头。

「是吗?如果那样,你跟我就扯平了,互不相欠,不是么?」

锺辰轩又笑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碧绿的茶叶,发着淡淡的清香。

「是的。我很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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