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今天上午，当晨光穿过透明的窗玻璃，进入我的宿舍的时候，我觉得那晨光简直熟悉极了，甚至那细微的光的粉粒，都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沁心的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曾经在那座占据青海、新疆、西藏和甘肃的广大土地的着名的高山上，静悄悄地弥漶漫润，我不由得想起羊群、牛蹄与及雪线和雪线上的我的那些战友，他们在那种晨光下做早操，而那一群雪鸡，就在他们的前后左右溜达，使我时隔五年之后，仍然能够铭心刻骨地记住那一群雪鸡，尤其能记住其中的那只雄性的红鸡冠的撩一拨我心的雪鸡……
这当然是在祁连山上了。那只雪鸡的翎羽在阳光下闪耀着锃亮的灵光，当它展开的时候，斑斓得像一道一道的彩虹，有一种迷幻的味道。而它的尾羽，则有点像墨绿色的瀑布，先是向晴空翘一起，翘成一个拱形的桥，然后又果断地跌下，我欣赏着它时，常常隐隐地听到大水跌下悬崖的那种宏裂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小精灵为何如此的使人惊心动魄，我只是从它的稳健的小爪子咚咚的奔跑中，听到了一种类似母亲的召唤的声音，使我在这种召唤中产生了一种对雪鸡的好奇……
这种好奇非常难得。因为我们连驻扎的这座山峰，是祁连山主峰的一部分，海拔四千三百米，终年积雪，只有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可以吃到少量的肉和蔬菜，其余的漫长的时间里，只好啃压缩饼干，加上氧气不够吃，我们总是处于一种呼半口气、吸半口气的类似哮喘的小老头的境遇之中。我们这些年轻的小老头儿们，一旦进入秋季、冬季、春季，就像进入了地狱，僧门，首先感到的是看不到亲人的来信，然后是深感看不到报纸的痛苦，再然后，就是食欲永远也无法满足!
狗子那天醒来，对班长说：“我梦见我一进我家的门，就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一扇刚出锅的熟肉。”他说到这儿时，往肚里咽了一口酸水，又接着说：“我扑上去，吃呀吃呀，越吃越想吃，越吃越觉香，一桌肉全吃完了。还觉得肚子空空的。”班长说：“好啊!你个小狗子真有福气啊!”说到这儿，班长也往肚里咽了口酸水，然后，我也往肚里咽了口酸水，并且看了看全班十二名战友，他们也都嘴唇蠕一动了一下，大大的喉节也跟着上下活动了一下。然后的然后，不知谁说了句“我想吃只鸡”，话音刚一落地，十二双包括我的一双共十三双眼睛便一齐投向窗外，玻璃上结满的窗花，美丽的洁白的晶莹的冰花，过去我们从未注意过欣赏过的冰花，这时候被我们全班一下子发现了……
“雪鸡是国家二级珍禽，谁要敢动一动它的念头，就是王八!”班长说。“就是猪!”“就是狗!”“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狗子忽地神情变得很庄重，说：“雪鸡是我们的女神，我们要永远保护它。”
那天的早霞格外的透明，穿过雪松那一一团一团一鲜绿的针叶和那针叶上如云似棉的白雪，就那样自一由自在地射一到厚厚的积雪上。昨夜又是大雪，我们起床后照例扫雪，雪鸡照例地在我们前后左右蹦跳，仿佛有做不完的广播体操，有时你扫雪的时候，它们就故意在你的扫帚前挡着你，好像成心与你捣蛋，不让你好好扫。我扬起帚把赶它们，并“嘘”地驱它们，它们依然围着我，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我看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只黑色的东西，我急忙赶过去，双一腿沾满了白雪。是那只雄性的有着彩虹的翅和墨绿色瀑布的雪鸡，它躺在血泊中，颈子被什幺动物咬裂了……狗子跑来了，站了一会儿，他说，“肯定是黄鼠狼”，然后就默默不作声。班长来了，后来排长也来了。连长是最后一个来的，他是陕西人，他说：“三班今天不上机了，把那只黄鼠狼的脑袋提回来见我。”
我们整整找了一天，是分头找的，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全回来了。吃过饭，狗子说：“我再去找找。”他只说了这幺一句话，就走了。我和班长和另外几名战友也撂下碗就走了，我总觉得不宰了这家伙，不解我心头之恨。我们踏着冰雪，在这座山峰的前前后后转了三圈。班长说：“现在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今天没有月光，大家先回去吧。”回到营房倒头便睡的我们，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过来，班长首先发现狗子的被子还叠得四四方方，他一一夜没有回来。一种不祥的眼神从班长的眼里一闪，便腾地跳起，穿衣服，冲出门去……
我是第一个发现狗子的。在我们营房不远的一个冰裂口那儿，我无意中向那裂口深处望去，我先望见了狗子的棉帽子，然后我看见了狗子，他躺在那足有六十米深的冰裂口下的一个蘑菇状的冰柱边，鼻孔和嘴角儿流一出了已经凝冻住了的血痂，他肯定是摔下去的。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砸扁了头的黄鼠狼，两只眼睛睁开像望着什幺……
五年前的那天上午，晨光像今天的一样使我感到熟悉。那天我们将那只雪鸡放到他的怀里，一捧一捧地捧起洁白的雪，我们觉得只能用雪，只能用这种洁白的神圣的雪，来覆盖这位亲爱的战友和祖国的珍禽雪鸡……他们被白雪掩埋，形成一座小小的雪峰，而那天上午的阳光，甚至那细微的光的颗粒，都由于照射一了这座小小的雪峰，而使我深深地镂刻在心!我说：狗子!阳光多美丽啊!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