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污点

 
人生的污点
2014-12-08 18:37:47 /故事大全

父亲那天下午下班是骑着单位那辆半旧的白山牌自行车回来的。夕阳从我家房后的木头柈子垛漫过去,正好远远地照在父亲身后,父亲像披了一道霞光万丈的大氅。这个时候当街有不少邻居家的女孩子在玩耍,玩一种跳格子的游戏。父亲自行车的铃声中止了她们的游戏,她们纷纷让到一边,然后惊讶地看着父亲推着自行车走过去。

她们里头就有油毡纸房家的小五,油毡纸房家的小五已跳得脸蛋红扑扑、汗津津的了。在父亲推车走过去后,她还用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这个细小动作也被站在柈子垛后面的我看到了。我和哥正在柈子垛后面做手枪,我们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张着嘴,目光有些陌生地看着父亲,父亲的面孔容光焕发。

母亲从敞着的后窗看到了,说了一句:“你们的父亲骑回来一架飞机哦。”木垛柈子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红松木味儿。

年春天,自行车对于我们那个偏远的林区小镇来讲,还属于罕见物,有自行车的人家很少。谁家有一辆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谁家有一辆小轿车了。那时候城里流行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在我们那个小镇能置弄起一大件,就叫人刮目相看了。更何况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1973年父亲的工资是41元2角1分。他要养活一个七口之家,每年过年还要往山东老家寄点钱去,就是这每月平均每人5元8角8分7厘的钱,父亲也是全拿不到手的,他只能拿回来36元2角1分,然后再从兜里掏出一张被扣掉五元钱的白条子交给母亲,那是父亲拉下的饥荒,从我记事起到我参加工作,父亲的每月工资一直在扣着拉下的饥荒。因这全家拮据的生活,每学期开学父亲都要从单位开出四份减免学费的申请证明来,一份给我,另三份给哥、三弟和大妹,那会儿我和哥在读中学,三弟和大妹在读小学。中学的学杂费是3元钱,小学的学杂费是2元钱。想想看,这十元钱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多么大的开销呵。每次去商店打酱油,母亲都是告诉我5分钱5分钱的打。酱油用光了,她用清水在瓶子里涮一下再用。我们减免学费的证明是由父亲写的,父亲是单位里的会计,证明是用父亲单位的公用信笺写的,下面的落款是:东风(镇)林业局废品收购站。父亲的单位和免学费证明一样好长时间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之所以把父亲的工资按我家的人口平均计算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学期开学后,班主任老师也是这样在班上计算的,她把每位提出免学费申请的同学名字列在黑板上,把他们家中工资收入和人口平均来计算的。这是一道令她乐此不彼的数学题,小数点能精确到最末一位数。班主任周眼镜是教我们的数学老师,尽管在课堂上她的数学讲得并不那么好。

减免学费的学生里还有邻居家的张小五,她跟我是同班同学,并且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直在一个班级里,只是我们很少说话,在我们南山街那片都叫她的小名张小五,她大名叫张满桌。上中学以后她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叫张曼卓,曼是赵一曼的曼,卓是卓娅的卓。她爹妈给她取名叫满桌,是因为到她这儿她妈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一心想要儿子的她爹她妈再也不希望要丫头了,就取名满桌。可是满桌也没有挡住,在又生了小六、小七之后,她妈才生了一个儿子。

张曼卓家的七个姑娘当中,除了她大姐外就数张小五最漂亮了,到上中学时,张曼卓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高腿宽胯,若不是鼻梁旁有一个雀斑,那张鹅蛋形脸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张曼卓一直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这也是我们两个难得在学校里碰面的原因。上课时(那会也不正经上课了),她们校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就排练去了。若不是免学费问题,我差不多快忘了她是我的同学,是那个在拥挤的破烂不堪的每家院前堆满木柈垛的南山街上长大的张曼卓了,一到春天开化时,除了锯末子味儿,还有从雪堆里化出来的谁家扔的死猫死狗的腐臭味儿。走过的人除了躲避泥泞还常常捂起鼻孔。当然这不妨碍有一只花蝴蝶或黄蝴蝶从阳光暧昧透明的街道上空飞过,宣布春天的到来。如果这只蝴蝶落在谁家的木柈子垛上,我们就会欣喜若狂地踩着街上流淌的雪水,不管不顾去追赶捕捉的。张曼卓的父亲是贮木场里的工人,每月开64.5元工资,尽管张曼卓父亲的工资比我父亲的高,可是按人口一平均下来就比我家的人均收入低了。所以在小学时,张曼卓的学费也是常常被免掉的。上了中学以后,班上又多了两名申请免费的同学,而且每个班免费的名额是有限的,多了就有给社会主义抹黑的嫌疑。免学费的同学里如果家里是苦大仇深的贫农,这学费就免得理直气壮,而我和几名成份不好的同学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了,而我恰恰是排在几名免费贫困生里的最后一名。这样的班会是很令我感到难堪和窒息的,我和那几名贫困生都把头低到了胸口处。只有张曼卓胸脯挺拔得直直的坐在椅子上。

这年春天,也就是张曼卓13岁的那年,当周眼镜要大家举手表决通过免费生名单时,张曼卓却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她一字一板地跟周老师说,她不要申请减免学杂费了,她要缴学杂费。周眼镜和我们都愣住了。张曼卓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就走出了教室,她临离开座位时似乎还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委琐。

张曼卓果真第二天就把学费拿来缴给了周眼镜,周眼镜还冲我们几个免学杂费的同学点点手指,你看看人家张曼卓同学,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呵。看她的样子,我们六年二班一个免费生没有才好呢。张曼卓无形中成了周眼镜在班里树起的一个典型,明明家里困难,却不要学校为她减免学费。没过多久张曼卓就入团了,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跟免不免学费关联并不大,从小学起她一直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少先队大队长。她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入团的学生,而我和哥为了入团是苦苦奋斗了四年的中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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