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诅咒

 
完美诅咒
2016-07-05 16:19:08 /故事大全 /被围观

引子

我想一口气说完这个故事,长久以来,它一直撞击着我的大脑,令我无法安宁。我的生命就象一个连环结,很多日子串在了一起,分不清起始末终。那段日子,在我这根绳子打成的连环结上,只是其中随意地某一个环,记忆却非常深刻。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主动地回忆它,平时它都是不请自来。它来的时候像急风暴雨般凌乱不堪,令我罹恐异常。

1

我们的学校很小,而且很糟糕。我们学校的礼堂也很小,而且也很糟糕。李关说,小并不糟糕,糟糕的是小得连女厕所都找不着。礼堂本来有两个厕所,它们好比人的左右手。然而它现在是个残废——作为左手的“前”女厕改用为我们的校刊编辑部了。李关说话的时候,满口的埋怨。最初见到李关,是在编辑部的第二次会议上。她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黑色长发装衬着那张精致的嫩红小脸。大一时就破格进了编辑部,一年以后也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副主编。这次会议就是由她主持的。说是会议,其实只是走走过场。李关把重要的事一口气说完,就宣布会议结束了。但是她没解散大伙,给足了时间让彼此之间闲聊。用她的话说,在接下来的一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池浑水里的小鱼,将同舟共济共创辉煌。就在这个时候,我初识了张平。后来我们都叫他瓶子。他是地理系的大二学生。用精瘦这个词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由此我又想到另一个词,弱不禁风,就看他那模样,恰如一支细芦苇飘荡在风中——传说中的文弱书生,大抵不过如此。张平是一个文编。文编平时的工作是组织稿件和编辑稿件,个中还有许多繁冗的过程,譬如选稿、改稿以及协助排版,偶尔也写写稿子在校刊上露个脸。而我,我叫杜飞,在宿舍排行老九,他们就叫我阿九。我是一个计算机专业的闲人,刚刚由计算机协会推荐过来的协助志愿者,主要任务就是解决机器故障兼排版工作。因此我错过了编辑部的第一次会议。

大凡工作,总是离不开值班的。我被安排在星期六,一个该好好休息的日子。被安排一起值班的还有李关、张平和莫一山。莫一山长得一副贼眉鼠眼,像极了倒卖光碟的二道贩子。他是机电学院大二的学生。在编辑部中,他和李关一样,属于老一辈。不同的是,李关是资产阶级的暴发户,而莫一山仍旧是个无产阶级的打杂美工。他是学机械设计的,因为画得一手好画,在换届的时候就被留下来继续打杂。许多人都喜欢他的左手,因为他用左手描出了他们喜欢的的画。更多的人喜欢当着他的面,用调侃的调子唱一句顺口溜——莫一山是个胆小鬼,不怕摸来怕天黑。我所见到的事实却恰恰相反,莫一山从来不怕天黑,倒是很怕别人触及他身体的任何部位。至于那句话的起源,我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莫一山究竟因为什么落下这么一个笑柄,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无从考据。他们还说,反正这么叫来他也不生气,叫习惯了就一切自然了。在编辑部,曾经有人提议,要写一个发生在编辑部里的故事。可是大家凑在一起讨论的时候,一副副认真的面孔东张西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编辑部里无故事。而我现在想来,倒不能说一点故事都没有,因为我就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么一段,而且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大约是十月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问李关,你是怎么安排的,怎么星期六还要这么多人值班,轮班不是更好么;况且编辑部的空间这么狭小,足够把咱几个活活闷死。李关说,每天的人数都是四个,名单也是抓阄抓出来的。她还说,你们还好呢,厕所就在对面,我就惨了,得穿过澡堂跑校医院那边呐。接下来,我们四个就开始谈论学校的小和糟糕。然后就有了她那一句最经典的话。在我的记忆中,她说过的话并不多,我记下来的也确实很少,所以称之为经典也不为过。

编辑部有两扇门,南门和北门。南门正对着的,是男厕。北门是后来修建起来的,有着一米多高的楼梯与地面相接。虽然有着两扇门,但是室内的光线惨不忍睹。当时,我们都称之为暗室——暗无天日的办公室。若从礼堂的正门进来,穿过南门,就是狭小的过道,过道右边是贴着宣传海报的墙,过道左边是一个内凹的大书架——以微小角度斜靠着墙——我们从未怀疑过的一扇墙。就连在这呆了一年多的李关和莫一山,也从未猜疑过什么。大家一直以为,那后面真的就是墙。可是那一天下午,莫一山在擦书架的时候,书架突然哗啦一下斜躺了下来。紧接着就是莫一山的尖叫声,他那诡异的尖叫让人想起童年时祠堂神龛后的骨灰盒子。

惊叫之后,我们四个发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镂空铁门。我们并排着站在铁门前,都以惊疑的目光望着那里。透过栅栏,可以看见连绵的台阶以四十五度的斜度朝下延伸。门上还有把锈锁,似乎多年未曾开启。它哪抵挡得住四个人同时集聚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故事终于开始了,我实在不忍去回忆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

2

李关问,你们胆子够不够大?

够大。

我们几个男同志怎么好在女人面前颜面尽失。

经过一番商议,我们分头回去取了最亮最好使的充电手电。莫一山左手还握了根两指头粗的长棍,大约有他身高那么长。他还颇有气势地说,捉鬼去吧。瓶子瞟了他一眼,捉你个大头鬼。李关则取了些废稿纸揣在兜里。她说,那得一路点着小火,怕下面缺氧。莫一山笑咧咧地问,万一下面有沼气,岂不是玩火自焚?李关咽住了。片刻之后她说,还是点着吧,这是一万,你说的是万一。我暗自笑着,他们都不太懂常识,倒也可爱。等到四个人整装待发,已经四点整了。

顺着楼梯缓缓往下走,还得往左拐个弯再下去一米,才算进入了地下室的走道。这里除了手电,没有任何光源,就像你紧闭着眼睛所能看到的那般黑暗。一进地下室走道,李关就掏出打火机点起了稿纸。

喂,女同志也随身配备打火机?莫一山惊道。

给点面子好不好?学校老是突然熄灯,我们宿舍晚上也点蜡烛的。李关不耐烦地说。

地下室走道是通向两头的,左东右西。我们先往西面走,那里是礼堂的地下。

这里似乎是一个工厂,瞧这些横躺着的像是烟仓的长长的管道,这真像一个我曾见过的机器。我轻声地说。即便是轻声,在安静的地底也犹如洪钟。声音由近及远,又忽然由远及近。

别吓我,莫一山蹑手蹑脚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喂,别在背后拉我好不好?老兄。我狠狠地对他说。

像什么机器?瓶子沉静地问。

输尸管道。我也故作镇静地一字一字地说。实际上,我确实见过输尸管道。在我爷爷去世之时,我在殡仪馆见过他的尸体火化的全过程。现在摆在眼前的这些管道,几乎与那天见到的管道没什么差异,只是被遗弃了多年显得陈旧。就连这里的工作间,也是碎砖满地。

啊!李关一听我说,惊声叫道。

李关老大,你不是够胆大吗?我们仨齐声问李关。

胆威其外弱其中。瓶子又卖弄口舌般地说。平时,瓶子总是变化无常,冷静的时候像具死尸,激动时却又像个发疯的鬼魂。巧簧之舌大抵是他最显而易见的个性。李关吸了一口起,又颤颤地问,真的么?

我说嗯。

李关又说,哦,那我们继续往里走吧。莫一山失望地说,不会吧,我以为你会说,各位,该回去了。李关说,你要回去的话自己走,我不希望你回去,你至少也确认一下这些机器啊,不要白学了两年的机械设计?莫一山只好不吭一声地跟了上来。我们又路过了几个工作间。除了刚才见到的管道,还有几个大型的圆筒模样的机器。莫一山认识这些机器,他说你们没我确实不行,瞧,这是发动机。瓶子应声说,喏,这上面有钢制的标签,明白写着呢,连发动机牌子型号出厂日期什么的都清清楚楚,要不要我给你抄一份?九二年的机器。失望吧,这只是一个厂房!瓶子淡淡地说。这里确实是一个工厂。至于是不是火葬场,谁也不能确定。路的尽头有一扇木门,门里是一个不大的仓库。仓库里空空的,连一根柱子都没有,但是天花板离地面很近,约2米高。站在仓库中央,这里简直像是一个盒子,埋在地底下的盒子。正因为它像个盒子,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工厂竟然没有大门!莫一山说,真奇怪,上面大概是礼堂的舞台吧,这里没有柱子能承受那么一大块悬空的建筑吗?你想多了。据我所知,这房子是苏联技术建造的,有地下室也不奇怪。而且坚固得很!瓶子淡淡地说。你知道的真多。李关笑着说。仓库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们折回吧。莫一山疑惑地问,这工厂连门都没有,万一回编辑部的楼梯消失了呢?尽瞎说。我们仨异口同声地指着他脑袋喊道。声音沉沉的在这个地底的盒子里回荡。

3

回去的楼梯并没有消失,李关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一声不吭地带领着大家往东面走去。李关,莫一山说。他顿了顿手里的木棍。嗯,怎么啦?真的要继续走吗?随你呀!说你怕天黑你还真怕。莫一山一听,低声嘟囔了一句,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前面不远又是四五阶往下的台阶。紧接着是一个石门。凑近一看,很薄的石门,上面还有个放手拉动的指孔。有水从门板上流下,这里开始的空气,渐渐阴冷渐渐潮湿。这里怎么会有水?莫一山惊道。呵,你可真笨。上面是学校的地下排水渠,不渗点水下来才怪了。瓶子略带嘲笑似地说。对于莫一山的极差的感知能力,我也汗了一把。李关拉开石门。里面是通道,通道的墙壁是由一块一块颇为方整的岩石堆砌而成。这是泰山的岩石,学校那些老建筑的基础都有这样的石头,瓶子解说道。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此方整的石头,在外面却没有见过。李关用电筒照了照瓶子说话时的脸。我恰巧看见,那里是满是疑惧,特别是眉头,紧紧地锁着。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吧?没事,我不过奇怪这些石头,真的没事。他笑了笑。

进去以后是往右拐的通道,然后是往左拐,如此几番,就到了一个更加空阔的房间,比那个仓库要大的空房间。房间中央有个半米高的四方台子。手摸上去质地柔滑,似乎是一块汉白玉。石头上明显有一层微厚的灰尘,犹如一层厚厚的霜。那种触觉,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想到什么,答案却始终无法浮出水面。我在石头四周使了使劲,想移动它,它丝毫未动,像是生了根一般。再看四周的墙壁,与外面的石头不同,是整块整块的方方正正的巨石拼接而成,连接处又异常缜密,简直就是天衣无缝鬼斧神工。我对瓶子说,我也奇怪这些石头。我想了想汉白玉石块,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汉白玉往往是用于建造宫殿以及陵墓。站了一会,感觉这房间不如石门那里潮湿,反而觉得干爽。似乎有微微的风从东面的墙根扑来,却不明显。我伏下身子找了找空隙,却摸不着风。那风,仿佛是我的错觉,阴冷而摄人。如果有四个马扎,再点上一盏油灯,这里正好可以打牌!莫一山指着那块汉白玉笑道。那得先把这厚厚的灰尘给打扫了。我说道。这里真是个福地,李关赞叹道。她又说,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秘密玩耍了!挺刺激的!瓶子开口问,你们觉得这个地方像个什么?客厅。莫一山笑道。李关思忖着说,我想,大概是这个工厂的储藏间吧。我正发楞,瓶子推了推我。我浑身一颤,细声说道,也许,也许是个,盒子。语出惊人,他们一听,都笑开了,连我也不另外。我想继续说也许是座坟墓,始终没有开口。然而笑声却猛然停了下来。是啊,真像一个盒子,一个可以紧紧闭上的盒子。他们也许是同时感到一丝恐惧才停止了笑声。谁也没有说话,四周静悄悄的。真安静,仿若是在黑夜沉沉的梦里。李关拿出稿纸,把石头上的灰尘揩了去。然后抽出一条手帕,把石头抹了个干净。她说,坐吧,先休息一会。我们四个相视而笑,但笑容后却都隐藏着紧张。李关问,我们下个礼拜来做什么呢?要是打牌就太没创意了。莫一山傻傻地笑了声。瓶子也嘿嘿一笑,轻轻地说,在这讲鬼故事就不错。他特别地加重了那个“鬼”字的声音。这一下,犹如小石子落进宁静的深海,接下来便是澎湃。啊!!!李关和莫一山同时惊叫。似乎是在比试谁的声音更尖更细更夺人心魄,比试谁的声音足够震踏这座地下之城。就连我也低声地颤叫了一下。然后又是长久的平静。只有瓶子一个人在坏坏地笑。李关带着哭腔说,张平啊张平,少开这种玩笑。然后在瓶子头上猛猛地敲了一下。

莫一山先是一言不发,突然来了一下尖叫,特像传说中那些女鬼的叫声,几乎学到了精髓。我真佩服我们的莫一山同志!这一次的效果比上次还好。李关被吓倒,蹲在地上打着哆嗦,还含糊其辞地说,你们这些天杀的。瓶子和我自然也是怒目而视莫一山。接着心有灵犀地将手电朝着天花板,光射在自己的脸庞上。这些假意恐怖的事,是我们小时候常常捣弄的,也许你也做过。但在这个陌生的盒子里捣弄,确实是平添九分寒意的。我靠,莫一山骂道。李关猛地站了起来。我受不了你们了,我胆子不够小吗?容得你们这么折腾。我们仨会意地点头说,是,不够小。她突然发现说反意思了,急急地叹气,哎呀,胆大胆大胆子大啦。下个礼拜的事上去再说。从地底回到地面,已经五点多了。我们把书架搬回了原地,好象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似的。推开北门,秋天的夕阳打在梧桐树上,格外刺眼。我们约定,下星期六再下去,内容这几天内再定。还有,这个秘密不许有第五个人知晓,甚至连五雷轰顶都请出来了。各自散去的时候,我见莫一山只拿着手电,就问,你那棍子呢?哎呀,忘在下面了。算了,下回再去取吧。接下来的一星期,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我也不希望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一直惦记着那里,那里的一整块汉白玉。那里怎么会有汉白玉?

4

我查到了,礼堂下面原来是冷饮厂。七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产了。李关兴高采烈地说。那下面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奇怪,工厂怎么没有门?莫一山问道。被封了啊。我们看见的那个小仓库,就是原来的大厅。李关解释道。原来如此。今天还下去吗?去啊。怎么不去呢?我特想玩一个游戏,那里的条件再好不过了!李关开心地说。什么游戏?我们仨同时问道。四角游戏——摸墙逢鬼。李关一字一字地说,异常投入似的。不会吧,你搞什么!莫一山惊讶道。李关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是想试一试,你知道的,我很喜欢接受新事物。莫一山邪邪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李关拿出四张纸,一人一张。上面印的正是规则。游戏规则:四个人。在一个正方形的黑暗的空房内。每个角落站一个人,必须面朝墙角。游戏开始,其中一个墙角的人就向另外一墙角走去,轻轻拍一下前面那个人的肩膀。被拍的人按照相同的方向——大家走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顺时针或都逆时针,朝下一个墙角走,然后拍下一个人的肩膀。如果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就要先咳嗽一声,然后越过这个墙角继续向前走,直到拍到下一个人。如此反复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发现,会出现没有人咳嗽的时候,就说明每一个墙角都有人,但是却有一个人始终在走。那么多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看完规则,我们四人谁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其他人的眼睛。李关忽然哈哈大笑。莫一山对着李关说,你搞什么,这么迷信?我才不敢玩呢!李关答道,我只是想试一试,娱乐娱乐嘛。莫一山嘲笑着说,试一试?你那老鼠胆子行么你?李关狠狠地说,我胆子怎么了,你有种就陪我玩真的。我一直都想成功一回,就是没机会。现在不就是抓住机会嘛。瓶子,你说呢?瓶子嘿嘿一笑,舍命陪君子。李关又朝我看看。我说我想下面那块石头了。李关惊诧地问,那块石头?我一楞,摇了摇头。七天来,我一直想知道那块石头的用意。虽然它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但是一直没动手去查相关的资料,一味地想而已。有时候,我就是这么一个懒人。瓶子看了看我,没说什么。他永远是这样一个喜欢耍酷的人。来到那个有汉白玉的房间,想着那个游戏,着实有些恐惧。我问李关,为什么会想到玩这种游戏?李关笑着说,因为好奇心和想象力。她又补充着对大家说,这一回不要再吓人了。我们可是玩真的!一会要是有特殊的情况,大家一定要团结。怎么说我也是副主编,你们要听话,要乖。YES,Madam。莫一山作了一个肃然起敬的姿势,嬉笑着说。然后他又提着手电在地上照来照去。他找到上回那根棍子,把它仔细地放在走道靠东的墙根下。一山,我拍你肩膀没关系吧?我知道他有一些不良的习惯,就干脆地求得他的意见。我不会尖叫的。他耸耸肩。他又对瓶子道,你也要习惯,我是左撇子。瓶子点头会意。游戏开始。起先的是李关,李关拍我,我拍莫一山,他之后是瓶子。站位如下:李关瓶子东□西我莫一山走道大家刚刚站好,莫一山低声地朝李关嘀咕了几句。李关瞪了他一眼,认真点,别把气氛搞坏。张平手里的应急灯一关,气氛如黑夜降临。渐渐,我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心里有种不可言喻的压抑,使我透不过气。四周犹如冰雪覆盖,冷意顿生。特别是当李关拍我肩膀那一下,我总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寒噤。咳嗽声也渐渐变得像是和尚念经。大约转了有十几分钟,并没有设想中那般出现异常。后来,又转到莫一山的时候,变故出现了!这傻逼嗷的一声没吓死我们。说时迟那时快,我连滚带爬着摸黑到汉白玉旁边,打开了应急灯,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咋啦!莫一山哆嗦着说:没,没,他没了!!!谁没了?

李关惊叫了起来,瓶子不见了!人没多反而少了一个?我们互相看了一下,大家眼神迷惑。忽然,有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它由远及近地接近了我们。啊——莫一山又一声惊叫。只见瓶子从容地从黑暗的拐弯处走了过来。李关用灯照了他一下。扑通!瓶子踩着了滑动了的木棍,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们仨楞在原地,不知所以。瓶子爬起来时,他冷静看着我们,然后面露歉意地笑了。我们几个一见他笑了,就一齐把他的衣领揪了起来,问他搞什么鬼。他说:方才内急!话音刚落,三人提拳便揍!瓶子,这次游戏,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太令我们失望了。这是李关在抵达地面以后对瓶子说的唯一的话。我和莫一山面对着面,相视而笑。

5

自从那次游戏之后,我们对那个密室开始熟悉起来。因为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它就好比我们睡觉时做的一个平常的梦,譬如梦见在街上闲逛,或者陪着心爱的人坐过山车,或者只是在居民楼下缓步路过。只要不是在街上突然遇上黑帮火拼被当成了肉盾,不是过山车突然咔嚓一声掉落下来,不是居民楼上的那只黑猫碰落了一个瓷花盆,一切都是很恬适很安逸的。在密室里,我们四个人就是恬适、就是安逸。李关和我们仨相处得很好。甚至还做了媒婆,把宿舍的舍花介绍给了瓶子。舍花叫杨花,虽然长得对得住那个花名,但是比李关还迷信。本来李关还打算给我介绍个叫做娇莹的女生,她说那可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听得我好奇,但仍然脸红着给推了。她便不好再提。据李关说,她们寝室还有个胖妞,叫大嘴刘。因为睡在上铺,每次上床都喜欢从凳子踩到桌子上,然后扑上床去。下铺的杨花也不好说什么。有一天,胖妞又要扑,杨花赶紧避开。只见胖妞一声怒吼飞身上床。突然‘砰’的一声,床塌了,她从上面直接扑到了下铺,鲜血淋漓。我们几个都快笑死了,只有杨花还虔诚地念叨:幸亏昨天我去庙里求了个签,说我今天有一劫,还真是灵啊。她还破例点了三支香,朝南拜了拜观世音。当然,这只是杨花的某一个侧面。伟人告戒我们,从一个侧面就说杨花同学特别迷信显然不对,凡是看人,都要从多个侧面来看。这个伟人不是拿破仑,不是肯德基,也不是赵钱孙李,而是我们伟大的张瓶子同学。在他说完这话之后,杨花就彻彻底底地对我们伟大的瓶子死心塌地了。

当大二进入了下学期,我就从学校搬出去住了。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类似李关寝室的某些行为在我身边发生。离开学校宿舍的另一个原因,是关于我的个人爱好问题。有时候,我确实是有些不良的爱好。比如在下雪或者下雨的夜晚,我总是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大声歌唱,即使我的五音还不如瓶子的四音强。比如在有月光的夜晚,我总是在宿舍的房间之间穿梭来去,与任何一个可以搭讪的人搭讪,口若悬河地说上一番,或者倾听别人口若悬河一番。比如在只有星光的夜晚,我总是安静得令人觉得心里少点什么东西,而不得不过来跟我寒暄一趟才觉舒心坦然。总而言之呢,这种比如也是我的不良爱好之一。迁居新屋之后,考虑到一个人占据着三个人住的空间非常羞涩难当,就拉着瓶子和莫一山,准备一同建立革命根据地。本来还想叫上李关的,颇于空间不够以及本人自知魅力值不高就打消了念头。对于这个问题,莫一山和我相视而笑。我以为这是同病相怜。令我吃惊的是,他们搬进来住的同时,杨花和另一位名叫袁青的女子偶尔也会住进来。袁青自然就是传说中还没露脸的莫一山的小恋人。瓶子见到袁青时大吃一惊,楞了半天。尔后,他忿忿地走开了。袁青羞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不笑倒好,这一笑,令我吃了更大的一惊——尖叫得像女同胞的莫一山居然也有女朋友,而且还是令人垂涎三尺的正版美女——机电系的系花。原来莫一山那倾城一笑竟然是满怀同情的一笑。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迷信一句古人的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杨花见瓶子反常的举动,连忙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屋子。我见状,还偷笑了半天。其实,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也挺舒坦。虽说身边连说个话亲个嘴的人都没有,但毕竟望梅可以止渴,毋须冒着生命危险去饮鸠了。古人说,得寸要进尺。他们一进来,我就去拉了网线。瓶子一见网线拉来了,立刻就去装了一款机器。莫一山则搬来了袁大小姐的专机,以作共享。不过短短三天,我立刻让这一群人现代化了一回。你不要告诉我这不叫恬适那不叫安逸,除非是你脑子还没打补丁就中了冲击波病毒。总而言之呢,故事讲到这里,我还算个有人性家伙。接下来的故事呢,会显得惊心动魄。

6

让那些在欢乐中发霉的人快速地死亡,好让应该成长的孩子们能够成长。

————马雅可夫斯基

有一天,我发现一个人的签名上有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而这个人,是在一个叫“幻灵异界”的论坛认识的,他叫该隐。

说实话我绝对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灵魂。所以初涉“幻灵异界”之后,我就欲走还休。认识该隐,是因为看到他发的一个帖子,有关四角游戏的帖子。对所谓的恐怖游戏我并不是特别相信,我愿意认为,那是某些人无聊时编造出来的瞎话。至于李关组织的那次游戏,更是加深了我的想法。该隐说,这个游戏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不管你信不信,这样的游戏最好不要玩。我仔细看了他写的游戏规则,发现上一次李关模糊了一个游戏环境。该隐说,游戏必须在夜半时分进行。而李关恰恰没有考虑到这点。后来我遇见李关时,无意间指出了她的这个错误。李关自责地说,难怪我试过这么多回都不成功,我宿舍那帮孩子都不愿玩了。我好奇地问,难道杨花和你,你们都玩过?李关点点头。她兴奋地说,要不,我们重新玩一次吧,就在密室。想起该隐的话,我苦笑了一下。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却怂恿着我,那就是好奇心和想象力。我们约定好在下一个星期六。回到住处,我就告诉了瓶子和莫一山。他们没有推托就答应下来。约定好的星期六到了,九点多便开始打发在办公室闲聊的闲杂人。在夜晚十一点半时,我们就去了密室。我们每一个人对这里已经稔知,闭上眼睛就能说出东西南北的步数,或者对角以及中央石块的具体方位。这次为了玩得更刺激些,我们打算准时在十二点整开始。站位如下:李关瓶子东□西莫一山我走道李关说她不想站在东边了,在那个地方,总会觉得害怕。我们嬉笑着就是不肯和他换。李关嘟囔了一句,依旧站在原位。我听说女孩子属性是阴,不由地担心起来,就算我迷信一回吧,于是和莫一山换了位置。这次换位置,一下子把气氛逼上去了。大家都没说话,整个空间就像有团地火在灼灼地炙烧。这次依旧是由李关开始。其实,这个游戏表面上真的很简单。在玩四角游戏的时候,先走的那个人的角落一定是没有人的。也就是说,李关那个位置——东南角,一定是空着的。而游戏所要达到的效果就是,当一个人走到那个角落时,她(他)发现或者感觉那里有一个人,一个真实得可以摸见的人。个中过程乏味,除了脚步和咳嗽以外,大概就只有大家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了。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的时候,李关猛地一声尖叫把我们几个吓得魂飞魄散。我心中一喊,不好,该隐的话说中了。于是随手去摸中央汉白玉上的应急灯,灯呢?灯竟然不在这!

我大喊道,是谁拿了灯?莫一山应声道,我没拿。瓶子说,我也没拿。我们朝东边的墙壁摸去,感觉有风在身边划过。我下意识地往回又摸了一下汉白玉,灯竟然放在上面!难道是我的错觉?我立刻打开应急灯。然后我们一起扑到李关那里。我从未见过李关如此惊恐得异常扭曲的脸。她两颊的肌肉几近僵化,犹如一具夸张的蜡像的脸。李关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勒得我脖子喊疼。她先是灼灼地凝视着我的双眼,然后突然咬牙切齿地瞪着我,紧接着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鬼——有鬼——我们当时真的给她震吓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晃了一眼瓶子和莫一山,他们俩我不晓得,在那一刻,我真的已经浑身起毛了。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是不是死亡,或者更为恐怖的事情。看着李关渐弱的神态,我拉了一把就把她拥在怀里。我要让她听到我的心跳,让她感受到我浑身充溢着的的正义,让她在这个时刻勇敢地面对精神上的侵略。据说,这种温暖,会给入魔者带来希望的曙光。毕竟还有曙光呀!她趴我肩膀上,腾腾热气呼在我的鬓发之后。我心猛地一惊——她正嘶咬着我那耳朵。顿时,血如泉涌。当时真的很痛,差点就骂出狗日的来了。莫一山早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是瓶子心好,将李关拉了开来。李关一受到外力,又惊叫道:这里——有鬼啊——我不假思索,手一扬,就把她整个身体提到了背上,一触即发。到了地面上,他们两几个迅速清场,我背着李关一直跑到校医院。还好,校医院就在编辑部东北面不过三十米。医院值班室还亮着灯,却没有一个人。狗娘养的值班护士跑哪钓牛郎去了?这时候,李关整个人都瘫在地上。我当机立断,又背起李关,继续往东北方向赶。那里有着一家大型的军医院。这时他们两也追了上来。李关在我的背上不停地哭,声音沙哑。抵达军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了。医院大厅里有好几个人。除了一个躺长椅上睡着的酒鬼,其他人都用各种各样的眼神朝我这边望。把李关背到值班室后,护士眼神怪异地问,你们把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了?这位大姐一定没想什么好事。我们没敢说是恐怖游戏,万一那护士把我们当精神病给治了,就糗大了。只好咋呼着说可能被可怕的东西给吓着了!医生给开了镇定药给李关服下,说问题不严重,让李关在她的椅子上伏案休息。医生看见我耳朵上的鲜血,提起来观察了一番。她说,帖张“创可贴”就没事了。忽然她微笑着低声问,被她咬的吧?四周扑哧一下,笑得甚欢。惟独我脸红耳赤了半天。

李关很快进入了梦乡,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直到太阳爬上窗子,生怕再出什么乱子。等到霞光满天,我们就把李关叫了起来。她的状态挺好,我们心里也舒服许多。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大伙都不会安心的。把她送回去的时候,我们都想知道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不敢问她。她却先问瓶子,昨天你拍我肩膀的时候,是不是用了两只手同时拍的?没有啊。我是用右手拍的。难道说?瓶子面孔突然狰狞起来。嗯。最后一次你拍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是两只手在左右肩膀同时拍下的。后来,我就在我最初的那个角落里,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左边肩膀上,拇指触及了她的锁骨,我可以确定她是面对着我的,而且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我甚至可以感觉她肩上的温度。三月的风,从山谷中徐徐往山脚袭来,拂过李关的脸。李关哆嗦了一下。她说,那里真冷。

7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灵异,那么李关毫无疑问是遇上了。如果没有,那李关说的那个女人,又是什么?还有,在我身边的那阵风,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应急灯会突然消失?莫一山?瓶子?他们究竟是谁在搞恶作剧?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幻觉???想起李关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张脸上布满恐慌。这种恐慌,不像是为了掩饰真相。因为这恐慌本身,也许就是真相。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猜测,这个世界上,还有灵异的存在。有些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只能是猜测。我在“幻灵异界”上遇到该隐。我发短消息问他,该隐,我昨天也和人玩了摸墙游戏。你能告诉我你玩摸墙遇到过什么吗?该隐说,遇见一个人的灵魂,遇见过很多人的灵魂,但是我不敢告诉玩伴。因为这个游戏,我一直活在阴影里。你们千万别再玩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再继续。对了,你们昨天见到了什么?我说,这很重要吗?该隐打了一连串的省略号。然后写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再继续。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最容易迷惑人。我说谢谢。然后立刻关了电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这真像一个盒子啊!我感叹到。这个世上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像一个个盒子,白色的方型盒子。盒子里的是我眼所能及的东西。而盒子外的,那些我眼睛所不能及的,并非就不存在。突然想起李关,就拨了个电话。李关,我是杜飞。嗯。你能告诉我更多的关于昨天的事吗?我没有保留。真的吗?

她说了一句话。你听到了吗?她说什么?她说,还我命来。我现在回想起来,浑身都害怕。李关,自己要学会放松。嗯。我去你那一趟吧!也把这期的稿件给你带过去排版。挂了电话,我就翻抽屉,找出班得瑞的《ViennaForest》磁带。然后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过了十分钟,李关就敲门进来了。她穿着灰黑色的羊毛长衫,里面衬着红色针织毛衫。她一边把外套脱了,一边埋怨。地方好难找啊!上次瓶子写的地址还挺详细,连地图都给画好了。诶,他们不在?我摇了摇头。她把一个蓝色软盘递给我。喏,回去多听听这个带子吧。可以调整心情的。我把磁带塞进她的手里,细细地说。她把磁带揣进兜里,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早听说你们仨住在一起就是没过来看看。我浅浅地笑了。她挪了几步,看见桌子上的刀具摆设。她拿起来那把刀来端详。那把刀是把美国军品,大约有两个巴掌那么长,是我托一个开野战用品的朋友从广东那边带回来的走私货。她说,这做什么的?我说摆设而已。她摇着头说,都开刃了。我笑笑,用来防身。放回了军刀,她又把挂在墙壁悬勾上的一根绿线坠子给摘了下来。坠子是一枚银白色四叶草。你这墙上小玩意蛮多嘛!这个你怎么不带?她问。太多。那送我了。她随即就把坠子挂在了脖子上。四叶草垂在红色细线毛衫前,显得格外清朗。好看吗?她问道。挺合适你的。好象是银质的?嗯。我还是第一次主动要人东西,这么贵重,真尴尬啊!她微微低头去看那枚四叶草。没关系,我也是第一送别人东西,负负为正,咱俩扯平了。说罢,我看了看她的眼睛,翡翠绿的瞳孔,绿得像深潭之水。突然间,她抬起头来,我们相视而笑。我看到她细嫩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颗细小的蓝痣,就像是点上去的,点得恰到好处。这一刻,李关真是标致极了。杜飞,上次你怎么知道要半夜才会成功?她疑惑地问我。我有一个朋友,叫该隐,是他告诉我的。该隐?她微微笑了一下。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该隐的话。我就说,我们以后不玩了好吗?以后也不要到那个密室里去了。我们现在也可以在这里打牌玩耍,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她说,我还有点疑团。你知道的,我不会轻易罢休。李关啊,我告诉你,这样下去或许真的会出事。她略带嘲笑似的说,你还是不是杜飞?我眼睁睁地凝视着她,终究无能为力。

她坐下喝了杯茶闲聊了一会,就起身披上外套准备要走。临走前她还对我说,你这个笨蛋。我从后面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啊——她突然尖叫一声。你有毛病啊,我最怕的就是别人在后面搭我肩膀了。我说,是后遗症?她哼了一声,略带急步地下楼去了。我莫名地看着她穿梭在楼梯间,然后摸了摸头,然后掏出脖子下的红线坠子,然后看了看上面的银白色四叶草。然后,我想,我不是笨蛋。我喃喃自语。墙上的绿线坠子,本来是将来要留给叶芮的。竟被李关摘走了,未尝不可。唉,谁让叶芮一直不搭理我呢!

8

三月的阳光灿烂,风却微冷。我徐徐地走在通向食堂的路上,后面追上来一个人。他拍了我的肩膀,是莫一山。一起吃饭吧?你不用陪你的袁大小姐吗?他灿烂一笑。在餐厅,我们见到了瓶子,端着饭盒排在长队的最后。莫一山双手一拍瓶子的肩膀。瓶子竟受到惊吓,饭盒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再看瓶子,整个人像飞了魂儿似的。莫一山一看,急了,连忙说,真抱歉,我……瓶子,你没事吧?我侧着身子,对木讷着的瓶子问。瓶子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静静地吞吐着几个字——没事,不不,别拉我,我要走,走走,回去。我望了望他嶙峋的锁骨,突然想起李关的话,女人?再看看莫一山的锁骨,也差不多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整个下午,坐在阳光沐浴着的教室南面窗台下,我一直在想,这都是怎么了。如果说事情正在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那么,包括我,所有人都有可能会成为推波助澜的人。我耳边环绕着该隐的忠告。真的么?只有远离那个密室,才能让一切平息下来么?阳光穿过玻璃,斜斜地抚摸着我的脸庞,微热。我看了看表,三点一刻。然后立刻起身赶往编辑部,要阻止所有的人,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我赶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了莫一山和李关。李关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腿收缩在胸前。她脸上挂满泪水。那神情,和游戏出事的那个晚上几乎一样。我忙问莫一山,她怎么了。莫一山拿着纸巾,忙着给李关拭泪。他摇摇头。李关重复的低声沉吟着,我把头凑了过去。李关说,带我离开这。莫一山朝书架走去,把架子移回原位。

我握起李关的手,那里冰凉冰凉。那一刹那,我看到她的口袋里有道白光闪过。我掏出来一看,是块正方形的丝绢手帕。上面赫然写着五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带我离开这。手帕四周还有兰花刺绣,极其精致的刺绣。李关见我拿着丝绢,一把抢了过去。她站了起来,极冷漠地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说完,就掏出打火机,把丝绢点着了。那团火渐渐消失,莫一山跑过来问,这烧的什么?我紧紧地盯着他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他耸了耸肩,OK。李关朝我们各看了一眼,然后冲出门去,她奔跑着,消失在北面的槐树之下、宿舍楼的转角之间。莫一山问,你们烧的到底是什么?我摇了摇头,并不重要。那里到底有什么,怎么你们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古怪起来了?莫一山喃喃自语。哪里?刚才你和李关一起下去了?我连忙问道。莫一山摇着头说,我看见李关神情若失地走了上来,面无表情。我说,你别再进里面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本来我们就不应该进什么狗屁密室,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危险,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莫一山疑惑地说,难道说,瓶子也一个人进去过?瓶子突然站在门口说,我没有。我们仨并排坐下。瓶子说,我就想着会有事,就过来看看了。我说,瓶子,莫一山,你们都不能进去。李关已经出事了。瓶子惊讶地问,李关?莫一山详细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后来,便再没发生什么。我一回到住处就给李关打了电话,李关似乎好多了。我说,关,如果发生什么了,你就告诉我。她说没有。我又说,关,如果你不说,那么你也不要去想它,好吗?李关说,那都是骗人的。我又说,那是指什么。李关说,刚刚烧掉的丝绢手帕。后来李关就不肯多说了。但是她答应了不再想它。可是过了两天,听杨花说,李关在宿舍出事了。她说李关闹自杀呢,不知哪里弄来一瓶浓硫酸,就要泼到脸上呢!恰巧大嘴刘看到,一脚过去打飞了那瓶子。李关也没伤着,只是烧坏了一小块外套。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连忙跑去见李关,见她精神恍惚自言自语。我问,李关,你到底怎么了?你见到了什么!李关神经兮兮地笑了,诅咒!那是个诅咒!然后她便不再言语了。我陪她坐了个把钟头,见她眉开眼笑了才下楼回去。翌日,又发生了令人意外的事情。这一回是莫一山。他一回到住处,我见他魂不守舍,就问你干嘛去了。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说,你不会也入魔了吧?他摇了摇头说,我进去了。我问,密室?他认真的说,是的,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继续问他,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没必要知晓。我说,那我自己进去。我劝你不要像我一样,傻傻地就进去了。真的,你不许进去。我在里面,知道了一个意思。带我离开这,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我惊喜地追问,什么意思啊?他一字一词地说,就是带我离开人间的意思。记住你答应我的,不许进去。死亡?我惊叫着问。接着,他就进了房间,把房门狠狠地一关,把我关在了一个秘密之外。我静静站了片刻,样子呆呆的。然后我就敲打着他的房门喊道,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9我问该隐,如果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最害怕什么?该隐说,害怕有人敲门。我告诉该隐,我身边的人,他们都像中了邪,惟独我还清醒。我听话,不再将游戏继续。该隐说,请看我的签名。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我重复默读几遍,终究不能体会。我躺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我想,该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从未告诉过他。李关打来电话,说约我们三个一起去吃饭。十分钟后,我们仨就在学校东门见到了李关。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色针织毛衫,只是少了那根挂坠。我有些失望。李关带我们去了校东南的饺子园。她竟然点了啤酒。说吧,叫我们出来有什么企图。莫一山冷生冷气地说。瓶子在一旁一个劲地喝酒,脚下已经躺了四五个空瓶子。李关说,没什么事就不能喝酒吗?李关也拿起杯子,润了润喉说,其实也有事。我想说明一下前几天我所遇到的东西。立刻,我们仨的眼神都聚集在她脸上。李关说,喂,干嘛都这样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说完就笑了。瓶子移开杯子,然后说,你说说看。李关过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我们以后谁都不要打开那扇铁门。我会意地微微笑着,心里却矛盾着,我很想一睹那里的真相,却又为李关这种怪异行为所惧。莫一山小心翼翼地问,李关,你真见到鬼了吗?李关的眼神立刻紧张起来,像见到鬼一般看着莫一山。这种神情,只有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瓶子也格外地好奇朝莫一山望去。他的面部表情复杂。莫一山则旁若无人地提起酒瓶灌了一整瓶。其他人都瞠目结舌。李关缓慢地说,我见到了,我真的见到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说以后都不要再进来这里了,她说还我命来。你确定那是个女人?瓶子轻声问道。李关脸上显出犹疑神色,莫一山一听火了:瓶子你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不成?大约是情绪太激动,莫这句话听起来居然有些像骂街的泼妇。

你紧张么啊?瓶子悠然咂了口酒,要说怀疑,看上去杜飞体型更象一点吧,人家都不紧张。莫一山突的攥着拳头站起来。不,那是个女人。李关突然开口。莫一山狠狠瞪了瓶子一眼,重重坐下去。李关也不再说话。她低着头拨弄桌上的筷子。我坐在那,越看越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喂,你们说什么呐!到底有没有把我和瓶子看在眼里。我故做生气地说。莫一山挺起胸来说,关你屁事。今天你怎么这么反常?我哗啦一下也站在了气头上。莫一山别开了脸,沉默无言。后来,李关醉了。送她回去的路上,我搀扶着她。抬起头望,月光堂皇。从她身上隐隐传来一种香味,特别警醒人的香,已经很淡很淡了。一路上,李关在我耳边大声大声地说了一堆堆的糊话。她说,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呀,人类真是聪明而自负呀,瓶子、莫一山、阿九,你们真是聪明而自负呀。她说,月光真是像幽灵一样呀,夜晚真是像幽灵一样呀,夜里的我们真是像幽灵一样呀,我们的想法真是像幽灵一样呀,我喝醉了真是像幽灵一样呀。她说,就像做梦的幽灵一样呀。站在宿舍楼下,她吐着满口的酒气,最后说,假如我死了,你们会想念我这个幽灵吗?我没理会她。我讨厌喝醉酒说糊话并且还玩自杀的女人。刚踏进宿舍楼,被值班的老女人拦了下来。她一见醉成烂泥的李关就皱起了眉头。我们好说歹说了好久,那老女人终于肯放我搀扶李关上五楼宿舍。莫一山和瓶子就只有待在楼下等着了。这一路上,穿着微薄的女生在走廊上遇见我,总要尖叫一声,然后以风的速度消失。似乎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大灰狼。要是在男生宿舍楼里突然有一个女生混进来,只怕是要聚众围观一番,就好比遇见传说中的小龙女。去年我们宿舍老四的女友,因为有事,在晚上匆匆地跑了进来。可是上了楼梯一见从洗手间大摇大摆走出来两裸体男生,当场就吓得晕过去了。我就奇怪,男女差别咋就这么大呢。这么说来,李关胆子还是蛮大的,简直就是变态的巨无霸型。刚进她的宿舍,迎面扑来一股香,就是刚才李关身上的那种香。当我睁开眼,看见一个胖女生坐在桌前上网,还抱着一大包薯片猛吃。我猜测她就是传说中的大嘴刘吧。看见我搀扶着李关,她竟然无动于衷。我心中不免寒颤。当我把李关弄到她所在的上铺时,杨花就进来了。她看见我在,还差点以为走错宿舍。她进来就问,瓶子就是和你们出去喝酒了?难怪找不着他。我说是的,他就在楼下。她瞟了一眼躺在上面的李关,套了件大衣就冲了出去,一句话都没说。

我给李关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忽然又注意到她右手的小拇指,上面有一块细小的刀疤。我觉得好玩,就多看了两眼。又突然觉得困乏,就在桌前坐了下来,还想交代一下旁边这个大嘴刘。可是没等我开口,她就大大咧咧地说,你可真没礼貌,我没请你坐,你就自己一屁股坐啦,不怕屁股长疮啊。我差点没咒她祖宗十八代。我突然被她上的那个网站给吸引了,竟然是“幻灵异界”!你也上这个网站?我问她。不关你事。她骂道。靠,要不是看你还算个女孩子,我真想狠狠揍你。我试着沉着地对她说,你ID是什么?上帝之吻。诶,我说你烦不烦啊,有事没事套女生的话。老实说,是不是看上我啦?她突然侧过脸来看我,满脸笑意。我满怀的恶心都献给你了,大嘴刘。我心中狠狠骂道。帮我照顾一下李关。我抛下一句话就故装从容地走出门去。只听后面传来一句,我懒得理她,醉得跟死猪一样。从李关的宿舍出来,已经是十点半了。瓶子被杨花叫到一旁的花园里唠嗑去了。莫一山说等等他吧。又是十来分钟,瓶子不缓不急地回来了。然后,我们仨就并排着走在无人的夜里。瓶子说,今天李关总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可是她一直没说出来。莫一山冷笑了一下,应是瓶子你想说什么吧!我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月光穿透黑压压的云层,照着大地、屋顶、马路和树。到处是一片惨白。这样的画面和感觉,在记忆中,大抵只有童年时的夜晚独自穿过一片片墓地的时候才会有吧。

第二章:谁杀死了她

1

半年以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曾经在学校南门救过一个叫杜宇的同学。一辆迎面驶来的大货车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后来,我在新餐厅吃早餐的时候才发现,他每天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一个背对着我的位置。他的对面,是一个名叫洛落的女孩。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也是和杜宇在一起。之前我认为他们是情侣,直到有一天,杜宇很认真地否认了,我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后来,洛落身边就多了一位常客。听他们说,叫马敬仁,人称小马,大概是洛落的男朋友。听到有人跳楼的消息,是李关喝醉酒的第二天。我正在新餐厅二楼独自吃早餐,看见洛落一个人先坐在了窗边,她正对着我,隔着两张桌子。她像往日一样,朝我笑了一下。杜宇和小马进来时,也朝我笑了笑。日复一日,我们都几乎只在这一个时候见面,而且都是各自笑一下。饭间,我隐约听到洛落说,文苑楼死人了。真正确定消息,是在中午,我去编辑部的时候。

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包括莫一山和瓶子。他们都面带悲容,一个比一个凝重。莫一山说,上午一听到消息就去看过现场。他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个老太婆。早上开始就有好事者围观。警察赶去的时候,地上的血已经不新鲜了。警察说,初步定论,她是自杀。我问,谁死了?他们几个惊诧地望着我说,李关。我忽然一阵晕眩。李关死了,我喃喃地念叨着。瓶子过来扶我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说,想开点。我问莫一山,李关的尸体呢?莫一山说,警察带走了。听说她死得很难看,先割了腕后又用硫酸毁了容继而再跳楼的。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杀。可是李关昨晚曾迷糊地问过,假如她死了,你们会不会怀念……难道真的是自杀?而且她真的像是预示着要死的。我问他,你看到她的尸体没有?莫一山低下了头,他说,我去看了,是李关。就算她再泼些硫酸,我也认得出来,那双手确实是李关的手,小指上有块刀疤。我一惊,刀疤,我昨天不也见到了刀疤么?莫一山也清楚那一块刀疤。李关死了,我顿时想哭。瓶子插话说,我看了,是李关。她已经准备要彻底地死掉,才会选择那个死法。你也知道她曾经试着自杀呢!虽然她毁了容,脸已经肿了起来,但我凭直觉可以肯定,那就是李关。她穿着昨天我们送她回去时的衣服,有些地方看上去已经焦黑了。躺在地上的那个样子很难看,像个被水泡久了的油条。即使他们一再的说李关死了,而她也确实死了,我却依旧无法接受。于是飞快地撞开半掩着的门,朝文苑楼奔去。一路上,我琢磨着,李关怎么就死掉了呢?赶到现场时,我仔细看了看那个狭窄的走道。李关死时,头朝着右边墙壁,脚落在了墙根。被圈起来的血迹和人形轮廓格外地显眼,那里尽是血迹。就连文苑楼的墙壁以及旁边的围墙上,都有擦过的血痕或者溅起的血留下的斑点,而且墙壁上的血迹要比围墙上的低一米多。我猜想着李关落下的那一刻。她落下时,应该先撞到围墙上,然后身体的某个部位打在了文苑楼的墙壁上,才会出现两处血迹的情况。奇怪的是,撞在墙头的血并不是很多。我不由地转过身去,在职工楼一带晃悠。看见一个在花圃里晒太阳的年纪挺大的老男人。我就走过去询问他关于发现尸体的那个老女人。那是一个面容精细的老男人,看一眼便能记住。他欣喜地说,她啊,早上我还想着她壶上的血怎么来的呢!然后我找到了老女人。她紧张的眼神不时的落在我的身上。我说明来意之后,她显然有些“不亦乐乎”了。我揣摩着,你高兴啥,你又不认识我,和“有朋自远方来”一点都搭不着边际。

她说,我今天真倒霉,出门就踩到死人。我试着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我就问她,是几点发现的尸体。她说,很早吧,四点三刻,我都是这个时间准时出门。我想到硫酸,继续问她有没有在那里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她连连点头说,有的,特别刺鼻,我原来还以为是狗撒的尿,没想到是硫酸。没错,警察就说那是硫酸。我们家老头以前是化学老师,我记得是那味。我一边听一边沉沉地点着头。你记得那个死人是趴着的还是躺着的?她说,趴着的。然后她就和我狂侃起来。

2

我反复揣摩了那老女人长达半小时的谈话,她的这段经历其实可以这么叙述——学校的西围墙与文苑楼相邻,逼出一条狭长而紧凑的侧道。平时除了野猫野狗去那撒尿,也就只有大清早打水的老女人才经过那里。十三年来她从没放弃过咒骂学校领导的念头,因了文苑楼的平地而起,因了它使得每天打水都需绕上十几米的侧道。原来职工楼是可以直接走到文苑路上的,她家靠北的窗台也可以看见文苑路,以及路上那一排排新栽的槐树。自从退休那年,她就有了上校园北面打泉水的习惯,因为打水人多,排队要乘早,所以每天天还没亮就出发,用最轻快的步伐走到竹山公园里的千寿泉。打水只要走一里路,而文苑楼这段侧道恰恰是最难走的,特别是拐角的地方有块圆拱着凸出的石头。前些年在拐角处磕磕碰碰不下十回,近几年走习惯了,即使是摸黑也能轻巧地提一起左脚凌空跨越过去。早晨四点三刻,她准时去厨房用食指勾起两个空着的水壶,熟练地挪到楼下,绕开了邻居家凌乱摆放的脚踏车,径直向侧道走去。侧道出去再经过一个亭子——“闲鹤亭”,就是文苑路。路旁是一排茂密而近乎荫翳的槐树。槐树和白鹤亭倒也相称。据说这亭子下面原是一口闲鹤泉,连老女人年轻的时候也没见过。老女人离那块凸出的石头越来越近,她依旧是轻巧地跨过。左脚落地时略微有些滑腻,她立刻埋怨又是哪条不知死活的野狗刚在这里撒过尿,气味还这么难闻。幸好侧道逼仄,她用右手上的水壶轻轻往墙上一抵,安然无恙。走出侧道,就是白鹤亭,她略微思索地选择了绕道右边。左边的墙根说不定会有狗屎,她暗自庆幸。老女人路过槐树,向左一转就是学校的西门,接着是徐徐而上的坡路。她总是在路上揣摩同一个想法,怎么闲鹤泉就不冒了呢?那可是在家门口的泉眼啊!每次的路程都不够她揣摩出答案,就见到几位早已守侯着千寿泉的老伙计。约莫等上三分钟,就轮到她上泉井里舀水。将一水壶提上上来,拧开壶盖。

正在这时,站在一旁等候的老男人闲散地问道:三分钟。你又比我晚三分钟呢!他正说着,又突然朝老女人的壶疑惑地侧下身子:你壶上刚上过油漆么?老女人莫名地斜了斜壶身,寻找那所谓的油漆。一边迷茫地说没有啊。当她停下拧盖,发现壶身上有片红色擦痕,惊恐地用右手食指沾了点液体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血!那居然是——血!还是湿的。哪来的血???老男人察觉不对劲,也不便追问,只是一个劲地扫着她身上看。不过几秒钟时光,一个恐惧盛过苍老的声音炸开了——血!旁边打水的一个老头子喊道,脸上青筋暴涨双眼鼓圆。枯槁般的手指着她的站着的地方。原来老女人鞋上沾的是血。顺着井旁的残水蔓延。老女人镇静地竖在井旁,旁边的人都刷地一下刻在这五点整清晨。哪来的血?她竭力地回忆,侧道。她沉默不语。“没事,没事。她家刚杀了鸡,是鸡血!”站在一旁的老男人打了圆场。众人渐渐相信了。纵然不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从不怀疑老女人的善良。接着,她把壶身洗干净,盛满一壶水。在盛满另一壶水的时候,焦虑地把有擦痕的那壶水提到一旁倒进了脏水池。她把全身细细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血迹,松了松紧皱的眉头,提着两个壶原路回去,忘记了身后还有几个静默的人。老女人偏向一边,步子缓慢,似乎要凝固在某一个点上。老男人提着两壶水,也跟了上来。他住在文苑路北面的楼里。老女人心中没底,不知道回去会发现什么,但她肯定没有人会比她更早发现那里的血,是一滩的血,很大的一滩,并且很新鲜。老男人和她闲扯,就是不见老女人开口。他大概心里也憋得慌,疑惑得很。走近西门时,老男人也干脆闭口不言。老男人走侧门回去了,侧门也有条路通向文苑路,而他家是在这段路中间。分手的时候,老男人说,没事的,天都亮了。老女人微笑着道谢。十分钟的路程她走了十八分钟。走到西门时,她突然停下。清晨的雾气中似乎飘荡着血腥味,而这两排槐树更显得荫翳。门口保安室里的灯突然亮了。心突地一下,接着感到一阵温暖,这比闲鹤泉复涌还令她欣喜。她朝灯光走去。

3

那老女人还打算给我说她大姨的孙媳妇的事,我急忙道了谢就转身出门。没等她说什么,我就匆匆下了职工楼。回到现场,靠近了那些悚人的血迹。那个时候,我就一个信念,为了李关,我什么都不怕。虽然她已经死了。那里确实还残存刺鼻的味道。似乎并不浓烈。既然用硫酸毁容,那还应该有盛硫酸的瓶子。我猛地起身,朝女生宿舍楼门跑去。也不顾值班的老女人的眼色,直接冲了进去爬上五楼,敲响了李关宿舍的门。

开门的是大嘴刘。一看是我,她猛地一惊。喂,你这又是干嘛来了,索魂啊?我问她,李关怎么死的?她是你女朋友?不是!她怒气冲冲地说,那你烦不烦啊!不是女朋友还这么关心。警察刚刚走,你就来凑热闹了。再说,她怎么死的关我鸟事!肯定是自己想不开跳下去的呗!她就是活该。我心中不免生疑,舍友死了,你不同情也罢,竟然还这般嘲笑她。我问她,你们宿舍的感情不好?大嘴刘一屁股坐在杨花的床上,眼睛盯着地说,没感情,哪来的好不好。我见她这般,就岔开话题说,你们女宿舍可真好,四个人一间房。接着就在桌前坐下了。她轻蔑地笑了句,这哪跟哪?我们男生宿舍可不一样,那个挤啊,差点就可以挤出奶来了。大嘴刘哈哈笑了,大声说道,你这小子还真低俗。我见她笑了,就细声地跟她说,我们谈点正经事吧?谈恋爱?她两眼像传说中放电似的盯着我问。天杀的大嘴刘,我今天满怀的恶心又一滴不漏地都送给你了。我心中暗自骂道。我说,不开玩笑,这下都出人命了。我说不想看到有人继续死去。她疑惑地问,她是自杀的,不会是阴谋吧?连警察叔叔都说她是自杀的。那你知道她昨晚什么时候自杀的?不知道,我睡觉雷打不动。那其他两个人呢?杨花也是雷打不动。娇莹前天就请假回家探亲了。她连李关死了都不知道。娇莹?嗯。她要是知道李关死了,肯定会请我们大吃一顿。为什么?她最恨的人就是李关了。她还发誓要杀了李关呢!这下好了,不用她动手李关就自己跳楼了。她为什么要恨李关?李关性格太好强了,整天想着些极端的事。大一刚来的时候,因为娇莹家里特有钱,就特别轻蔑娇莹。其实娇莹人挺好的,没什么架子,也挺热心的。以前她很同情李关,因为李关是个孤儿,没爹没娘,从小就在孤儿院里呆大。可是后来,李关知道娇莹家境特好,就开始自卑,甚至是嫉妒。本来她们还是一对好姐妹。有一次她生气,可能是因为我说话惹恼了她吧。她当时就坐在娇莹的床上,生气了扬起手来要揍我,没想到碰落了娇莹的水晶雕饰。这下可好了,那雕饰娇莹平时当作宝贝,好象是她男朋友从法国给她带回来的。娇莹回来就生气了,可是李关拒不承认。于是他们就成了死对头。娇莹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李关就不说话了。她哪好意思再说什么!我问大嘴刘,她们后来和好了吗?

她嘲讽似地说,都这样了,复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不过现在好了,李关死了,娇莹一定会高兴的。再说,李关那人不咋地,我只当她是阵风。杨花与我都和她闹翻了。以前杨花和她也挺好,不是还介绍了张平给我们杨花吗?我点头称是。大嘴刘又叨叨地说,我就想不通,李关是怎么想的。你说她是个孤儿吧,有娘生没娘养的。可是她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工作也很努力,还是你们那个什么副主编,是吧?可是她也忒会演戏了。平时看她挺上进的,怎么就自己跳楼自杀了呢?说真格的,我还真有点替她惋惜。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李关的床铺。因为她们宿舍是这一层最靠西的房间。李关是上铺。床铺是靠着西窗,娇莹的虽也靠着窗子,但只是半墙半窗。李关的窗户打开了。如果正睡着是万万不可能滚下去的,除非是横着身子。李关的床铺似乎有些挣扎的痕迹,却不明显。她是自己受不了疼痛呢?还是和人动武才挣扎的?我想,动武就应该更乱了。床铺上还残存着一些被硫酸烧得焦黑的斑点。细细地看,没有一块超过栗子般大的。同时我还看到两滴血迹。我伸手一捏,似乎新的血迹。肉眼看去,根本不像陈年累月的遗留下的。然而,我却找不到装硫酸的瓶子。我问大嘴刘,这里是不是原来有个装硫酸的瓶子?她说,还有那把锋利的水果刀,李关竟然那么胆大,用刀划自己手腕,我佩服得要死。我问你那瓶子和刀哪去了?瓶子和刀都被警察取走了。刚才他们来过,不过什么也没发现。我爬上李关的床,把头伸出窗户,朝下望去。这怎么可能?地上躺着的轮廓,怎么可能是从这个打开的窗户掉下去的?明显有半米的偏差。难道是李关自己毁容后,摸着黑往一边倒下去的?也有这个可能。我无法体会一个刚被硫酸浇过的生命是多么痛苦的。她竟然这么跟自己过不去,死就死吧,还用硫酸泼自己的脸,真是自虐呀!我缩回脑袋,又看了看李关的物品架,上面摆了很多书,大多是课本,也有几本另类的书——《野外生存手册》、《灵异怪谭》以及《西域志异》。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就念着这些书名,然后问大嘴刘,以前李关和你们关系好的时候,是不是玩过四角游戏?大嘴刘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别提那事了,娇莹就是因为那事才彻底和李关闹翻的。娇莹是个有神论者,而且她很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她就是玩那游戏和李关意见不合,差点就拿刀子捅李关了。不过李关身手也不赖,躲开了。那回差点吓死我和杨花。刚才你说的,那后两本书都是娇莹的。李关借着去看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宿舍的,进门不见出门见。娇莹还是蛮大度的,杨花和我都很喜欢她。

你这么说,娇莹很差劲咯?哪呀?李关才差劲呢!娇莹人好得很!大嘴刘忿忿地说。接着又叹息了一声,李关自杀活该,不过我刚才都说了,她死了也有点可惜。我又看到一张宿舍的合影,放在那些书的最上面。取下来一看,照片有些模糊了,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说,一年前。我爬下床,指着照片上的女子说,咦,这里哪个才是娇莹?你眼睛睁大点,连她都认不出来吗?最左边的就是娇莹。她很漂亮吧,我感觉她比杨花还漂亮。其实除了我,她们三个都挺漂亮。不同的是,倘若说杨花只是朵花,那么李关和娇莹就是一对花瓶。她把相框抢了过去,说,她旁边的就是李关,他们俩还是好朋友的时候,是我们宿舍最和谐的时候。哎呀,我眼睛有些散光呢!怎么模糊了?我絮叨着。我正为自己的眼花感到可笑时,杨花回来了。一眼看过去,似乎挺伤心的。我想那是因为李关死了。我问杨花,你知道李关什么时候跳下去的吗?杨花摇摇头。她说,一醒来就发现李关不在床上,后来楼下的女生尖叫着才知道有人跳楼,再后来就知道是李关死了。我示意杨花坐下。然后慎重地对他们俩说,我怀疑,李关是被谋杀的。她们俩惊讶地盯着我,目不转睛。不可能。她们俩同时大声地说。而且,你们三个都有可能。包括那个娇莹。她们突然愤愤地说,你去死。我平和而坚毅地说,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起身准备走,又回头问大嘴刘,你叫什么名字?哇,你怎么这样问?不会真看上我了吧?那也不用污蔑我是凶手吧?不说算了,以后我还会找你的。我急冲冲地说。我走出门去,背后传来两个字——刘欢。

4

我走出李关的宿舍不到十步,越想这事越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楼梯处。想着想着,突然脚下一滑,我就重重地摔到在地。我坐在地上,头正好微微仰起,目光落在了通向楼顶的那一扇红色的门。我仔细观察着那扇红色的门,以及门上的闩。那把锈掉的门闩,却明显有新滑动的痕迹。对,就是它了!我嗖地站了起来,朝那扇门奔了过去。拔开门闩,拉开楼顶的门,迎面就是一阵冷飕飕的风。三月的风,吹过面庞,总是觉得生冷生冷。

这里四周都有着膝盖高的栏杆,我下意识朝楼顶西面走去。在这里,必须小心翼翼。一个头晕,就可以葬送生命。靠西的围栏下,有一个“克利策”的空啤酒瓶。拿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一闻,还有浓郁的酒味。可以肯定,在昨天,这瓶酒还是未开启的。我提起酒瓶,仔细端详了一番。在瓶子底部发现了一些棕黄色的粉末。这是什么?我不禁问。用手指沾一点放在鼻子前嗅一嗅,竟是李关昨晚身上的香味!难道说,这会和李关的死有关?我掏出张纸巾,缓慢地把空酒瓶底剩余的粉末一点一点移至纸巾里。我合起纸巾,猛地起身冲下五楼,敲响了李关宿舍的门。怎么又是你?大嘴刘问道。我想问一下,你们四个当中,谁点过熏香?娇莹啊。她最喜欢香味了。上星期的一个晚上,她说抽屉里有几支很奇怪的细小的香。她点燃了之后,我清楚记得,确实是从未闻过的那么迷人的香。我们问她哪里买的,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她说不知道怎么就在抽屉里了。我问大嘴刘,娇莹的抽屉是哪个?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拉开了娇莹的抽屉。里面有写杂乱的东西,发卡、银手镯、感冒药之类的。还有瓶有着“AXEOIL”标志的驱风油,因为我曾经有过一瓶,就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抽屉里面的香已经没有了,只有些残碎的粉末。我用手指沾起来闻了闻,确实和酒瓶底下的香末是同一类。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抽屉的最里端还有一小撮细细的香。我惊喜地叫了起来。我问大嘴刘要了打火机。她笑着递给我,还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我笑了笑,那你别管,你能帮我个忙吗?她问道,什么忙?我说,你闭上眼,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睁开。杨花,你过来抓住刘欢,别让她反抗。杨花臃懒地挪了过来。大嘴刘疑惑地问,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反抗?你不会是要……我迅速点燃了仅剩的那一柱香,用极快地速度放到了大嘴刘的鼻子前。大嘴刘嗯地一声,睁开了眼睛,扭动着脑袋。她愤怒地说,你想干什么!可是,香还是在她的鼻子下散开了,仿佛一双邪恶的虫子,渐渐渐渐钻进了大嘴刘的鼻孔里。果然如我所料,没出一分钟,大嘴刘就倒在杨花的怀里。她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掐都掐不醒,犹如天空进入了夜晚。我对杨花说,看见了吧,这是迷香。杨花看着刘欢说,她怎么办。大概睡几个小时就好了,死不了人的。我问杨花,娇莹点香的那个晚上,你们是不是都睡得很香,连梦都没做一个?杨花若有所思了片刻,她回答道,是啊,从来没有那样熟睡过。喂,把香灭了!

从窗户外吹进来一阵风,我浑身颤抖了一下。低下身子,用鞋踩灭了燃着的香。杨花说,幸好我屏息了一会,不然要是被值班的阿姨看见,你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没在意她说的话。因为刚才的风给了我提示,让我去寻找另一个疑题的答案。我转过身去,爬上了李关的床铺。那两滴血迹,靠窗近的那滴要比靠窗远的稍微大一些。我顺着这两点间的直线,渐渐朝上看去。果然,在这直线偏左的那扇玻璃上,也有一点血迹。因为风,它才会飘到玻璃上的,我想。那也就是说,李关是在楼顶被害的,而不是宿舍。宿舍床铺上的硫酸斑点,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仅靠这玻璃上的一点血,我就可以肯定,李关死于谋杀。我回过头看了看正看着我的杨花和已经昏迷的刘欢,她们俩有没有可能呢?我问杨花,你相信鬼吗?杨花似乎打着哆嗦回答,大白天的,别吓我。她又说,我信。我问她,你知道“克立策”多少钱一瓶吗?她茫然地反问我,“克立策”是什么?我心里想,如果她不是很会演戏,那么她应该不是凶手。大嘴刘呢?应该也不是。娇莹呢?目前我已经默认她是凶手了,但是她回家了,有着不在场的证据,假若真要犯罪,又是用了什么手段呢?在真相揭露之前,谁都会有嫌疑!我不禁又陷入一片沉思。

5

看着被我问蒙的杨花和昏迷的大嘴刘,我嘲笑自己怎么做起侦探来了。为了解开一大堆的疑团,我决定在去楼上实地考察一番。我想搞清楚,凶手在凌晨到底是怎么行凶的。回到楼顶,我首先注意的是地面,地面隐约还有些硫酸滴落的痕迹。可是,为什么滴落的硫酸这么少?而人被硫酸烫时,哪怕她被迷倒也该会有不小的反应吧!我突然发现,三步之外也有一滴,在不远处又是一滴,紧接着我顺着这个方向,发现渐渐密集的硫酸的痕迹。终于在中部的楼梯房的南面墙根处,发现了大面积的腐蚀痕迹。凶手就是在这个地方施虐,然后带着李关,绕了半个圈到达西面围栏的。我的猜测不会有错。如果说凶手每隔一段时间用迷香迷倒李关,那么李关在平常的状态下确实受制于人。可为什么在被波硫酸的时候不能呼叫?我又生疑问。那么割腕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是在扔李关下楼之前的那一刹那割破她的手腕吗?不然,整整一个顶楼不会一点血迹都没有。

回到西面围栏,我注意到那个栏杆。李关那扇窗户正对着的栏杆上,竟然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砖片划过的痕迹。我顺着标记的方向,微微探出了头,朝下望去,恰好就是人型轮廓的位置——李关是被人从这个地方扔下去的!我缩回头时,一串连续的血迹赫然出现在陡斜的外围墙壁上。鲜血被风吹在了李关的床铺上和床铺上方的玻璃上。三月的风,也确实生冷生冷的。这样说来,一切解释起来都顺畅自然了!我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李关是被谋杀的!而且是在楼顶被人推下去的。她的头靠着墙壁,所以脚打在围墙的墙头上,然后她的头又擦上了墙壁。我在楼顶踱来踱去,突然在东面的墙根又发现了一堆黑糊糊的东西,是烧过的厚棉布条。已经只剩下一堆一揉即散的灰烬,隐约还能见到几根断落的细线。难道这就是堵塞李关口部的布条?也许是吧。那么,这个空空的酒瓶是干什么的?那么,酒瓶底怎么会沾上香灰呢?还有还有,凶手把装流酸的瓶子和割腕的刀,都是怎样摆放在了李关的床上?坐在那堆灰烬旁边,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来。我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抽出支烟来点燃了。平时我一般只带烟不带火。打火机是大嘴刘的,点燃香后我就习惯性的揣兜里了。因为我是不常抽烟的,只是特郁闷的时候会来上一支。这个习惯,和失恋的人喝酒、开心的人唱歌、无奈的人叹息一样,都是种条件反射。我吸烟,也许成了杜飞苦闷思考的招牌动作了。凶手杀人,无非是两种情况,情杀与仇杀。李关的死于情杀的几率,可能比我死于情杀的几率还要低。那么,李关可能死于仇杀。难道说娇莹真的可以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跳远一点说,除了这个宿舍的三个人,在宿舍之外的人呢?我不能局限于一个小空间来寻找凶手。如果李关真像大嘴刘说的那么古怪,那么李关得罪的人肯定也不比我得罪的人少。可是,一点点小过节,真的非得取对方性命才会令自己欣慰吗?这让我想起弱肉强食的古时候。李关死了,她就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退出了舞台,淡进了记忆。我想起她几乎算是遗言的那句话——假如我死了,你们会想念我这个幽灵吗?她也相信幽灵的存在吗?她为什么会一口气说出七八个幽灵来?还有还有,那天她在密室里到底看见了什么?那么,她的死,是不是和密室的事有关呢?我突然陷入一个疑惑的无底洞里,在里面,我不由自主地旋转、旋转,终于朝一个蹩脚的方向坠去。

我掐灭烟,无奈地站了起来。我返还到西面的围栏,我第四次站在这里眺望下面。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神这么好使,竟然看见了一只鞋子,躺在了围墙之外的花圃中央。

6

这是一个只蓝色牛仔布的“双星”牌运动鞋。它是右脚。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给李关脱下的鞋子,就有这只。这只脱落的鞋子,左侧面的橡胶和蓝布上都有在墙角擦过的擦痕,应该是在李关的脚撞在墙头时飞了出去的。由于作案时间是晚上,凶手并没有想到会遗失一只鞋子在围墙之外。至于警察那边,我就不说什么了。他们也许还认为,李关是在宿舍自杀的吧。我仔细观察这只鞋的表面,有一小滴血色斑点,再没有什么别的可疑点。然后我往鞋子里面瞧了瞧,咦,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有一块栗子般大的焦黑的斑点,一块硫酸腐蚀的痕迹!这怎么可能?我又陷入一片疑云之中。终究未能有所得。于是用随身的塑料袋包了起来,放进背包。我试想着,还会发现什么。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线索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三点钟。下午的课我又旷了。回到住处,莫一山和瓶子都不在房间里,只有袁青还在。袁青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走出房间来看个究竟。她突然问道,上次你说你叫什么?杜飞,也叫阿九。我莫名地看了她一眼,铿锵地说。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短了,竟然还不认识,心里寒寒的。哦,我说怎么那么像,那你一定认识叶芮吧?她突然开心地笑着说。叶芮!你怎么认识她?袁青说她们是同一宿舍的。我才想起叶芮说过班上的女生宿舍是有个搭班生。我笑着对袁青说,没想到是你啊?袁青奇怪地看着我,没想到?我问,你又怎么知道我的?袁青嬉笑着说,叶芮经常提起你呀!啊!我心里不免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个叶芮,表面上对我冷冷淡淡的,居然还这么在乎我,难得呀!袁青瞪着眼说,喂,喂,你发什么楞啊?回过神时,我朝她笑了一下,便进了房间,顺手关了房门,又在里面傻傻地笑了起来。忽然想起那枚绿线四叶草的挂坠,那一天晚上,李关为什么没有带,后来在李关的物品架上也找不到?难道她放起来了?那为什么带上的东西又突然失踪?我取出鞋子,又想起了李关。她虽然出生贫苦,但是在学校是个女强人。学校减免了她的学费,而且每年还有奖学金和补助发放给她。仅凭在职副主编这个头衔,她也能每月领到上百元的工资。可以说,她完全是靠自己在上这个大学。可是她就这样被人谋害了,命运可悲。想起她在我们仨面前微笑的样子,像是颗清晨时莲叶上的朝露,又或者说是深屋里的一簇阳光。要是不发生这事,我可能还会渐渐爱上她,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爱她。我想是的,她是那么想的。

就在昨天,昨天她还好好的,这个时候,不,是再晚一个小时,她就来电话约我们仨,然后我们喝酒,甚至还吵口,可不胜酒力的她,终于醉了。也许她一觉醒来就发现灵魂离开了躯壳,也许她还哭泣,疯狂地哭泣。也许,她现在就在我的身后静静地凝视着我,又或者她还高声大喊,甚至还拍着我的肩。可是这两个世界没有链接,即使那样做了,也只是一阵风吹过,一粒尘飞扬。我不知道死是怎样一个过程,是痛苦,还是愉悦,抑或只是走路一般地平静。生者是痛苦的,留在这个世上,哪怕四周全是阳光,心里永远都有一片阴影笼罩着。我不怕死,可是我怕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死去。如果哪一天醒来,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那么,我会有什么希望呢?上帝拨开云雾看我时,我就会对着上帝傻傻地问,绝望也是一种希望吗?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该隐,那个上帝对他下过诅咒的人。该隐杀死亚伯的时候,他想过要留恋这个世界吗?我不相信世界是肮脏的,正如相信该隐只是一时的恶。在“幻灵异界”里等待该隐的出现,他却始终不见。于是我又找到那个“上帝之吻”——大嘴刘,她也不在线。我看了她的发帖回帖的记录。她在平日里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可是一到网上,却成了字字千金的吝啬鬼。往往,她只是在精彩的帖子后面简短的评价几句。我注意到,该隐的每一个帖子,她都紧紧跟帖,而且每次都是沙发。我不得不惊诧,该隐是谁?我查了查该隐最后的登录时间——今天上午八时。

7

下午放学后,我立刻打电话问大嘴刘。该隐是谁?大嘴刘说,娇莹。什么?我心里猛然一惊。该隐就是娇莹!难道说她也和之前的密室有关?我向大嘴刘要了娇莹家的电话。按着那号拨过去,是个慈祥的声音,娇莹的母亲。我说我找娇莹。她说,莹莹?她不是在学校吗?我说娇莹前天就请假回家了。她激动地说,莹莹没回家啊!为了不惊动娇莹的父母,我决定先说一个谎。我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我这就去教室找她。还没等她说什么,我就挂了电话,倒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出神。难道真的是娇莹策划的一起谋杀案?她怎么这么阴!我又给大嘴刘拨了电话。我说,刘欢,你觉得娇莹这个人真的很善良吗?我提醒她,这次人命关天。大嘴刘想都没想就说,那当然,娇莹平时连一只蟑螂都不敢踩。我直接地告诉她,怀疑娇莹是凶手。大嘴刘哈哈一笑,那怎么可能,就凭娇莹那弱身子骨?我取笑说,要这么算,你最有可能杀人咯?

大嘴刘也笑笑,那当然,我可是出了名的黑道刘姐。我严肃地说,娇莹没有回家,娇莹失踪了!大嘴刘的笑愕然而止。她还问道,真的吗?我说,娇莹还有可能去别的地方吗?大嘴刘想了片刻,说,有啊,可能去法国看男朋友。不过,我这几天没听她说要去,而且也没见她去办理签证。这个可能很小的。娇莹也许去别的什么地方旅游去了,她平时没事就请假去旅游什么的,上学期就跑去西藏呆了三个星期,我们都习惯她了。再说了,警察都说李关是自杀的,你就别再怀疑我们几个啦。什么?她还有这种习惯?我不解地问,如果真这样,情况就复杂了许多。大嘴刘肯定了她的说法。我交待大嘴刘,假如娇莹的父母来电话的话,就告诉他们娇莹不在。如果他们继续问,就告诉他们娇莹请假回家了。一定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有,假如在网上遇见娇莹,千万不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刚挂电话,就看见“幻灵异界”上的该隐早早地在线上了。我试图用IP查询的方式查看她现在的所处地。竟然是韩国!当然,她一定是用了外网代理服务器。在早些时候,我玩韩国游戏就经常使用。她为什么要刻意地去使用代理上网呢?毫无疑问,她是在逃避追踪。这个娇莹太聪明了!过些时候,等一切都平静了,她再说是旅游回来,就可以把真相永久地封埋。让我想不通的是,娇莹这么一个富家千金,怎么会使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况且她平日里还是一个善良聪敏的女孩子。我发信息过去说,该隐,好久不见。该隐打了个笑脸回来,问道,你是谁?我楞了一下,这怎么可能,一个和她在网络上这么熟悉的“鬼友”,她竟然可以忘记!难道她知道我的身份才刻意地去掩饰自己?或许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在怀疑她谋害了李关。或许她还在庆幸自己的计划得以成功。或许,她根本就是在装扮一个柔弱女子。我对该隐说,不会吧,我是你老婆朱槿呀!不会吧,你的头像不是男的么?你忘了吗?我很早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的女的耶。我的ID叫“槿花篱外竹横桥”,是唐五代花间词人欧阳炯的诗句,因为家乡农村多用槿花来代替篱笆,所以特别喜欢这一句,在论坛注册ID时,喜欢就用上了。我扯出个朱槿来,也是想和该隐套近乎,以证实我的猜想。该隐说,是吗,哎呀,是老婆大人啊,我差点记错了呢。这几天忙得我头都大了。你不会怪我吧!咦——她装得可真像,似乎我真的是她老婆似的。我说,你现在在哪?

她过了好一阵子才发了条消息过来,我烦着呢,你去忙你的吧。我说,忙什么?她不耐烦地说,别问了。我紧紧地问,你到底在忙什么?她打过来四个字——我是该隐。我说,你是指该隐杀死亚伯吗?她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你烦死了,知道还问!我下线了,闪。我心里一惊!娇莹真的是凶手?!门口有人敲门,是杨花。她说钥匙瓶子拿了。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觉得娇莹有没有可能杀害李关?杨花瞪着眼睛,她?绝对不会。

8

翌日,学校开始有了李关死因的传言。有的说是李关面临种种压力——经济负担、工作负担以及六级考试的失利,于是她的心理受到了空前的打击,最终选择了一个痛快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有的说是食堂打饭的大娘每次见李关就少打一两饭,李关说了句话,大娘就说,看你身子骨,多打给你吃了也浪费,造成了李关同学长期以来的心理畸形和恶劣影响,于是她最终选择了死亡。还有的说是李关被男朋友骗取了感情和三千多块钱,她受不了打击就绝望地选择了轻生。更有甚者,说有一天晚上,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人看见李关从一民工的怀里挣脱出来,哭着喊着跑进了女生宿舍……凡此种种,我就没听到一个稍微可信的谣言。警方那边也有消息,确认李关是自杀行为。而校方,则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这是他们一贯地作风。由于李关是个孤儿,有消息说,尸体会直接火化葬在西山公墓。再过了几天,这件事在诺大一个校园里,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去了一趟李关的宿舍,她的东西学校正准备处理。大嘴刘和杨花都在帮忙收拾,她几乎没留下什么,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大嘴刘把那几本书放回了娇莹的书架,并且把那张合影取了出来,压在了桌子的玻璃底下。李关的抽屉里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有一物品令我注目不已——雪银戒指。戒指通身浑厚,贵气逼人,戒指正面是两朵精致的梅花图案,梅花四周是凹凸的齿形边框。戒身边缘总是有一部平滑细腻的凸出,筒形的中央像是细沙铺地,细腻而不平滑。我并非贪财之人,但对这种辟邪的物品很感兴趣,曾经在一个高三同学那里见过。从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确定它是纳西族的雪银戒指。纳西族是一个崇尚银器的少数民族。银制物品在民间有趋风避邪的说法,小时候我们都多少佩带过银项链银手镯之类的饰品。但和纳西族的雪银类饰品比起来,就显得黯淡无光了。据说,雪银具有“说话”的功能,当佩带者身体不适时它就颜色黯淡,当身体恢复后它又将呈现雪亮的银光,所以才称之雪银。我这枚戒指与高三同学的那只非常相似,我顺手就取了起来,随手套进右手的食指。竟然如此合适!

这一切,大嘴刘都看在眼里。她拉了拉我的衣袖,说,杜飞,你不会这么抠门吧!刘欢,李关和我也算是好朋友一场,就留点东西给我做做纪念吧!要不,我买下还不成?不然你就当什么没看见。大嘴刘嘟了嘟嘴,嗯,看你还挺老实的,不过我听李关说,那戒指邪门。邪门?不信啊?不信你取下来看看,戒指的反面有个字。我半信半疑地取了来看,还真像她说的那般。背面中央是一个“口”字,还是白玉镶在银里面形成的口字。仔细一看,不是“口”字。在我印象中,任何一种书法表现或者篆刻手法,都没有如此规矩的“口”字。这个“口”字,应该是四块并无关联的细小玉片独立而成的一个小方框。这个戒指制作得如此精巧,从外观上看,也有些年代了。一直没见过李关佩带它。而它本身看起来也暗无光泽。也许多戴一段时间就会雪亮雪亮的吧!我问大嘴刘,李关还说过什么与这戒指有关的事?大嘴刘嘴唇咬着右手食指,回忆了片刻。她说,前段时间才见李关有那戒指。李关提起过这个戒指,说是祖传的宝贝。后来一直没见她戴过,都放在那个抽屉里。我们对这玩意不感兴趣,也就没多过问。好了,这戒指我留着了,你可别到处宣扬。我想以后会珍藏好它的。对了,一起来帮我找一条挂坠好吗?一条绿线的银质白色四叶草挂坠。我对她们俩说。杨花说,我见过那条挂坠,大概李关死的四五天前吧,她还戴着,垂在颈下,好象挺喜欢那条挂坠的。你找它干嘛?我说别问那么多了,那是案情里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大嘴刘又嘟囔起来,你不会真是个贪财的家伙吧!干嘛都要银子做的首饰?还有啊,你还惦记着李关的死是谋杀么?别指望我们帮你找,回头你还要污蔑我和杨花。鬼才帮你找……我愤怒地说,你少说点行不行,李关的死,肯定是谋杀!那项链是我送她的怎么啦,可是她死的那晚,那项链不翼而飞了!大嘴刘被我说得一楞一楞的。过了片刻,她又絮叨着,李关是你女朋友吧?我着急找挂坠,本来已经快崩溃了,被她这么一问,更是急得像只火圈里的猴子。我狠狠地喊道,是又怎么样!洪亮的声音在女声宿舍楼里旋转、旋转。估计楼下的大妈又要上来赶人了。这回,大嘴刘和杨花被我说得好几楞好几楞的。也许她们并没有听到后来我还轻柔地补了一句,况且还不是呢!

9

我们翻遍了李关的遗物,也没有找到那个挂坠。

第二天,学校就把李关所有的东西都用纸箱给封起来拖走了。听大嘴刘说,那个时候正是中午,娇莹的妈妈就来电话了,没说几句就挂掉了。大嘴刘说娇莹还没回来。这几天,在网上也没碰到该隐,她就像夏天的露水在中午一样,蒸发了。又过了三天,正好是周日,也是李关的葬礼。这是大嘴刘从辅导员那里得知的消息。那是一个春江水暖的日子,李关的葬礼却很冷清。大嘴刘、杨花、瓶子、莫一山和我都去参加了。另外还有一位熟识的朋友,校刊主编韦良。葬礼上,我们见到了李关的养母——她所在的那个孤儿院的老院长。是她出资在西山公墓找了片僻静的坟地。后来我听管理人说,这块地的价格是最低的。这对于李关,也算是安息了。那天简单的入殓仪式过后,我把老院长拉到一旁。她抬着头,用极其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伸出右手,左手取下那枚戒指。阿姨,你认识这枚戒指吗?我对她说。她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唔,我想起来了,这是关关的戒指吧!你知道这枚戒指的来历吗?她沉思了几秒说,想起来了,在关关十三岁的时候,有个陌生女人进了孤儿院。她自称是关关的一个亲戚,好象是小姨什么来着。她看见关关后,就给了关关这枚戒指。我们院里还打算让她把关关带走,可是她很快就离开了,连一个联系的方式都没留下。后来她就再没来过。我认真地倾听着。然后我问她,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和李关像吗?会是她母亲吗?院长阿姨笑道,说也怪,那个女人的样子我很模糊了。她好象穿了件暗红色的袍子,遮住了脸。就像个得了麻风病的疯女人。说起话来也怪怪的,像是捂住嘴,从鼻孔里出气。李关几岁进的孤儿院,您还能想起来吗?她不假思索地说,李关这孩子真可怜。她从小就在孤儿院,后来送她去读书,成绩又是孤儿院里最好的,平素还会出去打零时工赚学费。有时候好强,就和男孩子打架。从小到大,没少得罪人。在院里的时候,有一次打架不小心把一个男孩子的眼睛给弄瞎了。但是李关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都不先招惹人。后来她就上了大学,她是我们院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关关十多岁的时候总是做噩梦,说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这个梦做了不下二十次。每一次她被吓醒后,总是满头冷汗地跟我说同一个梦,我都觉得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是那么的疼爱她,一直把她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重。可是现在,还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院长阿姨说着说着,泪就淌了下来。我的眼睛也都湿润了。但是我总觉得,她说的话里,有些句子在不断的闪光,吸引着我往真相走去。可是远处的真相,是更加朦胧、更加混乱、更加未知的谜团。我对阿姨又重复了一次,李关是几岁进的孤儿院?这回她没有答非所问,她说关关三岁就被人遗弃在孤儿院门口。那是个春天湿暖的早晨。发现关关的时候,她怀里还揣着百来块钱,那些钱,在当时也足够关关在院里生活几年了。我问她,那就是说李关的父母还活着?她摇着头说,死了。她身上还有字条呢!字条的下方,盖了个章。那印章是河南一个村子的村支部。字条上写的具体我也不清楚了。意思就是关关的父母一生下她就双双暴病死了,村里养了她三年,可是现在村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连续三年的灾害。上面说养不起这孩子,养着都觉得是个祸害。后来就送我们院来了。后来关关也问起过自己的身世,我就如实说了。她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她一直都很懂事,从来不让我们忧心。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死了,我做妈妈的真伤心啊!我做过几百个孩子的妈妈,也有先逝的,却从未有这次这么伤心。然后,她又哭起来,哭个没停。她说自己年纪大了,说不定哪一天也去那边,就可以见到关关了。她还又说,她把关关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她说自己的女儿在关关进来那年就得了重感冒,后来发高烧给烧死了。顿时,两鬓斑白的她老泪横流。三月末的风徐徐地吹来,打散她鬓边的白发,更显凄凉。我都忍不住同情她了。我有点尴尬地问她,我能留着这个戒指吗?我说这是我能想起李关的唯一的东西了。她点了点头,喜欢就留着。我谢了她。自从见到她、与她谈话然后分离并且永不再见,不到两个小时。但是我还是记下了那张脸,一张慈眉善目的老母亲的脸。葬礼散去之前,我找到瓶子和莫一山。我悄悄地说我们给李关道个别吧,纪念我们在密室里的蹉跎岁月。瓶子和莫一山都敏感地瞪着我,一言不发。我觉得这气氛很不正常,我说。我问他们,到底怎么啦?瓶子叹了口气,就朝李关的坟墓说,李关,你走好,别惦记着我们。莫一山见他这么说,也开玩笑似的跟着他说,李关,你走好,别惦记着我们。我沉默不语,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念着,李关,你走好,别惦记着我们。

第三章:诅咒

1

陵园回来的路上,我的泪水盼望着浸染整个世界。李关的坟墓在那片稀疏而偏僻的树林里,犹如一个皱瘪的烟头躺在熙熙攘攘的闹市的某一个冷清角落的旮旯里。她的墓碑上没有累赘的文字,也看不出任何多余的人世间的感情。站在墓碑前回头眺望时,还可以看见错落有秩的城市以及城市上空黑压压的云彩。那个时候我就想,长眠于此吧,李关,你已经死在了杜飞的二十岁的记忆之中。当我漫无目的地抵达竹山公园时,阳光正好穿过园中长长的林荫走道。清晨或者傍晚,这里却是阴沉沉的。穿过公园长长的走道,便是了望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宛如一小片天空的湖面。了望台上往往有鸽子聚集,即使行人来往,它们也是不畏惧的。我晃了一眼,恰巧有个女生背对着我在那洒面包屑。临近中午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更紧。我从她右边滑了过去,站在了湖岸。我又忽然感觉困乏如一束臃懒的阳光,急急地想找到一扇窗户来倚靠。我便坐下了,双脚悬空着,在似急似缓的漾漾碧波之上。我想躺下,于是就躺下。双眼仰望着天空,那如梦如幻的湛蓝色天空。我的泪终于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流湿了鬓发,在耳朵与脸颊之间浅短的肌肤上徘徊。许多年了,我就想大哭一场。即使不是因为李关以及李关的死,也会因为其他人其他事而痛哭一场。我眯上眼睛,多么希望这一刻就这样永存下去。我发现,原来我还可以是一个诗人。我口中呢喃着。耳边渐渐有了诡异的动静,风从额头拂过的丝丝的声音,湖水拍打岸边的细细的声音,鸽子从地上扬起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还有一个人的鞋子交替触接在地上的声音。没错,是那个女孩的步履声。紧接着,就有细碎的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喂,诗人!我连忙睁开眼。正要向她发一肚子的闷气,可眼睛一看到她,嘴巴就昧着良心开始保持压抑的沉默。我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孔,她的刘海、她的眉毛、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巴和笑容,都是叶芮的。她就是叶芮。我的心刚才还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闲看羊群走过,现在已经扑着一块破木板飘荡在浪汹潮涌之中,一上一下忐忑不安。很久以来,我多么期待这一刻。可它到来时,我却六神无主了。我长久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悬在空中的眼睛,在垂发和透过垂发的阳光之间,晶莹透亮。在一次闲侃中,韦良曾说,当男人深情地盯着女人看得长久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会彻底地爱上他。我相信韦良,我更相信我的眼睛。喂,你真是诗人吗?为什么不呢?我简单地问她。

倘若不是,你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是神经病。她走到我南面的岸上坐了下来。我的眼睛又对着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凝视着。刚才我不是诗人。她笑着问,是吗?那你承认自己是神经病咯?可是自从我看见天空上划过你的眼睛时,我就完成了一个神经病到诗人的蜕变。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不禁笑出声来。嚯,我还是个被肢解的意象。她刚还没说完就听到我的笑声。于是就问,有这么好笑吗?我侧过头来,看着她说,我想起一个真诗人的话来。嗯,真诗人?她期待着下文。他是这么说的。我润了润嗓子就开始模仿那诗人说话的口气。诗人:“现在的刘元,是个瞎子,是个废人。难道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憧憬什么,去追求什么吗?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光明,回到阳光灿烂的记忆里,有几次我梦见了你,你如此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使我激动不已。一旦惊醒,心如刀绞。我拼命想看见哪怕一丝的光亮,可我只能听,用听觉去想像……能替我送一束花给你吗?”叶芮没等我说完就笑开了。她说,你觉得自己刚才特像《不见不散》里扮瞎子的刘元吧?我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她。心里对着自己的眼睛说,眼睛啊,你就这样盯着她看吧,把她看化了你就立大功劳了呀!我一边看着她,一边说,嗯,想起刘元来我就笑了。我接着问她,你喜欢诗人?她摇摇头。我说我其实不是什么诗人。我不过是个神经质的俗人。诗人就像一面天空,即使你再喜欢,你也只能对着它赞美或者埋怨。而我就不同了,我是个俗人。从来没有天空会对你说我爱你,但是俗人不一样。俗人可以当着你的面说……喂喂喂……有一位伟人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在这一刻,前三者我多少都有亲身的感受,而且我终于无所希望了——她竟然出手把我给推下那层层碧波之中。我心中不断喊着,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吧!她首先是菀尔一笑,紧接着看见我在水中“扑腾扑腾”就突然惊吓得若一场即来的雨。我不会水……我从小就怕水,水对于我来说,是真正的无所希望,特别是这种深水。在水里挣扎的我在想着什么,我已经淡忘了。也许我想着,我会在世界的彼岸遇见李关;也许我还想着叶芮一定会哭,在春雨里哭,哭得像一场春雨;也许,我还在想着,叶芮是不是也有可能策划一起谋杀案啊?其实,我完全可以英勇地牺牲了,能在这里偶然地遇上叶芮,并且被她亲手杀死,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是那一刻我的脚已经抵达了岸边的水底,我竟然在水里面站了起来。

叶芮看见我站在水中安然无恙的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的缘故,特别的像一支正在融化的怪状冰激凌。我说,你也太没良心了吧,谋杀亲夫的罪行可是不小。她一时间还楞着,过了一会,才忿忿地说,杀的就是你这花痴。花痴?突然想起李关,或许我还真是个花痴。是花痴也找不出凶手。我心里也忿忿地想着。

2

接近一个女人并不难,难的是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让她爱上你。当我看着叶芮高兴着笑悲伤着哭的那短短的片刻,我知道,她开始爱上我了。这也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那一天,我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在学校后的竹山的林子里聊到傍晚。她告诉我,她其实是个诗人。我身边还有一个诗人,就是瓶子。傍晚,我和叶芮正打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遇见了瓶子。瓶子说正急着找我,他说莫一山出事了。告别了叶芮,我就开始埋怨瓶子坏我的好事。瓶子皱着眉头,低声说了句,你身上没被下诅咒,你当然安心。我听得似乎含糊,就问他说什么。他摇摇头,不语。诅咒?我默默念着。见到莫一山那一刻,他正蜷缩着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口中呢喃着什么。这种模样,只有在李关从密室出来的时候见过。瓶子对我说,你看,就这样子。瓶子还说,他看见书架被人挪开了,就下了密室,然后就见到莫一山呆呆的坐在密室的地上。发现的时候也就是这样子了。我坐在床沿,用左手覆盖在莫一山的右手上。他突然一震,猛地侧过头盯着我看。他满脸惊悚地说,诅咒,这一切都是诅咒。李关的死、那个女鬼以及每天做的同一个梦,这些统统都是诅咒。她来了,她总是站在我的眼前,安静地看着我。她会对我说,带我离开这,带我离开这。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杜飞,你知道吗?我又进去了。她太强大了,她是不可战胜的!他一说完,瓶子的脸煞白煞白的。我说,瓶子,你脸色真难看。瓶子看着我说,你也一样。我问,他说的是真的吗?瓶子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诅咒。莫一山讽刺般地笑了,是吗?你一定知道的,只是不敢相信那是事实。瓶子闭了闭眼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诅咒!什么女尸!什么狗屁的梦!莫一山轻蔑地苦笑着,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莫一山沉默了片刻,我们也沉默着。这种静止的气氛压抑着每一个人的内心。莫一山终于开口说,是我杀了李关。瓶子和我又是一楞。莫一山又说,是我杀的,不用怀疑了。那一天,就是李关请我们喝酒的前一天,我和李关在编辑部见了面。我们吵了架,因为密室里诅咒的事。

莫一山说到这时,瓶子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疑惧和茫然。其实我的心里,更是飘满了疑云。莫一山继续说道,诅咒的事杜飞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莫一山看了看瓶子说,至于他,我想他已经看到过了。我也看了看瓶子,他似乎一脸的无辜。我就说,一山,你误解他了吧。莫一山笑笑,我会查出真相的,李关的死,我脱不了关系。张平更是有份。杜飞,你还记的李关死的那一晚吗?杨花和张平在花园里鬼鬼祟祟了那么久,第二天李关就死了。我疑惑地问,那你怎么又说自己脱不了关系?瓶子在一旁不吭声,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莫一山叹了口气说,李关和我都受到一个诅咒。解除那个诅咒需要受诅咒的人杀死十个人。他略带鄙夷地口气说,那是愚蠢的行为!我点点头。莫一山说,但是我当时也神志不清,就像你看到李关从密室出来的那样。我突然变得脾气暴躁,就好象身体里有两个莫一山在打架。邪恶的魔鬼总是对着善良的天使说,在天使的眼中,杀人是不是很愚蠢的行为?它说在这个战场上,你若不制他人于死地,你就得死。天使就微笑着说,是啊,你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总是不忍心杀死你。我惊讶地听着他继续说着。莫一山停顿了一会,又说,就这样,我一会成了魔鬼一会又是个天使,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天我和李关吵架之前,因为同样受到了诅咒,我就问李关,你会去争取吗?她说不会,她说那不是真的。我说我会去杀人,我又说以前学过心理暗示,我会去迷惑他人,让他们自杀。李关当时看我的神情,就像狼一样,你知道的,她的瞳孔是绿色的。然后她就开始说糊话,她说她每天都遇见那个女鬼,她说活着真是太累太苦了,她说她活不过明天了,她说她会选择一个残忍的死法。后来她真的死了,她是自杀的,而且我也有责任。喝酒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又和她吵起来了。我只是不想她真的死去。我嗯了一声,对莫一山说,你还要杀人?莫一山摇着头说,决不。我后来想了一晚上。原来,那时只是太情绪化了。我本来也不信那个诅咒了,可是现在,它就像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3

从莫一山的房间出来,我把瓶子拉去了阳台。我看着他的双眼问,你见过诅咒?瓶子平静地回答,没有,但是很想见识一下。我也点了点头,这就去吧。瓶子就问,你不怕也受到诅咒?我沉默了。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诅咒的恶毒也是有所耳闻。我也从未预料到,这种事既然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的几个好朋友之间。我想,如果想摸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必须不畏生死。于是我就问瓶子,你怕么?瓶子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你相信莫一山吗?是我和杨花会杀死了李关。我猛地一楞,站在了三月傍晚的凉风之中。

瓶子说,我要是杀人,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劲。密室我也不跟你去了,我还想活久一些。况且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诅咒怨魂之类的东西。瓶子又说,要不我们叫莫一山一起去喝酒吧!莫一山一开始很不情愿,后来看了看我的脸就同意了。那是我们仨在李关死后的第一次喝酒,依然是在那个饺子园,那一张四人桌。可是李关不在了。我们仨什么都没说,就是使劲喝酒,使劲地喝。这样的结果往往不好,肯定醉得想死。后来,我们回到住处,他们都跑我的房间里来卖醉。莫一山乘着醉意,用发抖的手指着瓶子说,瓶子,你说说杀李关的动机吧?我?瓶子漠然地问,一边还苦苦地笑着。你看我像吗?像。瓶子一听,就随手往他身上一推,谁料用力不知深浅,莫一山整个人往后倒去。他一手拉住了身后的黄漆磨光的写字台。那写字台被莫一山一拉一顶,竟然也倒了下来,靠在了他的背上。桌面以及满抽屉的杂物乒乒乓乓地掉了出来。莫一山大喊,你想谋杀我啊!原来,桌子上的军刀正好也倒了下来,由于刃口锋利,轻轻地碰在莫一山的手臂上,便划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血口子。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滴落在水泥地板上。血开始漫开,浸湿了一个牛皮纸包的什物。瓶子赶紧回屋拿了酒精、棉纱、白药等等急救的药品过来。他费了不少劲才帮莫一山包扎好。莫一山忍着痛,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托着伤口,往我的床沿一坐,冲瓶子喊了句,李关死了,你是不是还想要我的命。接着口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干坐在那儿,看着他们瞎折腾,活像个电影院的观众,那种看悲情片不流泪的无耻的观众。接下来,瓶子就开始收拾残局,突然看见那个沾了血的纸包。就举了起来,问我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重?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就拆。我一看,似乎就要清醒起来,但究竟是醉得不行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层一层的剥去了掩饰的纸。枪!他和莫一山异口同声地叫道。我也被惊吓得顿时清醒起来。我飞一般扑过去,抢了过来。里面的子弹哗啦哗啦落了在地上。而他们俩,就像一对眼睛盯着我看。我伏在地上,捡起子弹,仅仅三颗。瓶子平静地说,私自配枪是违法的。我点点头,沉默不语。瓶子就问我,枪是哪来的。我依旧沉默不语。他接过枪去掂了掂说,还挺沉的。莫一山不顾疼痛,也好奇地拿起来比划了两下。莫一山说,没想到你这军火还挺全面的。刚才那把军刀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这还捣弄出把“大黑星”来了。你行啊,弄这么多武器到底想干什么?

瓶子不惑地问,“大黑星”?莫一山嘲讽似地说,五四手枪的一种标志,白痴。瓶子一听,火气上来了。他凶狠而大声地说,莫一山,你这人品性本来就奇臭,没想到你嘴巴更臭。就你也配骂我白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莫一山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哼哼,我是什么东西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倒看你不是什么东西。不说那天你在餐厅的那副模样,也不说李关的死是不是因为你和杨花搞的鬼,就说你刚才推我那一下,你用足吃奶的劲,还说不是想制我于死地?为什么?就因为我怀疑你?莫一山说完,就侧过头来对着我说,还有你杜飞,你在桌上摆把刀就罢了,还要在抽屉里藏把枪,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吧。莫不是杀人纵火抢劫强奸间谍走私什么的吧?说句老实话,我对你太失望了。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杜飞,李关该不是你杀的吧?那天你送李关上去以后发生了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话,还有就是,李关死后你那么热衷于寻找真相。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你还要让我们大家被你搅混,然后都统统变成杀人狂魔吗?他硬是把我说得一楞一楞的。莫一山,你真令我吃惊。我缓慢地吐出一句话。

4

事后,我拜托他们俩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有关那把枪的一切,我却一字未言。第二天,莫一山就搬回学校住了。袁青也来帮忙了。大美女依然是一脸的笑容,还一边替莫一山陪不是。看着这情形,我忽然感到失落,莫一山的离开,就像是自己酿造的一般,心里很不是滋味。袁青乘没人的时候,又和我提起了叶芮。我笑了笑。她埋怨莫一山脾气倔强,不然以后还可以带叶芮一起来这了。我苦涩地笑了。瓶子见到袁青,先是又楞了一会,然后钻回房子去了。袁青也不好意思地走了。莫一山搬走后,我问瓶子,空着的房间怎么办?他说,过几天他班上有个人想搬进来住,那人叫虎子。下午放学,叶芮就把我叫下了。她问我莫一山是怎么回事,她说袁青告诉她莫一山好象发了大脾气,而且还被人砍伤了。我眼睛一亮,被人砍伤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恐怕只有莫一山那样的小心眼才说得出来吧。我告诉叶芮,这里面有些事,你没必要知晓。我没说真相,她好象不大乐意。我就试着问她,假如有一天,我去做了一件可能牺牲生命的事,你会不会伤心。她脱口就说,当然不会啦,我也做这么一件事让你伤心,不就扯平了。我惆怅地抬起头,望了望遥远的天空,那里似乎有点阴翳,像是要下雨了一般。我说,真的好遥远啊。她问,什么好遥远。

我说,幸福。以及。她也看了看天空,哦了一声。我说,真相。她不惑地看了我一眼,不解地摇了摇头。后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饭间,我问她,若是哪一天命运夺去了我的生命,你会不会怀念?问她的时候,我想起李关的话,如此相似。叶芮说,有我在,你不忍心死掉的。我偷偷地笑开了。笑过之后,却是无限的悲伤。这悲伤,来自我心,也来自叶芮清澈的眼神。她说她晚上还有点事,就和我分开了。我回到住处,那里冷冷清清的,瓶子和杨花都不在。我打开“幻灵异界”论坛时,该隐和上帝之吻都在线。我发了条信息给大嘴刘,有没有和该隐说话?大嘴刘说,我问她现在在家过得好不好,她说过得很好,但不是在家,而是旅途中。就这些了。我发消息给该隐,你是在等我吗?该隐回了个笑脸说,朱槿呐,我就是在等你。我又说,你以前说你叫乔玉,今天我在公司里遇到一个客户也叫乔玉,会不会是你?该隐加了个惊讶的表情,说,那肯定是认错人了。其实,我不是男的,我也不叫乔玉,我叫娇莹。我心里哗啦一下暗了下去,她居然连名字都招了。想着要顺藤摸瓜,我就跟她说,你怎么这么坏,骗我这么久。那你说你曾经看见过很多鬼魂,那也是骗我的吗?吓得我可不轻啊。她说,我说过吗?我相信鬼魂。不过,人总是很容易被骗,也很容易被吓倒的。那么,你说你杀了人,这也是瞎编来唬我的吗?她说,我杀了人。这点毫不夸张。我问她,你怎么杀的?她突然警惕起来,她说,朱槿,你问这个干嘛。我开玩笑的确是很夸张的。我琢磨了一会,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套她的话。这时,外面就打起了春雷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我问她,该隐,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你。她惊讶道,见我?我都说了我是个女的。我说,没关系,我是个男的。我不骗你了。她又打出一连串的惊叹号。她说,是男的也不行,最怕这种变态男了。我说对不起,随即又说,外面下雨了。她说,嗯,我这也是,下雨了。你怕么?我说不怕。又问她,你说在等我,有事吗?她说,嗯,我在这个论坛上找一个人。我问,找谁?我帮你找。她说,不可说。你的原名不会真是朱槿吧?到底叫什么?我说,朱槿。她说,哦,不是找你。时间到了,我闪人了。刚说完,她就下线了。过了十来分钟,我告诉大嘴刘,以后见到该隐就打听,问她在论坛上找谁。大嘴刘说,知道了。死杨花今天还不回来,想让我吓死啊。

这时,敲门声响了。门外是一个女人。她被雨淋得湿透了衣服,在微弱的楼层声控灯灯光下打着哆嗦,犹如一件陈旧的暗色锦袍在风中悠荡。头发散乱的贴在额头上,还有水珠不停地往下滴。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光从四处的空隙闯了进来,照在她脸上,那里也闪过一丝苍白的恐惧。她是杨花。她低声说,瓶子今天留在学校睡,她过来住。我开门让她进来。回到房间,窗外有闪起雷电来。杨花换了件干爽的睡衣就跑过来问我,你怕不怕?我说,怕什么?又没有鬼。杨花眼睛睁得忽圆忽圆的,我怕啊。你别关灯,也别把房门锁了。我想了想,就答应了。那天杨花的房门也没关,灯一直亮着。只是窗外的雷电一个接一个,雨点敲打铁皮的声音也极其匆忙。闭上眼睛似乎很平静,心里却突然有种莫名地感觉油然而生。我突然想起瓶子和莫一山的互相怀疑,这也是不无道理的。长久以来,我一直极力地怀疑娇莹,并且肯定了是娇莹。可是,杨花、瓶子、莫一山还有大嘴刘,他们都有可能会杀害李关。我突然有了另一个猜想。该隐到底是谁?大嘴刘说该隐是娇莹。该隐也承认了。假如大嘴刘在说谎,而杨花、瓶子和她又是同伙,甚至包括失踪的娇莹,那么这件事就复杂起来了。只要该隐这个ID存在,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电脑的彼端自称娇莹。那个酒瓶,那个鞋子,那个自称娇莹的该隐,都不能明确的证明谁是凶手谁不是凶手。李关死的那个晚上,在场的或不在场的人——瓶子、杨花、大嘴刘、娇莹,似乎她们都有嫌疑了。还有还有,那个未可知的诅咒。至于莫一山,他大抵只是个狂热份子。但也不无可能。

5

当真相离我越来越远时,我选择了先放弃真相。我决定去密室里探个究竟。只有那里,才可能会有揭开迷雾的线索。也许,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愚人节的那天上午,我进了编辑部。从抽屉里拿出原来一直备用的充电手电。这还是李关以前准备的,我检查了一下电量,还能用上个把小时。我把前后的门严紧地关了起来,拉上黑色的门帘。顿时,光从这房子里消匿了。挪开陈旧的书架,卸下铁门上的锈锁,顺着陡阶往下走去,独自一人。我关了手电,站在转角回望入口,那里比这里明亮,那里还有光,不知何处生来的光。里面是真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打开手电,光突然像烈焰般烧灼了眼睛。在转角处继续往下,往左,往下,然后伸手抓住凹处拉开石门,往右,顺着道走就进了密室。这里的路,就算蒙上眼,或者关上手电,都可以走得很熟练。

我用光照着中央的那块硕大的汉白玉。莫一山说的女鬼和诅咒,到底在哪里?这里是这么的熟悉,每一面墙,每一块条石,每一个转角,像是一个个熟知的朋友守在这里。可是诅咒到底在哪?我从门口一寸一寸地找寻,墙上没有刻字,没有描图,更没有任何异常的景象。有时候,人们总是会有灵感。而我又突然想起第一次来时的惊奇。干爽,或者说似乎是有风。有风,来自东面的墙。那又不是风,那墙只是墙吧。敲之凿凿,每扇墙敲之都是凿凿。就在几乎就要绝望的那一刻,我晃了一下手电,发现东南墙角有光闪过。李关的绿线挂坠!挂坠的丝线竟在墙里!难道说,这扇墙是活动的?而墙里,还有另一个密室?这就是李关和莫一山发现的禁地?我拉了拉东面的墙,也试了试南面的墙,都没一丝一毫的动静。我怎么才能进去?我回头瞄了瞄中央的汉白玉。也许就是它!我立刻奔了过去,眼睛从顶端一直扫到根部。在汉白玉的南面根部,有一块内嵌有边框的石板,手指一抠,稍一使劲,就轻易的取了下来。里面放着一个暗红色的桃木盒子,表面光滑如玉。双手平托着盒子缓慢地往外拉。盒子一取出来,就听见轰隆一声。东面的墙往北平行着移了过去。真是巧夺天工的机关!那边是一片黑暗。我先抱起桃木盒子,盒子很重,似乎是一整块木头。我轻轻地打开,它竟然真是一整块木头,盒子中央有两个凹处。我仔细一看,是两个内凹而不规则的洞,似乎和我手上的雪银戒指很相似。于是我取下自己无名指上的雪银戒指放进其中的一个,竟然和其中一个凹槽吻合!莫非李关的戒指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可是院长阿姨说,这戒指是多年以前的陌生女人的。那么,另一半戒指在谁那?从凹槽看来,那枚戒指应该和我手上这枚相似,而且也是雪银戒指。我把桃木盒子合了起来,用手电照了照放盒子的凹处,里面的石头块已经推了出来。我用手指轻轻地捅了捅,似乎很轻易就可以把盒子放回原处。我把盒子放在汉白玉上,握着手电朝奇怪的密室走去。手电一照在中央,我就惊叫了一下。天啊!这是个棺材!我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这没什么,这真的没什么。我缓缓走了过去。光停留在棺材上,它总是随着人的意念而动。可是它总停留在棺材上。尽管我一再警醒自己,一万个心跳都是来自自己的心中。我还是瘫软了一般,看着那个棺材。那是一个精致非常的水晶棺材,没有丝毫瑕疵的水晶覆盖在死者的尸体。我甚至没有注意棺材的底部是如何制作的,因为我完全被这惊世的杰作震住了。

棺材外尘坌飞扬,棺材里却是鲜花不败尸骨不腐。我见过伟大人物在水晶棺材里的遗体,那着实只是遗体。可是这副棺材里,却像一幅画,鲜活艳丽的画。而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里躺着的,与其说是死去的尸体,不如说是沉睡的女子。她真的就像只是睡着了。她睡着时没有衣着光鲜,赤裸着整个身子,只有散碎的花瓣零乱地沾在柔滑的肌肤上。我站在新密室的外沿,用手电从她的脚跟,一直徐徐照着,想窥见她的脸庞。她的双腿微微并着,有花瓣堆积在那里。她的手臂纤长,自然地放在两侧,左手指间无意地夹着一两朵花。她的身体是那么的美妙,如一只花丛中躺着的小鹿。这情景,让我想起古墓派的小龙女,她不也是睡在棺材里的么?不同的是,这个女子是一丝未挂。有人说男人一看见裸体女子就会春心荡漾。谁要是坚持这个言论,可以让他来这个密室里试试,如果他敢的话。我以前见过裸体的女子,也觉得他们是对的。但是这次见到棺材里的这沉睡的女子时,竟推翻了他们的言论。而且总有着一种异常的意念,被这具胴体吸引着,不断的潜动。我顺着光,渐渐走进她的脸。一步、两步、三步。顺着她的腹、她的乳、她的颈,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迎面扑向我的脸!我当真感觉到那张脸在扑向我。因为那张脸,是李关的脸!李关的脸。我默默念叨着,李关。她真的是李关吗?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光穿过水晶,抵达了她细腻的皮肤。我看着这张脸时,脚在不听使唤地颤抖。我看见她在笑,她刚睡下的时候就笑着,一直都笑着。她的头发和额头,似乎从来没有修饰过,却显得那么怡情动人。她那双黑色瞳孔的眼,和李关不一样,李关有着一双绿色瞳孔的眼睛。而且,她没有李关左脸颊的那一小枚蓝痣。所以,她不是李关。那么,她是谁?我又重新扫了一遍她的胴体,她真的是一个美人。连死都死得这么妩媚动人。可是她的右手,靠近我身体的那只手,为什么像是要伸向我?我猛地一惊,她真的伸向了我,抓住我的颈,迎面扑来。我往后退了几步,才发觉这是幻觉。可是她的手,确实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那样微微伸了出来。我的心跳已经急促得无法平息无法安静。犹如在浩歌狂热之际,又犹如在冰封雪凝之中。这时,脑海中反复浮现很多张面孔,李关、叶芮、莫一山、瓶子、杨花……他们一次次地在我眼中掠过。我心里揣测,也许我就要死去了。这真是个奇异而凶险的墓室。我倒了下去,坐在了地上。我看见棺材的正面的石块上篆刻着几行竖排的字。最右一竖是最大的字,是那个女子的名讳——李绾。

李绾

6

李绾?她和李关究竟什么关系?相貌如此相似而且名字如此相近。还有我手上的雪银戒指,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李关的那些梦,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梦,那又是因为什么?我继续看着那碑文。“这是一个血的诅咒:带我离开这。或以十个灵魂来赎罪。否则百日之后你将死。”原来李关和莫一山就是因为这个诅咒惶恐不安。我会害怕它吗?不,我一点都不畏惧。我爬起来,又看了看她的鲜亮的身体,她明晰的脸庞,以及她深邃的瞳孔。为什么李绾会说,带我离开这。难道说,她要离开这个棺材!她又突然扑向了我,这次是那么的真实。好象是真的一样。幽灵!我想起李关死前说的最后一个词。李绾生前的心愿未完成?还是有什么缘份未了?或者是怨恨难消、仇恨未报就早逝于此?李关在四角游戏时遇见的幽灵就是她么?那李关的死,又是谁造就的?我从一个小的疑团里掉进了一个大的疑团,现在又从一个大的疑团里掉进了这个更大的疑团。我一直都在找寻真相,可是真相离我越来越远。似乎李关的死,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宿命。包括她的出生、她的雪银戒指、她十几岁时的那些梦以及她的离奇死亡。这些都是宿命吗?我该不该相信宿命?若是宿命,我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诅咒了。我不能相信宿命,更不能相信诅咒。那么,这么多疑点组成的疑问,这么多疑问组成的疑云,这么多疑云组成的疑团,又该向何处找寻答案,千万个丰富多彩的答案中,又如何能得到唯一的真相?我举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出神。我将光也移至了那里。在我眼所及的地方,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带我离开这。猛然间,我惊诧、无助、绝望、茫然……无数不可名状的心情涌了上来,将我层层包围、淹没。我又看了周围三面的墙,满墙满墙满墙的字,似乎流淌着的字,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都在我眼中深深地印了下来。我无法不激动,全身的神经简直就要发狂,血液逆转,思维停顿,记忆纠结。我瘫软在地上,耳边翁鸣作响,预感着有个东西在靠近我,而我却无力回过头去。一只真实的手拍在我的右肩上。我的整个身体,哐当一下沉了下去。杜飞,是我,莫一山。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他说,你终于进来了,你也看到了,你还能猜测什么?他把我扶起来,指着棺材里的女尸说,你看,这是李关,这就是真实的李关。诅咒你看到了,你还能说什么?我沉默。看着他双眼惘然。

毁灭它吧,这是万恶之源!我不知何处生来无限的力量,随手往地上一摸,操起那二指粗的木棍就往水晶棺材猛敲。棺材猛烈地一震,连基座都发出沉闷的回响。放在棺材上的手电跳了起来,歪倒一边躺下了。然后是啪地一声,那棍子愕然断了。我惊愕地看着那透明水晶棺材,它竟受得起这么猛烈地打击。莫一山突然惊叫道,看她的眼睛!那里缓缓地流出一股红色的粘稠液体,漫过了眼角,往下淌去,染红了耳畔的素色花瓣。血泪。我嘀咕着。光正从棺材上几乎平行地朝李绾的脸射去,照在她的左脸。血泪?莫一山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股真实流动着的液体。血的诅咒!莫一山和我同时喊出口。不!我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我相信李关,她也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莫一山摇着头失控地喊着。突然想起一句诗来,那是该隐的签名。“让那些在欢乐中发霉的人快速地死亡,好让应该成长的孩子们能够成长。”面对困难,我应该乐观的,也许我们才是应该成长的孩子们。我们不做发霉的人,不能草草地就死去。无论李关是谁杀害的,无论李绾下的诅咒到底有多可怕,我们都不能迷失自己。想到这些,我终于体会到那股强大力量的来源——来自我心中生存的欲望——无限的正气、以及反抗宿命的信念。我紧紧握起莫一山的手。他还是惧怕别人触及他的身体,想抽回去,却被我紧紧握住了。我对他说,“无论面前躺着的是什么,我们都该静下来,刚才的疯狂就算过往的云烟。但是我们要活下去,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之下坚强的活着!”他看着我。他的瞳孔中有来自棺材上的光,那是希望的光。莫一山低沉地说,诅咒呢?

7

是啊,诅咒。如果它存在,那么,它就像个悬在心中的炸弹,随时都可能夺去我们的生命。可是我们需要活着。于是我坚决地对他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关神隐的故事。他摇摇头。我说,那是一个遥远国度的传说,有一个小孩在林海中迷了路,她丢失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她被生活在林海中的一群妖魔似的神隐收留了。但是她有着一个信念,她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名字,回到自己的家乡。后来她夜以继日地在林海中为那里的神隐们做苦工,辛劳不已。莫一山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结局,她一定感动了那些神隐,然后神隐就把她丢失的名字还给了她,最后她得以回到现实世界。

我笑着说,你知道不就行了,现实一点吧,好好活着。说这话时,无尽的深渊在我的身体里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我的所有。其实,我一丁点儿底气都没有。当我被人当成棋子摆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可是我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甚至连对手是不是人都不能确定。反抗宿命,固然是一个伟大的举动,然而,宿命存在与否都尚未可知。莫一山自嘲地笑着说,什么故事、什么信念、什么完美结局,我统统不信。连你杜飞,我都不相信了。信可信,未可信。我喃喃地说。我们出去吧。我撩起手电,拉着莫一山往外走。正当他要起步时,我疑惑地停下脚步。不对,不对。莫一山问,什么不对?有个地方不对劲。你看这里。我一边说,一边又看了一眼碑文,眼睛触及了碑文的下方——基座边缘有个一个方形的内嵌石槽。那就像一把锁的眼孔。不,是两把锁。我突然想起那个桃木盒子。我从汉白玉上拿起桃木盒子赶回棺材一看。呵,它们的凹槽一模一样。这两把锁的钥匙,就是那两枚雪银戒指!好了,我说。什么?莫一山又惊讶地问。我知道怎么才能放她出来了,还需要另一把钥匙。放谁出来?李绾。莫一山不惑地看着那个凹槽。她?你说要放她出来为害人间?我笑了笑。他不知道雪银戒指,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拉起他,又要往外走。我把墙角的绿线挂坠拾了起来,然后把桃木盒子放回原处。东墙关上了。我和莫一山回到地面。在搬书架的那一刻,莫一山突然说了两个字——奇怪。我问,什么?莫一山说,你拿着断的棍子出来干什么?我一看手里的棍子,一时慌张竟然也带出来了。他皱着眉头说,更奇怪了,你在哪里找到的棍子?我说,它就躺在棺材下。不可能。我是在李关之后进去的。李关葬礼那天,我还进去过一次,那时棍子应该在西面工厂的那个厅里。我特地把棍子拿着放那边的,怎么又跑回棺材室了?他又说,葬礼那天之后,肯定还有别的人进去过。我和他又同时脱口而出——瓶子!莫一山说,我就说了,他肯定进去过!然后我又问他,你第一次发现密室的时候,怎么知道在汉白玉上下工夫?莫一山摇了摇头,不,李关那次出来,根本就没关上那道墙。还是后来我进去的时候关上的。我说,那你看见那个桃木盒子里的东西了吗?莫一山问,桃木盒子?我笑了笑,那个开门的钥匙。

他又摇了摇头说,可能李关拿了吧,我进去的时候已经空着了。如果瓶子比李关还早进去,那就肯定是他拿了。我想,如果李关有两颗戒指,她就应该会打开棺材。难道是瓶子拿了另一颗戒指?那为什么我手上这颗雪银戒指,是在七年前流落到李关手中?这时,有人敲门,喊着,里面的人在搞什么鬼,快给我开门。听声音像是主编。莫一山和我赶紧拉开门帘。韦良怒气冲冲地进来。两眼瞪着莫一山和我。他看见我手中的棍子说,你们也下去了?莫一山和我依旧是那么默契,同时惊叹道:啊!你也下去了!莫一山又问,你怎么知道?韦良皱皱眉头,那棍子是我带进墓室的,我当然知道。我捅了捅莫一山,那就不是瓶子了?莫一山也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

8

韦良问我们,你们信那个诅咒吗?莫一山不语,我摇了摇头。韦良说,我也不信。可是,两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这房子里工作了,现在一想到下面有个墓室,就浑身起毛。有时候,又不得不信。我说,最好别信。韦良笑了笑,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杀人的。我问他,你有没有拿那个桃木盒子里的东西?韦良疑惑地问,我也奇怪,昨天我在那里看到的时候就空着了。我心里想着,那必定是七年以前,甚至更久,那戒指就被人拿走了。难道说,七年前那个冷饮厂被封,就是因为发现了地下墓室?那么,一定还有人对这件事知情。韦良问起谁发现书架的门时,莫一山就跟他大致讲了一下之前发生的故事。韦良在一旁听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有了一股恶搞的冲动,就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韦良的左肩。果然,他被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这是过程。我猜中了过程,却没有猜中结局。结果是,他跳起来之后,直接就给了我一拳头,我被弹出两米远,撞在了墙上。鼻子里直冒鲜血,涌如细泉。他一楞,连忙道歉,说是习惯了自我防御。我怯怯地说,以后不敢了。韦良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还说,下星期六,编辑部有安排。他说,团委决定了,所有成员统一去爬一次泰山,这是近一年来第一回集体活动。他还窃窃地笑着说,能带情侣去爬最好不过,听说山顶有个“情侣锁”的活动。我说,你们不会都带美女吧?韦良悄悄对我说,我约好人了,不过还不是女朋友,她好象不喜欢我。莫一山就大声嚷嚷,韦主编啊,有什么话不能公开呢?你不就是一光棍嘛。在科大不排第二也怕要排第三了吧!他笑着说,我就是想谗死你,那么诅咒就可以减一份罪了啊。

莫一山微笑着说,说到谗啊,我会带上袁青的,谗死你们两个大光棍。减两份。切!韦良笑道,我是准备上山拜拜道观里的神仙,让他赐我一仙女,要美得比嫦娥还嫦娥,气疯你老婆,让她抱着你跳下山崖去。莫一山瞟了他一眼,去去去,说什么晦气话。我就是撞墙也不跳崖。说着,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缭绕在阳光洋溢着的新餐厅二楼。玻璃窗外,街的南面就是紧闭着门的编辑部。似乎有阵风,吹动了那扇大门。我定神看了看,错觉而已。似乎从受诅咒以来,我就不断有了错觉。人的心真的那么脆弱吗?连一个小小的诅咒都能将他击得粉碎?从那里出来,莫一山的异常尤为突出,整个人就像入魔者一样。李关活着的时候,那次玩四角游戏出事以后,直到今年,一直都没有特别的事发生过。为什么会隔这么长时间才又一次出事?李关死了这半个多月,娇莹却一直未露面。假如是她杀了李关,她算是畏罪潜逃么?假如她得知这边安定,也该回来了吧!中午回到住处,接到大嘴刘的电话。大嘴刘说,杜飞,杜飞,李关复活了!啊!我惊叫一声。大嘴刘说,你快去五号教学楼楼下的休息桌前看看吧。我刚才看见她了!我立刻挂了电话,直冲五号教学楼。一路还想着,这怎么可能?死去的人怎么能复活?还有,那棺材里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关?莫一山为什么要说那就是真实的李关?如果真有鬼魂,那李绾是不是李关的前世,李关是不是李绾的今生?所有的疑问一下子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转眼又长成了一片阴郁的林海。可是赶到那楼下时,我却在桌子上看见一张纸条——哈哈,傻瓜,叫你来你还真来啊!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混蛋大嘴刘!这不明摆着欺负我将疏忽一个常识。今天是愚人节。我悻悻地回到住处,本来想拨给大嘴刘骂她一顿,想想也就罢了。可是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接起来就骂,你烦不烦啊,还嫌捉弄我不够?信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李关?杜飞?啊!不是大嘴刘。我是叶芮。—_—!叶芮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是星期天,叫我下午一起去晒太阳。FAINT啊,诗人就是浪漫。我毫不客气地应允了。

9

见到叶芮时,她穿着天蓝色的外套,站在小花园旁边的银杏树下张望。一见到我,就问我新买的衣服漂不漂亮,还非得让我称赞一番。当我们走在竹山湖畔的护堤上时,她眼睛一沉,轻柔地说,喂,上回推你下水,真不好意思。我扑哧一笑,扬起手迅速地提起她的耳朵,稍稍用力拉了拉。你知错了?还以为你毫无悔改之心呢!

别动我,喂,喂,非礼啦!你还真敢叫啊!我窘迫地说。叶芮得意地笑了。她说,信不信我从这再踢你下去。我连忙点头表示同意。四月的风渐渐带了暖意,从耳旁轻轻撩过。我望了望北面连绵的山峰。然后我问她,星期六我陪你爬山吧?叶芮睁圆了眼睛问,啊,你怎么知道我星期六要去爬山?我也一惊,你星期六去?嗯,一朋友非得让我去,推脱不了。既然你也要去,那最好了。我敏感地问她,你那朋友是谁呀?说话间,我们已顺着湖堤到了树林里。我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张熟悉的脸。呀!叶芮惊叫一声。她一指前面的人,就是他。我抬眼一看,韦良!他一看我,表情骤然冰凉冰凉的,其惊讶程度可想而知。叶芮对他说,韦良,星期六爬山,我还带他去。韦良苦涩地笑了,他说,命运真是捉弄人啊!恨不得把我们两个都整死。我也苦笑了一下,是啊,天使也无情。韦良说,只要有希望,我是不会放弃的。我也说,只要还存在线索,我就紧抓不放。叶芮一听,估计是懵了,就轻轻皱着眉头说,你们俩认识?干嘛这么浓的硝烟味!我朝她笑了笑,韦良是我的上司。韦良也笑笑,他是我的好部下。叶芮微微推了我一下,喂,你是校刊编辑部的?干嘛不告诉我?我说,告诉你干嘛?她凑近我耳朵悄悄地说,好让发表几首小诗啊。我看了看面似灰土的韦良,勉强地笑了起来。韦良称有事先走,灰溜溜地就消失在树林尽头。阳光打在树荫下,他在路口转身的那一刹那,留下一个凝重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罪犯。叶芮又推了我一下,还看啊,他都消失了。我就回过来问她,你和他熟么?不熟。见过几次吧。在我爷爷的生日宴会上认识的。我爷爷比较喜欢他,于是就成了我家的常客。这次他叫我爬山,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嗯。以后别轻易就答应别人的邀请了。凭什么?我迅速地提起她的耳朵,冲着那里大喊,你亲夫我说的!去死!回到学校一起吃晚饭时,看见落日映在古朴的建筑顶端,有种惬意在心中暖暖的蔓延。其间,叶芮突然问我,你电话里提到的那个李关是谁?我思量着,要不要告诉叶芮真实的情况。忽然间,有种想抽烟的冲动。于是问叶芮,介意我抽烟么?叶芮有一丝惊讶,你还抽烟?我摇摇头,偶尔会。我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以及大嘴刘的那个打火机。我点着了烟,把它们放在一旁。

你还没说那个李关呢!她似乎很在乎这个人。我说,她是校刊编辑部的副主编,也就是半个月前你们女生楼跳楼那个人。叶芮睁着鼓圆鼓圆的眼。是她!今天是愚人节,有个人捉弄我,说李关活过来了。叶芮听着,眼睛却朝我身后望去,满眼满眼的疑惑。她用右手指了指我后面。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大嘴刘。大嘴刘开口说,怎么?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啊!我愤怒地看着她,你!她走到叶芮旁边的空位上坐下。问,这是你的新女朋友?我开口便应,啊,怎么?叶芮一脸的疑虑,突然间布满了羞涩,像极了窗外屋顶的那一抹夕阳。她问,新女朋友?我连忙说,听她瞎说。我就你一个,哪来的新旧之分。然后指着大嘴刘说,这是李关宿舍的姐妹,叫刘欢。大嘴刘对她笑了笑。又转向我这边,朝我挤眉弄眼地问,你那凶手找得怎样了?我摇摇头。叶芮听得莫名其妙,只是眼睛一直朝我看着,看得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大嘴刘又说,前天晚上那雨下得,差点没把我吓死。杨花不是没回来么,我一个人在那房间里,总觉得身边有很多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叶芮在一旁听得打了个寒颤,突然开口问,什么啊?大嘴刘扑哧地笑了,你害怕什么?现在大白天的。我对叶芮说,你别听她瞎扯,没那么多怪事。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大嘴刘。叶芮问,你们在说什么?我答道,一个案件,李关的死。这事我得探个明白,你可别多想。还有,我很快就会查出真相的,到时候我就告诉你全部。叶芮听话地点着头。大嘴刘却知趣地嘟了嘟嘴,又说,娇莹的母亲昨天来电话了。我惊诧地问,她说什么了?她问了莹莹在不在学校,她说莹莹怎么不打电话回家。她一直问,我就告诉了她,我说娇莹已经请假回家快三个礼拜了。大嘴刘说完,拿出水壶喝了口水。然后呢?我急急问道。后来,娇莹母亲好象晕过去了。然后是她父亲说话了。她父亲就问了一些细节。不过我没告诉他,李关死掉的事。怕他们担心娇莹杀了人,才畏罪潜逃的。昨天我在网上遇见娇莹了,我告诉她她家人担心着呢。她竟然说,让他们担心去吧!就算他们求我我也不回去了!这算什么啊!我现在真看不起娇莹了!我说,你现在怀疑是娇莹杀人了?大嘴刘想了想,我不敢怀疑,也没有证据啊!娇莹好象一直都很嫉恨她的父母,可能是她父母以前不太关心她吧。我记得她说过,她的父母有很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娇莹有个哥哥,可是前几年因为车祸死了。那时开始,她的父母才开始对娇莹好。

你怎么不早说!大嘴刘皱了皱眉,那时你也没问啊!我说,娇莹有可能杀人,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什么不明白?该隐真的就是娇莹?我骗你干嘛!大嘴刘说完,一看桌上的打火机,伸手就拿起来揣兜里了。我说它跑哪了,原来是你偷走了。早就看出你是个贪婪的家伙,拿李关的戒指不说,还拿我的打火机。说完就起身要走。我说,戒指你会知道它的用途的。她瞟了我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叶芮问,她说你贪婪呐!我笑了笑,只是她不如你懂我罢了。叶芮安静地说,我看你也像。说罢,她起身就走了。我抽完这支,又继续抽了一支,透过烟雾,我看了看刚才铺满夕阳的屋顶,那里已经黑糊糊一片了。

第四章:凭空消失

1

这个下午,虎子就搬进来了。瓶子介绍时说,这是虎子,我那个宿舍里最流里流气的一个。我说嗯,我叫杜飞,你以后就管我叫阿九。虎子笑笑,邪邪的。那天,虎子硬是拉我一起出去喝酒。我都说吃过晚饭了,虎子硬是不听。就连瓶子也说,走吧,就算庆祝虎子的乔迁之喜。那一天,我跟瓶子说了爬山的事,我还叮嘱他,可以带上杨花。他点点头。回到房间之后,我把兜里的绿线挂坠,重新挂回了墙上。我盯着它看了半天,似乎它从未离开过那里。似乎,李关也从未闯进我的生命。我躺在床上想,有一天,我会把这挂坠带到李关的墓前。后来,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有个低着头的女人拉起我的手。我就问她,干嘛?她说,回家。我说我不认识你。她却突然抬起头来,脸色惨白的女人——李绾!她说,带我离开这!立刻,我就惊醒了,睁开了眼。暖和的被窝里,却流淌着满背心的冷汗窗外的风呼啦呼啦地刮着。有的风,从北面的窗子吹进了大厅,卷满了灰尘就钻进我的屋子,然后又朝着阳台渐渐飞去。我总是能感觉出这些微妙的事情,无论它们有意或者无意的在暗示着什么。外面的风,夹着沙石打在了玻璃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猛地掀开了窗帘,似乎有一双眼睛闪过,一闪即逝。它是什么东西?许是对面房上的猫。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抬头看着窗外幽明的天光,我想起了小镇上的童年。那时候,我喜欢爬上高高的石头顶端,独自坐在那儿,看风流云散,看落日沉星。在镇子上的夜晚,一入深夜便像个死城。没有灯光,没有声响,没有温暖的气息,更没有人的迹象。我从不怀疑,那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一天晚上,一个人走在空空的大街上,偶尔看到街角的深处有一双眼睛,微绿。它是一只猫,白猫。那个时候,小小的镇子上就这一只猫。那晚以后,我总是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它。有时候是在干草垛的顶端,有时候是在人家篱笆外的树洞里,有时候还会不厌其烦地出现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听老人们说,那里常常是幽魂的停伫之地。很多孩子都讨厌它,我却不会。它和我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就像有一支纽带牢牢地系在一起。多年以后,我曾经和叶芮讲过一个画面,一个关于孤独的孩子和陌生的猫之间的对峙。我说,他们用自己微薄的所有,和同样孤独的人撕斗。他们真的太可怜了。然而,我和那只白猫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确切地讲,我们只是互相怜悯着,是一对很熟悉的伙伴。它却从未接近过我,包括我在一所阴暗的老房子里因为惧怕而惊叫的时候。它一直都是远远地看着我,像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一直陪我走过了一个人的童年。镇子的夜晚总是安静的,安静得只属于两个生命的。那个镇子给我的记忆,就只剩一个人、一只猫。我想到这,心渐渐宽松了。那只猫让我懂得了,恐惧战胜不了爱。哪怕爱只是一丝微薄的怜悯,甚至只是来自一只陌生的猫。刚才那一闪即逝的东西,即使存在,也只是一场梦,像刚才那样的梦。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梦见李绾?而且,莫一山说的每天重复的梦,或许也是李绾。怎么会这样?我的心理防线不够强大么?是啊,我是如此脆弱,尽管我外表看起来那般坚强。一见到李绾,我就脆弱得瘫软在地,就算挺了过来,她还是不断在我的脑海浮现。李绾李绾李绾,我的脑子里就这样不断地呼喊着。我在床上斜斜坐了起来。在我前方有一束红色的光直冲天花板,就像李关死后那满地满地的血。我看着那束红光,细想着终究是错觉。我拉紧了被子。脑海里急促地翻滚着汉白玉、桃木盒子、绿色瞳孔、雪银戒指、水晶棺材、凹槽、花瓣、黑色瞳孔、那只手、胴体……我又想起李绾,她就在我眼前站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天啊,她们把我小小的床围得水泄不通。我的心跳在加速,这么多个李绾让我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侵犯。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幻觉,一如渡边在疗养院里看到的直子,一如博子在马路边上看见擦身而过的藤井树。我还对自己说,曾经有一只猫,让我感到温暖,我应该变得勇敢。然后爬起身来,穿过了她们,打开了灯,房间豁然开朗。

天亮了我就找到莫一山,我问他关于那个重复的梦。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我每天都活在诅咒的阴影之下,我睡觉总是梦见李关,她总是伸着手说,带我离开这,有时她还会说,让我活过来吧。杜飞,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当我醒来,我就会对自己说,不要相信那个诅咒,哪怕它真的存在,也要好好活着。可是我怕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我听他絮叨了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除此以外,我亦无言语。

2

中午我见到韦良,他好象还在为昨天的事赌气,不大爱搭理人。我问他见了李绾以后有没有做什么奇异的梦。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说,如果梦见女人的话,就梦见叶芮。然后得意地笑了,笑得毫不客气。我默默地想,这家伙怎么小心眼呀!爬山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早上集合来了很多人,差不多有两打。韦良点了点名,大部分同事都来了。当然包括瓶子、莫一山、袁青、杨花以及叶芮。另外,就连大嘴刘都来了。她一见到我就问,吃惊吧?我勉强地笑了。她又说,杨花叫我来的,反正闲着也没事。叶芮见大嘴刘过来,冲着她笑了笑。她开口问大嘴刘,昨天你说的杜飞的旧女朋友,是不是李关呀?她一边问一边紧紧拉着我的手,不,那不能叫拉,是掐。她就那样掐着我的手,而我在这众人面前有得保持冷静乐观的优良作风。我可怜兮兮地望着大嘴刘。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就凭她那张嘴,不气死几个人是镇不住那邪气的。谢天谢地。大嘴刘终于没有承认那是真的。不过,她在最后又添了一句,叶姐姐,你就别猜疑了,这个矮胖子有时是挺坏的,上次居然用迷香把我迷倒在床上,不过他还是蛮可爱的啦。叶芮一听,两眼就开始发光。我连忙说,芮芮,不要听她胡说啦,我那是工作需要。工作需要?她瞪着双眼不不不。杨花,杨花,诶,过来帮我澄清一下,我都被她们搞迷糊了。叶芮说,澄清什么?有什么好澄清的。说着,又把指甲深深地抠在我的手背上。那个疼啊,我真想一头撞死。我真的就说,想一头撞死。叶芮笑笑,我活着你不忍心去死的。杨花最终没有过来,还是大嘴刘最快,自己又把事儿给说清楚了。我狠狠地看着大嘴刘说,诅咒你吃薯片的时候给撑死。她莫名地看了我一会,嘟了嘟嘴跑去找杨花了。我抬头看了看阴翳的天空,仿佛是谁拿了一杆核潜艇般粗的烟猛吸了一口,然后往泰山这片天空吐了口气。这一天的空气,就是这般的压抑。叶芮也望了望,她说,天气是不好,感觉不想去了。我抚了抚她的手,没关系,山上是另一番境界。

大部队行进往往是用“蠕动”来形容的。叶芮和我呼啦呼啦就跑前面去了。果然,在中天门开始,空气就清爽多了。时不时还会有流云在苍穹上躲闪来去。休憩时,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朋友——洛落。她身边跟着那位人高马大的男朋友——马敬仁。我冲着洛落喊了一声,她便过来了。她对我和叶芮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各自介绍一番之后,我就凑近洛落耳旁问,杜宇咋没来?洛落微微紧张地说,我陪我男朋友爬山干嘛要他来。我尴尬地朝小马笑了一下,他似乎也不自然,那种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心酸。洛落说,要不我们四个一起上山玩吧?叶芮同意了。我和小马当然只有随波逐流了。穿过快活三里,就是斩云剑,然后是云步桥,五大夫松。很快,我们就上了十八盘,那一段长长而陡峭的台阶。洛落提议说,看谁最先抵达南天门。叶芮竟然又同意了。这哪像女孩子,简直是两个顽劣的孩童。乘这机会,我和小马一起走在后面。我问小马,洛落、杜宇还有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马苦苦地笑了一下。他说,女朋友、很好的朋友、兄弟。我摇摇头说,不明白。小马说,洛落,现在是俺——马敬仁的女朋友,杜宇和洛落是很好的朋友,至于好到什么程度俺也想知道,还有就是,俺和杜宇是兄弟。我看他似乎有些悲伤,那股悲伤,来自内心。小马说,不用担心,俺现在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问鼎南天门时,洛落和叶芮背着北风打着哆嗦。叶芮说,要不是冻得发抖,我们俩还打算把你们踢下山去,再看着你们慢慢爬上来。我直言不讳地说,嗯,我猜也是,不然不会这么好心在这里等我们俩,说不定早在哪逍遥快活去了。小马一听我这么说,拍了拍我的肩膀,喂,别胡言乱语了。我对着洛落说,小马同志这么体贴你,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哦。洛落瞟了他一眼,那就得看他有没有那福气了。约莫过了一小时,我们逛了西面的月观峰后回到南天门时,大部队就来了。韦良、瓶子、莫一山他们都到齐了。小马一看见瓶子就惊叫道,瓶子!嚯嚯,你也在呀!瓶子楞了一下,没理小马。他看了看洛落,朝她笑了笑。他叫嚷了一句,美女,我们一起游玩去么?洛落笑着答道,不了,我这有伴了。然后瓶子悻悻地走开了,和杨花一起。我问洛落,怎么认识瓶子?洛落低声说,同班同学。小马走过来,忿忿地对我埋怨道,瞧他那熊样,白给他好脸色了。为什么?以前俺打过他一拳,他就记仇了。你和他有过节?

嗯,大一时,他在课堂上公然给洛落献殷勤,下课后俺就收拾了他。一直没和好么?和好什么啊?俺给他几次好脸色,都是给脸不要脸。洛落连连捅了几下小马。她说,你别说了行吗?那次本来就是你错了!小马侧过脸,伤心不已。我仰望着蓝天,那里是那么澄澈,如湖,如水,如小马眼中伤心的泪。

3

叶芮在众人面前是这般安静。我喜欢。她又跟我说,想早些回去,即使这里的天空是清澈的,心里也不塌实。洛落莞尔一笑,对叶芮说,不用担心,这里是泰山,是可以一登而小天下的地方。我们四个一组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景点,完全把大部队孤立起来。等到再一次遇见韦良时,他气喘吁吁地对着叶芮说,终于找到你了。叶芮尴尬地笑了一下。韦良一看我们几个都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他顿时浑身一颤。他说,三点前去南天门那里集合,到时候一起下山,别自己跑了或者走丢了,要注意安全。他嘱咐完就悻悻地走了,那种背影好熟悉,前几天刚见过一次。我只顾着看韦良的背影,迎头却撞上一个少年模样的游客。我顿时重心偏移,立刻摔倒在地。他拉起我来,道了声歉,我便不计较什么,笑了一下。叶芮急急地拉着我往最险要的莲花峰赶去。我心里嘀咕道,刚才那人哪里见过似的,眼熟得紧。后来在碧霞祠里见到了大嘴刘,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我问她,怎么不跟杨花一起。她怅然一笑,才不咧,都不知道那丫头和瓶子跑哪鬼混去了。三点钟时,大部分人已经到了。莫一山和袁青始终不见到来。等了一刻,还是不见人影。他俩又还没配手机,根本没法联系。韦良急了,瓶子和我还有叶芮都急了。后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急了。我问韦良,怎么不是一起活动的么?他说,一上山就分开了,只是约定了时间见面。他又问大家,你们谁最后见到他们俩?有的说在拱北石,有的说在仙人桥,有的说在莲花峰的钟楼,还有的说看见他们往西面的山脊那边去了。他们究竟去哪了,谁也不知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在这人群里,会有两股味道相冲着——一股是香味,一股是刺鼻的风油精味。香味是从南天门里的那个大香炉里传过来的。风油精味呢?当我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时,似乎好几个人身上都有,总也分辨不出来。可能是这里的香味太浓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杨花走到瓶子面前,替他紧了紧衬衣,说道,你这衣服上的这纽扣怎么掉了,自己也不注意下健康,若是受凉了还不得折腾大家!叶芮在我旁边也看到了,提起素手紧了紧我的衣服,我不禁笑出声来。可一想到不知哪去了的一山,又满心担忧。

三点半了,他们还是没有出现。我们一群人,一边急着要下山,一边急着等人,都是一种心急如焚的感觉。韦良说,我们先走吧,说不定他们俩已经坐缆车下山了。等我们回到学校,等这一晚在担忧中度过,等第二天悄然而至,终于没有等到他们俩的任何消息。韦良立刻和管委的通了气,叫那边的人帮忙搜寻一下。一天下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莫一山宿舍的人也说,那天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直也没回来过。难道他们出事了?韦良、瓶子和我在编辑部里踱来踱去,相互看几眼,又坐下发一会呆。我们像三只无头苍蝇,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不知如何去处理这事。最后,韦良铿锵地说,这事不能揽到编辑部头上来。如果上面问起这事,我们就说,他们俩那天没有参加活动,他们那天的行动,一切与编辑部无关。我和瓶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不愿意这么做,也得如此说了。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他们俩突然消失肯定不简单。自杀?失足?谋杀?还是逃逸?我所想的前三项,他们都只有死。至于逃逸,莫一山真的有杀李关的迹象么?那么,莫一山和袁青究竟去了哪里?两天后,学校里就有动静了。韦良的手段干脆利落,并且他的关系网也很牛逼,叶芮宿舍的是我班同学,让她们撒了个谎说袁青和男朋友去爬山了,况且莫一山宿舍的人也是一无所知,那副担子终于没落到编辑部的头上。撒谎一点都不善良,这个我也懂。有时候,不得不把矛盾的范围缩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不正是时下流行的处事的方法论么?如果说我们逃避责任,那么归根到底还不是莫一山和袁青的个人责任?自己出事自己负责嘛。可是,假如是谋杀呢?那事情就复杂了。再说,现在连他们俩的毛发都没找到一根,怎么确定生死?大约莫一山失踪一星期后,他的父母就来到了学校。他的父母找到我,因为我曾经和莫一山在一起租房子。他们当然很悲伤,是彻底的悲伤。他们问我,一山会不会和那个姓袁的女生一起私奔?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又问,一山有没有可能去外地鬼混啊?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还问,一山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出去旅游?我摇摇头,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不再问了。一山的母亲在我的客厅里流了一会泪,呜咽呜咽。一山的父亲使劲地抽烟,一根接一根,仿佛要把自己给抽死。他把烧烬的烟头往垃圾篓里扔。皱皱的眼角已经挤不出一滴泪水。我说坐下喝杯茶吧?他们摇了摇头,默默地走了。我目送他们下了楼,还能听见呜咽声响彻楼宇。我默默对自己说,真的不想骗你们。

关上房门,我的泪啪嗒一声就双双滚了出来。

4

叶芮见到了袁青的父母,我却没有。叶芮说,袁青的父母哭得惊涛骇浪,而袁青仅仅是他们在二十年前收养的一个弃女。袁青的父亲感叹道,这就像一场梦,绚丽而辛酸。叶芮还说,袁父也是个诗人。叶芮宿舍剩下的三个女生,包括叶芮,都说要认他做干爹,感动得老人家差点没步他女儿的后尘。他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我问叶芮,你真想好做那诗人的干女儿了?叶芮微笑着说,你看看你,不但贪婪,还吝啬。她说,他们夫妻本来就没亲生子女,袁青又不知生死,总得安慰安慰那两颗苍老的心灵吧。她又说,谁像你呀,小心眼,不老实,满脑子的自私自利。我使劲摇着头。她就问,不然你怎么不向莫一山的父母献点爱心呐?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陪她吃完午饭,我顺道去了编辑部。一进门就撞上了韦良。韦良说,正要找你呢,管委的派人过来了。我看了一眼坐在办公室里的一个陌生少年,是他么?虽说第一次见面,可这张脸,似曾相识。他站起来,右手摸了一下头发说,HI,我叫小七,很高兴认识你!我笑了笑,和他握了手。他说,你就是杜飞吧?我点了点头说,叫我阿九就行。等我们都坐下以后,小七说,我哥哥是管委的巡逻队长,他让我过来说明一下情况。我疑惑地问他,我们在哪见过么?他憨憨笑了一下说,我也是科大的,城规系的新生。我点点头,嗯,难怪,你说说那边的情况吧。小七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有着比瓶子还瓶子的那个书生气。他说,已经发现尸体了。韦良和我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声。尸体?小七点头称是,我哥他们在莲花峰下的一个死角发现了很多具尸体。我们又是一惊,很多具?这简直不可思议。小七说,这件事不能公开。韦良和我静默不言。小七沉思了片刻说,山难是时有发生的,你们也应该知道,媒体不会公开的,谁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他又说,具体多少具尸体,我也不能说,有已经腐烂很久的,也有近几个星期新死去的。韦良问,怎么会有那么多?我也皱着眉头。小七说,那是个死角,以前我哥的巡逻队去巡查时,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那里的地势有点像一个墙壁裂开缝隙的井。巡查时就疏忽了。这次是偶然发现,不然还可能出现更多的游客失踪事件。里面已经堆积了很多尸骨,还有一些风吹日晒很长时间的行李物品。韦良和我恍然大悟。我问小七,有科大的学生么?

小七点着头说,嗯,根据他们身上的物品看,大概有四个学生,两男两女。我们也只能从他们的登山证上查出来。两男两女?有莫一山和袁青?小七点着头说,最近一个月死去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两个。我们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学生证。我说,能看看他们两的尸体么?小七无奈地说,不行,已经交给警察了,可能作意外事故处理吧。现在已经通知了他们的家长。我问,草草了事?韦良插话说,应该是了,就和李关的死一样。我心里不禁波澜四起,无意地重复了一句他的话,李关的死?小七疑惑地问,李关是谁?韦良说,就是上个月跳楼死掉的那个女生,阿九一直说那是谋杀,他还在没头没脑地找凶手。小七会意地嗯了一声。我突然有个疑惑,就对小七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他睁圆了眼睛,我?嗯,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是事实?或者说,相信你说的一切。小七哈哈一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我哥,倒是我还不能确认你们俩,说不定你们中间就有人是凶手。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告诉我们这些。韦良看了看我,笑着解释道,阿九,之前是我让他哥哥帮忙找人的,现在派人过来,说明他们是负责任的。小七同志,杀人是需要动机的。再说,是他们俩自己跳下去的也未可知啊!小七同意似的点了点头。我问他,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小七憨憨地笑了,当然,我比较信任你们。韦良能做主编,自然有过人的本领和智慧。如果我是主编,我不会去杀害自己的部下。至于你嘛,我本来也不想说的,可听韦良刚刚说你一直在追查凶手就放心多了。对了,我哥在死者身上还发现了这个。他觉得交给警察没什么用,就私自留了下来。小七说完,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莫一山的遗书!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的死与人无关。落款是一个字,莫。可是我在纸条上发现一个污渍,一滴油流下的污渍。这是什么?我心里疑惑地问道。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味道近乎消失。

5

小七笑着说,我闻过了,是风油精的味道。不过现在已经消淡了。风油精?那么说来,我那天闻到的异味是真的!我心里似乎有了些头绪。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张遗书。这句话是不是莫一山说的,我还不能肯定。可有一点我敢肯定,这字不是他的!我对小七说,这遗书是伪造的!伪造!他们俩吃了一惊。

我说是的,韦良,

你应该知道,莫一山惯用哪只手。韦良沉思了一会说,我还真没注意。那就对了,莫一山是左撇子。以前李关和我们做游戏的时候,莫一山就说,他是个左撇子。平时虽是两手兼用,拿笔却从未使用过右手。可是这些字都是右手写出来的。我不怀疑莫一山的右手也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也不排除袁青代他写遗书的可能性,但从一个纰漏就可以肯定,这遗书是伪造的!哪一处纰漏?我摇摇头,暂时还不能说。我问小七说,这遗书暂时给我保管吧?他对那个纰漏的答案有些失望,可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小七又说还有事,就匆匆告辞了。编辑部里只剩下了我和韦良。顿时,这里变得死寂。他打破沉默地说,阿九,你怀疑莫一山不是自杀,对吗?嗯,本来我还以为是,可一看到遗书,我就知道他不是自杀。韦良哦了一声。他问,阿九,依你那么说,那一天去爬山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我说是的。这时,韦良站起身来,走到抽屉那里。他说是那天登山的照片洗出来了,可是有些照片太令人吃惊了。他把一叠照片取出来给我看。那是张人物照。照片上的人是我们办公室的一个美女,表情没照好,有些呆滞。照相的地址大概是碧霞祠下边的那片空地。背景的左下角正好是莲花峰。照片上那个美女的左边身后有个人,因为太远,显得很小了,那身衣服却很熟悉。居然是莫一山!人呈扭捏状,似乎像个残疾被搀扶起来。还有还有,从美女的背后遮去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双手。那双手紧紧地抱着莫一山。是袁青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假如不是袁青,这不是谋害,又是什么?假如是袁青,她又为什么要抱着莫一山一起跳下山崖?我恍若神失地问韦良,你早就知道他可能是被谋杀的?韦良点头同意。他又递给我一张,这张还刚才那张几乎一样。只是美女的表情抓拍得很好。她身后的,莫一山,正在往崖外倒去。而抱着他的那双手,已经消失了。这怎么可能?那双手呢?难道那双手,不是袁青的?那会是谁?从穿的衣服上看,根本无法识别。因为那是一件在山顶上租赁来的军大衣。往往,山顶风大温度也低,游客上山顶都会感觉到刺骨的寒冷。而那一天,除了我那这一行人没有穿军大衣,其他人中有一半都租赁了呀!包括韦良、袁青、杨花和大嘴刘。难道她们中有人是凶手?我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韦良说,这两张照片,是他们送过来的。我已经交代了,不要让他们宣扬出去。摄影的人我也问过,他说照片出来以后才知道眼前发生过这种事,而他们当时一无所知。

拍照的是谁?瓶子。瓶子?我惊讶地说。嗯。他没有留意那个凶手?并未留意。我笑着说,那么你还不能摆脱嫌疑咯?他哈哈一笑,那当然,你也一样。我尴尬地装着笑了。去你的吧,你穿了军大衣,我可没穿。韦良说,那可不一定,你租了衣服再立刻去还也说不定。我说,你是不是还介意那个诅咒,才怀疑我的?他突然沉下脸来,不要再提那个诅咒。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不相信吗?我本来也不信,可是李关,莫一山,那诅咒出现之前哪死过人?也许……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也许下次就是他,或者是我。我大声地笑了,想把这恐怖气氛压下去,却突然发现这笑声更加恐怖。接着又问他,你有没有做什么奇异的梦,或者胡思乱想什么的?韦良晃了几下脑袋。他邪邪地说,我不是回答过你一次么?我要是梦见女人,那肯定是叶芮。不过经过这次登山,我想通了一些事。我觉得叶芮和我之间,根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希望。你知道吗?我每一次爬泰山,都有很多很多的收获。这一次,就是想通了那件事。不必担心我抢你老婆了。因为我有新的目标了。现在要担心的是,凶手下一个将谋害谁。

6

四月和煦的风,夹杂着槐树的新叶子的气息,犹如一场春雨劈头盖脸地扑了进来。这么纯洁美好犹如少年日记的日子,掀开精美的扉页之后,竟然不断隐藏着压抑的寒流。下一个是谁?我缓缓地问道。韦良一笑,你还看不出吗?下一个说不定是,大嘴刘。我知道。可是有些东西不断地使我混乱。这时,叶芮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她说,莫一山的父母和诗人干爹吵了起来,尹思思和王采儿正在劝架,却好象愈演愈烈了。韦良和我听到后,连忙向文苑楼奔去。老远就看到他们一堆人在楼下的空地上争吵不休,和旁观者混成了一团。那两个母亲模样的女人拉着各自的男人。尹思思和王采儿也在帮忙。她们正是叶芮宿舍的另外两位姐妹。而莫父,似乎很凶的样子,不断地挥动着抡起的碗口大的拳头。我们还没赶到,他们早已打了起来。说是打了起来,其实是莫父在揍诗人干爹。诗人干爹还一口一句话的说,你要讲道理啊,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你儿子肯定伤心透了。为观者都是女学生,没有人敢上去帮忙劝说。叶芮宿舍那两位又身单力薄,谁都拉不动莫父,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挥出去的流星锤。而那个锤子,又不断地摧残着她们心目中的干爹。这个镜头真惨,我默默地念道。

韦良一个劲地冲了上去,飞了一拳,直勾勾地打在“拳头”的脸上。“拳头”双手捂着脸,哎哟一声大喊,被撞出两米远,鼻血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他看见淌下血来的刹那间,终于安静了。而旁边围观的女学生,都哗然一下议论开了。她们大概在夸赞眼前这位传奇英雄吧。我心里嘿嘿一笑。叶芮从后面赶了过来,看见她的干爹躺在地上,急忙飞了过去。我总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好象有热乎乎的东西在突围。我也过去看了她的诗人干爹。那个惨啊,像是个被蹂躏过的烂橘子。被扶起来的诗人干爹,瞪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朝莫父望去。我都说了别打,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你也尝到苦头了。那个坐在地上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盯着这群人。诗人干爹又说,你死了儿子你伤心,我死了女儿我也伤心,我们伤心是等同的,谁也不比谁伤心,我们各自节哀为安吧。说完,他就歪扭着挪了过去,整了整衣袖,摸出烟盒,递了一支烟给莫父。他给莫父点燃了烟。各自抽了几口。他说,我想到几句话,你听一下——你如此哀怨,抽着一支烟我对于你是更加的哀怨抽着另一支烟我们在哀怨之前是悲痛的哀怨之后也是。只有悲痛才让我们嘴里的烟在哀怨时是同样的一支悲痛时是同一支。莫父楞了一会,等诗人干爹安静了,他笑了笑问,你说完了?看到诗人干爹点了头。他又说,嗯,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但是今天不想再跟你瞎胡闹了。儿子死都死了,没啥好伤心的。嗯,是没啥好伤心的。话一说完,他的眼泪就背叛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父的眼泪。狠狠地滴在了嘴边的烟上,隐约还有咝咝的水火交融的声音。我没见到诗人干爹哭,所以我相信莫父的眼泪,才是惊涛骇浪。泪水划过岁月打磨过的皮肤,犹如清泉流过干旱的沙地。后来,他们确实不再吵闹了。我不知道,这是韦良拳头的力量,还是诗人的罗嗦了一堆话的力量,抑或是莫父清醒后抽那支烟的安静的力量,眼泪的力量。再后来,他们各自要散去了。诗人干爹还和莫父叨叨,说儿女们生能同行死能同穴也是段姻缘,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痛苦了一点,说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还要努力。我在一旁听着他唠叨,心里不免替莫父骂了句,一看你就没亲生过孩子。突然我又为自己的愚蠢想法汗颜,这算什么道理,一个生命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难道说诗人干爹就不痛苦么?受伤并不痛苦,发狂的悲痛也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去遗忘伤痛,更痛苦的是明明伤痛却要一副安然无恙的处世。想到这,我不免对眼前的诗人干爹顿生敬畏。

我知道,他最痛苦。

7

人群要一哄而散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喂,给我出来。我一看是大嘴刘,惊道,什么事?你跟我来。好好的一个心直口快的大嘴刘,怎么突然这么含蓄了?我心里惴惴不安,一定有事。我跟叶芮交代了几句,便随大嘴刘进了文苑楼。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李关死后,也快一个月了。五楼的光线和一楼的没什么差别,阴暗如旧。于是,满怀的疑虑都涌了上来。大嘴刘一句话不说,都快憋死我了。她不缓不急地走在前面,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那个带引着我走的女子忽然回过头来的梦,依然后怕。大嘴刘走到门前,侧着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悄然无声。我使了一下劲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一束强光照得我突然心惊肉跳。我心里忽然嘀咕道,竟然也会被这个给刺激了,这楼道真该多开扇窗户。蓬乱着头发的杨花正坐在床沿,见我俩进来,浑身一震。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别进来,快走开,走开!她见我们并不离开,随手就抄起书架上的一摞书扔了过来。那些书哗啦哗啦地落了一地。大嘴刘蹲下身子去拾书本。我问,她怎么了?大嘴刘低头拾书,就是不吭声。杨花继续搬着书往门口这边扔。大嘴刘拣一本,她扔三本。很快,那架子就空了。她一头栽进抽屉里,掏出一堆各式各样的玩意,又将继续。我一看她手里拿着个玻璃瓶子,赶紧冲了上去,一手摘下她那玩意,一手把杨花按住了。这时,我看到另一个杨花。手臂满是细红抓痕的她挺着一张堆满恐惧的脸,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我的进攻吓得只会傻傻地瞪眼了。我还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她穿着干爽的衣服走过来问,你害怕么?那时她的内心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就像现在。那么,她为什么会像刚才那般疯狂?我又问大嘴刘,她到底怎么了?大嘴刘低沉地说,疯了,疯婆子一个。疯了?我惊讶地喊了出来,朝杨花望去。那双眼睛依旧充满抗拒。那种感觉,就好比一片干涸开裂的土地,只因一席小雨,而更加绝望的露出伤痕。我说,怎么疯的?大嘴刘叹了口气,疯了好多天了,我都快受不她了。我怒气冲冲地问,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大嘴刘也愤怒地喊,跟你说,整天都找不到你,打电话人不在,去你编辑部人也不在,打听了你的教室人又不在,都不知道你整天去哪鬼混去了。你们这些,都是重色轻友的人,也不考虑一下朋友会有什么感受。

我面红耳赤地问,那她怎么疯的?我说话的声音异常无力,为什么会一下子给大嘴刘的话给击败?实在想不通。大嘴刘说,我要是知道,早给她治了。可是她就这么整天疯疯癫癫的,瓶子来过几回,她还是这样子。瓶子每来一次,都得哭一场。他也看不下去了。我们就带她去校医院,医生说得让她去精神病院看看。可是她又突然好转,只是都不记得自己疯癫过。她还非得问我,昨天是九号星期一,今天怎么成了十一号星期三了。你说我晕不晕?刚才看见你在楼下,就顺便抓你上来给她治治。这次是昨天开始疯的,李关死前从来都没见她这样子。我诧异地问,间歇性疯癫,那为什么是李关死前?大嘴刘说,前几天才开始疯的。你当她面大声喊一句李关,看看她什么反映。我回过头看杨花,她似乎从来不曾认识我,双眼迷茫。她不说话,不吭声,呼吸也均匀,就连心跳也好象很平静。我就冲着她,低声喊了句,李关。她眼睛忽然一亮,她问,李关?大嘴刘走过来,一边说,哪有你这么喊的。她扯大嗓门,喊了句,李关!这时,杨花立刻蹦了起来,李关,你别过来,你快走吧,不要找我,要找就去找娇莹。我一听,跳将起来,娇莹?看着大嘴刘越走越近,杨花的手越抖越凉。我感受到她身上无比的恐惧。可是,为什么恐惧的源头是李关呢?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整个思绪扑通一下落进了坑里,四周都是泥巴的深坑。

8

李关你别过来,杨花惊惶地喊着。我双手抓住杨花,她在手中就如一张薄纸。我柔声问她,你看到了什么?杨花剧烈地颤栗。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我看见李关,我看见她了。她就站在那儿,她说要我陪着她。她说要我还命来。我叫她去找娇莹,去找娇莹!在哪看见了?我低声问道。那儿,她转过身子,朝着侧墙的窗户指着。窗户?我松了口气。那儿,她又对着南面的窗户指了指。大嘴刘笑了一下,指了指门。那儿,杨花又朝着门指了指。天啊,这什么玩意儿。我暗自骂了一句。杨花看着我说,她们在那里,好多好多的李关。她说话时,就像一个小女孩在夸赞自己的新裙子。我抚了抚她的脸,以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问,在李关死之前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要怕,告诉我。我想他一定看到了娇莹杀害李关的那一幕。大嘴刘用手指着我,鼓圆了嘴。我就知道,大嘴刘你也往死胡同里想,真是世风日下啊。杨花面无表情地说,她死了,她早死掉了。我怕死人。

面对软弱无力的杨花,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安慰她。正如我也不知道,谁能指条明路来安慰我。杨花突然又暴躁起来,她喊着,不关我的事。她跳了起来,她说,李关你别来找我,去找娇莹吧,真的不关我的事,真的。看着她精神错乱,我手足无措。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居然是瓶子。他见我这般抓着杨花,一定生气极了。他把杨花接在手里,搀扶着她。杨花见到瓶子来了,露出了一副笑容。你来了?瓶子勉强地朝她笑了一下。很快,笑容又从那里消失。杨花说,没死,她没死。杨花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瓶子又笑了,他说,乖宝贝睡觉。杨花当真就躺床上,盖上被子睡觉了。杨花就那样疯了一个下午,当夕阳打在窗户上,犹如一朵花枯萎的时候,她睡着了,在她的床上盖着被子沉沉的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单纯而安静。大嘴刘摞起我的衣袖,看了看上面肿起的红色痕迹。她问,你怕了吧?我身上都被她抓破好多处了。为了她,我白白减了十几斤肥肉,太没天理了。我自言自语地问,她看到了什么?瓶子看着我,也说,是啊,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你在勾搭我的女人!说完,他的拳头也过来了。我分不清楚是先听到的他的声音,还是先遭遇了他的愤怒,或是先挨了他的拳头。总之,我立刻面如火烧。就这样,我被一场烈火给灼灼烧着了。我也猛出了一拳,瓶子闪躲在一旁,朝着我的肋下又是一拳。天啊,中招了。我就这样被他一拳震了出去,撞上了大嘴刘,然后砰地一声,和大嘴刘一起贴在了门板上。怎么想怎么孬,怎么说我大学前也是一流氓替补,没想这一拳会栽在这个书呆子手里。他那一拳,看似无力,实际上暗藏杀机。FAINT,我怎么长人家气焰?也许是他一时愤怒所致吧。美国的那些比较无聊的科学家研究一阵子男子的醋劲,说不定能得出很多无聊的结果来,比如说一拳震飞那个什么泰森吧,比如说莫名奇妙吃醋的要比生男生女的概率高,比如一看见云彩就以为要下雨的思维是怎么练成的。我就像那个什么泰森一样被震飞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安慰极度恐慌的人们了。那样,不可能的事情就无法成为可能了。瓶子说,我的女人你也敢碰?天啊,这什么跟什么嘛!我心里委屈极了。我对他说,没你想的那回事。瓶子说,我来得及时,你想那回事都不行。我要是晚些来……

得了得了,被你打算我倒霉。好好照顾你的宝贝吧。我正好想走,瓶子又是一拳,深冷深冷的打进了我的脊背。这回,我又贴在了门上。大嘴刘连忙和瓶子解释,说了一通话。她快言快语地说,摸就摸了,那也不算什么。我一听,楞是一怒。瓶子眼睛一睁,拳头又将来临,我连忙一闪。一拽住他的手臂,来了个鲤鱼大翻身转到他的身后,抬起他的半边身体,狠狠地朝地下砸了去。他被我这一顿狠招轻易的制服了。哎呀,我都说了不和你打,不玩了。瓶子发呆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又眨巴眨巴的。那里,眼神痴痴地笑。

9

和瓶子那一仗,我算得了经验,武力不能解决问题,因为那以后,瓶子就开始对我怀恨于心。我们住在一起,低头不遇抬头遇,实在有些憋屈。不过还好,那个家伙没再找茬。莫一山父母和袁青父母经过那场斗争之后,都各自散去了。听说莫父连他儿子的尸体都没要,着实令我吃惊。好象把遗体给捐了。真怀疑那遗体还有没有用处。不过,他可真够绝的。诗人干爹倒是给她女儿火化了,带着骨灰盒回家了。直到后来,听叶芮说起过那个诗人干爹,好象还经常打电话来给新收的那些干女儿们问寒问暖的。我说这老头是不是变态,叶芮说那叫博爱。四月中旬的一天,空中飘飞着柳絮儿,暖暖的阳光一照,就像儿童时梦幻的童话世界。这样充满着阳光的一个上午,我又跑到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地下密室。别以为我喜欢没事到处瞎逛。这一次,我想来感受一下我所能承受的恐惧和压力。究竟杨花为何如此恐惧,而且恐惧的来源是李关。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谜团。我没进那个墓室,仅仅在汉白玉上坐了半个小时,抽了六支烟。开始抽第七支烟时,我想,杨花杀害李关,像这样的结论并不奇怪。杨花有杀李关的最有利条件,而且极有精神错乱的嫌疑。至于杀人的动机,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事。人们常常说杀人得有动机,杀人真的需要动机吗?存在即合理,存在根本不需要累赘的理由。莫一山平素总是猜疑心重,没少得罪人。袁青就死得更冤枉了,既然生得花容月貌,又何必死得尸骨全无?杀莫一山的那个人会是谁?韦良?他并不和小七说的那般。如果韦良要杀人,就如同吹一口气。他既是受诅咒的人之一,又是最有能耐的一个人。我却始终无法把他和杀人凶手联系起来。瓶子?他是最有理由杀莫一山的,而且脾气有些古怪。但既然是他照的那两张像,就不可能是他。毕竟他不能吹一口气就吹出个小瓶子来。

大嘴刘?假如说娇莹是她的一个马甲,用来掩饰真相的话,那她也有可能杀害莫一山和袁青。天啊,为什么我会怀疑到她身上呢?她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障眼法么?难道她还有下个目标?杨花么?瓶子么?或者,是我?FAINT,我怎么推理的!大嘴刘没这么多心机的。杨花?终于又回到了杨花身上。她要杀李关,易如反掌。她要杀莫一山和袁青,似乎有些棘手吧?不对不对,她既然能杀李关,那也同样可以杀他俩。等等,那一天在山顶,我闻到的那两种味道,一种是风油精,另一种是香。可是香是庙里的。香是庙里的,好象不对,山上的风是从北往南吹进南天门的。而我站的地方是侧右,是东边,按风向,我闻到的香应该是我旁边站着的人身上的香味!又是迷香!可是那天在旁边的人是谁?杨花和大嘴刘!那么,她们中间到底谁才是凶手?或者,两个人都是凶手!杨花是个迷信、胆小而疯狂的女人。她最大的弱点就是胆小,这导致了她迷信,总是寄希望于神灵,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去操纵自己的命运。可是,万一这林林种种的迷信和胆小的事,都是她表面的现象,那么她不就成了最危险的人物?从一开始她就充当着迷信、胆小的女人,而她的另一面——疯狂,始终是最强大的。我心里不禁打着冷颤,这种恐惧远胜于隔壁房间的那具尸体。但愿这只是我胡思乱想罢。大嘴刘,除了爱吃,没什么别的爱好。杀人是吗?我不知道。我是她的朋友,如果哪一天她动手杀了我,如果她不内疚,那么我也不会。可是,如果放走了凶手,我就肯定内疚一辈子。她若是杀人,必定也是个高手。正如她自己说的,道上人称刘姐,是不是排行第三就未可知了。再往外想一想,还有该隐,或者称之为娇莹,假如她可能出现在泰山之巅,也未必认识莫一山和袁青。再想一想,莲花峰。莲花峰。对了,那个迎面撞上来的人。就是那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小七。这时,第七支烟燃到了最后。

第五章: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1

我匆忙回到地面。韦良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我。我问他,小七那个人可靠么?韦良嬉笑着说,我办事,你放心。我早就打听清楚他的底细了。我说,那天在山上,我见过他。韦良突然皱了皱眉头,他怎么没跟我们说?嗯。我也纳闷这事。不对。韦良摇着头说。昨天我还去了管委,见过他哥哥,他当时也在场。呵呵,我没有怀疑他。我只是觉得,那天他正从莲花峰过来,在路上和我撞了一下,他或许看见过凶手。

韦良摆摆手说,不会吧,谁和你一样啊?整天观察周遭的人和物,神秘兮兮的。我们还是找到了小七。我问他时,他万分惊讶,嘿嘿,我们真有缘分,在山上碰上的那个人就是你啊!摸了一把汗!他说什么都不知道,记性不好。但是可以试一试。后来我们带他一一认识了那天爬山的人,究竟没有一个见过的,包括洛落和小马。韦良对我说,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很难看,知道不?我双手插在裤腰里,抬头望了望天空。那里依旧湛蓝湛蓝,那里是四月的天空。我们房子隔壁没有人住。我见过他们房东一次,是一个矮胖的老女人。她跟我说,现在的房子很容易找到房客。而后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为什么这房子就是没人租呢?我朝她苦笑了一番。那时,是她先敲门找我唠嗑的。对于这种惬意的事情,我还是蛮乐意的。四月下旬,阳光已不能穿透学府路上法国梧桐浓厚的叶子。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隔壁就搬了新邻居进来了。令我惊喜的是,那位邻居是小七。小七见到我,似乎没有我那般的喜悦。他依旧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乔迁那天,他带着我和瓶子参观了他的新房子。里面的摆设简约,有着大片大片的空间,东西都靠着墙摆,像是马路两边的小摊铺子。我好生奇怪,就问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间,不觉得孤单么?他憨憨地笑着说,不会的,我一个人习惯了,其实我有些孤僻的。他说话时,眼睛里布满了斗志和光芒。微风拨动了他耳旁的鬓发,那里非常祥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却从不让我们踏进里面半步。瓶子说,这个小七真是个怪邻居。虎子更是气恼,我还没进去过他就摆谱,有什么摆头!瓶子敲了一下虎子脑袋说,小声点,你还想不想混!我透过门上的观察孔看了看对面,禁闭着门,也没有任何声响,和没住人时一个样子。小七平时的课不松不紧,除了在学校,他都呆在房子里。有一次,好奇心驱使着我,于是贴着耳朵在墙上,想窃听他在里面的动静。里面总是有金属类发出的强烈撞击声,犹如浓缩版的火车驶过站台的声音。有时候,小七会自言自语。有时候却传来两种声音。那另外的一种声音,像是个哭泣的老婆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七房子里的第二个人。瓶子发现我有窃听的举动。就跑过来提着我耳朵问,你还有这嗜好,看不出嘛,是不是一直都在窃听我房间的动静?我猛地摇头。他指着我脑袋说,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不怕瓶子,只是怕他那张嘴,就像个缺口的酒瓶一样,充满了危险。

我一直想知道,小七的房间里还住着谁。可是小七听到我问他时,立刻否认了这一观点。他说,他的副业是配音演员。他说完就给我表演了一段,恰是那个老婆婆的声音。我恍然大悟,声音扮演,也是伪装的一种。那么说,我身边的这些人,都有很高超的演技!想想,心都寒了。后来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如小七说的那般。他不在家的时候,里面依然有声音。每日的三餐,小七买的饭菜总是双份,他本人却苗条得过分。就连他家的电表,在一楼楼道里的电表,上面的数字也是飙升,不亚于我和瓶子两个人同时用着电脑。我对数字比较敏感,闲暇时总是算着那几个千瓦和小时。瓶子,那个打心眼里厌恶我的人,对我的心细和敏感都颇为赞赏。他说,我应该拉去精神病院里做研究工作。我听到后无比愉悦。瓶子也是无比愉悦。两个愉悦的背后,却站着一位怪邻居。他似乎在那偷偷的笑,盘算着丰盛的晚餐。

2

在网上很少见到该隐了。更多时候,是和上帝之吻闲聊。有一天晚上,她上线问我,你今天怎么在线?往日不都是陪着叶芮吗?我说,该隐消失二十多天了,我在等她。大嘴刘说,不用等了,她一直都没出现呢。我无奈地说,也是,她不会再出现。大嘴刘说,娇莹的父亲下午来电话了,我只好把娇莹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招了。大嘴刘又说,他们必定要来学校一趟。果然,第二天上午大嘴刘把我叫到她们宿舍。我见到了四个人。天下的儿女各有各的不同,天下的父母却是一般模样的。他们也为娇莹的事着急。穿着优雅的妇人问我,你知道莹莹去哪了么?她满脸的泪水不停的打颤。我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们都在等她回来。我望了一眼坐在窗前的男人,年纪有五十上下的宽额高鼻的男人。他双眼很突兀地下垂着,像是小孩子盯着地上乱窜的蚂蚁时的神态。他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在他对面,坐着大嘴刘。窗前背对着我的,似乎是杨花,她伏在窗前望着外边的天空,今天她好安静。妇人夹带着哭声说,上次打电话来之后,莹莹就打了电话回家。什么!我猛地一惊!妇人接着说,莹莹说要去法国看小堂,我们没想就同意了。她要了一笔钱,说过去呆一段时间。我就问她,干嘛不毕业了再去。她就气恼了,从未见过她那样气恼地跟我说话,那口气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后来莹莹的爸爸还是把钱放到了帐上。等到过了一星期,我给小堂那边打电话,小堂说莹莹没有去法国,这一个多月都没联系过他。我就担心了,打电话来学校,又说去上自习没回来。我看了看大嘴刘,她低着头听着,嘟着嘴。妇人又说,昨天这同学才告诉我,莹莹失踪了。我安慰她说,没事的,她会回来。她问,莹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蹙了蹙眉,大概一个月吧,我不想骗你们,她可能是畏罪潜逃。妇人眼睛圆滚滚地看着我。那个男人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眉头锁得更紧。畏罪潜逃?他问道,声音宏亮。我说,是的。身后的床铺是你女儿的。她上面的那个女生叫做李关,一个月前莫名的被杀了。我认为你的女儿娇莹极有可能是凶手。因为她在出事的前一天失踪了。这一个月,娇莹都没有出现,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那个男人动了动手臂,我以为他要抽烟,但他只是把手交叉着放在膝上,手指看上去厚重白皙。食指和中指间不像有烟熏过的痕迹,我断定他不抽烟。正当我充满自信,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以及一个白色短小精致的象牙烟嘴。这一幕真令我吃惊。我想起一个道理——表面的分析往往并非是事物的本质。

他递烟给我,我摆摆手。他点燃烟,然后打断我的思绪,她杀了人?我肯定地说,是的。他问,警察怎么没通知我?我尴尬地笑着说,那个,警方认为死者是自杀,他们并不知道你女儿失踪的事。那你有什么证据么?我说,没有。所以我们一直在等娇莹回来。他吐了个烟圈,问道,她要是不回来呢?我缓声说,那就不了了之。我立刻警醒地问他,你知道她现在在哪?他沉重地摇着头,不知道,倘若真的杀了人,我自然不会放过她。这时,那个妇人哭得更凶了。她模糊地说了句,难怪她会要那么多钱,拿了钱就没再打家里电话。这孽债啊!男人训斥道,你懂什么!你还嫌折腾不够?要我如何忍耐下去!妇人擦了擦泪,那形容好生可怜。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等她回来,一切都真相大白。男人悲哀地说,都是她宠坏的。他又抬着头问我,没有证据,娇莹就不会有事?我更加尴尬地笑了,是的。现在警察那边默认李关是自杀的。男人有点欣慰地挑了挑嘴角。我问,不报案吗?他低声回道,不必了。他起身,大抵是要离开了。他问我要了家庭电话和住址。然后又郑重地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当做不知道。我会找你的。

3

他这么说,我暗自喊道,糟糕,如此轻易就把底细全盘托出。他那股眼神,令我心里生了三分寒意。这不是威胁我么?我有些躁动了。这时,门口进过来一个人。定眼一看,是杨花!怎么可能?我又朝窗户的那个女子看去。那背影,我还以为是杨花呢!她是谁?杨花一进来,就双眼迷离,有些自持不住。她看着那两副陌生面孔,浑身的胆怯表露无疑。她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下坠的下巴已经变得尖细可人。那对夫妇朝她点了点头。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他们朝窗台的那个女子喊了句,矜矜,过来。他们还说,这是我的小女儿。那张一直面对着窗外景色的脸,转了过来。我一直以为是杨花的女子,竟然是娇莹的妹妹。当看到那张脸的一刹那,我差点想从那扇窗户跳下去。那张脸,居然是李关的脸,也是李绾的脸!怎么可能?我默默喊道。顿时,李关、李绾、娇莹、娇矜、袁青、莫一山,他们的脸都在我眼前逐个逐个朝我身后飞去。我想起了诅咒,想起了密室,想起了黑暗里微弱的光,想起了水晶棺材里的那只惊悚的手。这眼前站着的,究竟是谁?我一下子懵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呆。

杨花的一声尖叫,把我从噩梦中拉醒。她看到了晶莹的那张脸,惊吓地连口水都淌了下来。她喃喃地喊道,李关、李关!她的声音就像她的腿一样不听使唤,颤颤发抖!犹如冰层断裂愕然而止时的那种声音。她又像那天见到的杨花一样,一个疯狂而恐慌的杨花。她的举动惊吓了两位长辈。他们都以莫名的眼神看着杨花。她怎么了?男人问我。我说,吓的。我说的时候,想起了李关在玩四角游戏后的那副模样。那一晚,她也吓得够戗。这时,那个妇人双手合十,口里默默念叨着什么。她这样子,和一个乡下的请神婆没什么两样。难怪大嘴刘说娇莹也是个很迷信的人。有其母必有其女。男人又问我,你们说的李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看了一眼娇矜。她和李关很像,只是轮廓上的相象。如果说娇矜是块无暇的白玉,那么李关只是块晶莹的冰。我有些惊慌。我说,娇矜和李关长得很像。杨花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一定以为她就是李关了,所以她如此慌张。男人惊奇地笑了,这怎么可能?他吸了一口象牙烟嘴上的烟。我说是真的,一边示意着大嘴刘。她从桌子玻璃底下取出那张合影。当男人看到那张合影的时候,他楞了半天。妇人也接过照片细细看着,她嘴巴顿时合拢,双眼也失神般地闭上了。他们看到的李关和娇矜,是那么的相象。而娇莹,反而像是个多余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那对夫妇。男人摇了摇头,却没有吭声。妇人说,我也想知道!娇矜好奇地看着我们,她说道,你们怎么啦?这声音,也和李关的别无二致。杨花的表情和动作一下子变的仓皇。她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惊悚!她喊道,你是李关!娇矜一副疑惑的神情,撇了撇头,眼睁睁地看着杨花。那样子,清纯如朝露。我想她必定只是娇矜,不是李关。妇人又说,娇矜和娇莹是双胞胎姐妹,从小长得像,但这张照片上的女同学,唉,太奇怪了。大嘴刘一听,张了张嘴说,对啊对啊,我记得以前娇莹刚来的时候也总是问李关,她好象说过,李关像她妹妹。她还跟我说,要对李关好一些,不要歧视李关。娇莹人很好,刚才娇矜进来时,我都吓呆了,一直不敢说话。大嘴刘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她说完,站了起来,朝娇矜走去。她仔细地对娇矜观察了一番。最后,她摇晃着脑袋说,看到她,还是不容易错以为是李关。我问为什么?大嘴刘干脆地回答道,娇矜是个公主,李关不过是个乡巴佬。男人蹙着眉,刚才的烟熄灭了,他又点燃了一支。

杨花的口水已经流了在了胸口,她那样子,真的是好可怜。让人看得心疼死了。杨花低着头沉思似的,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大喊——李关,别,别过来。杨花刚说完,全身就软了下去,恰似一堆融化了的冰激凌。她的身子异常虚弱,全所未有的那种虚弱,像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一般。

4

杨花在床上安静地睡着了。我们五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娇矜细声问道。我平静地说,没事,她心情不大好。娇矜很惊讶地瞪着双眼,目光停伫在杨花那依旧扭曲的脸孔上。我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娇矜叹息着说,姐姐对我很不好,老是和我争东西。但是我很喜欢她,她对我不好我也不介意,就连小堂哥哥……我听说她不见了我就想过来看看。娇矜说完,扬起手里的水晶雕塑。大嘴刘惊讶地说,娇莹的耶!娇矜摇着头说,才不是咧!这本来是小堂哥哥给我的,硬生生地被姐姐抢走了。我问,小堂?男人说,他是我义弟的儿子。娇矜点头说,嗯,他是我哥哥的好兄弟。我哥哥死后,我就叫他哥哥。她又说到姐姐失踪,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哭了,眼泪滴落在那个水晶雕塑,破碎的水晶雕塑。那个雕塑来自一个古老的关于王子公主的爱情童话。娇矜的样子,就像一个处世未深的孩子,多么单纯,无忧无虑。让人看了不忍心生爱怜。她说姐姐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姐姐。不顾我的感受,就把小堂哥哥给骗走了。他父亲在一旁抽着烟。那个妇人说,矜矜你别瞎说。我哪有,娇矜细声埋怨道。后来,娇矜又说了一通娇滴滴的话。我心里暗自揣测,她完全是个孩子,这个富有的家庭为何这么多事端?那个男人把他的手机号留下,然后带着家人怅怅地离去。娇矜也轻步地走了,她身上隐约有李关的影子。他们走后,我对大嘴刘说,你看那娇矜,怎么说像李关,又说不像?大嘴刘楞了一会,嗯,她们俩像,可又不像。娇矜确实长得像李关,可娇莹也长得像啊。我问她,有没有别的照片?她说,只有娇莹的了。看到娇莹的照片,三张合影,里面没有李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清晰的娇莹的照片。娇莹和李关确实有些相似,却不如娇矜和李关那般神似。如果说这三张面孔相象的话,那么还有第四张面孔——李绾。这么繁芜杂多的细节,搞得我一头两个大。现在死去的李关,到底和她们三个有着什么关系?我听说过宇宙的多维性的猜想,大概是说有很多个平行的宇宙在某一时刻发生叠加或交叉。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难道也是宿命所然?

我不由愁上心头。从文苑楼出来,杨花睡得正香。我在食堂旁的大道上,遇上了韦良和瓶子,还有小七。他们冲着我大笑。我莫名地摸着头皮。韦良终于说,你呀,那个说李关被谋杀的言论被学校听说了。领导下了批示,要严厉打击装神弄鬼的谣言活动,点名批评你了。写了板报在学府路路口放着呢!我怎么不知道?韦良说,我给你顶下来了,学校打算就这样警告你一次。其实没点你名字,影射罢了。顿时,我心里凉快得很,风飕飕地吹来吹去。小七安慰我说,李关的死听说了,我也觉得是谋杀。瓶子只是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我想着这个动作,常是莫一山对我做的。于是莫一山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脑海。一山,你不会白白死掉的,我一定找出凶手。韦良提议一起去喝酒。瓶子爽直地答应了。小七本来想推托的,也被拽着一起去了。酒足饭饱之后,微醉的小七到饭馆里加炒了一份番茄蛋饭带着一起回去。瓶子惊诧地问他,你还没吃饱么?小七微微一颤地说,那个啊,你没必要知晓。我浑身一颤,为什么?小七笑了笑,装了一句女声,地主家也没余粮啊!瓶子眯着眼睛问我,他说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话本来就离谱。小七上了楼,开了门,我们本想进去瞧个究竟,却被他恼怒地训斥了一番。在阴暗的房中,悠悠传来金属之间的撞击声,又像是NBA比赛时球鞋和地面的摩擦声。进了房子,瓶子唉声叹气地说,不给面子就算了,装神弄鬼的。虎子开了房门问,装什么鬼?瓶子说,替死鬼。

5

娇矜一家走后,杨花醒来就问,发生了什么。大嘴刘搪塞过去。我也本想着不会再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谁料三天后中午又出事了。我去编辑部时,北门没有关,推门进去却空无一人。可是书架别人挪开了。我赶紧找手电,抽屉是空着的。我把门关好,拉起了门帘,然后摸黑下了密室。里面有女人的哭声,这怎么会有女人?由于慌张,这一路难免磕磕碰碰,我就在一个转角处撞上了墙,倒在地上。抬起头隐约看见密室里有光。喂!我吆喝道。他们惊叫起来。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个是韦良。另一个,竟然是杨花。韦良看见是我,开口便说,你怎么回事,这里的秘密怎么可以告诉她?我?我惊诧地问。韦良非常不满地说,当然是你。知道这墓室的,除了死了的莫一山,就只有你了。是啊,除了莫一山就只有我们俩了。那怎么就肯定是我告诉她的?

韦良笑道,难道是我不成?我刚才看见书架被移开了,连忙跑下来,就发现她在这不停地哭、不停的发抖。没过一分钟你就来了,是不是约好了在这?有没有约好你问她呀!韦良蹲在杨花身边,轻声安慰她。杨花,这没啥好害怕的,我们早就看过了。杨花像布偶一样坐在地上,就是不吭一声。她蜷缩着双腿,两手紧紧握在胸前,眼睛死死盯着棺材的底部。杨花脸上直冒冷汗,在应急灯微弱的光下,奕奕发亮。她的头发也凌乱的耷拉在一起,甚至沾上了些许灰尘。想必她来到墓室很久,也折腾自己很长时间了。没有疯掉,还真是奇怪。杨花,喂,你说句话呀,吼吼也行啊!别吓我们了。韦良尽量柔婉地和杨花说话。杨花依旧一言不发。她的拳头动了动,然后双手缓缓放下,撑在地面上。她抬头看了看棺材里的李绾。她在想什么,无从知晓。半天工夫,杨花长啸一声,啊——她用手捣弄着头上本已堪不入目的发丝。她喃喃自语,李关,李关,到处都是李关。李关,李关,不是我杀的李关,不是我杀的。说话间,他还猛地摇着脑袋,像桌面上放置的不倒翁。我走近杨花,在她的左侧轻轻地按住她。我说,你别害怕,那不是李关。我说,你看着我吧,请相信我。杨花有点胆怯地瞟了我一眼,又哆嗦着双手抱膝,蜷缩着坐了起来。她的身体一直轻轻地颤抖着,像春天里的细雨打在湖面。她开始细声说话。她说,不是我杀的李关,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天,我被风冻醒了,起来就看见李关不在床上了。宿舍门开着,我想起来关门,却没有力气,我看到楼顶上掉下一个人来,那个人落地的声音,真的很响。然后我就看见李关走过宿舍门口。李关?我不由呼道。哦,不,杨花眼里闪过迷惑神色,是娇莹,李关死了,死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突然又大声叫道:没死!她没死!我看见,我看见她的鬼魂!我会死去的,我真的会死去,我会被这个诅咒杀死,我会像李关一样,躺进这棺材,我会像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为什么……她为什么缠着我……为什么……杨花绝望地撕叫着。她开始流泪,流着冰凉冰凉地泪,滴在她孱弱的身体上。杨花的呼吸开始急促,因为分泌的唾液开始堵塞她的咽喉。她在不断的哭泣,不断的声嘶力竭地哭喊,不断的苦笑着惶恐着绝望着。她真的,真的已经,很虚弱了。李关。李关。李关。她口中不停的喊着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人是会死的,名字却不会死。我看着杨花,心里酸酸的哀伤又涌了上来。我站了起来,拿着玻璃棺材上的应急灯朝躺在里面的李绾照了照。一直以来,我对李绾有种不解的情愫。

我细细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足以让人神经错乱的脸,它那么宁静地笑着,似乎在嘲笑身边的这些棋子,嘲笑他们的懦弱和胆怯,嘲笑他们的猜忌和无知。嘲笑,李绾她死的时候就在嘲笑所有的人,一个多么神秘甚至是多么恶毒的女人啊!可是,我还如此迷恋这具棺材里的尸体。就因为她如此安静沉睡的身体么?就因为她那张素白素白的小脸么?就因为她那双明媚若春风的眸子么?她的眼睛在望着天空,我朝上看了看,那里真的有天空么?上面写着,带我离开这。带我离开这。杨花惊声喊道。

6

我惊诧于杨花的反应。难道这就是诅咒的力量?杜飞,我们带她离开吧。这里……韦良犹豫了一下,这里有点邪门。他脸上神色比杨花好不到哪去。若不是在莫一山的问题上办事周密且干净利落,我还真怀疑他的工作能力。我突然迷惑起来,他相信了,连他都如此坚信不疑,这个诅咒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置人于死地?杨花惊恐地叫喊着,她的声音有如破冰而出的水柱,将我的思绪一冲而散。我双手紧紧地按住她,掌心的汗冒了出来。喂,镇静点。这句话犹如一阵风,也仅仅是一阵微风,吹过耳边的细细微风。她喊得身心疲惫,韦良和我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却哐当一下昏了过去,呼吸也极其微弱。韦良急忙背起她往地面赶。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玩四角游戏的李关。韦良把人送到了校医院。医生立刻给杨花安排了病房,说她是心力憔悴所致的昏迷,得立即输液,但无大碍。杨花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面色素白,像棺材里的李绾。护士给她卸去了外套,插上了吊瓶。那外套轻轻的挂在了衣帽架上。晃悠着眼一看,上衣的右边口袋有一张纸似的。我上前细看,果真是一张纸,以及一个信封。那本来就是一封信。信的开头没有署名。信上说的内容却令我瞠目结舌。这是一封介绍墓室机关的信。除了进密室和墓室的方法,编辑部、书架、地下工厂、石门、弯道、汉白玉、东墙……一切都在纸上明明白白写着。甚至连那两个凹槽,都说得清清楚楚。上面说,可能是什么开关,一定要去摸索,这也算是修炼。它并未说墓室里有棺材,而是说墓室里有一个得道成仙的方法。天啊,得道成仙,这完全是杨花最信奉的事。信的落款,居然是“陌生女人”。日期是大前天。这封信,到底怎么回事。信中还提到进编辑部的钥匙,也夹在信封里了。我往那个口袋一摸,确实有枚钥匙。编辑部的钥匙,几乎所有的成员都人手一枚,要去复制也是极其简单的事。那究竟是谁要指引着杨花——一个与编辑部几乎毫无关系的女人,来到密室。并且抓住了她的弱点。首先,肇事者要认识杨花,并且熟知她迷信胆怯。

还有还有,我对那个凹槽的猜想,这个写信的人又怎么知晓?他也有不懂的一点,信中并未提到雪银戒指。可是,对密室如此熟知的人,会是谁?瓶子?大嘴刘?或者,韦良?我摇着头,继而把信封也抽了出来。反过来一看,信封上除了地址,赫然写着“李关(启)”三个字。怎么是寄给李关的?日期是大前天,难道写信的人不知道李关已死?那他为什么又有编辑部的钥匙?为什么杨花会拿着信来到墓室?我又陷进了泥沼之中,这一桩连一桩的奇事怪事,都发生在我周围的人群中。通知瓶子来医院看望杨花的,是韦良。瓶子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应该是疾步飞奔而来。他来的时候,杨花依旧昏睡着。瓶子紧抓着杨花的手,又用冷漠的眼神扫了一下四周。好象这个世界都在围观并且嘲笑着他们俩似的。那种眼神,第一次如此强烈。后来,大嘴刘也来了,她还提着一大篮子水果。她见杨花还未醒来,就开始捣弄那些买给杨花的水果。先是给瓶子剥了个橘子,又向韦良和我献了献殷勤,最后还是自己口不停舌地吃了起来。我拿着信过去问她,你看这信,知道怎么回事么?她惊讶地说,怎么在你手里?我问她,你见过这信?她点着头说,当然,昨天我们班昨天还为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呢!她又说,这封信是副班长前天从信箱里取出来的,可是班委不知道怎么解决。昨天副班长就说,信不见了。怎么会在你手里?我拿起信封又看了一番。从字迹上看,这字体很陌生,根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信的内容又对密室一清二楚。而知道密室的人,也只有瓶子、韦良和我了。莫非凶手就在他们中间?瓶子视杨花如掌上明珠,又怎么会害她呢?而韦良,他有可能写那封信吗?我暗自道,韦良不像个凶手吧!可突然发现这句话是多么的可笑!我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个静悄悄的病房里。笑到乐处,却发现他们仨正不知所以地盯着我。

7

韦良问,你笑什么?我尴尬地说,笑我自己。大嘴刘放下果皮,拍了拍手站起来,拉着我走到门外,西面走廊的尽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她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一块丝绢手帕,你看,这个是今天在杨花枕头底下看到的。我目光一触到丝绢手帕,就想起李关生前烧掉的那片。立刻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死神,一直都在我周围的人群中晃来晃去。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接过丝绢手帕,迅速的打开。果然,里面是鲜血写就的五个字——带我离开这。仔细地看这块手帕,上面的字迹和李关那块是一模一样的,几乎是出自一人之手。手帕四周依旧有兰花刺绣,极其精致的兰花刺绣,隐约间还能闻见清凉刺骨的芬芳。

为什么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杨花进密室之后一直都没回过宿舍。而这丝绢,怎么会突然在杨花的枕头底下出现?李关那一块又是如何得来的?依照大小看,也不可能在信里寄过来。难道说是杨花自己的?还有我眼前的这个大嘴刘。我立刻问大嘴刘,你知道这丝绢手帕,是谁拥有的?大嘴刘用牙咬着小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手帕。过去的那一幕反复地在我眼前重复——李关迅速抢走丝绢,站了起来,极冷漠地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掏出打火机,把丝绢点着了,静静地等着那团火焰渐渐消失。它深刻的印在了我的记忆里,磨灭不去。我紧攥着丝绢手帕,站在走廊的尽头。旁边是一扇明亮的窗,仿若人的记忆之门,因为有光从那里渗了进来,照在大嘴刘的额头上,而我却站在黑暗之中。这好比人的现在以及过去,好比祥和以及悲伤,好比阴阳两界。在这微弱散发着福尔马林味道的医院里,我更加感到生命脆弱的可悲。大嘴刘毫不客气地当着胸口捶了我一拳。发什么傻呢!说说怎么回事吧!我挑着嘴角说,这手帕我留着,问问杨花去。四月温暖的阳光,在这阴冷的暗处,也是冷的。想到这点,我的手臂爬满了疙瘩,背心里流满了汗。等到杨花醒来,已经是傍晚——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了。好不容易劝着瓶子去吃晚饭了。韦良和大嘴刘也有事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块丝绢手帕。杨花苏醒过来之前,说了一句呓语。她说,有罪该死,李关,李关。我摸不着头脑地苦笑了一会。然后她就醒来了。我急切地拿着丝绢问她,你见过这丝绢么?杨花突然又急喘着气,像是心脏病突发一样的喘气。她一面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带我离开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侧起了身子,朝病床的另一边倒去,正要站立起来,浑身一软,瘫了下去。护士随后就赶到,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搞的,看病人都不会?她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心志胡乱,搞不好就要出事。这时候病人需要休息,这是常识,你懂不?我的汗立刻满怀歉意的流了下来。医生赶来以后,摇了摇头。我猛一惊,不会吧?医生!医生勉强笑了一下说,她有间歇性的精神异化症,校医院很少接纳这种病人。我问,有转院必要么?他摇摇头,让她彻底的恢复,已经不可能了。她这种病,是先天性的胆怯造成的。最近,她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我点头称是,很大的刺激。医生问什么刺激?我说,不知道。他笑笑,等她醒过来吧,好好调养一下,这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应该没问题的。真要是有问题,谁也帮不了她,这是心理疾病。我想,杨花就像一枚手榴弹吧,只要不拉那条引线,是不会有事的。可是,那条引线究竟是什么?李关么?

护士给杨花又打了一瓶点滴,交代我不要影响了病人,尔后就走了。正要关门,瓶子急急地冲进来,看见杨花还躺着,他失望而伤心地坐在床边。我把丝绢手帕收了起来,安慰了瓶子,然后怅怅地出了门,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发生的事忒多了。站在医院门口的,夕阳正好没过了礼堂的屋顶,我又进入了渐渐阴冷的世界。四周是生机勃勃的春天,我却是在死神和宿命的眼皮底下挣扎,反抗,在替别人挣扎、反抗。也许,我要好好睡一觉,忘记所有的烦恼。

8

第二天在食堂的时候,我告诉叶芮关于杨花犯病的事。因为叶芮老是问我为啥愁眉苦脸。她听说了,就决定下午一起去探望杨花。于是约定了四点在校医院门口见面。下午没课,心力交瘁,我干脆睡了一觉,醒来时三点半,便想提前去医院看看杨花。我进了东门,走过梳洗桥,顺着夹在两栋宿舍楼间的大道,扭头看到校医院的大楼。阳光还算明媚,风也温和,吹面不寒。我停下脚步,望了望那栋古旧的大楼,二楼靠东南的那一间,便是杨花的病房了。那房间的窗户,正好可以看见礼堂的屋顶和整片操场。正当我心想着先上去看看还是在下面晒会太阳的时候,从医院门口急冲冲跑出个人来。那个人身形瘦小,最显眼的是,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斗篷,跑起来箭步如飞。我立刻想起一个人来,小步跟了上去。她的移动速度实在是快,而且在转角拐弯时,她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斗篷遮住了脸,她是谁?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陌生,那么锐利,如老鹰,如黑夜里的光。我在后面紧紧跟随。她好象发现我的意图,速度比先前还要快了,像是只兔子,飞奔的兔子。走在槐树荫下,踏在细碎的落花上,扬起一丝一丝的芳香。我迫不及待地要追上她,她却非常人一般地脱逃着。在经过低矮路障的那一瞬间,她身上哗啦一下,落下一堆东西。她慌忙地弯下身去拣,我很快就赶了上来。她起身就跑,地上的东西已经被她拾起来了。我也连忙跟在后面。从她的手指缝里无意落下一片东西。她并未察觉,渐渐走远了。我好奇地拾起来看,立即惊若木鸡。因为这是一张身份证。上面的女子十分眼熟,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李关。仔细对比,却又长得相差甚远。揭娇莹。

她的名字叫揭娇莹,就是该隐。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难道娇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隐而不露?我立刻朝着西门跑去,看见她坐上了出租。我也喊了一辆,紧跟其后。经过岱宗坊,转向泰山大桥,一直追到龙潭路,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被一盏红灯给截断了线索。我喊着师傅,闯红灯吧,闯红灯吧!他愤怒地训斥了我一顿,你下车吧,我不载你这种客人。就这样,娇莹跑了,在我的眼皮底下消失。我失落地下了车,沿着人行道,怅然若失地走着。春风得意地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是的,我现在非常颓弱,连春风都可以算是呼啸了。那些凌乱不堪的事,像一把把插在我胸口的刀子,我早已鲜血淋漓。想到无解的真相,顿时我泪流满面。我完全可以冲上去制服娇莹,却在刹那间犹豫不决。而她,势必与这些事有关。她进了医院,会对杨花做些什么?阳光依旧温暖,晒着我的头发,好象叶芮干净的眼神望着我。叶芮,我还得去见叶芮。经过农大门口的三叉路口,我有了一丝镇定。过人行道时,侧面闯过一辆出租车,几乎就要撞上我。我惊吓得直往后倒去。车伴着春风呼啸而过。一看车牌,正是刚才娇莹坐的那辆。车窗是开着的,并没有看见人。从车窗里飞出一张纸。我一直冒着冷汗,将纸张拣起。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你给我小心点,死神还不想要你的命。我百般无助地站在马路中央,这个世界刹那间变得阴冷难耐,刹那间只剩下黑白。回到学校已近三点。进了西门,看见叶芮和一个白发老头并肩而行,徐徐走在槐荫路上,直到礼堂门口才分开。见到叶芮,她惊诧地问,你怎么从我后面出来?我沉静地说,刚才那人是谁呀?看了很眼熟,又认不出。她莞尔一笑,那是我好朋友。我迷茫地说,这也忒……哎,别再问了。她细声打断我的话。进了医院门,我说,杨花可能出事了。为什么?预感。预感你知道吧?你的特异功能?我提了提她的耳朵说,不是。在楼梯口,从北面窗户吹进来的风,拂过我的全身,犹如一束光盖了过来。侧头看见一楼西面的走廊阴暗迷离,它的尽头没有窗户。我对叶芮说,杨花死了。

9

叶芮笑道,你尽瞎说。我们上了二楼,光从西面的窗户,爬进了走廊。这里亮亮堂堂,温暖,却又冰凉。医院这么安静,我的血液反而不停澎湃,心跳在充斥着我的耳膜腹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推开杨花的房门,她依旧安静着。她躺在病床上,睁大着双眼,微微张开了嘴巴,却已经没有了呼吸。杨花真的死了。叶芮站在墙边木讷似的。我又看看杨花,她的右手伸了出来,四指紧握,食指单单,是一副指人的姿态。她是被吓死的么?死前还用手指着那个人,那个穿着斗篷的娇莹?她张着的嘴,想对我们说什么呢?

我也站在病榻前静静的思索。这时,闯进一个人来,是瓶子。他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和一束新鲜的康乃馨。他见到杨花死了,手里的东西哗啦落地。他开口便说,是你杀了杨花。于是提起我的衣领,呼啦就是一拳。我撞在南面的窗台上,左脸的鲜血汨汨流了下来,疼痛驱除了所有的恐惧和思考。我迷蒙的眼看见,他又朝叶芮走去,提拳朝她抡去,却又在空中颤抖着,久久未有下去。他没有打叶芮,我渐渐昏迷了。等我醒来,叶芮轻轻抚摸着我伤口附近的头发,我忽然哽咽了。我问,杨花真的死了?叶芮说是的,医生来过了,说杨花受了极度的惊吓,心脏承受不了就痉挛着死去了。我呢喃着说,那个人,就是那个人,那个娇莹。我爬了起来,摸了摸伤口,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衣服还干净,血也没有流很多。我说,去看看瓶子。我们见到了瓶子,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像只凶狠的猛兽。瓶子要比刚才冷静些了,他说,你吓死她的!我摇头说,不是,我也是刚刚到的。瓶子哼地一声奸邪笑着。我说,瓶子,那真的不是,我来时杨花已经死了。但是我知道是谁。瓶子不吭声。我又说,是娇莹。他还是不信,只顾着笑。我从兜里掏出捡到的身份证,递给他看。他失神地瞟了一眼。他说,不管是谁,都该死。他说话时,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杨花死了。这个世界都在颤抖。韦良和大嘴刘也闻讯赶来了。韦良看着杨花的尸体说,她死得真像,棺材里的李绾。大嘴刘独自在一旁流泪。我走出医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烟在阳光下变幻。任由着烟在我的嘴里进进出出,然后带给我迷幻的感觉。它的颜色,如同天空,如同在梦里的雨水,又如同人的灵魂。灵魂,是生与死的共同体。当烟在体内和自己的灵魂结合时,也预示着它要慢慢侵蚀自身的灵魂,慢慢带走她。在我的前面,有一棵银杏,生机勃勃地成长着。它让我感到敬畏。这周遭所有的生命体,都让我感到敬畏。那是我对生命的一种的敬仰。我身边的朋友,正在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他们的生命在不断地散发着糜烂腐败的味道。该隐的签名,就是马雅可夫斯基的那句诗,在此刻令我震惊不已。“让那些在欢乐中发霉的人快速地死亡,好让应该成长的孩子们能够成长。”它意味着什么?是命运在折磨我们吗?我不时的提醒自己,要有勇气,去勇敢地面对宿命大胆地说不。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在不断的死去。这不是宿命,而是有人在操纵着我们。当恐惧面对发生的事时,有人在利用着我们。我应该转变的,应该得到成长。可是,我站在太阳底下,却看不见阳光。

叶芮轻轻走到我旁边坐下。她说,你早就知道杨花死了?嗯。我见到凶手了。她走得太快,几乎神出鬼没。叶芮说,你见到她的模样了?没有。我只拣到身份证,以及这张纸。我掏出那张车窗里落下的威胁信,递给叶芮。叶芮轻声说,你怕死吗?不,我不怕,我说。生是来去过往,死不过是一种生的延续。叶芮把纸撕成了很多张碎片,然后扔在了空中,微风带走了它们,洋洋洒洒地在大路上飞舞,时而被卷起,时而落下。叶芮说,你看,生命就是这样。她笑了,我也笑了。

第六章:死于幻像

1

现在就剩下大嘴刘一个人了。她坐在宿舍南面的高凳子上,趴在窗台望着外面,看上去百无聊赖。我敲了敲门,门是半掩着的。她见我来了,说挺无聊的。我看了看杨花的床铺,东西都还没收拾。杨花也才死了两天。今天也恰好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连学校都放了长假。我说,你们宿舍就一个人了。大嘴刘转过身子,嗯,就一个了,好象这里冥冥之中就是个凶宅。这么一说,即使两扇窗户的光照旧打了进来,也会心生寒意。大嘴刘说还有娇莹,她会回来的。她不敢回来。我递给大嘴刘,娇莹的身份证。她看得一楞一楞。她疑惑地说,真的是她吗?我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她又说,原来她是对的。大嘴刘还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怅怅地笑,谁?大嘴刘说,昨天娇莹的妹妹打了电话来,她说娇莹太任性了,不会回来了。她还说过段时间过来拿娇莹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娇矜如此肯定娇莹不再回来?我问她,你怎么还说娇莹会回来?大嘴刘撇撇嘴,没有说话。我问她,你感觉娇矜这个人怎么样?大嘴刘忽然有了兴趣,她说,她虽然和李关长得像,但是她和娇莹是富家千金,甚至她比娇莹更有富贵气质。我嬉笑着问,富贵也是一种气质?大嘴刘肯定地说,当然啦,那是你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我们就这么天花乱坠地聊了一会,忽然有了抽烟的冲动。一摸口袋里,才想起打火机放在了房间的桌子上。我问大嘴刘要。她找了找抽屉说,没有了,上次拿回来不知道放哪去了。我正要打消那个念头。她又说,找找杨花的吧。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杨花的抽屉——那个离南面窗户近的抽屉。一会她就递过来杨花的打火机。我点燃了烟,眼睛却被一小撮灰尘似的玩意吸引了。那个蓝色塑料打火机的缝隙间,夹杂着一些黄褐色的粉末。粉末沾在了我的手指上,轻轻捻磨,犹如胡椒面。凑近鼻子一闻,竟然就是一直神秘如初的那种迷香。我心里突然生出了疑问——迷香怎么在杨花的火机上?拉开了杨花的抽屉,翻去了上层的杂碎,一小打短细精致的迷香出现在眼前。李关死于这种香,袁青和莫一山也大概是。照片上的莫一山被昏迷的样子,一定是被香给迷倒的。况且那天我确实闻到过这种气味。为什么杨花会私藏这么多迷香?而现在,杨花已经死了。大嘴刘看到这香,突然喊道,哦,这香我认识,你可别再害我了啊!我说,你认识这香,知道它是哪买的?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诶,怎么杨花也有这种香?

我心想着,假如杨花杀人成立,她用迷香把李关和大嘴刘迷倒,然后把李关拖到楼顶再实施杀害。莫一山和袁青的死,也是利用了迷香。照片上的那双杀人的手,难道就是杨花的?杨花那么胆小的人,真的敢下手?为什么,她杀人以后,又整天惶恐不安,而且对李关又是极其敏感。是什么让杨花产生了幻觉,认为李关会回来找她索命?那么我那天见到的斗篷女人娇莹,她又靠什么吓死杨花的?我无奈地猜想着每一个问题,心里不断念叨,天啊,又一个无底洞!无意间,又看到抽屉的角落里放着一瓶驱风油。居然和娇莹的那瓶一样,“AXEOIL”标志的驱风油。又拉开娇莹的抽屉,里面那瓶还在。而这两瓶驱风油,都和迷香同在一起。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于是打开盖子,在鼻子前抹了一滴。我放下驱风油,取出一支迷香,点燃了它。大嘴刘嚷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她正要出手扑灭,我往侧面一躲闪。我说,你放心,我做个实验。这时,香味已伴着烟雾四处弥散。大嘴刘微微感到眼花目眩。她说,迷——香。说完,立刻往床上倒去。我却一点事都没有,只觉得鼻子下的那滴药水隐隐发热,那股味道,充斥着整个鼻腔。果然如我所想,这瓶驱风油的效果是提神醒脑,它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抵消古方迷香的效果。这两者的配合,竟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可是,娇莹那有一套,杨花这也有一套。杨花准备这迷香和驱风油,到底有什么意图?假如这东西真是杨花准备的,莫一山和袁青就肯定遭到了杨花的毒手。可是杨花杀害他们俩的动机是什么呢?李关呢?她们两人中,到底谁才是杀害李关的凶手?娇莹又为什么要吓死杨花?还有,那张血字丝绢手帕,是从大嘴刘手中得来。这房间也只剩下她一人,要将这迷香和驱风油放进杨花的抽屉,也是轻而易举的。杀李关,杀莫一山和袁青,大嘴刘就没有嫌疑了么?假如娇莹和大嘴刘联手,那这个问题又成了不解之谜。我看了看大嘴刘,她已昏睡过去。这是栽赃吗?可是,在我印象中,她是多么善良的呀!我总是这么善良的认为。

2

充满了疑问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睡了一觉,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的场景是浅灰色的,仿若乡下老婆婆身上褴褛的旧衣裳。一片阴翳的天空,被沉沉的雾气笼罩着。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遥不可及。在高耸入云的楼房下,我提着行李包独自行走。啼嗒啼嗒,脚步声在夜晚格外的清亮。我望了一眼天空,弯月如弧,光很淡,淡如垂死者的喘息。路过空无一人的槐荫道的时候,我特意咳嗽了两声,四周果然窸窸窣窣。转过街道的弯处,就进了巷子。背后响起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耳旁的呼吸也越来越清晰。恐惧蔓延全身,感觉有人扯拽胳膊,想喊,口中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于是在恐惧中冷汗涟涟、颤抖、沉沦,最后猛地惊醒——带我离开这——该死的梦境!醒来时才凌晨四点,混乱且令人心悸的梦魇也结束了。依旧是诅咒在蠢蠢欲动,我心乏力。

开了灯,便见到墙上的四叶草挂坠。想起四叶草,就想起了爱、希望、信心以及幸福。可是我四周却散发这霉烂腐坏的气息。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我越来越想李关了。我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雪银戒指,默默地念道,李关,你一定要保佑活着的人。我会找出那个戴着斗篷的女子,以及摸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出了大厅,隔壁瓶子的门上了锁。他已经两天没回来住了。杨花死后,我一直都没见到他。虎子还没放假就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了。于是我也想念家人,这房子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隔壁小七好象也回家了。他们都不在,今天该有空单独去看看李关。今天是五月二日,星期二,天气晴朗。我摘下了墙上的四叶草挂坠,徒步来到西山公墓。李关的墓在最偏僻的地方,那里正好可以远远地看见校园的全景。走近墓地,那里居然放着一束百合。百合略微有些颓萎,大抵是昨天也有人来看了李关。那人会是谁呢?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无缘无故地来看李关。这里可以看见的树,都渐渐葱翠了。在墓地旁边,它们严实地堵起了一扇屏风,星星点点的天光,从那里射了过来,还夹杂着风,五月的风。就着水泥砌成的地面坐了下来,背对着墓碑。静静地坐着,五月的风是融融的,像叶芮温柔的眼神,又像李关俏皮的微笑。我望着远方,双眼所及的远方,是云层之下的城市,黑白颓废的城市。呵,那个城市,有着沉重记忆的城市,终究是这么的安静。我似乎看到一张长满疮疤的老脸,安静地朝着天空。如果说生死犹如黑白对立,那么这城市同时拥有了生死,它们应该是一个整体,一个融为一体的生命。李关、袁青、莫一山、杨花,他们在我的记忆中,依旧活得生鲜动人。很可悲的是,人们一来到世上,就是个单体,都是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中,偶尔碰撞在一起,等到百年而去,依旧是孤单一人。周遭的事物不会变,在人们的世界,命运却各自不同。一如这百合花,在我的眼中它萎了碎了,在李关的眼中,或许就是完整的。不禁要感叹,两个人的世界天涯海角,却又是唇齿之近。

背对着墓碑,我静静地坐着。五月的风是融融的,你知道吗?李关。我喜欢这样喃喃自语,在独自倾诉的时候,悲痛往往穿涌而出。李关,你懂那种悲痛吗?你已经死了,不会懂得。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承受着来自或远或近的压力,和恐惧。知道什么是恐惧吗?就是连第二天能否醒来,都无从知晓。你也是那样死去的,你不会懂了。苏醒过来,你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主宰。关于害死你的人,到现在依旧没有头绪。那个娇莹,我不熟悉的娇莹,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是我知道她一直在操控着我们所有的人,她就像一个得意的吉普赛老女人玩弄着她的水晶球,用它来干涉我们的心智。其实我应该勇敢的,一如你那么勇敢。只有勇敢,才能粉碎她邪恶的计划。还有那个诅咒——我始终都无法理解的诅咒。你、袁青以及莫一山是不是因为诅咒而死,我也无从知晓。至于杨花,她不该那么轻易就死去的。她一死,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更加糟糕。她看过了诅咒,恐慌是自然而然的,但也没可能轻易死去。除非死去,诅咒在活着的人的心中定会根深蒂固。所以我也半信半疑。现在,只有韦良和我被下了诅咒。我无法去怀疑韦良,我相信他。李关,无法克制地,就和你絮叨这么多话。诶,本来我该对着叶芮倾诉的,而不是你。可是她不该接受那么多的沉重,她是多么柔和的女子啊!而你,却总喜欢争强好胜,也终于把自己给害了。李关,有时候看到四叶草挂坠,我就会想起你。所以今天我把它带来,我想永远的交给你,永永远远,忘记你。我不会再想你了,我可怜的幽灵。

3

背对着墓碑,我静静地坐着。五月的风是融融的,五月的阳光也格外鲜亮。四周是寂静得几乎连蚂蚁蠕动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古木柏林,它们从西山公墓一直延伸到风景名胜区。在墓地旁边有一丛灌木,倚靠着刻有文字的硕大岩石。这种岩石漫山遍野都是,看上去大气,其实年久岁衰,更显寒碜,光秃秃的,淹没在杂草乱丛之间。我挪动着位置,在李关墓前找了一块巴掌大的土地,挖开一个小坑,将四叶草挂坠埋了起来。长吁一口气,浑身舒服。偶然的一侧头,石刻旁边那低矮的树丛中,突然晃过一个黑色的影子。刹那间,我立刻联想起那个戴着暗红色斗篷的女人。隐约能感觉到她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我猛地飞奔过去,想出其不意地擒住她。她却更为灵敏地撒腿就跑,钻进了古木柏林。她敏捷的身影在我的眼前忽来忽去,甚至无法琢磨她的影踪。随着她的踪迹,穿过悠长的林子,漫天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追过一个山头,一片湛蓝的湖面展现在我眼前。而那个邪恶的身影,早已消匿。莫非她就是那个送百合花的人?我思索着,怅然失意地漫步在回去的路上,林子里的光轻轻触动着我的瞳孔,可以看见阳光一束一束,装点着整个树林。

这是一个非常难受的上午,那个渐渐猥琐的身影,那个总是像幽灵一样出现的身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便开始怀疑她的真实性。她到底是谁,究竟谁有这种能力,可以利用我们最脆弱的神经,渐渐消损这个安宁的世界。我身边的朋友们,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奇死去。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追丢了凶手,她为什么那么强大。或许,是我过于胆怯,没有不顾一切地追赶。是的,我真该死。回到李关的墓前时,那片巴掌大的土地已经被人动过了,埋在土里的四叶草挂坠竟然不翼而飞。我眉头紧紧一蹙,悲伤至下而上猛地涌了起来。我满怀着妒恨走在那窄窄的沿山路上,过往的车子小心地响着喇叭,犹如在这蜿蜒的路即将被突来的断裂吞噬。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就是竹山公园了。顺着竹山公园往下慢慢地走,就是西门,然后文苑楼前的槐荫道、食堂、礼堂,还有那四周栽种着银杏树的小广场。忽然我的肩膀被人用力的拽了一下。喂,你从哪来?我一看,是韦良。我说,编辑部那要没什么事,我就少去了。韦良惊诧地问,为什么?我说这不是我忙那些杂事的时候,我要阻止那个人。谁?娇莹?嗯,我点点头。韦良邪邪地笑了,你怎么阻止她?你连她的相貌都没看清楚,你也就吹嘘做梦吧。我沉思了片刻,我们必须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韦良说,大嘴刘?我上次就告诉你了。我说,不错。如果是娇莹之前的目的是李关和杨花,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嘴刘。韦良问,那莫一山和袁青呢?我说,可能是杨花干的,也可能和娇莹有关系。杨花一死,娇莹和杨花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就不知道了。当然,说不定不是杨花。韦良说,我看你挺像的。而且瓶子还咬定叶芮和你是凶手呢!他真那么说?韦良笑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还说,莫一山和袁青也是你们俩害死的。后来还要加害于杨花,连医生都说,你在杨花第一次醒来时有激愤地行为。我苦恼地摇着头,瓶子怎么这样!看来莫一山反感他也是对的。就连我也对他心生怒气了。我拍着韦良肩膀说,不要信他那些,我干么有事没事害人。韦良推开我的手,他说,那可不一定,你可是受了诅咒的人。韦良开始防范我,连他也不相信我。我眼前一片漆黑,这究竟是谁在做怪。流言蜚语固然有道理,可终究不是真理。我委屈地看着韦良,我说,瓶子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我确确实实没做昧良心的事。那个娇莹今天我又遇到了,她还抢走了我的一枚项链。她真的太神奇太可怕了。你知道么,我一看见她的暗红色斗篷就心里发慌。韦良惊诧地望着我说,暗红色斗篷?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停留在那里,我说,是的,她总是穿着那身奇怪的衣服出现,包括杨花死的那天,以及今天。这一次,韦良没有推开我的手。他说,那么说,凶手真的就是娇莹?所以现在,我们要锁定娇莹的下一个目标——大嘴刘!韦良把我拉回了编辑部,他说要细谈一下对策。刚推开门,却看到书架斜斜地靠在那里。可是铁门却紧锁着。我一惊,你刚才下去了?韦良也吃了一惊,没有啊,我从西门过来的。是谁进去了?韦良和我都一头雾水。我说,现在,知道密室的就只剩下你、我还有瓶子了,知道墓室的只有你和我,再也不能让其他人靠近那里。韦良点头同意。说话间,窗外梧桐树的影子,缩成了一团。

4

下午我便去了文苑楼见大嘴刘。她依旧倚在窗子前,手里捧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堆零食,虾条薯片之类,多是高卡路里的食品。我细细地笑了,又问,你怎么看这书?她无奈地说,无聊啊!我坐在靠西的娇莹的床上,浏览着她书架上摆放着的书,想从中发现些什么。上面的书和所有学生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只是那个破碎的水晶雕塑已经不在了,似乎是上次娇矜带走了。她开口说,我做了个梦。嗯?她又接着说,我梦见一个叫孤里机冬的人。他是一个村庄第一个死去的人,他的死,给整个村庄的人带来了新鲜的噱头。孤里机冬的狗没有死,他的狗在孤里机冬的葬礼上露过面。它朝一个叫雪西子的妇人扑去,把那个愚笨的妇人哆嗦着吓得一团,全村的人看见了,私下里唧唧喳喳暗笑。整个葬礼就是唧唧喳喳的。之后,就没人看见过那条狗。雪西子是在孤里机冬的狗消失之后第三天就死掉了。死的时候是被绑在村口的十字架上,手脚挺直。整个西坝村就开始颤抖起来。夏天刚结束,冬天就来了。然后梦就醒了。她说话时,异常小心地,像是收藏家捧着心爱的古董。我嬉笑着称赞她说,你讲故事时真是渐入佳境啊!还两手伸出了大拇指。她一看见就开心的笑了。可是笑又愕然而止。她说,这个梦,它代表着什么?我说,就是因为这个你才翻精神大师的书?她认真地点头称是。然后她又说,我自己猜呢,是很可怕的事。可怕的事?我问道,是预示着死亡吗?她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过了片刻,她显得镇静多了。她静静地问,诶,我说你干嘛来了?就是跑来吓唬我么?我说,娇莹下一个目标就是你,过来通知你一下。大嘴刘放下手中的书,什么?你是说,娇莹要来杀我?我说,你算一算吧,李关死了、杨花死了,下一个会是谁?大嘴刘点着头,一下、两下、三下,突然停止了,嗯嗯嗯,是我啦!说着又惊奇地问,真的是我吗?她忽然着急起来了。那个梦真是预示这个!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和韦良商量过了,轮流值班保护你这稀有动物。大嘴刘楞了一下,蛮委屈的说,你才稀有动物,你这黄鼠狼!我点着头说,嗯,我是黄鼠狼,所以打算整天守在这个窝前。顿时她又觉得那个形容很不贴切,反把自己给赔进去,就干脆不言语了。她满脸通红,在阳光下像个大红灯笼,那么胖、那么红。

按计划,韦良和我轮流着守侯在她的身边。韦良和我说,大嘴刘一开始还满脸忧愁的抱怨说,你们搞什么,整天像个跟屁虫。韦良又说,大嘴刘其实也蛮可爱的,爱读书、爱吃零食、爱泡网、爱拉拉呱,这么多爱好的人真的很可爱。韦良说这话的时候,两眼发光发热。我就浇了勺油说,你爱上她了吧?韦良嘿嘿一笑。这几日瓶子依然没有露面。我担心他是否也遭了毒手。回家也不吭一声,我暗自揣测。缓步爬上五楼,在小七的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依旧怪异的声音。耳贴近了墙去窃听,里面放着悠扬的音乐,隐约能辨认出是《HotleCalifornia》,声音很小。忽然有个铁制器具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声低缓的叹息声,无限的哀怨和悲伤。小七回来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不见回音。我喊着,小七,着火了着火了!快开门,我这边着火了啊,快过来帮忙!然后使劲地踹了两脚。仍然毫无动静。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又喊道,里面的到底是谁,快给我滚出来。楼下的邻居开了门,喊道,你吵死啊,还让不让我家宝宝睡觉!接着就听到小七的声音了。对不起,我同学他不懂事,对不起,我会说他的。小七提着两份饭菜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小七不告诉我房间里的秘密,实在是可气,我想逼他说出来。于是嘲讽般地说,你可回来了,回家没呆半天就回来了!你房子里还有个人吧,说说,到底是谁?小七笑了笑,我养了一群小动物呢,哪来的什么人?他说完,又平静地笑着。养了什么?什么动物能听California?我问道。小七摇着头说,不可说不可说。乘他开门之际,我想钻着进去,他还是不肯,硬是把我推了出来。塑料盒里的菜汤洒了我满身,搞得心情更加糟糕。小七严肃地说,真的不能让你进来,请尊重我!他把门使劲一关。剩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楼道里,独自发呆。这是怎么啦?我不禁扣问自己。有必要这么认真么?即使里面真的有什么玄机,我也不该这么莽撞。也许到了哪一天,小七会告诉我的。我怅怅地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依旧发呆。叮呤呤——叮呤呤——我爬了起来接通电话,是大嘴刘。她说,你去论坛看看,娇莹发了一个帖子,很奇怪的帖子。我打开电脑,看了一下留言。十分钟前,大嘴刘发了地址过来。我按着她给的地址点开,是幻灵异界。最近都没空上来看看了,我几乎忘记这里还有个该隐。弹出了一个帖子。一个昨天发的帖子,名字是《死于幻像》。触目惊心的是,帖子的题记居然是——“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小心点,死神还不想要你的命。”

这是对我说的么?我想是的。

5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小心点,死神还不想要你的命。——忠告杨花死了。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你,确实是杨花,而不是樱花桃花或者是别的什么花。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我是谁了,不必过多的猜疑。她的死,只是这个游戏的一个偶然的情节,完全是我计划范围之外的事,纯属出人意料。我写这帖子,是想阻止你可笑的行为。死者已矣,何必去添惹麻烦?杨花为什么会死,我一开始也不清楚。一直以来,我都监视着你们的行动。读到这里,你不必慌张,亦不必诚惶诚恐。我的监视,就像上帝俯首看着自己的臣民,仅仅是注视。杨花死之前大抵发生过什么吧!譬如说她亲手杀害了你的几个朋友,譬如说她成天说自己见到鬼了,譬如说她被一些可怕的东西吓出了病,而那种可怕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很夺人心魄的玩意。所以杨花的死,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那天,我在医院一楼的暗角休息。看见瓶子缓慢地出了医院,预料杨花的房间里已没有人了。我就上了楼,准备逐个病房找杨花。很幸运,第一间住的就是她。我等了她好长时间,差不多有半个小时。那真叫累,一边得等她醒来,一边还要为自己看着有没有人来。其实和在论坛里做潜水员一样,做一个潜伏者也是很艰难的。我去看杨花,并没有加害之心,我只是想问清楚她为什么要杀人,而她杀的那些人,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她也许是想混水摸鱼吧,或者说是一种障眼法。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也看得破吧!杨花醒来之前,她口中不断的喊着一句话。具体是什么,我忽然间忘记了,就不在这里说给你听。她醒来时,我正好背对着她。她就惊慌地问我,你是谁?嗯我想她这么问是理所当然的,而“你是谁”这种追问了一万年都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反正我知道她是谁至少已经解决了一半的问题),我想她也不必去执着了。即使我回过头去,她也不会知道我是谁,因为我蒙着脸,那天你也看到了。我对她说,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立刻哆嗦着,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身子。我猜是那样的,她咬牙切齿的声音是那么响亮。过了许久,她才说了三个字,我怕死。我并不认为这就是她杀人的动机。当然你也不会相信,你甚至连我现在与你说的这些事,都不敢相信,是吧?

后来我问杨花,为什么怕死?她并没有吭声。可是过了一会,她开始发出颤抖的声音,你,你,你别过来。她说话间,依旧喊着那一句话。她的手应该是一直伸向我的。我以死神的名誉向你保证,并没有走向她,我一直都站在窗户前,望着医院门口。她喊着,你别过来,我说,我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求求你,不要,不要,不——我正等着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声音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她伸出的手,轻声地落在被褥上。我等了好几秒钟,她仍然没有说话。当我回过头去时,她已经死了。她死得很夸张,双眼暴突,嘴型也僵化了,还有那只伸出的手,并非我预料的那般柔软了。她是被自己构想的幻像杀死的。凶手就是她,一直都是她。幻像杀人说,你自然也不能确定。只要想一下杨花脆弱的心理防线,你应该想得通。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那里没有天使,没有彩虹,那里满是邪魔恶鬼,满是荒坟野冢。杨花是一个可怜的肇事者和受害者。她这样死去,也是宿命。死于幻像,这听起来很糟糕,是吧?可这是真的。你现在要做的,应该去安抚你身边的朋友。若是再有一两个杨花冒出来,恐怕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莲花峰那件事,已经够头疼了。我想你已经找到她杀人用的迷香了吧?那就足以说明一切了。那天我看见杨花死了,匆忙离开。你知道被人栽赃是很痛苦的吧?可是很不巧,出门就遇上了你,还把我身上的一个重要证件弄丢了。那个证件对于我,曾经那么重要,现在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我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你留着做个纪念吧!西山公墓见你那次,你也太笨了,只知道往前追,也不想想,我会藏在一旁么?想起来,这事还真好笑呢!我说这些你一定不敢相信,所以你还会继续你愚蠢的行为。这些我都能预测出来。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不要冒险,一直以来,死神还不想要你的小命。你真的那样做了,身边的人会死得更多,甚至包括你自己。有些事我也在追查之中,你不要插足进来搅局,那会伤害很多无辜的人。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计划本来完成了,偏偏因为你们的搅局,越搞越大,差点没法收场。现在好了,杨花一死,你们的烂摊子也差不多就这样子了。谁是谁非,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至于开头的那句话,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要动手杀你,早就动手了,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我良心不至于那么坏,只是不想有人防碍我追查一件年代久远的事。我和你一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我也不会放弃真相。还有,该隐就是娇莹,那本是我的名字。

谢谢你在李关墓前放的四叶草挂坠,我很喜欢。

6

看完帖子,我倒吐了一口的冷气。真的如她所说,一切的罪恶都是杨花造成的么?莫非她在推卸责任?信任她,这一起接一起的事件,就可以永远的尘封。不信任她,那又将发生什么样的命案?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合理的解释。大嘴刘发消息过来问,按该隐说的,她不是凶手?我说是的。她又问,那你还管不管?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了吧!我说,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这种状况,我无法相信任何人。就算凶手是杨花,可有一些疑问依旧无法解开。大嘴刘问,什么疑问?我想,我该完全相信她么?还是不要说话吧,现在对谁也不能说。在这件事里的疑问太多了,楼顶的酒瓶、鞋子里烧焦的痕迹、李绾墓室里消失的戒指、莫一山死时的照片、杨花的迷香和丝绢、写给李关的信、小七房间里的秘密、该隐的主人……多得可以让人做一夜的噩梦。我对大嘴刘说,没什么,明天开始,保护稀有动物的事全权由韦良负责。这天晚上,我依旧做了一夜的噩梦。我梦见天灰蒙蒙的,飘着小雨,眼前一层层迷雾。身后是一片斜斜向下的山坡,有稀疏的松柏和巨大的岩石,泥土似乎是黄褐色的。再远一些也是迷雾,能依稀听到流水的声音,仿佛儿时在深山里穿过紧挨着小溪流的竹子林时听到的。我身上越来越湿,极似南方的潮湿天气,衣服粘在身上,浑身是水气。当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离我五米远的地方,竟是一座坟墓。我在南方时,一向有偷窥坟墓碑刻的喜好。于是凑近去看,那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带着水气的玻璃,又像是被水冲蚀多年所致。忽然,碑石开裂了,哗啦哗啦流出了一股殷红殷红的鲜血。我连忙转身,欲将逃走。回过头去,却是一个素妆淡抹的女子,身上还沾有几片失了颜色的花瓣,一丝不挂地立在我身后半米远处。李绾,她竟然就是李绾!她恍惚地微笑,微仰着头,静静看着我。我楞在那里,身上的湿气骤然变得凉飕飕的。几乎在一瞬之间,她的右手急速地伸向我的脖子……在我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冥冥中看到李绾从那个气势恢弘的坟墓里破棺而出。我又一次被吓醒。出了大厅坐在马扎上,点燃一支烟。夜正深,隔壁的瓶子依旧没有回来。

第二天下午,我在礼堂门口的大片空地上闲逛。按着地下密室的印象测量着李绾墓室的具体位置。这片空地有个不小的坡度,地面离那个墓室,大概也就三米左右的隔层。坡的方向,和后山的走向是一致的。假如建校以前,这里是一片坟场,那李绾的墓地会出现在这地下三米的地方,也是说得通的。她的墓碑正好朝着前面的梳洗河。即使在梳洗河上端,竹山公园以下的部分空地,也依然有旧时的墓地。这中间,还包括植物园外的那片荒芜的乱石堆。按着我的推测,找到了学府路与这片空地的接口处,那里就是昨夜梦里站着的地方。依照学府路左右两边高低的情况,这里确实有过坟墓的可能。李绾的坟墓是在建校时被无意地掩埋了。路的左边是一个小的篮球场地,场地旁边有几颗硕大的岩石,恰如梦里所见到的。右边是学生宿舍楼,我大一时就在这楼上住过一年。楼的西墙有条两米宽的走道,那里离空地约有两米高的距离。那地下,就是李绾坟墓的碑石前的墓池了。那是一个极大的墓池,足以摆下三个八仙桌。我估摸着李绾该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富庶而权贵的家庭。能建如此诡异的一个坟墓而不为人所知,需要多大的财富和势力。在学府路靠东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正好是在梧桐树的荫影里,我点了一支烟,想着这里曾是一片如何荒凉的地方。想着下雨,心里怦怦乱跳。望着靠北的天空,那里有几朵乌黑的云朵压了过来。真的要下雨了,已经很久很久没下过雨。我起身要回住处,正碰上叶芮。她戴着个遮阳帽,穿着一身牛仔套装,背着个不小的旅行包。她惊喜地说,老远就以为是你,还真的是你。我也惊喜地笑了,怎么是你!她身边站着一位老者,两鬓斑白,鹤发童颜,还戴着一副金边的老花眼镜。他脸上还有少许褐斑,年纪有点大了。仔细看这张脸,似乎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概前几天从槐荫路一直走到礼堂门口的那位老人也是他罢。我略微尴尬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芮。叶芮急忙说,我先回去了,到时候找你。我正一头雾水,楞是站着不知欲往何处。叶芮拉着老者,走了几步。那老者忽然转身回来,抬起手来轻轻按着我的肩膀,语气缓慢地说,年轻人,要勤奋好学,别整天在这游手好闲。我莫名地望着他,使劲地点头称是。那一刻,我大概像一个傻瓜。叶芮急忙跑回来双手拉着老者说,走啦——她拉人时的模样,犹如蚂蚁拖大象。

7

回到住处,瓶子仍然没有回来。我猛然有了不详的预感。然后叶芮来电话了,她满怀歉意地说,前几天出去旅游,刚回来。我正要开口,她又说,你不要问那个老头好吗,你认识他吗?我说不认识,但又觉得熟。叶芮笑嘻嘻地说,别好奇了,他是我好朋友。晚饭是和叶芮一起吃的。她和我说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琐事。我静静地听着,脑里却想着关于该隐的事。出餐厅门口时,我望着天空说,今晚恐怕要下雨了。果然,凌晨刮过几阵大风,接着就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外的铁皮上。我关上灯,安静地倾听着雨点敲打铁皮的声音,不知不觉一睡睡到了天亮。雨一直下。整个世界仿佛都浸在水里。阴郁、幽沉、潮润、湿粘……充斥在我周围。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日便如一场隔世的魔法降临。斜靠在阳台上,望着雨水淌过对面的屋顶急湍地向地面泻去。地上的水汇集成小河流,消失在屋楼的转角。忽然想起今天是我去守护大嘴刘。即使前天和她那么说了,我也未告诉韦良。还是谨慎行事吧。大嘴刘若是真出事,那就更糟糕了。撑着伞,淌过一条又一条的细流,顺着学校东院的大道,缓步前行。整体来说,这座学校是建立在一个坡上面。从东院往西望去,大礼堂便犹如一个坟墓。西面的水沿着大道一股脑地冲了下来,在东院门口积了一滩。今天如此瓢泼大雨,排水系统似乎达不到预期效果,把雨水统统汇集在这,形成一片幽暗的湖。摸着街的墙角,蹑手蹑脚地渡过水洼,又得面对由上而下的冲洗。我不禁埋怨,这种鬼天气,不死人才怪。想到这又自责不已。路旁的杨柳发满了叶子,在阴暗的天空下,也鬼魅一般轻轻摇着身子。那些叶子浸着雨水,反照着菲薄的光,像一双双眼睛在发亮。天上偶尔划过一道道的闪电,雷鸣不绝于耳。进了东门才发觉,我把这趟雨走得像一段梦魇。一生中也难得的几次梦魇。穿过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大道,就是昨天探量的那片空地了。漆黑的柏油铺满了地,恰如乡下火灶里大锅的背面那般。浑身湿了个精透,心里揣揣不安,思量着还要不要去文苑楼。我浅步走着。忽然一道异常猛烈的闪电划过天空,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我的侧面,竟然和梦中的李绾一个模样。我重心立刻朝右边倒去,躺倒在地上,雨水浸湿了我的身体。李绾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她开口大声呼叫着,可是没有声音。她穿着丝锦制成的服装,浑身发着绿光。我哪见过这般惊悚的场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伞被丢在一旁,雨水敲打着我的面庞。透过她近乎透明的身躯,是远处篮球场地旁边的那几颗硕大的岩石。我惊吓出一身的冷汗,这究竟是什么?她仍然在说着话,我爬起来,勇敢地伸出手去触摸,却空无一物。她右手猛地扎向我,穿过了我的胸膛,我又往后退了几步。心跳疾速,似山崩海裂。当我再次抬头,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手终究没有伤害到我,那仅仅是幻像吧。我的泪急急地涌了出来。滚烫的泪和冰冷的雨水混成一片。

我站起来,身后却走过来一个人。转身一看,我心剧烈的一震,双耳暂时性耳鸣。李绾?怎么会是她?我又定睛一看,她撑着一把新伞,挎着个旅行包。即使撑着伞,即使裤脚挽了起来,她还是被淋湿了大半。是娇矜吧!你在这干嘛?她问道。我隐约还能听见她这么问。娇矜?她点着头。她又问,你刚才怎么坐在地上?都湿了呢!我打着颤说,没事,没事。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她说,我跟刘欢说好了的呀!没想到坐车到这边,却下起了雨。隔了座山,天气差别竟这么大!我现在就去找刘欢呢!我说,我也是!她指着我问,你就这样去?我蹙着眉头说,没办法,本来一身干爽的,一出门就这样了。我们来到文苑楼,楼下那中年妇女也不阻拦了。我进出这么多回,她竟习以为常。想想还真好笑,她竟默许一个痞子似的男生任意进出了。来到五楼,大嘴刘宿舍的门却紧锁着。娇矜很失望地说,怎么说好了却不在。我们等了一会,大嘴刘依然不见回来。我又浑身湿淋淋的。我就说,去我房子里休息一下吧,到时候打电话让她过去。经过大礼堂前的空地,娇矜在我的右侧,一直朝着东走。在刚才摔倒的地方,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在上空划过。我猛地立住了,娇矜好奇的看着我,你干嘛呢?

而她的身后,是李绾!李绾又和方才的影像一样,浑身发着绿光。她开口大声呼喊,却渺渺无音。娇矜转过身来看我,李绾的手却穿过她的肩膀。我静静地张着嘴,看着李绾,她攸地又消失了。娇矜推了推我,我无力地向后倒去,瘫软在地上。那究竟是什么?我喃喃自语。头上的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时有零散的闪电划过,耳边的雷鸣源源不断。我带着娇矜回到房子,房子里空荡荡的,异常阴暗,比出门时更甚。这鬼天气,就像晚上一样。娇矜抱怨着说。我说是的,随手打开日光灯。她就坐在大厅里,看着茶几上的杂志。我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我问她,刚才在我倒地的地方,你看到过什么吗?她惊讶地问,看到什么?我苦笑着,轻声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你没看到就好了。她好奇地看着我,不语。然后我又问她,你这次来有事么?她提起头来,没什么事,我想了解一下我姐的情况。娇莹的情况?我一直都不熟悉她呢!娇矜放下手中的杂志,然后说,所以我直接找大嘴刘。我爸那有你的电话,他让我找你,我说算了,那个小伙子也不晓得什么。小伙子?我忽忽地笑。嗯。我爸那么叫你,我跟他学的啊。你爸?嗯。我爸很惦记你这小伙子。他说要是哪天空闲了就找你帮他办件事。什么事?我好奇那个绅士一样的男人有什么事还得托我去办。娇矜嬉笑着说,那就得问他去了。莫不是你爸爸见过娇莹了?娇矜摇着头说,没有。她拿出手机拨电话。我问,给谁打?诶,给刘欢。看看她在不?我细细地说,我正担心呢!娇矜问,担心?担心什么?我说没事。娇矜莫名其妙地弯了弯嘴角,哼笑一声。

8

电话接通了。大嘴刘说,刚才有急事被辅导员给叫去了。过了十分钟,她就打着伞过来了。她说,小区门口那条路都成河了,管事的见鬼去了不是。接下来,听她牢骚了一堆,连娇矜都感到无聊了。娇矜找了个话题,活生生地把大嘴刘的长篇大论给掐断了。娇矜说,说一下我姐杀人的事吧。大嘴刘看了看我,她满眼犹豫不决。我对娇矜说,你姐的事,罢了,你还是过来看这个帖子吧。我打开电脑,把幻灵异界的帖子给找了出来。娇矜仔细看了一遍之后,浅浅地笑了一回。她说,按我姐讲的,她就不是凶手了?我点头称是,但又说,还要进一步证明。她问,你怎么证明?我吸了一口气说,得见到娇莹本人,还得让她说清一件事,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她到底在逃避什么?娇矜先是沉默了一会,又忽然嘲讽似的说,这不明写着嘛,她有件事要追查,你就让她去追呗。忽然不像她往日的口气了。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喂,啊,哦,我在杜飞这呢,还有刘欢。娇矜把手机递给我说,她要和你说。谁啊?我奇怪的问。娇矜说,我姐。我连忙接过手机。那边传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似乎又很熟悉,和眼前的娇矜的声音蛮像。她说,杜飞?你看见帖子了吧!我说,看见了,你说的,千真万确?她哼笑着问我,你说呢?我思量着她和眼前的同胞妹妹娇矜的性格相差甚远。我细声道,就算是真的吧,你也该回学校上课了。她哈哈一笑,我打算就这么着,不读书了。我又说,杨花的事又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她说,我发现自己有个长处,可以做一个优秀的侦探。再说,我又不缺钱花,哪轮着你来指指点点。我被将了一军,一时挤不出半句话来。她又说道,其实是我叫娇矜去学校的,一来把那些杂碎物品处理掉,二来阻止你的愚蠢行为,以及所有人的愚蠢行为。我问,这是为何?她说,你仔细估量一下,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不必我多费口舌。她立刻挂断了电话。我盯着娇矜问,你姐是不是回家了?这是怎么回事?娇矜说,当然没有。但是,我见过她了。她人在哪?娇矜说,她拿了钱,哪不能去。她走回大厅,和大嘴刘并排坐着,闲聊起来。我中途打断了想问套她一些话,都被她一一回绝了。我揣摩着,怎么和那日的娇矜判若两人。不过倒也自然,小女孩喜欢天真散淡,大概她们两凑一起才能这么开心地说话吧。后来娇矜就在大嘴刘的宿舍住了下来,她说一是喜欢和大嘴刘在一起,二是要执行她姐姐的命令——阻止愚蠢的人过激的行为。可是没过几日,她又突然消失了,大嘴刘说,她爸爸整天打电话过来催她回去,大概是回家去了。我在网上问该隐,她说也不晓得。除了这类无关紧要的回答,该隐从不开金口。娇矜消失的那天,瓶子就出现了。瓶子出现那天,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就像冲洗过一番。梳洗河起了大水,把学校下水道带出的垃圾和脏水,一股脑儿地冲干净了。竹山公园里的那个大湖,满满是水。水溢了出来,在那个落差极大的坝上挂了一层帘子。于是,梳洗河变得水流湍急。五一假期结束了,虎子先回来的,给我带了半只扒鸡,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硬是自己又吃了一半。我说,不给瓶子留点么?他说不必,去年他吃过了。说话间,瓶子就进门来了。瓶子不吭声,满脸的风尘,像是刚从外地回来。我问他,你去哪了?担心你好几天了。瓶子面无表情,进了自己房间,把门严实地关上。大厅里的虎子和我,楞是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相看无言。

虎子去敲了敲他的门,只听着骂道,你这个傻X,滚远点。虎子落得一脸愤怒,无处发泄,他灌了一杯水,低声骂说,牛X么,小心我错手阉了你。说罢,虎子用沾满油腻手摸了一把鼻子。我说你就体谅体谅人家吧,杨花死了才几天呢。虎子想想,那倒是。又过了两日,瓶子的态度渐渐好转了,时不时能和韦良或者小七或者我来上那么一两次嘻嘻哈哈。韦良很郑重的和他谈过一回,我也在旁边听着。韦良说关于杨花的事,杨花出现在密室里的事,密室里的棺材的事,以及李绾诅咒的事,都统统告诉了瓶子。韦良问他,要不要下去看一下。瓶子无力地摇着头说,不必了,我早说过,不想掺合进来。韦良笑着说,那倒是,诅咒的期限也过一半了,说不定真出事呢!我听着很不舒服,就说,别信那玩意,谁也别信。我又说,韦良,现在就我们知道这事了,谁也别闹大了。韦良点点头同意了。瓶子却依然一幅死气沉沉的表情,偶尔露出个不自然的笑来。韦良说,你得改改。瓶子笑了笑,杨花一死,改不了了。这当儿,他的脸上倒映着窗外的光。有一丝光从他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改变他淡漠的脸。他的眼睛也模模糊糊地暗淡了,如同灯火渐渐熄灭。窗外,夕阳的余晖往地平线坠去。我想是的,外面已经哗啦一下天黑了。韦良很不甘心地说,一起吃饭去吧。瓶子委婉地拒绝。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韦良和我,目送着瓶子朝着东门慢步走去,他的身影混在人群中,像一粒沙子躺在沙滩上。

9

接下来的日子边变得仓促而乏味。只有和叶芮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快乐和幸福。叶芮常常来我这边,只是在见到瓶子时,大家都会不开心。瓶子是个倔强的人,几乎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有一次,叶芮在瓶子面前提起了杨花,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桌上的杯子乒乒乓乓砸了一地。瓶子大喊道,别跟我提她!都是你们害的!叶芮问,我们害的?他竟然说是我们。瓶子一脸愤怒,站起来要回房间去。我一把拽住他,我说你别这样对叶芮凶,行不?瓶子瞟了我一眼,接着一巴掌扫了过来。他喊道,去你妈的,我最烦的就是你!砰地一声,房门锁了。我被这突然袭击打得有点郁闷,看看身后站了起来的叶芮,就忍气吞声地摸了一把脸。叶芮委屈地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她走过来瞧我的脸。我俯下身去收拾着玻璃碎片,无奈地说,你瞧他那风中芦苇的样,还偏逞强。那德性,谁跟他讲道理也不听。叶芮生气地坐在沙发上,呼吸声很急促,像吃拉面被辣着了一般。

中午在餐厅,恰好遇上了杜宇他们仨,于是五个人干脆凑成一桌。自从上次爬山之后,我就没见到马敬仁。倒是经常见到洛落和杜宇。我就凑近坐我右边的小马问,你最近忙啥呢?小马平静地说,和往常一样,郁闷着呢!你今天本不该坐过来的,怕是要伤你感情了。我惊疑地问,为什么?小马的右手四指在饭桌上来回击打,静静地听,像是一匹骏马飞驰而过时的蹄声。小马说,就等着看好戏吧。待我静看了一会,才发现形势确实不对劲。矛盾好象产生在杜宇和小马之间,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这一刻偏偏恰巧我遇上。我看着对面的洛落,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脚。她回过神来,朝我睁大了眼睛,又微微耸了耸肩。她似乎也无能为力。这回一脸无辜的是杜宇,那个被我救过一回的人。说起那天救人,我大可以炫耀一番了。就在学校南门,若不是我出手及时,恐怕他早已做了车轮底下的孤魂野鬼。若不是他还活着,也不会闹今天的场面。杜宇这个人虽然熟识但是不熟知,只晓得他是那种特安逸的人。有一次他邀着我去喝酒,大醉之后,他和我说,我本来想着随便当个摄影师,随便赚点钱,然后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个小孩,等他长大成人,我就安享晚年。有一点很重要,我要比我老婆早死,那样会舒服一些。我就是想过这种生活,比喝酒还快乐……杜宇从东门一直说到南门里边的草地上上,他躺在草丛中,看着天上的星星。过了片刻,他又说,星星啊,我很久没看星星了。等他仰了起来,眼角就已经挂满了泪,我身后的鹅黄色的灯光在他眼角熠熠发亮。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说。正吃着饭,杜宇却不动筷子。他盯着小马,眼睛连眨都不眨,眼神里写满了矛盾。我忖度着,这是我认识的杜宇么?洛落很不高兴地说,哥,你快吃饭吧。小马却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对于杜宇,他看都不看一下。洛落生气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就是不甘心!杜宇忽然很露出惊诧的眼神,眼框里闪现着泪光,呼吸也渐渐憋促。小马插了一句,赔了夫人又折兵,也就你杜宇有这能耐。洛落大声喊道,哪由得你说!小马很不自在地缩了缩头。杜宇说,我今天就要豁出去,你又能如何?小马闲淡地说,你不是说要和林小白头偕老吗?怎么又反悔了?她就算要死了,你也不用狗急跳墙啊!杜宇一听,气愤得把桌子往旁边一掀,整桌的饭菜洒满了一地。小马异常地生气,左手立马就抓住了杜宇的胸领,右手抡起的拳头却停在半空中。小马说,俺还不想揍你。杜宇哼哼一笑,你揍吧,就像揍张平和李清扬那样揍我吧!洛落在一旁怒斥道,你还不放手,你再打人我就和你分手。小马真的就乖乖地松开了手。

杜宇一争脱就猛地就着小马的脸上出了一拳,然后又在小马的腹上勾了一拳。小马直直往后倒了三步,差点摔倒。杜宇凶狠地朝他看着,眼角却流出了泪。杜宇又冲了上来。小马一个扎地,一个仰身,一个手撑地,再翻身而起,直接转到杜宇的身后。他急速地用手勒住了杜宇的脖子。他用左手拍着杜宇的脸,你说你想咋地。杜宇试着争脱,却被他牢牢制住,脸也涨得发红。洛落冲上去拉小马,喊着你快放手。我和叶芮相视无言,而这时,几乎全餐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凑叶芮耳边说,整整一餐厅无耻的观众。叶芮的手在我背上推了推,然后我就冲上去解围。小马却顺手给了洛落和我每人一耳光,他喊道,你别管闲事,今天俺就得好好揍他一顿。洛落倒在椅子上,手掩着额头哭了起来,看得人心疼。我摸了摸脸,还真是疼。叶芮上来扶住我,我说,别劝了,他今天动真格的了。小马用脚一拨,杜宇就扑腾一下倒在地上。没想到,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打起架来,差距却这么大。小马的拳头也不是吹的,那就是个锤子。杜宇被揍没几下,就不省人事,嘴角流满了血。小马接连又给了他几拳,忿忿地说,俺就是打死你也得让你服。洛落慌忙地跑过来,俯下身去看杜宇,满脸的泪珠像冰棱上融化的水一般滴了下来。洛落骂道,你真混蛋,学校迟早开除你!小马说,开除就开除,俺不怕他来硬的软的。小马松开了杜宇,上来拉洛落。洛落浑身一颤,狠狠地骂道,你走开,我现在就跟你分手了!马敬仁蹲在她面前,像一个扭曲变形了的垃圾筒,静止在那里。我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他攸地起身,转过身来,朝我脸上就是一拳,然后接连打了多少拳,我已经数不过来,也记不清楚了。之后,我便沉沉地倒在地上,有血腥味,在舌尖上环绕着,像是天使在抚摸我的脸庞,又似儿时吃的棉花糖。我还听见了叶芮的尖叫声,以及周围人群的惊叹。我最后的记忆是,我就快要死了。

第七章:暗杀

1

一个活着的人,最害怕的是死去。除了死去,他还会害怕沉睡。因为沉睡最接近与死,它们在表面上并无二致。我以为自己死了,那只是昏迷着。我醒来时,已经是在编辑部里了。我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叶芮、韦良、洛落、杜宇,还有小七。我正要说话,韦良就哈哈大笑。他说,你竟然睡着了!可吓坏我们了。我爬起来,伸了伸懒腰,动了动筋骨。我惊叫,哈,我居然没死。哎哟,还疼着呢,全身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叶芮激动得眼泪喷涌而出。杜宇却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痴痴地笑。在他身边的洛落却板着面孔一声不吭。我问杜宇,你没事吧?杜宇摇着头,不说话,大概是怕洛落听到了伤心。最后我还是问了,马敬仁呢?他们都说不知道,打了人就跑了。叶芮说,他这回死定了,我肯定让他退学。我惊奇地看着她,发现她越来越可爱。后来小马并没有被退学,仅仅被严重警告了一回。

几天之后,好象是五月二十日。家乡的映山红该是遍野遍野地谢去了吧。那一天,杜宇约好了来我这边玩的。他说让我叫上了洛落。因为马敬仁的缘故,洛落心情变得很糟糕。她是一个人见人怜的女孩子,能哄她开心,自然也是件美事。我就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叶芮也要来呢。洛落同意了,我又叫上了叶芮。约好大家九点东门见。九点的阳光是明媚的,犹如清澈的溪流淌过鹅卵石般亲吻着这个城市。杜宇和洛落几乎同时到了,洛落一见到杜宇,就对我使了脸色。我只好尴尬地对她转了转眼珠,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是,叶芮却始终不见人影。杜宇问了洛落一堆简单无聊的话,她的回答也精致得很。等了十余分钟依旧不见叶芮来。我说,先走吧,或许她早就过去了呢!我们就并排着走。洛落凑我耳前说,不和我哥站在一起,你挡在中间吧。没走十来步,就是个卖水果的摊子。洛落停下来买了两斤樱桃。她惊喜地说,这时候本该没了的,竟然还有呢!我问杜宇,她喜欢吃?杜宇摇摇头,但是他笑得惊若天人。他示意要和我换个位置,我偷笑了好一会。洛落提着一袋子的樱桃,她也没有再反感什么。杜宇说,你不要有事,好么?洛落转过头来,哥!我像有事吗?你别多想了,我没事的。就像这樱桃吧,不论它在树枝上,还是被摘下来了,都是水灵灵的。也就是说呢,随时随地都要保持青春活力!她这么一口气说完,我和杜宇不点头同意都不行。走过摊贩路,再经过路口停靠的一辆卡车,就是长而陡的坡了。我似乎形容过这个坡,在最下面的那端,遥遥望见的礼堂就像一座宏伟的坟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杨柳。清风一扬,柳絮就浮落在眼前了。洛落看见了,右手抓着杜宇的手臂,惊喜地叫道,我最喜欢这样了,你看你看,那是漫天飞舞的柳絮呀!除了鹅毛大雪,我就喜欢柳絮了。她惊叫的声音,似乎融化在这一片白絮纷飞的世界里。杜宇微笑着,很开心很开心。我也望着这片仿佛梦一般的天空,心中激动不已。我知道下了这个坡,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美景。洛落说,哥,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刻。杜宇说,我会的,它会比去年冬天的平安夜要深刻。洛落的笑突然停止了,她哼了一声说,谁要你记住那天了!杜宇慢慢走着,他说,那我现在就忘记它。洛落莞尔一笑。她说,我会听林小姐的话,你可不许临阵脱逃。她的右手划过空中,留下一个美丽的轨迹。洛落又说,其实林小姐知道自己得病之前就找我谈过一次话,她说自己可能会离开你。杜宇问,为什么?洛落抿嘴笑了,你不懂啦,那是女人的第六感。

我听着笑了,你们我听着笑了,你们不把我当回事也就罢了,还大谈这些东西。杜宇说,你呀,就是把你当回事了,也就是一木头。去去去,我用手推了一下杜宇,他差点撞在洛落身上。洛落忽然安静下来,她说,第六感,第六感,哥,你一定要相信女人的第六感哦。然后她又是一片沉默。洛落猛地在我们左前方停住脚步,她轻轻地说,一定要相信女人的第六感。我好奇地问,洛落没事吧?洛落回过头去,朝后看了看。背后传来轰隆的声音。我也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可是视线尚未到达,身体已经受到强烈的冲撞。是杜宇撞在了我的身上,而我的眼前,是洛落,她用身体撞在了杜宇身上。那一刻,一辆卡车撞上了洛落。洛落飞了起来,鲜血也跟着喷了起来,染红了空中漂浮着的柳絮,柳絮被气流冲得漫空都是。我的眼前,是一个少女的躯壳在飞舞,她就像一缕柳絮轻轻地往路的尽头飘去。紧接着是一辆金属大壳的怪物,和杜宇擦肩而过。我的泪来不及思考就涌了出来,声音经不住忍受就哽咽了。洛落。我轻声喊道。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2

我不是第一次昏迷了。每一次沉睡都令我恐惧。那是灵魂对死亡的恐惧,人们与生俱来的。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医生说,幸好没事,要是再剧烈一些,你这颗脑袋就废了。我问医生,洛落呢?死了。杜宇呜咽着说,他躺在另一张床上。病房里还有瓶子、韦良、大嘴刘。叶芮呢?洛落死了,她是救杜宇和我才死去的。我心里乱成一团。医生在旁边絮叨,你不知道,你脑袋撞偏一些就是根钢筋,要真是那样,你就完了。我冲着他问,我有事没事你就直说吧!他笑道,出院吧。我问杜宇,你怎么样?杜宇静静地回答,死了。我又问了一遍,他依然只说,死了。韦良问我,还舒服吧?我说没事的,这就出院去。杜宇的病况怎么样?韦良摇了摇头,没大碍,他碰在了车上,有两处骨折,得在医院呆一阵子了。我问,那车是怎么回事?韦良说,那是辆停在山坡上十字路口的装满货的车,司机临时进了银行办事,钥匙没拔,车没熄火,连车门都没关。我说,那车自己滑下来的?韦良点点头,警察来确认过了,确实是车子自己从坡上滑下来,撞上了你们。而且,没有目击者。没有目击者。我喃喃自语。回忆起来,过了十字路口,下面就是两面都是围墙的坡道了。路上没有行人,那个柳絮飞扬的世界,就我们三个。可是,我隐约听到有人,有人在我昏迷的时候奔跑而过的声音。那是幻听吗?我不敢相信地问韦良,车子真的是没有人驾驶吗?韦良说是的,我已经说了第三遍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确认自己只擦伤了一点皮。走到杜宇床前,大嘴刘和瓶子正端详着他呢。我说,杜宇。杜宇点了点头,死了。我有点生气,杜宇你给我说实话,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杜宇木木地说,她是爱我的,却死了。她死前说,一定要相信女人的第六感。这会我信了。原来林小也是对的,她们俩都是对的。林小是谁?瓶子说,他女朋友。杜宇哼哼笑着,是啊,我女朋友,她也要死了。她们一个一个死去,我最该死了。瓶子又说,林小得了骨癌,休学快一年了,估计也快死了。我问,他们,还有马敬仁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瓶子看着杜宇说,你问他吧,我说不上来。

杜宇好不容易说出了实情,倘若让我绘声绘色的复述一遍,也是件难事。杜宇说,林小爱我,我就做她的男朋友,可是她后来却得了骨癌。洛落和林小那么要好,洛落叫我哥,我想她不爱杜宇,她只爱她的哥。马敬仁一直都喜欢洛落,至始至终。他因此还打过瓶子,受了处分。上次打我们的事也受了处分,可那一点也不新鲜。去年冬天,林小在疗养院说她要和我分手。林小说,去爱洛落吧。可是我真的无法接受,直到平安夜,我向洛落说明一切的时候,她却断然拒绝了。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那一晚,洛落和我一直哭到了天亮。后来,她就和马敬仁在一起了。我没有过多的去打扰他们,他们在一起也很幸福。我只属于过去,属于林小。可是林小又和我说,洛落是在逃避,落落还是爱着你的呀。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我无法背叛林小。哪怕林小真的那么想让我和洛落在一起。因为林小以死相逼,上次吃饭的时候,我就向洛落表明了态度。后来你和叶芮也来了。我和马敬仁打了起来。瓶子说,这下好了,洛落死了,林小也快死了。你和马敬仁谁都没得到谁。杜宇生气地叫道,你以为你得到了吗?因为你,林小在班上所有人面前受了委屈,你体谅过吗?因为你,洛落又在所有人面前承受着压力,连马敬仁都看不起你要揍你,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取笑他们。瓶子生气地说,是,我是不如你们,你们一个接一个的站在我头上叉腰炫耀。就连杨花那么一个可怜的女人,都被你们活活给吓死了,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你们倒好,活得逍遥自在,你们知不知道,杨花死的时候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她连精神的底线都崩溃了!瓶子边说边流着泪。我几乎没见过他哭,这一幕便心酸至极。我安抚着瓶子说,不提这些了,我想去看看现场。你也去吧?韦良说,要和大嘴刘一起留下照顾杜宇。我问瓶子,你去么?瓶子和我出了医院,就遇上了叶芮。她迎面走来,行色匆匆。

叶芮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布满了细细的血丝。她一定哭得像一场春雨。我只会用春雨来形容她的眼泪,因为我不是会巧妙使用比喻的诗人,我只知道春雨在北方是最珍贵的。叶芮看我的时候,眼眶里还滚着泪花,那就是水灵灵的大眼睛。

3

叶芮说,我刚赶到,就看见那辆车了。我问,你看到了?她认真地说,是的,我刚出门就有事耽误了。等我急急赶到的时候,就看着那辆车朝下面驶去。我看见下面有人,连忙追上去,可是车速太快了。我才走了两步,车子就撞上了你们。等我赶过去时,你和杜宇已经躺在路旁了。车子撞在了东院的门柱上,把门柱撞塌了半截。而洛落,已经倒在血泊里。她被弹出了三米多,当场就死了。我说,现在去看看现场。叶芮说,现场已经处理了。车子的司机也被传去公安局。听说是停靠在路边的货车自己滑行下去的。我点点头。叶芮说,可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我惊疑地问,什么?叶芮说,我当时追上去,看见车子先是刹了车,减速之后才松开了刹车,撞上了门柱。而且,有个黑衣人从车上迅速地跳了下来,钻进了旁边的那条胡同里。我只是看了一下洛落和你们,叫醒东院的门卫,他居然在睡觉,真是混蛋。然后顺着胡同追了上去。也许那个黑衣人一开始没发现我,等他看见我在追赶的时候,他才慌忙地逃跑。我急忙问,追上了么?叶芮说,没有。我哪追得上他呀。我说,看清楚人了么?叶芮说,没有。他蒙着面,穿着就像抢银行的土匪,我哪追得上。我说,那怎么办?找不着人呀!叶芮说,他逃跑时抱着件衣服,从衣服兜里掉出这个来了,我拣起来之后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叶芮说完,从兜里掏出件东西来。原来是一副银手链。我忽然想起马敬仁有戴过手链。可是,他和这件事有关么?我接过来仔细q观察,和平常的银质手链没什么差别。可是多出来的那一枚瓜子模样的链坠,却是个活动的机关。拨动滑钮就可以扳开。在瓜子里面的两面,都刻着两个汉字——纳西。叶芮惊叫道,原来这可以打开的啊!纳西?那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心想,难道和纳西族的银器有关?怎么会这么巧?那凶手和雪银戒指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有纳西族的银器。叶芮说,纳西?没听说过。我问站在一旁发呆的瓶子,你听说过么?瓶子平静地摇了摇头。他说,这手链还真奇怪,竟然有机关。我说,这银器应该是城里某个店里专卖的,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商店。我们先去现场看看,还有没有新的发现。

我们抵达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车子开走了。洛落的尸体也被拖走了。被撞的门柱塌在那儿。虽然用水冲洗过,四周的地上仍然有着残余的血迹。我不禁伤心地落泪。看着墙角,还有被染红的柳絮堆积起一层红红的地毯。洛落刚才还赞美这些活泼的精灵们。现在,它们也都沉寂在地上,像个安静的陪葬者。洛落的死,也会吓坏她们么?我望了望这条镶嵌在围墙之间的坡道,依然有浮动的絮儿像夏天夜里的萤火虫一般飘来散去,从白杨枝桠间透过来的阳光,将她们装扮得无比凄美,在叶子晃动的影子下,她们仿若坟墓周围的随风而去的蒲公英,显得无比伤情。我哀叹着,顺着坡道往上走。到十字路口,就看到一个压轮胎的大石头。只要是停靠在这里的车,都必须谨慎地移这么一块石头放在轮胎前,以防停车的滑动。我站在叶芮描述的停车位置,细致地用眼睛测量着这段滑行的路。恰如叶芮所说,这绝不是自由滑行,而是人为的谋杀。那么,按车轮的运行路线,我又走了一回。并且让瓶子和叶芮帮忙扮演杜宇和洛落,按着出事前的队型走了一遭。这么一走,我得出个惊讶的结论——那个凶手的目的并不是洛落,而是杜宇和我!这若是真的,那洛落的死就更令我惭愧了。我对叶芮说,洛落是救我和杜宇而死的,按车的行驶轨迹,她本可以安然无恙的。并且凶手根本没有杀她的意图。叶芮点头同意,我当时看到的车,也正是朝你们俩冲去的。只是速度太快了,等我反应过来,躺在血泊里的却是洛落,倒在路旁是的你们俩,我也好生奇怪。你这么说我就懂了。洛落好勇敢!瓶子沉稳地说,确实是!我忽然又想起马敬仁,越想心里就越痛,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我说,现在就去找凶手。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谁?我说,马敬仁,或许他正在着急找这条手链呢!

4

在宿舍找到马敬仁时,他似乎还不知道洛落的死。叶芮一说洛落死了,他顿时呆若木鸡。他满口的洛落死了,洛落死了。听起来跟杜宇似的,瓶子说那是失心癫。叶芮一再追问下,小马终于火冒三丈,大声喊到,俺没有杀洛落,俺连她死掉都不知道!他一手拎起叶芮的衣领,我连忙冲上去挡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马敬仁。小马松开手,他哀伤地问道,洛落真的死了?洛落她怎么死的!我说,死了,车撞死的。小马摇着头,不,不可能!然后他把桌子上的碗筷什么的统统推在了地上。他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小马又回过头来问瓶子,张平,你告诉俺,洛落真的死了?瓶子说,你就使劲不相信吧,自己杀了人还假装不知情。小马一拳挥了过去,瓶子的鼻子立刻血喷如柱,差点没步洛落后尘。瓶子爬起来,眼泪花花地说,你,你竟然,打我。小马追上去,又是一拳。瓶子哀求道,别打,别打我了。小马嘴里问道,到底死了没有?哗啦——叶芮接了一盆水,一滴不漏的浇在小马身上,连着瓶子一块给浇湿了。血合着水淌满了一地。小马终于狼狈地坐在一旁,口中喃喃地喊着洛落、洛落。叶芮轻声和我说,好象不是小马。我问,身材不像?叶芮说,那我不太清楚,似乎像,又似乎不像,带着黑头套的匪徒长得都一般呢!我问,那你凭什么说不是他。叶芮说,你看他都这样了,还像吗?我呵呵一笑,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子。她又说,你也别太早下定论,得找证据。我点点头。我蹲下,和小马面对面。我说,小马,倘若想知道谁杀了洛落,你就跟我说实话。小马两眼无神地看着我,点了点头。你见过这条手链么?我把那条纳西手链递给他看。他猛地一惊,捋起左手袖子一看,自己手臂上果然没有了手链。我说,难道还不承认自己杀害了洛落?小马慌忙地说,俺真的不知道,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这是你的吧?是的。去年俺生日的时候,俺宿舍老五米兰送给我的,他也戴着一条呢!那你说这一条手链怎么不在你手上了?俺也不清楚呀!小马急出汗来了。俺真的真的没有杀洛落,俺怎么会去杀自己的女朋友?我哼笑着说,你的目标不是洛落,而是杜宇和我!你在车上的时候,由于心慌,根本没有看见撞死的是谁。撞人之后就逃之夭夭,没料到会把这个重要的证物遗失在逃离现场的路上。而且,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杀洛落。我也知道你是真心爱她的,可是你不敢承认她最爱的是杜宇,宁可失去生命也要救出杜宇,不然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把两个人同时推出一米多远。你知道吗?她发挥出了潜力,才能做的呀!要不是洛落,现在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我就已经九泉之下了!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这条手链就是证据。

小马哑口无言。瓶子哼唧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说,我受重伤了,回宿舍休息一下,你们别放过他。说完,就哼唧哼唧地钻回对面的宿舍去了。叶芮走过来,把内心孱弱的小马扶到了床上。小马开口说,就算是俺杀的吧,俺也不想活了。然后他蒙着被子,独自哭泣起来。隐约传来呜咽的声音,无比的悲怆和忧伤。后来进来三个人,他们自称是米兰、沈川和朱昭毅。我说杜宇今天出事了,正在军医院接受治疗。他们无比惊讶,问出了什么事,然后都说要去看看。我说,洛落死了。他们更显悲伤。沈川冲到我跟前,眼睛瞪着我问,洛落死了?我问,你是谁?沈川说,我是杜宇的哥们,我叫沈川。我转过身去问米兰,你见过这个手链么?米兰惊诧地举起左手,捋起袖子,露出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我说,这是马敬仁的手链。米兰点头说,是的,我知道,那是我送他的。我说,怀疑马敬仁谋杀了洛落。他们都惊讶地沉默了。沈川说,不可能,你开玩笑吧!米兰和朱昭毅也莫名地看着我。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们详细叙述了一遍。马敬仁掀起被子,大声地喊,别说了,俺都承认是俺杀了洛落。你们就让俺安静安静!米兰半信半疑地说,小马,不可能吧,你要是会杀洛落,我立马把这链子吞下去。朱昭毅也说,小马不可能杀人的,他是个仗义的哥们,再说他对洛落就像杨过对小龙女,怎么可能杀了她?我细细地说,他并非想杀死洛落,而是想杀死杜宇,一并把我也搭进去。小马失神地望着我,哭丧着脸。过了一会,他从箱子里掏出两瓶红星二锅头。猛地一瓶下了肚,接着又灌另一瓶。然后呼啦一下倒床上,紧接着就打起了呼噜。米兰说,这类手链,都是一模一样的。也可能是别人栽赃或者是巧合啊!我猛一拍头,对呀,这也有可能。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吧!栽赃的话,难道是我身边的叶芮么?他又不晓得马敬仁的手链。可是马敬仁的手链又在哪里?不对,马敬仁已经承认他杀了人了。米兰你别误导我了。我忿忿地说。米兰说,这手链是仰圣街的“滇寮”那里买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那看一看。我说这就去,你们先去看杜宇吧。说完就拉着叶芮匆忙离开。

5

泰城最出名的就是泰山和岱庙。岱庙东面有一条蹩脚的街,名曰仰圣。这里是百年以前最繁华的街道。近年却落寞了不少,显得和街西的古城墙一样,衰老而神秘。街上有几家比较别致的店,名刀坊、藏汉居、蜡染屋以及滇寮。我只去过藏汉居,那是个经营藏佛物品的店。我自小对佛教有好感,对藏汉居那样的遍地立佛很是不满。至于滇寮,本来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我们家乡管茅屋叫草寮子,管竹屋叫竹寮子,甚至管泥砖搭的厕所也叫寮厕。可是听说滇寮和藏汉居很像,于是就厌乌及屋,一直没大放在心上。

学校离仰圣街很近,出了南门,拐个弯便是了。滇寮在仰圣街的最南端,所以还得走老远才能到。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就见到那个奇异的古木招牌,用靛蓝色的涂料书写的狂草——滇寮。我对蓝色有些敏感,那是天空的颜色,很喜欢。还没进门,我就闻到檀香的味道。忽然警醒,莫非就是娇莹抽屉的那种?可是细想,滇寮是要做生意的,不可能这么整人。叶芮拉着我进了店门。店主的是个俊俏的女子,年龄似乎和我们相仿,似乎又比我们大一些。她用尖细的声音介绍说,你们第一次来吧,这里经营的都是云南少数民族的饰物。我单刀直入地问,有纳西族的银器么?她甜美地笑着说,其实我们这几乎都是纳西族的银制饰品。我提起右手,掏出马敬仁的手链,递给她。她接过手链的那一刹那,忽然楞了一下。她惊讶地说,这戒指——砰——枪声。身后传来了枪声。那子弹擦过我衣服的左袖,打中了店主的右手臂。她的手臂上,鲜血咕噜咕噜直冒。我看得直发楞。叶芮惊声尖叫起来。凶手,我猛地转身,门前空空如也。出门去张望,右边是长长的仰圣街,远处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影晃动。已经来不及追赶了。店门的左边是东岳大街,行人汽车如潮水般涌动。叶芮说,我刚才好象看到个人影,朝右边跑去了。我连忙往右边小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我望了望长长的仰圣街,像一本本泛黄的书籍拼接起来的长龙。在这里一眼望去,有无数个藏身的可能,右边的每一个转角,都可能有凶手在等待着我的到来。那一枪明显是朝我开的,要是再偏右一些就正中我的心脏了。是谁想制我于死地?还动用了枪这种违禁的武器。这个隐藏在幕后的人,真是马敬仁?他是怕我在滇寮里找到什么线索吗?也许,他就是想杀我,让我停止这样的追查。我在门口守望着,过往的人群稀疏而散乱。我猜想着还会有下一枪,于是警醒地看着前后两边,凶手说不定会在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可是等了几分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店里的叶芮喊着,你快进来。妈的,竟然让凶手跑了!我愤懑地骂了一句。

回头去看店主,她用丝绢捂住了伤口。殷红的鲜血染湿了乳白的丝绢。她示意我过去,然后说,你别追了,他身手很敏捷。她又惊讶地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我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最近这样的事发生不少了。她微微笑着,那你一定要小心了,对手都用枪了。我又接着问道,这手链是你们店里卖的吧?她点头称是。她指着旁边的一排说,这些都是,它们是一个型号的,而且都是族人的手工制品。我看见链子旁边摆放的,竟是娇莹抽屉里的那种迷香。迷香旁边,是五瓶有着“AXEOIL”标志的驱风油。我楞了一下,这个你也卖?她点着头。她的眼神忽地又充满疑惑,她说,我看看你那戒指。我莫名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已被戒指吸引了。我取下那枚雪银戒指,递给她。她用受伤的右手接了过去,先看了看正面的梅花图案,再捻着细沙一般的戒身,顺着倒了过来,像是在看戒指背面的那个玉石镶嵌的“□”字。她伸出颤抖的食指,去摸了摸那个标志。她欣喜地说,没错,这就是圣戒。她又惊疑地问我,你这戒指是哪来的?是不是一个女孩送给你的?她是不是叫做李关?我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圣戒?这店主究竟是谁?

6

我说,是的,是李关。她惊喜地点着头。叶芮问圣戒是怎么回事?她不吭声。我想了想。看着柜子里的迷香,忽然很不自在,我问女人,这香怎么卖?我想要一些。香不是卖的,只卖驱风油。为什么不卖?那摆在这干嘛?只是为了驱风油卖得更好些。我的驱风油价钱很昂贵。我歪嘴笑了笑,你的香卖过吧?她说,卖当然卖过,出的价钱都快五位数了,我想一般不会有人买,可是有一次我失策了,一个女学生随手就扔了一把老人头,我得守信用啊就卖给她了。我惊讶地问,女学生?我心想着,莫非真的是娇莹?大概只有她这么阔绰。她惊疑地反问我,难道你知道这香的秘密?我说,我想由你告诉我。她轻蔑似的说,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我思忖了一会。叶芮对她说,你们别争了,还是先去医院吧!女人的笑声有点玩世不恭,她说,不了,这点小事不用去医院。我说,它是一种藏药,人称古方迷香。女人点点头,你还知道什么?我邪邪地向她笑着,等着你告诉我。女人说,走吧,你们跟来帮我个忙,这一枪还真疼,我要把弹头取出来。叶芮掐了我一下细声说道,你怎么这样,人家受了伤你还罗嗦个没完没了,真是没人性。女人把我们带进了黑幕门帘里面,这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小功率的红色灯泡。然后上了二楼,光线依旧黯淡。她带我们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仅有极少的光线从黑色窗帘的边缘钻了进来。她把灯打开,是橘黄色的灯光,很弱很弱。我环顾了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画,不是油画也不是国画,而是一些奇异的画,像极了传说中的羊皮卷。我问,这些是什么?女人没吭声,只顾着在墙角的柜子里翻弄。叶芮顺手把门给关上了,门上挂着一件衣服,竟然是斗篷,颜色很暗的斗篷。我又看了一下女人,她拿着一些瓶瓶罐罐放在了靠窗的台子上。她究竟是谁?娇莹也是穿着斗篷,可她和娇莹长得根本不像。她和娇莹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说的那个女学生,真的就是娇莹?她问过了我和叶芮的名字。她又说,我叫拉里思,在东巴语中是飘荡之木的意思。我惊诧地看着她,东巴语?果真是和纳西族有关!上次得到雪银戒指之后,我就查了些关于纳西族的资料,虽然看得不多,但她提到东巴语,我就耳熟。女人捋起袖子,从一个玻璃器皿中沾了一些粘稠的药水,抹在了伤口周围。她又将一小瓶药水倒在了伤口上。接着拿起细薄的刀子在伤口处划开,竟然没有血流出来。皮肉都绽开了,子弹自然轻易的落了出来。这也算手术么,简直是解剖,我喃喃自语。她看了看我,脸上堆满了笑。她说,这是最基本的医术了,接下来我要用巫术。巫术?我猛吃一惊。

女人说完,走到门前,取下斗篷,穿了起来。她穿起斗篷来,和我所见到的娇莹一个模样了。我顿时糊涂了,我问,这是怎么?她微笑着说,其实我是纳西族人,我是名祭祀学徒,穿斗篷施法是对先神丁巴什罗的尊敬,他是东巴教的开山鼻祖。我问,东巴教有女祭祀?她也吃了一惊,然后说,也许你知道什么,东巴教正统是没有女祭祀的,我们一支是东巴教最柔弱但是最神秘的一支,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玉龙雪山的连绵山脉之中。我不解的蹙了蹙眉。拿起一个她还没动过的瓶子闻了闻。咦,这像是酒。茅台还是二锅头?女人穿好斗篷,回到台子前。她说,你小心点,别乱动。我问,这是什么酒?她不语。她从台子下拿起一个坛子,看起来蛮厚实的。她把另一个罐头里的药水倒了几毫升在坛子里。她一边说,你要是闻这罐头的药,估计早昏迷,甚至归天了。我后背猛地湿冷一片。叶芮在一旁看得一楞一楞的,不敢吭声。看见她这副模样,我忽然想笑。拉里思又将一那一瓶酒倒进了坛子。又从台子的抽屉里取出土纸、竹片、火柴。她拿起竹片蘸了蘸唾液在土纸上写着符,符在纸上渐渐显影,是黑色的痕迹。然后擦了根火柴点燃了符纸,将符纸扔进了坛子。坛子里呼啦一下着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焰,橘红色的火焰。我闻的那瓶真的很神奇。她闭上了眼,抱起坛子摇晃着,口中念念有词,说的尽是我听不懂的咒语。念完就把坛子放在了台子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小药丸。药丸一扔进坛子,就冒起了浓烟,发出嗤嗤的声音,隐约还有一阵清香,沁人心脾的香味。等烟雾散去,坛子的底部已经只剩下一层少许的液体。她将那些液体全部取了出来,放在一个方型的器皿中,看起来液体清澈如水,却散发着缕缕清香。她说,成功了。她捋起袖子,用小勺取了些许液体倒在伤口处。我一生中见过的最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个伤口,那个被枪打出的洞眼,以及刀子划开的裂痕,竟然渐渐毫无征兆地愈合了。愈合得那么迅速,就像一片云从天际的东边飘到了西边。太不可思议了!

7

伤口完全愈合之后,阿里思放下袖子,朝西南的方向颔首拜了拜。她说,这是对神的礼数,谢谢他赐与我们无所不能。

我看着剩下的一些液体,这些该怎么办?她说,留着吧,神很长时间没赐予我这种圣药了。女人又说,你们俩一定想知道这些希奇的事吧?我的祖师丁巴什罗为征服魔鬼造福人类,携带了99部经书和360名门徒从西藏来到云南白地。99部经书传给了99个弟子,现在流传下来的已经少得可怜。我们统称那些经书为《东巴经》。其实,他还私藏了一本经书,叫做《长生经》。但是他一直都不肯传授《长生经》。最后被他的一个女仆偷取出来,女仆就是我们东巴教的第一个女祭祀,我们称她为“长寿神”。她像是神派来的叛逆者,是命运所然。刚才那种炼药的法术,就是从《长生经》里学来的。女祭祀一支在族里的声誉很低,时常有人想消灭我们。因为《长生经》是丁巴什罗的禁术。丁巴什罗一直都不承认我们,他称我们是女贼。从建教开始,我们就被男祭祀们追杀,最后只好秘密传授《长生经》。直到嘉庆六年,也就是两百年前,纳西族与傈僳族联合反抗康普土司的压迫剥削遭清王朝的残酷镇压的时候,我们一支的女祭祀差点被消灭。当时《长生经》被撕成了两半,有一半被一个叫肯哈的的女学徒盗走了,而且一去不返,把女祭祀的法规忘得一干二净。肯哈在东巴语里的意思是“驱逐之风”。她一样被我们所有的女祭祀追杀。《长生经》除了一些顶级的修身法术之外,还有两种超群的秘术——再生术和长生诀。刚才我演示的是再生术。而另一半《长生经》里记载的,是长生诀。我来到中原,也就是奉女祭祀之命,来寻找两百年前遗失的长生诀。我们每二十年,都会派一个女学徒出来找寻,几乎所有出来的学徒都没有回到玉龙雪山。因为她们从未找到过长生诀。叶芮和我就仿佛听神话故事一样的虔诚。我问她,你找到了么?拉里思说,我们收到一些信函,说长生诀可能出现在泰山这一带。于是二十年前,我才十六岁,就被派来这里找寻长生诀。那时候泰城虽然比玉龙雪山要复杂得多,可不如当今的城市纷繁芜杂。我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我睁圆了眼睛问,你已经三十六岁了?还这么年轻漂亮?拉里思得意地笑道,你别忘了,《长生经》可是东巴教的禁术。我说,我有个不解的问题,你之前见过我么?拉里思摇着头,没有。怎么了?我说,曾经有过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经常出现在我的周围,还警告我不要插手她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两个都穿着同样的斗篷,那又是怎么回事?叶芮惊诧地说,难道是女祭祀新派出一个学徒了?拉里思点头同意,有这可能,我前年曾经和那边联系过一回,她们说要派新的人来协助寻找,可是一直没有等来那人。

我问她,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她说,这二十年来,我从未间断过我的工作,早期我在医院当护士,可是后来我遇见李关的母亲,她的母亲长得很像传说中的肯哈。我只在族里见过肯哈的画像,并不能确定。虽然过去一百八十年了,肯哈有长生诀,她完全可以青春永驻。她一生下孩子我就抱走了李关。我想以此来逼问肯哈有关长生诀的事。后来肯哈也没有追查我的动静。我回到医院去找肯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医院了。可是我并不善于照顾孩子。于是我把她寄放在了孤儿院。只当是做了一件麻烦事。然后我回到这里,开过书店,开过古董店,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一直打听肯哈的消息,一直打听了二十年。直到七年前,有个中年男子拿了一对戒指来卖,我才发现了线索。其中一枚就是你这枚,她从兜里掏出李关那枚雪银戒指。还有一枚,在我手上。说完她又移开墙上的一副羊皮画卷,后面出现一个方洞,洞里是个木制盒子。她取出戒指递给我看。戒指表面是高山图案,戒身显得娇气纵横,背面也有一个玉石镶嵌的图形,是个圆形。拉里思说,这两枚戒指背后的图形,代表着天圆地方,也是天公地母的象征。在纳西族的我们这一分支,依旧保留着母系社会的形态,所以地母戒指看起来要比天公戒指浑厚健硕。现在只有泸沽湖的纳西人(摩梭人)和我们一支保存着母系形态。说起来还真有渊源,因为摩梭人的祖先是“长寿神”的丈夫。而这两枚戒指,是我们女祭祀一支的圣戒,是祭天时用来请神的法器。在肯哈盗走长生诀的时候,也被她顺手偷了去。直到七年前,我才见到真正的实物,那时我很高兴,两百年来这是圣戒第一次现世。我问那个男人这戒指的来头,他却始终不肯说。即使我使用催眠术和梦呓术,也没能让他开口讲出实情。后来我跟踪他,发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肯哈毫无关系。我和女祭祀提到这两枚戒指时,她并不感兴趣。她说一定要把长生诀带回去。七年前,我回去孤儿院找李关,把母戒送给了她。我是想她是肯哈的女儿,她一定能找到肯哈,一定能找到长生诀。我做这个决定有些卤莽,近年来我一直很后悔。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我看开了一些事,觉得平静的生活要比去奔波追查肯哈舒服得多。所以我就开了这个滇寮,我总觉得,缘分来了,肯哈就会不请自来。我问,李关,她是肯哈的女儿?那她为什么姓李。拉里思笑着说,两百年前,肯哈和清王朝的一个小阿哥私奔到泰城,那时她改名叫李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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