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谈

 
怪奇谈
2016-07-05 16:20:26 /故事大全 /被围观

槿花夜宴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怪人之称的祖父就去世了。因为生前研究民俗学的关系,在别人看来祖父总有许多奇怪的规矩:比如让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在七岁以前做一样的打扮,留长发,穿几乎不会有人穿的唐装;比如只允许我和堂弟以他取的乳名彼此称呼——我的是“火翼”,堂弟的叫作“冰鳍”。

说起来是有点怪……

我家世居古城香川,从未离开过旧城区的老宅。从小包围着我的就是那片冰冻在时间之中的白墙青瓦,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守护着一样,城市的喧嚣进不了曲曲折折的深巷。神秘的风俗和家常琐事早已融为一体,成为人们的生存方式,对于那些不可思议的事物,我不知道大家是习以为常还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就在这一片不起眼的奇迹国土里,我和冰鳍度过了整个童年。

有些事,至今我们也弄不明白究竟真的发生过,还是根本就是个幻觉……

我记得一个岁末的午后,临近年关家里似乎很忙的样子,没有人发现跟冰鳍抢年糕失败的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哭得伤心。

“这是大的一位吧?叫火翼是不是?哭的怪可怜的!”我听见有人温柔的低语着。泪水使眼中的世界微微有些曲扭——我看见墙角盛开着的红色单瓣山茶花树下,站立着一位中年妇人。

她是客人吗?不然绝对进不了大门,也不会知道我名字的。可她是何时进来的呢?是谁的客人呢?哪一类客人呢?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能分辨清楚吧。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这位妇人看起来是那么文雅亲切,她白色长衣的衣角织着一枝优美的绯紫色花朵。

“去我家吃酒吗?什么也好,让你吃到饱哦!”她并不走近,只是轻柔的询问着,“去吗?如果你去的话,我家的小姑娘也会很高兴的。”

祖父曾告诉我,对于有些陌生者要装作视而不见。万一他们能发出声音,就一定要回答:“不要问我,你去问我家大人。”我也就这样说了。

“这样啊……”白色长衣的妇人笑了起来,“讷言先生你看,就等您一句话啦!”

讷言是祖父的名字。

原来祖父在家啊……我抬起头,看见祖父站在我背后檐廊的阴影下,戴着那付古旧的老花镜。冬日午后慵懒的阳光像金色的纱幕一样挂在他面前。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好像等了祖父很久似的,忍不住又大声哭了起来。

“这样哭个不停的小家伙你也不介意吗?那就没办法了,就带火翼去你家吧。”祖父客气的接受了妇人的邀请,“我们准备一下,晚上开席之前一定到!”

“真是件大喜事啊,我得快点回去告诉大家!讷言先生,夜路会有些难走,我家在旧城七巷,门前有棵很大的槿树的就是,请别走错了啊!”那位气质高雅的妇人行了个礼,转身慢慢的走出了庭院。

织着绯紫花朵的白色长衣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我听见祖父无可奈何的声音:“看来还是不行,你依然不太会和他们相处啊……”他摸了摸我的头,“叫我怎么能放心呢,火翼……”

记得刚刚还是中午,可是天很快就黑了,冬天的白昼真的很短。按照祖父的吩咐,我穿上了那身六岁生日时准备的石榴红对襟棉袄。在东北角的院门口等他。

不一会儿祖父就和妈妈一起来了,因为是去参加宴会的关系,妈妈穿上了那件孔雀翎花纹的新旗袍,那个时候穿旗袍的人非常少,这可是很时髦的。

“人家说就请我和爷爷‘两位’啊,妈妈可以去吗?”我问祖父。

“没问题没问题,多个人就多份热闹嘛!”祖父大笑着,妈妈在一边微笑,并没与答话。

“那冰鳍呢?”我说着,忽然想起他抢走我那份汤年糕的事,“还是不要带他了,那个坏家伙!”

“是啊……这桌酒宴还是火翼去比较好……”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祖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夜路真是很难走,旧城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的小巷走多了就会有在原地打转的错觉,虽然平时对于我来说它们就像自家的庭院那么熟悉,可是今天,就好像不同的光线使人的容颜产生微妙的变化一样,小巷,变成了某种陌生的东西。

应该不算太晚的,可是路上只有祖父、妈妈和我三个人,初升的月亮把淡青的光芒洒在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太窄的道路使太高的白墙显得有些变形,像被无形的手朝着夜空的方向拉伸似的。被祖父领着不断朝前走,我的脚有些麻木,此刻视野里的砖墙和雕花门扉看起来就像不断被抽掉的蓝灰色屏风。

到底走了多久了呢?我家住观花巷,离旧城七巷并不是很远啊……

“爷爷,我们迷路了吗?”我拉住祖父的衣袖。祖父从上方看着我,笑而不答。

“会赶不上酒宴吗?”我有些不安的询问着。

无可奈何的苦笑浮现在脸上,祖父的眼神则藏在老花镜片后面:“我还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呢,如果火翼想去的话,那就只好去了……”

“原来您在这里啊!”温柔的声音从黑暗的彼方响起,“我们等了好久呢,迷路了吗……”

织着绯紫色花枝的白色长衣像一个水泡,从浓稠的黑暗里慢慢浮现出来,是白天那位优雅的妇人。

“可不是,完全摸不着路!”祖父不好意思的大笑着,“你的家可真难找啊!”

妇人掩口笑了起来:“哪儿的话!不就在眼前吗?我带你们去。”她伸手来拉我的手,我有些害怕,抬头看了祖父一眼,祖父并没有让我拒绝的意思,我也只好把手伸了出去。

那位妇人搀着我,还好她的手并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只是随着她跨过了两滩积水,转过了一个拐角,一株巨大的槿树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对于一向生得很纤细的槿花而言,这棵树实在太大了,两人合抱的枝干上点缀着苍绿的苔痕,而优雅的伸向夜空的枝头上则盛开着绯紫色的繁花,那位妇人衣角织着的花朵与它们一模一样。绉纱般的花瓣不时飘落下来——后来我知道了槿花有另一个名字:一瞬之花。

这么明显的标志,为什么我们刚刚就没有看见呢……

红色的灯笼从槿树下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幼小的我不认识灯笼上写的字,只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灯笼下虚掩的黑漆大门上。温暖的金色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伴随着微弱的笑语。

“快点进来吧,大家都等急啦!”那位妇人走在前面,一下子推开了门。

沉沦般的欢乐气氛瞬间奔涌了出来,就像盛夏正午的热风。那种众人发自内心的的欢喜呈现一种灿烂的金黄色调,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和外公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黑漆大门内的庭院。

庭院里挤了好多人,多到人的面孔看起来都不太清晰的地步。

“讷言先生,等了你们好久啦,差一点就错过吉时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三年前讷言先生帮我们赶走了百足一家,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啊!”又一个声音传来。

“我都说不要谢了。”外公有些为难得笑着,“我也不是特意为了府上才对百足一家……”

“那儿的话嘛,每年讷言先生都这么推辞,今年说什么也要报答你!”白色长衣的妇人客气的打断了祖父的话,微笑着将视线转向我,“再说,孩子们都六岁了,也长大啦……”

“没错没错!那个就是火翼少爷吧,你看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是讷言先生家的!”

“真是威风凛凛呢!”

“果然和小姑娘很般配!”

又一轮热烈的议论开始了,这次话题的中心是我。不过他们的话让我非常不解,从来没有人用“少爷”这么古老的称呼叫我,也从来没有人夸赞我“威风凛凛”————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啊!

“讷言先生,你把谁带来啦!”欢声笑语里,那位衣角描绘着绯紫色花朵的妇人忽然发出了锐利的惊叫,与她平日优雅的举止有些不太相称。

骚动瞬间在挤满了人的庭院内扩散开来,发酵成混乱的前奏。

“精神全放在先生和小少爷身上啦,完全没注意到她!”妇人指着妈妈质问着,“这是谁!”离她最近得我突然之间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她不就是火翼的妈妈吗!”祖父陪着笑脸,“孩子大喜的日子,妈妈不来不太好吧……”

“这样啊……”妇人的语气缓和了,放心的议论声也在庭院里扩散开来。似乎这里的人们都认为妈妈出现在这里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却又不自觉的避开她身边的位置。

“这可有些麻烦啦,讷言先生。”这次轮到妇人陪笑脸了,“令媳的衣服,实在太扎眼了……”

妈妈的那件孔雀翎花纹的新旗袍很好看啊,我不觉得有什么扎眼的。祖父客随主人便:“那就让她在大门口等着吧。”

真是不公平,这么冷的天居然让妈妈一个人在门口等!我立刻讨厌起这户人家来。

“时候不早了,让我家小姑娘和火翼少爷见见面吧!”妇人提醒着,人们立刻欢笑着让出了一条小路,我看见一位少女从小路的尽头,灯光昏暗的堂屋内走了出来。

这家的小姑娘真的和我一样是六岁吗?看起来完全象个大人啊!她穿着织了繁复的绯紫色花朵的白色锦缎旗袍,也许是很美的吧,可是年幼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那时我发现不只是她,不只是那位优雅的妇人,这个庭院里不论男女,所有的人都穿着各色的锦缎衣服,每件衣服的图案千姿百态,但素材无一例外的都是这种绯紫色花朵————槿花。这里的人是如此的偏爱槿花!

“小姑娘很喜欢火翼少爷呢!”穿槿花衣服的人们起着哄。那位说起来和我很般配的美少女似乎很满意我的眼睛,把它们当成了整装的镜子,在她靠近的时候,我看见她眉间一片如槿花花瓣一般精致而艳丽的绯红胎记。

“她是你的新娘子!”那位妇人指着槿花胎记得少女对我说。

“新娘子?是可以吃的东西吗?”走了半天,还被一群人围着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实在是又饿又累,此刻食物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这可怎么说啊……反正娶新娘子的时候是要吃一顿的……”祖父被我问得有些为难似的,躲在镜片后皱着眉头笑着,好像在想什么。

而那位妇人似乎有些遗憾似的:“看着火翼少爷和我们小姑娘站在一起就想到冰鳍姑娘,我家没有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真是可惜啊……”

我立刻想起了年糕被抢走的事:“才不要理冰鳍呢!总是跟我抢东西!”

“是吗!”祖父忽然笑的有些古怪,“你的新娘子可别让他给抢走了啊!”

“那可不行!我一定会把新娘子藏得好好的!”我的话让庭院里的人们快活的哄笑着,开起了善意的玩笑。祖父则透过镜片注视着我,用一种奇妙的表情:“藏在那里最后还不是都被冰鳍找到!”

一点也不错,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寻找失物的高手,可是冰鳍的准确率更高,因为除了拥有和我一样的眼睛之外,冰鳍还有一双可以倾听来自黑暗中无形之物声音的耳朵啊!

“你准备怎么办呢?平时你都是怎么对付冰鳍的?”祖父的话里有一种劝诱……

“我当然有办法!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啦!”我得意洋洋的大声说。

不安的低语瞬间滑过整个庭院,又渐渐被沉默所吞噬。我没有发现身边的人们挪动着,让到了远处。槿花衣纹的妇人呆呆的看着我,战战兢兢:“到底是讷言先生家的……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要吃吗?”

“不是你说的吗?”因为疲劳和饥饿,以及小孩子的任性。我的脾气也坏了起来,“你说来你家什么也可以吃,让我到饱的!”

如同弓弦紧绷一般的短暂沉默之后,忽然谁的大喊爆发出来:“不得了!他说什么都要吃啊!”

“快逃啊……”张惶呼喊的语尾像被吞吃了一样蓦然的消失在夜色里。我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无数昆虫翅翼在扑闪一样的声音。

如同离弦之箭般,不可收拾的光流缭乱的掠过我的眼前,像除夕夜的烟火。

祖父拉着我的手,镇定的向门口移动。似乎有许多不成形的东西在晃动逃逸,像轻柔但却纷乱的羽毛一样不断扑打到我脸上。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对不起啊,讷言先生,可能不能把小姑娘嫁到你家去啦!”我听见那位妇人乞求的声音。

“真失礼,我家可是很期待呢!”一向宽容的祖父忽然不依不饶起来,“我们可再也不来啦!”

忽然之间,混乱的声音和羽翼的触感消失了——我知道我们已经跨出了大门。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漆黑的夜路。我学着大人那样叹了口气:“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吃到……”

祖父微笑了起来,托了托眼镜:“想不到火翼也很厉害嘛!”

“什么啊?”我不解的抬头看祖父。

“这家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可就是纠缠不休的。”祖父叹了口气,“我让你和冰鳍不要透露真实的身份也是为了防这样的人家,万一让冰鳍和这种人定了亲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这是怎么回是啊,爷爷?”

“我本来是想让火翼你和她家的姑娘定亲的。你和女孩子的婚约当然是无效的,日后就用这个来搪塞这家人,”祖父松了口气似的大笑起来,“这招可有点险呢,万一那个女人发起狂来……”

“会吃掉我吗?”我有点害怕,大喊起来,“爷爷就是比较偏心冰鳍嘛!”

“火翼这样看爷爷啊?爷爷好伤心……”祖父装出要哭的样子,随即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宝贝嘛!而且火翼把他们吓跑啦!相当能干呢!他们可以为你要把他们都吃掉呢!”

“啊?我吃他们……”

“看来我是多虑了……你也许比我想的更善于和它们相处呢。”祖父抬头看向幽深的黑夜,“而且我也不可能永远保护你们……”

“那可不行,爷爷不在的话,那家人再找来怎么办?”

祖父笑得眼镜都要掉下来了:“不会了不会了,就是防这个,我在门口留下她们害怕的东西啦!”

当时我没有去思索祖父的话,因为我忽然发现妈妈并没有跟上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祖父推着滑到鼻梁上眼镜:“别担心,一回去准能见到妈妈!她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祖父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东北角的家门口,我看见冰鳍坐在台阶上,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一看见我他就站了起来,拍了拍牡丹纹紫棉袍上的灰尘:“爷爷!”他叫我身后的祖父,声音有些委屈:“爷爷果然比较喜欢火翼呢,都只带她出去……”

祖父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摸着冰鳍的头:“这回你可要好好谢谢火翼啊,冰鳍……”

冰鳍拉着我的衣角,我知道这是他道歉的表示:“火翼一定很害怕吧,下次换我保护你。”

我们并没有抬头去看,但都知道得很清楚——祖父笑了,笑得很安心。

妈妈呼唤我们的声音忽然从大门内传来,我们回头望时,妈妈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正穿过天井向我们走来。她果然先到家了!

转过屋檐的阴影,西斜的阳光正穿过院墙上的花窗,照在妈妈脸上……

怎么会有阳光呢?现在不是深夜吗,刚刚举行了槿花宴的黑夜啊——我回过头想向祖父询问。冬风卷着枯叶,掠过门前的青石板街面,疾驶向未知得远处————那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掌心中似乎有什么,硬硬的。我低下头,发现祖父的老花镜正静静的躺在我手里……

多年之后我向家人问起槿花之家的事,可所有人都说我们并没有住在旧城七巷的熟人。虽然那里是有棵槿树,但树下绝对不会有挂红灯笼黑漆大门的,因为那一带都是高大的院墙。

连妈妈也不记得那一场夜宴了。我提醒她那夜她穿着孔雀翎毛花纹的新旗袍,可妈妈立刻生气了,说那件旗袍冬天做好,夏天准备拿出来穿时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婶婶和祖母也笑我说那段回忆漏洞百出——冬天哪来的槿花呢?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穿着六岁生日的小棉袄跟祖父去参加宴会,可是祖父在我四岁那年就已经过世了!

准是做了个梦,妈妈下了结论,小孩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听到大人这么自信的话,我和冰鳍看了对方一眼,偷笑了起来——我们知道的,旧城七巷的槿树那里是住了不少的人家,他们就靠这槿树为生。这株巨树是它们的居所、食物、甚至陵寝。

妈妈的那件孔雀翎毛旗袍是找不回来了。因为正是它以妈妈的形象跟着我们去赴那场槿花夜宴,它还在那家人的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今天。

不信可以看槿树根部的苔痕,苍绿的苔钱结成了一个又一个孔雀翎眼的形状。就像在树上围了一匹华丽的锦缎。

因为有它在的关系,那个温柔文雅得妇人和她眉间有槿花胎记的女儿再也没来找过我们。她们是不敢出门的了,不奇怪,孔雀本来就是她们最怕的东西嘛。

偶尔我和冰鳍路过这棵槿树的时候,会看见两条美丽的白蛇攀在高高的枝头乘凉,其中那条额上有绯紫色槿花斑纹的那条每次看见我都躲进树洞里去,然后探出头来偷偷看我,好像很害羞,又好像有点怕我的样子。

(《槿花夜宴》——完)  

迷失在菊花深处

小我一个月,乳名叫做冰鳍的堂弟是个超级大路痴。上学也好,放学也好,只要我不跟着他就一定会迷路;那可不是一般的迷路,他会走到奇怪的地方去,每次都只有我费好大力去把他找回来——因为祖父去世后,家里除了我就没有人看得见那些地方了。不要说嫁过来的祖母、妈妈和婶婶,就连爸爸和叔叔也是“看不见”的,我和冰鳍就比较麻烦,而且他的情况更严重——除了和我一样的眼睛之外,他还拥有可以听见无形之声的耳朵。这也许就是他变成路痴的原因吧:干扰的因素太多了嘛。

可是有时候冰鳍也不得不一个人出门,比如今天——今天是期终考的最后一天,我偏偏发烧发到39度。婶婶只好先送他去学校,下班时再接他回来。我暗自祈祷冰鳍不要再迷路了,我可真不想昏头昏脑的爬起来去找他。

一早我就从自己住的厢房移到了暖阁,那是祖母的房间。我们家、叔叔家再加上祖母一共七人一直住在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这是间奇怪的宅院,也不能说不干净什么的,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说的恐怕就是我家这种情况吧。

暖阁比较安稳一点,因为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好。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满屋是花——永不凋零的花。

当然不是真花,那是通草做的仿制品——祖母是这项技艺的家族传人。每年秋天庭院里开满菊花的时候,祖母都会将她做的通草菊混在真花里让我和冰鳍比赛辨认,即使是我们这样的眼睛也看不出她的作品与真花的区别,最后还是冰鳍偷问花园里的那些家伙,作弊才赢了这场比赛的。

“因为通草花的关系我才能认识你们的爷爷。”每次祖母总是说得很幸福,“他一直在找能不分季节,永远开放的菊花,而我最擅长做的就是通草菊。”

也许这个菊隐比赛就是祖母悼念在我四岁时去世的祖父的特殊方式吧。

很浪漫呢……如果不是头这么晕的话。如果不是还要担心冰鳍会不会迷路的话……

我调整了一个舒服姿势,动作传到像小房间一样的雕花大床上,帐幔微微的摇动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掉了下来,打在我的额头上,接着又滚到枕边。

并不那么柔软,这东西有干草一般的触感,刺得我的脸微微有些痒。我睁开眼睛,一朵优雅的黄菊便映入眼帘。

现在是初夏,哪里来的菊花啊……

原来祖母又随手乱丢作品了……我不情愿的伸出手拿起那枝通草菊,它长长的花梗上还缚着一张折得很细的薄纸,可能是什么书信吧。我吃力的坐起来,想把花放到床头柜上去。

可是,就在转向床边的那一瞬……

“冰鳍?”我惊讶的呼喊脱口而出——本来应该坐在学校考场上的冰鳍赫然站在我的床前。

他并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尖锐的不祥预感呼啸着掠过我的耳际,我伸手想去拉冰鳍,可是指尖却穿越了他的身躯——灵体!难道……是生魂?这下可糟了!我大喊起来:“你又在什么危险的地方迷路啦?笨蛋大路痴!”

冰鳍依旧不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呈现着明净的金绿色调。灵体似乎开口在说什么,我向他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他,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我可听不见。冰鳍眼中的悲伤更浓了,灵体微微曲扭着,瞬间崩散,转眼间又重新聚拢在花厅门口。

“别走,带我去你那边!”我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等我带你回来!”

这是病人该有的的待遇吗?搞不好冰鳍回来了,我反倒落了个过劳死……我竭尽全力保持着与飘忽向前的灵体间的距离。

“菊花……”前面的冰鳍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原来已经进入“那些东西”的领地了!与人间不同,这里就连低等的魑魅魍魉也能“说话”。我环顾四周,道路已被浓密的白雾包围了。那个世界有许多道路与人间相连,“看得见”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来,冰鳍就是认不清两种道路才会一再迷路的。

“你看……”冰鳍说着指指我的手。我这才发现,我随手把那朵落在我头上的通草菊带出来啦!

“还菊花呢!你就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大路痴!”我没好气的数落着,为了防止弄坏,我把花梗上缚着的书信解下来。折得很细的纸张散开,现出数行灵动的笔迹,是日文假名。我匆匆的瞥了一眼便将它塞进口袋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菊花的另一个名字——契草?”可能因为是灵体的关系吧,冰鳍的声音总觉得比平时低沉,“因为那个故事……《菊花之盟》……”

“你偷看我的《御法度》了吧!”我一时怒从心头起,“《菊花之盟》不就是结尾时冲田总司给土方岁三讲的那个故事嘛!亏我藏得那么用心!冰鳍大变态!”

“我可不知道什么《御法度》。”冰鳍沉静的笑了起来,“虽然我们国家很早就有类似的故事,可我最早是从《雨月物语》上看来的。”

没错,《御法度》上也讲《菊花之盟》出自《雨月物语》——年轻的武士与书生约定重阳菊花开放之日把酒言欢,可是武士在战斗中被俘,无法逃脱。眼见重阳已近,为了实现与书生的约定,他引刀自刎,让灵魂乘风前来赴约。这个故事赞颂的是那个一诺千金的武士,我却不以为然,比较辛苦的是书生吧,背负着挚友的死亡被独自一人留下来,他一定非常非常寂寞……

可是《雨月物语》有中译本吗?冰鳍这家伙,一定在吹牛!

“少来了!”我揶揄道,“又不像爷爷去日本留国学,你怎么会懂日文啊!什么《雨月物语》!肯定是偷看了《御法度》!先说好了,将来你变成怎样也与我无关!”

冰鳍若有所思得笑了笑,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今天的他特别沉稳。平时他可是决不吃亏的那一型。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中也发生过……”短暂的沉默后,冰鳍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可能,谁这么傻啊!活着就有见面的机会,错过约定以后再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啦!”

“如果被终生囚禁永远都逃不出来呢?如果被捕后被执行死刑呢?如果被秘密杀害了呢?”冰鳍笑得有些悲伤,“生死之事,人自己是无法左右的……”他伸出手来触碰我手中的那枝菊花,“……姐姐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冰冷的感觉瞬间滑过我的脊背,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冰鳍不解的看着我:“姐姐?”

“你是谁?”我静静的注视着冰鳍,或者说是拥有冰鳍外表的某个东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冰鳍,冰鳍绝不会这样叫我!”

为了避免某些东西的纠缠,我们从小被祖父隐藏性别来教养,祖父禁止我们以姐弟相称,只允许我们以他取的乳名彼此呼唤——“火翼”和“冰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所以,叫我“姐姐”的东西,绝对不是冰鳍!我佩服它的伪装,居然让我这么久才发觉!

那个“冰鳍”安静的注视着我,眼神仿佛穿越了我落到遥远的彼方。发烧带来的头痛和不适感再次袭来,我拼命稳住身体,在这个摸不着深浅的家伙面前,我实在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雾越来越浓了,我居然没注意到从一开始路上就连一个魍魉都没有,这明明就是表示我身边跟着个它们不敢靠近的“大家伙”啊!

理智告诉我要保持镇定,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菊花,我后退着,一步一步……

它靠过来了,逼近了,向我伸出手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可是……仿佛重负被移走一般,我的头部一轻,忽然间头痛完全消失了,也许连发烧都好了吧,此刻我感觉不仅不再昏昏沉沉,而且神情气爽。于是我畏缩而迷惑的睁开眼睛——那个“冰鳍”正在拍手,凝固的鲜血一样颜色的灰尘从他手掌间散布开来。这是某种精魅被拍散的样子,我认识那种暗恶色彩——疾病的颜色。原来他刚刚是把疾病的精魅从我头上给抓下来啊!

好像没有恶意呢……这个家伙。虽然仍旧有些害怕,我还是渐渐的放松了戒备:“你是谁?”

“你认识我的。”它回答。

“不要开玩笑,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玩!”我知道越是厉害的家伙就越任性,千万惹恼不得。

“我知道你弟弟在那里,火翼。”它用冰鳍的脸温柔的笑着,“我带你去。”

这句话让我非常恐惧。我并没有讲,他却知道我的名字,甚至还清楚的知道我和冰鳍的关系。虽然我也知道冰鳍一定出事了,也很想尽快找到他,但我还没有慌不择路到向这种东西乞求:“我不会相信变成别人样子的家伙的。”

“不是我变成你弟弟的样子,而是你把我看成他的样子。”他认真的纠正我,“带走你弟弟的那家伙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把他看成我了。一旦那家伙发现真相,你弟弟可就危险了。所以我们快去!”

突然间我明白这个家伙缠着我的原因了——救冰鳍只是借口,它想借助我去见那个带走冰鳍的家伙!因为它可能无法独自接近那个危险的家伙!虽然有些冒险,但也许现在我只能依靠它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跟你走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最重要的那个名字!请你说出口!”

名字是有魔力的,人也好,那些家伙也好,都会有不同的“名字”,掌握什么样的名字,就表示建立什么样的联系。比如祖父为了保护我和堂弟,给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而此刻我问这个家伙的,是足以左右他的那个“名字”。

他似乎犯难了,皱着眉头笑了起来。许久,他终于开口了:“雪川……”

语言也是有魔力的,把名字说出口,就表示要受语言魔力的拘束,说谎必将遭到报应。

“雪川。”念着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奇妙的熟悉感掠过我的脑际。我点了点头:“如你所愿。”

他头一次这么开心的笑了,马上飘飘忽忽的到前面领路。浓雾里道路静得过分,我分不清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它好像也无法忍受这份寂静了:“……是骗人的……那个《菊花之盟》的故事……”

我并不理它,这些家伙的话不能多听,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

“人的灵魂哪能走那么远呢?死灵看不见也听不见,只凭着一股执念,是没法那么准确的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所以那个武士根本没有来赴约。”

我不以为然:“对方的思念能引导灵魂的!他们约定在重阳菊花开放之日,书生家的菊花沾染了主人的思念,武士的灵魂一定看得见,所以他绝对会来!”

“你好象很懂行嘛!”我可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就在这时,他毫无征兆的停止飘动,我收不住脚一下子从穿过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灵体的话,就得结结实实的撞在他身上了。可是这样也很恶心……

不过首要问题是——决不能背对着这些家伙!我连忙转身,额头却狠狠碰在了某个硬东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伴随着碰撞声,两声惊叫同时响起——“火翼!”我听见了对方的咒骂着,“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发烧发到梦游吗?”

“冰鳍!”我真是又惊又喜,这个家伙不但有实体,而且还是超级坏脾气,准是冰鳍没错!

“大路痴,看看这是哪里吧!”我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头,指着周围问道。

“妈妈本来把我送到校门口的,我听见有谁叫我,回过神来已经在这里了,现在是六月,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菊花啊?”伴着冰鳍的话语,一阵淡淡的菊香飘入我鼻端,这香气瞬间变得浓烈,浓得让人窒息。转头四顾,迷雾不知何时已散去,我和冰鳍竟然站在一望无际的菊花深处。

无边无际的,鲜艳的,黄色菊花……

头,又开始重起来,意识渐渐混浊……

我拼命撑着去拉冰鳍:“快走,不能留在这里!”

然而,冰鳍笑了……

“怎么能走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他握紧我的手,“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

无法挣脱……混乱中,我看见了冰鳍的眼神,无机质的冰冷眼神……这个……不是冰鳍!

难道又是刚才那个家伙在作弄我?“雪川!”我大喊它的名字,“冰鳍”一瞬间停止了行动,冷冷的注视着我,带着困惑的眼神。

它不是雪川!是比雪川更具攻击性的危险者!最糟糕的是——它可能占据了冰鳍的身体!

“你是谁?”

我的话引起他更大的困惑:“我是谁……我是谁?”这个死灵迷失了自我,可能已经变成了恶灵!

在手指上贯注了可怕的力量,“冰鳍”将我拉近身边,仔细而执著的注视着。我不敢发出声音,他也沉默不语,我不知道沉默尽头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

“错了……”明知道它代表的危险,我还是深深体会到这句话里绝望的寂寞。占据冰鳍身体的家伙猛地推开我,“还不是,你和这个都不是!全都是骗子!”它疯狂的拉扯着头发,那可是冰鳍的头发。

“明明是你自己搞错的!不要拿冰鳍撒气!”我竭力想阻止它疯狂的行动,可是却把自己也卷进了危险之中——它用冰鳍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会这样死去吗?这一刻,我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他那么寂寞……“冰鳍”的眼神。附身于冰鳍之上的灵魂即使死去也无法摆脱这份寂寞。这寂寞,比死亡更让我恐惧,我无法再多看一秒……

渐渐远离的意识里,我伸手去遮挡那双悲伤的眼睛,一朵摇曳的黄菊在我慢慢模糊的视野里映下最后的身姿……

忽然间,颈上的钳制松开了——我跌倒在地上不住喘气,而“冰鳍”则像被阳光灼伤一样遮住了眼睛:“这是什么?”

我将视线转向右手,原来我还握着那枝通草菊……我无意间用拿菊花的手去触碰那家伙的眼睛!

“你拿的那是什么?”它嘶喊。

“菊花啊,这里到处都是……”我疑惑的说。明明身处菊花深处,这个家伙却还问我拿的是什么。

“不可能!”他断然而惶惑的打断我,“哪里有菊花?我看不见!只要找到菊花就能见到那个人,可到处都没有!”

“你自己看啊……”我随手一指,却吃惊得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这里的确没有一朵菊花,何时,这里变成了地狱……

幽暗的牢房和堆积的尸骨,还有死亡那潮湿的气息,这里,是哪里?

“这就是它眼中的世界啊……”沉稳的声音响起,令人安心。我立刻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雪川!”我病急乱投医,“你在哪里?你看这就是你想见的人!快让他离开冰鳍!”

刹那间,温暖的光芒从我手中的通草菊上溢出,像潮水一样涌入这间发霉的囚室,光流里,雪川的身影浮现出来——难怪要借助我去见他想见的人,附身在通草菊花上的雪川的确无法自由移动啊!

雪川回过头,霎时间我有些乱视……有两个冰鳍?酷似冰鳍的雪川穿着旧式的学生制服,仔细看,不像冰鳍的眼睛带着微微的茶色,雪川瞳孔颜色更黑,那种不透明的黑色,简直就像——我的眼睛!

雪川透过冰鳍静静的看着身体里面的家伙:“雾谷……出来!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冰鳍的身体突然剧烈的痉挛起来,我知道雪川呼唤的是足以左右那个家伙的最重要的“名字”。就在跑过去扶住瘫软在地的冰鳍的那一瞬,我看见同样身穿旧式学生服的身影从冰鳍体内脱离出来。

与雪川一样,叫“雾谷”的家伙也是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并没有一般死灵的那种狂躁,被驱离的雾谷用困惑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悲伤的注视着雪川:“你是谁?”

无法形容的表情阵风一样掠过雪川的脸庞。他避开了雾谷的提问,淡淡的说:“你在找谁?”

“我……”雾谷慢慢举起手扶住额角,痛苦的表情浮上眉头,“我在找和我约定的人,他说,菊花会为我带路,菊花,在哪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约定呢,雾谷?”

雾谷脸上的痛苦越来越浓,他沾着血的手指纠缠着暗淡的黑发:“……约定,我知道有个约定……可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约定过什么……”

雪川悲伤的微笑像夜幕下静静开放的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雾谷刹那间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雪川,异样的火焰燃烧在它眼底——“雪川……你是雪川!”

我曾经在雾谷面前喊出过这个名字,可他完全没有想起,死灵是很固执的存在,如果他不想听,就听不见,不想看,就看不见。除非他自己记起,否则别人无论向它提多少次也没用。

“我想起来了……雪川,你这个骗子!”雾谷用徘徊在失控边缘平静声音诉说着令人震惊的事实,“说什么最重要的朋友,说什么重阳菊花开放之日一起把酒言欢,根本没有菊花!哪里都没有!”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为什么不辩解呢?我扶着冰鳍,看着死灵的爱恨纠缠。

“听我说,雾谷……”雪川微笑着低下头,把表情藏在低垂的刘海里,“我一直……那么胆小,在家乡也好,在日本留学也好,从来都交不到朋友,只有你向我伸出手;没有勇气,不敢面对直面枪林弹雨,我只会躲在书斋里写些没用的文章,还说什么抨击时弊,只有你从来不嘲笑我;那个时候,我没有和你们一起走上街头,只有你没有指责我,还说如果有命回来的话,重阳再聚……”

“我不想听,雪川!”雾谷冷笑着,一步步逼近雪川,“胆小鬼可以原谅,背信者却无可饶恕!”

雪川完全没有回避,似乎已经决定甘之如饴的接受一切,我看见雾谷的手带着阴惨的黑气伸向他。难道雪川要任化为恶灵的雾谷将自己拖进地狱吗?不但他们会一起万劫不复,而且,我和冰鳍也可能会永远的困在这片幻境中……

“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见!雾谷!”我脱口喊出,“你的身边到处都是菊花,可你根本不去看!”

“住口,火翼!”雪川厉声呵斥我,可我顾不得那么多:“雪川是太胆小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可是着并不代表他的心就没有受到煎熬啊!他不能够行动,可是却一直在等你!在你身上的死亡,在你身上的时间,在和他身上的是一样的!”我举起手中的菊花,连同被我放入衣袋的那封信,“没有勇气表达的人所受煎熬,更加强烈啊!”

“他听不见!火翼!”雪川黯然的阻止我,“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前面就只有地狱,可是我帮不了他——雾谷他……根本不想听!”

所以就准备一起堕入地狱吗?为什么呢,明明如此的思念,近乎绝望的思念,可是为什么就是无法传达……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夺去了我手中的通草菊,我慌乱的抬起头,发现已经清醒的冰鳍镇定的握着菊花和书信,缓缓的向雾谷走去——“你侵占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也看了你的记忆——还不明白吗雾谷,你已经死了!”

冰鳍近乎残酷的向死灵诉说着它们不得不听的事实,雾谷的眼神开始动摇了,而冰鳍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为某个约定自杀而死,只是被这个约定束缚在人间而已!”

让死灵觉悟到自己已死是件残酷的事,失去了执念的寄托,灵魂将烟消云散,什么也不会留下。

“冰鳍!”我和雪川的呼喊同时响起,但已经迟了。雾谷带着恐惧死死的盯着冰鳍:“你胡说!”

冰鳍冷笑起来:“那你说为什么你的脸色那么苍白?”伴着话音,雾谷年轻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浮现着淡青的死影。“你说为什么你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的伤口出现在雾谷的身上,洁净的学生服被凝固的鲜血所浸渍,我近乎无力的看这冰鳍

不动声色的说出最后的话:“最关键的一点是——你怎么解释你脖子上的那道伤痕?”

结着血痂,皮肉翻卷的伤口出现在雾谷还带着少年纤细感觉的颈项上,大量鲜血涌出所呈现的暗黑之中,依稀浮现着苍白的颈骨……

雾谷困惑而缓慢的抬起手,抚摸着那道伤痕,然后抬起眼睛惊讶的环顾周围的我们,好像在质问,又好像在求助:“我有什么错?是雪川骗了我!我看不见他和我约定过的菊花,一朵也看不见!”

“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你死在初夏,死在没有菊花的季节!”冰鳍笑了起来,宁静而冰冷,“今天……就是你的死祭!”

“住口!冰鳍!住口!”雪川绝望的呼喊里,我听见了崩裂的声音——仿佛强风吹过沙之雕塑一般,细沙开始从雾谷的身体渐渐剥离……

雾谷难以置信的看着从自己身上崩解下来的粉末,徒劳的想捕捉它们,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自己步向毁灭的命运:“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就消失!我还没有完成和雪川的约定!”

明明他就在你面前啊,明明他想见你的心情和你想见他的是一样的啊!被执念束缚的死灵,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冰鳍指着雪川对雾谷说:“这个人得到你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后,知道你一定会被约定所束缚,所以他一直在找能做出永不凋谢的花朵的人,他要让菊花不分季节永远开放,引导你来到他的身边……”

寂寞的笑容浮现在雪川的脸上:“可惜太迟了,那时我没能引导他,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我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冰鳍深深的注视着美丽的幽灵:“知道吗雾谷,是你看不见他留在菊花上的思念,那种直到死后都没有停止的思念,这个人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有来,一直都没有——”冰鳍静静的举起了手伸向雾谷,他的指间,握着那枝菊花——缚着书信的通草菊:“雾谷,背信的人,失约的人——是你!”

雾谷迷惑的睁大双眼,犹豫着伸出正在崩散的手指,接过了花枝和书信——在看见薄纸上异国文字的那一瞬间,感情的飓风席卷了他整个脸庞……

他那只正在化为齑粉的右手慢慢抬起,按住苍白的嘴唇,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深邃眼睛里的神色,但那不住的轻轻抽搐的紧锁眉头却透露了他内心巨大的波澜……

雾谷的肩膀轻颤着,仿佛被丝弦牵拉着一般,他慢慢转向雪川,抬起头……

美丽的幽灵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无边无际的菊花幻象冲破了阴暗的囚室,一直伸展到天边。

“雪川……原来你种了好多菊花啊,酒在哪里?”这包含了太多情感的句子竟然成了雾谷最后的言语,从他向雪川伸出的那只手开始,崩解的态势不可遏抑的爆发开来,雪川惊呼着,徒劳的挽留着那四散的飞灰。

伴着飘落的那枝菊花,残留在雪川眼中雾谷最后的表情,是微笑……

雪川茫然的收回伸向飞舞在虚空之中的灰烬的手。虽然背对着我和冰鳍,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他抽搐的肩膀上看出无法掩饰的哭泣的痕迹,他的力量似乎正伴着眼泪流失,穿着学生服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终于,可以走了……”卷着菊花瓣的风传来了他叹息般的声音,“谢谢你们,我的孩子……”

通草菊和书写着日文假名的薄纸,散落成金色的灰尘……

视线被风中飘舞的灿烂金色花瓣所遮蔽,等我再次看清眼前景物时,雪川已经不见踪影,一条小路出现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远远的路的尽头,是我们的家。

“雪川,是爷爷啊……”冰鳍突兀的话语让我着实大吃一惊,可他却面不改色,“你没看出来?果然很迟钝!雾谷把我们当成了爷爷,就是因为他死的时候,爷爷正是我们这个年纪。”

记忆渐渐得连成了线,留学日本的祖父,做通草菊的祖母,《菊花之盟》的传说,写着日文假名的书信,被认作冰鳍的雪川,被当作雪川的眼睛的,我的眼睛……

“怎么会?爷爷在那种东西面前不是一直用讷言这个名字吗?而且雪川他……那么年轻!”我还在做垂死挣扎,冷汗都流下来了——我居然对指责祖父偷看我的《御法度》……

“那是爷爷的思念啊……与少年时代相连的,永远年轻的思念……”冰鳍笑了,“爷爷年轻时是文学青年呢,雾谷和雪川,应该是他和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取的笔名吧……”

代表梦想的名字,就是爷爷最重要的名字吗……

“这是你偷看雾谷的记忆知道的吧!”我不屑的看着冰鳍,“你还知道什么?”

“《古今集》里的一首和歌!”冰鳍意味深长的笑了。

“和歌……”我的脑中浮现出那缚在菊花上的日文书信,以及雾谷看信时那微妙变化着的容颜。

“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冰鳍加快步伐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看不见他吟咏这首歌时的表情,在通向家门的路上,远远的传来他活力十足的呼唤:“要走了,火翼!”

回过头,我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清澄的金黄色,这片菊花,以后也不会再看到了吧……

所以,在离开之前,就让我把这片沾染着思念的景色,永远的映在眼中……

——《迷失在菊花深处》完  

彼岸灯火

我已经学乖了——傍晚放学,夕阳反照的时候,对那些逆着光迎面走来问路的家伙,一定要装作看不见,只要搭理了一个其他的就都会围上来,没完没了。

过了眼前的石桥,沿着河岸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可是偏偏又碰上这样的家伙——看不清面目,只知道是个少女:穿着洁净的病号服,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手里还提着那种过了时的百褶灯笼。天还没有黑到要打灯笼的地步吧!果然没错,这是个绝对搭理不得家伙——它光张嘴不出声。

我拥有看得见这些家伙的眼睛,却没有听得见它们声音的耳朵。

“那边!”身边的堂弟指了指,提灯笼的少女感激的点点头,朝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冰鳍!”我责备的喊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乳名,“虽然你又‘看得见’又‘听得见’,可它是什么你不会到今天还认不清吧?”

“它问林家潮在哪里,火翼。”冰鳍皱起了眉头,“林家潮……不是姑丈的名字吗……”

“哪有那么巧,姑丈又不住在我们这边!”我不以为然,“最要紧的是别和这些家伙扯上关系!”

“就怕有个什么……所以我指了相反的路。希望它别找回来才好……”冰鳍沉吟起来。

我回头看去,路上果然已经空荡荡的了。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夜行少女手中摇曳着的那盏过时的百褶灯笼,还有被昏黄的火光映出的,描绘在灯笼上的浓紫色龙胆花……

一回到家就发现祖母和婶婶忙里忙外的,原来姑姑一家来了。

“未免太巧了吧……”在结伴穿过檐廊去自己厢房的路上,冰鳍大大的皱起了眉头,我也有些担心了,勉强笑着:“说是姑姑和姑丈闹了别扭,一气之下才回娘家的。”

“能让倔强的姑姑回她最讨厌的地方,这个别扭可真不小啊!”

冰鳍说得没错,因为很早以前过世的祖父曾强烈反对姑姑的婚事,任性的姑姑便发誓再也不回这座我家世代居住的祖宅。后来除了祖父的葬礼,姑姑果然没有再来过。难道这一次……

询问姑丈去向的提灯少女的背影闪过我眼前。这时,妈妈的声音从我们身旁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我们从小玩到大的,炽华,不是我说你,你也得改改改性子了!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居然是因为夫妻吵架的事!”妈妈在和姑姑说话。我拉着冰鳍躲到雕窗底下,开始偷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炽华!”温柔的妈妈关键时总是非常强硬。

“阿潮他……藏了别的女人给的信物!”平时风风火火的姑姑,今天说话却有气无力的,“我一生气就一把火烧掉,扔到垃圾箱去了!可是阿潮他跟我急,我赌气说她好你跟她过算啦,阿潮他……他居然说,跟她过也比跟你过强……”

“我说林家潮虽然也有错,可你更你不对!得你先道歉,炽华!”

“阿薰!”姑姑大喊妈妈的名字,“事情没那么简单!阿薰你听说过……‘七搭七”吗?“

我和冰鳍吃惊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姑姑突然提起的典故非常凶险——“七搭七”是说在某个地方,如果头一个人的“七七”之内有第二个人死去的话,那么就有第三个人在“七七”之内非死不可。

“这种老人家的说法,跟你夫妻吵架有什么关系?”妈妈责备姑姑。

“我说出来,你别骂我……”姑姑犹豫着,“阿潮他……可能就是‘七搭七”的第三个人!“”胡说什么!多不吉利!“

“是真的!就在阿潮说要和那个女人过的晚上,我就觉得小区里来了什么,有人说看见了鬼火!闹腾了一夜,结果旁边楼上的老人家去世了,我还没当回事,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又有人过世了,这回就在我们楼上,而且死掉的先生,只有五十几岁啊!”

“可能是巧合啊!老人家本来年纪就大了,隔壁的先生可能有你不知道的病也说不定!”

“不是的阿薰!第三天夜里闹得更厉害,我知道就在家门口……不知为什么那个东西没进来,天亮一开门我就看见养在阳台上的小鸟死在那里!被烧死的!别提多难看了!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冲着谁的,突然就想起阿潮告诉我,送他信物的女人——已经死了!就是她做的‘七搭七’,她想带阿潮走!没有第三个人死……是不会结束的!”

“哪里会有这种事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有,小鸟也代你们挡了灾啊!”

我听见冰鳍冷笑了一声,的确,要真像妈妈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姑姑几乎要哭了:“可是阿薰……第四天,第四天又有人死了!这回是楼下的大婶!而且对门的年轻媳妇也传说病危了,越来越近了,就是沿着从垃圾箱到我家的路线!那个女人,越来越近了!她和阿潮居然相爱到这种程度……阿潮这个风流鬼!”

什么嘛,任性的姑姑这个时候还要责怪姑丈!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却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一瞬间……我看见了苍白的火焰——如同明净镜面的反光。

等到我的眼睛再次看清面前的景物——“吓死我了,原来是姑丈啊!”我拍着心口,拼命压低声音。冰鳍也站了起来,向突然出现的姑丈欠了欠身。姑丈看了看妈妈房间紧闭的大门之后,就随我们一起沿着檐廊向后房走去。他的女儿爱梨正趴在他肩膀上睡着。可能因为失去心爱小鸟的关系吧,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刚刚哭过,小脸揉得红红的。

“姑丈几时来的?”冰鳍很难得的主动开口。

“跟你姑姑一起来的。”姑丈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回答。

“是吗,吵了架的夫妻结伴回娘家啊!”冰鳍讽刺的话里有意味深长的暗示,姑丈立刻变了脸色。

冰鳍用眼角看着姑丈:“画家是不是总会风流一点呢,被姑姑烧掉的那个信物……如果是穿病号服的女孩子送的,那就应该……是灯笼吧……”

“就是那个画着紫色龙胆花的百褶灯笼吗?果然是她啊!”我恍然大悟。

姑丈的脚步忽然停止了,仿佛支持不住一般,他慢慢的跌坐在廊檐边的美人靠上,冷汗顺着苍白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的声音颤抖着:“连什么样的女孩都知道……连灯笼和图案都知道!连炽华都不一定了解这个!所以我不喜欢这个家……我怕到不敢来!真像你们爷爷,在你们面前根本什么都瞒不住!”

“姑丈,你最好坦白吧。”冰鳍非常冷静,“可能你自己看不见——你被白火包围住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那始终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啊。”

“什么火……”姑丈环顾四周,似乎看不见冰鳍说的东西,他苦笑起来,“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提灯笼的女孩……芊芊,是我邻居啊……”

原来姑丈少年时隔壁住着一户扎灯笼的人家,那家有个生病的女儿,叫做芊芊。芊芊的病好像很麻烦,医生说她也许等不到长成大人了。因为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缘故,那家人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所以芊芊总是很悲伤,时常害怕的想,是不是她一死,别人就把她给忘记了。

那时候姑丈常去这户人家帮忙画灯笼,画灯笼是假,姑丈其实是想见芊芊,因为寂寞的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姑丈想方设法逗芊芊开心,有一次把准备卖的百褶灯笼偷偷拿到她床边,那时正值深秋,姑丈便将庭院一角静静开放的龙胆花描绘在灯笼上,送给这位悲伤的少女。

这是芊芊最珍视的礼物。所以她即使在前往医院接受手术时也带着这盏灯笼。

“一天傍晚夕阳反照的时刻,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忽然看见芊芊穿着病号服,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姑丈的双手握紧了,“她要我留着这个灯笼,要我永远不要忘记她,说完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芊芊手术失败……没下手术台就已经……可是她真的来过!这个灯笼可以证明啊!”

“就这些?”我总觉得姑丈的自白里少了重要的东西。

“怎可能!”冰鳍冷冷的说,“那种东西不会主动缠上人的,除非你还想着她或答应过她什么?”

我完全同意冰鳍的说法:“真不可靠!难怪爷爷不要你做女婿!”

“真可怕……”姑丈无可奈何的看着我们,“你们的爷爷当年一见我就强烈反对我和你姑姑的婚事,我还以为他嫌弃我的职业,非常不服气,有一次单独找他想说服他。可你们的爷爷提起了芊芊的事,说的一分不差……太可怕了……包括芊芊留下的灯笼,包括我答应芊芊的话……”

“爷爷他最不喜欢身边不干净的人了,你还送上门去!”我开始同情姑丈了。

“你爷爷很宠你姑姑,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姑丈笑了,“虽然始终没有亲口答应这桩婚事,但他在灯笼上写了几个字,说是封印……没有让你们的姑姑知道……”

“封印?”

“是四个字——还君明珠。”

虽然知道失礼,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爷爷的风格啊!

冰鳍却皱起眉头责备我:“火翼别打岔,姑丈你答应了芊芊什么?”

姑丈犹豫了,慢慢的用手遮住脸庞:“我答应她……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都能在一起,幸福的……在一起……”

“什么啊!这不就是‘契约’吗!”我脱口而出,“姑丈看不出芊芊她喜欢上你了吗!给她希望,让她的愿望化为执念,把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是姑丈你啊!”

冰鳍向姑丈解释:“你无意中和芊芊定下的‘契约’,使她变成死灵附在了灯笼上,本来爷爷已经把她封住了,可姑姑烧掉灯笼,破坏了封印,芊芊便自由了。最后你们的对话让‘契约’生效——姑姑让你和芊芊去过日子,而你并没有拒绝!”

“怎么可能!而且那是气话啊!”姑丈痛苦的抱住头,“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弄不清当时究竟喜不喜欢啊!也许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呢,也许只是少年时代的憧憬呢,难道芊芊不明白吗!”

“关心也好,憧憬也好,对于姑丈来说那只是一段不一样的回忆而已。”冰鳍有些寂寞的微笑了起来,“……可是对与芊芊而言,那却是一生一次,唯一的恋情……”

沉默飘荡在廊檐之上,晚风送来姑丈赌气的低语:“倒不如和芊芊去!反正她那么温柔!”

“还没得到教训啊!小心说到坏时辰上去……”我实在受不了姑姑这对夫妻的小孩子脾气。

冰鳍则反问姑丈:“姑丈来这边,难道不是为了躲芊芊吗?”

姑丈尴尬的笑了:“怎么说呢……毕竟你们的爷爷曾经住在这里……”

“爷爷都去世十年了,小的还可以,那种大东西恐怕这个屋子拦不住。”冰鳍说的也太不留情了。我不服气了:“不一定吧,芊芊她不是连姑丈的家也没能进吗!”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冰鳍沉吟起来,“说起来,那种新房子应该更应付不了才对……”

“说了那么多,其实完全是猜测不是吗?如果真是芊芊的话,为什么要兜这么大圈子做”七搭七“呢?所以,也许都只是巧合吧!”我努力改变气氛,可是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根本没人理我。

“我的小鸟……”带着哭腔的童声响起,原来爱梨被吵醒了。爱梨就好了,她出生在祖父去世之后,所以没像我和冰鳍那样被掩藏起性别来教养,也不曾取象征着强大幻兽的奇怪乳名,我叫“火翼”还好,要知道祖父当时想给姑姑的孩子取名“岚牙”的,小姑娘若有这么个怪名字,那实在太可怜啦。

最关键的一点是,爱梨完全没有遗传到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我曾经问过她又没有看过别人看不见的奇怪东西,她笑嘻嘻的回答我:“我看得见的别人都看得见!”

真可爱,不像那一个——我瞥了冰鳍一眼:“好在我有个讨人喜欢的妹妹!”

“是啊!不然家里有两个不可爱的女生,那可太不幸了!”冰鳍立刻面不改色的反驳我,忽然,他惊讶的睁大眼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的?”

我这才发现,包围着姑丈的苍白火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扩大,蔓延过了整个走廊。被光线模糊的檐廊尽头,一道依稀的人影正向我们这边慢慢逼近——“谁!”我和冰鳍同时站了起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这种开朗快活的声音是我所熟悉的——那是重华叔叔的声音。

冰鳍空出座位让重华叔叔坐下,别看平时对人冷冰冰的,冰鳍他特别敬爱自己的父亲。

“说什么呢,你和孩子们?神神秘秘的!”叔叔问姑丈。

姑丈勉强的笑着:“灯笼,灯笼的鬼故事……”

“那个啊!”叔叔大笑起来,“说到灯笼的鬼故事我倒想起来了,爸爸过世的那天,家门口的河对面,人来人往的,好多灯笼飘来飘去啊!”

我和冰鳍对看一眼,变了脸色。“害怕了吧!”叔叔得意的笑着,“其实以前爸爸都不准我们讲鬼故事的,说会引来奇怪的东西,我可从来没见过!”

的确着间老宅里是不能随便讲鬼故事,因为常年居住在这里的那些东西会因此而围上来,叔叔不讲我和冰鳍都没注意到——今天家里异常的干净,它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是什么力量,让它们唯恐避之不及?

完全不顾我和冰鳍还有姑丈难看的脸色,叔叔故作神秘的说:“是不该讲这些话的,今天就不太顺,我下一班就看见个灯笼一闪而过,晃进家门了!对了,下午巷口的老奶奶过世了,隔壁的先生又送医院啦!不跟你们说了,我找空华商量一下哪个去吊唁哪个去探病才好!来来爱梨,小舅舅带你到大舅舅那里去!”叔叔抱起顺从的向他张开双臂的爱梨,沿着檐廊一路玩笑着找我爸爸去了。

“灯笼……难道她已经找来了!这么快……”姑丈的声音颤抖着。

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芊芊进不了姑丈的家,却带得走别人,进了这边的门。弄不好是因为只有姑丈家里才有它害怕的东西……”

突然冰鳍脸色凝重起来:“什么时候,走廊变得这么黑的!”

没错,刚刚包围着姑丈的苍白火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沉浸在黑暗中的走廊上,无数无形之物蠢蠢欲动,数不胜数——它们,又回来了!而且有这么多!

难道可以驱逐这些东西的,是那种苍白的火焰!这火焰,究竟从何而来?

“不管怎么说先去家祠吧,那里有祖先的灵牌!爷爷的也在那里!”冰鳍果断的决定。

眼看着檐廊尽头就在前边的,可是怎么忽然变远了呢,我们下意识的跑了起来。可是檐廊的尽头渐渐退出我们的视野,明明是天天都走的道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漫长,怎么跑也跑不完啊……

姑丈渐渐停止了脚步。他甩开冰鳍的手,用一种苦闷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真的是芊芊吗?那么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夺走了这么多条人命……”

我和冰鳍惊讶的注视着姑丈,他扶住额角,挡住了脸上的表情:“如果……如果当时我不答应她就好了……不承认也不行,我已经连累太多人了……”

“不能停下来!”我大喊,“这里很危险!”

冰鳍再次拉住姑丈:“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这样子只会让死灵有机可乘!”

“林家潮,你在那里干什么!”强悍的呼喊声从走廊的那头传来,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姑姑就穿过黑暗疾步走来,虽然声音狠狠的,可她却红着眼眶,忽然间她惊叫起来,“咦,这是哪里啊?”

糟了,连姑姑也被卷进来了!

姑丈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再一次甩开冰鳍,一步一步的后退着:“如果找不到我的话,芊芊是不是还会带走别人呢?她会一直不停的杀人吧……所以……”姑丈的背后,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我和冰鳍的动作同时冻结了——因为那幽深的黑暗里,一点微小的灯光摇摇晃晃的浮现出来……

昏黄的灯光上蒙着淡淡的紫影,那是——龙胆花!

“小心!”我和冰鳍同时大喊,在姑姑困惑的惊叫里,姑丈像被什么拉扯住一样朝一个方向猛地倾斜过去,他张惶的对抗着将他拉扯过去的空荡荡的黑暗,拼命挣扎着:“是什么啊!什么在拉我!”

“什么也没有啊!”姑姑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吓我,阿潮!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骗!”

不能怪姑姑任性啊——因为她看不见!我和冰鳍从惊吓中回过神过来,连忙跑过去拉住姑丈的左手——他的右手,握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个人,穿着洁净的病号服,扎着长长的麻花辫,提着描绘了龙胆花的,过时的百褶灯笼。

“住手,芊芊!你已经死了!他不能和你在一起!”冰鳍大喊,但对方凝聚着执念的力量异常强大,不但是姑丈,连我们都快被它拖过去了。不像爷爷可以同时辨认、吸引和抗拒这些东西,我们除了“看得见”之外什么能力也没有啊!

混乱间只觉得手上一轻,芊芊的力量减低了不少,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转头去看那个施以强大支援的人——是姑姑。她拉紧姑丈的手,表情异乎寻常的坚决:“不让你带走!我不能让你带他走!”

姑姑与姑丈的牵绊,本来就比我们和他的深得多,虽然总是吵架,可果然只有姑姑拥有足以对抗芊芊的强烈思念。此刻姑姑毫不畏惧的注视着黑暗:“你在哪里?给我听着!这个家伙虽然又懒又笨又风流,完全没有任何优点,可我就是不会把他交给别人,因为他是我的丈夫!”

——这场危险的拔河比赛竟然取得了短暂的平衡。

我看见寂寞的笑容浮现在芊芊的脸上,她的唇轻轻的动着,好像在说什么。难道,是放弃的话?

“不要松手!”冰鳍觉察到了我的松懈,“她在说:那就把你们一起带过去!”

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传了过来,我感到手里蓦地失去了重量,脚下的地面仿佛塌陷了一样完全无法依靠,原来姑丈的手已经从我手中滑脱,不确定的视野里,我看见姑丈他们三个被固体状的黑暗一点一点的吞噬着,而突然失去了重心的我则不可遏抑的向后栽倒……

我跌进了……苍白的火焰中……

明净的火焰呼啸着奔涌而出,霎时扑灭了檐廊上的黑暗。刹那间,响起了乱作一团的撞击声和惊呼声——冰鳍,姑姑和姑丈同时跌倒在我身边。好像就在一瞬间,芊芊的手失去了力量。

苍白的火焰炽烈到睁不开眼的地步。我感到短短的衣角拂过头顶,那种高度——是小孩子!揉着跌痛的后脑勺,我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一双异色的眼睛——爱梨的眼睛!

爱梨的左眼,何时变成了灿烂的银瞳!

“是谁杀了我的小鸟?”爱梨冰冷的声音是儿童不应有的,伴随着语声,那片白火更加的辉煌猛烈——原来,那是爱梨眼中的火焰啊!

失了神的姑姑忽然指着前方,发出含糊的句子,我转回头——包围在苍白火焰中的走廊上,提灯笼的少女摆出痛苦的遮挡姿势,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长长的麻花辫和她的脸色都被强光映得一片苍白……

“芊芊!”姑丈惊恐的喊着。不仅是我和冰鳍,现在连连姑姑和姑丈都“看得见”了吗!

不,不是!与其说姑姑他们拥有了不一样的眼睛,还不如说芊芊拥有了可见的形体——爱梨的白火使她无处遁形!

难怪爱梨说她看得见的东西别人都看得见,原来她具有让那些东西显形的能力啊!是爱梨让芊芊进不了姑丈家的门,本应叫做“岚牙”的她还是遗传了祖父的一部分力量!

“又是你!以前有你在我带不走阿潮!现在聚集了这么多人的力量,我可不怕你!”现了形的芊芊努力的站直身体。原来她做“七搭七”夺走无辜者的生命就是为了对抗爱梨!

“赔我的小鸟!”爱梨全然不惧死灵的凶残,伴随着她的呼喊,白火百倍的膨胀起来。冰鳍站到了我身边,难得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了不起的能力……比爷爷还厉害……”

仿佛阳光下坚冰溶解一样,芊芊的身体开始变形,烧灼的痕迹出现在蓝色条纹衣服上,那纤细的象牙色手指像蜡烛融化一样渐渐不成形状。芊芊拼命支撑着不瘫倒在地,可身体却像油脂一样软化流淌,她肌肉剥落的唇固执的呼喊着姑丈的名字——那是她留在人间的全部目的,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固执的声音,然而却完全没有恨意,没有后悔……

看着渐渐扭曲的芊芊,爱梨的小脸上露出了不像孩子的残酷微笑……

“爱梨!”姑丈看不出爱梨身体的变化,只是以为她像妈妈一样吓坏了,他本能的抱住女儿。

可我知道——白火的力量太过强大了,那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所能控制和操纵的啊!

“等一等!爱梨!”我一把拉住爱梨的的手:“听我说,你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有权力制裁她的不是你!所以……拜托你,不要这样……不要变成,我们不认识的爱梨……”

“我的小鸟……”短暂的惊讶后,悲伤从爱梨的眼中满溢开来,随着眼泪滑出眼眶,“我最喜欢的小鸟……”她的左眼渐渐黯淡,伴着那楚楚可怜的神态,终于恢复了普通的瞳色,火焰,退却了……

白火与黑暗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檐廊上此消彼长,芊芊从几近融化的半流质体里重新修复了她的身形。龙胆花的灯笼摇曳着……慢慢靠近……

“一起走吧,阿潮。那时候你对我那么好,现在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一定可以幸福的,我会尽全力给你幸福的……”说出这些话的芊芊,那么诚恳,那么单纯,仿佛世界就只有你你我我这么简单……

姑丈伸手抱紧爱梨,还有他在身旁颤抖着的姑姑,像看陌生人那样注视着芊芊。不解的表情浮现在死灵青白的面孔上,芊芊睁大期待而困惑的眼睛,像等待人收留的迷路猫。

我知道冰鳍低下了头。一直不住的听着不同死灵那些绝望呼喊的他,也许比我更了解它们吧,所以,他一定承受着数倍于我的痛苦与挣扎……

我们都看得见——任性的人类,固执的死灵……

“对不起,芊芊……”姑丈的话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却出乎死灵的意料之外。

“阿潮……”瞬间的恐惧闪过芊芊的双眼,但很快被更强的期待所取代,“快点!一起走啊!”

“对不起,芊芊,不行。我不能丢下她们,和你一起……”

在一起的念头,要幸福的念头,心爱的人……这些使芊芊得以存在,可是就是这个人,要亲口否定她存在的根源……

“阿潮,一起走啊!”此刻芊芊固执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无力,甚至可怜。

姑丈抱紧了自己的亲人,而他的家人也还以同样温暖的拥抱,那是没有实体的死灵永远无法给予的拥抱,姑丈前所未有的镇定和坚决,“对不起,芊芊,我不如你坚强……像你一样抱着一点希望在黑暗中等待那么多年,我……做不到……自私也好,胆小也好,失信也好,被怎样嘲笑都无所谓——我就是,不能跟你走,因为在我身边的,是我最爱的人……我离不开她们!”

芊芊俯视着慢慢跪坐在地上的姑丈一家,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对不起,芊芊,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可以道歉,不停的道歉,一直到你满意为止,可只有和你一起走这件事,绝对不行!我的幸福……在这里……”

寂寞的笑容浮现在芊芊的脸上,伴着这微风一样的笑容,她的身体刹那间变得透明。我用手遮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呼喊——我知道,冰鳍知道,对于死灵而言,变得透明代表着什么。

我不知道人类和死灵,哪一个更脆弱——强大的死灵可以轻易的带走人类,但人类的心也可以轻易的毁灭死灵:只要让它们绝望就可以了,毁灭死灵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残酷……

芊芊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像阴影一样覆盖在她精致的面颊上。当她抬起头时,秋空一样晴朗明快的笑容占据了她整个表情。她向姑丈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笨阿潮!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呢!看你吓成这样!”提着她最珍视的那盏绘了龙胆花的灯笼,芊芊轻快的转了个身,留下一串开朗的笑声,“我是骗你的!什么带你走,什么在一起!我啊,只是说说罢了!”

只是随便说说吗?真的不在乎吗,那为什么不敢回头,不敢再多看曾经那么爱过的人一眼?是怕眼神泄漏了秘密,还是怕感情决堤而出?

明明那种轻快是装出来的——芊芊的手再也无力提起那盏灯笼,昏黄的灯笼摇晃着,坠落在地。

向着走廊的那头,芊芊那不断变得稀薄透明的身体几乎要消失在一片浓黑之中——这行将消散的灵魂还看得见道路吗?还能走到那个世界吗?即使走到了彼岸,等待她的也许只有最残酷的惩罚吧,无论如何,她都背负着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

任何时候都是孤独的,她始终得一个人寂寞的走完这最后的路程……

“一个人走,可以吗?”冰鳍的声音越过我的身边,他赶到芊芊身边,捡起地上的灯笼,“我,送你一程吧……”

“我也去!”我也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

芊芊感激的点了点头:“不远了,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呢……”

抬头看去,走廊的尽头竟通向我家正门,门前那条古老的小河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座光之拱桥,变得意外遥远的彼岸,无数的灯笼摇曳着,络绎不绝……

“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不是两位能去的地方了。”站在桥边,芊芊微笑着向我们欠身告别,就像夕阳反照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知以怎样的心情,我们目送她纤弱而坚强的背影消失在光桥之上……

“灯笼!”冰鳍忽然想起忘了归还芊芊的灯笼,伸出手时,他惊讶的发现那盏百褶灯笼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朵浓紫的龙胆花还静静的躺在手心苍白的纸灰中……

“死灵从不说谎,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失约。”冰鳍将脸埋在握花的手里,“按照约定,她成全了,她最爱的人的幸福……”

飘飞的灰烬里,我轻轻的露出寂寞的笑容,是不是该告诉冰鳍呢,龙胆花的花语是——孤寂的恋情,以及——为悲伤的你所爱……

完  

天狮子

……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这一刻,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

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噩梦了?”

刚做的梦,一睁开眼就不记得了……我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向车窗外,虽然刚过中午,可这种参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开车的是冰鳍的父亲,也就是我叔叔重华,我家不得不赶在八月台风多起来以前修缮世居祖宅的屋顶,可旧梯子坏了,店里卖的又根本达不到老房子那种高度,于是叔叔就和邻省山里的远亲联络,租辆小卡车去那里拉一些高大的竹子回来自己打梯子。

“我小时候去过!那个狮子村漂亮的不得了啊!”重华叔叔鼓动放暑假的我和冰鳍和他一起去,“而且村子很快就要废掉变成水库了,不去就没啦!”

所以就来了,居然没有考虑到少跟筋的重华叔叔根本没弄清路,车在这片陌生山林崎岖的道路上从一大早一直颠到现在。我叹了口气,把自己埋进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应当是充斥着灵气的地方,可这里意外的宁静,没有孤魂,没有木灵,没有魍魉,平静得像死去了一样……

“听到什么声音没有,火翼……”前排的冰鳍忽然问道。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微微湿润的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散碎声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间的细雪一般,那是无数的细小铃铛发出的冰凉絮语,唠唠叨叨的敲击着我的耳膜。我问冰鳍:“是铃声吧?”

“铃声?我怎么听不见!”重华叔叔大笑起来,“不过狮子村村长家门口挂着好大一串铃铛呢,看来是走对路了!既然你们听得见,就指路吧!”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鳍拥有看得见那些东西的眼睛,不像我只能听见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冰鳍甚至连那个世界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可如果我们听得见而叔叔却听不见的话,那这声音一定不正常。

不知来自哪里的铃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浓绿的山坳后面,几家的白墙黑瓦探出头来,疏淡得仿佛不经意的戏笔。我和冰鳍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村子规模不小,可就是有点不对啊,说不出来不对在哪里,也许……太安静,太干净了吧。然而重华叔叔发出了快活的喊声:“到了!这里一点也没变呢!”顺着窄窄的土埂,他毫不减速的驾车直奔一户人家门口,这家的房子虽然和村里其他的一样式样古旧,但却格外气派,露出美丽木纹的重檐下悬垂着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铃铛。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便是这狮子村村长的家。

“已经来了啊!重华二哥。”一个中年男子走出老屋,听称呼他应该比叔叔年幼,可看起来却苍老了很多。他客气的把我们让进屋内,屋里干净宽敞,可是铃声却格外嘈杂。“吵死了……”冰鳍揉着额头,吃力的靠在了椅背上。虽然山里比较凉爽,可铃声一直在耳边,滋味实在不好受。我给冰鳍扇着风:“屋里特别吵呢……”

重华叔叔毫不在意,只是一味的向村长询问哪里有好竹子,可那个村长一听见冰鳍的抱怨,眼光马上就变了,他犹犹豫豫的窥看着我们,终于按捺不住:“这两位……是二哥家的?”

叔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我都忘了——大的是空华大哥家的,这个才是我儿子!”他揉了揉冰鳍微带茶色的头发。

村长忽然变得意外的热情:“我记得二哥你和空华大哥是双生子吧,我们这里双生子算一个人,这两位也就是隔水不隔山啦!”这算什么话!

“你家时虎也差不多大吧?”叔叔问起了村长的独子,“没回来过暑假吗?怎么没看他?”

“他刚好出去!”村长似乎不太喜欢讲自己的孩子,迅速的转移了话题,“这几天我们村里正要举行祭典,不如让孩子们留下来玩玩吧!”

“好啊好啊!”对于这个邀请,叔叔好像比我们还要热衷的样子。

“干脆借个亲戚的喜气,请你们家少爷在祭典中舞狮子祈福吧!”村长的态度有点得寸进尺了。

“没问题!”叔叔一口答应了下来,冰鳍抱怨起来:“爸爸,舞狮子这种事,谁会啊!”

“不难,不难的!到时候只要披上狮子舞衣跟着铃声走就行了,就是门前的那串铃!”村长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我们身上,“两位少爷……都‘听得见’吧!”

我立刻把脸转向另一边,脸色难看起来,冰鳍知道事情不妙,忍住笑解释道:“这是我堂姐!”

为了避免那些东西的纠缠,我和冰鳍的头发都没留长,加上小的时候被祖父隐藏性别教养,所以到今天我们两个人也习惯像小时候那样穿相同的衣服,就算我现在没有穿裙子,也不能把我当男生吧!

那个村长却放心的出了口气,不但没有道歉的意思,而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还在发愁让哪位少爷舞狮子好呢,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不用考虑啦!”这算什么人家?还懂不懂礼貌啊!

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村长满足的带着叔叔去后山选竹子去了。居然要住在这里,简直是噩梦,难道这家没人听得见这吵闹的铃声吗?我和冰鳍洗了澡,换了村民自家织的青朽叶色土布单衫,马上逃到了屋外去了。开满野花的小路上铃声不至于响得这么厉害,好像质问一样。

“什么祭典啊?”我踢着路边的石子,“没有听说过七月里舞狮子的,又不是过年!”

冰鳍的气色还没有恢复,他点了点头:“看起来舞狮子是这个祭典的最重要的部分,就算深山里的风俗奇怪一点,也不该让外乡人来主祭吧,而且,火翼你听出来他们选择舞狮人的标准了吗?”

我用描着芒草和萤火的团扇支着下巴:“他好像说我们都‘听得见’铃铛的声音……难道,不是人人都听得见,只有听得见的人才能舞狮子吗?”

“所以才奇怪呀……”冰鳍低下了头,“祈福祭典即将到来,可这村里却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

我勉强的笑了笑:“可能是个比较庄重的祭典吧……”暗淡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林叶,用金灰色的细线描绘着碧蓝的朝颜花纤细的轮廓,已近黄昏了。林间的小路掩映在孔雀羊齿华丽的叶瓣下,转过了一棵横躺的朽木,一片丝绒般的苔原展现在我们面前——湿润,丰厚,苍翠,还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软,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养出这么精致的苔!

“真不得了!”我惊得连扇子都丢了,“可得挖一点带回去铺在庭院里面!”看着我摇摇晃晃的踏上苔原,冰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当心!”

苔还真滑啊,如果一个不当心……

“如果不当心就会掉下去!”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许多人就是这样掉进雷渊的。”

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苔原边缘站着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一瞬间,我产生了直视夏日正午阳光一般的晕眩感。带着明朗的笑容,少年伸手指向我前方——因为地形的关系,初来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平滑的苍苔下竟藏着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狱张开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这眼潭给人的感觉……非常得不好!虽然周围什么也没有,可是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脸都吓白了,跌跌撞撞的逃回冰鳍身边,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谢,少年还以爽朗的笑声。

“对了,你就是时虎吧!”忽然想起村长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我立刻脱口而出。冰鳍轻轻咳嗽提醒我注意礼貌。

“时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对对对,就是我呢!”运气真好,我猜对了,就连时虎本人都吃了一惊呢!“那你们就是要舞狮子的人了!”时虎坦率的打量着我们,“真是的,也不能请女孩子来舞狮吧!”这回轮到冰鳍发火了,的确他是长的秀气了一点,常被当成女生呢。我拼命忍住笑:“要舞狮的是这个,我堂弟!”

“我说嘛!”时虎的反应几乎跟那个村长一模一样,果然是一家人!不过他好像非常容易亲近,我们便向他打听起祭典的事来。“这个祭典啊,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举行了。”时虎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说人们刚在这里定居时,山里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祷告祈求保护……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少年的话语,好熟悉的话语……

“天狮子……”山路上那个梦的碎片反射着时虎的语言之光,在我的脑中重新闪烁起来……

“是啊,这个祭典就叫天狮子祭!就在这片苔原举行。”时虎点了点头,“你刚刚差一点落下去的那个深潭就是天狮子下来时的雷打出来的,所以叫雷渊!那里就封着山林里的邪鬼!”

难怪我觉得那眼深潭无比险恶!

“夜晚的山林很危险呢!”时虎指了个方向,“你们回去吧,千万不要往路的两边看,这是我们山里的规矩!”风掠过林梢,发出异样的呼啸,天已经暗了。

“你呢?”冰鳍难得的开口了。

“我?”时虎笑了起来,转身向着雷渊,“我还有事!”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眼睛起来有些异样,那瞳孔看起来就像温润的黄玉一样。

“那就晚上见了!”我拉着冰鳍踏上了归路。林间的能见度虽差,可是路倒不难走,很快铃声飘了过来,越来越响,一下子就看到村长家门了。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拦住我们。

“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迎接我们的是严厉的斥责,“别想介入祭典!”

乘着微弱的天色,我看清骂我们的人是个少年,带着山林特有的粗犷气息的脸上有着不太相称的阴郁表情,也许是因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的缘故吧。“时虎!这一位少爷是主祭!这么没礼貌,小心我把你关起来!”村长的斥骂从杂乱的铃声里传出,我们清楚的听见他呼叫这个少年——时虎。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他是时虎?如果他是时虎的话。我们在林间遇见的那个……是谁?

铃声激越起来。时虎恼恨的瞪了檐下的铃铛一眼,不情愿的收回手跟在我们后面进了主屋。从灯光下看他倒是个沉稳的少年。

“我爸爸呢?”冰鳍发现了屋子里没有重华叔叔的身影,立刻问道。

村长笑了:“二哥他因为砍了太多竹子一时带不下来,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什么!你让爸爸一个人住在山上!”冰鳍很难得的失去了自制力。

“不用担心,那里很安全,主祭!”村长对冰鳍恭敬的称呼里有不怀好意的味道,“您只要安心的舞狮子就行了。明天祭典结束村里人手一空闲出来,就上山帮他运竹子下来!”

越来越不对了!如果叔叔不回来,我们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难道他们这么怕我们在祭典结束之前离开村子吗?我喊了起来,“你们这是强迫人家参加什么天狮子祭!”

一瞬间村长的脸色变了,他推开椅子逼近我:“你说什么!天狮子祭!谁告诉你们的!”

我畏惧他的狂气:“村……村子里其他人讲的……”

“说谎!”村长一声断喝,“这个村里除了我家没有人知道天狮子祭这个名字!你们碰见了谁?他跟你们说了什么!老实说!”这个人一步一步逼近,迹近疯狂……

忽然,凌乱疾响着的铃声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刺入了我的耳膜……

村长的动作停止了,他有些恐惧的回头看了自己的独子时虎一眼,那位阴郁的山村少年眯起了沉着的细长眼睛:“又开始了……天狮子的诅咒……它一定不原谅我们废村建水库的事……”

“它果然不让我们离开这里!”村长的喉间发出破碎的低语,“它果然要杀光每一个人!”急促的敲门声猛地炸响了,屋外有人咒骂村长任意决定废村,哭诉家里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我去看一看……”村长慌乱的穿上外衣,吩咐时虎,“你看好他们,决不能让他们逃了!”怀着尖锐的不祥感,我和冰鳍看着村长的背影消失在狮子村纯粹而浓黑的夜色中。

时虎冷笑着环抱起双臂:“你们……去过雷渊了吧!”他指了指我的鞋——鞋上还残留着苔原的苍苔,“你们见到了吧——那个天狮子!”

……在雷渊旁边,我们只见到那位阳光般爽朗的少年,不是灵体,因为我听得见他的声音;也绝对不给人妖怪的感觉,他完全像人类,甚至比人更亲切温暖,难道他就是……天狮子!

“这个天狮子祭……是牺牲祭典吧!”冰鳍冷静的看着时虎,“说白了就是用人做的,血祭!”时虎冷冷的瞥了我们一眼。冰鳍毫不畏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说起来是祈福的狮舞,可整个村里却连一点练习乐器的声音也没有,就连锣鼓声也听不到!”

“对啊!祭典在那么滑的苔原上举行,听铃声引导的舞狮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雷渊里去!主祭是外乡人不会很危险吗?”我也质问着。

“这个祭典就是要把舞狮人引到雷渊里去!狮子是嗜血的动物,平息天狮子的诅咒,就要用人命!”冰鳍注视着时虎,“虽然其中的细节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没猜错的话,时虎,你也听得见铃声吧!这次的祭品——本来应该是你!”

冰冷的笑容从时虎的眼角扩散了开来:“是的,如果你们不来的话,去天狮子那里的,就是我。”

这一刻,我犹豫起来,如果苔原上的那个少年要的只是人命的话,为什么当时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和嗜血的恶魔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传说中他是作为保护者降落到人间的啊!我低声自语:“我觉得,天狮子,应该不会那么凶残……”

“火翼!”冰鳍责备我,“这座山连一个魍魉也没有,却完全不给人干净的感觉,就是因为有强大的东西在啊!”的确,少年给人的感觉,存在感强的过分!

“那也不能就说这个东西是邪恶的啊!”我反驳,“他怎么说也算救过我!”

冰鳍冷笑:“不管那个少年是善是恶,你没有看见吗,他的眼睛,狮子一样黄玉色的眼睛!”

“少年?”时虎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你们在雷渊边遇上的是个少年?”

“是啊!不然你说是什么?”

“我说的天狮子是……雷渊边的巨石——狮子形的巨石啊!”时虎露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

“没有啊!”我迷惑起来,“雷渊边上有巨石吗?”冰鳍摇头表示他也没看见时虎说的东西。

一瞬间,时虎严厉的眼神变了,看起来竟然有些温暖,“跟我来!”

站在门口那串巨大的铃铛下,圆铃在夜色里浮泛着浅浅的金光。“仔细看!”时虎低声说,我和冰鳍凑近几乎垂到地面的铃串,朦胧的光晕里,我们惊讶的发现——所有的铃铛都没有那颗发声的小珠!难怪一般人听不见所谓的铃声!这根本不是能够发出声音的铃铛!

我喃喃自语:“我们听见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声音?”

“来了!”时虎指向黑暗,远远的林树依稀的轮廓间,一点小小的金光慢慢飘近,不是萤火虫,虽然一样渺小,但那是更辉煌的光芒!这点微光迤逦飞近,就在我们面前没入那一串重重叠叠的金铃中。

“那家的病人刚刚去世了!”时虎冷笑起来,“明白了吗——这些铃是被天狮子的诅咒带走的人化成的,铃声就是那些无法升天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在我和冰鳍震惊的表情里,时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鳍的头发将他拉到面前:“……逃吧……”

往哪里逃呢?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逃了。这夜间的山林为什么这么静呢?就像闷罐一样!有点虫声也好,有只夜鸟也好,就算有头野兽也无所谓——这死一般的寂静才真的让人无法忍受!

慌乱里我滑倒了,冰鳍在扶我时捡起了某个圆形的东西,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状!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凭着触感,我们判断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扇子上应该描着芒草和萤火——这是我丢在雷渊边苔原上的扇子!这里是……雷渊!不能动!黑暗中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雷渊里!

这时我们才想起违背了少年的忠告——夜行在山林中,绝对不可以往路的两边看!

视野忽然间被柔和的金光照亮了,细碎的铃声响藤蔓一样伸展开来,那串巨大的铃铛竟然泅渡过无边的黑暗,尾随我们而来!“还好没逃掉!就这样开始吧,天狮子祭……”铃声中传来村长异样的语声,狮子舞衣的轮廓被荧光够勾勒出来,狮头下是村长失控而狂喜的脸,“把你们,交给天狮子!”

“我们不是你儿子的替身!”冰鳍拦在我前面大喊。

“哦……已经知道了嘛?这可由不得你呢……城里的小孩子怎么会明白,不公平啊!我们一家一直就是天狮子的祭品!”村长的诡异的笑脸曲扭了,“这村子里一直流传着天狮子的传说:早年人类无法在深山里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里的天狮子祈求,天狮子保佑平安和丰收,可代价是吞吃村民的灵魂。为了躲避狮口,灵魂化为铃铛等待升天的机会!我家供养这些铃,每代家长在某一年七月鬼门开时,在天狮子祭里投身雷渊!乘天狮子只顾着啃食我们的灵魂的时候,让村民们的灵魂升天!”

一瞬间,有风吹过我的脑海……山道上那个消失的梦在我的心里明明灭灭,不太一样啊——村长的传说和少年的传说……

“我亲眼看见父亲被雷渊吞噬,那个时候才两岁!那种恐惧,即使那么小都无法忘掉……”村长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后来我就不怕了……是谁规定的,谁规定我们非死不可……不就是个传说吗?我们活到今天难道是仰仗天狮子的力量吗!是我们自己在山里开出农田,修建家园!什么天狮子,只会在祭典里出现夺走人命!这村子心甘情愿供养雷渊的天狮子这种恶魔!我居然要为这样的村子卖命?”

越来越奇怪了……那个少年不是说雷渊里封着的,是天狮子制服的吞吃人魂的邪鬼吗?

“什么天狮子祭!我偏不举行!”村长举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铃铛,“看见了吗,从我父亲死去后积累下来的魂铃,这么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着比起来,这点声音又算什么?我决不会被天狮子吃掉!时虎也不会!”村长举起狮子舞衣,慢慢靠近冰鳍,“我要放弃这个村子,让天狮子永远的沉在水底!你就是最后的祭品!别怕,这铃声会引来天狮子的,一下子就好了!你就代替我的时虎……”

“你真的认为……逃得掉吗?”沉静的语声里,出现了,另一头狮子……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雷渊的另一边,在他的身后是一块巨大的怪石——狮子状的怪石。

白天来的时候,明明没有这块石头啊!

“是……时虎!那里是禁地啊!会死的!”村长一把抛下了铃铛和舞衣向雷渊跑去,想要带回犯忌的儿子,他跑得那么急,好像忘了这里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渊啊……

在村长的眼睛里,这个少年就那么像时虎吗?我明明看见——他有着黄玉色的眼睛!

“站住!那个不是时虎!”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大喊,然而已经晚了,无声无息的,村长在雷渊的上方消失了。并不是掉进去的,因为连一点水声也没有,村长简直就像,被吞掉了……

一瞬间,那串魂铃沉默了,它们静静散开,纷纷向雷渊上空聚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片刻,伴着突然震响的疯狂的铃声,一个巨大的魂铃从雷渊里升了起来,那种凄惨的声音,简直就像村长的哀号!

黄玉般瞳色的少年语声里有血的味道:“我不客气了!”他已准备好享用这份灵魂的盛餐!

“天狮子!”我大叫起来,“你就是天狮子吧?你在干什么!妖怪才吃人魂啊!”

少年笑了,却全然不是黄昏初遇时那开朗如阳光般的笑容:“我就是妖怪呢,小姑娘!”

妖怪?明明他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啊……“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妖怪呢?你救了我的!”我拉住冰鳍,“天狮子不是妖怪!是不是冰鳍!你也说话啊!”

“太过复杂的事情我是不明白……”冰鳍垂下了眼睑,“让躲在那里的家伙来说吧!”他转向魂铃荧光的死角,一声叹息从黑暗里响起,那是时虎的声音。

“好久不见。”时虎的声音沉稳而温柔,“天狮子……”那枚无法脱离雷渊的巨大的魂铃疯狂的鸣动起来,众多细小的铃也随之无声的乱舞,仿佛在警告时虎,让他赶快离开。

“逃不掉的……父亲。”时虎低下头,悲伤的笑了起来,“一旦村子变成水库,雷渊的水也会泛滥,溢出深潭!到时候整个水库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雷渊!我们还是逃不开,天狮子的诅咒!”

“天狮子……不是那么凶残的东西!”我惊讶于自己的固执,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坚信少年的无辜。将头转向巨石下沉默的天狮子,我一字一字的:“那些残酷的事是雷渊里封着的邪鬼做的,对不对?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因为你的笑容……真的很亲切,就算是妖怪,也很亲切……冰鳍你也说话呀!”真该死,我无法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啊!

冰鳍静静的点了点头。虽然一直对来历不明的少年抱有戒备的态度,但冰鳍依然无法否认他身上的温暖气质,可魂铃嘶喊着,震耳欲聋……

“什么邪鬼,骗你的!”天狮子开口了,用绝望的轻描淡写,“都告诉你不要相信妖怪!”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时虎打断了天狮子的话语,“小时候,你救了落进雷渊的我,那个时候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曾尽力的说服父亲,说你并不凶残嗜血,可是你却诅咒了整个村庄!”他一步步的走近雷渊,“如果你要的只是人命的话,现在就给你!我家的血脉从我这里断绝,你对血的渴望也该就此停止了吧!请你放过这里的人,去水底沉睡!”

不是这样的!一定有那里出了问题!山道上的梦,冲撞着记忆的冻土——“你在跟我定契约吗?你有这个资格吗?”天狮子的话语忽然冷酷得如雷渊一般,冷酷而寂寞,“我还以为,只有时虎是不一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时虎离雷渊越来越近了“说啊……你这……任性的家伙!”

前面,就是雷渊了啊!“不要过去!”我惊叫着跑了起来,想去阻止笔直向前的时虎,冰鳍几乎和我同时起跑。苔原湿滑无比……脚底,空了……

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水里。小铃在我周遭,像无数闪光的水泡;我的头上,挂着那个村长化成的巨大魂铃——我竟然,悬浮在雷渊上空!

我转头四顾,大声喊同样悬浮中的冰鳍,却突然的发现在这里我和人间的鬼魂一样无法出声!冰鳍慢慢飘近我,指向下方,我惊得捂住了嘴——雷渊边的苔原上竟躺着冰鳍和……我自己!

灵魂离体!这可是一份宝贵的经验,如果我的生魂还能平安的回到身体里的话……

冰鳍打了个手势,我转过了头……温润的黄玉色光芒包围着两道人影——时虎和天狮子少年。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天狮子以猫科动物般优雅的步态轻轻走近时虎,微微仰起头。

时虎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对方黄玉色的眼瞳:“我以为……你已经不想再听我说话了。”

“明明是你们,先不愿意和我说话。”天狮子笑了,露出了两粒小小的虎牙。

人间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天狮子蓬松的头发:“救我的时候,我要抬头看你,可是现在我已经比你还高了……好像和你这样的人说这种话有点奇怪,可是……”时虎深深的呼吸,“对不起。”

天狮子像困惑的小动物一样偏着头,似乎无法理解时虎话里的意思,时虎淡淡的笑了:“是我们的祈祷让你存在,是我们一直无节制的索取,让你变成今天的样子……对不起……是我们不好……对不起……”时虎慢慢的低下头去,声音也越说越低,似乎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那最后的话语……

天狮子用力撑起时虎的身体,从下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要道歉,时虎,你尽管说!”

时虎的笑容那么悲伤:“吃掉我的灵魂后你就回去好吗?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可是,拜托你回去……你已经不必再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了,这里会沉睡进水底,大家也会离你越来越远,然后渐渐把你忘了,你一个人,会寂寞吧……”

惊讶一瞬间融化在天狮子那美丽的眼眸中,渐渐的,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好像又看见了……最初向我祈祷的人……”他低头的动作里有与少年的外貌不相称沧桑感,“虔诚的心,以及直接来自这样心灵的完全没有欺骗的语言,不过他把我当成了神,要用自己及后人的灵魂来换我对山村眷顾;而在你眼里,我是朋友……对不对,时虎,我是朋友?”

时虎再一次抚摸着天狮子的短发,微笑着,他什么也没说。

一瞬间,荧光飞散,那枚悬浮在我们头上的巨大魂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攫住一般,笔直的向上飞起,我和冰鳍抬头时,魂铃骤然停住,停在两排白亮的獠牙之间——是狮子!不,那不仅仅是狮子,出现在半空中,强大而温柔,高贵而自由,残酷而圣洁——那是美丽绝伦的庞大神体啊!

虽然是熟悉的少年的声音,但却格外的庄严:“天狮子是我,邪鬼也是我,保护村庄,带来丰收的是我,诅咒这个村子,要吞吃人们灵魂的,一样是我!”半空中的巨大狮子将黄玉色的瞳孔转向我和冰鳍,“你们觉得我温暖,是因为你们用温暖的心看我,人们觉得我残酷,是因为他们的心中怀着对我的恐惧和敌意!我照映出的,是人们自己的心啊!”

想起来了:山道上的梦里我曾见过这辉煌的神体——天狮子,是被人类的欲望实体化的,这片山林自然之力的化身!

符合人类要求的部分,被神化为天狮子,以巨石之形接受人们的献祭;违背人类要求的部分,被赋予禁忌的邪鬼之名,被封入雷渊。而自然本身,又怎能由人类的善恶来衡量!

时虎静静的注视着半空中天狮子,仿佛用进了一生所有的感情。

所有的魂铃在刹那间鸣动起来,但那是无比柔和的共鸣,在这美妙的声音里,它们渐渐开始上升,像无数流星返回天国,在没入天空深处的几秒之后,铃的清响再度传来,霎时,辉煌的铃之流星雨倾盆而下,撒向这一片亘古不变的山林——灵魂无法升天是因为对这片山林的眷恋啊,用双手建立起来的这片家园才是山民们唯一的天国。

在金色的疾雨中,天狮子缓缓的起飞了,伴着狂雷,那火焰般的鬣鬃向空气里抛洒着眩目的光炎,他依依不舍的绕着雷渊上空飞舞着,最后曳着长长的光流,与魂铃一起,投身入苍莽的黛色群山……

那一刻,我看见那位名叫时虎的人类的少年,用最虔诚的表情向悠远的群山张开了双臂……

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的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了什么梦?”他指了指我的鞋,表情里有无法言传的复杂感情。

我低头,看见了沾在鞋上的苍翠苔痕。“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投去了会心的笑容。

冰鳍淡然的笑了,转头向外。路上山林的精灵们喧闹着,摇动浓绿的枝叶扑打着车窗,将小石子推到我们的车轮下,尽情的恶作剧。山里充满了甜美的生气。

就在开车的重华叔叔欢呼着“到狮子村了”的时候,我看见映在照后镜里的山路尽头站着一位开朗的少年。虽然隔的那么远,但他强烈的存在感依然像此刻的烈日一样咄咄逼人,我甚至看得见,他那双如黄玉般温润的眼眸……

“天狮子!”我和冰鳍几乎同时发出欢叫转回头去,可光影斑驳的山路上,什么也没有。

在叔叔“见鬼了”的说笑里我和冰鳍相视一笑——还没有离开,还是不愿放弃人类吗?

——仁慈的自然啊……  

春眠之庭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后,但春色分明已经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来,风从临水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是暮春初夏那种潮湿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征性留出来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唱昆曲的老艺人盘着优雅的低髻,呜呜咽咽的扮着杜丽娘。因为不懂欣赏而百无聊赖的我向洞开的窗外看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叠叠的紫色垂铃状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样奋不顾身的绽开着——怎么看都是初夏了……

“从现在开始,就都是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我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隔壁座位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此刻正在努力的对抗着睡魔,我的话打断了他一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搞不清状况,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满的咕哝着:“什么啊?”一只同样昏昏欲睡的小精魅在他额前摇摇欲坠,我忍不住指着他的脑袋笑出声来。冰鳍低声骂了句“讨厌”,连忙把那个家伙赶了下去。

坐在茶座另一边的祖母这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训斥我们:“你们在干什么!没规矩!”祖母当然会觉得我和冰鳍举动奇怪,因为——她看不见嘛!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鳍都拥有可以看透彼方世界的眼睛。和只拥有“看”的能力的我相比,冰鳍更厉害,他甚至还能听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看着我和冰鳍满不在乎的样子,祖母更加火大了:“不能安安静静看戏的话,为什么不学学醍醐呢!”被她夸奖的醍醐就坐在邻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发翁妪,还有模样奇特的异形精魅,每一个都摇头晃脑的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唱段,醍醐就在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那头短到不能再短的头发显得分外醒目。

这就是香川民间艺术社团“青柳会”一年一度的春季聚会的现场,香川城是拥有悠久历史,民间艺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可不管怎么说,会参加这种社团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才对。正因为如此,身为通草花工艺传人的奶奶才会强迫我和冰鳍每年都参加这个春游聚会,说是能为“青柳会”带来年轻的气息;我和冰鳍可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个历时两天的短途旅行几乎每年都选在同样古老的邻城——桃叶津,参观完那里的园林之后,就是在一间古老的旅馆里和当地的民间艺人们交流。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听个小戏,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艺什么的,我们跟在里面别提多无聊了。不过今年参加这个聚会的年轻人意外的多,除了我和冰鳍之外,还有刚刚祖母夸奖过的醍醐。

在旅游车上碰见醍醐的时候我真是吃了一惊,因为他是我家后面巷子里砂想寺的和尚。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所以平时总是紧闭寺门。不过方丈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他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和我们家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寺里总会送来些精致的漆盒砚台,而我们家则以通草供花回赠。可是我和冰鳍上学时总能碰见醍醐,他好像是寺里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人。虽然平时也没见过他穿僧袍,不过今天醍醐居然一副格外时髦的旅行打扮,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配上黄色的眼镜,还有花纹奇怪的衬衫,怎么看也不像个出家人。

祖母说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醍醐从今年开始跟随能寂大师学制漆砂砚,代替他师傅来参加这次春游。可是那如同古代武僧一般的剽悍外形却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醍醐与未来的漆砂砚工艺家的身份联系在一起,所以我颇有微词:“现在才开始学,不会太迟了吗?”

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和冰鳍从小就抱着好玩的心理跟着祖母学做通草花,和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冰鳍相比,没有什么才能的我到今天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做的紫阳花差到我自己都不忍心拿出来丢人现眼。不过我无心的话却不知那里得罪了醍醐,当时他竟然傲慢的回答我说:“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乘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强悍脸庞,可是坐在我身边的冰鳍却发出了尖锐的冷笑:“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对付醍醐的粗暴,冰鳍自然有他的毒舌,“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做的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唐椿。搞不好……你认为所有的粉红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结果我们和旅行团中最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同龄人,就这样闹崩了……

突然敲响的醒木的声音一下子澄清了我因为困倦而逐渐变得混浊的思绪,我慌张的从花梨木桌上抬起头来,发现舞台上已经改换了戏码,“武松打虎”的评书已经开始了。一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又补充进来,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人类身边的位置,这个旅馆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啊!这时邻桌的醍醐也醒了,他低声咒骂着,恼怒的摸着后脑勺,可能突然惊醒时撞到头了。因为坐姿改变,原本被他遮住的另外两位年轻的成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两位成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总是坐在一起,但却不怎么交谈。听奶奶提起过——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纤细轮廓的那个是若藻,而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的那个,名叫松风,他们都是香川锦织造术的传人。香川锦从唐代开始就是进贡给宫廷的珍贵织品,据说织造过程非常复杂;而这两位年纪轻轻却都已技法纯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匠人了,尤其刚从纺织大学毕业的织锦家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会的老人家们的重视,养子松风相比而言就逊色一点了。可是祖母却曾经这样说过:“就感受力和表现力而言,两个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过,能在织品里重现唐代繁华的,应该是松风吧……”

然而和才能相比,因为年龄接近而不可避免的被人拿来比较,才真的是很让人烦的事……

精魅的骚动使我再一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语言世界里武松与老虎的争斗已经停止,可精魅们却表现出异常的慌乱,无声的推挤着夺路而逃。它们拼命避开舞台方向的位置——画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个锦缎的小盒:“老夫壮游大江南北……”唉……何必讲得那么麻烦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庙的时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难怪那些家伙都要往外逃!活该!就在我暗自发笑的时候,老先生打开了锦盒,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丢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顾不得颜面,我捂着鼻子悄悄站起来向门外走,冰鳍一语不发的起身跟在我身后,看来他也认为这是离席的好机会。一出水榭,就是着这旅馆的后花园了。

这间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这个小花园植物却非常茂盛,可能它的旧主人的爱好特别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开放的花。以前来时不逢着花期,所以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到了这个季节,果然都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前院种植的桐花从墙外探进头来的,恣意伸展缭乱的枝条,连接前后院的满月门边缟绣球的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房,竹篱上水晶花也零零星星的冒出了花穗,木香那缀着象牙白花朵的枝条和藤花纠缠在一起,从小小的花架上垂挂下来,一直披拂到开满深紫色文目菖蒲的小池塘边,从院墙外吹进来的柳絮一分漂满了水面,还有两分迎着淡淡的日光,慵懒的飞舞在半空里。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所有背阴的地方都被它们占据了。

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抱着双臂找了块比较“空旷”的湖石坐了下来:“难怪只招徕得到我们这种穷客人,这样怎么做生意嘛!”话虽然说的刻薄,冰鳍还是和我一样比较喜欢呆在这个庭院里,因为这些属于彼岸世界的家伙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比人类更悠闲知足的享受着满院的花香。

就在我们准备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温暖灵气的时候,素有“孩儿脸”之称的春季天空发难了,刚刚还蓝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时密布起阴云,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样会有疾风的预兆,任性的春雨就这样骤然间滴滴嗒嗒的落下来,没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雨,但放着不管的话衣衫很快就会湿透的。我和冰鳍看着远方天空里雨云模糊的边缘,决定去花架下面等到云头走过为止。

雨打在头顶上方枝叶形成的的屏障上,发出极有耐心的绵密声音。可能因为春天太短的关系吧,藤花典雅的紫色显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干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细雨调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气息,有种复杂而困倦的娇慵。

春雨具有净化的功能,所以那些家伙们也纷纷躲起来了,庭院里渐渐清静起来。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画出的无数细小涟漪,我不由得微笑起来:“可惜啊……还没到紫阳花开放的时候,在这样的雨里最适合看紫阳花了……”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会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紫阳花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好像……

冰鳍皱了皱眉头,并不赞同我的意见:“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哎呀,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啦!”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砂想寺的醍醐!

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醍醐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不过他的衣服连一点湿掉的地方也没有。“咦?你刚刚不是还在水榭那边吗?”我对此刻在这里碰见他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醍醐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不过他的衣服连一点湿掉的地方也没有。“咦?你刚刚不是还在水榭那边吗?”我对此刻在这里碰见他感到非常意外。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你们一出门我就跟着出来啦,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看起来这家伙天生粗线条,早已经忘掉在车里和我们的不快了,不过冰鳍的个性却比他别扭多了:“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

事情又完全按照那时车厢里的流程进行下去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两个人感到束手

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比汉语更加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高丽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有朝鲜血统,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变得那么柔和:“这首新罗古歌,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同伴,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

原来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执著的唱起这无法送给任何人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不辜负你的关怀。

转瞬间,也许还能再见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脚步——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怎样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为是男子写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来似乎更加与诗句里的气氛契合,一时间我甚至觉得美丽的东西,总是无可避免的与悲伤联系在一起……

微弱的歌声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过路的雨从池塘的水面上氤氲起来,变成了柔和的薄雾,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起来,美得那么严肃的文目菖蒲也披上了妖娆的羽衣……

“说不定得乌谷还在暗自窃喜呢!”忽然间醍醐换了表情,将视线转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种嘲笑般恶意的语气,“至少不用再被人拿来和年龄相近的竹旨郎比来比去!”

对于这彻底破坏了气氛的评论,冰鳍立刻变了脸色,他极不友好的瞪着醍醐:“雨停了呢,火翼!我们没必要和这样的家伙继续呆在一起!”真没办法,琵琶奶奶的歌声一结束,一切又恢复原状了。冰鳍不由分说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头走去,那里正对着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门。

“站住!不要去那边!”醍醐忽然大喊起来,他似乎急切地想阻止我们,可能因为是出家人的缘故吧,醍醐没有出手拉住离他比较近的我。走在前面的冰鳍赌气似的一把推开了那扇黑漆小门。

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一下子从门里涌了出来,我们瞬间浸泡在白雾温柔的抚摸里……

醍醐从我们身后迅速赶了上来,发出短促的低斥,仿佛凭空曳起一阵强风,浓雾旋转着散开了。濡湿的苍紫色溢满我的眼睑……

紫阳花——这个季节居然有紫阳花!小门背后,是紫阳花的庭院!

被细雨湿润的铁灰色踏脚石两边,水滴汇聚在颜色鲜绿的宽阔叶片边缘,在丝丝缕缕的雾气里泛着清爽的微光。绣球紫阳丰润的花团上沾染着若有若无的紫色,而另一边额紫阳的花盘上却一浮现出一抹素净的蓝影,虾夷紫阳的花蕾是有些触目的鲜红,可簇拥在一起的细小花朵的淡紫色却是那么楚楚可怜。紫阳花原本给人比任何花朵都安静的感觉,可是这庭院里的花却像不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样,以一种压倒性的生命力绽放着,骤然间投身于其中的我直接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可是冰鳍站在纷乱的紫阳花之间,竟如此的适合这寂静的疯狂之庭……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双臂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我们:“了不起,你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啦!”

听出醍醐的弦外之音,我连忙回头去看来时的小门,可是呈现我视野里的就只有迷雾中的紫阳花而已!冰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是有些怀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来的时候,有这个庭院吗?”我一听心头火起,居然这样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让这个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来了,多少也参观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还是无可奈何,摸着只剩发根的后脑勺在前面走了起来。我拉着不情愿的冰鳍跟在后面,依这家伙的脾气一定是不愿意和醍醐同路的,可让他一个人走还不知道会迷路到什么地方去!

就这样,我们沿着铺了踏脚石的小路转过了一丛又一丛的花树,这个庭院好像意外的宽广,并且刻意用花树营造出视野的隔断,我们觉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转一样。不知不觉间,连天色都暗下来了。我渐渐感到不妙——从进入这个紫阳花之庭起,旅馆里多得让人头痛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出现;更重要的是明明旅馆外面就是一条街,怎么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庭院的!

难道,这个庭院里潜伏着强大而可怕的东西!或者那强大而可怕的东西,就是这庭院本身!

“那边!”冰鳍忽然指着拐角处一株淡蓝色绣球紫阳大喊起来,团团簇簇的硕大花朵掩映这一道朦胧的影子,不会错的,那……是人!

醍醐抬起强壮的手臂无声的拦在我和冰鳍面前,他剽悍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如临大敌

的戒备与沉着。以最简洁有力的动作上前一步,伴随着他的短促低吼,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掀开紫阳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条,花树下的人影发出低低的惊叫,慌乱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仿佛河流被山峦阻隔而逆行一样,吹向紫阳花的劲风刹那间感变了方向,毫无预兆的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碎叶和落花裹着强风不断的打击在我和冰鳍的身上,这回轮到我们狼狈的举手遮挡了。更让人生气的是醍醐的嘲笑:“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呢!”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冰鳍惊讶的声音传来:“是你们?”

还在不停摇曳的紫阳花下,带着慌乱表情的脸庞像紫阳花一样苍白,那是……若藻!似乎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他此刻的神色就好像是面对着忽然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一样,松风则站在他身边,还没来的及放下的右手表示刚刚阻挡了醍醐鲁莽行动的就是他。

“你们果然在这里!怎么进来的?”醍醐又傲慢的环抱起双臂,毫不客气的对若藻和松风说。

若藻微微的吃了一惊,他略带神经质的表情显得更加警惕了。这一刻,我看见在他还沾染着紫阳花碎片的额发下,那双略带寂寥感觉的眼睛残留着哭泣过的痕迹,薄薄的单眼皮呈现出淡淡的嫣红。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边的松风,难道,他们闹别扭了?

“你这家伙,我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啊!”这时醍醐再一次向若藻发问,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的人。对此若藻惊讶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对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睑:“不知道。”

松风一边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醍醐却完全不为所动:“你是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哭什么啊?”

阴郁的愤怒一瞬间闪过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头的动作藏起了眼神,那种畏缩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可怜,我是在忍受不了醍醐没神经的态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风他们自己的事吧!”

“火翼!”冰鳍忽然大声阻止我,可是已经迟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间从若藻的眼里爆发出来,他狠狠的盯着我,连清秀的脸庞都曲扭了:“我和他的事!你知道什么?”不顾松风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时安静到近乎沉默的态度,他一步步的逼近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若藻和松风,我们的名字就必须连在一起吗?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

对于这种毫无道理的指责,我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连一贯冷静的冰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怒给弄懵了。若藻却依然放任情绪的野马恣意驰骋:“从小就被人比来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风作比较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他们看过我们织的锦吗?什么嫡子总应该比养子有才能?他们知道我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吃了多少苦吗?为了不落在松风后面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松风的才华……即使受过正规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远比不上松风!”

我的话值得让若藻生这么大的气吗?而且就算他气疯了,当着松风本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我看了冰鳍一眼,他也同样疑惑的看着我。松风则低下了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笑容。

“松风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对手!织锦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那种态度就好像在说无论我多么拼命没用……松风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挥手,横斜在他眼前的一朵额紫阳就这样遭到了无妄之灾。不安的风鼓荡在庭院之间,紫阳花的枝叶碰撞着,发出了责备一样的低语。

然而醍醐却在冷言冷语的火上浇油:“太难看啦!跟女人发火,难怪松风看不起你!”

是这样的吗?可是我明明看见,总是陪在若藻身边的松风看着他的眼神,那绝对不

是轻视的眼神!

一瞬间,失控的笑容席卷了若藻的整个表情,随着他的变化,满院的紫阳花摇曳了起来,带起阴惨的阵风。温柔的白雾也渐渐变得黑暗而混浊……

“看不起我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松风已经死了!”若藻抬起不断颤抖着的右手梳理着额发,可这个动作却变成了神经质的拉扯,夹杂在发间的花瓣悲惨的碎裂了,“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对死人来说无论多有才华也没有意义!”

冰鳍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边的松风一眼,平静的说:“若藻,难道你……杀了松风!”

“我……”迷惘的表情表示若藻还没有完全跟得上冰鳍的思路,但这表情很快被病态的微笑取代了,狂风瞬间在庭院里肆虐起来,紫阳花无助而痛苦的尖叫着,这个庭院仿佛呼应着若藻的情绪,不断的变化着面貌,“是啊……是我杀了松风,从了解到自己永远赢不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杀了他!”仿佛失去了支撑一般,若藻将面孔埋进双手里,无力的沿着一丛紫阳花跌坐下来。他那几近崩溃的感情里有多少是恨呢?我看到的更多无法原谅自己那杀意的自责啊!

松风慢慢的,慢慢的走到若藻的身边,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若藻的头发,可能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用那笨拙的动作安慰敏感的友人吧,可是他怒视着我们的眼神却是那么凌厉,好像比起不断在幻想中杀死自己的若藻,我们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虽然有过一回教训,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多嘴的毛病:“你并没有杀死松风啊,若藻!松风还活着!没有人会因为别人的念头而死掉的!”

若藻忽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注视着我:“你说什么?松风他……没有死?”

“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又没骗你!”我被他看得脊背发冷,慌张的指着松风,“他不就在你身边嘛!”

若藻迅速的站起身来,慌乱而迷惘的寻觅着四周,他的眼神毫无焦点的扫过松风站立的地方,并没有作任何停留。我开始意识到不对——的确从刚才起若藻对松风的安慰或阻拦就一点回应也没有,我以为他是脾气别扭,再不就是刻意无视松风的存在。难道事实是——他真的看不见松风!可是不光是我和冰鳍,明明醍醐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不然他也不会在刚碰见的时候说“你们果然在这里”!

“连这个都分不出吗?你们两个!”醍醐看着我们的表情,语气近乎嘲笑,“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的,本来就只有生魂和死灵啊!”

生魂和死灵……的确藤花架下醍醐毫无预兆就出现了,而且身上完全没有淋湿的痕迹,难道他没能拉住我阻止我和冰鳍进入庭院,不是顾忌出家人的身份,而是因为,在我们面前的他,根本就是灵体!

“我是搞不懂你们怎么能直接进入这个庭院的,本来以实体来到这里的家伙应该都是恶灵的猎物才对——就像这个若藻。”因为我们迟钝的反应,醍醐叹了口气摸着剃的发青的后脑勺。领悟出他话语里不祥的意思,我惶惑的抬起头来注视着前方——“我在旅游车上就看见你缠着若藻,原来你果然有带走他的企图!”只见醍醐缓缓走近松风,慢慢抬起右手,“在水榭里我装着睡觉,几次想以生灵状态进入这个庭院,却总没成功,好在那对姐弟误打误撞帮了我的忙!现在,我就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松风满不在乎的微笑着,似乎完全没有把醍醐凌厉的气势放在眼里,他甚至没去看对方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看不见自己的若藻而已。

“松风在哪里!”遍寻无获的若藻忽然抓住醍醐伸向松风的手腕,“你是在和松风说话吗?什么心脏病突发身亡,不可能的!如果真这样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可那家伙怎么会不告诉我就自己先死掉呢?他一定为了作弄我才躲起来的!你让他来见我啊!”

原来松风真的已经死了,心脏病突发就是他的死因!我看着低垂眼睑的冰鳍,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看来他和醍醐一样,早就确定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了!

“你这傻瓜!”醍醐甩开碍手碍脚的若藻,“见他干什么!松风是来要你的命的啊!”

若藻却用哽咽的声音断然的否定了醍醐的话:“松风为什么会要我的命呢?根本没必要啊!他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你知道我父亲在他的灵前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香川锦的最佳传人!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对我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人!松风还要我的命干什么……现在他那么狡猾的逃掉……甚至,把我的恨都带走了……”

疾风摇落着紫阳花的花瓣,像眼泪一般……松风,只是来索命的吗?事情绝对不像醍醐理解得那么简单……我注视着醍醐再一次举起双手,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住手啊!”

醍醐的动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冰鳍拦在了他和松风之间。醍醐恼怒的咒骂冰鳍碍事,可是冰鳍的口气比他更凶暴:“你这光头的笨蛋,只会用眼睛看,不会用脑袋想啊!你凭什么说这个假想庭院是松风造的,证据呢?”

强悍到了蛮横程度的醍醐一时语塞,冰鳍却完全不给他组织语句的机会:“从刚才开始你就认定松风是恶灵,他反驳了没有?解释了没有?一直不说话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的余力了,别说造什么假想庭院了——松风现在只剩下保持形体的能力而已!”

的确,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听见松风说过一句话,可是醍醐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他终于不服气的吼了回去:“那他干嘛不去升天,还一直缠着若藻啊?”

透明的悲伤浮现在冰鳍注视松风和若藻的眼神里:“那是他回不去吧,并不只有死灵会缠住人类;人类的执念,也会纠缠着无辜的死灵!”

我疑惑的将眼神转向那阴阳阻隔的两个人,若藻还在恍然的寻找着,而松风则悲悯的看着隔世的友人。他们之间的牵绊,仅仅是怨恨吗?被缠住的松风真的只是因为被执念束缚,不得已才留下来?

醍醐一时无法相信冰鳍的解释,但不断摇头的动作却透露出他的动摇。

“只有内心存在着强大的执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之庭——这庭院的气氛一直随着若藻的情绪变化而改变,因为这个庭院的制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鳍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风下意识的拦在两人之间,却忘记了没有实体的自己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冰鳍眼中的哀伤更浓了,“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呢?还不知道他是怎样看你的吗?其实人类的自私和嫉妒,比死灵的怨恨更加可怕啊!”松风却依然漫不经心的笑着,温柔而坚定的,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松风无语的温柔,若藻话里的绝情,这的确是在清楚不过的事实,可是一定还有什么,一定有什么被语言的灰尘蒙蔽了,人类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语言就能传达的啊!

“我不明白……”若藻艰难的话语哽在喉间,带着神经质的纤细,他茫然的摇着头,“你们的话我不明白,我想见松风啊……我只想见松风……”

“见他有什么用?”冰鳍有些残酷的冷笑着,“向他炫耀你还活着的事实吗?你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赢他了!紫阳花就是造出这假想庭院的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紫阳花表示:你是个冷酷的人!”

是的,若藻只是个冷酷的人。那么自私,那么偏狭,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从来看不见松风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这个冷酷的人,一直无法相信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以至于迷惑到,深陷于这开满紫阳花的假想庭院……

凭空出现的露水仿佛泪滴一般从紫阳花的枝叶间簌簌的落下来,此刻自暴自弃的得意伪装覆盖在若藻的脸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长处!”

“不是的!”我忽然大喊起来,“什么紫阳花是冷酷的,花语那种东西只是别人定的!到底怎样不是要靠自己的感受吗?这个庭院……明明没有残酷的感觉啊!”

因为年龄相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来比较,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个人,这些挣扎和绝望固然让人窒息;可是和这些可悲的经历比较起来,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个人在相同的道路上并肩前行,即使艰难险阻,即使筚路蓝缕也全然不顾!无法准确的传递出内心的想法,我拉住那位与死灵爱恨纠缠的人类的衣襟,无计可施的摇着头:“只有痛苦的回忆吗?你和松风在一起……就没有一刻是快乐的吗?”

“快乐的……回忆……”若藻茫然的看着我,松风慢慢的飘近他的身边,再一次轻触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头发,这是他唯一能采取的行动了吧,明知这接触永远无法被感受……他的嘴唇翕动着,反复的说着同样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寻着他的身影一样,他也那么徒劳的努力着,想要把这听不见的话语传入若藻的耳中。

这应该是死灵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也是最执著的念头,因为想要发出声音的努力,此刻松风的灵体变得如水影般透明,刹那间,庭院像处于水底一样摇曳起来,儿童的笑声突兀的闯入我们耳际,仿佛另一个时空在造物的某个小小失误里与我们这个世界交会了,两个孩子捧着几乎可以将身体遮没的紫阳花束,在某丛被夕雾濡湿的花树下认认真真的拼成图案。绣球紫阳、额紫阳、虾夷紫阳……风姿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错着,铁青色踏脚石边的空地被那两双小手装饰成了稚拙而绚丽的蓝紫色锦缎。

只是一瞬间,也已经足以让我们看清那两个孩子的容颜——那略带寂寥的单眼皮和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处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的脸上——那是若藻和松风,原来多年以前还是孩童的他们,就曾经在这假想庭院中快乐的游戏。这假想的紫阳花织成的花毯,也许就是就是他们共同织就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香川锦……

此时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醍醐、冰鳍、还有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见了若藻和松风心灵的一个角落而已。这里根本不是若藻为纠缠松风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两个人合力造出的梦想之庭啊!这个被遗忘的庭院沉睡着他们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后,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们还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虚空的花园……

夕雾有弥漫上来,隐没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声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仿佛强调着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这是松风想让若藻看见的一切吗?这是他用近最后的力量想要传达的一切吗?可是,已经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意义……醍醐和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消失中的松风,他们的表情里有深刻的无力感——即使拥有能与彼岸世界沟通的耳朵和眼睛,他们也没有能力连接起无法相通的心灵……

“一起……去桃叶津吧……”忽然间,若藻轻轻的自言自语,这一刻仿佛开启了封印一般,眼泪从他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注视着虚空的前方,如同吟咏着咒语般不断反复着同样的句子,他嘴唇翕动的动作与频率渐渐和松风的重合,原来,这就是松风想要说给若藻听的话语,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们,用无法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着相同的话——“一起……去桃叶津吧……”

回到桃叶津,回到那个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远无法重来的时空……

光影摇曳的庭院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仿佛想追寻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他蜷曲着身体紧紧的握住十指,不断的重复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已经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风静静来到若藻面前,温柔但却固执的注视着即将永别的友人。这一刻,仿佛回应着某种神迹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头来,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风,落向遥远的彼方……

人类和死灵,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彼此凝视着。终于,微笑从松风的嘴角荡漾开来,他再一次触摸着若藻纤细的头发,童年时代的他们,就曾无数次这样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吧;然后,他收回手指,断然的穿越友人的身体。仿佛灵魂中有某样东西随着松风的离去而冻结碎裂,随着眼泪倾泻而出一般,这一瞬间若藻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见在自己身后,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春雨再一次毫无征兆的倾泻下来,像无法停止哭泣,紫阳花的庭院,就这样融化在烟雨之中……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了。”醍醐背对着我们,一副大功告成的轻松架势,但他声音却有些沙哑,“我终于明白你们两个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了,因为你们有和若藻他们一样的心情……”

“我们……和若藻松风……”我和冰鳍疑惑的看着醍醐的背影。

“紫阳花,火翼你做的紫阳花……”醍醐很难得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你做的紫阳花有和这个庭院一样的味道,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温暖的悲伤……”

我做的紫阳花,明明已经藏起来了啊!我惊讶的看着冰鳍。“因为我觉得很好看啊……是我拿去加在供花里的!”冰鳍支支吾吾的解释着,忽然转过头去朝着醍醐大喊:“你这和尚管得还真宽!”

醍醐好像微微吃了一惊,接着放声大笑:“我才不是和尚!我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伴着清朗的笑声,醍醐终于转回头看着我们,而他的身影也慢慢消失在春雨里,“紫阳花和向日葵,如果你们能这么想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雨打在繁茂枝叶上的上的绵密声音再一次充满耳际,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夹杂着薄紫和象牙白的绿影映入我眼中,这片绿影一直延伸到点缀真深紫色菖蒲的薄青色池水边——原来我们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若藻而已。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若藻不解抚摸着散乱的额发:“明明……我在水榭里睡着了,怎么现在会在这里啊……”

冒着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此刻竟然慢慢回到庭院里,撒娇似的向我们身边聚集,我看着精魅们数量不一的眼睛里闪烁着悲悯的神色,伸出细长的指爪抚摸着若藻的脸庞,它们……在安慰这个人吗?难道它们看出了若藻的心里,那被温柔的彼岸之人带走的,不自然的悲伤罅隙……

那个紫阳花的庭院,和刚刚发生的一切,松风可能已经把它们从若藻的记忆里带走了吧,总是选择这样不聪明的方式,这位那么有才华的故人在这一点上始终是这样,笨拙而温柔。冰鳍深深注视着若藻还带着哭泣痕迹的眼睛:“刚刚,一定作了个好梦吧……”

悲伤的表情瞬间掠过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温柔的笑容,轻轻的,他摇了摇头。

这一刻,熟悉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此岸世界的人类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水榭的方向,旅馆那满是初夏风情的庭院包围在和离愁一样悠远的缥缈乐声和湿润花香里……

还是一样的歌曲,但却是醍醐那低沉辽远的声音——“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低语的板壁

我家世居古城香川旧城区的祖宅,这座包括正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我们家、叔叔家再加上祖母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乳名叫做“冰鳍”的堂弟以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我和冰鳍刚开始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我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得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有“怪人”之称的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请到书房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吵架的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祖父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等到各种各样的关目做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城里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古旧的食盒,五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绢纸的白色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绢纸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绢纸里包着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按照祖父的规矩,我们在七岁上学以前都要保持一样的装束,穿不再有人穿的唐装,留不辨男女的童发;以及不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火翼”还有“冰鳍”。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这却不是小孩子所能理解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一枚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个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像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和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知道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这种饼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奉的饼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我站住了,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他站到了檐廊里,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不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凑过来。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他马上向我走来,借着天光看他还蛮年轻,穿着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面容挺和善的,配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这位是……”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被这些奇怪的陌生人缠上了,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的陌生人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问这人:“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向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出了门就是啦!”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点头行礼,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名字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的皱起眉头,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绘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转头向茶亭外:泛着朦胧青雾的石路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小心的避开踏脚石,缓步向这边走来——看来是个上了岁数的人,穿着一件织了方胜纹的精致白衣,长长的下摆擦着路边的芒草,发出细碎的悉窣声。

忽然间我发现这个庭院有些奇怪啊,明明是雪天,可这里不仅不下雪,而且光线异常充足,好像阳光普照的晴日一样,然而抬头却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还有,四面环抱的高大青砖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哟,白四先生!你这话我们那里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时候,紫儿迅速换了笑脸,“出了错我们也急得要死嘛!你看,我们连能做主的人都请来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着我。

四先生轻轻悄悄的踏上茶亭,只看了我一眼就退到了另一边的亭角,本来在那边的紫儿家人马上让开了,有的还退到我身后,好像很怕四先生的样子。不过四先生面孔是蛮凶的,眼神又冰冷又严峻。他伸出看起来不太有力的苍白手指揉揉额头:“冬天就是没精神。这是大的那位吧,叫……什么的?”

“火翼!”紫儿拿腔拿调的大声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四先生干咳了两声,“这么小能做主吗?”

紫儿冷笑一声:“讷言先生家能做主的另外一个不是更小吗?”

“另外一个”是指冰鳍吧,这两家为什么不找我家大人呢?我抬眼看四先生,他冷冷的瞪着紫儿:“那你让这位说说看,份儿少了这种大事,该怎么断!”难道少了块饼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两家这么紧张吗?“不就是少了一块和饼嘛!”我低声嘟囔。

“哎哟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紫儿大惊小怪起来,“没了它我们就得饿死呢!这两块饼代表我们两家明年各自能拿多少粮食,可是重要的信物!”

“你凭什么教训讷言先生家的人?”四先生忽然厉声斥责紫儿,“你是什么东西!”

紫儿立刻换了脸色:“我是什么东西?不就和先生你帮七帮八吗!还不知道那块饼下了什么东西的肚呢,谁也别说谁吧!”显然紫儿这话暗刺四先生,但我听着可难受了,她未必就知道是我吃了和饼,这哑巴亏我也只能吞下去,谁让“吃人家的嘴短”呢!

四先生果然勃然变色,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紫儿一家哄的一下子四散逃开。情况实在不妙,而且事情也因我而起,我连忙拦住四先生:“不就是分配信物嘛,剩下那个掰一掰不就行了!”

四先生一见我便停止了脚步,退回到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好像很顺从我的意见似的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严厉,但他倒也不蛮不讲理,我拿起了漆盘里的和饼,紫儿一家顿时又围了上来。两边的目光都专注得灼人,我有些紧张,而且小孩子的手上也没准数,一下子掰了一边大,一边小。

“本来每年的份儿就不该一样!”紫儿环起了手臂,“我们家人丁兴旺,就该多得点,四先生你家就那几个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啊?”这个妇人实在刻薄,我越来越讨厌她了。

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我家少得也没关系,我儿子饿了,自然会去你家找吃的!”一听这话紫儿脸都白了,她家的人们抖抖的挤作一堆,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既然是信物,只要两边一样就行了吧,我看这两家人都没有注意,偷偷在大的一边咬了一口,没想到一口咬过头,大的一边反而小了。没办法,还得再咬一口……这么难吃的饼……

“不可以!火翼!”我忽然听见耳边焦急的低语,小八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在灶间里我就该对你说的,让我妈他们看见可不得了!”原来小八看见我偷吃了那块摔坏的和饼!

然而已经晚了,四先生和紫儿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脸上全然换了神情——他们已经看见了!

“了不得,这也算讷言先生家的!”紫儿一把将小八从我身边拉来,“存心不分我们粮食啊!”

“这下你说怎么办!”四先生的语气里连那一点点的客气也没有了,听起来又硬又冷。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惶惑的看着渐渐靠近的两个人:“怎……怎么办?”

“既然信物被你吃了,你得有个代替的,就从身上拿件可以当信物的东西就行了!”紫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四先生很难得的和她意见一致:“对啊!按往年的规矩,只要一模一样的就好!”

“哪个比较好呢?”紫儿掩着口轻笑着,“对了,这双眼睛可不错呢!多威风!”

“妈!”小八企图反对,但四先生却似乎很满意紫儿的提议:“也好,反正这位身上其它东西是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楚!”这两家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团结一致!

“我来拿!”紫儿凑了上来,却被走近的四先生逼得后退了一步,她骂道,“老东西你想干嘛?忌惮着‘火翼’这名字,你可是没法靠近的!”

“我信不过你!”四先生瞥了紫儿一眼,“指不定你从这位身上多拿点什么!现在是这位没理,没理就心虚,心虚就气短,我当然靠得近!”

我吓的脚都动不了了,眼睁睁的看着四先生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伸出苍白而虚弱,泛着寒气的手,慢慢的靠近我的眼睛。一物换一物,在他们看来很公平,可我真的要为一块饼丢掉一双眼睛吗!

就在这时,四先生忽然发出了呕吐的声音,好像吞下了什么很苦的东西一样,他的脸因为难受而曲扭了,本来伸向我的手则捂住了干枯的薄唇:“我刚刚就觉得不对了,你……你带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快拿出来!”小八急切的喊了起来,紫儿狠狠的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我……带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抚着胸口,隔着锦缎的衣料,指尖触到什么鼓鼓的东西……对了!瑞蟾居爷爷送我的虎头糕!

我一把拽出那个绢纸包,因为沾染了体温,虎头糕发出淡淡的独特的药香,可能是艾叶或菖蒲,或者什么我不知道的中药的味道。我忽然喜形于色——这两枚一模一样的虎头糕,不是正好拿来做信物吗!我打开绢纸将虎头糕举到两家人面前:“正好一个样,就拿这个做信物!”

四先生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色几乎都发青了:“这个啊……”

眼看得了理,我立刻不饶人了:“是你说让我拿主意的,现在你不认,存的是什么心?”

“我认我认!”四先生完全没了刚才凌厉的寒气,“只要是一样的东西,什么都行……”

我转身向一见苗头不对就躲得远远的紫儿一家:“你们呢?”

紫儿遮着眼睛:“这东西的样子还真瘆人,快收起来!明年还是按往年的惯例一家一半,我们认了还不行吗?”

“那就把信物带回家去!”我理直气壮。

“不必了不必了!”四先生和紫儿两家一迭声的喊着,“我们已经记在心里了!”

我还是不太放心,便将虎头糕在了放在石桌中央铺绢纸的漆盘里:“这个我留下了,以后这个就是信物,别年年争来争去的烦我!”看两家不大情愿又不敢反驳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祖父在书房里说的那句话,便学着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补充:“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

还是小八送我回来的,除了他之外那两家人好像都不愿再靠近我了。天井里雪纷纷扬扬的,越下越大,我们走到灶间门口时,恰巧碰上冰鳍从里面出来,他捧着个不小的的陶钵,每天多余的饭菜都盛在那里面放在灶间前的空地上,一来不浪费,二来祖父曾说过老房子里都有些蛇鼠鸟雀,有这些东西吃,它们也就不会偷吃破坏了。看冰鳍捧着实在吃力,小八连忙帮他把陶钵接了过来。

冰鳍上下打量着小八,一转眼看见他身后的我,马上笑了起来:“很威风啊,偷吃的家伙!你的眼睛如果被他们拿走啊,伯母一定骂死你!”

“你怎么知道?”我瞪他,冰鳍指指灶间:“我一直在那里听嘛!”

我立刻火了:“还说呢!也不来帮我!都是你不好,饼是你扔坏的!”

我们就这样拌着嘴,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离开的时候,陶钵里已经空空如也;我也没追问身处灶间的冰鳍怎么能听见我和紫儿两家对话——灶间是座相对独立的小院,而我和小八是从主屋厢房里的门进的那座庭院啊。

至于瑞蟾居爷爷,后来我去点心铺好好谢谢他时,他告诉我那都是祖父生前的嘱托,祖父说一定要在他去世后的第一个除夕替我准备端午镇压蛇鼠毒虫的虎头糕,至于原因,他并没有说。

那两块虎头糕还真得很有效,直到今天那两家人也没再来找过我的麻烦。虽然半夜里躺在床上还能听见板壁里边传来他们的声音,也不过就是拌个嘴什么的,只要隔壁厢房的冰鳍一往墙上扔东西马上连我这边也安静了,不过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这两家人到底在那里说话,因为从房屋结构看起来,我的床和冰鳍的之间,应该只隔着一道墙而已。

后来我也曾找过那个长满芒草的荒凉庭院,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一无所获,不过倒是知道了一点:深夜路过灶间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大可不必惊怕,那是也许白蛇或灰鼠在享用我们分给它们的粮食呢。

这才对嘛,大家住的那么近,和和气气的最要紧了!

《低语的板壁》完  

曼珠沙华的黄昏

我的生日在农历七月初,而乳名叫作“冰鳍”的堂弟则在月末,那正是夏天恋恋不舍的合上眼睛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从残留着盛夏燠热与潮湿的落叶里,无数纤细光洁的柔茎优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华开放的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从我生日那天开始,随着曼珠沙华的盛开,一整个月里冰鳍都不太对劲。他情绪低落的原因,我比谁都清楚——“冰鳍,庭院里又开了好多曼珠沙华!真可怕,也没人弄它的球根回来,都从哪里冒出来的?”

“嗯。”

“这种花又叫彼岸花呢!为什么叫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嗯。”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它叫彼岸花是因为开在秋分前后,春、秋分前后又叫作‘彼岸’嘛!”

“离秋分还有一个多月呢,火翼!”冰鳍改变了他爱理不理的态度,“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这种红花不知不觉间就从地下成片的冒出来,远看就好像来自彼岸世界的野火!”

“你这什么意思!”我也不高兴了,“一到快过生日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的,还不是因为那个人?不是让你不要在意的嘛!”

“不要在意?我在这里等着过生日,可那个人却消失了,你还让我别在意?”冰鳍低垂着眼睑,发出了压抑的语声,“……哥哥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冰鳍就是一直对这件事无法释怀——他本来应当是孪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长却没能活着被生下来。这不能怪任何人,然而冰鳍也许至今还固执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夺取了兄长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因为清楚冰鳍的性情,他夭折的兄长在我家成了禁语,祖母也好,我家也好,叔叔他们也好,大家刻意避开任何会令冰鳍联想到那个人的话题,家里只有他是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对待事过境迁的人。

不原谅你的人是你自己吧……无可奈何的皱起眉头,我将手伸向冰鳍的肩膀上方,他单薄的衣衫仿佛被无形之手拉起一样,呈现出不自然的皱褶,又像挣脱了什么似的在一瞬间平复下去。

在我手中挣扎着的,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冰鳍看得见——那是拥有蛇一般形体的魍魉。

我轻轻击掌,赭石色的魍魉在我指间化成为混浊的烟尘:“当心点吧!一直情绪低落,连这种东西都能附上你!现在可是七月啊!”

七月是个奇妙的月份,就像一天临界点的正午那眩目的阳光会让人视野变得不确定一样,在这一年正中的月份里,此岸和彼岸的界限会变得模糊。

“是啊,七月呢……”冰鳍转头向着雕花长窗外夏末的悠远天空,“能看见的越来越多了,会不会见到想见的人呢……”

“乱说话!”我变了脸色,“弄不好想见的人见不到,反而招来可怕的家伙!”

可是冰鳍却淡淡的笑了:“没错呢……越是想见的人,偏偏越是无法见到……”我知道的,他的心就像小小的珠蚌,兄长的夭折无疑是它无法消化的沙砾。这么多年的思念一层层包围着这粒沙,也许只有他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亲生兄长才能解开这个心结吧,可我和冰鳍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人。看来即使没能拥有被祝福生命,他也不恨任何人,连一点执念都没有,那么单纯的像朝露一样消失无迹。

能见面就好了,这对兄弟……也许冰鳍不知道吧:他的此刻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曼珠沙华像某种华丽的传染病似的,渐渐从庭院里蔓延开来,火巷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时常可以看见不枝不蔓的红花这一朵那一朵的冒出来,像小小的路标,指引着谁慢慢潜入冰鳍所住的那一进宅院的天井。我担心的是终于发生了……

黄昏夕阳反照的时候,一片奇妙的光线会布满整个冰鳍的房间,这变幻莫测的光芒能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幻觉,仿佛置身于注满虚幻液体的大而美丽的水族箱里。那是太阳改变了角度,将天井中央金鱼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间里。

透过敞开的雕窗,我看见水光的丝线在冰鳍床边的屏风前织成了某个模糊的形状——那是,婴儿!

婴灵十有八九都是很凶猛的,因为它们那无法实现的欲望,想要活下来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可就在一瞬间,甘美的未来变成了它们无法触摸的存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一切吧,更何况那是还没有任何善恶观念的婴儿。真糟糕,冰鳍果然又惹来了可怕的家伙!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光线将门拉长的轮廓描绘在泛着黑沉沉凉意的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婴儿默默靠在六叠的屏风前。我尝试靠近它,却不知接着该怎么做——和成人的死灵不同,婴灵是根本没法说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图引起它的注意,可并不奏效,我只得向它那双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张开双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势——婴灵的眼珠似乎动了动,这就好!它还没有完全丧失婴儿的本能!我再次拍手,可是这一刹那,水光的婴儿消失了!

——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谁啊!”我恼怒的大叫起来。

“这应该是我问的话吧!”逆光里门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这可是我的房间!”

是冰鳍啊!进屋后他随手放下打起的竹帘,隔断了窗外的夕照,门外射入的斜阳将浓厚的色彩涂在他手中紧握的一团乱线似的东西上。

“火翼你最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冰鳍走过来,面无表情的说,“每次一来这里都变得乱七八糟的。”什么话!赶我走也不必用这么烂的借口吧!

如果事情不是这么不妙的话我早火了。此时我只能压下火气,指着淡青底色绘了竹子的六叠屏风:“冰鳍,你看见什么没有?这里,就在这里!”

冰鳍慢慢的走到了屏风前,夕照又把水的波动带了进来,可那个婴灵却完全没有了踪影。“有什么?”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东西看得不那么清楚,不过想懵我也不太可能!”

居然怀疑我!这下我可忍不住了:“这里有个婴灵!是婴灵啊!你以为我喜欢管你的事?”

“……婴灵?”残照在冰鳍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虚无的釉彩,让他看起来微微有些陌生,“你不要多管闲事!”缓缓松开手指,他手里那团乱线似的东西飘落在屏风前,反射着式微的夕阳。

——曼珠沙华!

不祥的预感瞬间涨满了我胸口——将曼珠沙华看作地狱之火的冰鳍,为什么偏偏去采摘这种花朵,又把它投在婴灵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呢?这毕竟不是镇魂的花啊!

我深呼吸调整情绪:“冰鳍,你真的看不见吗,那么强的东西……”

“什么东西?”冰鳍的语气从没有这么激烈,“在哪里?指给我看看啊!”

我一时语塞,那婴灵的确已经消失了,就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也许它只是迷路了,现在找到了方向吧。但前所未有的不安却攫住了我:太反常了!闪烁其辞的冰鳍,失去冷静的冰鳍……

第二天整个下午冰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黄昏时分他打起竹帘,让阳光把鱼池的水影投进屋里,然后走进庭院去采摘曼珠沙华。我穿过火巷来到他的房间,金色的水影在幽暗的室内荡漾着,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见了六叠竹子屏风前斜倚着的水光织成的人影。

是昨天的家伙吗?感觉完全相同,可看起来却不太一样啊!我慢慢走近它——难怪看着别扭:婴儿手脚的圆胖感已经褪去,这个婴灵……竟然长大了!看起来完全像个五六岁的儿童!

从来没碰上这类型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婴灵竟然还会长大。它成长所需的生气又从何而来?

“有事吗?”我鼓足勇气向它发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没事的话请离开好吗?”

灵体用不自然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抬起了木然的眼睛,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像在那里见过它似的。

还好可以沟通!怀着越来越强的紧张感,我继续在灵体脸上寻找熟悉的蛛丝马迹。虽然说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没把握能说服对方。因为和冰鳍不同,我可听不见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的声音。“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就在我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灵体的瞳孔闪了闪,接着转向右上方,呼应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话一样,他竟然给了我一个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这个表情,太熟悉了……我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书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凉的椅背,我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这个灵体,竟然酷似冰鳍!

——那种东西不会主动缠上人,除非人自己在呼唤着它。难道,呼唤婴儿亡灵的人,是冰鳍自己!

这个时候冰鳍呼唤的死灵,酷似冰鳍的死灵,还能是谁!

“难道,你是冰鳍的……”放竹帘那裂帛般的声音打断了我惶惑的低语,失去光线的支持,水之人影刹那间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虽然看不见,但我依然能捕捉到它的存在感,冰冷而凄切。

“你又在我房间里干什么?”身后响起了冰鳍冷淡的语声,我缓缓回头,夕照里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一堆大大小小的魍魉欣喜万分的附在他肩头。蜿蜿蜒蜒的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长舌去舔舐他手中紧握着的猩红曼珠沙华。

我快步走了过去,用力拍着冰鳍的肩膀。低等的魍魉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逃下来,动作慢的已经化成了暗恶的烟尘。“何必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冰鳍拉了拉被拍皱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风,再一次将曼珠沙华投在了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是你在呼唤它吧!”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你想唤来……那个人!”

这一刻,冰鳍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接着,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你知道得应该比我更清楚的。”

“我才不知道!”我大喊起来,“在房间里养个鬼的事,谁会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见你的哥哥,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冰鳍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我,这种得意洋洋的神情看起来非常讨厌。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曼珠沙华:“你就能确定那家伙是你的哥哥吗?看看自己的脸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气长大,你就快被吃掉了!它肯定是扮成你哥哥样子的可怕家伙!”

“无所谓。”冰鳍垂下了薄薄的眼睑,有些疲倦的支着下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语,“……即使只有外表,那也是哥哥啊……”

又是那个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无所谓吗?被怎样也无所谓吗?情愿用生气来喂食死灵,冰鳍对兄长的思念,简直化成了执念般的存在啊!

忽然感到了控制情绪的困难,我一把将手中的红花投在他脸上:“你这家伙,变成怎样我也不管了!”脆弱的柔茎折断了,发出微弱的尖叫。冰鳍不为所动的冷笑冻结在残照里。我从未如此清楚的体认到这一点:谁也不能让冰鳍解脱,除非兄长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我原谅你”。

第三天午后清澈的阳光下,我徘徊在乱开着曼珠沙华的庭院里。这些来自彼岸的植物,没有枝条,没有叶片,它们舍弃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赐来雕琢这过于娇柔,过于精致,以至于到了凄艳程度的红花。像顽强的手指,它们用哭喊着要月亮的孩童的执著与任性向蓝天伸展,去触碰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这狂气之花一样,冰鳍呼唤的,不也正是无法实现的东西吗……

轻易不会出现的恐惧在我心里疯长着——对兄长过于强烈的思念,已经让一贯冷静的冰鳍被这彼岸之花夺去了心灵!如果不斩断这种思念,后果将会是怎样的,我几乎不敢去想。

仿佛驱赶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我践踏着面前的曼珠沙华,向冰鳍的房间跑去。

还残留着夏日余热的天气里,冰鳍竟然关着门,连窗口都低垂着竹帘。我猛地撞开房门,却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门窗紧闭,又没有开灯的旧式厢房里能见度应该很低才对,可是我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已经……这么大了吗,那个婴灵!

我无法移开注视它目光:第三天的婴灵,俨然是十来岁的样子,很快就要赶上我和冰鳍的年纪了。周身围绕着淡赤的火影,它百无聊赖的倚在的屏风上。已经不必依靠黄昏的水光了吗?这快要成长为少年的身体退去了虚无感,连发丝都那么清晰。

门在我身后无声的关闭了……

“你是冰鳍的哥哥?”我压抑着声音里的恐惧,“假的吧!那个人早已不在了不是吗!”

灵体一动不动的倚着屏风,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你是想借助冰鳍最思念的形象吸取他的生气!太卑鄙了吧!”我与其说是在斥责对方,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我知道得很清楚:除非冰鳍自己斩断虚妄的思念,否则谁也无法赶走这个危险的死灵;然而能让冰鳍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的兄长已经不在了,任何世界里也没有!

可是,万一我眼前的死灵就是冰鳍的兄长怎么办,也许求生的欲念早已使他化为恶灵。一直潜伏在这个庭园的深处,他在每个七月化身为曼珠沙华的彼岸之火,伺机取代他的孪生兄弟!

我太大意了!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谁也不能相信!

忽然间,异样的曲扭出现在灵体身上,仿佛强劲的气流使风帆鼓荡开来一样,它四肢逐渐伸展——又在成长了!此时的婴灵,赶上了冰鳍的年纪!围绕在它周遭的火焰蓦然增强,像红莲一般燃烧着,映得它的脸庞像光洁的蜡像一样,这一刻它给人的感觉已经渐渐超出了“看见”,几乎到了“存在”的程度。我后退一步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冰鳍的存在感是那么淡薄,几乎完全被这死灵掩盖!

这个冒牌货实在太像冰鳍了!以后会怎样!难道它真的会拥有实体,取代冰鳍的位置吗?

不行!绝不能让它继续成长下去!

下意识的后退着,我的脊背触到了冰冷而厚实的花梨木书桌,将手藏在背后,我慢慢在桌面上摸索着——我记得冰鳍的琉璃镇纸一直放在左手边……

然而刹那间,死灵的火焰卷来,我脚下突然变成了一片深渊。从那悠远无穷之处,業火般的彼岸花伸出了神经质的手指。冰鳍的面孔在深渊里摇曳着,苍白容颜上沾染的血迹和这种花一般妖艳;他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想用幻觉迷惑我吗,这个酷似冰鳍的恶灵……

无视脚下的虚空,我凝视着死灵那半透明的眼眸,将左手藏在身后慢慢向它走近,手里,握着沉重的镇纸!似乎洞悉了我的意图,对方彼岸花色的细长凤眼带着不屑的神色。

我知道——勇气和机会都只是稍纵即逝的东西,丝毫的犹豫都会让它们烟消云散。

琉璃辉映着赤红的鬼火发出寒光,我的耳中分明听见曼珠沙华的柔茎折断的嘶喊,难以忍受的疼痛在我胸口扩散开来——我明明是向着死灵砸下去的啊!

突然间光芒在我眼中爆裂,卷起一阵烈风,在脑际回旋不已,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瞬间被吹散了……镇纸落地的钝响击中了我飘忽的意识。原来从门窗射入的坦荡阳光驱散了鬼火的阴霾,回过神的我看见描了竹子的屏风凄惨的倒在地上,好像遭受了什么重击似的折断了。低头看着滚在一边的琉璃球,我完全搞不清自己的状况:这是我做的?……刚刚,我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要动!”突然传来的冰鳍的呼喊使我吃了一惊,就在这时,一只手迅速从我肩上掠过。伴着微微的晕眩,我看见冰鳍从我背后扯下一团不成形的黑影,还有一丝丝的黑气连在我的肩头。

那是狂气!我猛拍肩膀:这几天忽然变多的魍魉全去缠着冰鳍,原来它们是不敢靠近我啊;难怪我变得无法控制情绪——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妄想的狂气附了身!

离开了我这个宿主,狂气迅速衰落,冰鳍张开了手指,不断挣扎扭动的黑影一得到自由就迅捷无比的闪出窗外。我们不能把它怎样,虽然看得见,我们却没有其他任何能力。

“狂气……怎会附在我身上?被附身的应该是你才对啊……”我转头看着闯进室内的冰鳍,迷惑的自言自语。

一脸不堪其扰的表情,冰鳍肩上附着一大堆魍魉,连背都挺不直了。“适可而止吧!”他大喊起来,怒气使低等的魍魉纷纷从他肩头滚落,“看见了吗——全都是你引来的!老实告诉你:什么婴灵,我从一开始就看不到!那根本就是你造出幻象,连狂气都引来了,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是我造出的?难怪冰鳍说我让他的房间变得乱七八糟,说婴灵的事我应该比他知道得更清楚,说我在做徒劳无功的事,难怪我攻击灵体时自己感到疼痛——因为那是我的思念造出的幻影!

“我?”有些心虚,但我还是勉强的反驳,“你就没胡思乱想?每到过生日的时候就会情绪低落!就算我造出什么也是被你影响的,不断的思念已经不在的人,怀着不可能实现的妄想的是你!”

“火翼……”冰鳍变了脸色,“请你不要再强调了!哥哥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比谁都清楚!”

比谁都清楚吗?可是冰鳍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一字一字的说,“如果你清楚的话,为什么听任我制造幻象?为什么明知道它会引来狂气还用曼珠沙华供奉,因为你想看见它,因为那是你哥哥的幻象!”

“想见哥哥……又怎样?”冰鳍转过身,慢慢弯腰捡拾地上的琉璃镇纸,微弱的语声从动作的间隙落下来,“我总是在想,还好我有这样的眼睛和耳朵,即使哥哥已经不在了,彼岸世界里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也许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可是,哥哥从来就没出现过,哪怕一次也好!”

“那是因为他早就消失了!他不恨任何人!”我为什么觉得这样的话忽然变得毫无说服力了呢?

“可他曾经存在过啊!这个家里的人从来都不提哥哥,就像刻意无视他一样!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在的关系!我独占了本来是应该和他分享的一切!”仿佛要驱散那过于强烈的感情似的,冰鳍握紧手中冰凉的光滑球体,“该死,为什么连火翼都能造出哥哥的幻象,明明我是那么的想见……哥哥!”

是啊……为什么是我……明明宽慰着冰鳍,可被狂气凭附的是我,造出思念的幻象的,是我!

我曾无数次用近乎恐惧的心情看着曼珠沙华交错的花影,因为这些花朵义无反顾的执著,像来自彼岸世界炽烈的呐喊,不断的提醒着我近在咫尺的死亡与离别。我总是在想,如果冰鳍看见它们会怎么想呢?会想起那个人吧,会内疚吧,会伤心吧。可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家里被思念纠缠无法解脱的,并不只有冰鳍!他甚至比我们更加清醒,借着安慰冰鳍,我们每个人逃离对那个人的思念,可却把那沉重的感情全都留给了这位少年,同时天真的认为那个不在任何世界里的人是他心结的根源!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害怕曼珠沙华的人,是我!是家里的每一个人!

“他也是我的弟弟啊!”我静静看着冰鳍的背影,“我怎么,忘了呢……”

“火翼……火翼你怎么了?”冰鳍惊讶的呼喊里,我感觉到有什么正爬过我的脸颊。下意识的抬起双手,冰凉的水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坠落在地板上——水光的丝线在一瞬间溅满整个房间……像倦眼柔媚的睁开纤长的睫毛,一朵朵金色的曼珠沙华在深海般幽暗的室内寂静盛开……

已经黄昏了吗?稍纵即逝的掠影浮光里,我看见冰鳍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断裂的屏风——水光,织成了熟悉的人影——俨然触手可及的纤细轮廓,历历可数的发丝,还有妄念无法造出的灵动表情……

水光的人影看起来不仅有形体,而且拥有灵魂,如此的与冰鳍酷似,又如此的和他不同。

“哥哥……吗?”冰鳍难以置信的低语着,向荡漾着波光的水之雕像伸出手,他的指尖描绘着那虚无的脸庞。夕阳徘徊在重檐的边缘,在最后的眩目光影里,那个人,笑了……

仿佛乱线在一瞬间被理清一样,水光动荡牵扯着,霎时散开了:夕阳,已经落下去了……

那个人,只存在了一瞬间……

长久的沉默后,冰鳍的语声还残荡漾着强烈情绪的余波:“虽然离生日还有几天,可是火翼,谢谢你的礼物……”

“那不是我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我摇了摇头。将思念实体化的能力,我没有。

“那会是谁呢?”微笑从冰鳍的嘴角荡漾开来,七月黄昏浅紫色的天空下,他将缱绻的视线投向了摇曳在庭院里的曼珠沙华。

这盛开在夏天尽头的花,那么任性,那么美丽花,也许就是谁拼命想传达的思念吧——从那彼岸的故乡……

(《曼珠沙华的黄昏》完)  

七个怪谈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所在年级,前三个班的劳动课被安排在三月初。说是劳动课,对于上课上到头晕的学生们来说,其实就和不离开学校的郊游没什么区别。原本是一次难得的放松机会,可我和冰鳍却偏偏被编到了图书组,更糟糕的是还被分配去打扫古旧资料室。

那间资料室在爬满清藤的图书馆二楼的尽头,几乎从不开放。即使最热的夏天室内

也是又凉又湿,附在皮肤上的空气粘粘腻腻的;而且光线很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微弱而混浊的灯光里,一排一排泛着黝黑光泽的玻璃门木书柜切割着人的视线,柜子里面尽是些泛黄的纸张,可能学校里年纪最大的传达室张爷爷都没它们老。说起来这个地方还有“叹息资料室”的恶名——有人听见过锁闭的室内传出叹气的声音。叹气声是没听过,但我完全同意这个称号——因为只要一想到要去那里打扫,我和冰鳍就忍不住对看一眼,唉声叹气。

可是同组的另外四个人却非常高兴——因为门窗紧闭的古旧资料室里一向非常干净,不要说蜘蛛网什么的,连灰尘都很少,大家只要象征性的擦擦书柜,然后在那里玩到放学就行了。

“这种气氛!最适合做那种事了!”二班的萌绘用高八度的声音兴奋的喊着,我和冰鳍却忍不住托着额头呻吟起来——所谓的那种事,就是关上门,拉上窗帘——讲鬼故事嘛。

然而萌绘的提议却得到了其他三位组员们的热烈支持,他们立刻聚到了的窗下的大书桌边,透过酝酿着新芽的藤条,窗外初发柳叶的浅黄轻绿将窗棂染成明净的颜色。

“这样可没气氛!”三班的女组员恋橘一把拉起呢绒厚窗帘,室内顿时黑了下来,来不及坐下的二班男组员一慎和三班男组员真理狠狠的撞到了一起。萌绘不管他们的抱怨,大声喊仍然别扭的站在一边的我和冰鳍:“快到这边来啦,你们两个!真的像传闻中那么胆小啊!”

的确,我和冰鳍一向都有胆小的名声——从不跟同学一起讲恐怖故事、神秘体验,从不上晚自习,从不参加放学后的试胆大会。可这也不能怪我们啊!如果他们看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兴高采烈的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样子,也一定会像我们一样胆小的——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我和冰鳍拥有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没办法了。”我叹了口气,“好在室内还蛮干净的,什么也没有……”很快适应了室内的黑暗,我看见听出我话里双关含义的冰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连火翼你也看不见?不觉的奇怪吗……这里干净的有些过分啊……”

我环顾四周,照理说资料室这种地方就算没有一两个大东西,小家伙总该有一大堆的。可是这里就像泡在看不见的防腐液里一样,有种不自然的洁净。我和冰鳍走到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绛红色呢绒窗帘透进昏暗的天光,让人感到微微的晕眩。我还是不太放心——真的没问题吗……做这种事……

“七大怪谈!就讲七大怪谈!”那边萌绘早就嚷开了,三班的真理推了推眼镜:“对呢,都说每个学校都有七个怪谈的。”

“啊?不就是没人的音乐教室里传出钢琴声,台阶半夜多出一级的那种吗?”运动型的一慎思维方式也是那么直来直去。

“才不是!那么没创意!”萌绘用夸张的不满语气大喊起来。几乎和她同时,恋橘慢条斯理的说:“要讲那种只在我们学校流传的怪谈啊!”

“还是不要吧……”我依然受不了那种气氛,大家哄笑开了:“就知道你们这对胆小姐弟一定会怕!有人怕才有意思呢!”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只能借着窗帘透出的暗红光线再次审视室内,周围还是什么也没有。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稍稍放了心……

“我先讲呀!”萌绘还是用那种可爱的撒娇般的语气,“我讲的是去年期末考试的事!考英语的那天,我们班不知怎么的少了一份试卷!”

“不是有备份的卷子吗?”一慎大声问。

“备份卷也用上啦,不知怎么的就是少一份!”萌绘神秘的说,“眼看听力部分就要开始了,拿不到考卷那个同学,就叫他同学A吧,同学A他都快急哭了!好在隔壁班监考老师来说他们班有个同学去厕所了,暂时还没回来,让同学A拿了答题卡去他们教室用空出来的卷子先考。后来巡视的老师帮忙拿来了卷子,到隔壁去找同学A回我们班来,可是……”

“可是什么啊?”一时还没进入状况的真理忍不住低声询问。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厕所门突然嘭嘭嘭的响起来了!还有人喊救命!”萌绘的语尾带着娇俏的高音,“原来隔壁班的那个学生被关在里面啦!那个门又没有锁啦插销啦什么的,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开,好几个人才撞开的!老师把那个学生带回隔壁教室,你们知道接着发生什么了吗……”

萌绘卖了个关子,冰鳍冷笑起来,我知道他为什么冷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萌绘不满的隔着桌子推了冰鳍一把:“笑什么!老师们发现从厕所回来的那个同学座位上是空的,刚刚过来的同学A不在了!根本没人看见他出门,他也没回我们班!就像蒸发了一样,他平白消失了!”

“哼!”一慎不满的亮开了大嗓门,“可能是你们两个班的老师学生都看花眼了!”

“不可能!”冰鳍又一次冷笑起来,“那个学生的桌上放着两份答题卡,其中一份还填了听力部分的选择题!”

“耶!你怎么会知道!”萌绘凑近冰鳍用高八度的嗓音大喊,我连忙打圆场:“这个我们以前听人讲过的!”说着便瞪了冰鳍一眼——虽然那天在一阵骚动里看见那个什么同学A穿过我们班的靠走廊墙壁走进来,然后穿过靠阳台墙壁消失在半空里,但也不必在这个地方说出来嘛!冰鳍这个笨蛋!

这时,萌绘身边的恋橘开口了:“这样的事我也知道一件,是旧礼堂藤花馆那边的事。”

藤花馆位于年代久远的校舍的东北边,以前曾经是礼堂,现在里面堆满了杂物,整座建筑周围被好大的藤花架包围着,几乎终年不见阳光。花开的时候虽然很漂亮,可我和冰鳍绝是对不愿靠近那里的。

“说到藤花馆啊……”恋橘慢慢的说,“那里很安静,有天我们班的两个女同学在傍晚放学后约了去那里……”

“怎么约在那个时候……”我低声嘟囔着,傍晚夕阳反照的时刻又被叫作逢魔时刻啊……

恋橘轻笑起来:“谈心嘛……她们讲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们怕有谁把自己的话听了去,就四下张望找偷听的人。借着夕阳的光,她们发现藤花的主干那边有人站着……”

萌绘不高兴了:“是偷听的家伙?差劲!”

恋橘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藤花叶遮着那人脸,因为看见他穿着老式的长衫和布鞋,那两个女生以为是戏剧社的人,就问是谁,问了几遍他都不回答,那两个女生渐渐发现不对了……傍晚风不小,可那个人的衣角却从来不随着风摆动……而且,一声不响……”

“那个人之所以不回答,是没法回答吧。”冰鳍再一次冷笑。

我用手肘撞了冰鳍一下,这个笨蛋,又多嘴了。不过学校的那些家伙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藤花树下的这一个,因为……

恋橘收起了笑容:“没错呢……那个人是没法回答,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落到那两个女生的脚边——他的影子,根本没有头!”

一瞬间,只听见吸气的声音。沉默荡漾开来……

“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一慎的声音突然之间爆发开来,他那个大嗓门的杀伤力比鬼故事还要强大,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回过神来,纷纷笑着去敲一慎的肩膀。一慎一边躲闪着一边说,“是真的,有个游泳队的三年级学生告诉我的,寒假里他和同学约了在学校游泳池那边见面,因为校门不开,他们一直是翻墙进来的。刚到游泳池边他就发现水里有人,你们也知道寒假里的池子有多脏,塑料袋,鞭炮屑,枯叶子漂了一层。而且又那么冷,他就纳闷了,到底谁在游泳啊?”

“是他约的那个人吧?”萌绘抢着说,一慎摇了摇头:“他也以为是自己约的那个同学发神经,刚想走过去骂,却发现水里的人向他游了过来,连身为游泳队主力的他都不得不承认那个速度非常快,而且没有打水的声音和水花。他正在佩服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那个人的动作非常奇怪——除了头以外,那个人的手和脚都没出过水面,简直……简直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一样。”

我立刻知道是哪个家伙了,就是这家伙害得我不敢上游泳课,差点得罪了体育老师呢!压抑着心里的不快感,我揉着额角叹了口气,冰鳍则在一边拼命忍着不要笑出来。

粗线条的一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反应,他瞪圆了眼睛:“那个游泳队的人就凑近池边想看看水里的人到底是用什么姿势在游的,他刚走近就看见水里的人对着他笑了一下,好像是邀请的样子。”

“他也下去游了?”真理战战兢兢的问。

“他哪敢啊!”一慎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他调头就没命的逃,翻过围墙时刚好撞在他约的那个同学的身上!两个人都摔的好惨!不过那个游泳队的人还觉得幸运呢!以后打死他也不敢再一个人去没人的游泳池边了——因为那时他清楚的看见,在池子里游泳的,根本只有一个头!”

“什么时候去把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吧!也算是做件好事!”趁着大家骚动起来的当儿,冰鳍在我耳边低声说,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在开玩笑,我立刻火了:“要去你去,我可不干!”

等这阵喧哗渐渐平息下去,真理习惯性的推了推眼睛:“那个……轮到我了吗……我想讲的是标本室的事情。可能没什么意思……”

萌绘立刻接过了话头:“是人体模型半夜里会走路的事?有谁见过吗?不要瞎编懵我们啊!”

真理急忙慌慌张张的分辨起来:“虽然说起来也差不多,可不是瞎编啦!就是那个,那个标本室橱窗里的骨骼模型的事,那个标本说是解放前建校之初,用一位神父捐的遗体做成的……”

恋橘表示同意:“我以前在查校史准备演讲的时候看到过,是一个外国神父捐的。”

真理立刻有了自信,说话声也稍稍大了一点:“难怪有人说一到星期天这个骨骼标本会一个人喃喃自语,好像在祷告一样,净说些听不懂的话,原来他是外国人啊!”

我立刻回头瞪着冰鳍,他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果然是这家伙传出去的,当时还答应我不跟人讲呢!就在我对这冰鳍怒目而视的时候,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大吃一惊,转过头发现大家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到你了啊!火翼!”他们故意学着冰鳍叫我的习惯。

不知不觉间,冷汗爬上了我的脊背。这个空旷而黑暗的环境从来没有停止过让我不安。“啊……还是不要了吧……”我苦笑着推辞,可是大家的眼神表示他们显然不会就这样放过我。

“火翼,就讲讲你为什么不喜欢上晚自习的事吧。”冰鳍提醒我。

“对了……”我点了点头,犹犹豫豫的开口,“就是那个呢……我听说有个人把课本忘在学校里了……因为是很要紧的课本,很晚了她还得跑到学校里来拿。问传达室张爷爷拿了钥匙,她一开门却发现教室里灯亮着,还坐了不少不认识的人。明明来的时候教学楼还一片黑暗的啊……她总以为是晚间补习班刚准备上课,也没多想就走到自己位置上,原来坐在她位置上的人很客气的让到邻座,她还朝那个人笑笑表示感谢,然后就在抽屉里找起课本来……”

“什么嘛!讲重点啊!”萌绘不耐烦起来,一慎也跟着点头。

我叹了口气:“可是她抽出课本时却带出来一堆红红白白的纸花,她惊得把书都掉在地上了,因为弄出了很大的响动,一屋子的人都朝她看过来。她连忙弯下腰去捡书,却发现,却发现……”我的语尾消失在吞咽空气的声音里。我为什么要讲那种讨厌回忆!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是我嘛!

“那个人弯腰捡书,却发现桌子下面什么也没有。”看我讲不下去了,冰鳍冷冷的接过话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就抬起头看看桌面上,好多人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可是桌子下面,却看不见半个人的腿!”

“……所以我才讨厌上晚自习的!”我咬着牙说。

“好可爱哦!”萌绘大笑起来,“居然把鬼故事当真,火翼你还真笨!”

“怕什么!”一慎也发出爽朗的笑声,“碰上那个就大声喊吧!会有强壮的同学来救你的!”

恋橘和理也微笑起来,还好他们是替我说话:“我们如果知道这件事也会怕上晚自习呢!”不管怎样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还有啊!就是这个古旧资料室的传说!”

我立刻对这个离我们太近的话题产生无限的排斥感。可大家却对它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说其实很久以前啊,六个学生也像我们这样聚在这里讲校园的七个怪谈。可是啊,讲来讲去都只有六个,怎么也想不出第七个来。这六个学生想啊想啊,想得着了魔忘了时间,从此再也没能走出这间资料室,就这样,消失了……”

萌绘又笑了,可笑声有些急促:“很……很好笑哦!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有时候透过紧锁的大门,还能听见他们冥思苦想发出的叹气声呢,所以这里才被叫做‘叹息资料室’啊!”

“啊!不好了!我们一共讲了几个怪谈啊!”直线型思维的一慎立刻一惊一咋起来。

“六个。”恋橘依然是那种温和平静的语气,可是回答却非常迅速,看来刚刚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吧。不自然的感觉在我心头蔓延开来:“已经六个了吗……”

我们一共六个人,萌绘、恋橘、接着是一慎和真理,最后是我,怎么已经六个怪谈了呢?冰鳍,还没有讲啊!

不太多话的真理这时慎重的说:“是六个,我记下来的:萌绘的失踪的考生,恋橘的藤花下的影子,一慎的游泳的人头,我的祈祷的白骨,还有火翼的晚间教室的陌生人和叹息资料室!”

“等等!”我大喊起来,“叹息的资料室……不是我讲的!”

“可是……那明明是女生的声音……”真理发出断断续续的低语。萌绘和恋橘几乎同时惊叫起来:“那也不是我说的啊!”

不是男生,也不是三个女生中的任何一个,说话的……难道是第七个人;难道是看不见的第七个人讲了“叹息资料室”这个富有暗示意味的第六个怪谈!

不祥的沉默像冰冷的水一样瞬间灌满了整间资料室。我再一次环顾空荡荡的四周。不像冰鳍那样拥有可以听见彼岸之声的耳朵,只有拥有实体的那种东西的声音才能传入我的耳中;但我的眼睛却比冰鳍更能捕捉到彼岸之物的身影。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反而这里所有人都能听见那第六个怪谈!这说话的第七个人,到底藏在哪里!

“快开窗!”突然回过神的我一把拉开窗帘,却忍不住到抽了一口凉气——已经过了这么久吗……天,黑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萌绘几乎要哭了出来,“都说不要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讲鬼故事的!”

“明明是你一直吵着要讲的!”一慎大吼起来。

恋橘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去阻止一慎:“与其吵架,不如想想怎么出去吧!”

“怎么出去啊!”一慎一味沮丧的大喊,“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怎么出去啊……”

情况不妙啊……“总有办法的!不能慌啊!”我低声说,却没有任何说服力,一慎的喊声更大了:“连晚自习都不敢上的人懂什么啊!”

我一时语塞,总不能跟他说这种事我和冰鳍常碰上吧,我回头瞪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这个时候也不来帮我,这家伙只是为难的皱着眉头,像在思考着什么。

“太难看了!”我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真理忽然发出了压抑的声音,“一慎!这里还有女孩子啊!”

“你说什么啊!四只眼!”一慎的怒火转移了方向,不过可能因为没什么胆气的关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真理咬住了嘴唇低下头:“至少……至少要保护女孩子呀……我们,我们不是男生吗?”我看着真理用力握紧拳头,说出这些话,看来用尽了他的勇气吧……

“很寂寞呢,一个人很寂寞呢……”第七个人,又在讲话了,她发出了轻轻的叹息,“所以一个也不能走,大家都要留下来陪我啊……”

“我不要啊!”萌绘和一慎异口同声的喊起来。真理和恋橘下意识的靠向窗边。只听得见这仿佛是无处不在的声音,我还是看不见第七个人躲在哪里!

冷笑声传入我的耳中,那是从刚才开始一直一语不发的冰鳍的声音。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冰鳍,你看见了吗?第七个人她躲在哪里!”

冰鳍拍了拍衣服站起来,“看不看得见并不重要!”这家伙这个时候还那么讲究,他的衣服根本就不脏啊!

慢慢的走到房间中央,冰鳍抬起了头:“不要玩火自焚,第七个人!现在就放我们走!”萌绘他们将惊讶的视线转向冰鳍,而看不见的第七个人则发出短促的轻笑:“口出狂言!”

冰鳍摇了摇微带茶色的短发:“那就怪不得我了……你不是说那六个人是因为想不出第七个怪谈才被永远困在这里的吗?可是真的可以讲出来吗——第七个怪谈!”

“你……什么意思……”微微的动摇呈现在第七个人的语声里,这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像一层灰色的纱幕从天花板上落下一样,整个室内的景象变得混沌不清。萌绘他们依然呆呆的看着前方,浑然不觉,是我的眼睛能“看见”了,还是我看花眼了?

“你原本没有什么害处,是个只要被人认出来就会消散掉的小家伙,我还在想要不要做得那么绝,可是,你居然执迷不悟!”伴随着冰鳍的话语,混乱的灰纱一重重的从天花板坠落下来,虽然一时还不能断定是什么,但我从萌绘他们的反应里可以确定,这层层灰幕只有我能看得见——冰鳍的话奏效了,那个家伙,即将毕露原形!

冰鳍的声音理丝毫没有感情:“你在说谎吧,第七个人!什么消失在资料室的六个人,什么冥思苦想的叹息——真正叹息的人,是你!你就是……”第七个人忽然慌乱的呼喊起来:“不要说了,我放你们走,放你们走!”

这一瞬间,隐藏的第七个人清楚的呈现在我眼前,“这么大!”我脱口而出。这真是个非常大的家伙,几乎充塞着整间资料室,可是不知为什么,它的存在感却非常淡薄,好像很虚弱的样子。

“你不觉得太迟了吗!”冰鳍保持着一贯的冷笑。对方有害也罢无害也罢都没什么意义了,因为我知道,冰鳍已经生气了。

真相的光线像一把利刃割裂了室内的灰雾,我听见第七个人慌乱而痛苦的呼喊:“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六个人,我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可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呆在这里,我很寂寞!”

因为太过弱小,所以离不开这间资料室,因为离不开着间没有人的资料室,所以无法吸取生气变得强大,它当然要紧紧抓住这一次机会吧,谁也不想就这样,永远徘徊在寂寞里吗……

“什么寂寞不寂寞的,因为寂寞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这样想的你未免太天真了吧!”冰鳍挥动手臂驱散眼前破碎的灰色纱幕,“第七个怪谈就是你,混在人群中,借怪谈的名义吞噬人心妄念!”

一瞬间,淡青的光芒从我背后直射进来,那是映着杨柳的嫩叶之色的天光!像被无形的火焰烧灼一样,那布满资料室的层层灰纱翻卷起来,发霉的味道开始在人的鼻腔蔓延。第七个人的存在感,消失了……

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我脱口而出:“冰鳍!你就不能放过它吗!它只是个小东西啊!”

“罗嗦!”冰鳍的语气异常恶劣,“既然是个连资料室都走不出的小东西,就不要出来给人添麻烦!”我一时语塞:说起来,冰鳍他也没什么错啊……他一向比我更有原则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才不会迷惑吧……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冰鳍的低声自语传入我的耳中:“所以还是消失比较好吧,既然这么寂寞……”

这个家伙!他是这么想的吗……也许,这就是冰鳍独特的温柔吧……

忽然间,如同汹涌的洪水找到了前进的河道一样,仿佛带着强劲的轰鸣,明亮的日光奔涌进来,荡涤尽室内的晦暗气息——连最后一丝灰影也消失了。我听见了萌绘他们几个惊叫的声音,阳光太强烈,刺痛他们的眼睛了吧,原来,门已经被打开了。“你们几个,关着门在干什么呀!”老师的呵斥声从门口传来,这种声音很快就变成了惊讶的呼喊,“我的天!你们到底是怎么打扫的啊!”

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我这才看清楚资料室里的状况——难怪老师要骂:地上也好。墙上也好,天花板上也好,就连我们身上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这种厚度,大概有几十年的份吧!

“怎么会这样啊!进来的时候明明很干净的!”恢复了精神的萌绘又发挥了她高八度的嗓音,一慎他们也随声附和着,看来妄念消散,这些家伙已经完全忘记刚才的事了。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我一直找不到第七个人躲在那里,最后看见的实体也非常淡薄松散,原来它借助了无处不在的灰尘啊!

**近冰鳍,悄悄地说:“说起来还是只有六个怪谈呢——失踪的考生、藤花下的影子、游泳的人头、祈祷的白骨、夜间教室的陌生人,再加上看不见的的第七个人。那个六人失踪的叹息资料室怪谈不能算,是第七个人编来骗我们的,算来算去,还是只有六个嘛!”

冰鳍笑了,指了指室内,那几十年份的灰尘懒洋洋的躺在春日的阳光里;无可奈何

的看着凭我们的力量绝对解决不了的尘埃,我只有无力的苦笑的份了……

“还真是没品,第七个怪谈原来就是突然出现的灰尘啊!”

《七个怪谈》完  

狐荒火

当直射在走廊上的强烈阳光被微带艳橘色的夕照所代替的时候,我和堂弟冰鳍结束了值日工作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此刻学校里人已经非常少了,放学时播放的柔和音乐里时而传出疏疏落落的道别声。因为已经是春天的缘故吧,即使这个时候天色还很明亮,带着一种清爽的微醺。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冰鳍忽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什么牵引似的,他的眼光转向了两座教学楼间的中庭。虽然比我要小一个月,但冰鳍意外的缺少好奇心,此刻竟然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我禁不住探寻起他的视线的终点——中庭里那株高大的樱树枝头已经空了一半了,余下的花瓣还在以惊人的姿态不断的飘落着,吸引着冰鳍眼光的是站在吹雪般的花雨里的一位少年。

穿着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那位少年看起来是初中生的年纪,略长的头发是稍淡的颜色。此刻他正拿着一张纸片困惑的四下张望着,那种一筹莫展的无奈笑容非常的美丽。这样形容一个小孩子可能有些奇怪,可是我在也想不出比“美丽”更恰当的形容词了。这位少年好象只喝清水就长到这么大一样,带着透明的虚幻感。也许是意识到别人的注视了吧,他从纸片上抬起眼睛转向我们这边,轻微的错愕之后,爽朗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如果不是这一刹那,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少年的眼睛在夕阳映射下透出薄薄的青影的话,我几乎要认为曾在那里见过他的了。

身边的冰鳍发出类似自言自语的声音:“唔……有些眼熟……”看来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我一个。

“不会……是那个吧……”我有些担心的低声说,我们的学校年代久远,这里那里总有些奇怪的东西潜伏着,偏偏我和冰鳍遗传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的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时常可以看见这些家伙们。樱花树下这位有着特殊相貌的陌生少年也许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也说不定。对于我紧张过头的问话,冰鳍并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少年的脚边,夕阳将少年的身影描绘在地面上——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影子。我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少年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向我们走了过来。

“那个,请问十三号楼在哪里?”少年抬起头笑着,把纸条交到了冰鳍的手里,“就是这个地址……我要找人呢……”他的态度算不上那么礼貌,可是那种坦率的亲切实在让人无法讨厌。

“十三号楼?”我怀疑的看了少年一眼,凑过去看画在纸片上的粗略示意图,“香大附中……是这里没错,可是十二号楼是办公楼,十四号楼是实验室……没听说过有十三号楼啊?”

“有的。”冰鳍断然否定了我的话,“十三号楼就是单身教师宿舍!”

“那里啊!”我这才想起来,本来嘛,学生一般不会注意到教师宿舍的编号的。

对于自说自话的我和冰鳍,少年用小小的声音的抱怨着:“那里是哪里啊……”即使苦恼的时候都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十分惹人爱怜,我也渐渐变得热心起来:“冰鳍,我们带他去吧,正好也可以看看武士先生呢!”很难得的,这回冰鳍竟然没怪我多管闲事。

住在十三号楼教师宿舍前空地上的“武士”是学校的德国狼犬,非常亲近我和冰鳍。年纪已经很大的它对于学生而言就像老前辈一样。因为威风凛凛又非常有灵性,所以我们常常在它的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两个字。因为有它守护的关系,十三号楼那边一向十分“干净”。

说起来,十三号楼是我们学校比较有年头的建筑之一,灰色二层苏联式小楼掩映在重重的绿树之中。虽然看起来有些狭窄,不过单身教师数量有限,所以还不至于太过拥挤。到了夏天树木会把这里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不过现在透过仍未丰满的枝叶还能隐约看见凌乱的晒在楼前的各种衣物。沿着满是裂缝的砖铺小道,转过一片低矮的冬青,我看见几株盛开的紫荆花下,武士先生威严的斜卧着。

一看见我们的身影,武士先生便警惕的坐直身体,可是不像平时那样会温顺的摇着尾巴靠过来,锁在狗屋上的武士先生忽然敏捷的站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武士先生这样的大型犬一旦戒备起来,那种样子是非常可怕的,我们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怎么了武士先生!是我们啊!”并不理睬我的话,武士先生突然跳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剧烈的动作使狗屋散架似的震动起来。

可能是因为看见我们带着陌生人的缘故吧,武士先生才这么激动。虽然知道是被锁着的,可它的气势让我和冰鳍都不敢贸然接近。那位少年更是吓的脸色惨白,他战战兢兢的抓住冰鳍的衣袖,躲在他背后连看也不敢看武士先生一眼。虽然有些不应该,可是我还是被那微带青影的眼睛里摇曳着恐惧的样子夺去了视线。

实在是进退两难……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上感到了意外的敲击,我反射性的抱住头,却发现身边的冰鳍也在作同样的动作。“叫你们不要去招惹武士先生的!”爽朗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语气里责备的成分不多,看好戏的成分倒不少,我立刻分辨出说话的人是二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龙树老师。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他不仅讲课思路十分清晰,而且完全没有架子。如果不是那么喜欢作弄人的话,这个五官轮廓鲜明的高个子倒是挺让人喜欢的。

回过头来,只见龙树老师得意环抱着双手,可就在看见冰鳍身后的少年的那一刻,本来还想揶揄我们两句的他忽然停止了动作,无法掩饰的惊讶倾泻在他脸上:“不会吧……难道你是——苏枋?”

少年从冰鳍身后探出头来看着龙树老师,他眨眨薄薄的眼皮下微带青色的眼睛,有些胆怯的点了点头:“是呢……我是花苏枋……”

“不要叫了!武士!”在龙树老师极有魄力的命令声里,巨大的狼犬立刻停止了动作,趴回地面,从喉间发出不满的呜呜声。因为周末的关系,单身教师们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整座楼静的不得了,可龙树老师领着如履薄冰的我们穿过楼前的空地,毫不客气的敲打着一楼一间宿舍的门。

悉窣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来,开门的声音伴随着门里人的抱怨声:“你不是有钥匙吗,龙树……”这个抱怨忽然消失在急促的低语里:“苏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春山过来的吗!”

站在门口的人,拥有名叫苏枋的少年成年以后的容貌,不,应该说苏枋拥有那个人少年时代的容颜。“我刚刚坐车从春山过来……”依然躲在冰鳍背后的苏枋露出了羽毛一样轻柔的笑容,“爸爸。”然而他的语声很快被淹没在我沮丧的大喊里:“什么啊!花老师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啦!”

开门的人是生物老师花繁流,他的出现解答了我和冰鳍的疑问——难怪我们都觉得少年的笑脸看起来那么熟悉,原来那正是和繁流老师一模一样的笑容,带着近乎凄切的悲悯的和煦笑容。

听见我的话,冰鳍不满的皱起了眉头。笨蛋冰鳍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其实整个学校里我最喜欢繁流老师了,这位不久前刚刚调职过来的老师虽然个性有些迟钝又不得要领,但他那仿佛压抑着忧伤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再加上容貌又相当年轻,现在他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就站在面前,这怎么能不让我震惊!

繁流老师的惊讶好像也不亚于我,他睁大了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你们……不是

一班的……”

“火翼和冰鳍!”就在繁流老师快要叫出我们名字的时候,冰鳍忽然大声打断他的话,报上了我们的乳名,祖父取的这两个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据说可以保护我们,因此我和冰鳍从不以姐弟相称,渐渐的身边的人也都比较习惯叫我们的乳名了。可是冰鳍为什么要在此刻特意报上这个名字?

武士先生威胁的低喉又从身后传了过来,繁流老师连忙把我们让进屋内,我听见龙树老师短促的呵斥过武士先生之后,在门边低声责备起同事来:“你明明在怎么还让狗叫成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繁流老师有些为难的声音:“我在接电话……又出事了……”

“还是哪个怪病吗?”龙树老师的声音忽然出现了某种不稳的征兆,“已经第几个了?都是十五年前和你一起在五丈农场实习的人吗?”

“这……是啊。”一瞬间的犹豫之后,繁流老师用平稳的语调说得过于事不关己,“无缘无故就倒下来昏迷不醒,医生也完全没办法。仔细想起来……也许是报应吧……”

“不要胡说!”龙树老师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接着他有些戒备的向屋内看了一眼,如果只是在确认我们有没有听见的话,这眼神未免也太犀利了。我和冰鳍又不是在故意偷听,何必这样瞪我们呢?然而这时,苏枋发出微弱的呻吟,好像很害怕似的靠在冰鳍身边。

难道龙树老师瞪得不是我们,而是同事远道而来的儿子苏枋?有什么理由呢?面对龙树老师苛责的目光,冰鳍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转头看着我,想来此刻我的表情,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随后走进屋内的繁流老师看着很依赖冰鳍的苏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真难得你们能跟这孩子好好相处……毕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没能把他教成讨人喜欢的个性……”

果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出来呢?我连忙分辨:“哪里哪里!苏枋和繁流老师一样亲切呢!当时我和冰鳍一个劲的瞧着他,他非但没生气,还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他笑起来……”

不屑的冷笑声从我们身边传来:“我所知道得苏枋啊,可不是亲切到会对陌生人笑的人。”只见龙树老师走到房间里,大大咧咧的在屋子中央的饭桌边坐了下来,透过刀削似的眼角审视着苏枋,他平时就很有魄力的眼神此刻分外凌厉。靠在冰鳍身边的苏枋一直低着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的颤抖着,即使被这样对待,他的脸上还勉强的挂着笑容。龙树老师这种言行举止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我和冰鳍都忍不住侧目以对。“怎么,坐在自己寝室里也碍到你们吗?”龙树老师满不在乎的说。对呢,单身教师是两个人住一间寝室的,这不就表示可怜的苏枋要受他一个晚上的气吗!

“苏枋,繁流老师这里一定有你的照片吧,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样!”好像和龙树老师对着干似的,我明知道不太合适,但还是提出了这种缓和气氛的建议。

“啊!我去拿!”一直在一边不明所以的看着的繁流老师立刻接受了我的提议。

“等等!”龙树老师一把拉住繁流老师,“既然是儿子的朋友来了,你不是应该泡个茶准备点点心什么的吗,拿相册这种事,让你儿子来就行了!是不是,苏枋!”

龙树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征求意见,还不如说是命令,一瞬间,苏枋惊讶的抬起眼睛,薄青的眼底闪烁着楚楚可怜的神色:“那个……这里又不是家里……我不知道爸爸放在那边……”他努力的微笑着,是想让龙树老师能够喜欢他吧,可龙树老师并不回答他,只是慢慢松开拉着繁流老师的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冰鳍和苏枋这边走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高个子的龙树老师此刻看起来散发着异常的压迫感,他停在冰鳍面前,注视着藏在少年单薄的身体后的苏枋。不要说直接承受着这种注视的人,就连站在一边的我都觉得呼吸在一瞬间被夺走了,只能这样看着龙树老师缓缓的伸出了右手,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带着残酷的绝决,不断地向苏枋的头颅接近。带着突如其来的不详的预感,我求救似的转头去看繁流老师,他似乎也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只是茫然的看着儿子的方向。面对着接近中的手指,即使平时非常冷静的冰鳍也忍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的半侧着身体阻挡在苏枋身前。

然而带来恐怖的手越过苏枋的头顶,从他背后的书架顶上取下了一本花花绿绿的画册样的东西。龙树老师回手将册子搁在肩膀上,抬起下巴,从眼角向下注视着苏枋:“无论在哪里,繁流他的总是把相册放在这个地方的。”他微微眯起眼睛,凑近脸色苍白的少年,用耳语般的声调:“你……真的是繁流的儿子吗?”

一瞬间,淡青的光芒闪过苏枋的眼底,他努力拉动嘴角做出不完整的微笑,好像不保持这个表情的话就会马上哭出来一样。此刻恢复了冷静的冰鳍抬起头,用他一贯的冷冽目光注视着龙树老师:“老师你真喜欢开玩笑。”

“是啊!”繁流老师也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把苏枋拉到了自己怀里,“这孩子会以为你在欺负他,可是要哭的。”在接触到繁流老师的那一刻,微微的僵硬感掠过苏枋的身体,可能是确认了父亲的体温吧,下一秒,他便依靠在那温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然而繁流老师却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手,急促的转身动作掩盖了他的表情:“对了,我该去拿点心来的!”

好像被丢下来的小狗一样的落寞眼神出现在苏枋美丽的眼睛里,他近乎无力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也许这对父子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吧,虽然知道还是不要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为好,可我一想到苏枋那种惹人怜惜的模样,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犹豫不决的我转头想去确认一下冰鳍的态度,却发现他紧锁着纤细的眉头,注视着龙树老师扔在桌上的相册里摊开的某一页。我凑了过去——那是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褪色的画面上年轻的繁流老师和几个陌生人站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是白天的话,背景不至于这么阴暗,如果是黑夜的话,人物的脸又过于清晰,像被某种神迹的光辉照亮一样,大家的脸上残存着得意的疯狂余烬,更衬托出繁流老师那因为若有所思而落落寡欢的表情。

我自语般的低声说:“照在人脸上的是什么光啊,有点古怪呢……”

“山火……”游丝般的声音牵去了冰鳍和我的视线——苏枋向虚弱的白鸟一样低垂着头颅,但从环抱双臂的手指那苍白的骨节上,却可以看出他贯注的极大力量,“那是山火……”

“山火?”这个包含着太多陌生意味的词语在我和冰鳍之间传递着。

苏枋抬起头来,灯光照映着他如琉璃一般薄青的眼睛,与繁流老师如出一辙的忧伤笑容在那蝶翼般纤细而华丽的容颜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轻轻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开满整片山野的女郎花,都在火里……”

“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吗!”我脱口而出,却立刻后悔失言——这不就表示我刚刚在偷听繁流老师和龙树老师的对话吗!想要掩饰失误,我支支吾吾的说:“怎……怎会的啊……”

“说是乡民不小心引起的。”回答我的竟然是龙树老师慢条斯理的声音。

“不小心引起的吗?”冰鳍沉吟着靠近照片,“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我也再次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相片,仿佛刚刚经历过血祭的秘仪一样,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浸透着不详的庄严和骄矜。从诡谲的角度照亮人脸庞的光芒原来是熊熊的山火,又会有多少生灵和开满山野的女郎花一起化为灰烬呢?它们无声的呼号被冻结在这张没有温度的相片里,所以这釉彩般沉重而僵硬的色调里才会徘徊着寂静的死影。整张照片都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疯狂,仿佛会把观看者吞噬……

“瞧这照片上人的表情,总觉得山火,好像是他们放的一样……”我无意的话语突然被瓷器的碎裂声切断了。弥漫着混乱气息的室内,破碎的瓷杯露出凄惨而尖锐的白骨,和热气一起围绕在倚着门的繁流老师脚边,失手跌了茶盘的他正扶着门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沾着水和灰尘的茶点滚了一地,现在只能从形状和色泽上判断出那是各种各样的油炸糕点。

“有没有受伤!”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是龙树老师,他迅速将繁流老师带离危险区域,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龙树老师再一次将凌厉的目光向我们这边投射过来。

看看冰鳍,又看看缩在他身边的苏枋,我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看来龙树老师这回瞪的毫无疑问就是口不择言的我了。“那个,冰鳍……我们回去吧……”只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我断断续续的说。繁流老师也没有留我们的意思,他只是用和苏枋相似的表情咬着嘴唇,勉强保持着歉意的微笑。

冰鳍站了起来,他无声的挣脱苏枋拉着他衣袖的手,向两位老师欠了欠身以示告别。为了这样的事丢下苏枋自己逃掉,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就在我随着冰鳍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龙树老师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我说……你们过世的祖父,曾被人叫做讷言先生吧……”

一瞬间,无法扼抑的惊讶侵占了我和冰鳍的全部表情,我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可龙树老师似乎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话的意思,只是低着头检查繁流老师的状况。在努力辨认着龙树老师的表情的视野里,我不太真切看到——瑟缩在屋角的苏枋摸索着捡起滚落的油炸茶点,双手捧着送到嘴边……

目送我们离去的武士先生早已恢复了稳重的态度,它注视着我们的眼神虽然像有很多话语无法传达,但却又有觉悟了一般的沉静。让我和冰鳍更不能释怀的是一直缠绕在我们耳边的,龙树老师最后的话语,他称呼我们的祖父为“讷言先生”,这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到的名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龙树老师居然知道爷爷的事!”踢开夜路上化作石子,企图绊倒我的低级精魅,我不安的说,“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怪吗——对繁流老师也好,对苏枋也好……”

“我倒觉得更可疑的是繁流老师。”冰鳍低垂着睫毛:“你说是照片上的人放的山火时,他紧张得跌了盘子。”

十五年前的五丈、惨烈的山火、无故昏迷的同伴,以及龙树老师那番有关山火成因的,欲盖弥彰的谎言——我所听到的只言片语好像都在拼命暗示着繁流老师和这件事千丝万缕的关系……

“繁流老师才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像是要赶走自己的动摇一样,我大喊起来,连妄图攀到我肩上的魍魉们都被震落了,“你居然怀疑繁流老师……繁流老师那么温柔的人!”

春夜叆叇的烟云慢慢的遮蔽了初升的圆月,淡青的阴翳投在冰鳍的脸上。他轻微的摇头的动作弄碎了月光的薄影:“我也不想这么认为啊……火翼……”

这一刹那冰鳍的神色是那么矛盾,好像有无数青藤在心头纠结一样,原来他也这么为难吗?我还以为他一直不那么喜欢做事不得要领,却非常努力的繁流老师呢……

“不过,繁流老师的行为的确有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好像忘却了刚才的动摇,冰鳍忽然改换了严肃的脸色,“他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却还调职到这边,一个人住单身宿舍。”

一听这话我立刻想起了苏枋捡食落在地上的油炸糕点的动作,开始同情起他来:“是啊!苏枋为了见爸爸一面居然要从那么远的春山赶过来!想起来阵是让人心里难受……”

“你好像太在意他一点了吧,苏枋可是要叫你姐姐的。”冰鳍不怀好意的说。我立刻反唇相讥:“那个粘着苏枋不放的家伙是谁啊!好心肠的哥哥!”

就在话题开始往无聊的生活琐事转变的时候,一滴水忽然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我惊讶的抬起头,圆月在湿润的云层里明明灭灭,淡淡的光晕照出了湛蓝夜色里牵扯着的无数银色细丝——居然,下雨了!

“晴时雨……”冰鳍抬起迷惑的目光,茫然的看着任性的天空,“初春就下晴时雨?”

前面就到家了,不想带着没精打采的表情走进家门,我拉住停下脚步的冰鳍,打起精神故意说笑起来:“那是狐狸过路呢!你啊,不要被狐狸迷住啊!”

“狐狸?”冰鳍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狐狸……”

“是啊!爷爷的笔记上不是有嘛!”我回忆起身为民俗学研究者的祖父的笔记内容,“五丈那边狐狸的传说最多了——狐狸爱吃油炸的东西,狐狸过路会下晴时雨,狐狸拿着杉菜会变成人形……”

“你说哪里?哪里的传说?”冰鳍猛然间再次停住脚步。

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我的语气顿时坏了起来:“五丈啊!五丈农场那边啊……”忽然间我掩住了口角——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也就是发生山火的地方吗?

“怎么这么巧……”月光映照下的烟雨里,冰鳍皱起了修长的眉头……

“你们两个,为什么堵在门口啊!”远远传来了熟悉的喊声,重华叔叔将提包遮在头顶跑了过来,身为主任医师的他晚归是常有的事,一见我们重华叔叔就有了精神,一刻不停的讲起医院里的情况来:“哎呀,真是累死了!今天有一辆大客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事了,还好没有人死掉……”

“既然是车祸,叔叔为什么还要加班啊!你不是内科医生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做出很累的样子,重华叔叔把整个人都架在我和冰鳍的肩膀上,用力的叹了口气:“有个伤患看不出又什么外伤,可就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找我们内科来会诊的……真是的,每天只开一班的车居然还出事!”重华叔叔异于常人的逻辑使他说话总是有些好笑,“真讨厌!这趟从春山来的车!”

然而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今天唯一一班从春山过来的车……出事了!明明,苏枋他就应该乘这班车啊!为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提出车祸的事,难道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才决口不提的?

“爸爸。”冰鳍将重华叔叔的手臂从肩膀上退了下来,认真的注视着父亲的眼睛,“是不是完全搞不清那个男孩子昏迷的原因?”

可能被儿子忽然变得严肃的表情懵住了吧,重华叔叔愣了愣:“我并没有说昏迷的是男孩子啊?你怎么知道的?”随即他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没错呢,传得还真快!我们五点半的样子打电话通知他家人,他父亲就是你们学校的生物老师呢。不过这家伙到现在还没来,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五点半的电话,我们学校的生物老师,至今都没有出现的父亲——一瞬间明白了冰鳍这么关心那位伤患的原由,因此我无法平息自己紊乱的呼吸:“难道昏迷的人是……花苏枋!”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重华叔叔好像很佩服我似的点了点头,向堂屋那边晃了过去。

如果真正的苏枋昏迷在医院里,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一直依偎在冰鳍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如果五点半时繁流老师接到的电话,也就是为我们开门之前的那个电话,是告知他儿子昏迷不醒的消息的,那他为什么还能以那样温柔平静的态度,对待眼前凭空出现的“花苏枋”?

冰鳍后退一步,注视着一无所有的黑暗:“当时我就觉得必定有什么混在繁流老师那三个人里!所以才报出我们的乳名。可是苏枋,我完全没有怀疑到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啊……”

“冰鳍……”我支支吾吾的说,“你……你有没有注意过苏枋的眼睛?”

“那有什么!”冰鳍苦闷的扶着额头,“是和繁流老师一样的栗色眼睛啊……”

“不对啊!苏枋的眼睛……明明是青色的……”

走到前面去的重华叔叔忽然回过头,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青眼睛?那不是狐狸嘛!能够控制狐荒火的妖狐眼睛就是青色的!爸爸以前说过,狐狸能把人变得分毫不差,就是青眼睛变不过来。但是只有五丈那边的九尾狐啊,连眼睛都能变过来呢!说起来你们身上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哦……嘿嘿,难道是狐狸的味道?”

狐狸喜欢吃油炸的东西,狐狸过路会下晴时雨,狐狸拿着杉菜就会变成人形,能控制狐荒火的妖狐是青色的眼睛,五丈那边的九尾狐,会一丝不差的变成人形,连同青眼睛……

难怪苏枋小小年纪就有那种吸引人的魅力,难怪他那么惧怕武士先生;也难怪武士先生那么暴躁,难怪龙树老师对苏枋一直保持着近乎敌意的戒备态度,难怪繁流老师准备的都是油炸的茶点,原来被狐狸蒙蔽住双眼的,是我和冰鳍!

“我的书放在学校里了!”“我也是!”我和冰鳍丢下发愣的重华叔叔,转头向学校跑去。

雨还是暧昧不明的下着,圆月也变得有些陌生,像窥探的眼睛。翻过学校后门的矮墙,我和冰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学校被悬铃木包围的甬道上,百鬼夜行!

即使说这是百鬼夜行的活地狱图也不过分吧——躲在学校各个角落的大大小小的那些家伙们,将形体凝固成紫黑的瘴气蠢动着,在雾雨之中,圆月之下,麋集向同一个方向,那是……十三号楼!

“这是什么啊?”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冰鳍急速捂住我的嘴,然而已经晚了,我的声音……被听见了!暗恶的不成形体团块上,数量不一的发亮的眼睛向我和冰鳍的方向投射来贪婪的目光;无疑的,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是它们觊觎已久的甘美饵食!

此刻身边没有可以同时吸引、操纵和抗拒这些家伙的祖父在,我们就和刀俎上的鱼肉没有任何区别。已经有性急的家伙从紫黑的团块上分出自己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过来了,冰鳍下意识的挥动手臂:“滚开!”伴随着这声低斥,淡青的火焰和烧焦的烟雾从那个性急的家伙身上腾起,丑恶的异形随着刺耳的尖叫,扭曲着化为乌烟。带着异样的恐惧,混乱而嘈杂的吠叫掠过那蠕动的团块。好像惧怕我们一样,瘴气扭动着,从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指向十三号楼。

连冰鳍都不能理解自己这毫无疑义的呵斥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可是我们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耽搁一秒都会被扯进这团乌紫瘴气中一样,我和冰鳍迅速的跑过那妖怪形成的甬道……

繁流老师的门前,武士先生一动不动的站着。一看见我们,它忽然发出猛烈的咆哮,这咆哮在我耳边带起一阵疾风。风停之后,苍白的路灯在宿舍楼一无所有的走廊上投下冰冷的光晕。武士先生忽然丢下了戒备的姿态,轻轻的向我们摇起了尾巴。我和冰鳍走过去,巨大的狼犬疲惫的靠在我的身上,它的前肢上有一些搏斗留下的伤痕。小楼四周的瘴气又发出迫不及待的杂乱尖叫,冰鳍忽然转身敲打着紧闭的房门:“龙树老师!繁流老师!很危险!快让武士先生进去!”

许久,门内传来龙树老师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不起,现在……不能开门。虽然看不见那家伙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刚刚就附在你们背后想要接近,却被武士识破了!那时如果不是武士挣脱锁链冲进来,他就要得手了!现在如果一开门,他又会进来!骂我自私也好,残酷也好,我不能开门……”

原来那阵风是逃逸的妖狐?我胆怯的看了一眼污秽的瘴气——召唤学校里的那些家伙,原来是想代替害怕狗的自己来除掉武士先生的啊!

我低头环抱起狼犬的颈项,那里有挣脱锁链留下的伤口。门里的龙树老师压抑着声音里矛盾的波澜:“你们也快回去吧……因为讷言先生的孩子,他应该很喜欢你们,不至于伤害你们才对!”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龙树老师!”冰鳍再次用力的敲打着木门,他很难得的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不见这里聚集的东西吗!”

“我看不见。”龙树老师的声音是那么疲惫,好像无法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重压,“真的看不见……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大人们一起拜访过你们的祖父,那个时候,我听见拜访者中有人叫他讷言先生……可是说出这件事的我却被当作说谎的孩子,因为大人们,谁也没有看见那个称你祖父为讷言先生的人。后来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些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渐渐的,就真的见不到了……但是只有现在这件事不一样,的确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知道那家伙绝对不是苏枋!他是来取繁流性命的!就算会再一次被当成说谎者,我也决不会让他,带走繁流!”

冰鳍慢慢的放开了抵在门板上的手,低下头深深的呼吸:“繁流老师,你在里面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苏枋是五丈的九尾妖狐!”

怀中狼犬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做出攻击的准备,低吼所引起的震动传递到了我的身上。感受着不断逼近的污浊气息,不用看也知道,魍魉们正蠢蠢而动。我把头埋进狼犬粗糙的短毛里,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不要过去,武士先生!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啊……”

短暂的沉默,却像整个天空的星星都一一陨落那么久,晴时雨的气息里,繁流老师压抑的声音从门内飘了出来:“放我出去吧!龙树,我已经,躲得很累了……从第一个人昏迷的那一天起我就在躲,不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不想连累他们。可是躲到哪里也没有用,那明明就是我应得的报应……”

“繁流!”龙树老师抗议的声音里有种不灵巧的真挚,然而繁流老师像平时一样温柔的音调则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这些话我只和龙树说过,现在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了——火翼你们猜得没错,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是我们——照片上的这些人放的。那一刻我们的罪已经烙印在灵魂上了吧……只要背负着这个烙印,我们就永远无法逃脱……”

“你并没有放火!你只是没有办法阻止而已!”龙树老师急切的解释着,繁流老师却报以下定了决心般的开阔澄明:“那是一样的,明知道那不对却袖手旁观的人,就是帮凶。”

繁流老师是用怎样平静却夹杂着无声暗流的语调讲起十五年前的呢——“知道被分到五丈实习的时候我非常高兴,那里湿润的气候,有时候会显得有点蛮横的阳光,不太高的山,环抱在山间的小小的水田,还有秋天开满整片山野的女郎花,所有的一切我都好喜欢……我的同伴看起来也很兴奋,可是他们兴奋的原因是——那里有许多狐狸。”

“捕捉狐狸在当地时被禁止的,可是对于只在那边停留一年的实习生来说,这种禁忌也不一定要严格遵守吧。为了那种珍贵的皮毛,实习的同伴常常偷偷的把狐狸捉来藏在宿舍那边弄死,当地人虽然怀疑,但也找不到什么证据。可我讨厌这样,讨厌看那种渴求着生命的求救眼神,可是……我也没有阻止他们的勇气。所以我搬到了山那边守林的空屋子里去住。”

“一次我在山里看见有只狐狸落在他们做的陷阱里,被夹住了腿,非常严重,这是常有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另一只狐狸一直守在它身边,即使**近也不肯离开。现在回想起来,它们也许非常相爱吧。我记得很清楚,它们的尾巴很大,像羽毛扇那么漂亮。因为还没人发现,我就把这对狐狸放走了。”

“晚上实习宿舍就起火了,奇怪的是除了被偷剥下来的狐皮之外,什么也没烧掉。当地人都说那是狐荒火,是九尾狐的报复。我那些本来应该得到教训的同伴们气疯了。第二天晚上,整座山就烧起来了……”繁流老师的声音消失在小小的呜咽里,即使此刻,他依然无法平静的讲完那十五年前的褪色往事。十五年来,他究竟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可以呼唤荒火的高贵眷族,就这样无谓的死在人类的火焰里……”伴着丝毫不带感情起伏的语声,如同微雨中皎然的明月一样,拥有苏枋外貌的高洁身影从蠕动着的紫黑瘴气里浮现出来。还是那近乎透明的薄青的眼睛,带着与温和表情不衬的凛然神色,美丽的火红色烟气在他身后形成孔雀翎般的华丽羽扇,那应该就是他引以为傲的九尾吧,魍魉簇拥下的少年看起来如同精魅的至高君王。

跪坐在地上的我紧紧抱住精疲力竭却还要奋力冲向敌人的武士先生,来不及收拾自己看向那个“苏枋”的眼神和表情。冰鳍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和武士先生的面前:“你把苏枋他怎么了!”

“我只是借用他的灵魂化成他的样子的而已,才不想取无关者的性命。”依然保持着苏枋那忧郁的微笑,九尾狐将薄青的视线转向我们,“我们刚刚不还是好朋友吗?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而不是那个人类的苏枋啊!你们的身上明明带着彼岸世界熟悉的味道,何必管那些人类的死活?”

“别把我们说得好象妖怪一样!”冰鳍冷冷的回应着妖狐,“我们无法和这样的你成为朋友!”

一瞬间,悲伤的阴影掠过妖狐的眼角,抚摸着丑恶的瘴气,他的语声近乎嘲笑:“我很可怕吗?十五年前,人类在我的眼中也就是这么可怕的样子啊……”魍魉发出兴奋的嘶叫,猛的扩散开来,妖狐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那就没有办法了,本来只要那一个人的性命的,可我现在不想再保护你们了!”

视野,顿时被诡异而污秽的乌紫笼罩了……

头发被拉扯着,皮肤上是指甲划过的剧痛,耳中充斥着尖锐的嘶鸣,我知道准备享用盛餐的精魅们正惊喜万分……然而一阵灼热的轰鸣掠过,淡青色的火焰刹那间席卷而来,聚集在身边的魍魉在惨叫声里烟消云散。瘴气嘈杂着膨胀开来,不敢接近而在半空中张望的异形遮蔽了微雨的天空,形成空旷的紫黑色穹窿。化作苏枋的妖狐像这妖异世界里唯一的明月,周身围绕着淡青的火焰——这就是所谓的“狐荒火”吗?难怪刚才冰鳍的呵斥能引来青炎迫退那些家伙,原来我们是“狐假虎威”啊!此时此地,这还真是个可笑的比喻。我茫然的看着妖狐努力的保持着微笑,将无法形容的目光投向我们身后……

疑惑的仰头观望——穹顶之下,繁流老师还没有调整好挣扎着打开门的姿势,龙树老师已经失去作用的阻止动作依然保持着着,他强有力的手臂徒然前伸,仿佛想挽回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繁流老师悲伤的语声缓缓倾泻下来:“如果我当时拼命阻止他们就好了……当年的同伴也好,苏枋也好……如果当时我能阻止的话,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现在后悔不是太晚了吗?”妖狐发出尖锐的冷笑,“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花繁流!”

繁流老师低下了头,轻轻的摇动着他那和苏枋一样柔软的栗色短发:“那就快动手吧……在我恨你以前……快动手!”他刻意说出口的恨意里带着自暴自弃的气味,仿佛引诱着妖狐把自己带向死亡。

可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能保持这种恬然的悲伤的微笑呢?妖狐的表情,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他用和繁流老师一模一样的和煦笑脸说着“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的时候,他将缠绕着青炎的手指向繁流老师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薄青的眼睛里,是撕裂一般的痛楚啊!

一定那里出错了,繁流老师的往事,和妖狐一起的往事,绝对不像我们听到的那么简单!我几乎无法控制想要哭泣的冲动,明明繁流老师和妖狐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互相仇恨的神情!谁来阻止他们!任何人也好,在他们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之前,阻止他们!

“等一等!”冰鳍的声音冷冷的切断了半流质状的粘腻空气,“五丈来的家伙,老实说,你变化的那个……真的是苏枋吗?”像在平静的湖面骤然投下一枚石子,狐荒火霎时摇曳起来,仿佛泄露了妖狐内心的动摇,“即使父子容貌再怎么相像,也不应该神似到这个地步吧……”冰鳍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除了和繁流老师如出一辙的微笑之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没见你有过其它任何的表情!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别的表情吧!”张惶在妖狐的眼神里泛滥开来,与其说这是即将被揭穿谎言的慌乱,还不如说是渐渐认清真相的震惊!

丝毫不顾忌妖狐那滑向失控的征兆,冰鳍一字一字的说:“听着,你所变化的那不是苏枋,而是你下意识的追寻着的——繁流老师年轻时代的影子!”

冰鳍的话语一瞬间彻底破坏了妖狐最后的镇静,无法承载那种疯狂眼神的温雅微笑完全暴露了妖狐正濒临崩溃的边缘,空间,撕裂了……狐火狂乱的卷过整片紫黑的穹窿,污浊的瘴气惨叫着拼命逃逸,却躲不过在荒火里形神俱灭的命运。轻轻抬起颤抖的左手遮住面庞,妖狐从喉间发出哽咽般的声音:“你们知道什么!也让你们看看吧……我最初的记忆……”

如此惨烈,这真是人间的景象吗——晦暗而不祥的赤色天空,惨叫着的火霄之月,一望无际的女郎花披着火焰的尸袍,在裹着金色火屑的热风里绝望的摇曳,浴火的山峰向天空伸出溺水者的手指。重叠在山火的景象上,纵火者得意洋洋的面孔,比曾经包围着我们的魍魉还要让人恐惧……

这就是十五年前的五丈,这就是眼前强大而高贵的妖狐记忆中永远不能抹去的的情景,这就是人类留给这古老眷族的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即使反复的看着荒凉的彼岸世界,即使不断的听到死灵绝望的呼号,冰鳍和我依然被眼前的画面夺去了行动的能力,就算看着繁流老师决然的挥开龙树老师阻拦的手臂,慢慢的经过我们身边走向妖狐,我们都无力阻拦。狂暴的狐荒火翻卷着他栗色的短发,繁流老师就这样一步一步的靠近包围在青炎里的妖狐。渐渐的,他颀长的身体上笼罩了一层淡青的薄雾,衬的他的脸色一如雨月般虚幻而闲寂。那是灵魂被抽离身体的前兆,狐荒火是直接烧灼着灵体的火焰,即使不像没有实体的魍魉那样完全无法接近,人类也不能长久的沐浴在这火焰之中吧……

“怎么会这样……那个时候我答应过它要给你幸福的……”伸出被荒火烧灼着的手指,繁流老师轻轻的移开妖狐遮住面颊的左手,哭泣般的低语从他喉间散逸出来,“……立刻就会死去也好,和家人分别也好……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居然让你这么痛苦,居然让你这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仇恨里……”

空间再次曲扭了——曳着孔雀尾翼一般的长尾,火红色皮毛跃出了肆虐的烈焰,越过弥漫着火星的林间小道,越过只剩下骨骸的低矮树丛,那是美丽的成年狐狸,仿佛亡命一般,奔向山林那一头的小屋。柴扉开启的那一刻,十五年前繁流老师那年轻的脸庞被火焰涂上浓重的色彩,向着火光的那一边是妖艳的橘红,背着火光的那一边是阴郁的深蓝,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被冰冷的切割开来……

狐狸阻止了几乎要冲向着火的山峰的繁流老师,将自己口中所衔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出生没有多久的狐狸的幼子,即使还像脆弱的毛皮填充玩具一样柔软可爱,也能看出它标志着自然贵族身份的奢华的扇形长尾。

深深的注视着眼前的人类,和放火烧掉自己的家园的人是同伴的人类,高贵的远古眷族流露出最后的眷恋的神色。然后,仿佛嘲笑着面前的人因为领悟到自己这举动的目的而产生的惊讶表情一样,九尾的精灵之王高傲的转身,奔跑入焰狱一般的苍茫山林……

那应该就是繁流老师曾经放走的那对狐狸中的一只吧,因为受伤的伴侣无法逃出这无处不在的山火,或是因为要守护和它两个人的美好家园,所以明知道前路的终点只有死亡,也要向它飞奔……

可是它把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存在,自己生命的延续,托付给了人类啊……

小小的狐狸,躺在曾经救过自己的人手中,就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可以给自己的孩子以幸福吗?呼唤着狐荒火的强大妖灵,把全部的生命作为赌注,以宽恕的筹码,赌最后的信任……

火霄之月还悬挂在空中,大雨就这样滂沱而下,好像倾泻着谁的生命……

繁流老师年轻的容颜和他此刻的脸庞重叠了,同样带着那近乎悲切的忧郁笑容。这笑容像镜子一样反映在年轻的妖狐脸上:“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不是苏枋吧。为什么还能那么温柔?你们人类……真狡猾……”妖狐伸出特有的修长指爪,描绘着繁流老师表情的轮廓,“所以我要……杀光你们!”

“你错了!你根本不想杀人!”镇静的语声像风一般的掠过耳际,冰鳍绕开靠在武士先生身边的我,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似的慢慢走入荒火之中,“如果你真想杀他们的话何必让他们昏迷不醒呢?”

“对啊!”连忙站起来,我示意武士先生坐好不动,也追着冰鳍跑进荒火里,强忍灵魂着被烧灼的脱力感,我拼命去传达内心的感受,“那个时候,在樱花树下的时候,是你先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的啊!你明明是个……温柔的人!”

狐荒火蓦地高涨起来,直达灵魂的高热使我和冰鳍不得不停下脚步,发出不能遏止的呻吟。繁流老师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样的清澄笑脸就在火焰的彼方,这表情浸透着死的觉悟。

完全控制了局面的妖狐却好像束手无策一般,说着与优雅的哀愁表情背道而驰的疯狂话语:“温柔的人?你们怎么会了解——那么痛苦,如果不去恨谁的话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

这就是妖狐的逻辑吗——仇恨着人类,只是为了减轻痛苦?

繁流老师闲静的,依然用微笑掩饰着悲哀。“我知道的……所以,杀掉我就可以解脱了……”

无法控制的,妖狐抓住繁流老师的头发将他拉近自己,可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恐怖:“不可能解脱的!每一夜每一夜,我都反复的梦见那场大火,我只有幻想着用你们的血来扑灭那火焰才能再次入睡,可是一旦你们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如果再次梦见火焰,我该怎么办?”承受不了狐荒火的繁流老师在也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缓缓的跌坐了下去,然而这一刻,仿佛崩溃一般,妖狐隔着火焰不能自已抱紧了繁流老师:“我是来杀你的……可为什么你的手……偏偏总是那么的温暖……”

我终于明白了,妖狐的痛苦并不是来源于对人类的仇恨,而恰恰是无法去恨人类而产生的负罪感!

“你们这两个笨蛋!”不知何时投身入荒火之中的龙树老师推开我和冰鳍,灵魂直接被烧灼的疼痛使他大声的骂着“可恶啊”。毫无意义的驱赶着没有实体的青炎,他几乎可以算是气势汹汹的来到繁流老师和妖狐身边,出乎意料的,他用习惯的动作向跌坐在地的两个人的头顶用力的敲打下去:“傻瓜!还不明白吗!连你这种小狐狸都这么厉害,你的父母要取那些人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它们就是不希望这种仇恨继续存在下去,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啊!”完全不顾惹恼妖狐的后果,他粗鲁的拉起这位远古眷族的前襟,“梦见山火又怎样,你要为了过去的事搭上一辈子吗?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哭啊!哭到天亮为止!没有人会阻止你的,因为必须在天亮的时候把一切全都丢掉,因为你必须幸福!”

一瞬间,痛苦的微笑像潮水一样从妖狐的面庞上退去,他难以置信的睁大薄青的眼睛:“原来那个时候,我是……很想哭的……”狐荒火摇动着,火焰中的每个人灵魂深处都直接承受着灼热的波澜。十五年来,这美丽的强大妖灵在每个噩梦之夜所承受的煎熬,无法确定更无法传达内心感受的煎熬,想来比这更加痛楚吧……

丢开妖狐,龙树老师摇晃着虚弱的繁流老师的肩膀,完全没有修正自己粗暴的态度:“还有你!就是因为你一直在孩子面前摆出这种无意义的逞强的笑脸,才让他变成这种别扭的个性的!这孩子根本没从你那里学到任何有用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坦率一点啊!你这不称职的爸爸!一直想哭的人,明明就是你啊!”

不知何时走入狐荒火之中,缓缓经过我身边的武士先生轻轻的抖了抖身体,粗硬的短毛碰到了我的指尖。威严稳重的狼犬慢慢的走向的那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用与强悍外表不相衬的笨拙的温柔轻舔着他们的面庞,它一定在用那温暖而粗糙的舌头,舔去那十五年份的泪水吧……

忽然间,仿佛锁链般束缚着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如同初春摇动着木叶的微风,温柔而甜美的气息掠过灼热的狐荒火,冰凉的水雾飘散开来,晴时雨再一次笼罩在天地之间……

只是暂别片刻,可就像久违了一样的朦胧圆月透射着温润的光芒,在水墨画般的云层里穿行。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此刻的细雨更像是冰冷而温柔的指尖。像不可思议的魔法一般,荒火在接触到雨滴的那一刹那顿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球,像淡青的萤火一样轻盈翻飞。迎着纷纷坠落的银色雨丝,成串的青萤不断地向天空深处升腾而去,又伴着雨滴降落下来。妖狐也好、人类也好、还有依偎在他们身边的武士先生,全都被笼罩在银色丝线上缀着青琉璃珠的帘幕里……

“原来,那样的时候,是可以哭的……”身边的冰鳍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像自言自语一般。渐渐濡湿了发梢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又沿着他细致的面颊滑落下来,不经意间会错看成晶莹的泪水。不过我知道这时候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在哭呢!因为那么坦率的微笑竟然挂在他的脸上。

反倒是我不知到该报以怎样的表情,只能仰起头,将视线投进一直是那么温柔宽广的悠远天空……  

异巷

小时候,我家附近那条名叫史巷的小巷子,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经过的——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别人怎样:十字路口徘徊的透明人影,像人一样直立行走的奇妙动物,背阴处静坐的异形精魅;明明冰鳍也看得见,可是当我们把这一切说出来的时候,爸爸会生气,叔叔会笑话我们,妈妈和婶婶会讲小孩子不可以说谎,小朋友们会说好讨厌,然后再也不理我们。只有祖父不同,他会告诉我们:那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四岁那年,祖父去世了。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没上过幼儿园,一直是在家里教养的。每个星期,我们都要去祖父生前的好友,香川市棋院的先生那里学围棋。祖母总觉得给人添了麻烦还用人家的东西是很不好意思的,所以每次都让我们把自家的棋子带着,棋枰凭两个小孩子的力气是怎么也不可能拿得动的,所以棋盘就用描了格子的白纸代替,不过就算这样,两盒棋子也让五六岁的我和冰鳍背的气喘吁吁。可是耽了两杯酒的爸爸和叔叔却完全不体谅我们,因为回家路上经过一家酒肆,他们总让我们顺路沽酒回来,一葫芦就是他们一个星期喝的酒量。

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如果从史巷走的话,就能近一半以上的路,可我和冰鳍一向都舍近求远,因为那个巷子让人说不出的讨厌;然而仲春的一个下午,我们却不得不站在了这个巷口。

要说起来,这和“社日火”脱不了关系。听祖母讲仲春的第一个戊日是香川城的春社之日,就在几年前,从社日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城里总是这里那里的发生火灾,这些被权称为“社日火”的奇怪小火灾一直找不到起因,但也从没造成过任何伤亡或损失,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可消防队却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城里一时间总是回响着救火车的声音。

今天的社日火就发生在我和冰鳍回家路上。沽完酒的冰鳍背着装了葫芦小包,和背了棋盒的我一起看热闹。大家指指点点的议论着火头,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火会在屋顶上烧起来,我和冰鳍对望一眼——大家都看不见吗?明明天空中有一双黑色的鸟影掠过,从它们的翅膀上,不断落下像除夕烟火那样漂亮的燃烧着的黑色羽毛。我甚至捕捉到了它们美丽的金色眼睛那惊鸿一瞥的倏忽视线。

小小的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人们正闹哄哄的四散开来,冰鳍忽然拉住我:“火翼!你快看看酒瓶是不是碰破啦!变得好轻啊!”我连忙绕到他身后,不管是那胭脂色的唐装上,还是用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改做成的浓绛色织锦背包上,哪里都看不见水渍。我急忙取出酒葫芦——盖子上红纸封条贴得结结实实,瓶身连个磕伤的痕迹都没有,可是……我们刚打的酒到哪里去了?我用力的摇着葫芦,可是轻飘飘的手感告诉我——葫芦里空空如也!

满满一壶酒竟然从密封的容器里消失了!是谁……不打开瓶盖就偷走了我们的酒?

我把酒葫芦塞回冰鳍的背包里,几乎要哭出来了:“一定又是那些家伙干的好事!就算老实讲爸爸也不会相信的!爸爸一定会说我们把打酒钱用掉了!”环顾四周,那些家伙们悠然自得的逡巡着,不时向我们这边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瞥。此刻冰鳍倒不是很慌张,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发出了咋舌声:“火翼,你的存钱罐还有多少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些硬币可不是存来做这个用处的啊!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报出了我全部家当的数额,和冰鳍的积蓄加起来也差不多抵得上今天的酒钱了。可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不早了,看热闹耽搁了时间的我们,如何赶在爸爸和叔叔回来之前再打一壶酒呢?

“没办法了!”冰鳍好像替自己鼓劲似的点了点头,“我们走史巷抄近路吧!”

这个提议虽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现在的我也实在没有反对它的立场。就这样,我和冰鳍站在了被青砖高墙夹峙着的巷口……

史巷是条短巷,从头到尾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可就连这家好像也没人住似的,木门上油漆剥落不说,连门板也是歪歪斜斜的,从缝隙间,荒草一个劲的生长出来,遮盖了石板路面,而无名的藤萝也毫不畏缩的占据了整片砖墙。仅仅这样我和冰鳍是不会害怕的,最让我们不舒服的是,明明这样的地方应当是那些家伙们来来往往的通道,可是就连那些不断飞舞在半空中最活跃的,吃瘴气的小精魅也远远的躲开这里。

冰鳍拉了拉我柳色唐装的衣襟,催促我快下决心。我们彼此打气似的互相点了点头,咬着牙闭起眼睛,手拉手的冲进巷子里。这个巷子又直又短,很快就会跑到头吧。可偏偏事与愿违,还没跑几步我便一头撞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的我,被一片浓艳的色彩占据了整个视野……

“谁家的孩子啊!没头没脑的乱钻!”伴随着一声娇嗔,还没回得过神来的我被人抓住了手臂。

“鬼啊!”我立刻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却被冰鳍狠狠的捏了一下手背:“不可以那样说的!火翼,爷爷不是说你叫了它的名字的话,它就会缠着你的嘛!”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说话哪!”陌生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过说话的人脾气还真是很泼辣,“我倒要看看你家大人是怎么教小孩子的!”

我的视线随着那片浓艳的色彩渐渐上移:那是墨绿色织了许多玫瑰色花朵的锦缎旗袍,袖口和领口是和花朵同色的掐牙;翡翠镯在微微露出的手腕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蔷薇花的绢折扇夹在富态的指间;我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洁白的下颌与领口繁复的玫瑰色盘扣之间,不敢再向上移动。

这时,握着我胳膊的手松开了,接着又开始捏起我和冰鳍的脸来,我不得不抬起头:当时很罕见的精致卷发间,少妇美艳的脸庞呈现在我胆怯的眼中,当时还很年幼的我,当然不会知道颧骨附近薄红胭脂的敷法洋溢着旧时代的风情,只是一味的觉得:这个人穿着打扮好奇怪啊!明明刚刚根本没看见半个人的影子,她又是何时出现在这条荒废的巷子里的呢……

她捏我们,难道是为了看看我们好吃不好吃吗?

我用力的摇头摆脱她的手,这位美人却大声的笑了起来:“真可爱,就象一对毛色不同的鸟呢!我也想养来玩玩!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到我家去玩好吗?”

因为祖父生前总是讲很多奇怪的规矩,我和冰鳍就遵照香川的旧俗被隐藏性别来教养,祖父让我们穿着不太有人穿的的唐装,并且要求我们以他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鳍”彼此相称。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比如对付眼前这样来历不明的家伙,无论怎么说都我们都不搭腔,他们十有八九会识趣地走掉;如果还摆脱不掉的话,我们就可以大声报出这两个象征着强大幻兽的乳名。

可是今天这个杀手锏却失效了,听了我们的名字之后,这位美人居然变本加厉的把冰鳍抱了起来:“怎么说也是小少爷比较可爱!”不仅没有让她退却,反而被毫不费力的猜透了身份,这下连冰鳍也急的快哭出来了。看着他越来越红的眼眶,这位美人大笑起来:“瞧你急的,我知道你们在愁什么!不就是打酒这种小事吗!还你们一壶还不行?”她很轻巧的从冰鳍的背包里取出酒葫芦,塞到他怀里。

一瞬间,冰鳍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摇了摇葫芦,从那不太灵巧的动作里可以看出原本轻飘飘的容器现在又变得沉甸甸的了。瓶中的酒凭空消失了,这诡异的状况是我们确认过的,可是现在它又凭空回来了,这不是同样诡异的事吗?一时喜出望外的冰鳍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从美人的双臂间俯下身子,试图将葫芦递入我手中:“火翼你看!酒回来了呢!”

因为冰鳍姿势的变化,原本被他遮住的那位美人的脸庞再一次映入我眼睑——带着花影般虚幻感的笑容从冰鳍背后那人施朱敷粉的脸上浮现出来,随之响起的是美人幽幽的声音:“没了烦心事,你就多陪我玩一会儿吧!”这一刻,如同朝阳让暗夜薄影消散一样,从递向我的葫芦开始,颜色与质感渐渐的从冰鳍的身上褪去;这消散的趋势无差别的蔓延到那位美人的身上,好像是烈火蒸发了薄绢上的水渍,冰鳍和那位美人就这样活生生的消失在我眼前!

空荡荡的短巷,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半点异状;抚摸着蓬蒿和藤萝,那是和别处完全一样的仲春的熏风。可是,刚刚明明有两个人再我眼前消失了啊!我张惶的转过身体,在我背后,就是整条巷子里唯一的那扇大门……

虽然看不见任何险恶的东西,可是我却怎么也不敢靠近那扇门——门檐上垂挂的藤萝恶意的割断着我的视线,颓圮的门板上,爬满苔痕的裂缝像贪婪的大口,这让我一时甚至产生这样的错觉——冰鳍就是被它吞吃了!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推开虚掩的大门。

可能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吧,沉重的门板竟然在我一推之下出人意料的向后倒去,我还没来得及体会门枢磨擦的吱呀声伴着门板倒地惊人的声音带来的恐惧,两道黑影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门后掠出,划过我眼前。如果不是我躲得快,只怕连眼睛都被它们撞伤了。

那是一对鸟儿吧,因为我的耳中还残留着它们鼓翼的声音。

“这小子还挺灵巧的!差点就抢倒他的眼睛了!”肃杀的声音响起,说着吓出我一身冷汗的话。原本准备睁开眼睛的我连忙握紧拳头遮住面孔。

“哥哥,这下完全看不清他了!”另一个声音虽然听起来稚嫩一点,但也绝不友善,而且最重要的事,它们是凭我的眼睛来确定我的位置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大多只看得见我的眼睛。

“本来他们有两个人,可是半路上被娘娘截了去一个,我们就只能一个人分到一个眼珠子了!”先头说话的那个很认真的打着如意算盘,这让我更觉得冰鳍是凶多吉少。可是现在的我连哭都不敢哭,怕他们随着眼泪找到我的眼睛藏在那里。

耳中充斥着羽翼之声……然而就在这时,一筹莫展的我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不是讨人喜欢的气味,却意外的让人觉得安心,那是我和冰鳍从酒肆沽来的酒的气息!到了晚间爸爸和叔叔小酌时,身上时常带着这淡淡的酒味!

此刻的酒味比爸爸他们身上的要浓很多,这就表示有人在靠近我!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

“干什么!离她远一点!”果然,是第三个人的声音!

“社公你不要管闲事!我弟弟可饿得吃不消了!”肃杀的声音里有几分恭敬,但更多的是不满,“好不容易有食物送上门来不是吗?”耳中的扑翅声越发鼓噪了,我吓得缩起了身体。

“你们就算饿也饿不死的!”被称为社公的人好像发火了,“你们再靠近她试试看!”

“哥哥!我一点也不饿呢!不要和社公顶嘴啊!”一直沉默着的第二个人忽然怯怯的说,随着他的话音,短暂的寂静降临了。“你是个无能之辈!”最终那个肃杀的声音说出了这指向不明的句子,接着,鼓翼声渐渐向无限辽远处伸展而去。

我从指缝间偷偷的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正笑吟吟的低头看着我,他就是社公吧:团团脸配上了红鼻头,一副很糊涂的样子,可是怎么看他也是个挺亲切的人。见我没有移开手指的意思,他有些为难的开口了:“小姑娘,把你背包里的那个东西给我好吗!”

咦?我背包里的东西,那不是两盒围棋子吗?他要这东西干什么?

因为我一直我不搭腔,社公开始着急起来,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油汗:“你要我的东西也没用啊!快还给我吧!”

“我才没拿你东西!”我立刻不服气的喊起来,“我才被人拿了东西呢!”

尴尬的表情出现在社公的脸上,接着,他一个劲的陪起笑脸来:“偷喝你们的酒是我不对,我道歉还不行吗?快把那东西还给我吧!”

原来我们的就是被他喝了啊!害得冰鳍下落不明,害的我被奇怪的东西缠上,还差点丢了眼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居然现在还赖我拿了他的东西!我只差打上去了:“谁稀罕你的东西?我背着的是我家的围棋子!”

“啊?”社公原本激动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不过他还是不死心的追问着,“难道我看错了?真是棋子,不是酒葫芦吗?”

的确,两个叠在一起的棋钵透过背包猛一看就是葫芦的形状呢!原来他以为酒葫芦在我手里才会斥退想要吃掉我眼睛的人!我偷偷看了社公一眼,急得团团转的他大声的抱怨起来,原本就很红的鼻子更加醒目了:“那女人真是过分!亏我平时还处处让着她!偷喝了小孩子的酒又怎样,犯不着把我秘藏的酒也拿出去送人吧!这么说,酒在另外一个小孩子手上……”

听到这里,我一把拉住了社公的衣角——我差不多已经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那位带走冰鳍的美人,就是想要吃我眼睛的家伙们所说的“娘娘”,她因为气不过贪杯的社公偷喝了我们的酒,而把他珍藏的秘酒送给了我们。为了不让社公找到,她又把背着酒葫芦的冰鳍给藏了起来!如今能找到那位美人的,应该就只有社公了!

“你拉着我也没用,别耽搁我的时间!”被我拉住衣角的社公用力的叹着气,揉着他的红鼻子。

“我知道冰鳍在哪里!”我因为说谎而心虚,声音起码比平时响了一倍,“我带你去啊!”

“真的?”看来社公把我的大嗓门当成是理直气壮了,他吃力的蹲下身靠近我,“你都不睁开眼。怎么带我去?”

“可是……我怕那两个人来吃我的眼睛啊……”我还是有点胆怯。

“那倒也是……”社公沉吟了一下,忽然伸手打开我的背包,只听得棋子哗啦哗啦一阵乱响之后,社公忽然单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此刻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威严:“左炎、右炎!”

鼓翼之声再度响起,由远而近,渐渐到达耳边。熟悉的肃杀语声缓缓传来:“社公有什么吩咐?”

“你们拿去吃吧!”社公一本正经的说。叫左炎右炎的那两个人似乎有些不解,社公慌忙解释,“我说带她去见她弟弟,不过代价是拿她的眼睛换哪!”我的眼睛?它们还好好的长在我脸上啊!

“啊?”那个声音稚嫩的人发出了小小的惊叫,接着,微微的哭腔出现在他声音里,“哥哥……你认为那样的东西,我可以吃吗?”

“不要客气!”社公说得好象自己在请客一样,然而那个稚嫩的声音却异常坚定:“社公,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右炎!”声音肃杀的人责备似的喊着弟弟的名字,可是弟弟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决了。社公看好戏似的大笑起来,但语声里却透着严厉:“给你们吃你们不吃,待会儿再让我看见你们缠着她,可就有你们的好看了!”

虽然看不见,但四周的空气里却有让我紧张的气味飘荡着,许久,那个肃杀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放心,既然右炎说不要,我就绝对不会再看她一眼!可是社公,不要以为你做的事能瞒得过我!”

鼓翼之声决然的响起,当这声音消失在云外的时候,社公放开了遮住我眼睛的手,因为重新看见光亮而一时无法适应的我眯起眼睛,在不确定的视野里,无数燃着绯红火焰的黑色羽毛在灰暗的巷陌之间徘徊飞舞,在接触到草叶和藤蔓的那一瞬,火之羽毛腾起一股金炎,然后消失无踪……

“啊?他们不就是社日火的……”我忍不住惊叫起来,我和冰鳍再回家路上看见的社日火,就是这样的羽毛引起的啊!

社公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们是我使唤的人,因为很长时间得不到供养了,有点脾气也是没办法的!”他伸出手,两粒黑黑的东西躺在他手上,我好奇的凑近一看却吓得连退三步——那分明是一对瞳孔,也不只是怎么从整个眼球上分出来的!

社公很得意的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吓到了,吓到了!小姑娘你再过来瞧瞧!”

我不敢违逆他,只得战战兢兢的凑过去迅速的瞥了一眼,可是这一刻我看见的,却只是两粒普普通通的黑棋子而已——原来他用黑棋子变成我的眼睛来骗左炎右炎啊!我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起来。

见我不再害怕,社公顺手将棋子放进我背后的棋盒里:“好了,带我去找那个拿葫芦的孩子吧!”

一听这话我顿时泄了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冰鳍究竟在那里啊!我支支吾吾的样子让社公起了疑心,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见识过厉害,我可不敢惹火他,只能小声说:“冰鳍,在那个娘娘那里呢!”

“那个女人!”一听我的话,社公的怒火顿时喷发出来,“她究竟想怎样啊!拿走我的酒就算了,居然还背着我找别的男人!虽然现在只有五六岁,可过个十年八年就不一样了啊?”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生气,可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十年八年就和明天一样睡一觉就会到似的,让我觉得很好笑。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社公用力的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的说,“好,我也要去找别人家的小姐!”

“你敢!”伴着娇嗔的语声,社公的头不自然的朝一个方向偏了过去,我的冷汗再一次被吓出来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凭空出现的一只手却狠狠的捏着社公的耳朵!社公疼得连表情都曲扭了,却还用歪歪扭扭的脸努力的陪着笑:“别当真啊,老太婆!我不过是开在玩笑!”

“谁是老太婆啊!连小少爷都说我是美人呢!”娇憨又泼辣的语气是我曾经听过的——从捏着社公耳朵的那只手开始,仿佛看不见的画笔在空气的画布上以惊人的速度描绘着逼真的图画,墨绿底子上玫瑰色图案的旗袍袖口开始鲜明的浮现出来,眨眼功夫,抱着冰鳍的那位旧时代风情的美人,就这样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火翼!”冰鳍在那位被左炎右炎成为娘娘的美人怀里挣扎着,娘娘怕他摔着,只好把他放回地上,一得到自由冰鳍就立刻向我跑来,他眼睛红红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火翼最讨厌!就这样不见了!”看见他的样子,我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种种经历,顿时也跟着放声大哭。

“这个酒鬼,看你做的好事!”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有极大的责任,那位娘娘指着我们大声责备起社公来。社公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赔不是,他不死心的偷看着冰鳍手里的葫芦,还是对他的秘藏酒念念不忘。

“我才不会还给你!”冰鳍抱着葫芦恨恨的对社公说,我也用力的点头帮腔。

社公急得不停搓手:“那个酒对于我们来讲只是味道好一点,可人是绝对不能碰的啊……”

“才不要!”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说着,一起抱住了酒葫芦。

“老太婆,不要只是在一边看呐!我完全不会哄小孩子啊!”束手无策的社公看看紧张戒备的的我们,求救似的转头去看他所谓的“老太婆”,那位娘娘一脸“活该”的表情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却在社公看不见的方向偷偷露出了笑容。

这场拉锯战以社公发誓再也不贪杯而告一段落,大获全胜的娘娘这才慢悠悠的走到我们面前:“知道吗,如果喝了那个酒的话,你们就得一直活着了!”一听这话,社公着急的大喊起来:“你干嘛把实话都告诉他们啊!”

那位泼辣的美人完全不顾社公的抗议,看着我们不解的表情,她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如果喝了那个就的话,就算爸爸妈妈不在了,就算所有的朋友都不在了,你们也得一直一直活下去……”

“那个……不就是可怕的毒酒吗?”我恐惧的瞪大了眼睛,冰鳍也点了点头,吓的连葫芦都拿不稳了。娘娘静静的看了我们一会儿,忽然一把抱紧我们大笑起来:“不错呢,人类小的时候总是很聪明,为什么长大后就会变笨呢?”出人意料的,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那时的我们并不能完全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是一味的担心着打酒的问题,如果空手回去的话,挨骂的可是我们呢。那位美人看了社公一眼,叹了口气:“酒是不能给你们的,还你们酒钱怎样?”

我和冰鳍抬头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恐怕再去打酒也来不及了吧。干脆对爸爸他们说忘记打酒了,把酒钱还回去吧。很不情愿的,我们接受了那位娘娘的提议。

社公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杏黄色小荷包,塞进我手里,荷包上同色的丝绦绑成繁复的结扣,光滑的丝绒里面传出钱币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时冰鳍捧着葫芦的双手微微晃了一下,接着,他很轻松的移开了一条胳膊——葫芦里又空了。

看着我们重新露出的笑容,社公和娘娘对视着,也同样的微笑起来。伴着他们朝我们挥手的动作,空气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那样曲扭起来,周围的景物瞬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史巷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三三两两的行人踏着洁净的石板路匆匆前行着,除了巷子两边墙壁上得野藤和我们先前看见的一样茂盛之外,这里和一般的巷陌没有任何区别。

“那里!”冰鳍忽然指着一丛茂盛的藤条,从浓密的枝叶间,被木条封死的古老大门隐隐约约的显露出来。

就在我准备靠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一声沙哑的鸟叫从我头顶传来,吃了一惊的我连忙抬起头——只见门扉之上,一对黑色的鸟儿并肩站立着,和识字图片里的乌鸦几乎一模一样的它们,有着美丽的金色眼睛。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体形稍小的那只拍了拍翅膀,优雅的腾身而起,而另一只也亦步亦趋的随着它飞了起来。人们只顾着赶路,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它们的羽翼之上,不停飘落下燃烧着火焰的艳丽羽毛。渐渐消失在暮色深处的鸟影是因为我在的缘故才离开的吗?这些高傲的眷族,是在恪守自己许下的永不再看我一眼的誓言吧……

“左炎……右炎……”不顾冰鳍诧异的眼光,我轻轻的笑着,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此刻的我们以为一切问题都已经圆满解决,可以回家向爸爸他们交差了,根本没料到麻烦还远远没结束——当爸爸解开那个绳结的时候,我们才发现社公交给的那个杏黄荷包里放的居然不是钱币,而是雕刻着胖乎乎的人头像的银色金属牌,一吹还会嗡嗡的响!爸爸见我们弄丢了酒钱却拿回这样的东西,厉声追问我们是从哪里弄到的,吓得我和冰鳍哭哭啼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这下冰鳍的爸爸,也就是我的重华叔叔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而我爸爸更生气了,不但责骂我们说谎,疾言厉色的要求我们把东西放回原处,还不停的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这样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和冰鳍只得摸黑把那个荷包放回史巷那扇被木条封死的大门前。社公可真是害死我们了,从那天之后他和娘娘就再也没露过面。可是不论我们还回去几次,第二天这荷包却还是好端端的出现在我家堂屋的供桌上面。

祖母终于看不过去了,亲自来问我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她知道我们是从“史巷的社公”那里的到这件赠礼的时候,祖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摸着我们的头告诉我们,社公其实就是土地公公的意思。史巷那里很早以前是有间土地庙的,香火盛时还聚集着许多社鸦,人们都把它们看作操纵社火的眷族而加以喂养。不过在五六十年前那里就断了供养,社鸦也渐渐散去了。我和冰鳍拿回的那个杏黄荷包里,装的就是五六十年前的钱币。

祖母还告诉我们,她小的时候很喜欢去那个土地庙玩,因为不像别的庙里总是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塑成正襟危坐的老爷爷老奶奶,这个小庙里的土地婆婆特别年轻漂亮,就连土地公公都在不停的偷眼看她呢!那时在幽暗的庙堂里,两个人总是笑得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奶奶的话我是不知道真假,不过我觉得那个社公还真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每当我和冰鳍下围棋的时候,总是争着拿白子,因为走黑棋的人经常会因为抓出一粒瞳孔来而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会看错的人只有我和冰鳍而已。

可老实说社公也做了件好事——虽然那没有什么危害的小火苗从春社之日开始几乎就成了香川城的一景,但我家附近却几乎从来没有这社日火的光顾——到今天我还觉得:左炎和右炎,还真是一对讲信用的兄弟呢。

《异巷》完  

骨绮想

对于春天的衰落,我是在不久前才能清楚感觉到的;变得越来越肆无忌弹的阳光毫不隐讳的宣告着——夏天就要来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声蝉鸣来临之前结束整理工作的话,那么维新草和柳蒲公英就会恣意占据整个庭院,让人束手无策的。在这座位于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花厅前的庭院原本是供祖母做通草花时取材用的,一直由她整理着;可祖母年事渐高,收拾庭园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们小辈的身上。此刻,穿着过于宽大的衬衣,带着手套和土气的草帽的我直起腰,环视着这小小的绿色空间——渐渐变高远的天空里,牡丹般的丛云将银灰的阴影倾泻下来,云层缝隙间的阳光筛落在绿意盎然的花草上,可是,却好像刻意强调不公平似的,避开了墙角那株孱弱的枫树。

在乱开的抚子和雪之下那楚楚可怜的花朵之间,这过于矜持的枫树的确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更何况它还被遮挡在墙外那株巨大的枇杷树的阴影里。我抹掉沾在脸上的草叶,慢慢走近那株枫树,思量着也许将它移开会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细弱的猫叫声传入了我的耳中。从昨天开始,这如同哽咽一般悲切的声音就若有若无的在人耳边不断回响,那可能还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身边的小猫吧……

“冰鳍,你倒是去看看那只猫到底在哪里啊!”我下意识的呼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名字,可是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冰鳍他接我们的远房兄弟,本家奶奶的嫡孙——“晓”去了。五年前,晓曾在我们家寄住过一阵;这个长假他则是以代表选手的身份,来香川参加三省一市的高中武术比赛的。本来是不能随便离队,可晓的项目是并不太主流的空手道,赛程被安排的比较晚;加上他本人又非常积极的向教练申请,所以才能请下这半天的假来。不过,我和冰鳍可一点也不期待这个家伙的到来……

越来越凄切猫叫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好像那声音就在和枫树一墙之隔的枇杷树那一带。我走到伸展进我家园内的树荫下,抬头看那茂密的枝条——难道是还不怎么会爬树的小猫被困在上面了?浓绿的枝叶和青黄的果实遮挡了我的视线,但可以确定小猫的叫声并不是来自那么高的地方;而是……就在墙外……

某种不安忽然袭上了我的心头——墙外的枇杷树下是街坊共用的水井:井水尤其甘洌,并且冬暖夏凉,即使有了自来水,邻居们也常用这井水淘米洗菜,夏天还用它冰西瓜樱桃什么的;光滑洁净的宽阔井床还是大家纳凉谈天的地方。不过奇怪的是冰在井里西瓜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沉入水底,而樱桃也时常会消失一些,大家从不去追究,因为老人家们都说这口井深达千寻,井底住着龙神。所以大家也不自觉的沿袭着这样的规矩:绝对不能往进里抛掷不洁的东西,并且掉进井里的东西是不能再去捞的,因为龙神会把它当成贡品。可是几年前大家就渐渐冷落了这里,听说因为一只猫在井里溺死的缘故。

龙神什么的,我是没有能见到的荣幸;可是此刻我听见的,真的是猫叫吗——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我和冰鳍都拥有连接着黑暗彼方的眼睛,虽然不像冰鳍那样拥有能听见无形之声的耳朵,可是我还是偶尔能听见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微妙声音。

不管怎么说也不想再呆在庭院里了!这个长假家里人都出去旅游了,我和冰鳍因为学校要补课而不得不留下来,本来就已经够惨的了,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惹上什么麻烦。摘下草帽,我垂头丧气的穿过火巷向前厅走去。就在我踏进堂屋的那一刻,似曾相识的干脆嗓音像弹丸一般从我头顶抛掷下来:“哟!这不是火翼嘛!”

吓了一跳的我怀疑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黝黑的皮肤和晒得粗糙发红的硬发是陌生的,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威风凛凛的眼角和傲气的武士眉——错不了,那就是曾经寄住在我们家的捣蛋鬼,邻省药神村本家的嫡孙——晓!虽然已经是一副运动少年的样子,可他喜欢欺负人的个性和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眼神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善!还没等我开口,晓就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看看你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还完全不知道打扮,将来一定会没人要的!”

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一见面就说这么惹人生气的话,这家伙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了!冷冷的看了晓一眼,我没好气地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一听这话晓笑得更厉害了:“没错,没错,反正你有青梅竹马的那个家伙嘛!”虽然小的时候也常拿我和冰鳍开心,可是到今天还开这样玩笑,晓这家伙还真没分寸!我不再理睬这个讨人嫌的客人,自径走到坐在供桌边椅子上的冰鳍身边,晓却自顾自的四下张望起来,“咦,怎么不见那个家伙?”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我皱起眉头,冰鳍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的摇了摇手表示不知道,看来在接晓回来的这一路上,他已经被这个精力旺盛的捣蛋鬼弄得精疲力尽了。

可是晓不依不饶的靠了过来:“火翼,那个家伙到底在那里啊?难道……你那个青梅竹马终于把你给甩了?冰鳍妹妹,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横刀夺爱啊!”

“你住口!”换了平时,最讨厌被人这样取笑的冰鳍一定毫不客气的打上去了,可是现在的他也只能发出没什么威慑力的抗议。我忍无可忍的回过头对着晓大喊起来,“适可而止吧,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说什么青梅竹马,拜祖父那丰厚的“遗传赠礼”所赐,童年的我和冰鳍根本没有办法与同龄人自然的交往,而唯一一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就是晓,可他留给我们的回忆只能用“噩梦”来形容。

“这么说你们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了?”晓依然不知收敛的露出恶作剧的笑容,“那快点把他叫出来嘛!他不是最听你的话嘛!来来,火翼,不要那么小气!”

把谁叫出来?谁最听我的话?晓他……到底在说谁?我看了冰鳍一眼,冰鳍同样露出微微的迷惑神情。从小晓就喜欢欺负我们,说不定现在他又在变着花样寻我们开心。

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头火起,看也不看晓一眼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是去带他过来吗?”晓很殷勤的跟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一种微凉的诡异感渐渐爬上了脊背,我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晓的眼睛:和恶作剧时看好戏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里有种急切的期待,我无法确定是晓的演技进步了,还是这里真的有他想见的人。

见我不再向前,晓摸着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哦哦?你舍不得让我见你的红叶吗?放心!就算他再漂亮也是个男孩子嘛,我又不是冰鳍妹妹,不会和你抢的!”

“我的……红叶?”冰鳍抗议的声音里夹杂着我惊讶的话语——红叶……是谁?

“就是红叶啊!”晓得意洋洋的说,“那个瞌睡虫,我的手下败将!”

“我怎会认识是你的手下败将?”我实在跟不上晓混乱的思维。

晓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笑:“怎么不认识,红叶他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红叶……是我们家的孩子?还没有力气从椅子上起身的冰鳍懒懒的叹了口气:“火翼别理他,哪儿来什么红叶啊!别上他的当被他牵着走!”

冰鳍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一定又是晓的新把戏,我们家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叫红叶的孩子!我看着晓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你这家伙除了捉弄人就不会别的了吗?”

一瞬间,晓的瞳孔收缩,这使他本来就不友善的眼神显得更加凶狠了。“你把他藏起来也没用!”他顺手推开我,大步走向后面的厢房,“红叶,给我出来!”

这下冰鳍也坐不住了,他诧异的看了同样惊讶的我一眼,连忙跟上我追着晓向厢房跑去。熟门熟路晓一边推开一扇扇木门,一边喊着红叶的名字:“我知道你这家伙一定躲在哪里睡觉!给我出来,红叶!”毫不顾忌我和冰鳍的抗议,晓沿着连接整座建筑的檐廊,和那个虚幻的对手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揭开帐子,打开柜门,折起屏风,掀起坐垫,这家伙根本就是来破坏的!

“太过分了!你不要再闹了!”我和冰鳍拼命阻止晓这怪异的行为,可是哪里是空手道选手的对手,被惹得烦躁起来的晓毫不费力的推开我们,大吼起来:“别以为你们两个能阻止我见红叶!”

“我们家根本没有红叶这个人!”冰鳍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这一刻,晓的动作停止了,他缓缓的回过头来,注视着凛然的冰鳍,冰冷的恶意浮现在他眼里:“再说一遍!”

倔强的冰鳍一定会说出激怒这头暴龙的话的!我连忙抢着说:“可能你记错了,晓!那也许是邻居的孩子吧,我们家真的没有叫红叶的人!”

我的话并没有安抚晓的情绪,他慢慢的眯起锐利的眼睛,随手拿起了面前沙发上褪了色的织锦靠垫:“这个垫子……红叶曾经枕着它睡觉的……那个时候还是很新,非常鲜艳的红色,很衬红叶的头发……总是乘他睡觉的时候把垫子突然抽走,吓他一跳的,不是你和冰鳍吗!”他用力丢下垫子,一把拖起我的手腕向外面走,屋外天井里花架上的蔷薇开得咄咄逼人,似乎连附近空气都被染成了艳丽的粉红色,那过于明媚的光影刺痛了我的眼睛。晓指着那落满绯红花瓣的冰凉的条石凳,用一种压抑的激烈语气:“那里,就在那里,红叶总是睡在那里,那个时候把花瓣聚在一起,然后洒在红叶身上,几乎把他埋起来的……不是你和冰鳍吗!”

“怎么可能……”冰鳍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了,晓俯下身,用手指在我眼前比划着:“红叶啊……他的刘海有这么长,可他就是不许人碰,每次你偷偷拿来剪刀,都会立刻就被他发觉!”

我慌乱的注视着晓——我所认识的他的确有着恶劣的个性,但却绝对不是粗暴的人!然而此刻晓眼瞳里苛烈的气息让我畏缩,他异样的行为让我害怕;可更让我恐惧的是他的话语:在晓的记忆里,有关红叶的部分不只是粗略的轮廓,而是再清晰不过的细节,几乎每段和红叶有关的回忆都有我和冰鳍的影子。可是给晓留下那么深刻印象的人,居然没有在我和冰鳍的心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明明根本不曾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那个名叫红叶的少年!

“我知道他在哪里!”挥开冰鳍阻拦的手臂,晓继续拖着我向后院走,紧邻庭园的那间小厢房就在我们眼前。那么想见这个人吗——如同由内部燃烧而出的火焰般的微笑呈现在晓的脸上,他松开了我,缓缓的点着头,“我就知道没错……!”

仿佛被什么魇住似的,晓一步一步走近那座小厢房。一时间都动弹不得的我和冰鳍,眼睁睁的看着晓手抚着小厢房的门环,回过头对着我们得意的笑着:“终于让我找到了吧……红叶就在这里面!”难道,他指的是这间房间吗?他要打开这扇门吗?可那个房间是……

“不要开门!”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喊起来,而晓则报以一个嘲讽的冷笑:“不是说过吗……把红叶藏起来是没用的!我一定能找到他!”

门枢干涩的咿呀声像钝刀刮过人的听觉神经,小厢房的门就这样被猛地推开了。眼前一下模糊起来,我和冰鳍连忙捂住口鼻,只听见毫无防备的晓则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个喷嚏——谁让他不听我们的话,这小厢房本来就是储藏室,终年都不会有人进去,贸然开门当然会被灰尘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

这下他总算得到教训了!我得意的挥散眼前的烟尘,却只看见晓的背影冻结在小厢房的门前。他难以置信的回头看看我,又看看经年累月积在陈旧器物上的厚厚灰尘,嘶哑的低语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这里……不是红叶的房间吗……”

“晓他看见的,八成是那些东西……”冰鳍靠近我,低声说。我点了点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这座老房子里也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奇怪家伙们,有时候它们也会幻化成人形和我们嬉戏;虽然晓不一定就能“看得见”,但五年前还是个八九岁小孩的他碰巧遇见一两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看着站在储藏室前呆若木鸡的晓,我转动着被他握痛的手腕,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里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是储藏室。晓,不管你是恶作剧也好,真的弄错了也好,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我们家根本就没有红叶这个人!”

突然之间,晓的脊背崩直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脑中顿时响起警铃,但退却的动作却无法传递到我的四肢——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晓他武者的身份!也许会被打!和我有相同预感的冰鳍上前一步挡住我,而我则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我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传递到我感官中的,只有晓低沉压抑的声音:“就算你们要报复我整我,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啊!你们真的忘了红叶吗?五年……并不久啊……”他深深的吸气,努力的控制着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在同一个桌上吃饭的人,你们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每天都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么,那个红叶就不可能是那些家伙们幻化的了!我茫然看着晓越来越冰冷的眼神,他的声音充满了轻蔑:“早知道你们这么薄情的话……当时无论如何我也会带红叶走的!不可原谅的尤其是你,火翼!就算所有人都忘了红叶,你也不该把他给忘记!”似乎无法准确的传达自己的感受,无所适从的晓狠狠的挥动拳头,一下子砸在了储藏室的门框上,这激烈的动作使稍稍松了口气的我和冰鳍又吓得后退一步;而晓则决然的走进那尘封的房间,家具和器物被推倒的乱响紧接着从屋内传来——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平衡晓失控的情绪吧……

想去阻止晓却又被满天的灰尘逼得无法进入的我和冰鳍,只能呆呆的站在门口,听着他不时夹杂着剧烈咳嗽的语声,红叶,红叶——他说的每句话都有关红叶……

那是个皮肤很白的少年,但却有着有着硬质的美;成天的成天的睡着觉,话很少,饭量也不大;醒着的时候总是躲着其他人,但只有在我呼唤他的时候,他才会慢慢的转动线条优美的细长凤眼,无声的穿过落满蔷薇花瓣的青石铺地的天井,走过来枕在我的膝头……

此刻,细弱的猫叫声在靠近小厢房的庭院那头荡漾着,我惶惑的环视着四周,熟悉的家园忽然透出某种异样的陌生气息——那个人,在晓的话语里和我这么亲近的人,就像这只迷路猫一样,究竟消失在这座古老的宅院的何处了呢?晓的叙述越详尽,我就越能确定我根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就在确定这一点的同时,一种不协调的预感却如泫然欲泣的初夏一样,在我心里弥漫开来……

仿佛要驱散这种感觉,我一步踏入被晓弄得凌乱不堪的储藏室内,迎接我的是玻璃破碎的冰冷的声音——静静飘舞的金色灰尘里,晓遮着面孔靠在洞开的窗边,早已失去了刚才的气势。他的语声里有一丝哽咽:“他说过等我回来要和我再打一场的!我们之间还没有分出胜负呢……五年来没有一天我不在想着再跟他过回招,可是你们居然告诉我——他根本不存在!”

朝着庭园洞开的窗口,透进寂寥的光线,那颗细弱的枫树正漠然摇曳在斑驳的光影里……

晓回去之后的夜晚,我被包围在挥之不去的猫叫声里,映在帐顶的灯影仿佛冻结了似的僵硬,渗透进长夜的时间水滴就这样不停的增加着粘度。迷路猫那近乎腐烂的凄凉悲鸣里,房中的一切渐渐摇晃起来,梦境像离弦之箭一样射过我的脑际,在它射种终极之鹄的的那一刻,一个道修长的背影烙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谁?仿佛是和我相仿的年纪,但却不是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晃动着他颈边的黑发,映衬出那过于白皙的肌肤。就在他静立的地方,周围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切开始渐渐清晰起来——巨兽般蹲据着的古老的枇杷树,还有那传说中住着龙神的,冰冷的眼瞳般的深井的井栏……

仿佛刻意割断我与那个背影的联系一样,坠落感霎时间那么真切的降临在我的身上,我徒劳的去抓住飞掠过身边的所有东西,但没有什么能遏制这无止境的急速坠落,我绝望的仰起头,一小片圆形的天空正急速的退出我的视野,不知从何而来的凤尾剪影涂抹在这片小小的天蓝色里——我明白了,那是潮湿的井壁上茂盛的井檐草叶片的姿态,我正在向井底坠落啊!在我无法触及的蓝天的彼方,井檐草掩映出一团模糊的人影,他有着熟悉的脸庞——那是……

“晓!”发自我口中的惊呼一下子切断了睡眠之线。微明的天光映在雕窗上,坠落向井底的我和在井栏上的晓像夜的泡沫一样毫无痕迹的消失了;天色还很早,但我已经无法再在这奇怪的噩梦之后继续入眠了。猫叫声还和昨夜一样响着,像即将到来的梅雨那样极富耐心,黎明的薄寒里,我披起衣服,慢慢的走向还被朝露濡湿的庭院……

没错……猫的叫声就在靠近那棵枫树的墙外,我站在覆盖在枫树上空的枇杷树下,因为寒冷而拉紧衣襟。看着枫树那因为缺少阳光而异常淡薄的叶色,我不禁奇怪起来:怎么会把它种在这里呢……

就在我的指尖接触到枫树柔嫩新叶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异样的声音——那是小孩子的呼吸,还有断断续续的语声……

“这是什么,黄黄圆圆的样子?”

“枇杷。”

“可以吃吗?”

“嗯。”

“看我的,我去把它摘下来!”

“绝对不能碰那棵树!”

那是……谁在说话?在我背后说话的小男孩们,其中一个用过分活泼的熟悉嗓音不断的提着问题——那是是童年时代的晓的声音!那么另一个呢?难道是童年的冰鳍?可是,不太像啊……

就在我怀着恐惧回头确认的那一刻,杂乱的悉簌声突然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冷露猛然间从巨大的枇杷树冠上急雨般的滴落下来,像无数小小的尖针……

模糊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的视野,不久前的噩梦裹着坠落感霎时闪过脑际……我惊叫着急忙后退,那团黑影裹着树枝折断的噼啪声,重重的落在我面前。

“晓!”辨认出了制造这场混乱的入侵者的面孔,我惊讶的喊出了他的名字,“你乘早上溜出集训队的?”

可是晓却并不回答我,也不起身,只是痛苦的抱住了脑袋,难道他跌伤了?虽然老房子的围墙是很高,可从小就开始练习空手道的晓反射神经一流,这种高度应该不至于让他摔伤才对!

我走过去确定晓的状况,一边责备他不小心:“不是说过绝对不可以碰那棵树嘛,晓!”

“谁说的!”在变了腔调的吼声里,晓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不顾我的挣扎,他固执而狂暴的反复询问着:“谁说的!是谁说不可以碰那棵树的!是谁说的!”

是谁说……不可以碰那棵树的……这不是告诫当年的晓的话吗?难道,他不记得告诫他的人了?

“你们在干什么!”冰鳍的高喊声从庭园的入口传来,一脸紧张的他手里还紧握着粗粗的木门闩,一看见断掉的枇杷枝和被压倒的花草,冰鳍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了:“居然跳墙!你这野蛮人!”

“为什么不能碰那棵枇杷树?是谁说的!”晓丢下了说不出话的我,向冰鳍走去,冰鳍下意识的横过门闩:“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怎么知道!”

那句话……果然不是冰鳍说的!那么,禁止别人靠近那棵枇杷树的小小的孩子,那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语调,用最简洁的言语诉说着禁忌的孩子,难道就是只存在于晓的回忆中的少年——红叶!

“喂!你倒是说为什么不可以碰那棵树啊!”

“他会生气。”

“他是谁啊?我才不管!不服气的话来打一场啊!”

“你只是单纯的想打架吧!”

“少废话,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又开始了……毫无征兆的,童年时代的晓,和那个谜一样的男孩的对话……

为什么眼前的景物会再一次晃动起来呢……此刻的我很清醒,并没有做梦啊……

庭院垂挂着忍冬藤的门檐下,冰鳍和晓的影子与无形的空气一起拉伸曲扭着,如同妄想者的梦境般诡异,淡淡的影子轻柔的重叠在我的眼前——那分明是五年前的晓,他正摆出还不那么成熟的空手道架势,以十分的专注和力气,全力以赴的对抗着另一位少年。

始终无法看清对方的脸,然而看得出晓的对手和他年龄仿佛。虽然完全不懂空手道,但我还是觉得那个小孩那一板一眼的招势根本不像一个八九岁孩子的手笔,和拼尽全力的晓不一样,那孩子就像只游刃有余的戏弄着猎物的猫!

可是怎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那孩子纤细黑发在脖颈附近晃动的姿态,那丝丝缕缕的深黑色分明的映衬着过于苍白的肌肤的样子,分明酷似我在梦中见到的那个陌生背影!

有着硬质的美的少年,像冰凌一样散发着不容接近的傲气;很长很长的额发;挺拔的,英姿凛凛的身影——“红叶……”下意识的,我轻唤着这个名字……“我不会认输的!明天再比啊!”

“明天你要走了。”

“对哦……我要回去爸爸妈妈那边了!可是没关系,我们一起走嘛!”

“……”

“反正冰鳍又对你不好,反正火翼也对你爱理不理的,反正你爸爸妈妈又不在这里,所以你就算跟我走也没关系的啊!”

“白痴。”

“白痴的是你啊……”童年的晓握紧了拳头,似乎在大喊着对方的名字,可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争执的声浪里——那是我身边冰鳍和晓的声音。

五年前时光的幻影毫无预兆的扭曲,握着门闩的冰鳍和晓的争吵的状况粗暴的插了进来,我面前的时空就像正被怀掉的遥控器操纵着。

“都是你不好!”那是冰鳍的喊声,“关我什么事!”这是晓毫不客气的回敬——为什么觉得熟悉呢?这样的争吵,好像……曾经发生过!到底为什么而争吵呢?就在五年前,就在晓离开的那一天!

五年前的幻影不甘示弱的回侵着,像失控的电视屏幕般,早已消失的昨日和好像哪里出了问题的今天反复的在我眼前切换着,无休无止……

头脑中哗然响起警铃,我所坚持的真相忽然像映在井底的那块小小的蓝天一般晃动起来,我的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玻璃幕墙,正有什么着被刻意的阻隔着——那是禁忌,绝对不能想起来……那是……禁忌……脑中反复的回响着这样的声音,可就像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一样,我的头近乎麻痹的疼痛着……

五年前的争吵,此刻的争吵,禁止的声音,还有,不失时机的加进来的悲切的猫叫……停止吧……请停止……

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向冰鳍和晓走过去了,然而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激烈眩晕,坠落感再一次降临在我身上——和昨夜的恶梦一模一样:我徒然的仰着头,坠向井底的绝望里,最后呈现在我视野中的是那遥不可及的蓝天和井檐草的剪影,还有童年时代晓的脸庞。此刻,我不可思议的看清了他的表情,恐惧的,惊讶的,痛苦的表情——他正向井里急切的伸出手,大声呼唤着谁的名字,或者确切的说,他只是在毫无意义的发出悲痛的音节——他呼唤的,不是我……

是梦?我会在关键的那一刻醒过来吧;还是这就是真实呢?我会坠向何处,会成为在那深达千寻的井底沉睡的,龙神的祭品吧……

突然间,坠落的趋势猛然停止了——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是再真实不过的触感。

沿着手臂向上看去,那是过于苍白的手指,还有就是几乎遮住了眼睛的,长长的额发;那近乎妩媚的凤眼深处隐约的闪烁着金青色的魔性微光。已经长到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了吗?和晓过招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啊——本来应该从来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脸庞,为什么,竟有类似春去秋来的自然和熟稔?

“红叶……”我轻轻的喊着这个名字。一瞬间,井的幻觉消失了,我的脚下感受到了土地的坚实。头顶上方绵密的轻响,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枇杷树叶发出的温柔的沙沙声,被岁月打磨得那么光亮的的井栏就在我的身边,而井的那一边,是那交织着矛盾的熟悉和陌生的修长背影。

“红叶!你就是那个红叶吧!”我再次呼喊,用变了调的声。可是他浑然不觉的背对着我,仿佛我呼唤的根本不是他的名字,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请你放过晓吧,红叶!其实你根本不存在吧?晓已经被你的幻影迷住了,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你不说清楚他是不会解脱的!”

不易觉察的震动像微风抚动花萼一般传过红叶的身体。长长的额发荡动着,他转过了那优美的细长眼睛。戴着金青色薄光的魔性之瞳里为什么是冰冻一般的眼神呢?就好像,指责我在说谎一样……

不错,我的确在说谎——被困在记忆的迷宫里不能解脱的何止是晓,明明,还有我啊……

“你还是比不上晓。”我第一次听见长大后的红叶的声音,五年后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童年时代的纤细,虽然并不宽厚,但意外的低沉冷酷,“你的眼睛,看不见真相。”

我有着可以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却看不清真相?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求求你……红叶!”靠着枇杷树干跌坐了下来,我抱紧了膝头,掩饰我再也无法控制的表情,“你究竟是谁……红叶……”

风掠过红叶的头发,像无形的爱抚。隔着井栏,那冰霜般的的少年无言的注视着我,慢慢的,慢慢的举起了手臂。细长的手指已然是男子的坚定有力了,散漫的划过近乎忧郁的弧线之后,它毫不动摇的定格在一个方向——在那和红叶的眼瞳一样的金青色微光闪烁之处,是永远不会与我家庭院协调的,那棵细弱的枫树!

“都是冰鳍不好,你拿门闩打倒她的头啦!”“也不想想这都是谁造成的!”焦急的声音真切的传入我不太分明的意识中,混杂着越来越凄厉的猫叫。我的眼睛再次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影像——冰鳍和晓慌乱的围着我。

“我知道……真相了……”慢慢的站起身来,我推开身边的冰鳍和晓,走入盛夏午后声嘶力竭的蝉声般的猫的悲鸣里。在已经被温柔的日光照亮的庭院深处,那个太阳永远不会光顾的角落里,是红叶所指的方向——那棵,枫树……

“想知道红叶是谁吗?”不顾泥土嵌进指缝里,我开始挖土。此刻我自嘲的微笑,也许就像正灌满庭院的猫叫那样疯狂。因为红叶就在这里,就在薄薄的土层下,他寂静的沉眠着……

这时,被我怪异的行为惊呆的冰鳍和晓回过神来,疾步穿过庭院,他们试图拉开我的手臂,但却在看见枫树下泥土中掩埋的东西的时候失去了表情——那是褪了色的浓红锦袋,从朽烂之处,依稀的露出细小苍白的石灰般的硬块,那是死寂的骸骨,寥落的反射着炽烈的天光。

“难怪我叫他红叶他不答应……因为红叶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我俯身轻触着那掩映在黯淡的红锦中的尸骸,“我怎么会忘记它的呢,它死的时候我明明那么伤心的……还在后悔,为什么不对它再好一点,为什么没能像晓那样,给它取个名字……”

“这是……红叶?”晓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颤抖,“你说……红叶死了?别开玩笑了,他是个男孩子啊,这明明是小动物的尸骨!”

没错的,这就是晓所谓的“红叶”,只不过那是晓一相情愿给他取的名字——不像同类会避开这魍魉出没的老宅,当时的它那么高傲的出现在庭院的蔷薇架下,纯粹的漆黑身影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金青眼瞳深处却又有着无法言喻的寂寞。熟悉之后那么温顺却仍然小心翼翼的栖息在我的膝头。我怎么能忘记它呢——五年前突然出现的迷路猫,想要接近人类,却又怀着无奈的怀疑和顾忌的迷路猫!

冰鳍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轻轻的拉扯着额前的头发,揭开真相的禁忌给我带来痛苦的似乎正无差别的降临在他身上:“奇怪……怎么会忘的一干二净的?不就是它嘛,以前淹死在井里的火翼的猫!我和火翼一起把它埋在这里,那是五年前晓临走的那一天,就像今天一样,我还和晓大吵了一架……”

宛如脱开缰绳的马,记忆就这样风驰电掣般的疾驶过五年的时间——围满人群的井床,哭泣的我,拉着晓湿透的衣襟不停争吵的冰鳍,还有被人丢在一边的小小的尸体……

濡湿的黑色短毛,失去了幽深火焰的金青色双眼,在也无法回应我呼唤的冰冷身体……

总是那么草率的叫着“过来”,从来没想过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宠溺的把自己的食物省给它,却捉弄它,只是把它当成珍贵的玩具,这就是我的红叶……我惶惑的捂住面孔——怎么会忘记呢?这不久前的悲伤回忆,就像被偷走却又意外的归来一样,如此清晰的呈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晓依旧无法接受冰鳍的说辞,他狂暴的拉起对方的前襟:“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什么猫!红叶他是人啊!他是人!”

冰鳍注视着晓的眼睛,冷冷的掰开他的手指:“那么你还记得你临走的那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吗?你还记得火翼当时为什么要哭吗?”

晓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惶惑而无所适从的注视空出来的双手。冰鳍从容的整理着乱掉的衣襟,声音里有不着痕迹的尖锐:“因为那一天,浑身湿透的你和猫的尸体一起被人从井里捞上来!一定是你乱爬那颗枇杷树,害得在树上的猫也跌进了井里!”

“不是的!”晓激烈的摇动他硬质的红发,大声否认着。就因为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害死那无辜的猫咪,所以他才会在潜意识里把猫偷换成人的形象吧;可为什么我连也能看见名叫红叶的少年的身影呢?

无视晓的痛苦,冰鳍上前一步:“那么你说真相是什么?你说啊!”

“红叶他是人!”晓爆发似的大喊着,依然在固执的坚持。他丢开冰鳍刺骨的目光,俯身抓起盛放骨殖的的腐朽锦袋,“你们休想骗我……这个……这个怎么可能是红叶!”

从残丝的缝隙里,惨白的尸骨纷乱的坠落下来,却曳起了一道金青色的光芒——我和冰鳍的动作在一时间停住了——再一次出现了,那站姿冷傲的修长身影……

从冰鳍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也那么矛盾的感觉到这个陌生少年的容颜竟然似曾相识,尤其是那闪耀着金青色薄光的妖瞳。然而紧紧握着锦袋的晓却似乎不能明了我们态度变化的原因,只是一味的大喊:“怎么了!说话啊,你们!”

原来,晓已经看不见那个人了……

“虽然乱爬那棵树掉进井里是他自找的,但这样的结果却是我自愿的。”被晓称为红叶的猫少年的幻影用那并不宽厚却很低沉的声音,“因为掉进井里的东西就是龙神的祭品,他必须得到一件祭品,不管是晓,还是我。”

“为什么……”我注视着猫少年那坦然的冷漠脸庞,“这是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们也没能看见真正的我。”猫少年缓缓的却那么高傲的低下了头,“除了……晓。”

除了晓吗?难怪五年前的它会出现在我家的蔷薇架下,因为他想寻找到可以看见真正的自己的人!难怪它总是抱着戒备接近我,用冷漠的表情说我的眼睛那么没用,因为徒然拥有可以看透彼岸世界能力的我和冰鳍,还比不上直视真相的晓那单纯的直觉!

不想让唯一一个知道真正自己的人死去,这就是那个高傲的妖灵少年最彻底最单纯的念头!

可是现在那个他用生命换回来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了!晓焦躁的呼喊着我和冰鳍的名字,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瞬间沉默下来,他并不拥有可以看见早已不属于这世界的人的眼睛……

“我把自己献给龙神了,加上……你们和我在一起的记忆。”猫少年缓缓的摇着头,额前荡动着丝丝的黑发,“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你们的思念会拘住我,而我已经不能再见你们了!”

如泣如诉的猫叫在少年语声的间歇里,突然的流泻出来,像急切的弦声那样责备和催促着什么,一瞬间,前所未见得惊讶表情弥漫过猫少年那波澜不惊的面庞,窒息般的低语从那苍白的喉间散逸出来:“龙……神!”瞬间,红叶的身体放射出强烈的金绿光芒,仿佛阴影被正午的阳光吞噬一样,光线自由的穿透了那金青水晶般的修长身影!

变透明了!我和冰鳍都非常清楚:这是死灵消失的先兆——难道震怒的龙神在惩罚他不忠的仆从!

“红叶!”冰鳍和我的惊呼同时响起,我们伸出手徒劳的挽留少年消失中的身影,然而这一刻的晓却意外的丢下遗骨,借着枇杷树下垂的枝条飞身跃上墙头!

那令人目不暇接的矫健动作里,晓把手臂伸向掩藏在茂密的枝条和青色的果实间的黑影,就从那里,传来令人心痛的细弱的猫叫声!我找了足足两天也没有找到的猫咪,就这样被晓轻易的确定了位置。与其说晓得知觉过人的敏锐;还不如说,那只猫就是在等待着晓得到来!

枇杷树的枝叶一阵乱响,晓的身影一沉,蓦然消失在我和冰鳍的眼中!

“会跌进井里去!”冰鳍首先反应过来,转头跑向通往井边的院门。难道,是龙神的怒火吗?那阴暗的怒火已经蔓延到晓的身上了吗?他想利用晓心灵的罅隙,以猫的诱饵探囊取物般的钓取晓的生命!追着冰鳍,我跑向墙外的井边……

神啊……请不要再责怪他们!你的惩罚已经足够严厉了,因为他们最重要的人,已经再也无法见到了啊……

“那么,就叫你小黑吧!”房间里传来晓兴高采烈的语声,身边的冰鳍不屑的哼了一声:“晓着家伙就能确定我们一定肯把这只猫送给他吗?”

我微微的笑了起来——那时,看见晓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我的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可是映入的却是这样的画面——靠着井栏,肤色黝黑的晓露出白亮的牙齿,一手比着胜利的姿势,在他另一只手里,躺着一只小小的猫咪。

那可能是刚离开母亲不久的猫咪的幼子吧——黑色的短毛,骄傲的神态,还有,那辉映着金青色薄光的,似曾相识的幽深眼睛……

这是你的安排吗?你一直在等待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吧——原来是这么的温柔啊,独自一个人居住在千寻之井深处的,寂寞的龙神……

我转头看着冰鳍,他的视线正越过蔷薇绯红的花影,悄然落在幽暗的庭院一角那株纤细的红枫上;带着新翻痕迹的泥土表面,抚子,雪之下轻轻的摇曳着。眩目的阳光使我眯起了眼睛。

初夏的正午还在堂皇而寂寞的燃烧着,照不到光线的房间内,不断的传来晓活力十足的声音:“就这样决定了,小黑这个名字最棒了!你说对不对啊,红叶……”这个呼唤在下一秒变成了迷惑的自言自语,“我这是……在叫谁啊……”

《骨绮想》完  

蜜月旅馆怪奇谈

表姑奶奶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络,说起来两家都快有几十年没来往了,可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打来电话邀我们去吃喜酒。这大喜的事我们总要备办贺礼吧,可是表姑奶奶却连半个字也没提到新郎新娘的事,更奇怪的是她让我们小辈能去的都要去,却偏偏不请我祖母。

当时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的中考成绩刚放榜,升上本校高中是没问题的,家里人早就准备带我们出去散散心了。恰巧表姑奶奶住在风景如画的水乡乌雀镇,家里又世代经营民居旅馆,到她那里去放松一下再合适不过了。这回就由爸爸带我和冰鳍去——因为祖母没被邀请,妈妈和婶婶自然也不能去;重华叔叔更是一个劲的诅咒医院里工作太忙,对在大学里教书而有假期的爸爸羡慕不已。

冰鳍却连声说这件事情蹊跷,今年有个闰月,所以表姑奶奶说的婚期恰巧在端午前后,谁会选在这个时候结婚啊!我可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乌雀镇是著名的蜜月旅行胜地,一年四季都聚集着来自各地的游客,有的还是专门赶来这里举行具有水乡风情的婚礼呢!我啊,最喜欢看漂亮的新娘子了!

乌雀镇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坐着乌篷船进入镇子里,两条小河一横一竖穿过整个小镇,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就是镇中心的繁华地带,表姑奶奶家的民居旅馆“柘房”就在这个位置,两面临水,市口好得不得了。

从“柘房”专属的水码头上了岸,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高大硬朗的白发老先生。看着他轻而易举的把行李箱扛进屋里,我和冰鳍暗暗猜测:恐怕现在城里的不少小伙子都没他身板结实。

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就是老板,没想到他只是“当家的”,也就是大厨师。原来“柘房”的老板很久以前就过世了,管事的是老板娘,也就是表姑奶奶。本来大当家是不该出来招呼客人的,可即使现在是淡季,但还是有不少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因为表姑奶奶的子女们都在城里工作,现在帮忙店里的也就只有她放暑假的孙女“麝生”而已,人手严重不足。我们不是外人,也就不必那么讲究礼节了。

难怪我和冰鳍一来就觉得好奇怪——这里完全没有即将举行婚礼的热闹气氛,原来是因为店里忙不过来才一切从简的吧。不过看见我爸爸送上的贺礼的时候,大当家着实的惊讶了一阵。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吃惊的——奶奶亲手做的象征夫妻和合的通草荷花和合欢,砂想寺的石榴莳绘妆奁套盒,若藻家的百子登科香川锦等等,虽然不那么贵重,但都是送给新婚夫妇的应景礼物。我和冰鳍还按照家里交待好了地背了好多的吉利话,可是大当家的支吾了半天也没搭我们的腔,只是说让我们把礼物直接送到老板娘那里去。

“你不觉的奇怪吗,火翼?”趁着爸爸到里屋去见表姑奶奶的当儿,冰鳍凑近我耳边说,“听这个大当家的说,这里就只有表姑奶奶和她的孙女,要结婚的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我满不在乎的说,表姑奶奶是祖父的表妹吧,祖父那边的亲戚总是那么古怪!谁让很早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他自己就是个怪人呢?更糟糕的是我和冰鳍尽得祖父的真传,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怪事。

正说着话,爸爸出来了,他一脸迷惑的表情:“那个……冰鳍跟我来,你表姑奶奶想见你,至于火翼……你就自己去玩吧。”

这算什么话!太瞧不起人了吧!冰鳍为难的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我理也不理他,一脚踢开面前的行李:“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希罕见她呢!”

丢开爸爸骂我没礼貌的声音,我气冲冲的跑出客厅,沿着“柘房”古旧的走廊漫无目的的走着。后院的灶间飘来饭菜的香味,看来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大当家正为游山玩水归来的客人们准备晚饭吧,实在无事可做,又很好奇究竟谁要结婚,我决定去找他问个明白。就在我在这座陌生的建筑里摸索着寻找通往灶间的路的时候,昏暗的走廊拐角处,一截红色的衣袖一闪而过。

那是新娘的嫁衣吗?好漂亮的柘榴色啊!还绣着那么精美的折枝花样,穿着这衣服的一定是新娘子!我喜出望外的追着那抹红色跑了起来。

可是跑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条死路啊!明明没路可走了,可哪里都看不见红衣新娘的身影,她究竟上哪里去了?我狐疑的四下张望,却瞥见一道鲜红的细线笔直的画在我的脚背上——我是几时受伤的?完全不痛啊!

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后退一步,猩红的细线从脚背上消失了,却拉直在黑沉沉的地板上,像不停渗出鲜血的伤口。这伤口一直延伸到光滑的木板壁上,我定睛一看才定下神来,拍拍胸口——吓人一跳,原来那是从一扇对开大门的门缝里透出的光啊!

顺手推开房门,从朝西的窗口射入的夕阳正将浓艳的红色涂满了整个房间,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夕照有多么刺眼,因为一道人影着好遮住了我面前的光线。虽然只能看见剪影,但娇媚的侧面轮廓和拿着团扇,凭窗远眺的婀娜体态,一看就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

原来这里有人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准备退出房间,可是念头一转——她总不会就是刚刚那个新娘子吧!我偏过头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姐姐你要做新娘子吗?”

“哦?你这是求婚吗?”倚着窗户的美人慢慢的转过身来。因为天热,她松开斜襟上衣的纽扣,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懒洋洋的靠在窗台上,“有这份心是很好啦,可是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我这才看清了她穿的不是什么红嫁衣,而是水乡特有的蓝布扎染衣裤,那和店名相应的柘榴花纹表示这十有八九是“柘房”女侍的制服。此刻客人们还没回来,正是女侍忙里偷闲歇一会儿的时间;再仔细看看这个房间的陈设,靠墙的镜台和橱柜,也正是女侍更衣室的风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眼前的美人可能就是表姑奶奶的孙女——麝生。

我连忙赔礼道歉:“是麝生姐姐吧……真不好意思……我……”

“哦?你认识我?这么说你是香川家来的了?”麝生姐姐站了起来,她的个子挺高挑的,身材又很好,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可是即使走到我面前她也不停下来,只是弯下腰来眯着眼睛看我,我可不习惯别人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的感觉,忍不住后退一步:“干什么!”

麝生姐姐发出了嘲讽的轻笑:“什么嘛,仔细看原来是女孩子啊!”

这个姐姐的行为还真是古怪,居然连男孩子和女孩子也要仔细看吗?不过麝生姐姐完全不顾我疑惑的表情:“这么说你是我远房妹妹了,你的弟弟呢?”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麝生姐姐指的是谁,因为我和冰鳍总是碰上奇怪的事,祖父便替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并按照香川的旧俗将我们隐藏性别来教养,尤其不允许我们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面前以姐弟相称,只让我们叫对方的“火翼”和“冰鳍”。

可是,麝生姐姐也不能算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吧……我点了点头:“冰鳍在表姑奶奶那里。”

一瞬间,麝生姐姐脸上闪过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并不了解这个表情的含义,只是接着说:“表姑奶奶叫我们来吃喜酒呢,姐姐你就是新娘子吗?”

“快别提了!”麝生姐姐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她激烈的拨动长发,“新娘子?大学一放假我就得回来这里照顾这种老掉牙的店,连找男朋友的空都没有,还新娘子!”

虽然有点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但我还是不死心,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新娘子到底是谁啊?”

我的视野一下子被麝生姐姐那张美丽的脸给占满了,她凑近我,细长的眉毛极有气势的挑起:“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说完她便直起腰,丢开我走向柜橱,顺手拿出了一套女侍的服装扔过来:“你来的正好!我要到头桥的酒坊去,你换了衣服马上去浇一下院子,再剪点花回来把那些旧的换掉!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会!”我可是客人啊!怀里捧着土布衣服,我一时间张口结舌。

麝生姐姐连珠炮似的布置完工作便向屋外走,我连忙转身想追上她,可是就在转身回头之际,一道眩目的光包围了我……

强光里,室内的一切变成了黑白底片般的视觉效果,我看见了纠缠悬挂在家具上,遍布整个房间的无数漆黑细丝,刚刚,我并没有看见屋内有这么多白色丝线啊……

“别站在哪里!”麝生姐姐责备的低斥着,一把将我拖开,霎时间,黑白底片的幻觉消失了,房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我惊魂未定的看着麝生姐姐,她却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不可以站在镜子反射的太阳光里,特别是傍晚的时候!”

难道……麝生姐姐也能看见那如同黑白底片般的景象吗?我以为只有我和冰鳍才会碰上这样的怪事的!我顿时感到有些亲切:“麝生姐姐,为什么不能站在哪里?你知道为什么吧?”

麝生姐姐居高临下的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转过了头:“这是我们这里自古流传的规矩,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听起来很好笑吧,可是……要在这里生活,就得学会遵守这个……”

我并不太明白麝生姐姐话里的意思,只是被她那忽然间变得的艳丽而神秘的表情夺去了心神……

就在我换上不合身的女侍服装,狼狈不堪的提着水桶和竹舀浇洒庭园的时候,冰鳍在挂竹帘的边门口出现了,虽然他也穿着染了柘榴纹的衣服,但一看就是那种为客人准备的又轻又凉爽的丝质料。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丢开手里的竹舀:“就算这里做主的是老板娘吧,也不能不公平到这个份上!凭什么你就是贵人公子,我就是奴才丫头!”

若是平时,嘴巴恶毒的冰鳍一定会反驳回来了,可今天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但没有搭我的腔,还走过来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水桶:“我来帮你浇花吧……”

“居然这么勤快……难不成老板娘要招赘你做孙女婿,让你继承店子?”我话里带刺,冰鳍的脸立刻红了,他举起竹舀正要发作,但还是收回了手,故意避过话头。我心里更不舒服了,嘀嘀咕咕的拿过竹剪刀去剪长在河堤边的栀子花。然而这一刻,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奋力挣扎着的小黑点吸引了过去——我还在想乌豆怎么会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只落在蜘蛛网里的小甲虫。

“咦?是萤火虫啊!白天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呢!”冰鳍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指着正向小甲虫迅速逼近的八脚将军,“正好看看蜘蛛是怎么把它吃掉的!”

我一听心头火起,伸出竹剪刀一下挑破了蛛网,获得自由的萤火虫用力振动笨重的翅膀飞了起来,好在蜘蛛在网破的那一瞬间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然可能已经被我赌气踩死了吧。

这时,冰鳍指着我的衣服低声提醒:“那个……火翼,蜘蛛网沾到身上了!”我怕蜘蛛爬到身上,连忙去拍衣服,可沾到身上的蜘蛛网意外的多,而且粘性又强,竟然越拍粘的越紧!我顿时手忙脚乱,本来天就热,这一急我又要出一头汗。

“不要动!”女孩子娇媚的声音从栀子花下传来,那里正是河堤上“柘房”的水码头,只见麝生姐姐丢下作为代步工具的小船的单桨,一手提着个看起来很重的酒坛,轻轻巧巧的走上岸来。她将酒坛放在我身边,打开红纸的封印,一股奇特的酒香立刻混入栀子花香里飘满了整个院子。麝生姐姐伸出右手小指在酒坛子里沾了一下,在左手心画了几笔,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衣服,刚刚让我一筹莫展的蜘蛛网竟然应声而落!

“不要滥好心破坏了这里的规矩!”麝生姐姐拍掉手上的残灰,“没让你做的事最好一件也不要做,没让你去的地方最好一处也不要去!”她见我并没有引以为戒的样子,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指向庭园的一角,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别院,爬满柔曼的夕颜花,麝生姐姐做了个威胁的鬼脸,“比如那个地方,敢去的话,有你的好看!”

站在一边的冰鳍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麝生姐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出乎意料的,她换了笑脸,伸手去揉了揉冰鳍的微带茶色头发:“这个就是弟弟了?长得果然好可爱啊!”

吓了一大跳的冰鳍反射性的掩住被弄乱的额发,呆呆的看着这位强势的美人。而麝生姐姐则轻松的提着那一大坛香味奇特的酒,摇摇曳曳的回屋里去了。

可能因为要招呼客人,晚饭的时候表姑奶奶和麝生姐姐都没露面,可是居然连冰鳍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捧着饭碗,偷偷的看着桌上其他人,陪我们一起吃饭的大当家丢下一句“你们家小少爷和老板娘在一起”。爸爸简直摸不着头脑,问老板娘既然用不接待客人,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呢?大当家显然觉得爸爸这个问题问得很没道理,理所当然的说:“老板娘她不能见我!”

老板娘不能和大当家照面吗?这个店的规矩未免太古怪了吧——论是主人,在这么尴尬的时节请人喝喜酒,而且客人来了半天也没动静;论是亲戚,却这么久也不打个照面,连话也没有一句;论是长辈,哪有把人家孙子那么亲热的带过去,却把人家儿子和孙女晾在一边!

不过说实话大当家的烹调手艺还真是不错,就算我一肚子不高兴也还是多吃了几碗。因为贪吃超出了饭量,到了夜里可就睡不着了,我只好出来散散步——天色已晚,客房也都熄了灯。不明不暗的月色里,我依稀看见两道人影穿过垂着夕颜花的竹编拱门,并肩向我所在的后院走来。

那可能是这里的客人吧——我分辨出其中一个人穿着“柘房”客人的衣服。来这里的大都是夫妇或情侣,打扰他们可是很失礼的。我匆匆避让到边门方向,可就在这时候,主屋里透出的光照亮了那个穿客服的人的脸,不看倒好,一看我大惊失色——那个人,居然是冰鳍!

立刻躲到阴影里,我仔细辨认冰鳍身边的人究竟是谁。那人明显是个女孩子,肩膀到后颈一带的线条非常利落,不是盘了头就是剪着短发;因为她个头比冰鳍略矮些,可见不是麝生姐姐。借着恰巧从河面摇过来的夜行船的灯光,我看清那个人穿鲜艳的柘榴色短袄,宽宽的袖口上滚着花纹繁复的宽边,同色的长裙在夜风里轻轻荡漾着,裙摆上的折枝花样栩栩如生——这,不就是我傍晚是在走廊上看见的新娘嫁衣吗?

那个身份不明,从未露面的新娘子,竟然和冰鳍在一起!她究竟是表姑奶奶家的什么人?和冰鳍是故友,还是新知?不管怎样都不是件寻常事啊!表姑奶奶知道吗?爸爸,他知道吗?这时候,冰鳍已经带着新娘绕过一棵桂树,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和不安,我连忙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然而转过树丛,冰鳍和新娘的背影居然不见了!临水的后院非常暗,我只能借着主屋客房的一点灯光辨认眼前的道路,根本没有余力去找冰鳍他们在哪里。夜风吹动树木的沙沙声和虫声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夜深人静,我正后悔不该冒冒失失跟上来,偏偏主屋最后一盏灯也毫不留情的熄灭了!

明知道这种状态没法找人,可就这样空手回去我又实在不甘心。犹豫着再三徘徊,我顺手拂起了几枝柳条,一点微红的灯光忽然间摇曳着浮现在眼中。

那是温暖的粉红色,显然是透过纱帐射出的柔光,很像婚房的气氛。那个方向的是后花园里的别院吧,麝生姐姐曾经禁止我去那里,难道……是因为这里就是那个神秘新娘的婚房?

总不会冰鳍也在那里吧?他怎么能去新房呢?就算是暖床礼他也过了年纪啊!一想到这里我也顾不得太多,立刻加快脚步向那间别院跑去。

掩映在夕颜纤巧素净的花影间的,的确是贴了大红双喜字样的大门!对开的门板虚掩着,一道朦胧的人影就站在门边!看起来不太高大,甚至有些单薄,不是冰鳍还能是谁!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好你个冰鳍,看你都在干什么!”

“哎呀!”那个人惊叫着,差点被我扯到屋外来,一听声音我暗叫不好,不像冰鳍少年的嗓音,这显然是个陌生的成年男子的腔调,更何况我还借着灯光看清了手里的那一截衣袖——不是冰鳍身上那件的白地蓝花式样,而是光鲜的黑缎袍,衬着底下一件浓红的长衫,那分明是新郎官的打扮!

我连忙撒手,刚开口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可立刻又想到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我说这话实在有点不讨喜。正在慌乱间,不知往哪儿放手反而被新郎官抓住了,吓了一跳的我反射性的去掰开对方的手指,没想到事与愿违,连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了!

“小姑娘,能在此时此地相遇,我们很有缘啊!”新郎官并不走出房间,只是从门板后面露出脸来看着我,他看起脸色来有点苍白,十分书生气,好像有些病歪歪的样子,可是力气却也比我大多了。虽然他的言行举动无礼,可因为是自己失礼在先,所以我也不能贸然发火,只得不客气的回答:“谁告诉你我是什么小姑娘的?我是火翼啊!”

从小我和冰鳍就被祖父养成了习惯,碰上看起来古怪并且纠缠不休的陌生人,就立刻报上乳名,这样他们十有八九都会马上离开。可是这个躲在门背后的新郎官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并不放开我的手:“不是你自己对女侍说的吗?你是姐姐,另外一个是弟弟!”

我的确和麝生姐姐讲过这样的话,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我生怕惹上麻烦的家伙,也不搭他的腔,手里暗暗使劲想要挣脱,可是对方冰冷的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粘性似的,怎么也挣不开。

“小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那里见过?”新郎官的话让我怒从心头起,开始我还为自己的失礼抱歉呢,现在看来,他完全是个轻骨头的家伙!我没好气的冲了他一句:“你认错人了!”

新郎官轻轻掠了掠前额的头发,幽幽的说:“的确,你的年龄比那个人小多了……可你长的和那个人实在像了……那个我唯一爱过的人……”

一种别扭的感觉掠过我脑际,可是这种感觉立刻被让人忍受不了的肉麻给压下去了——居然对刚见面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新郎官!你别惹我吐了吧……我在心里暗骂着,冷冷的说:“是吗,那你一定是认错了!别人都讲我和爸爸长的一模一样!”

我的冷嘲热讽对新郎官丝毫不起作用,他再次掠起额发,露出悲戚的神情:“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新娘不是我爱的人……”

那个关我什么事!我不听他唠唠叨叨演戏似的独白,只是一个劲的想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可是他却征求意见似的再三向我询问什么,我困惑的抬起头,却听见他断然的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犯法的!你放开我啊!”我口不择言的大喊起来,而他还是故作潇洒的掠着头发,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难怪麝生姐姐告诫我绝对不要到别院来!

此刻我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让新郎官放开手,可难听的话都骂遍了他也纹丝不动,这下我连同那个新娘子也恨进去了,她居然到现在还不出现!不是她拐走冰鳍,我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会碰上这个神经病!真是古今中外最讨人厌的一对新婚夫妇!

看来乱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心念一转,我努力换了温柔的腔调,虽然听起来还是恨恨的:“那个……你说要逃走,难道要空手逃吗?”只要让他放手就行了!我故意提醒新郎官得准备钱的问题,如果他要去收拾金银细软的话,就一定得放手,一放手我马上调头就跑!

“那个我早想到了!”新郎官拍了拍衣袋,从门板后面露出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我心里暗骂一声,连忙改口:“不要给新娘子留封信吗?”新郎官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在故意拖延时间,他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我心里顿时乱作一团,眼睛不知看那里才好,慌乱之间,我瞥见新房的圆桌上插着一束合欢花!天助我也,就是它了!我大声喊了起来:“我又不知道你的心意,才不要和你一起逃走!”

新郎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病恹恹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我心里暗暗祈祷事情能按照我希望的进行下去,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至少要送我一朵花吧!现在弄不到红玫瑰什么的,桌上的那个合欢也凑合啊!”放花的圆桌在十步远的地方,他要拿到花,就必须放开我走到屋子中央!

“那个啊!”新郎官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我这就拿给你!”一听着话我心花怒放,连忙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就等他放手!

可出乎意料的,手上的束缚丝毫没有减轻,眨眼之间,一朵合欢花竟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要多少我也拿给你!”新郎官拿腔拿调的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花朵,搞不清状况的我我茫然的移动着视线,只见另一朵花也正带着室内幽暗的粉红色烛光,慢慢飘近我眼前……

怎么可能?合欢花竟然凭空移动吗?不,不对……它的确是被拿过来的,可怎么会这么长呢,那拿花的手臂?还有几支长得不自然的手臂正陆续从我站立的门边,伸过整个房间去拿起那剩余的红花……

我低下头,难怪我无法挣脱,原来无数银丝从新郎官的双手上伸出,爬满我整个胳膊,难怪我刚刚看见新郎官整理额发的时候觉得别扭,因为人应该只有两只手,而那时他的双手,正握住我的手啊!

都讲动物在遇到远远超出自己能力处理范围的问题时,会本能的将注意力转到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此刻的我呆看着鱼贯送至我面前的花朵,有些失神的说:“到底……有几只手啊……”

“你自己数啊!小姑娘……数了就知道了!”新郎官青白色的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慢慢从门板后面移了出来,难怪他总是躲在门板后面和我说话,只露出一张脸,也不出来,也不让我进去;那是因为他全身也就只有这张脸是人样——从脖子下面开始,是插着细细手臂的滚圆肥大的身体,油光发亮,好像随时都会撑破的皮球一样,一股细细的银丝还不断的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缠向我的手……

八朵花,八只手……我猜到了,难怪我会从镜中夕阳的反光里看到那么多丝线的幻觉,难怪这个新郎官会知道我和麝生姐姐的对话——因为它是……蜘蛛啊!

“啊啊啊——”不管多么难听,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起来。“虽然我也很想吃,可还是先把你送给她吧……”伴着新郎官阴惨惨的语声,眼前的旖旎的婚房的幻影,还有那个怪异的新郎,在一瞬间消失了。绕在手上的蜘蛛网像巨大的风口,猛地膨胀开,带着惊人的吸力,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

就在意识逐渐混乱之际,一股若有若无的奇怪酒香忽然间飘到了我的鼻端,风口仿佛淤塞了一样,蛛网的吸力骤然减轻,我感到有人拉住我的后衣领,一下子将我拖出了那个陷阱……

“你在干什么!火翼!”这个声音不用听我都知道是谁,那是冰鳍啊!

惊魂未定的我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断断续续的说:“冰鳍……你看见了吗?那么恶心的东西……那个……你怎么会在这里?”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我看见许许多多萤火虫排成长队,我跟着它们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就看见你在这里,身上挂满了蜘蛛网!”是萤火虫带冰鳍来的?它们在感谢我黄昏时分从蜘蛛网上救下了它们的伙伴吗!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回家去,再也不要来了啊!”我大喊着站起身来,却迎面撞上了一团红影——柘榴的颜色,精美的滚边,繁复的绣花:那是新娘子的婚服!

“我可不让冰鳍走!”红嫁衣里的新娘子发出的声音竟是那么粗哑低沉,比起嗓音,更让我恐惧的是她的容貌——萧萧的白发上插满了珠花,反衬出深深凹陷的眼睛,牙齿脱落的嘴;浓施的脂粉下,竟是一张爬满皱纹的苍老面庞!这鸡皮鹤发的新娘一定是那个八脚新郎的伴侣!

“妖怪啊!”虽然祖父一直告诫我们不可以直呼那些家伙的名称,但这种状态下,我只能作出这样的反应。我话音未落冰鳍就猛拍我的肩头:“太失礼了,你对表姑奶奶乱喊什么啊!”

表姑奶奶……表姑奶奶!一口气噎到,我猛地咳嗽了起来,惊讶的指着新娘子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居然身穿新娘嫁衣,拉着冰鳍在花前月下散步,这位罕见的老奶奶,不但不是那种东西,而且还是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类?我们居然有个爱好这么古怪的表姑奶奶!

我还在张口结舌之间,冰鳍已经开口了,声音多了几分凝重:“看来,能不能回去不是由我们决定的了!”我环顾四周,不由得睁圆了眼睛:无数发光的银丝已经织满整个庭院,封住了所有道路,重重叠叠,还不断向挂着新月的空中延伸,如同传说中的八卦阵——我们是几时深陷在蜘蛛网的迷阵里的!

表姑奶奶困惑的四下张望,显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忽然变得黑麻麻的?”

“那是什么!”我突然看见冰鳍刘海下的额头上,闪现着金色的薄光,当时因为冰鳍的来到新郎官才放开我的,如果他想引诱冰鳍进入陷阱的话,只要缠住他就行了,没必要放开我;可见他隐身入银丝阵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冰鳍身上有他害怕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逼退新郎官的玄机?我伸手撩开那些散碎的发丝,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出现在冰鳍白净的额头上,微弱的亮着。“谁在你额头上写了个‘王’啊?”我说着,忽然想起傍晚时分麝生姐姐帮我拍掉身上的蜘蛛网时,曾蘸着酒在手上写下什么,然后,就用这只手拍了拍冰鳍的额头!

“我看看!”表姑奶奶凑了过来,絮絮叨叨的说,“我们这边重阳节时啊,都会蘸雄黄酒在小孩子额头上写个‘王’字的,咦?我怎么看不见啊!”

难怪可以毫不费力的拍掉蜘蛛网,原来麝生姐姐蘸的那香味奇特的酒,就是专门对付毒虫的雄黄酒啊!此刻蜘蛛的妖气使雄黄酒的药力完全发挥了出来,呼应着发出光芒。可是这药酒毕竟太稀薄了,我不知道冰鳍额上的“王”字能够保护我们多久……

“这下就不用愁了,这么多猎物啊!”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我仰起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身穿婚袍的新郎官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我们,收拢八只细脚,将他肥胖的身体悬在一根细丝上,慢慢的从半空中的一张银丝网上垂挂下来……

实在太恶心了!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表姑奶奶则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还问我“你中了什么邪”。好在冰鳍还能保持镇定,他冷笑一声:“的确不用愁了,有了我们这些猎物,你的小命就能保住了吧!”

原来是这个原因!我想起来课本上教过——在新婚之夜雄蜘蛛是会被雌蜘蛛吃掉的!

新郎官猛地垂下几尺,冲着冰鳍气急败坏的大吼起来:“你住口!”

“窝囊的男人!有本事你就来吃我啊!”冰鳍的语气,好像故意要激怒对方似的!我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慢慢的握起右手,蓄势待发。我明白了——冰鳍仗着雄黄酒的药力还没有散去,想引诱新郎官靠近,然后捉住他,破除这蔓延的银丝网阵!

“你没胆子!怕老婆!迟早被吃掉!”我立刻也跟着只拣难听的乱骂起来。

新郎官果然中计了!他一边叫嚣着,一边暴跳着急速下降,向我直冲过来——果然是个胆小鬼,他还是不敢和雄黄酒的药力硬碰硬!

看准了新郎官降到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冰鳍迅速出手,绝不会落空的——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

冰鳍的手挥过,可他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新郎官不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妖媚笑声在空中响了起来:“小哥你欺负我相公道行浅,他奈何不了你,让我来陪你玩玩!”

这是比新郎官虚张声势的吼叫更让人恐惧的声音。我和冰鳍慢慢抬起头——那就是真正的新娘子吗?一张妖艳而邪魅的脸,细长吊梢眉,带着煞气上挑的眼角,怎么看都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

只可惜她实在太胖了啊!那吹了气似的圆滚滚的身体包裹在石榴红的绣花绸缎里,仿佛随时都会把嫁衣涨破似的,更衬得那八只脚分外细长,她一只白白嫩嫩的手里还提着根银丝,丝线上垂着她一脸谄媚笑容的新郎官,是她在电光石火之间将新郎官拉到了安全之处,并且不非吹灰之力——因为新郎官的块头顶多只有她一半大!

冰鳍几乎都快吐出来了,他额上的雄黄酒印记也正在渐渐的黯淡下去。我真是羡慕什么也看不见的表姑奶奶,她依旧弄不清我们在犯什么毛病。这时我和新娘子的视线碰上了,重量级的美人突然掩口娇笑了起来:“这不是我的老熟人吗?抢了我的猎物不说,还想抢我的相公吗?你还真有能耐呢!”

原来我为了放走萤火虫而挑破的是她网啊!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还真是结下了不得了的冤家,这回死定了!

“就不客气了!我会把你们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的!”伴着新娘子冷煞的话音,银丝阵像渔网一样陡然的收拢了,表姑奶奶的身影首先消失在一片银潮里,而数不清的柔韧银丝则一层层的向我和冰鳍的身上绑缚过来,四肢、腰腹,胸口、脖颈——眨眼之间,我的脸已经埋入了重重的捆绑之下,无法呼吸了,渐渐消散的意识里,我只感到银光正漫过我的眼睛……

震天的巨响忽然轰鸣在我耳边!身上骤然一轻,仿佛有一把巨大而锋利的剪刀唰的剪断了致命的吊索,我的身体瞬间自由了!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那对致命的新婚夫妇已经不知去向,我只看见地上倒着两扇破败的门板,上面还隐隐约约残留着破败的大红双喜字样,一只穿拖鞋的脚正狠狠的踏在朽烂的门板上。

“我说仓库这边怎么会叽叽喳喳的!你们两个!不是说这里又脏又乱不能靠近吗?三更半夜跑来被砸到怎么办!”毫不留情的责骂里,我感到耳朵被狠狠揪住了,不由自主的随着力道站了起来,差点撞到被另一只手拧住耳朵的冰鳍,那个拧我们耳朵的人在还不停的骂着:“还把门反锁住,害我踢倒门板才能进来!你们到底想怎样啊!弄了一身的蜘蛛网,要知道洗衣服的人可是我啊!”

这种语气,这种举动,绝对是麝生姐姐!我和冰鳍立刻连声求饶,麝生姐姐这才心有不甘的放开我们,惊魂甫定的我环顾四周,哪里来什么明媚温香的婚房,我们居然站在一间挂满蜘蛛网,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的破仓库里,还惹了一鼻子的灰!

“麝生!你也在啊!”表姑奶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穿了光鲜亮丽的红嫁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淡薄的月影下,她是几时出仓库去的?

“奶奶!你怎么也在这里!”麝生姐姐的声音又生气又惊讶,表姑奶奶居然害羞似的笑了起来:“我刚才还和冰鳍散步来着,可巧碰上了他姐姐,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就黑得看不见了,像小泥鳅似的,他们一下子就跑的没影了,不是被你逮着,恐怕到现在我还找不见他们呢!”

我和冰鳍正要对表姑奶奶的粗神经感叹不已,麝生姐姐的话却给了我们注意让神经短路的一击:“奶奶,请你有点身为新娘子的自觉吧!”

“新……新娘子……”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喊起来,这句话的威慑力,绝对不下于那个蜘蛛新娘的出场效果!麝生姐姐叹了口气撩起长发:“你这个样子,连阿豪爷爷也会很困扰的!”

表姑奶奶理直气壮的反驳道:“怎么可能给阿豪困扰呢!我不是照着老规矩在礼成之前都不和他见面了吗!”

“阿豪……阿豪爷爷?”我和冰鳍只能像坏掉的留声机一样重复着她们的话,麝生姐姐无可奈何的摇着头:“阿豪爷爷就是大当家啊!这回请你们来,就是吃我奶奶和大当家的喜酒啊!”

难怪表姑奶奶不见我们,并且大当家的态度那么奇怪,还曾说过“老板娘她不能见我”;因为准新娘是不能见新郎和客人的!原来表姑奶奶穿新嫁衣,不是因为她爱好奇怪,而是因为她就是真真正正的新娘子!

冰鳍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语无伦次的对表姑奶奶说:“你……你怎么能……”

“我啊,一直想穿着嫁衣和表哥约会呢!”表姑奶奶像少女一样低下了头,“冰鳍很像表哥呢!”

居然是这样的——表姑奶奶在年轻时和她的表哥,也就是我们的祖父早有婚约,可是当时一门心思认定婚姻自由的表姑奶奶说什么也要退了这桩婚事,后来两人各自成家,两家也不再有什么来往了。也难怪表姑奶奶不请奶奶来喝喜酒——直到今天她也是个任性的大小姐!

“其实那时的我就是死脑筋,以为和表哥在一起就是向封建礼教屈服,却没有想过自己真正的心情。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再也不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表姑奶奶脸上浮现出老人特有的澄明微笑,比起害羞的脸,这表情要适合多了,“我过世的先生也会高兴的——现在我不仅找到了最好的归宿,而且和表哥约会的心愿也完成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挂念,可以安心的出嫁了!”

“那个……冰鳍像爷爷吗?”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战战兢兢的发问,“说起来,我比冰鳍长得更像爷爷呢……还有,爸爸不是在吗,爸爸应该最像爷爷了!”

“谁要和老男人约会啊!”表姑奶奶故意夸张的瞪了我一眼,接着,她换了爽朗的笑容,此刻的她,看起来是个非常可爱,甚至还有些美丽的小老太太,也许实际上,表姑奶奶就是个最可爱的老太太——坦率、乐观、有点让人发笑的孩子气、我行我素、并且绝对,不欺骗自己。此刻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在给自己鼓劲似的用力点了点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明天就是婚礼正日子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全新的人生啊!”

“都七八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什么全新的人生啊!”看着表姑奶奶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麝生姐姐摆出了“败给她了”的动作,但她的眼角满是温暖的笑意。可是很不合时宜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对世上最讨人厌的蜘蛛新人的下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会跑出来吓人呢?我的眼光不安的游移着,却看见麝生姐姐的脚从门板上挪开,两只早已经被踩扁的大蜘蛛出现在我眼前。我拉了拉冰鳍的衣角示意他快看,不看还好,一看又是一阵恶心——那两只蜘蛛身上的花纹,像极了那个病新郎和胖新娘的脸!

“麝生姐姐!”我拉着麝生姐姐去看那对瘆人的尸体,麝生姐姐一边让我等一等,一边从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慢慢的凑近了门板——刚见面是她曾经要靠近我才能分辨我是男是女,我还在想她难道和那些东西那样,要靠感觉才能分辨我和冰鳍的存在吗?没想到是因为近视的关系啊!

看清死蜘蛛的麝生姐姐发出一声惊叫,一脚把门板踢向一边:“是谁踩死的啊!太恶心了!”

难道……她完全不知道是自己做的?我和冰鳍对看一眼,疑惑的发问:“你不觉的这个蜘蛛有点奇怪吗?比如花纹什么的?”麝生姐姐用力摇头,一步一步的退向屋外,难道她是在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收拾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家伙?那可是我和冰鳍绝对对付不了的大家伙啊!我当然不肯罢休:“麝生姐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真的没碰上过什么怪人怪事吗?你让我遵守这个遵守那个,不是因为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麝生姐姐一副无法忍受的样子,急急忙忙的逃到庭院里:“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这么讲,当然要遵守啦!什么怪人怪事,可怕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比死虫子更可怕啦!”难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在无意之间成为妖怪终结者吗?

看着月光照耀下麝生姐姐离去的袅娜背影,冰鳍一副神往的样子:“真是太强了……而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呢!”看着他的表情,我都快怀疑今天碰上的不是蜘蛛,而是蟢子了。

我忍住笑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麝生姐姐啊,她说她对小孩子完全不感兴趣!”

“你说什么啊!火翼!”即使月光昏暗,我也看得出冰鳍脸都快红到耳根了。看来我那句“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的话是白说的了,即使我不来,冰鳍也会对这个奇妙的水乡小镇念念不忘吧……

《蜜月旅馆怪奇谈》完  

绯幻形

盛夏仿佛是在一瞬间降临的。阴郁的梅雨不经意放晴时,天空就突然变得清澈无比,辉煌的强光交织着盛极而衰的苦闷黑影——正午的骄阳如醉心于征战的暴君。

冰鳍一早起来就不太舒服,再加上散学式时在操场上晒了几个小时,现在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虽然只大他一个月,但身为堂姐的我怎么说也应该照顾他。我扶着冰鳍沿着小巷墙根的阴影,一点一点的往家挪,可是还没走到一半的路,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只得让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口光洁的白石门槛上,斜靠着冰凉的石鼓。

“不可以在这里耽搁的……”我看着冰鳍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担心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样讲可不是我强人所难,从刚刚开始已经过去三个了——“他死掉了吧?可以把肉分一半给我吗?”每一个都对我这样讲,这旧城古老的小巷里,到底住了多少这样古怪的“家伙”啊!

我和冰鳍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多余的能力,总会在无意间窥看到来自彼岸的影子。“我一个人还不够吃呢!没你的份!”为了吓退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恶狠狠的大喊起来,就在这时,冰鳍身后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传出了低沉的吱呀声,慢慢的开启了。

毫不客气的坐在人家大门口,还大喊大叫,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连忙去扶起冰鳍,一迭声的向门里的人道歉。然而开门的人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相反声音异常温柔,带着担心的腔调:“他的样子,好像中暑了啊……”我抬起头正想说“是”,脸却一下子红了——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古风美人了!她的年纪应当介乎“姐姐”和“阿姨”之间吧,容颜并不像如今常见的美女那般张扬跋扈,一看就让人惊叹,而是即使看再久也不生厌的那一型;在气质沉静的她的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慌张唐突。

可是……有点奇怪啊!就算像古人讲的那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这样的天气,她的衣着也太一丝不苟了:深浅两重心字纹的枯叶色薄罗衫,交叠的前襟一直拢到颔下。用玳瑁梳插起的头发有几丝落在了光洁的颈边,漆黑的发丝衬得那里的肤色一片不透明的腻白,白得像雅艳的人偶!或者说,她整个人的样子,就像那种限量版的高级人偶!

“他的样子很辛苦啊!不如到我家来休息一下,等恢复过来再走吧。”古风美人摸着冰鳍的额头,一味安详的说着,那种文雅的口气,倒好像不是我们要麻烦她,而是我们帮了她的忙似的。

“没关系的!”虽然她的态度让人安心,可我还是不得不警惕,“冰鳍很快就好了!”从小我和冰鳍就时常遇见怪人怪事,祖父为了保护我们,为我们取了足以震慑这些家伙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火翼和冰鳍。

“冰鳍?难不成你叫火翼?”古风美人用纤细的指尖做出掩口的动作,表示她的惊讶,“这么说,你们是通草花家的孩子?”她的话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做通草花的是我和冰鳍的祖母,她和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可一点关系也扯不上。而且,用技艺代替姓氏的称呼别人,是祖母参加的香川城民间艺术社团——“青柳会”的习惯。

见我依然不解,古风美人浅笑着继续解释:“家母曾是青柳会的一员呢。我是盘铃家的小椿。”

“盘铃家的……”我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不知所谓的语句——我们家远没有青柳会其它人家风雅,除了游戏似的学着做通草花之外,祖母也没特意教过我和冰鳍什么,所以我完全搞不清这些古技艺人家的关门过节,不过好歹也弄清楚了这位“小椿”算是个不远不近的熟人。看着冰鳍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只能微微低头向小椿行礼:“那真是不好意思,要暂时打扰了。”

难怪小椿可以在大热天穿那么庄重——一进入盘铃家的大门,微带着霉味的凉意立刻把我包围了。攀附在高大的辛夷树上重重叠叠的葡萄架隔绝了炽烈的日光,甚至连恼人的蝉声也被阻挡在院外了。扶着冰鳍,我好奇的四下打量,盘铃家大小和我家差不多,但完全是别院的布局,没有正厅什么的;前后院都不小,主屋却并不深,像舞台似的开了许多窗台极低的高大窗户,现在一大半打开着,因为不用遮挡阳光,窗口挂的竹帘也都卷得很高,依稀透露出后院浓绿的景致,显得十分凉爽。我跟在小椿身后,沿着碎白石的小路走进了飘着清冷香气的房中。

小椿将我和冰鳍安排在最透气的偏屋里,阵阵凉风吹动高悬的竹帘,答答的敲击着窗棂。仿佛呼应着这自然界的节奏般,若有若无的人声从主屋的另一头飘了过来,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歌者的声音仿佛含着一块冰般的清爽,我不由得悠然神往:“唱歌的那是谁啊?”

小椿举起象牙般的手指轻掠垂到颊边的发丝,那端正的眼角掠过一丝厌恶的阴翳:“又是小萱……让你见笑了!”她完全会错意了啊!可是还没等我解释,小椿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总不能在人家走廊上追着主人跑吧。看着小椿走远的背影,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规矩这么大,难怪这户人家这么“清静”——虽然宅子和我们家一样有了年头,可是房前屋后连个小精魅也没有,哪像我们家,奇怪的家伙们总是肆无忌弹的走来走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

就在我感慨之际,那带着凉意的缥缈歌声戛然而止,看来小椿已经提醒那位名叫“小萱”的歌者了。小椿和小萱,可能是取“椿萱并茂”之意的一对姐妹吧。我好奇的扶着窗棂探出身去,想要看看外边的情况,只见主屋浸染着前院幽暗绿影,宽阔的房间内洒满阳光浅金色的斑痕,不太分明的视野里,几位舞者正缓慢挥动斑斓的衣袖,厚重的织锦衣料上的金线反射出的寂寥光线竟然意外的冰冷安闲。我大体知道“盘铃家”是做什么的了,可能和歌舞曲艺有关吧。不过居然在完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练习,古老的技艺果然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了解的。

我正着意欣赏着舞者挥动衣袖的优雅姿态,身后的冰鳍突然悉悉簌簌的在竹席上移动着身体,低声呻吟起来:“好想吐……”终于缓过神来了,这煞风景的家伙!

现在找小椿已经来不及了,“不可以吐在这里!”我手忙脚乱的去扶冰鳍,而他却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也不看清方向就跨出了通向后院的窗户。

盘铃家的窗台都开得很低,昏头昏脑的冰鳍可能当成比较高的门槛了!我一把没拉住,眼看着冰鳍跌跌撞撞的奔入绿意交加的庭院里。盘铃家好心收留我们,怎么能再弄污糟人家的院子!我不假思索的追着冰鳍跳过了窗台。

也不知道冰鳍是怎么走的,他的背影在缭乱的绿影里一晃,竟然像溶化一样消失了!从小他就是个超级大路痴,不但不辨方向,而且还会迷失到奇怪的地方去!可是……这么严谨的人家后院,难道也有通向彼岸世界的道路吗?

疑惑之际,我转过两株已经过了盛期的白夹竹桃,然而脚步却在一瞬间在滞住了。这本是美丽的景致,可为什么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呢——像浓绿的织物上溅满了鲜血般,一片深深浅浅的肆无忌弹的绯红阻断了我的视线。那是——蜀葵花!

我从不知道大片的蜀葵开放的时候,竟是这样惨烈!如同刀剑般执拗的枝干笔直的伸向蓝天,挑起从薄红到浓红的硕大花朵,那看起来轻柔的花瓣总是带着薄色纸般无情的干燥感,让我不可遏抑的联想到染在刀刃上的斑斑血痕。置身其间,如同置身于青天之下华丽的牢笼!

被枝条切割的光芒里,我下意识的仰望天空——盛夏是金壁辉煌的巨大古漆箱,极尽奢华间透露出了颓唐的征兆。不知疲倦的蝉声剥落着这箱子上的金漆和雕饰,那不是喧嚣,而是比死寂更死寂的声音。在无比眩目的阳光间,我总是能看见不知名为什么的浓重的阴影。在一年的正午,达到极至的又何止生命的力量!

蜀葵枯萎的落花堆积在干坼的土地上,踩上去便发出咬牙切齿般的细碎声音。慢慢穿过寂寥无人的花丛。我试探的低声喊着:“冰鳍……”这时,水蒸腾的气息被无力的风吹送过来,如不可知的邀约。

眼前是……巨大的蜀葵花……

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浓艳的绯红衣裾是盘铃家的演出服吧,五六层从深到浅的重叠着,宛若开到极至的花朵;衣袂边缘,柔长的黑发散开了,因为是那么的黑,所以多少显得有些沉重,蜿蜿蜒蜒的曳到深黯的池水里,行将与池底的玉藻混在一处,飘满水面的蜀葵花瓣零落的混杂在长发间,随着细微的水波荡漾着……

我知道这个人,这横陈在水池边落花上的人,她绝对不是睡着了;因为安详的沉睡者的不可能有这种摄人心魄的不祥的绝美,更何况她的胸口,插着一把黑底描金漆柄的短刀。

她向着晴空微阖的双眼里落下睫毛的阴影,一只被烈日晒晕的蝴蝶挥动黑与蓝的斑斓翅翼,在那双空镜一般的眼睛里寻觅着自己的姿影,失魂落魄的坠在她点了胭脂的唇边。我见过她,我认得那容颜,虽然那是和此刻的妖冶完全不同的端庄风貌——这个人,是小椿!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每一步都好象踩在云端,我无法管住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的,向那妖艳的尸体靠近。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接触到那冰冷肌肤的一瞬,有人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拖了起来。

“不可以碰她!”那是……冰鳍的声音!

我返身拉住冰鳍的衣角,语不成声:“冰鳍……小椿……小椿她死掉了啊……”

蝉在浓荫里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此刻冰鳍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前的景象似乎也给了他不小的冲击,本来就不舒服的他按住胸口,慢慢的跌坐下来。

“来……来人啊!”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除了叫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这片天空下,竟好像除了我和冰鳍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生命!

“请不要那么大惊小怪!”良久以后,回应我的呼喊,略显苍老的威严声音从蜀葵花幛的背后传来。在盛夏的眩晕里,深紫色的朦胧身影披着绿叶间的光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

如果不是那脸上的皱纹和眉宇间的沧桑感,我几乎都要以为那是小椿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妇人,因为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以至于我一开始竟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随侍着一位气质超然的美貌青年。紫衣妇人深深的注视着我,用沉静的语调再一次强调:“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您是……”**着冰鳍,战战兢兢的发问。然而这位威严的紫衣妇人并不理我,只是慢慢走近小椿的尸体。她俯下身,那么怜爱的,那么怜爱的抚摸着小椿黑沉沉的长发,还有那已经失去温度的脸庞,仿佛要记住这容颜的每一个细节。然而下一秒,她断然的挥动手臂,拔出了插在小椿胸口的短刀,伴着冷漠的水声,池面溅起了一片波澜,小椿的尸体像倾覆在池中的落花,衣袂妙曼的舒展开来,然后荡漾着,坠向那无底的深渊……

面无表情的做完这一切的紫衣妇人,突然转身揽住了身边那位青年的肩膀,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容貌非常相似,也许是骨肉至亲吧。这位气质凛冽的中年妇人疲倦的将额头靠在那位神仙风骨的青年肩上:“身为盘铃家的主人……是我对不起她……只有这样,那个孩子才能解脱吧……”

难道,就是这位妇人,杀死了小椿!她是盘铃家的主人,也就是小椿的母亲啊!究竟是为了什么,母亲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和冰鳍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卷进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中……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紫衣的盘铃家家主站了起来,恢复了威严的气势。她决然的振动衣袖:“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走出这扇门之后,就请立刻忘记这一切!”

我忘了是怎样扶着冰鳍离开盘铃家的。经过了这样的惊吓,冰鳍一回家就开始发低烧,把他交给了婶婶之后,我失魂落魄的穿过檐廊,走到了前庭。

“这不是火翼嘛!”听见有人用悠扬但没什么诚意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便茫然的转过头去。藤花架的浓荫下,精神好的过分,从不午睡的重华叔叔正同了一个人在喝茶乘凉,叫我的正是那位客人。

“是重雅医生啊……”我好不容易才认清面前的是叔叔的同事平重雅。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打着优质名牌标签的家伙,就好像专卖店的橱窗模特一样。据说他三十没出头就已经是外科主治医生,医院里的小护士都讲他很帅,是什么最佳结婚对象评选的第一名。我可不这么看:每次和冰鳍偶然碰到他,他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伴。真不明白重华叔叔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成为莫逆之交。

“快过来讲恭喜啊!平叔叔要结婚了呢!”重华叔叔向我挥了挥一张红色喜帖,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是平重雅要结婚,他看起来倒比准新郎还高兴。心里暗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遭殃了”,我不情愿的走了过去,重雅医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可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手:“对了……我今天,杀人了呢……”

“乱讲!”重华叔叔用力的敲着重雅医生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上手术了?”受不了,只有医生之间才会有这么没神经的对话!被刚刚的经历弄得心烦意乱的我转身要走,重华叔叔却拦住了我:“怎么回来这么晚?去哪里了啊?”

去哪里了……妖艳的蜀葵花间的死影一瞬间闪过我眼前,还没意识过来我已经开口了:“盘……盘铃家……”

“盘铃家!这可巧了!”重华叔叔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向重雅医生眨了眨眼睛,“小火翼现在厉害了嘛,居然知道什么盘铃家!你在那个家里,又没碰上什么怪事啊?”

重华叔叔的问题让我冷汗都下来了,猜度着他话里的意思,我拼命的摇头。重华叔叔却做出了神秘的表情:“她家那间老房子可是有名作祟之家啊!一定有些奇怪的人或奇怪的声音吧!”

原来重华叔叔说的是这个啊!我们家可没有立场讲别人呢!我松了口气,不满的说:“那家人人都在很勤奋的练习呢!”

“有很多人吗?有点奇怪哦!不是说那个老古板只有一个继承人吗?连青柳会的旧交也被那位严厉的夫人得罪完了啊!”重华叔叔笑着向重雅医生闪了闪眼,这一刻,我看见重雅医生笑得有一点勉强。而重华叔叔却自顾自的转向我:“火翼,你知道什么是盘铃家吗?”

“盘铃家……是歌舞或者唱戏的吧……”我回想起优雅的舞袖,但更真切的是小萱冰凉的歌声。

“也可以这么说啦……”重华叔叔摸了摸鼻尖,“其实盘铃家是……”

“请问有人在家吗?”这突然响起的娴雅的语声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我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却重重的撞在茶桌上,不顾茶水被撞得满桌乱淌,但我呆呆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我进来了!”那温柔的语声再度响起——小椿!不会错,这说话的声音和态度,应该就是已经长眠在池底的小椿啊!她不是……死了吗?面前的她,是生魂还是死灵?

居然不光是我看得见她——重华叔叔和重雅医生连忙站了起来,几乎是抢着开口的:“这不是小平的那一位吗?失迎失迎!”“小椿!你怎么来了?”难道……重雅医生的结婚对象,是盘铃家的小椿!

小椿依然穿着枯叶色的心字罗衣,却提着很不相称的书包。我一看就想起来当时走得匆忙,把冰鳍的书包丢在盘铃家了!虽然一看见重雅医生小椿的脸上就闪过惊讶与害羞的神色,但却完全没有在池水边落花里那妖媚的艳姿,此刻的她依然是初见时的印象,如檐间晓月一般娴静温淑。与重华叔叔寒暄了几句,她便递过书包:“……我顺路送过来,没想到重雅也在这里。原来他平时总来府上叨扰啊。”虽然讲得那么礼貌,但她的暗中带刺,责备重雅医生不着家的口气已经完全不把他当外人了。尽管有些勉强,重雅医生还是挂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小椿的态度,绝对不是怀有执念的不自然存在者的态度!我无法把面前的人和那沉入池底的蜀葵花般的尸体联系在一起——这绝不是将头发梳起或披散下来造成的气质上的微妙差别,可以说小椿和池边的死者之间相同的只有容貌而已,她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我犹疑着接过书包,日光将小椿手指的阴影投在我手心里,而书包带上果然留着小椿指尖的温暖。可以确定了——小椿绝对是活人,尸体不可能有体温!那么……真的有人死去吗?死去的……是谁?

混乱的思绪使我无法再去注意大人们的谈话,回过神时,重雅医生已经向重华叔叔道别,和小椿一起朝大门走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我疾步穿过天井,拉住了小椿的衣袖:“小椿姐姐,你有双胞胎的姐妹吗?”

微妙的复杂表情刹那间闪过我面前那对未婚夫妻的的脸庞,这让我立刻后悔了自己唐突的问话——“孪生姐妹……”小椿低下头来,恢复了平静的微笑,“你见过……小萱了?”

小萱,我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不曾与我们见面的,唱着清洌歌曲的歌者!

“小椿!”一向气度悠闲的重雅医生忽然有些急躁的打断了未婚妻的话,但小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语调依然轻柔:“真糟糕。任何人眼里,都是小萱比较可爱啊……”

小椿的确有孪生妹妹,那么……死去的就不是小椿,而是她的孪生妹妹小萱!

“不……不只是小萱!”我慌忙解释,“我还看见了小椿姐姐的妈妈,非常年轻漂亮呢!还有你的兄弟,跟神仙似的……”

“我没有兄弟。”小椿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你看见的那是我妈妈的兄弟。”

“啊!小椿姐姐的娘舅这么年轻!”我脱口而出。未免太奇怪了吧——连续两代都是孪生子,而且盘铃家家主再年轻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孪生姐弟的外表年龄相差怎么可能这么大!

这时小椿侧过头,疏离的戒备写在她眉宇间:“有什么不妥吗?”

“我只是很羡慕……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仿佛说谎被揭穿,我语无伦次,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那只是小孩子妄图试探大人的不足观的狡黠。然而小椿却静静的伸出手,好像想要抚摸我的头发,但却在接触到我的前一刻,犹豫着停住了动作:“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有的时候会麻烦得让你想——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不要和小孩子乱开玩笑!”态度一向不那么认真的重雅医生忽然拉起小椿,走出了我家的大门。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小椿的语气里,有着最残酷的绝决!

——是我对不起她……

——只有这样,那个孩子才能解脱吧……盘铃家家主回响在我耳际,更可怕的猜想在我心里成型——也许是小椿杀死了孪生妹妹,盘铃家家主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保护仅存女儿!

无论如何,我已经越来越深的陷入这件诡异的凶事中了!我无意识的举起手,去擦额上的冷汗:“警察……”夏天让人无法正常的思考——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发生这种事情时正确的求助对象!

返身跑向冰鳍的房间,我决定拉上这个证人。然而重物倒地的轰响却从我经过的檐廊下的房间里传了出来!那里,是祖父生前的书房,现在一直锁着的啊……

“谁在那里!”我发射性的推开房门,铜锁啪哒一声落在地上,慢慢滚到了室内书架边的一团不成形的白影旁边。那白影的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惊叫:“火翼,是我!”

“冰鳍……你怎么会在这里?”此刻我的愤怒更大于疑惑,气冲冲的跨进了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很昏暗的旧书房,看见冰鳍无力的斜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发黄的书本和手稿散乱的落了一地,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心情在这里捣乱!看我把你拖起来!”

“不要碰我!”冰鳍慌乱的后退着躲开我的接触,却从书架上带落了更多的书本。腾起的灰尘里,我注意到冰鳍的姿态是那么的奇怪……

“你怎么了?中暑还没恢复吗?”

短短的距离仿佛用尽了冰鳍所有的力气,他喘息着指向落在我脚边的书本:“你看看这个……”

“看这个干什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凶

“看这个干什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凶杀案啊…!”我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是手足相残呢!快起来和我去找警察!”

“你以为自己是金田一还是柯南啊!”虽然有气无力,冰鳍的嘴巴还是那么恶毒,“让你看你就看!”我只得弯腰拿起书本,随手掸了掸积在封面上的灰尘,那是生前研究民俗学的祖父的笔记,好像和香川的民间艺术有关。我不满的一边嘟囔着一边随手翻看,突然几行小字映入眼帘——盘铃家!

“……古法的傀儡戏世家,为了表示与香川民间傀儡戏的区别,取淮南节度使杜佑于街市看盘铃傀儡的旧典,自称盘铃家。”

“……盘铃家属杖头傀儡流派,古代为宫廷贵族演出,风格雍容典雅……偶人高约一米二左右,极难操纵,因此也能表演一般傀儡戏无法表演的徊风掌上舞等剧目……”

“……盘铃家依古法,认为人偶分得操纵者的灵魂后,表演会无比逼真,所以一人一偶形影不离,当作孪生子养育,传说盘铃傀儡拥有和操纵者相像的幻形,能看见的人越多,表示傀儡越优秀……家主死后,他的傀儡也被视作死亡而供养起来,传说这些傀儡会以幻形自由行动……”

——盘铃家,是操偶者,傀儡师!所以一代一代,都是光与影般存在的孪生子!

因为将傀儡视作人,它们的身体才会变成操纵者灵魂的容器;因为分得了灵魂,傀儡才拥有和操纵者相似的幻形。傀儡永远不会衰老,所以即使操纵者风华老去,它们依然拥有绝尘的姑射仙姿。

难怪盘铃家前前后后那么干净,却有作祟之家的恶名:因为有“形体”在呼唤着那些逡巡的魑魅魍魉,那些“形体”再次动起来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强烈到近乎执念——我所看见的挥动衣袖的舞者们,不是什么弟子,而是供养在家中,梦想着再次登上舞台的古人偶!

“还不明白吗……没有人死掉。”冰鳍疲倦的微笑起来,“被杀的,应该是小椿的人偶吧!”

“小椿的人偶——小萱是小椿的人偶!”我几乎连书也拿不住了。

“所以不让你碰我……”冰鳍用右手吃力的解开衣扣,白色的夏衣立刻滑落下来,在他的心脏部位,赫然是一道猩红的斜线,就像冰面上的裂纹一样,由它延伸出的鲜红细线遍布了冰鳍左边的胸口、脖颈、手臂,并且正慢慢向右边的身体蚕食过去。多么……奇怪的伤痕!

“怎会的……怎么会这样……”我只觉得透不过起来,因为除了伤痕之外,冰鳍左边的肩肘变成了僵硬的圆形机关——那是人偶的关节!

“左边完全不能动了……”冰鳍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在你之前看见躺在池水边的尸体……去确定她……还有没有脉搏……本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附上,可是那个时候我正好中暑……她叫小萱吗?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了她了……”

那猩红的斜线,就是短刀的伤痕啊!难怪当时我要去碰池边尸体的那一刻,已经很虚弱的冰鳍拼命拉开我,因为他不想让和他一样能够看见幻形的我,再被这人偶附身!

“你不要捉弄我!人偶怎么可能抢走人的身体!而且……谁会杀人偶啊?”我已经完全混乱了——支撑着小萱的又是怎样的执念?明明她的操纵者,就在她身边!

“是小椿。”冰鳍闭上眼睛,吃力的靠在书架上,“从盘铃家家主的话里我大约猜到的,小椿,可能想离开盘铃家。”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确小椿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身为唯一继承人的她要为重雅医生而放弃这古老的家族,用杀死人偶的象征性举动,彻底斩断那无形的羁绊!

不想消失,不想被放弃,想要继续存在下去——这就是小萱作祟的原因!以后会怎样?小萱会夺走冰鳍的身体;而冰鳍会因那致命的伤痕而化为朽木,四分五裂?

“有人在家吗?”再一次响起了,这娴雅的语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系铃人出现了!我猛地丢下书,冲出门外:“有救了,是小椿!”

盛夏燠热的午后,蝉藏在干枯蜷曲的树叶间声嘶力竭的悲鸣。眩目的晴空掩饰不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昏黑。每天的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在人午寐的梦中被偷换了,温度和时间失去了意义,生与死模糊了界限,这绝望的午后,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就是走进了这熟悉的异世界里了吧——不然门前的庭院,怎么会开满一望无际的蜀葵花?那固执而暴躁的碧绿枝干结成坚不可摧的列栅,这晴空下空无一物的牢笼里,囚禁的究竟是谁泣血的灵魂?

“我进来了。”在茫然四顾的我身后,响起的依然是那么温柔的嗓音。

“小椿!”迅速回头的我并没有能顺利喊出这个名字,在我的视野里盛开出——巨大的蜀葵花……

沾满凋零的绯红花瓣的长长的水迹尽头,铺开五六重与花瓣同色的罗衣,深深浅浅;水藻般潮湿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裹住那不自然的身体——一半,是人类柔软的筋骨;一半,是冰冷的朽木之躯。

声音死在喉间,我一步步的后退着,不能自已的注视着眼前这半人半偶的怪异存在,不可思议的是即使现在我也觉得它是那么美——这就是小萱?妖艳的、炽烈的濒临极限的美,那夺目的存在感,远远压倒身为人类的小椿。

“重雅呢?”为什么小萱会关心重雅医生的去向?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突然间,小萱移动了。它以僵硬的姿势单脚跳跃着向**近,是了……能动的,本来只有它从冰鳍那里抢来的一半身体啊!

“我知道姐姐把重雅藏在这里!他们见过面!姐姐真狡猾!因为比不上我才处处耍心眼!”在小萱怨毒的语声里,我近乎崩溃的看着那灼灼的眼神;可是毫无征兆的,它从披散到脸前的乱发间流动着眼波,一瞬间连周围的空气也妩媚起来,低语从那点了胭脂的唇间逸出:“我美吗?”

我下意识的摇头,但立刻觉得不对,开始用力点头。“重雅说我是最美的!”小萱不屑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但它得意的神色并没有持续很久,“可是没有用……我没有身体。只有这个让姐姐占了上风!就是因为这个重雅才会选择姐姐的,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我身后的书房里,传来冰鳍痛苦的惨叫声……

“原来在这里!找到了,我的身体……”小萱笑了,她跳跃着转身,向着书房的方向!

这就是那曾经唱着清冽歌曲的人偶?这就是它真正的心?事情原来这么简单,只是以为自己是人类的人偶和傀儡师争风吃醋而已,难道抢夺了别人的身体就能变成人类吗?我在也忍不住了,一把拖住那湿滑的衣袖:“那不是你的身体,即使得到了没用!这和美不美没关系,重雅医生喜欢的就是小椿!”

突然之间,从衣袖上涌来的强大力量,我被重重推开撞在了房门上。还没等我坐起来,衣领已经被扼住了,小萱的脸凑到了我眼前:“你怎么知道重雅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偶冰冷的手指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力。蝉声里,明亮却又阴繄的天空旋转着离我越来越远,小萱那疯狂的呼喊依然充斥在我耳中: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怎么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低沉的声音骤然切断酷热的固体状空气,瞬间,颈间的钳制松开了。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动声色的穿过光影变幻的花丛。

仿佛全身上下都挂着名牌的标签一样,所以才显得格外的没有人情味——那是平重雅,即使现在他的神情依然优雅到无懈可击。真是讽刺,这样看起来就很薄情的家伙,竟然拥有让人偶都倾倒的魅力。此刻他从容的靠近檐廊下,微微仰头看着廊上的人偶,狂暴的日光无可奈何的照亮他的眉眼和嘴唇。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因为他们有你的影子;可是,越交往我就越发现,他们不是你……真是苦恼啊……我怎么能喜欢上你呢……”重雅医生总是这样迷惑女孩子吧!这种听听就知道是说谎的台词,他竟然讲得这么认真诚恳,“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跳徊风掌上舞,就穿这这样的舞衣……仔细想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难道,重雅医生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吗?或许小椿刺杀小萱,并不只因为要脱离盘铃家的原因……

重雅医生苦闷的笑着:“真苦恼啊……我以为和最像你的小椿结婚,就可以忘记你的……”

这算什么逻辑!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风流的重雅医生造成了这一切——他和小椿订婚的决定,逼得小萱必须寻找人类的身躯!

然而小萱的动作使我无法继续思考,它缓缓的转过身,那么流畅的动作,表示它已经完全夺取了冰鳍的身体!拖曳着深深浅浅的裙幅,小萱走下了檐廊,它轻柔的抬起手抚摸着重雅医生的脸庞,从浓红的衣袖间露出的手臂是那么洁白,一片不透明的腻白,她正是,拥有了灵魂的人偶啊……

“我喜欢重雅!”美丽的傀儡一字一字的说,“无论发生什么,我喜欢重雅……”

从哪里来的闪光呢,眩目如同凄艳的流星:它发自重雅医生的指间,没入,小萱的胸口……我看见重雅医生那修长整洁手指,带着残酷的味道慢慢松开了,留在小萱胸口的,是一把黑地描金漆柄短刀!

我见过这短刀,它曾经插在池水边落花里那美丽的尸体上,然后,被盘铃家家主收入襟袖间!

“即使这样……你也喜欢我吗?”重雅医生的话语是那么冷酷,冷酷到,仿佛在惩罚自己一般……

小萱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下滑,它的手滑过重雅医生的脸颊、颈项、双肩,沿着手臂缓缓下降,像溺水者握紧最后的浮木,软倒在地的小萱握紧重雅医生的双手,仰起头热切的注视着他那冰冷的眼睛:“我记得那个时候重雅对我做过什么……可现在无所谓了!我不是想给重雅添麻烦,只是觉得不能就那样死去,因为我还不知道重雅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还没有亲口对重雅说……我喜欢你……”

小萱的声音,消失在木块坠地的麻木响声里。蜀葵花的幻影如退潮般瞬间消散后,一堆潮湿的朽木在阳光下空旷而滚烫的石板地上无处遁形。那把金漆柄的短刀在木块与绯衣间闪着冷漠的光芒……

“这是我,第二次杀她……”重雅医生仿佛脱力般跪下单膝,怕碰碎什么似的,将人偶的残骸包入绯衣里,“还要多少次,我还要杀她多少次……”

第二次?我想起重雅医生曾经说他今天杀过人而不愿碰我——原来被他杀死的人,是傀儡小萱!

“它不会再出现了。”凛然的声音在书我背后响起,冰鳍已经扶着门框站在了檐廊下,从他凌乱的衣襟间可以看见普通的人类身躯。我连忙过去扶住他:“冰鳍讲得没错,它想知道重雅医生的心情,你骗它说你喜欢它,让支撑它的执念消散了!”

“我没有骗小萱!”素来那么从容的重雅医生突然间大声的反驳,“我不想骗的,只有小萱……”

“那你为什么还要消灭它?”冰鳍冷冷的看着重雅医生,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你真自私,自私而且胆小!本来它只是个看起来像人的木块,是你的妄想让它的幻形得以存在,可等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恐惧它厌恶它,要置它于死地!”

“可是冰鳍,你不觉的奇怪吗?”我突然间发觉问题有些不对,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既然是妄想让重雅医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那一旦妄想转为厌恶,小萱的幻形就会消失,呈现人偶的本相,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啊!何必要动刀子杀它呢?”

冰鳍看了我一眼,也皱起了纤细的眉头,我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廊下——让人晕眩的酷热里,重雅医生抱紧了人偶的尸骸,炽烈的阳光把他们融成一团的身影清晰的画在地面上:“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疯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好笑吧……什么作祟之家,什么人偶幻形,我根本就不看不见……”

密叶间蝉声一层一层的筛落在在重雅医生身边,几乎掩埋了他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小萱在我的眼中,就是人偶的样子……”

《绯幻形》完  

夜斑斓

一定是在做梦……

圆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着——喧哗的人群、成串的灯笼、各色招牌的路边摊,奇妙的音乐声、五彩的锦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招徕生意的卖艺人、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童……

快乐像失了控的鼓点一样随处播撒的夏夜集市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在灯火的阴影下哭泣的孩子。我看见自己茫然的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大约四五岁,留着及耳的童发,穿着镶了红色滚边白色狭袖夏衣,疏离的表情。

奇怪……这是哪里?我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夜市啊……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来,像充满生气的小小风暴吹过我身边。本来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们之中却有一个慢下脚步,转过视线;在看清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绕开他,像流水绕开小小的礁石。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他隔着行人的河流直率的发问。结在两边的发髻就是所谓的总角吧,缀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领口上的是精致的绿叶折枝花纹。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但伴随着毫不做作的声音,我闻到了爽朗而温煦的香气。

“怎么不说话呢?”他慢慢的穿过灯影斑驳的街道。不知名的香气氤氲着包围了我,没来由的让人安心。

“冰鳍……冰鳍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原因。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呢,你也一起来啊!”他指着某个路边摊,有两三个小孩子正站在灯笼下探头探脑的望向我们这边,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们挥挥手,回头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来的话,三芳野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但却又犹豫的拉起衣角给他看:“不行的——我不会唱儿歌,还穿着奇怪的衣服……”因为某些原因,我童年的玩伴只有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我们没去上幼儿园,而是依照祖父的要求,按旧俗被隐藏性别教养,成天穿着不再有人穿的唐装,所以总是很难融入同龄人之中。

“没关系,今天是中元的聚会啊!你看,大家都和你一样呢!”白衣的小男孩亲切的笑着,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满街锦带飞舞,翠袖飘扬,在满月和灯笼阴翳的光芒的照耀下,像乱缀了繁花与云霞的画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广场尽头那一片幽邃无边,不断发出低沉而巨大的轰鸣声的黑暗中。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梦中的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浮泛起陌生的亲切感呢?梦中童年的我还是不能立刻走入那华丽喧嚷的人群。仿佛看透了我的胆怯,白衣的小男孩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还犹豫什么呢?面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向着白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耳边传来他忽然变得模糊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从彼方的黑暗里,那低沉的轰鸣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的清晰,路边成串的灯笼那微暗的光芒忽然炽烈起来,像白刃切开不透明的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风化般化为微尘,瞬间崩坏了……

——从梦中醒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梦里的轰响依然萦绕在耳边,无休无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声音!

我揉着印上了席子痕迹的脸颊坐了起来,却恰好看见在房间的一角翻行李箱的冰鳍,他拖长声音笑话我:“你终于醒啦!女孩子这种时候在睡觉真是不成样子!这就是你来海边的目的吗?”

难怪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在海边呢!

我和冰鳍的同学打算乘暑假在海边好好玩玩,不知怎样的就联系到了这间紧邻海滩的民居旅馆。市口这么好,店又干净,老板娘又漂亮亲切;可能是因为旅馆前方很近处正对着一座小岛,视野不太好的关系吧,价钱却超便宜。对穷学生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所以本来不太热衷的我和冰鳍也很高兴的加入了这趟行程。不过因为受不了沙滩浴场的阳光,我们更多时间留在旅馆里,此刻冰鳍收拾好东西向外走:“我要和老板娘她们打麻将,火翼你不要过来烦我!”

“咦咦?我怎么不知道你会打麻将!”我吃了一惊。

冰鳍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我当然不会,可是会不会不重要吧!”

我瞪了冰鳍一眼:“你还算是高中生吗?这种中年人的腔调!”

“你也很厉害啊,是叫十五夜吧,已经发展到叫乳名的关系了啊!”冰鳍不屑的轻笑了一声,随即摆了摆手走出房间,“我会为你加油的!”

“十五夜……”我迷惑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午后的日光温柔的漫过朴素的格子窗,如同梦里那不太清晰的话语,这可能是我在梦里下意识呼唤的那个白衣服的小男孩的名字吧。

透过支起的窗棂看向屋外,苍翠树木覆盖下的离岛就在我眼前,遮挡了广阔的海面,老板娘曾经讲过这个岛叫沈营岛,也许因为住过姓沈的人家而得名吧。现在虽然还能看见一些遗迹,但很久以前岛上就没人住了。我在过于强烈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光线的变化却让我发现沙滩和岛之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举手遮挡阳光,我努力的辨认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砂色的细带由沙滩延伸而出,一直抵达浓绿的沈营岛。逐渐适应了的眼睛清晰的传达着这样的印象——那是海水退潮后露出的狭长的沙滩,看起来就像凭空出现的道路一样!

好像在异国也有这样珍奇的景象,不过这条砂路非常短,从这里倒沈营岛打个来回可能一个小时也不要,对于不愿去海滩的我,与其在旅馆里百无聊赖的消磨一个下午,还不如到满是高大树木,看起来就很凉快的离岛上去摘一点花回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旅馆里为防晒而准备的长袖夏衣,打着阳伞出门了。

赤足在被晒得滚烫的砂路上走了一小段,我就发现不穿鞋是个极大的失误,更何况上了岛在树丛里肯定还是得穿鞋的。就在我准备转身回旅馆拿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那是欢快奔跑的声音。

我第一反应是可能旅馆的女侍给我送鞋子来了,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我身后明明是松软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间,那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毫不犹豫的越过我身边,向前方的沈营岛而去。

——看不见人影,跑过去的只有脚步声……

一阵诡异的凉意使午后的骄阳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识的握紧阳伞柄,勉强的笑着给自己打气:可能是听错了吧,要有什么,我早就“看见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样,又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

我张惶的四下张望,包围着我的是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着棉花团般云朵的湛蓝天空。我低下头,伴着纷至沓来的足音,一片杂乱的脚印凭空出现在我身边的海滩上,然后,不断向岛的方向延伸……

有什么过来了!可是,我居然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状况!

——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那种多余的力量,我和冰鳍时常可以看见来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家伙”们,冰鳍甚至可以听见在这个世界没有形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而“看不见”却“听得见”的状况,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因为海边非常干净,让人想不到这凭空出现的砂路居然会这么凶险!我忙不迭的转身准备逃回岸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明明没有走几步啊!为什么陆地已经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呢?更可怕的是海水已经漫了上来,一点一点的,蚕食着我身后的砂路……

海浪不紧不慢的向我站立的地方侵蚀过来,将岛与岸之间变成一片深渊,回不去了!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的我注视着不断逼近的海水,呆若木鸡。

“不要阻着路啊!笨蛋!”我前方空无一人的砂路上传来粗声粗气的抱怨。

“啊啊啊啊!”我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丢开阳伞大喊着回头向沈营岛跑去。

还好岛上有人!小岛一角有一块狭长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来就像一道天然形成的拱桥,石桥一端架在岛上,另一端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从那里上岸,他们并不直接前进,而是折了个弯,慢慢的走向我这边的窄窄沙滩。

我连忙穿过小岛的沙滩迎向人群,可是没跑几步却又动不了了——这群人,好奇怪啊……

看起来,像是什么游行的仪仗:穿着一式的朱红色长衣,带着乌帽子的人们一对对的排成整齐的队伍,每对的手里都举着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纱灯啦、长柄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对拿器具的人前前后后簇拥着四人抬的表黑里赤的肩舆,形成一组,肩舆上坐着的有男有女,都穿着清净无比的白衣,每一个的容貌都异常清秀,神态高贵,矫矫不群。

就在我看得出神之际,第一组肩舆的仪仗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而长长的队列还不断地从海面走上石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对啊,那里根本没有船,这些仪仗,难道直接从海里走上来的吗?

面孔相似的红衣仆从们簇拥着肩舆,以相同的步速前进着,整个仪仗的行进像机器般准确,可是他们走过去的沙滩上却没留下半个足印!虽然诡异,但这沉默的行列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华丽与庄严。

为数众多的肩舆从我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抬过去,让人目不暇接的白衣人中,我惊讶的发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黄玉色眼瞳——印象中本应是充满活力的阳光少年,灵活的肢体掩映在林间散碎的金色日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生命力,而此刻得他却有着令人不能逼视的高贵威仪。

“天狮子……”这名字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却无法立刻脱口喊出——我也曾亲身见证过那辉煌的狮子形神体,“天狮子”是自然之力化身的真名,他守护着距这海岛千百里之遥的群山啊!

可是,仿佛呼应我心念转动般,肩舆上黄玉色眼瞳的少年蓦然转过头来,在看见我的那一瞬,他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火翼!”

果然是天狮子!只觉得碰上救星了,我正要欣喜的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喉间却像被锁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队列有条不紊的从我身边通过,肩舆上白衣人们神情尊贵而冷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走远了的仪仗已经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苍茫烟气里了,明明刚过中午,为什么天空看起来暮色四合?

情形容不得我细想——天狮子的仪仗眼看就要走过了!高高在上的他也无法停止这齿轮般一成不变的队伍!从肩舆上回过身来,天狮子对追着仪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万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讲话,不要吃任何东西,等到明天出现砂路的时候立刻回去……”

明明是在小沙滩上缓缓前进的队伍,我却怎么追也追不上,被仪仗远远丢开的我,只能听着越去越远的声音,眼睁睁的看着天狮子消失在视野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到离岛上来消磨一个普通的下午而已!我沮丧的跌坐在沙滩上,却被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撞痛了腿。真奇怪,刚刚明明是沙滩,什么时候铺满了平整的青石板了呢?

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面,出乎意料的,地面软软的没什么温度,和沙子石板的触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声尖叫忽然响在耳边:“哟!干嘛摸我的脚啊!”

我惊恐的收回手,难以置信的瞪着我刚刚出摸过的地方——一双纤细的脚不知何时出现在石板地上,还穿着精致的红绣鞋,可是,顺着线条美好的脚踝向上看去,那白净的双腿像融化了一般渐渐消失在空气里,在我面前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双脚而已!

“你从哪里来?很厉害嘛,现在也能保持原形,再努力一阵子也许能做到神舆上去了!”伴着羡慕的语气,这双脚慢慢向已经吓到腿软的我移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难看的姿态逃到几步之外的,还没等我站定,背后又响起了抱怨声:“哎哟,撞痛我了!你的眼睛是摆设啊?”

我连忙回头,转身的那一瞬,视野好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起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吗?我身边的狭窄沙滩,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宽阔的广场,摆起这么多夜市的摊子的呢?成串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照耀着不断飘扬的五色锦幡。夜色中,穿着各式各样的锦衣的人们的轮廓三三两两的显现了,渐渐变得清晰,街道上慢慢拥挤起来;孩子们提着灯笼、举着风车,欢快的跑来跑去;一档档的路边摊,有的摆满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飘出食物的香气,摊主热情的叫卖着招徕生意;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渺茫的丝竹之声,应和着夜市广场尽头的幽邃黑暗里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

这个景象……不是我在午梦中看见的夜市吗?它居然出现了!

“为什么不理我啊?你身上的味道很讨人喜欢呢,我们两个结伴怎样?”一个娇俏垂髫少女向我走来,穿着红色短衣,白皙双腿映衬着她脚上的一双精致的绣鞋,那双鲜艳的红绣鞋!

我摇着头后退着,转身不顾一切的向没有光亮的远处跑去。

树叶拂在脸上的感觉告诉我已经跑进树林里了,喧闹的人声和音乐声还是能依稀的传到耳中。确定没有人跟上来,跑累了的**在树上,仰头看着从树冠稀疏处漏进来的十五夜月的姿影——如果看见那个人的话,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吧,可是明明置身于梦中的地方,为什么看不见梦中的人呢?

“十五夜……”我看着圆月,试探般的,低低的呼喊这个名字。

“咦?”惊讶的声音伴随着我的话音响起,就发自树后!我吓得连忙转身,皎洁的月光照出一道人影,长长的一直拖到我脚边,不知道这个人他已经无声无息的在这里多久了!

我吓得都头发竖起来了,扶着树干努力支撑着不致跌坐下来,那个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阵,语声里透着诧异:“果然是你,原来你是女孩子啊!”难道……这个人他见过我?

不管怎样,我不会和任何人讲话,不会吃任何东西!我牢牢抱定天狮子的忠告。而那个人可能笑了,因为我看见他在月光下反光的白牙,这过于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他的笑容不但不让人安心,反而弥漫着野兽般的的残酷味道。不过他的语声倒还温和:“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宝啊!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宝啊!”

阿宝?我默念着这没什么特色的名字,抬起头去辨认他的脸: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肩膀宽厚,显得十分忠厚沉稳,温和的大眼睛则中和他总体剽悍的气质。我不禁感叹起来:小时候阿宝就是十五夜他们几个之中最高大的一个,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大人样了!

我刚要开口说出这种感受,忽然间觉得不对——我根本不可能认识阿宝!因为我不曾在任何地方见过他,我从来没来过这个海岛,从来没参加过这个夜市,这一切只在我的梦中存在过!

“你为什么不去逛夜市,跑到这里来呢?”见我不说话,阿宝转移了话题,我静静的凝视着他并不回答,他有些腼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我不能去!小时候会去是因为十五夜拼命来拉我。我必须呆在这里,一直到小浩来接我!”

说到“小浩”这个名字的时候,阿宝锐利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温柔安心,他微微偏过头,这种可爱的动作本来应该和他的外形完全不衬的,但他做起来却非常合适:“小浩是把我丢在这里的人,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种称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惊的盯着阿宝,他却说得很自然:“小浩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弱,他没人疼,总是被欺负……虽然我一开始能被他抱在手上,但很快就长的比他高了!谁都说小浩都是个没用的家伙,可是,当我快被冻死的时候,是他把我抱回家,当我饿的发昏的时候,是他给我东西吃,当别人用石头丢我的时候,是他他保护我,所以……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小浩……即使全村的人要赶走我,要杀掉我也无所谓,我会用我的方式,保护小浩!”讲到这里,阿宝忽然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控制即将脱缰的情绪。他慢慢的坐下来,有些怅惘的摇了摇头:“可是不知道小浩现在怎样了……我得呆在这里——小浩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很快就来接我的……”

我看着阿宝深刻的侧脸,开始有些明白了——他一直被禁锢在这里,可能力量强大的人能暂时带他离开,但能让他彻底解脱的只有他自己,因为是他被自己“等待”的执念束缚住了!

“可是小浩始终没有来。”阿宝低下头,声音里有了不稳的征兆,那宽阔的肩背在此刻看起来却显得那么孤独无力,“已经忘了到底等了多久了,我也许已经死了吧……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危险的家伙,说如果小浩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就把我们都赶出村子。我只要小浩就够了,我曾经以为小浩也这么想……可对于他而言,没人疼也好,被欺负也好,始终是同类比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岛上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实他直接赶我走就行了,根本没必要骗我说他会来接我……”

看着阿宝本来是让人依靠的身影好像想要依靠什么似的,我忍不住想走过去安慰他,可我又不能开口言语。然而阿宝却突然抬起了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疏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欢的味道,但实际上你和小浩一样……是人类吧!”

一瞬间,我惊恐的后退一步,因为此刻阿宝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绿色火焰!

“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看出了我的恐惧,阿宝淡淡的微笑着闭上眼睛,“但是,我始终不能原谅人类,所以,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平静的语气,却说的那么绝决。的确阿宝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残酷的背叛,迷失了生死,却还被执念纠缠着无法去该去的地方,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也许早已经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阿宝,

“不要走那边!”身后传来阿宝凶暴的吼声。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改换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确认阿宝的态度时,他的身影却已经从树下消失了。我皱起眉头:未免也太霸道了吧,也不能因为小浩的关系而迁怒于所有人啊,我走路碍到他了吗?

我正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突然一阵刺痛从脚踝处传来。我连忙弯下腰,借着月光,我看见自己正站在苔痕斑驳的旧石道上,路边生满细小倒刺的的葎草正疯长着,漫漶到石道中央,黑暗里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块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脚踝。

重重叠叠的葎草间,只有着一条狭窄的石道……刚刚如果不改变方向的话,赤脚的我一定吃尽了苦头!难道……阿宝那么凶的吼我,不是他憎恨人类而翻脸无情,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有葎草,他知道身为人类的我,绝对无法穿过那片生满倒刺的草丛!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阿宝居然这么傻——明知被骗,被一个人丢下来,在孤独和不会兑现的诺言中死去,他还是在等啊!即使被人类最残酷的背叛,他还是固执的,怀抱着近乎执念的等待!

——说什么始终不能原谅人类,阿宝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转回身,沿着石路飞奔,跑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树下——有些事情,须传达给阿宝知道!

“我警告过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的!”迎接我的是阿宝冷酷的声音。还没等我站定,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将我撞向树干,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两排白亮的利刃停在了我眼前——那是野兽的獠牙!

那是一头强悍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么血统,体形格外巨大,说不定,它根本就是一头狼!看着锋利的犬齿在眼前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利齿没入手腕的剧痛让我几乎在一瞬间失了神,奇怪的是虽然痛得让人无法思考,但却没有半滴血从伤口溅出来。

——是犬神!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死去的犬类化成的精魅!和其它一旦死去,就会完全抛弃生前一切的死灵不同,犬类即使死去了也还是会记住,甚至保护自己的主人,所以,犬灵才会被尊称为“神”!它的攻击虽然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精神上的冲击却是致命的!

我知道这犬神就是阿宝,因为我认得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即使被无情的背叛,还期望着能信任人类的眼睛!哪怕此刻,这双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着再度落下的利齿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顾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环抱狼犬的颈项,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这样传达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残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骗也好,人类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是全部啊!

如果只有自私,只有残酷的话,阿宝怎么会将身为人类的小浩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当成从生到死唯一的挂念呢?小浩说的“还会回来接你”的所谓谎言,难道仅仅是欺骗那么简单吗?他一定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诀了,却还认真的诉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离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感到悲伤?

只是无法传达而已,只是不会传达而已——人类以为自己最聪明,所以对任何事都要考虑周详,因此人类反而有更多的束缚,妨碍着他们传达内心真正的感受!

抱紧狼犬那生满粗硬的短毛的颈项,承受着利齿刺入肩颈的剧痛,我想这回也许会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担这么多年来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让阿宝明白人类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我想让阿宝明白渺小而可怜,却又那么自以为是的人类的心情……

眩晕的昏黑在意志极限崩坏的声音里降临了……

身体失重般轻飘飘的,好像小船在乘风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吗?我真的要葬身在这莫名其妙的小岛上吗?这怎么行!如果我真的成了彼岸世界的人的话,冰鳍一定会嘲笑我是个大笨蛋的!

被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忙不迭的睁开眼睛——难道还是晚了吗?我好像……呆在一片发光的白云中啊……

再仔细看,那是大片大片有着丰润的十字形花瓣的白花——月见草!不是常见的同种的黄色霄待草,而是真真正正的洁白的月见草呢!我半醉半醒似的看着错落的花瓣间轮那朦胧的满月……

我身上那些痛得让人无法呼吸的伤口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了,留下的只有闪烁着莹白柔光的花瓣羽毛一样轻软的触感。这一定是天国花园吧!最好的证据是,我的身边,有一位流泪的天使呢!

只是专心一意的哭着,这个女孩子就已经夺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适合悲伤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间呈现的幽艳的姿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夷则啊!小时候她就又漂亮又害羞,这么久不见,居然美丽到这种程度了呢!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来。

对于自己怎么知道这全然不可能见过面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的问题,我都已经没力气再去深究了,梦里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成为现实——阿宝也出现了,夷则也出现了,接着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夷则剔透的侧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银色的长发从一侧肩膀上流泻下来,流淌过白雾般的纱衣,一直拖曳到花丛间,像清冷辉煌的瀑布,掩映着从月影般幽深的双瞳里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我指尖散发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气不同,夷则眼泪的香气让人领略到泠然而寂寞的香甜,像中了某种蛊惑般,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那眼泪送到了唇边……

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的夷则慌乱的抬起眼睛,也并不擦去泪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哑的声音冷淡的说:“你已经醒啦……阿宝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没救了呢!”

是阿宝背我过来的?太好了,他已经能自己离开那棵树下了!以后,就算去再遥远的地方也没问题了吧,因为他终于从等待的执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刚要说太好了,却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宝送我过来的,这么说,我还活着,并且,还在这古怪的沈营岛上!我怀疑的看了夷则一眼,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伤口,又动了动饱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没事了,别说伤痕,就连一点感觉也没留下。可是,我的处境仍然很奇怪啊!

——仔细的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远处飘来的海潮声和音乐声,海岛上不可思议的祭典还没有结束。那么,天狮子的忠告还应当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能吃任何东西!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吃了夷则的眼泪啊!不过,那又不是什么食物,而且只有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来见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着泪痕,夷则沉静的发问,“你居然是个女孩子,我记得以前你明明是个男孩子的?”

我以前是男孩子?这奇怪的论调使我疑惑的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孔,的确阿宝也曾对我是女生这点表示惊讶,难道,童年时代曾和他们在一起玩耍,一起在这个奇妙的岛上度过这个奇妙夜晚的,是个在他们的眼中和我极端相似的男孩?

——和我相似的男孩子,可能是冰鳍!我在中午梦见的,也许是冰鳍经历过的情景!那么,经历这一连串怪事的人,本来应该是他!

一想到这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在心里暗骂着冰鳍一边站了起来,无边无际的初雪似的月见草原就这样展现在我面前,迎风摇曳的花瓣间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我环顾四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沈营岛到底有多大啊?

“真好……阿宝决定祭典一结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是女孩子的话,就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身后传来夷则幽幽的叹息声。真受不了,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抗议声。

衣袂悉窣的声音响起,夷则冰冷的呼吸突然间吹拂在我耳边:“如果不是你还要还十五夜的债,我早就把你做成花肥了!你看我的花开得多美,人类……只有这点作用而已,不是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是人类了!而这里的花,居然是用人类作肥料的!夷则的话让眼前美丽的花田也染上了阴森的气息。我顿时毛骨悚然,捂着耳朵退出了好远,月见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飞扬,但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并不凋落,而是飘扬着,慢慢回到花萼,在轻柔的闪光之下重新恢复完整。

怎么会这样,童年的夷则明明又腼腆又温柔,现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踩着月见草的花蕊,夷则乘风般飘到我面前:“好像有谁教过你这个岛的禁忌,你才能活着来到我这里,可你是人类,永远战胜不了本性的贪婪,这种贪婪已经让你……变成我的东西了……”

变成了……她的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夷则月华般皎洁的容颜上浮现出冰一样的微笑:“我的眼泪……味道不错吧……”

被发现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连一点小小的疏失也不会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

远处传来的尖锐的丝竹曲调像细针直刺我的耳鼓,海潮发出沉睡的巨兽的鼾声。那诡异而欢快的夜市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吧——天狮子随着神舆的队伍不知去了了处,阿宝也许已经踏上了寻找主人的行程,而梦中那个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的十五夜,居然完全没有出现的征兆!身陷在这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无意间触犯了禁忌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竟然如此的孤立无援。

十五夜的圆月散射着柔和的光芒,八月斑斓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风不断的灌进喉咙,但肺叶却因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着,想要逃出那片一望无际的月见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闪着萤光四下扬起,然后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样,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无论怎么逃避,仿佛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将我的位置准确的暴露在追踪者的面前。

冰凉的满月悬挂在空中,硕大的月轮里镶嵌着一道披着纱衣的轻盈人影,裹挟着花瓣的风将她的衣襟鼓荡开来,像白鸟舒展开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丽的景象,却暗含着冰一样杀意!

怎样也想不通啊——平静的午后,在便宜的海边民居旅馆里度假的我,因为好奇而走过了退潮后露出海面的砂路,到了离海滩不远的沈营岛上,却莫名其妙的深陷在一个正在举行祭典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红灯笼、五彩幡、路边摊,还有似曾相识的童年玩伴。说是“童年玩伴”可能不太恰当——因为我从来不曾到过这里,这个世界只是曾在我午寐的梦中出现过!本是空花泡影的人们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对我表现出了最自然的熟稔,虽然这熟稔里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善意。

我不明白这应验的梦境究竟是被我遗失的记忆,还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阴差阳错的再现在我身上,然而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岛上的世界绝对不属于人间——守护着千里之外的群山的自然之灵“天狮子”就出现在岛上威严的游行仪仗里,正因为他叮嘱过我这岛上的禁忌:“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我才能逃离奇怪的祭典夜市,并从几乎反目的童年玩伴,犬神阿宝的利齿下全身而退,来到这片月见草原。

然而在月见草间哭泣的夷则,那个在我梦里曾经是害羞的小女孩的夷则,她的泪珠有着和美貌一样蛊惑人心的香气,我这个人真是始终学不会谨慎,居然毫无防备的吃下了她眼泪!为什么当时没有想起来呢?各国的神话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被吃下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的契约啊!夷则要控制我的话,这一滴眼泪就足够了。

跑到脱力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随形的月见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层层的覆盖下来……

如果那就是濒死的感受的话,倒也并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梦境降临在不太清醒的头脑里一样——我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离沈营岛尽头岩石自然形成的狭长拱桥很近吧,海浪冲击的回声清晰可闻,小岛沙滩上的夜市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排排红灯笼摇曳在远处,海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我看见年幼的我和阿宝、夷则挤作一团,茫然的看着前方——月光像纯净的白漆均匀的涂满一座高大的牌坊,确切的说,更像神阙,有两个争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浓郁的阴影里。面对着我们的是总角白衣的十五夜,这个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至今没有露面的孩子;另一个则背对着我们,发出尖锐的指责:“这是人类吧!十五夜,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到岛上来?”

“人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十五夜为难的咬着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类才可以啊……”

“谁说可以的!”对方的语气苛刻而坚决,完全不象儿童的态度,“如果你坚持和人类在一起的话,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争论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们这边:“阿宝,夷则,你们也劝劝他啊……”然而他话音未落,对方就激烈的甩开他的手:“我决不和人类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么向青之宫交待!”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高傲的孩童断然丢下泫然欲泣的十五夜,头也不回的穿过白色神阙,走上一条包围在浓雾中的道路,路的尽头燃着一点小小的火光,如同篝火般的火光。

这火光渐渐晕染开来,我的视野呈现一片橙红,吞没了梦境里的一切,我看见还是孩童的自己站在这淡薄的火光中,踌躇的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向一个方向跑去……

——有的时候,还是会梦到许久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啊……我又看见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像以前那样面对着无垠的黑暗。梦里只有四五岁的我还不及他一半高,战战兢兢的跑过去依偎到他身边。祖父温柔的抚摸着童年的我的头发,慢慢的转向我这边,一瞬间的诧异之后,他露出了久违的慈祥笑容……

我环顾四周,身边没有别人!难道祖父看见我了?身为梦中幻象的他,看见了我——梦境的主人?

祖父单手遮住童年的我的眼睛,不让我们视线交会;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某个方向,我慌乱的看看那个方向,又回头看看祖父,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影子……

祖父,是让我向那个方向走吗?为什么任何时候他都能这么镇定呢?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时,我才能拥有和祖父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毫不犹豫的奔跑起来……

“你居然醒过来了?”伴随着夷则惊讶的语声,意志像冰凉的水灌回了我的大脑,我沐浴在满月熟悉的光芒中。夷则似乎很不满意:“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想让你再吃点苦头呢!”还好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挣扎着从一堆花瓣里坐起身来,心里暗骂着:我是你的玩具吗?不讲理!

“真不讲理!”仿佛呼应我的心思一样,一个声音在头顶附近响了起来,真是骂出了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点头,夷则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瞪着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瞪我干什么啊?

不过,这说话人的语调还真熟悉啊,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我自己的声音!我立刻感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样也不可能再破坏“不语”的禁忌的,然而怎么听也是“我的声音”在无视意志自顾自的说话:“我原来以为你的心就像你的容貌一样美,没想到完全看错了!你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类!”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我根本没开口,这也不是我想讲的话啊!我的体内有夷则的强制契约,怎样也不敢惹恼她的!可是,这个声音怎么听也是发自我的喉咙,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我额前发出来的,就好像耳机的音量过大一样,震得我的脑门嗡嗡响!

“你没有资格说我!”夷则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间我被一股大力牵引而飘浮起来,又无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摔得七荤八素的我回过神来,身体就再一次被凭空提起,可“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欺负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类你快乐吗?真残忍!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夷则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托,别再用我的声音激怒这发狂的美人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残忍?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对我做了什么吧!”只觉得领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则面前。可“我的声音”还是口不择言:“你以为有人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貌吗?他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啊!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我吓得紧闭双眼,居然讲这么重的话,夷则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自暴自弃的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可是意外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窥看,却在顷刻间瞪大了眼睛——夷则冷酷的表情崩溃了,像我刚看见她时那样,大滴大滴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她把脸庞埋入双手间,泣不成声:“别人喜欢我又怎样……我再也见不到萦廻了!都是你们人类害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萦廻?”“我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对啊……萦廻,是一种小小的南风……他是最温柔的一种风,从来不会吹伤花瓣,只有每个月的望日他才会经过这个岛,我离不开月见草原,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只在这区区几天……所以在一整年里,我都会努力的开花!”夷则用力的擦着眼泪,把眼眶都揉红了,“可是人类却在岛南边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馆……要知道……要知道风的通路比任何道路都复杂精确,只要地形微微改变,就可能改变好几条风的通路……萦廻不能来了……以后我开花开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身为月见草精灵的夷则怨恨人类的原因——因为新建造的豪华观光宾馆改变了海边平坦的地形,使得许多风不得不改道,无法再经过沈营岛,其中就包括名叫萦廻的南风。

这温柔的南风就是害羞的夷则最重要的人吧——虽然她没有说过任何喜欢他的话,但为了等待与他一月一次的聚会,娇嫩的月见草甚至拥有了永开不败的力量。然而夷则的坚持就这样轻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筑而已,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对无法离开土地的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风来说,这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万重关山!

被她讨厌也是正常的吧,谁让身为人类的我也许也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剥夺了与世无争的精灵们那渺小但绝不卑微的幸福……

毫无征兆的,“我的声音”问出了我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的祭典,萦廻他说不定也在这个岛上!”

“啊?”夷则慌乱的抬起头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一瞬间染满红晕,我只觉得童年时代腼腆的她又回来了。夷则慌慌张张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见他……每一种花都喜欢萦廻……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萦廻也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真的这样怎么办……我不敢见他……”

“怎么会!”“我的声音”忽然慌乱的大喊起来,“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只有夷则啊!”

——我终于明白了,之所以会有戴着音量过大的耳机的感觉,是因为有人潜伏在我的头颅里借我的嗓音讲话。可是……不要用我的声音告白啊!

一阵凉风从我眼眶里吹出,还悬在半空中的我被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从揉着眼睛的指缝间,我看见气流使周围的景物微微扭曲,无形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聚成半透明的人体,只不过腰部以下仍保持着流体的形状,五官也不那么清晰。“萦廻!”耳边响起了夷择又惊讶又害羞的声音。原来这就是风的形体啊!

萦廻好像刻意避开夷则似的转向我,身形因为不太固定而像水面的倒影般荡漾着,他的声音则像树叶在轻唱:“谢谢你,本来我没法穿越别的风的通路过来的,正好你要上岛,我又只看得见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礼了。虽然这样会让你一时看不清,但我的气息至少让你人类的身份不会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则说的最温柔的南风,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萦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难怪在砂路上我连普通的灵体也看不见,直到上岛后才看见一点,天黑才完全恢复;而岛上的那些家伙们说我身上有他们喜欢的味道;并且声音又被控制了,原来是因为萦廻的关系啊!总不能若无其事的说“谢谢”吧,我尴尬的挤出笑容,开始担心他下岛时是不是还要借用我的眼睛。

“我不离开这个岛了!”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萦廻的形体波动了起来,“我要和夷则在一起。”

“啊?”本来红着脸看也不敢看萦廻一眼的夷则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萦廻的视线时又害羞得低下头去,“那别的花怎么办,你要帮他们授粉吧……”

“很快会有别的风接替我的,虽然这样有些任性,可是……我,我还是比较想和夷则在一起……”萦廻的形体波动得更厉害了,我明白了,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过……”萦廻的语气使我和夷则有些担心的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措辞,萦廻犹豫再三后正色说:“……夷则你以后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么也相信了?”夷则的脸更红了,她从眼角偷看我:“我是吓唬她呢……自从几十年前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来过我这里,我从哪里找人做肥料?”拜托,我再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几十岁的样子吧,居然说我离开岛已经几十年了!没办法,妖怪总是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就原谅她吧。

在这种情况下,夷则可能已经顾不到吃下眼泪,和她定下强制契约的我了。我看准机会准备逃跑,可这月见草精灵居然丝毫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我刚抬脚,她就倏忽飘来拦在我面前。

她还想怎样?我下意识的想挣扎逃脱,身体却被契约拘住不能动弹。夷则不顾我的反抗,只是低垂眼睑将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点银色的微光出透过她洁白的手背映出来,她轻轻收回手,那点微光便随着这动作脱离了我的身体,停在夷则掌心,那是一粒小小的水滴,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契约,我帮你解除了。”夷则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合十双手,当她再次打开掌心时,一盏月见草形的小灯漂浮在我眼前,夷则手指轻轻划过,月见草灯上凭空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银线,夷则将银线送到我手边:“这盏灯,也许对你有用吧……”

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惊讶的看着夷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则轻轻的合上我的手:“去找十五夜吧……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要忘记过去他对你的好……现在,是你还他的时候了……”

随着夷则纤细的手指拂过眼前,带着荧光满天飞舞的洁白花瓣旋转着改变了颜色,化成了参差排列的红色灯笼!刹那间,周围的月见草原以我站立之处为圆心,潮水般的向四周辐射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醉狂般欢乐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激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

锦衣玉饰的人们的脚步蹒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却完全是一种健康的放浪形骸,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祭典已经到了高潮!

手里握紧细细的银线,我被夷则给的月见草灯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灯光笼罩里的我——原来这就是夷则说这盏灯对我有用的原因,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类的气息!灯光像要发出清脆的鸣响似的频频闪耀,风筝般在人们的头顶上蜿蜒的悬浮游动,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穿过了第几簇人群,在因为嬉游而蓬乱的了钗光鬓影间,我闻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香气……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处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于我耳中,五光十色的人群也好,斑斓眩目的街市也好,一切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伫立灯火阑珊处那白衣的身影——结作总角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所以整个人显出了少年的蓬勃生气,但那绣着精致的绿叶花纹的白衣还是没有变啊,不变的还有溢满我胸口的,爽朗温煦的清香……

阿宝也好,夷则也好,和他们重逢只是一种梦境应验了的惊讶,所以我一直怀疑我所经历的实际上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因为阿宝和夷则曾经对我是女生这点表示意外,毕竟在彼岸之物的眼中,我和冰鳍是非常相似的,然而在看见这个白衣少年的一瞬,我的决断力再次拿捏不稳方向。

这种心情难道也是冰鳍的吗?我竟然,如此的想见这个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

“十五夜……”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触犯“不语”的禁忌也无所谓吧,十五夜,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是你?”错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还能看见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顺手拉住了几乎从我手中飞掉的月见草灯的银线,“你……你居然是个女孩子!”

十五夜的惊讶和阿宝、夷则是一样的,就算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啊!我的情绪没来由的浮躁起来,好在十五夜及时表现出他的关心,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专心一意玩乐着的人群:“你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发现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只碰见阿宝和夷则呢,没有别人发现我!因为有人告诉我岛上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触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得摸了摸头。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长长的松了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是天狮子,狮子村雷渊的天狮子。”能见到十五夜,我还得多谢他呢!

“是吗?原来是天狮子啊……”为什么在讲这句话时十五夜给人的感觉有些异样呢,我不解的抬起头,却看不见他藏在灯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语声是陌生的,“胆子还真不小呢,天狮子!只不过领有区区的几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五夜和梦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样啊?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我呆呆的注视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侧脸。“还有阿宝和夷则也是……不可原谅!”面前的白衣少年缓缓的回过头来,一瞬间,他的面容和梦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了——月光里高大的神阙下,和十五夜争吵的孩子,那个高傲的,永不愿接纳人类的孩子!我怎么会忘记呢——他有着和十五夜如同镜像一般的容颜啊!

“你是……三芳野!”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逃逸出来。

“你到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吧……”嘲讽的笑出现在那张和十五夜一模一样的脸上,“可怜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后退一步,却发现月见草灯的银线还握在三芳野手里,需要这盏灯隐藏身份的我一时进退两难,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这岛上为什么不能说话吗?因为一旦说话,表示你承认对方存在,而如果对方答应你的话,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达成了,你也就,无法再隐蔽自己……”伴着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一道金色电光突然从三芳野的掌心流出,在清脆的爆裂声里,夷则给我的月见草灯散成了碎片。

灯的爆裂声一下子切断了欢快的音乐和人声,人们的动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暗了下来,因为夜市的灯笼一盏盏的接连熄灭了,一切渐渐失去红光的矫饰——怪异的形体,尖锐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备的动作取代了人们的仙姿美貌与烟视媚形,我沐浴在贪婪的目光的豪雨中。

“人类……”“人类的味道!”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滑过静止下来的人群,又被百倍的增幅放大,化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欢呼,涌回我身边。

会被怎样呢?被吃掉吗?这些念头还没有在脑子里成型,就已经被三芳野带着冰冷笑意的耳语打断:“不会够的,怎样也偿还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从我耳边抬起头,这位与十五夜有着相同容颜的少年用一种绝然而冷漠的爽朗语调,“她是祭品,用她来平息青之宫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发自千奇百怪的身体里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逃吗?在被他们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吗?可是……到底逃向哪里呢?

“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了我乱作一团的脑海,我只觉得有人冲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腕,这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意外的矮小,但行动却非常果断,他空着的手迅速挥动,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见草灯立刻飘浮起来,只听见他低喝一声,就像火堆里被投进燥烈的燃料一样,灯的碎片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我身边的异形者们难以自持的遮住了眼睛。

“就是现在!”手腕上传来强大的拉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景物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我像趁着疾风般前进着,直到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影——原来眨眼间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神阙下,那就是我梦中曾经见过的神阙啊!

“现在不要怕了,他们是进不去神阙里的!”沙哑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注意到把我带离险境的人——他竟然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刚才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似的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过去帮他拍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停住了手——虽然这样讲自己的救命恩人太失礼了,可是,这家伙未免也太脏了吧!不仅全身沾满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连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头发更是像海藻一样油腻而污糟,因为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间还不断发出痰液混浊的声音。这家伙看起来简直像个痨病鬼,那里像个小孩子!

“你没事吧……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我弯下腰就着他的高度发问,他摆摆手示意我等下再说,那只手看起来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被这家伙拉过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下来,这孩子毫不在意的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朝我露出了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这安静下来的间隙,海潮的轰鸣声传进了我耳中。

“神阙里就是青之宫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话让我顿时惊出了身冷汗:“什么?原来你也是要把我送给什么青之宫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称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阙之外。难怪会有海潮声,趁着满月,一道狭长优美的弧形浮现在夜色里,那是我熟悉的形状——沈营岛尽头的礁石自然形成的拱桥!包含天狮子在内的自然之灵的仗列,就从这里登上这奇妙的沈营岛。

“每隔几十年,青之宫都会从那里上岸,来这属于他的领地。”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清亮的,和他沙哑的嗓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宫驾临的时候,大家都会举行祭典庆贺,甚至各地的神明都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真的很开心,不管什么身份。可是……青之宫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无论我们怎样营造欢乐的假象也没有用,我们,也许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会的……”也许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觉见竟被那孩子的情绪感染了。然而那孩子并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指向了神阙之内,一条洁白的石路贯穿了属于青之宫的圣地,而那本应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却被一团微弱的橙红火光截断了。

这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孩子,为什么他也会知道这里?这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情势不容我多想,涨潮般的喧嚣声渐渐的向我站立的地方涌过来,神阙之外,红灯笼熄灭的夜景里,一对对的绿色光球幽幽闪烁,慢慢起伏着移过来,不可计数。突然间我恍然大悟——那是异形者们的眼睛啊!它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个世界的两条禁忌,你已经全部打破了吧!”不顾我的惊恐,那孩子满不在乎的笑了,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你打破了就要受惩罚。可能让你立刻信任我还有些困难,可是请听我说:虽然它们进不来这里,但如果不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你也许永远都要被困在岛上了——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青之宫那边,去请求他的原谅!”

去……青之宫那边?茫然的,我转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白石路:“那么……你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对一个小孩子说出这么依赖的话?

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笑容闪过被泥污层层覆盖的脸,那个孩子摇了摇头:“那里……已经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我怎么忘了呢,他也是异形者之一啊!

也许,我只能相信他了。压制住回头再看那个孩子一眼的念头,我转身跑进了神阙之内……

声音,消失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神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感和时间感的世界!白石路从浓重的雾霭里延伸向那团橙红色火焰,我回过头,发觉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已被白雾吞没。

已经没法回头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我站在了那团火之前。即使相隔有一定的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火焰本来应当是最圣洁的,具有净化之力,可是这团火却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说是地狱之火也不为过吧——火焰中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扭曲的脸孔、挣扎的躯体,燃烧的哔剥声好像无数人在尖叫一样刺耳。我低头不敢再看,不要说去见什么青之宫了,这种状况根本无法前进啊!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让我蓦然抬起眼睛,一个超然绝尘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现出来,被加热的空气更殷勤的传送着他身上的清香——缀着绿叶花纹的白衣,剪短的头发,又出现了,此刻这么温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还是十五夜?

“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快从这边回去!”白衣少年指向路边浓稠的雾气,露出了我在梦里看惯的和煦笑容,“没法过去的,这是人类设下的火焰的屏障,连青之宫也无法穿越……”

他的话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我后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你是……三芳野吧!”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像祭典夜市里的其他家伙那样,他居然能进入禁地?我转念一想,在梦中他也曾丢下十五夜,断然穿过神阙的。

身份被识破,三芳野换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没把我当成十五夜,你学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样!十五夜才不会像你这么冷酷无情!”

“冷酷?”三芳野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你也见过阿宝和夷则他们了,应该知道真正残酷的是你们人类啊!你们甚至为了一己之私,把青之宫囚禁在这个地方!”

“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听了救我的那个孩子的话,我还以为是青之宫放弃了这岛呢!

三芳野看了我一眼,嫌恶的扭过头去:“这座岛上有青之宫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就会驾临这里。可人类很快就发现这岛附近的海有与众不同的的恩泽,不仅风平浪静,而且每次出海他们都能满载而归。人类为了独占这种恩泽而修建庙宇镇住青之宫的御座,还点火困住他的行动,要知道青之宫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热啊!”

这么说……青之宫不从石桥神道上岸,不是因为他不愿驾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被困在这个岛上!“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吗?”我掩饰不住惊讶,越说声音越大。

“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为我们本来就侍奉青之宫,负责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但这表情下一秒就湮没在悲伤里,“没有主角的祭典已经举行过好几次了,大家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青之宫不驾临是自己的过错。没有青之宫是不行的!大家已经只能在黑暗中维持形态了,也许不久大家都会消失吧,以为自己会被放弃,大家都那么战战兢兢维持着快乐的假象,希望能唤回青之宫的眷顾,却不知道无论怎么努力,青之宫也不会出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凛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类的原因了,所谓的“青之宫”,可能就是守护这片海的精灵王者,和守护群山的天狮子一样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级精魅要汲取他的灵力才得以存在,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就是切断了精魅们的生命线!一直认为三芳野太冷酷的我,突然间再也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和立场……

而三芳野压抑着悲伤的声音进一步瓦解着我讨厌他的心情:“人类……统统不可原谅!可十五夜这个傻瓜,他居然说人类也许并没有恶意,还说只有人类才能解放青之宫!我们的确没有办法触碰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于你!上次祭典时你根本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破除这存在了上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样的结果,十五夜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只有……只有他一个人啊!”

“十五夜……到底怎样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边,却被三芳野露骨的厌恶眼神逼得停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青之宫长一岁的时间,在人类算来也只不过是几十年而已,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还真心狠啊!”

我也不是故意不记得的!“这难道能怪我吗?也许参加上一次祭典的并不是我,说不定是我的堂弟,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和我很像的人!”我大声抗议,不要说这些妖怪一个比一个没有时间概念,就算他讲得没错,几十年的时间在人类看来已经够长的了,长到足以忘记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在祭典之日上岛的人又有几个?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认定了我的薄情,三芳野更加不顾忌了,“你果然是人类,自私,冷酷,为了你而死,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这一刻,我的决断力再次混乱:曾经以为来过岛上的人是冰鳍,但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确定,曾经在这里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听见十五夜死讯时那真切的悲伤,它又从何而来?

——好像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似的,这种感觉,难道会是虚假的吗?

三芳野越发不屑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祭典结束的第二天,人类上岛来找失踪的你,发现你睡在十五夜身边,问你怎么会到岛上来,你居然把十五夜让你破除屏障的事全讲出来了!人类认为是十五夜作祟,你离开之后就破坏了他的正体!失去了正体十五夜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还……”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来越激越的语调,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现在居然说……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啊!我记得的只有曾经梦到的,和十五夜他们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浓雾,“从那里回去!我会让大家放过你的,不要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来这里根本没用!”

走吗?离开青之宫的禁地,我……可以回去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只会伤害十五夜而已!”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吗?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请求……青之宫的原谅……为什么这个时候,那个毫不起眼的肮脏小孩的话,这么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不能回去。”低着头,我一字一字的说,“我是来见青之宫的,我要请求他的原谅!”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惧,忘掉了过去也好,触犯了禁忌也好,这一切,我必须自己承担!向着眼前惨叫着的火焰,我奔跑起来,三芳野惊呼着想拦住我,可是一瞬间,我穿越了他的身体——是灵体,三芳野的正体,不在这里!还没有细想,我已经置身于火焰中。

完全不热,置身于火焰的中央,反而没有刚刚的灼热感,与其说是火,还不如说我包围在一望无际的冰风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无数不成形的头颅飞舞着,贪婪的彼此吞

噬,垂涎的嘴里还不时发出不成腔调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变成了被吞噬者的哀号。永无休止的,风暴的中央回荡着这样的嘶吼——还不够,还不够,永远不够……

这火焰……是贪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丑恶的欲念在飞旋着!我抱着头,慢慢的蹲了下来,否认也没有用,我也是这样的!还是……回去比较好吧——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得到青之宫的原谅,继续前进也没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么好的眼睛,为什么就是看不见真相呢?”盖过了风暴的呼啸,带着笑意的责备响在我耳边,好像是对待淘气的小孩子的语气。记忆里,曾经有人用这样温暖的语气对我说过话的;可这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不敢相信似的,我慢慢抬起了头,那个本应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犹豫的声音确认着。祖父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对我的笨拙无可奈何一样摇头微笑,渐渐的,他的身影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着如此不灵巧,怎样也学不会看清真相的我。

然而看清真相,也是他唯一无法传授给我的东西——要认清一切,我只能靠自己的心。注视着面前丑恶的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住的民居酒店的老板娘曾用月琴试着弹过一段的——是海上渔工用来礼神的曲调。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十五夜的明月照耀着黑色丝绸一样大海,挂着彩灯插满红旗的渔船剪开平滑的海面。船上唱着礼神乐,敲着锣鼓的人们穿着式样古旧的礼服,簇拥着船上绸绢覆盖下的圆圆的东西,向沈营岛上驶来,即使相隔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圆东西上但发出的滚滚热流。

人类……要上岛吗?一瞬间,五色的光流从岛上喷薄而出,火树银花般照得海面亮如白昼,船上的人们欢呼着看见了神迹,可是我知道那是正在举行祭奠的精魅们化作灵体四下逃逸的样子!人类究竟要送什么上岛?为什么自然之灵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着礁石拱桥的神道向岛上看去,只见长长的神道通向半山腰上的平台,那里有两枝巨大的青绿色火炬,但这两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为在它们之间,徘徊着一团更加炽烈的神光。这团光芒无法离去,也无法降落下来!难道……这就是青之宫,身为这个岛的主人,他必须等客人走完最后离开!

然而人类的船已经抵达了!人们欢呼着扛起放置着那圆圆东西的肩舆,放起震耳欲聋的鞭炮,敲锣打鼓的走上神道,来不及逃走的精魅们一靠近人们的队伍,都惨叫着化为清烟,可是人类依旧欢快的前进者,根本视而不见!

那圆圆的东西在人们的歌声与欢呼里被放在了平台中央,人们开始对它顶礼膜拜,青绿火炬间的神光无所适从的曲扭着,仿佛被烧灼一般的痛苦,而人们有条不紊的祷告着,终于将覆盖在那圆东西上的红绸绢揭开了,从圆东西里喷射出的火焰立刻高涨,这就是包围着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态吧。虽然视野在一瞬间被遮蔽了,但我还是在看清了那圆东西的真面目——那是,巨大的香炉!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给捆住了,青之宫的神体剧烈的收缩起来,像要抵抗束缚的力量,神体爆发出一团激烈的火光。人们顿时惨叫起来,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乱流里,精疲力竭的青之宫的修长的神体伸展开来,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条无力的弧线,顷刻间没入了火炬间黝黑的阴影中。几乎与此同时,那两枝绿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自己的形状——恢复了平静的岛上,只留下一座崭新的飞檐翘角的庙宇,两株枝叶婆娑古树默默的守候在这囚禁了自然神明的建筑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发生在这个岛的真相……

高贵的精灵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类,的确没有恶意啊!修建庙宇,奉献香火,人们只是想表达对赐予恩泽的大自然的感谢与尊敬!可人类将自然之灵当作神来供奉,却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心情——自然也许并不需要我们的崇拜,它们想做的,也许只是人类的朋友而已!

期望更加接近,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这样唇齿相依,却总是彼此互相伤害,人类的心情,自然的心情,为什么总是无法相通……

去青之宫那里……去请求他的原谅……这一刻,救了我的那个孩子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可是我能做什么?渺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样,我能得到原谅吗?我根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是不是真正能传达给青之宫!

人类的心与自然的心也许已经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作为人性的人类中的一员,我也许已经忘掉了和自然相处的方法了吧……火焰嘶鸣着,无法控制的眼泪滚过我的面颊,落在火焰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睛,只见圆筒形的的巨大风壁强有力的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了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人类真正的眼泪而已?不,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吧,这悲哀的屏障……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我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救了我的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里的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的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的是恨到要杀我,如果听了他的话绕路回去的话,我也许已经掉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中央,就是那座铜香炉!如今它已绿迹斑斑了,苍白的灰烬堆积在炉内,有几处还着残存的黯红火星!

抬头看去,满月的光里,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眼前,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星一般的白花,传送着我所熟悉的爽朗明快的香气——那是不应在这个季节开花的巨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芳野的正体!

作为为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侍从,这棵树就是那放出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在离三芳野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变成这样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突然起身奔到铜香炉旁边,不顾残存的温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这神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净化它!我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香炉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也许我的行为毫无意义,可是无所谓,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从地底发出的轰鸣声,仿佛无数的巨兽发出苏醒前的低吼一样,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深黑的大海里。指引御座位置的仅存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亮起了无数的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啊!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白色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红灯笼亮起来了,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祭奠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那么美丽。“人类!是人类!”每个看见我的人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这世界从来没有排斥我们,本是整个自然界的欢会,只是人类,总是缺席啊……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正体的橘树燃烧起来似的瞬间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到了,青之宫要回正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的自然之灵天狮子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有怎样的神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无数精魅的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因为膝盖无法支持体重而坐倒,甚至连闭上眼睛的余力也失去了。突然眼前一黑,有人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时刻才出现,这奇妙的孩子的奇妙的声音。对于这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而那孩子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远处。

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那种温暖却从我的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脏脏的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岛的尽头那狭长礁石形成的天然拱桥上,无路可走的他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我的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超然的美丽,但是我记得他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的……”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我是傻瓜……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我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这样的人,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即使被我忘记,十五夜也没有放弃我啊!那肮脏的外表下,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橘花般的灵魂。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鳍一样,我们的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而为我们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为我没有这段记忆而自责——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焰火般的一夜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吧,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灵深处复苏。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星空里,五色斑斓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灿烂的眼泪。无数华丽的光柱争先恐后的投向大海,接着,焰火接二连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腾的声音里,绚烂的颜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开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开,身后是不断飘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视线微微模糊了一下,骄傲的三芳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已经……是最后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体上,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指尖开始,他们渐渐变得透明,“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讷言……”

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坚定微笑着的十五夜话里的意思——这斑斓的长夜已经走到了尽头,祭典即将结束,所有的一切,将重新开始。用力点头的动作能让我暂时忘掉思考:“我会想你的。”虽然十五夜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会怀抱着传承自祖父那里的最深刻的思念,两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久违的光明——不同于黎明那切开黑暗的锐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温暖的橘色光晕。只是经过一个下午吗,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呢?这个岛上,连时间的法则也不再绝对了……

“火翼!”站在石桥上,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镶嵌在天边的日轮里渐渐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了,那是海边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摇着小船,船头上,还坐着我的堂弟冰鳍。

“你没事吧!今天时七月半中元啊!听说以前在这个时候上岛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老板娘一边把我接到船上,一边感叹。原来还是在同一天之内啊,我还真会挑日子,中元时出现的道路是给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走的啊!

见我露出后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劲了:“你也太胆大了!这个岛可是用来迎神的,所以叫神迎岛呀!”

“神迎岛?不是沈营岛吗?”我终于受不了老板娘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话,我是怎样也不会上这个岛的!可是这样……也不会遇见这斑斓的长夜了吧……

“火翼你知道吗,据说从前在中元这天上岛的人,只有一个小孩子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冰鳍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从座位上递来一本古旧的册子,“这个旅馆保留了他的照片呢,你猜是谁?猜对了的话,今天逛夜市我请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黄的照片里,还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静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虚空与黑暗;那从彼岸世界里回望着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样沉静而温柔吧……

(完)  

咒缚之家

“……所以,你们把这箱子送到巴家的祖宅之后,立刻就回来,知道吗?火翼,冰鳍!”

“可是奶奶,你总得告诉我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是……务相屏风。”

十月初,风的凉意刚刚好,天晴得不像话。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堂弟冰鳍被祖母支使当跑腿小厮,送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月的黑底红纹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宅。据说巴家过去是香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别的不说,看祖宅就可以知道,几乎一整条巷子都是他家的院墙。不过,这家人在解放前逃到国外去了,房子一直空着,之所以能保留下来是因为巴家曾舍了一半的宅子作无量宫,不知祭祀着什么神明,至今越过那高高的黄墙,还能看见给神灵凭依的高大社木。

做通草花的祖母家以前一直是侍奉巴家的匠人,本来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可是祖母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巴家当时的家主廪先生,一位看起来就非常严厉的古稀老人,曾经在逃亡前夕强硬的将一个漆箱托付给祖母家,据说箱子里装着巴家的传家宝——务相屏风。

我和冰鳍怎样也不可能对巴家有好感,因为这家的子女正准备回国发展,头一件事就是要收回祖宅,在这块土地上建高楼!还好他们的计划很快就被驳回了——就算曾是他家的祖产,无量宫可是文保单位,而且在旧城区里建高楼根本就是被禁止的;可是,巴家的子女态度非常傲慢强硬,甚至连家主也亲自出马前来交涉。据说这位家主现在就落脚在祖宅里,因为嫌恶这家的作风,巷子里关系融洽的邻居们一家也没去打招呼。祖母也认为得赶快把务相屏风完璧归赵,和这家撇清关系。

“千万别耽搁太久,这家不干净,有咒缚之家的名声。”临出门,祖母还这样再三叮嘱我们。

我们也想快去快回啊!在叫门数次失败的情况下,我和冰鳍干脆推开了已经撤了封条的巴家的正门。看着眼前的景象,捧着漆箱的冰鳍大声抱怨起来:“这要怎么走啊!”

经年累月的荒废之后,又刚经过生命力泛滥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厅前的天井已经被乱草遮盖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前厅尚且如此,后宅恐怕连三径也不分了。冰鳍咬牙咒骂着:“简直是鬼屋嘛……”

“不可以说出那些家伙的名字!”我立刻瞪了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一眼,“而且,我们有说别人的立场吗?”低级的小精魅们会被人类的欲望和执念吸引,所以人来人往,有着强大情绪波动的地方,往往会聚集许多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如果这地方再居住着可以看见它们的样子,听见它们的声音的人,那么这些家伙们更是会以百倍的热情聚集过来,赖着不走——巧的是跟我们过世的祖父一样,我和冰鳍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家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精魅们的安乐窝,相对于这种意义上的“鬼屋”,空了许久的废宅里,一般反而不会有太多的那种东西,如果有的话,那这废宅里一定居住了能吸引低级的精魅们的,可怕的大家伙。

这间荒废已久的宅院还算“干净”,只有些过路的低级精魅。所谓“咒缚之家”名声的来历我们是不知道,但说这里是鬼屋,应该是“看不见”的人的一面之辞吧——毕竟看见又大又黑又没人住的老房子,人们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我和冰鳍急着交差,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大半个人高的荒草。

“重吗?”我有些同情的问捧着箱子,又坚持走在前面冰鳍。

“还好不太重。”冰鳍转身把箱子交到我手里试了试,的确好像只能感觉到箱子的重量似的。虽然箱子里放的是几案上的装饰屏风,但未免也太轻了吧,这屏风究竟是什么做的?祖母真是的,这样的东西干脆交给博物馆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还给这么讨厌的人家!我顺手挥开一条垂到眼前的藤蔓:“什么嘛,到处都长满贫乏葛,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发达!”

“就——是——嘛!”冰鳍拖长声音表示赞成。

“……务相屏风啊要回来了!”突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我身边的厢房里响了起来。还没等我和冰鳍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声音接了上来:“回来了吗?那么,可以开始‘那件事’了!”

“我们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廪会乖乖的把屏风交给我们吗?”

“廪这个家伙根本不能相信!”

原本以为是空屋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聚在里面谈一些家族内部的话!可能是巴家家主的随行者们,刚刚我们失礼的话一定被他们听见了!我和冰鳍对看一眼,惭愧得看都不敢往室内看一眼,别说敲门进去了。

“喂,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威严而苍老的声音从宽广的堂屋对面的厢房门口传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让人觉得非常不快。我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人,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明媚的秋光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在湿衣服似的空气里看来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金色灰尘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着,一张青白的脸……

爬满岁月爪痕的脸,就好像被一刀和身体切离一样悬浮在空中,这已经很让人害怕的了,更何况这张脸的一半还突然隐灭在一片黑暗的阴翳里,像被猛兽一口咬掉一样!“出……出现了啊!”“你好,请问你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又有礼貌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话音一落,我们都彼此惊讶的瞪着对方。

老旧的地板传出吱呀声,那个“半张脸”要从厢房里走出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在冰鳍身后,冰鳍却若无其事:“请问你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酷烈的目光在我和冰鳍的脸上扫来扫去,“半张脸”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

从冰鳍身后探出头来,我这才冷静的分辨面前的情况——原来,是我看错了啊!那是个普通的老人,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使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凭空悬浮一样。而那面孔被被咬掉一半的错觉,是因为老人半张脸上长着很大的一块青瘢。

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脸上长青瘢的老人气势依然咄咄逼人。我皱起了眉头——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眼前一脸凶相的老人:“我们是来把这东西还给巴家的。”

“务相屏风吧。”脸上长青瘢的巴家家主看了一眼冰鳍手中的漆箱,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那个屏风可不轻呢?你力气不小啊。”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家当年的家主不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把这屏风托付给我们家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

“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老人不屑的冷笑看起来尤其讨厌!

箱子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祖母并没有讲,可是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一直保护着这个漆箱,一定非常辛苦!今天原封不动的还给这户人家,也不指望他感谢了,可这个恶劣的老人居然还怀疑祖母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用力夺过冰鳍手里的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巴家家主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所以看起来带着捉摸不透的诡异。这时,身后的厢房里吵闹起来,似乎一大群人都涌向了紧闭的房门口,屋子里的人意外的多呢!“务相屏风!务相屏风的味道!”“在哪里?在哪里?”好像有几十个人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觉得挤吗?厢房再大,这么多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

“住口!”老人的吼声异常威严,一瞬间,背后的厢房里安静了下来,我正想回头看看房间里的状况,冰鳍却用力掀开了漆箱的盖子。

一瞬间,同时响起了三种声音——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声,冰鳍压抑的惊叫声,还有身后厢房里象炸了锅一样的嘈杂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

冰鳍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了装模作样的咋舌声。“怎么……会这样……”我扶着一时搞不清状况的冰鳍的肩膀弯下腰去,察看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但原本应当放着屏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张泛了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也没想太多就拿起信笺,虽然纸上散落着细小的蠹痕,但墨迹依然很鲜丽,冰鳍也不甘心的凑了过来,在看见那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的一刻,我们都失去了表情——“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信件,内容大抵如此,可是出乎我和冰鳍意料的是信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祖父的名字!是在我和冰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祖父的名字啊!

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祖父怎么会卷进来的?而且,还说“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候,巴家家主廪先生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

“他从一开始就想破坏掉‘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也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羞辱吧,我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啊……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他就算还活着的话,也该一百左右岁了!而身后的紧闭房门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人们,他们居然一直喊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家来的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了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的“半张脸”上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着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们的声音……”

“咦?”我下意识的往冰鳍身边靠了靠,可一张那带着巨大青瘢的脸突然凑近了:“还不明白吗,他们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语声淹没在我突然爆发的大叫里。比起他的话,那突然占据着整个视野的脸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不要叫他们的名字!”冰鳍冷静的语声在我的惊叫声结束后响起。

巴家家主不屑一顾的瞥了我们一眼:“你认为现在那些规矩还有用吗?我家早就被这些家伙们缠上了,它们总是伺机夺走家主的性命。以前一直有务相屏风镇压着,它们就禁闭在屏风里……现在屏风不见了,你们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原来巴家就是因为这个被称为不干净的“咒缚之家”啊!说什么传家宝,把屏风给祖母家,其实是想丢下麻烦一走了之吧,现在发现甩不开那些家伙们,又来把屏风要回去!这是什么人家!

“负起责任来”,听着对方讲得好象理所当然一样,冰鳍冷冷的瞪着那个“半张脸”,咬牙切齿的说:“我们去砂想寺把屏风拿回来就可以了吧!”

“你们?”蛮横的老人从眼角看着冰鳍,“你们要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留在这些凶恶的东西们中间吗?你们两个出了这个大门之后就再也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啊!”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啊!刚刚是谁大喝一声就吓得厢房里那些家伙们全都闭嘴了!

我看见冰鳍的拳头握紧了,若不是看对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动粗了吧。可那“半张脸”完全不知道收敛,他指着冰鳍发号施令:“就是你去吧,那一个呢,就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来,谁要留在这名副其实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却讲得好像应该的一样:“就是你了,比起那个不亲切的家伙,你的感觉比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鳍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则闭着眼睛坦然的点了点头。“受不了了!”冰鳍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向前厅方向:“火翼你去拿,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条巷子!”

虽然不想留在这地方,但我还是不得不担心冰鳍的安全,被冰鳍退着走出堂屋的我回头想看看巴家家主的态度,却看见他抱着手臂冷笑着:“快去快回。不然我可不保证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伙们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想要冰鳍作替身为他挡灾吗!虽然觉得这件事里始终有我想不透的别扭地方,但我还是不顾一切的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跑去——迟一秒,也许冰鳍就会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拖走啊!

敲打着砂想寺红漆大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我根本进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几乎从不和外界联系。方丈僧能寂大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为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的成员,即使有这样两重关系,我们家和他的交往也仅只是信笺酬唱,节令之时互赠些应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际关系相当淡泊。寺里也许是红尘中的一切烦恼都无法进入的清静世界吧,焦急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人间的一切感情,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耽搁!我必须立刻拿回务相屏风,把冰鳍换出来!像出家人那样波澜不惊的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做不到啊!无论我怎么敲打,怎么呼喊,砂想寺的大门都无声无息的关闭着,在诸多努力都付之东流的情况下,无计可施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在那里干什么啊,火翼?”听见有人不客气的叫我的名字,我茫然的转过头来,被眼泪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但还是能分辨出那是穿着一身香川省中运动服,背着篮球队员常用的那种圆筒形的包,脖子上还挂着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篮球的高中生和尚……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是……醍醐啊……”无视他下意识晃动的拳头,我没精打采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即使从小就在砂想寺里长大,他也不用把头发剃的只剩发根吧……突然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住醍醐的衣袖——在砂想寺里长大,就表示跟着他就可以进寺啊!

我的动作令醍醐立刻慌乱起来,拼命甩着手想要挣脱我却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听清了我“带我进寺院”的要求。“嗄?”他停下动作为难的摸着后颈,“带你进寺院?别开玩笑了!”

“我要把供养在寺里的务相屏风还给巴家,这样才能把冰鳍换回来!不然他就危险了……巴家……巴家是咒缚之家啊!”我急得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冰鳍那小子!”醍醐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下我转头沿着院墙径直向前走。就算不是朋友,怎么说冰鳍也是他的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观!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呆呆的注视着醍醐强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里干嘛?你总不会以为能从正门进去吧!”并不回过头来,醍醐停下脚步大声说,是在……叫我过去吗?我环顾空无一人的寺门口之后,连忙朝已转过巷角的醍醐追去。

混着檀香味道的空气,幽暗的建筑物的阴影,无论来多少次,砂想寺都给我一种不舒服的威压感,明明,不是什么又大又气派的寺庙啊!干净得过分的寺院里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低沉的诵经声,我简直以为是一座空寺了。

明显畏惧我会被僧人们看见,从角门近来之后,态度一向嚣张的醍醐谨慎的走在前面,绕过偏僻的回廊,我们来到一间可能是地藏堂什么的偏殿门口。这里,就是放置供养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门上贴着经文的封印,我还是能感觉到殿内来自彼岸世界的强大波动,我的耳中充斥着虚空的哭喊与叫嚣!

“这里……好吵啊……”我胆怯地转头看醍醐,然而他却毫不介意的打开了偏殿耳房的门,将背包扔了进去,犹豫了一下又将脖子上的毛巾甩到了背包上:“是啊,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醍醐不之所谓的话,我看见耳房里简陋却还算整洁的摆设,难道,这里就是醍醐的房间?就算他不是出家人,不能和僧人们住在一起,也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吧!

“习惯就好了!”醍醐粗鲁的摸着后脑勺,推开我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去打开上了封印的正门!我惊叫着阻拦不及,那扇禁闭着彼岸世界的险恶之物的门,已经敞开了……

诡异的波动立刻高涨起来,封印无力的垂下来,洞开的门口,仿佛有一股混浊的激流要决堤而出!

“吵死了!笨蛋!”醍醐突然大吼起来,像被无形的墙壁挡回去一样,奔突的凌厉之流瞬间平息下来,缩回了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动着,明明灭灭……

看着我惊呆了的样子,醍醐得意的露出了白白的犬齿:“对付这些不识相的家伙们,就是不能客气,什么供养品,越当回事,它们就越登鼻子上脸了!”不仅私自打开封印,还能把那些家伙们吓退,醍醐这家伙的神经……到底有多粗啊?

“磨蹭什么,给方丈看见挨板子的可是我!”醍醐对着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我喊道,“我又不认识什么务相屏风!”我也……不认识啊……战战兢兢的绕过室内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供养物,我开始翻找起来。无奈这间偏殿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仅有历代砂想寺僧人们的漆器作品,还有附着不时恶作剧的家伙们的供养物,甚至还有醍醐不用的初中教科书和穿着清凉的女明星杂志——知道这个偏殿一般不会有人来,醍醐显然把这里当成秘密仓库用了。

见我的进展实在太慢,醍醐不耐烦起来:“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啊!等你找到冰鳍已经被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那些家伙们模仿着醍醐的腔调,兴高采烈的呼喊起来。我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束手无策的看着醍醐。“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吗?不会看啊!”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说起来,巴家的务相屏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用眼睛看吗……虽然不知道务相屏风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时候并不重要!我直起身来,环顾堆满杂物的宽阔房间——哪里都有兴奋异常的那些家伙们,做着鬼脸,模仿着我的动作,尖声怪叫;除了……空荡荡的佛龛下面。那里就好像是是真空地带一样,却散发着异常悲哀的味道……

“那里吗……”我指着佛龛的方向,醍醐立刻跨过乱放的物件走了过去,一阵乱翻之后,他举起了一个黝黑的长方体,然后把它轻巧的展开来——屏风!那是个四叠漆器屏风!

我磕磕绊绊的跑到醍醐身边去察看,虽然丢在这里很久了,但那屏风并没有什么磨损,醍醐粗鲁的用衣袖擦去灰尘,图案的细节就展现了出来——好像并不是盛产漆器的香川城的制品,这屏风装饰风格相当原始质朴,红黑两色瑰丽奇异的花纹之间,用夸张的手法绘着变形的人物,好像是个故事:某位首领带着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后他和一位美人相爱了,接着是首领与众人陷入了艰难困苦之中的样子,最后一张图是那位美人长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而那个首领则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

“好奇怪啊……这些图是后羿和嫦娥吧?奔月图为什么不画月亮,嫦娥还长翅膀?”

“是巴人的手笔。”醍醐沉着的察看确认着。因为他以成为师匠为目标跟着方丈僧学漆器工艺,所以讲的话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还是有些怀疑:“没弄错?这就是务相屏风?”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务相’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醍醐怎么突然讲起这个不相干的问题,醍醐则将屏风搁在了肩膀上:“巴家的务相屏风……我说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送这个去就没错了,我陪你走一趟吧!”

“那个……还是我来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没在荒草里的正厅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了请求。醍醐不耐烦的从上方看了我一眼,终于把屏风从肩膀上撤下递过来,可是还没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经被那意外的重量压弯了腰——明明是普通的漆器屏风啊,怎么会这么重?

“冰鳍这小子,怎么让你去拿啊?害我浪费那么多力气!”醍醐嘟囔着收回屏风。我的脸立刻红了:“因为……因为巴家家主那个那个怪老头,说我比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缚之家的媳妇,挺适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着,可是他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喊打断了:“小偷!把我们家的屏风放下来!你们两个小偷!不要动!我要报警了!”

面对着这前后矛盾的句子,我和醍醐转向了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一堆贫乏葛和铁葎之间,出现一张毫不相称的白白胖胖的脸,这个人大约和巴家家主差不多大,可能因为长期养尊处优的关系吧,长得相当富态,也格外软弱,所以即使突然出现也没引起我多大恐惧。看来他也是巴家人,看见那副又紧张又恐惧,鼓起好大勇气才向我们高喊的样子,我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老头子!说话客气点!谁是小偷啊!”提醒别人注意态度的醍醐却完全没有自省,面对这凶神恶煞的高个子,对方虽然满脸沁出细细的油汗,但却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勇气:“就是你!你拿的务相屏风是我们巴家,不……我的东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的家主?”我难以置信的说,怎么可能,这个人和我刚刚碰见的脸上长青瘢的老人,就存在感而言简直是天壤之别!在那个蛮横又威严的老人面前,这个发福的软脚虾简直就是个无所事事只会花钱的万年少东家。“我就是要把屏风还给巴家家住的!你才是小偷骗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刚刚见过!他很凶的样子,脸上还长着这……么大一块青瘢!”我不屑的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着那块青瘢的大小。

“脸上……有青瘢……”一瞬间,血色彻底的从对方那张又白又胖的脸上褪去了,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见了恶鬼一般的恐惧表情,突然间他冲了过来,不自量力的想从醍醐手中抢回那扇屏风!

反射神经一流的醍醐的闪到一边,假冒的巴家家主收不住脚步,以滑稽的姿势跌倒在地,可他还是满嘴不干不净的骂着我们“小偷”。

“老头子,嘴里放干净点!火翼讲得没错,小偷是你们!或者……叫你们强盗、杀人犯更合适!”醍醐突然居高临下的露出了凌厉的眼神,单手扬起沉重的屏风,“这个屏风,就是罪证!”

强盗?杀人犯?我无法理解醍醐尖锐的措辞,也不想管太多,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不要和他罗嗦了,醍醐!只要把屏风还掉就行了,冰鳍的安危更加重要啊!”

“你要把屏风交给谁?那是我的东西!”假冒的巴家家住从地上撑起身体,声嘶力竭的大叫起来。

“那个……不是你的东西吧!”从正厅的门里,传出了低沉而威严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十人分的嘈杂:“务相屏风!我们的屏风!”

“回来了,回来了!‘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巴家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缠着他的死灵的声音!那个假冒者立刻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脸上长青瘢的威严老者的身影从正厅的幽暗里浮现出来,冰鳍静静的跟随在他身边,他身后是隐隐约约的黑影——那些家伙,已经现形了吗?我立刻跑去把冰鳍拉到身边,可能与死灵相处太久的缘故,冰鳍看起来有点疲倦,他有些意外的看了站在厅前的醍醐一眼,低声说:“你不要太粗暴了,他……也不能算坏人。”

我还没想透冰鳍话里的意思,假冒的巴家家主突然朝着“本尊大人”,爆发出不可遏抑的哭喊声:“爷爷……请你饶了我啊!爷爷!”

“我说过,务相屏风再也不是我们家的东西了!‘那件事’任何人也不准再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阿富?”巴家家主用让人血液都为之冻结的眼神注视着蜷在地上的假冒者——阿富。

阿富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可是……可是爷爷,没有务相屏风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经败了,自从‘那件事’不再进行之后,巴家就败了啊!”可能因为辈分的关系吧,两人的岁数差不多,可阿富却要叫家主爷爷,听起来还真别扭。

“用那种方法得来的财富,不要也罢!”巴家家主沉下那张长了青瘢的脸,看起来更加恐怖了!

阿富目瞪口呆的看着巴家家主,表情渐渐曲扭,他虚弱的嘴唇哆嗦着,不成腔调的语句漏了出来:“爷爷……爷爷你当然能这么说,因为你已经享受过了吧!那种富有的生活……你不是为了那种生活,也作了……‘那件事’吗?”

“住口!”巴家家主雷鸣般的咆哮着走向阿富,他身后的死灵们骚动起来,呈现出妄图吞噬一切的危险波动。我和冰鳍慌忙后退着,阿富更是面若死灰。

“够了!”伴随着一声低吼,死灵们的动作像被冻住似的停止了——醍醐单手举起屏风,拦在了巴家家主面前。鄙夷的眼神从醍醐上扬的眼角流露出来:“长青瘢的,不要充好人了——你和他一样,都是务相的子孙啊!”

“务相的子孙?”我不解的重复着,冰鳍静静的点了点头:“务相是巴人的先祖,廪君的名字。”

“还好冰鳍果然不像火翼笨的那么彻底!”到现在还不忘揶揄我们的醍醐露出了尖尖的犬齿,“巴家的‘那件事’,就是屏风上所画的‘廪君的传说’吧!”

“所谓‘廪君的传说’,简单的讲,就是弑神!”虽然摆出不和醍醐一般见识的样子,但冰鳍还是不肯服输,“廪君为了族人能得到丰饶肥沃的土地,曾射杀了化为蜉蝣的盐水女神。这个传说里暗含着原始祭祀或巫术的仪式,我想巴家可能是古代巴人的一支后裔,只有他们掌握了传说中弑神的秘仪,通过杀戮神明盗取他的力量,获得财富和丰饶!”

所谓的神明……就是某种自然之力的凝聚和化身啊!从冰鳍和醍醐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原来务相屏风上绘的根本不是什么嫦娥奔月,而是这样一段传说:在廪君务相率领族人寻找新国土的路途中,真心爱着并信赖着他的盐水女神,为了把他留在身边,率领眷族化为飞虫遮蔽了人类的道路,而廪君想得到比盐水之滨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将自己的头发送给盐水女神作为信物,当欣喜的女神将着缕头发系在身上化为蜉蝣欢舞的时候,廪君据此将她从成千上万的飞虫中辨认出来,一箭射杀!

然后,继续前进的廪君得到了夷城,建立了巴国。这个神话传说也可以被解读为弑神之后,就可以得到丰饶——讨取神的欢心之后,再杀死他夺走力量,换取丰饶富足,这就是巴家秘仪!

“你们家舍了一半宅院作无量宫,就是把所谓的神明当菜鸽,养肥了杀吧!”醍醐还是那么口不择言,但他的话却的确一针见血。他的话让巴家家主肤色不一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没错……我们巴家在无量宫里供养着一位失去神体的神明,也就是你们街坊传说的,居住在千寻之井里的龙神。其实……他究竟是什么神明我们也不知道,只是他相当依恋人类,我们种下银杏树作为神木让他凭依,所以……他有着美丽的……绿色头发……”

“爷爷你果然做过那件事了,我为什么不行?我也是家主啊!”阿富用变了调的嗓子大喊起来。

“住口!小孩子乱说什么!”巴家家主怒吼着,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喊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为“小孩子”,可是却可以看出他凌厉的眼神里流露出的舐犊之情,“爷爷就是不想让你和我一样,才送走务相屏风的!”

巴家家主的视线扫过我们几个,终于叹了口气:“阳炎……我们家历代都是通过对他的巧取豪夺,来维持奢侈的生活的……弑神和娶神是联系在一起的,是少主成为家主的秘仪,完成了这个仪式,家主才算真正成人。弑神并不能杀死阳炎,而是夺取他的力量,务相屏风会吸收灵气。而失去力量的阳炎则回到新生儿的状态,作为结婚对象被交到下一代少主的手里,少主从小就竭尽所能的关怀他,爱护他;对他越好,阳炎的力量就恢复得越快越强大,也越能全心全意的信任少主,这样阳炎才会在在新婚之夜,心甘情愿的,再次被屠杀……”

原来巴家家主所讲的“前妻”,就是神明阳炎啊——难怪醍醐叫巴家是杀人犯和强盗……

“不止吧!”醍醐指了指巴家家主的身后,“那些家伙是巴家的历代家主吧,如果没猜错,这些死灵背负着弑神的罪孽,困在吸收灵气的屏风上,如果不举行新的仪式,他们就会持续的带来灾祸!”

“没错!已经成为恶性循环了,这就是弑神的代价!这就是巴家被称为咒缚之家的原因!”巴家家主大笑起来,“可是这不重要!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看看自己的双手究竟能握住多少东西,实现自己野心的那种满足感,那种可以操纵一切的至高无上的满足感,你们难到从来没有渴望得到过吗?”

“变态!”“值得吗?”醍醐和冰鳍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只觉得胸口被揪紧了,我也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果是我的话,一想到阳炎……也快乐不起来啊……”

突然间,巴家家主泄气似的笑着低下头:“看来……你们比较聪明……历代只有家主能看见阳炎,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那种样子,不知道是少年还是少女,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像一张白纸一样,什么也不懂……虽然对他好的时候,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成为巴家真正的家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回想起来,是我在逃避自己真正的心情吧——我不快乐,在杀了阳炎成为巴家家主的之后,在我夺取他的力量一个接一个的实现野心之后……我一点也不快乐……”

“所以你把屏风送给了我家?廪先生!”冰鳍皱起了纤细的眉头,一字一字的说。阿富虚张声势的叫声跟着响起:“果然是你,爷爷!你太自私了!自己不需要了,也不让我——你的亲孙子享受!”

他是……廪先生?祖母在童年时代曾经见过的廪先生,曾经要求祖父将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的廪先生!这个阿富应该和祖母同辈,那么身为他祖父的廪先生……到底多少岁啊?

“我并没有把阳炎交给我的继承人,我把他送进无量宫,并且把那里封闭起来。”廪先生脸上的青瘢渐渐被黑暗侵蚀了,“有一阵子我身体很差,我害怕就这样过去的话,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而且那个时候我家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全家到国外,只要务相屏风还在的话,小辈们就可以利用它继续弑神,所以,我把他交给了通草花家,因为这家人没有什么野心。”

“那为什么会送去砂想寺呢?”我问道。廪先生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其实我每年都来察看屏风的,开始你家总是没人,后来每次都是个叫讷言的小子接待我,他人倒是不错,大约四十年前的时候,屏风上的恶气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了,所以我就让讷言把他送去砂想寺供养起来。”

廪先生,他叫我的祖父……讷言!讷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

——难怪那个阿富坚持说自己是巴家的家主,却在听见我说巴家家主的脸上有一块青瘢的时候吓破了胆,因为,那明显就是他已经过世的爷爷,先代巴家家主的相貌特征!我惊恐的退了两步看着冰鳍,冰鳍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哦?终于发现了,你还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比我更迟钝的人,是廪先生啊!他并不知道自己因为弑神之罪,也被务相屏风的诅咒束缚住了!完全没有自觉的他看着身后逐渐浓重的黑影:“看来……供养也不够了。应该考虑,破坏掉它!”

“这也不难!”醍醐敲了敲屏风,轻描淡写的说,“可是,老人家你没问题吗?”看来没看出廪先生是死灵的,只有我而已。

“我不允许!”突然间,巴家真正的家主阿富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向醍醐,那种超越的极限的气势和力量使醍醐猝不及防,被他抢去了手中的屏风!歪斜的笑挂在阿富的嘴角:“还不明白吗?爷爷,你已经死了啊!还霸着屏风干什么?你根本就用不到了!”

“这小孩讲的什么疯话!你这个不孝子!”廪先生怒吼起来,阿富却完全失控了:“什么小孩子,只有你的时间停止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到了和你一样的年龄了!其实出国前你就咽气了,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始终找不到屏风的下落,巴家就是这样衰落的!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家主,巴家不会完的!我要过连你也没过过的日子!”

“住口!我……我怎么可能会死?阿富……倒是你……你怎么变成这种样子的!”廪先生的语气依然强硬,但他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死灵凭着坚信自己还活着的强烈念头而存在,所以只能看见他生前熟悉的状况,廪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巨大的执念而震慑了其他化为恶灵得巴家祖先,可是现在他看清了阿富的样貌——看清真相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的的时候,就是廪先生变的衰弱的时候!

“开始吧!开始秘仪吧!”

“动手,现在就动手!”仿佛被解开了束缚一样,缠绕在屏风上的黑影百倍的高涨起来,像突然撑开的雨伞一样笼罩在阿富头顶,阿富的脖子僵住了,他惊恐的转动眼珠:“那……那是什么啊……救……救命啊……”还没来得及发出完整的求救声,他的身体已经被历代巴家家主的怨灵缠住了!

“住手!”廪先生的怒吼并没有像前一次那样奏效,黑影发出杂乱的嘲笑声:“没用的,务相屏风在我们手里!等不及了,这个身体,就借给我们吧!”感受到沉睡在社木里的阳炎那甘美的能量波动,这些贪婪的饕餮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巴家空旷的祖宅里,回荡着阿富的惨叫声……

“住手!”还以为自己能像以前一样威吓住恶灵的廪先生怒吼着,灵体却在瞬间变得透明,他惊讶的看着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失去生的执念的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觉察的自由操纵力量了,然而错谔和迷惑只是一瞬间的事,“原来我真的已经死掉了……那就没有办法了。”转向醍醐的时候,廪先生已经恢复了威严与坦然,“是你说有能力破坏掉务相屏风吧?还不动手吗?”

“可是如果被屏风破坏掉的话,廪先生……你也会消失的啊!”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大喊起来。冰鳍一把拖住我:“火翼!干嘛同情他,他和那些家伙们不是一样的吗?”

一样吗?不,不一样的!因为无法从伤害阳炎的罪恶感中挣脱出来,廪先生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啊!他一定在爱着阳炎吧,阳炎,一定也用同样的心情爱着他——就像巴家千百年前的祖先:廪君和盐水女神那样,女神一定也知道那缕头发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约吧,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的接受了它,因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廪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见屏风上,女神在笑啊!”无法恰当的传达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摇着头,我明明看见的——面对着廪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拥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丽的的笑脸……

“你和阳炎……还真像!”渐渐变得淡薄的廪先生转头看着我,那长着恐怖得青瘢的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笑容,“阳炎那个傻瓜……在我杀他的时候,他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他很幸福……”

幸福吗……就是这样——也许有人悲伤,也许有人哭泣,但是,没有人后悔……

“准备好了吧?”语调意外郑重的醍醐扬起头,使得我和冰鳍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长青瘢的,我会请师父好好念经超度你的!”说着,展开手臂,扭动手腕,我和冰鳍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咬紧牙关用力的醍醐——他破坏屏风的方法,居然是凭蛮力!

出乎意料的,屏风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竟然裂开了!一瞬间,廪先生的身体化作一条弧线,刹那间没入逐渐扩大的屏风裂口中,那裂缝就像巨大的漏斗,包裹在昏迷过去的阿富身上那些混浊的黑色怨灵们身不由己的被剥离,回旋着被吞噬了进去,屏风一边吸引着嚎叫的怨灵一边风化着,不断出现更多细小的龟裂,在最后一缕黑气被吸进的时候,屏风也在崩坏声里化成了一堆灰尘……

繁华的野心也好,咒缚之家的往事也好,和破碎的屏风一起变成了泡影,一点一点的,散进微凉的秋风中……

抬起头,还可以看见无量宫高大的舍木静静的耸立着,保护着沉睡在它体内的,害怕寂寞的龙神。“难怪都说龙这种东西,又笨又温柔……”我垂下了头,轻轻地说。

难得一直安静的注视着飞灰的醍醐,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声音,和一直注视着高大社木的冰鳍那平静的语调混在了一起——虽然是不同的语气,却说着相同的句子:“人类,也好不了多少吧!”

《咒缚之家》完  

时雨山

“怎么办啊,彻底没法发动啦!”呆在老旧的吉普车上的我,耳中传来了阿潮姑丈夸张的喊声。紧接着,在车前帮忙的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就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他一把将满是油污的工作手套狠狠地甩在座位上,抱着手臂用力坐在我身边:“我早就该知道这个要晚辈照顾的家伙根本不能取信!”

“有这么糟糕吗?”我探出头去看车外的状况——我们现在正处于棣棠岳山麓中,被称为时雨山的地方。作为世界闻名的风景区,棣棠岳时时刻刻也挤满了来观赏高山深壑,奇松怪石的游人。但这方圆近千平方公里的区域内,真正向游人开放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包括时雨山在内的更宽广的区域都被划作了保留区。可能因为高度的关系吧,这座山常被淹没在天下闻名的棣棠岳云海里,和保留区的其他部分一样,山上除了世居的山民之外,就只有在这里建工作室的艺术家和师匠们。

自称是画家的阿潮姑丈,刚从一个朋友的手里低价买来一间位于时雨山中的工作室,便迫不及待的想体验一下;不巧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要上班,生活能力几乎为零的他,只得求学校因故放假而闲在家里的我和冰鳍同行,说白了就是给他做饭洗衣服什么的。可离谱的是,阿潮姑丈竟然连路也认不清,在崎岖的山路上漫无目的的兜了几圈后,临近黄昏时,那辆借来的老旧吉普终于罢工了。

“你们呆在车上哪儿也别去!我去前面看看,不远处就该有间房子的,也许能叫上人帮忙!”阿潮姑丈这样吩咐我们。正在赌气的冰鳍完全不理他,无法想出更好解决办法的我,有些担心地要姑丈千万小心——因为,山是充满灵气的地方,而这座山给人的感觉,相当怪异……

好像那无声无息,雾一般的细雨,是随着我们进入时雨山而降临的。棣棠岳那华丽鲜烈、盛气凌人的秋色到了这里突然纤细优雅起来,静默在一片有些寂寥的烟气里。这就是笼罩着时雨山的云海吧,从内部看起来,云和雾一样难于分辨。云层外可能是明媚的晴天吧,所以夕阳的光将这烟雨染成了淡淡的杏色……

可时雨山的气却丝毫没有宁静的感觉,相反在不停的奔突流窜着,好像在寻找着看不见的出口。无法听见来自彼岸的喧嚣的我,在看见冰鳍有点辛苦的掩上耳朵的时候,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更浓了……

“它们在说什么吗?”我拿开冰鳍的手,冰鳍摇了摇头:“只是在尖叫而已……”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丝细小的颤动便从我脚下传来,象石子投入水面一样,这丝颤动被扩大成了轻微的震动;迅速的,震动变成了整个吉普车在晃动,放在仪表盘上的小摆设啪的一声倒了下来;我惊讶的看着冰鳍:“地……地震吗?”

“怎么可能!”同样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的冰鳍也明显的慌乱起来,转眼间连山道两旁的大树也开始东倒西歪,路面上的石子跳跃着不停的敲打车底,吉普车的晃动变成了让人无法保持平衡的摇撼!耳中……传来了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的声音……

“有什么过来了!”扶着前排座位的椅背,冰鳍努力保持平衡,慌乱中我抬头向前方看去——巨大而迅捷的赤红色影子,闪电一样,从山道的那一头疾驰而来……

矫健的奔跑姿势,随着四肢得舒展而运动起来的匀称肌肉,从离弦之箭般的紧张感里却透出一种华丽的悠闲与慵懒,恐怕是上不会有哪一种动物再有这样近乎完美的奔跑姿势了——是豹啊!可这世上会有这么庞大的赤豹吗?然而等不及细想,这狭路相逢的巨大猫科动物就已经撞上了我们的吉普车……

猛烈到几乎让人失去意识的碰撞……然后,泛着夺目光泽的赤色烟气无声的掠过玻璃车窗,像飞机穿越云层时的感觉一样,我们的车,被赤豹吞下去了吗?

在剧烈的摇晃中等待那夺目的赤影消失,那短短的时间却像太阳运行了一个周天般漫长……好不容易等车厢稳定了一点,我正想回头去寻找赤豹的背影确定那是否只是幻觉,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到发动机箱上的冲力,却使我整个人随着车体前倾。片刻后那种冲力接二连三的降临了——一群敏捷的动物正不断的撞向阻碍了它们去路的车子,有的轻盈的踩着车顶跳了过去,有的在撞上挡风玻璃时顷刻化做了一团混乱的色块,这不成形的团块顺着车体向后流动着,渐渐重新凝结成原来的形状,再次开始飞奔——那是一群斑斓的灵猫!如同赤豹的眷属般,迫不及待的追随着那疾驰而去的影子……

“糟了!它们是从姑丈那个方向过来的!”毫无规则的冲撞里,回过神来的冰鳍突然惊叫起着,不顾一切的伸手去打开紧闭的车门。我阻拦不及,伴着困顿的声音,门弹开了……

摇撼,停止了——毫无存在感的兽群涌进了车内,视野被淹没在一片斑斓陆离的色彩里……下意识的遮住眼睛,我的脸上,感受到潮湿而虚空的触摸……

带着山林特有的腐烂树叶和新鲜树汁那复杂味道的潮气漫过我喉间,涌进肺里,是……雾气吗?移开遮着脸的手,我的眼前呈现的是被淡薄的雾气笼罩的山径——那温柔的杏色的山岚裹着雨雾,静静的濡湿了已显出一丝枯萎的征兆的苍翠树丛,一切,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赤豹和灵猫,刚刚经过的云团吗?是雾气凝结而成的,云海的幻觉……

我想下车看个究竟,却差一点撞上突然停住动作的冰鳍的后脑勺。“干什么啊!”我不满的抱怨着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车外,却也被眼前的所见一下子夺取了心神……

和我们的视线水平的地方,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淡泊而透明的瞳孔不带任何表情的注视着我们,却让我们一瞬间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在多看一秒,我们的灵魂,就会被吸入那氤氲而湿润的琥珀色深渊……

从没有见过这样,一时分辨不出性别的,近乎魔性的美人——吉普车的底盘相当高,能和坐在车上的我们视线齐平,这个人的个子一定非常高挑颀长;天气已经很凉了,她却还穿着牛仔裤和登山穿的厚质料的白衬衫,背在单肩上的大竹篓中,一些清澄的蓝色小花弯弯曲曲的从竹篓里探出头来,那些是开在秋日霜前的野花——露草;纤薄的蓝色花瓣缭绕在她随意不拘剪得很凌乱的短发边,那发色与色素淡薄的眼睛形成强烈的反差,是完全不反光的深黑色,这更反衬出那长久浸润着时雨山水气的白色丝绢般的皮肤。

“车抛锚了,你们家大人呢?”从那散发着强烈冷淡感的嘴唇中,飘出的是相当低沉的声音,介乎成熟的美女和凛然的少年之间,如同醇酒一般。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明显加快的心跳声和冰鳍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们家大人上前面去找人了,可刚刚那是什么啊……赤红色的……”我还没说完,冰鳍突然大声打断我的话音:“我们家大人很快就会来的。”这回答让我立刻意识到他此刻的担心——这位在赤豹和灵猫的幻象之后出现的,没有尘世感的美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

“天很快就要黑了,你们不能呆在这里。”拥有净水般的容颜的美人依然面无表情,“下来跟我走。这里只有一条山路,前面的葛垣工作室走五分钟左右就到,你们家大人可能已经在那儿了。”

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说:“不要问我,问我们家大人!”这是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教我们的话,当无法分辨面对的家伙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就这样回答。

“火翼——冰鳍——”阿潮姑丈的欢呼突然从山道另一头传来,他兴冲冲的边跑边喊,“前面的葛垣工作室愿意收留我们啊!”

葛垣工作室,真的存在啊!我和冰鳍面面相觑。琥珀眼睛的美人则转身,用周到而冷淡的礼貌向姑丈打招呼:“关照了。我是晴岚,葛垣师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丈夫。”

“原来是嫂夫人啊!说‘给您添麻烦了’,火翼、冰鳍!”姑丈连忙按低我和冰鳍的头行礼。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晴岚的美人脖子上挂着一根细银链,坠着一个类似戒指的坠子。想想也真失礼——我和冰鳍居然把人家的妻子当成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

“请跟我来吧。”晴岚转身在前面领路,她肩上竹篓里的露草像蓝色的流光眩惑了我们的眼睛。

“葛垣师匠?”冰鳍有些疑惑的发问,“不会是那位复兴了古代染织技法的师匠吧?”

晴岚点了点头,阿潮姑丈立刻很懂行似的炫耀起来:“就是那个有出色表现的染织师匠!葛垣师匠染的蓝色就好像有生命一样漂亮,许多有名的设计师都想和他合作呢!”

“难怪采这么多露草!”我恍然大悟,“是用来做蓝色染料啊!可是为什么不用山蓝呢,露草染虽然很漂亮,可很容易就褪色了……”做通草花的祖母也曾教过我们一些简单的染法,和朴实的山蓝不同,露草染不但很难掌握,而且非常难于保存。

只知道从店里买颜料的姑丈立刻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又美丽又容易褪色,那不就像誓约一样吗?”我吐了吐舌头看了冰鳍一眼,他也露出了对姑丈的文艺腔不能忍受的表情。然而山道上那渐渐变得浓厚的雾气里里,却传来了晴岚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声:“……所以,才珍贵啊……”

葛垣师匠的工作室果然就在前方不远,和宽敞的染坊比起来,师匠夫妻俩人住的木结构小屋就显得又朴素又局促,然而门前晾晒的深深浅浅的蓝色织物,却给这几间房舍平添了一份幻境般的感觉。在门口整理织物葛垣师匠容貌相当温和,但却有着一双神采悠然而飘忽的眼睛,比起自称是艺术家的阿潮姑丈要有艺术气质得多了。此刻师匠穿着和晴岚一样的厚衬衫和牛仔裤,也挂着相同的戒指吊坠;比高挑的妻子还要高出许多的他,可能时常要低头和人讲话的关系吧,总是微微驼着背,这习惯动作为他平添了几分笨拙的亲切感。

葛垣师匠一边很认真的向姑丈感叹着时雨山气候潮湿,建古法染坊比较适宜,但做绘画工作室就不太好了,一边把我们带进不太宽敞的客厅里,那没怎么修饰的客厅和他本人一样传达出动物毛皮般温暖的诚意。然而,就好像有一根针扎在这柔软的毛皮里一样,客厅一角坐着一个和气氛格格不入的中年人。用厚实粗糙的登山服装掩盖着剽悍矫健的身体的他有着严峻的五官,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却从慢慢转过来的眼神里迸射出凌厉的压迫感。在看清这个人手中拿着的东西时我吓得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张不小的弩机!这个人,是猎人吗?在棣棠岳打猎是犯法的啊!

“老兄,这就是传说中的弩机吗?”凡事都没什么紧张感的姑丈好奇的去摸猎人刚从弩机里取出的箭簇,“虽然箭是木头的,但用弩机射出去还是很危险吧!”

猎人无言的打掉了姑丈的手,在对方酷烈的眼神下自讨没趣的姑丈尴尬的笑着:“别那么冷淡嘛,咱们说不定会常见面呢,我刚在附近买到工作室哦,相当好的价格呢!”

猎人的眼神里夹杂着同情和嘲笑:“你上当了,谁会愿意留在有那种东西出没的时雨山!”

“那种东西?”我忍不住说,“是不是——红色的豹子和一群彩色的山猫……”

“火翼!”冰鳍猛地将我拉到一边,好像故意让别人听见似的大声说,“你说这种梦话不怕别人笑吗?”比起始终学不会谨慎的我,冰鳍他还在小心戒备着,灵气聚集的山始终是不能放松警惕的地方。

果然,猎人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冷笑声:“你看见了吗,那些东西?”他拿起弩机,慢慢的起身向我们这边走过来,那似乎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的气势使我和冰鳍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不断逼近的身影,仿佛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

“可以吃饭了,大家。”晴岚那波澜不惊的声音从门口响起,葛垣师匠正和她一起将准备好的饭菜拿进客厅里来,猎人立刻停住动作:“你们吃吧,我不饿。”他冷淡的说着退回了原来的座位。好像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移开一样,我感到了冷汗从额角缓缓的滑下……

碰上了这样的事,即使晴岚的烹调手段再高我也食不甘味,再加上身边的冰鳍狠狠地瞪着我,不用他瞪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惹上麻烦了……

就在吃着晚饭的时候,天迅速的黑了下来,没有任何现代照明工具的野外,这间小屋就像荡漾在漆黑的河面上的一叶光之孤舟。黑夜会让人联想到朝向彼岸的宽广无比的裂口,姑丈好奇的望向朝着山林的窗外:“不会吧,夜已经这么深了吗……”

葛垣师匠露出宽厚的笑脸:“虽然不早了,但一般还不至于这么暗,今天是起雾了……”

“也就是说,那个家伙要出现了。”还没等师匠进一步解释,墙角就响起了猎人阴郁的话语。伴着他张紧弩机的冰冷声音,我慢慢推开空掉的碗向师匠夫妇说了声多谢款待,正埋下头不知道要将自己的恐惧藏在那里,却听见背后的大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猛地被打开了……

“太冷了太冷了!这讨厌的雾,全身都湿透了!”连珠炮似的抱怨声把我失礼的惊叫声给盖了过去,一位穿着很鲜艳的登山服的年轻人甩着湿漉漉的衣袖走了进来。仔细看,说他是年轻人有些不太恰当,应该是打扮得比较年轻吧,这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猎人对面的椅子上,将一架老式的照相机放在身边:“来山上取景却碰上这种天气!打扰了,你们哪一位是主人啊?”

“一起来吃点吧。”丝毫不在意对方不礼貌的态度,葛垣师匠热情的邀请这位不可一世的摄影师共进晚餐。摄影师摆了摆手:“我可没空吃饭!借你的地方歇个脚,我马上要去拍了不得的东西!”

“了不得的东西?”姑丈立刻来了兴趣,他迅速消灭碗里的食物,向师匠夫妇简单的道了谢之后就凑到摄影师的身边:“是什么是什么?”

摄影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从他得意洋洋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与其说他不想讲,还不如说他故意卖关子。终于,他摆出了讨价还价后终于以合适价格卖出商品的生意人的表情:“就告诉你吧,我要拍……时雨山的那个家伙。”他故作神秘的态度引来了猎人的一声冷笑。

姑丈不满的看着猎人和摄影师,“你也是他也是,都说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像看见竞争者的商人一样,摄影师很不情愿自己的信息垄断权被别人分享,他微带敌意的瞥了猎人一眼,用一种炫耀的口气:“那个家伙,就是时雨山的……山鬼啊!”

山鬼……就是那些赤豹和山猫吗?这个疑问又一次浮现在我意识表面。“火翼!我们一起帮晴岚洗碗!”冰鳍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

葛垣师匠笑了起来:“小孩子不用做那么多事,来来,我们一起在这里听他讲怪谈!”

“我可不是在讲怪谈!”摄影师不满的反驳,“你们这些人,难道没看过屈原的《山鬼》吗?”虽然他抬出这么伟大的人物,但只是中学生的我和冰鳍,也还是不配合的摇了摇头。

摄影师流露出了我们这些没文化人的怜悯:“那是山林的妖精等待他人间恋人的情歌。相当诱人啊——披着香草织成的衣服的美人,乘赤豹兮从文狸——乘着赤色的豹子,带着一大群花纹炫目的山猫!”

“哈哈哈……好野蛮的美女啊!”姑丈大笑起来,“怎么说也是编出来的吧!真的有这样的女人,谁敢接近啊!你居然还相信,还要拍什么照片!”

不是……编出来的那么简单!我和冰鳍惊讶的对看了一眼——赤豹和文狸,我们在山道上的车里,曾亲眼见过!如果连古代诗歌也这样写的话,那么,这群有着云雾般实体的异兽,就不只是我和冰鳍的幻觉!可是……根本没有什么穿香草衣服的美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

杯子轻轻放在茶几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已经收拾完碗筷的晴岚为每个人准备好了自家煎的清茶,照顾完客人后她捧着自己的杯子挨着葛垣师匠坐下,屋子里的七个人便都围在了茶几边。

见姑丈不相信他的话,摄影师大声争辩起来,无论引经据典还是胡搅蛮缠,姑丈就是要他拿出证据来,猎人始终寒着脸一言不发,葛垣师匠则带着宽厚的笑容看着像小孩子一样斗着嘴的姑丈和摄影师,晴岚有些疲倦的紧靠着师匠微阖眼睛,虽然她没什么表情,但给人的感觉却相当幸福。冰鳍严峻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了,我没来由的觉得,如果能和师匠在一起,我们也许能平安的等到明天云开雾散。

然而平静在一瞬间被打破了——被姑丈激怒的摄影师声音突然喊出了令我和冰鳍脊背发冷的话语:“证据?证据?我就是证据!我亲眼见过那个山鬼!”

一时间,沉默笼罩在不那么宽敞的室内……很快,姑丈拼命忍住的笑声划破了无声的薄冰:“别开玩笑了!编故事骗小孩子啊!”

“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摄影师失去了刚刚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他的嘴角抽搐着,“我在山里取景的时候曾经遇上大雾差点摔死,是她救了我!我甚至还和她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一定很美丽吧。”好像安慰摄影师的情绪似的,师匠缓缓地说。

不那么自然的得意表情再一次浮现在摄影师脸上:“当然!这世界上没人比她更美!”

姑丈立刻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吹牛!真那么漂亮你还舍得离开她?”

“成天看着同一张脸,再漂亮也会腻!”摄影师僵硬的笑着,“我可不想呆在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她又不陪我下山!跟我走有什么不好?一起去城市里的话,她一定会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的!”

“想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的,是你自己吧!”师匠交错十指撑着下巴,眯起了他飘忽的眼睛。

摄影师的脸蓦地红了,突然间他蛮横的喊了起来:“那……那又怎样!我在山上陪了她那么久,她也总该回报我一点吧!现在呢?人人都笑我编故事!说我发疯,弄得我在混不下去!就算没法带她下山,我也一定要拍到她的照片!我要弄到手的,是该属于我的东西!”

出人意料的,一直沉默的猎人从喉间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别做梦了!带她下山?她能跟你走吗?她可是……妖怪啊!”

妖怪……我感到身边的冰鳍轻轻的点了点头,看来他和我一样更同意猎人的说法。

猎人习惯性的摩挲着弩机,暗色的木料已经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他刀锋般的视线划过了身边所有的人的脸:“我们那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同样是一个男人在山里遇上大雾,摔了个半死却被个美女救了,深山里哪来美女呢?那男人明白这女人一定是山鬼,可那女人实在太漂亮,这男人还是和她好上了,男人伤好了之后惦着回家,山鬼知道留不住他便和他约定,绝对不能把遇见她的事告诉别人。那男人回了家里,娶了和邻村的姑娘,日子过得挺不错,还有了两个孩子,渐渐的他就把和山鬼的约定忘了。终于有一天,他一个不小心把山鬼的事告诉了媳妇,立刻,那媳妇就显出了妖怪面目,乘着红色的豹子,带着一群大小妖精,要多可怕就多可怕!原来这媳妇就是那山鬼变的!无论男人怎么哀求,妖怪还是带走了他的孩子!这该杀的妖怪!”因为说故事而分心的猎人,在整理铉线的时候脱了手,弩机发出了尖锐的鸣声。

“是那个男人不对吧!”阿潮姑丈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我觉得妖怪还比他有人情味!”

猎人慢慢抬起冷酷的眼睛,看起来充满了威胁感,姑丈则满不在乎的笑着站了起来:“师匠,请问洗手间在哪里。”葛垣师匠微笑着指了指大门外,接着迅速的向姑丈伸了伸大拇指。

猎人还想说什么,晴岚慢慢的坐直了身体:“大家……还是不要再说这个了吧,不是有这种说法吗,总是说某个东西的话,它就会真的出现的。”

晴岚的话提醒了我——以前讲怪谈时,彼岸世界的家伙们都会兴高采烈的围上来,这里又在灵气聚集的山中,照理说应该会聚拢过来许多精魅才对,可是,到现在为止,它们一个也没出现!**近冰鳍耳边正想讲这个,他突然低声打断我的话:“火翼,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停住了动作,仔细倾听——传入我耳中的,只有树叶上凝聚的太多的水汽汇成水珠,滚落在地的啪哒声,以及烧茶的小泥火炉里木材的噼啪声。我疑惑的看向冰鳍,他慢慢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有什么……过来了……”

一瞬间,我面前的杯中的茶水出现了细小的涟漪,渐渐的,连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也轻轻晃动起来,发出微弱的嗒嗒声。在雾气弥漫的山道上,我曾感受过同样的震动——那是云气的赤豹出现的前兆!

“姑丈还在外面!”冰鳍站起身来冲到门边打开大门,借着屋内的灯光,我看见屋外洗手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门前的空地上,承夜露的织物不安的飘荡着,哪里也不见姑丈的影子!

“阿潮姑丈!”扶着开始摇晃的门框,冰鳍放声大喊,他的声音迅速被浓雾充塞的山林吞没……

“她要出现了!”摄影师猛地抓起放在身边的照相机,推开门边的冰鳍冲入了浓稠如沥青般的夜雾里。看着摄影师的身影像破裂的细小的泡沫一样,阻拦不及的冰鳍茫然的回过头看着留下来人。沉默笼罩的室内只能听见物件震动发出的机械声音。“他会不来了。”眼神阴郁而热烈的猎人说出了所指不明的句子,像强调主人的话语一样,那弩机的铉线发出了嗜血的鸣响……

葛垣师匠迅速但不慌张的站了起来,伸手拿过放在壁橱上的大型电筒:“晴岚,你陪着这两个孩子,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可是……赤豹……”既担心姑丈的安危,又不愿萍水相逢的师匠涉险,我忍不住大声阻止,然而葛垣师匠却一反常态失去了温和的态度:“比起什么赤豹,夜晚的山林对人类来讲更可怕啊!”

晴岚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将站在门口的冰鳍拉回来按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然后,对师匠点了点头。葛垣师匠笑着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提着光线强烈的手电筒跑出了大门。

“都是傻瓜,铁定会被吃掉。”坐在我们对面的猎人托起了弩机,向着我们的方向比划着瞄准的姿势。我的背后传来晴岚淡淡语声:“不要吓到小孩子。”

猎人从喉间发出岩石滚落般粗糙的笑声:“你错了,我并不是想吓唬人的……”伴着一声尖锐的呼啸,我的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我听着木箭没入板壁的声音,抬手抚过面颊,茫然的看着留在指尖的红色液体。

“流血了……好,这一个排除。接下来,是这一个——”猎人缓缓的将弩机对准了冰鳍,“在山里,来历不明的家伙即使是漂亮的少年,也是危险的啊……”

“住手!”晴岚凛然的呵斥声并没有对对方产生任何影响,赤豹临近而不断增强的摇晃里,猎人不为所动的瞄准着:“是人类的话就不要害怕!这桃木的箭簇,山鬼只要一接触,就会化成灰的!”

这个人……他疯了!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木箭簇,只要一点点失手,对方也会被射死啊!

猛然间,好像有巨大的岩石撞中了木屋一样,一阵无法想象的冲击降临了!茶杯倾倒摔碎的声音里裹挟着失去目标的箭簇射入木板的声音,没有得手的猎人咒骂的努力保持平衡,再一次举起了弩机,他那狰狞的表情,在一瞬间被一片夺目的赤红烟气淹没了——是赤豹降临了,它穿越了敞开的大门!

晴岚从背后拉起呆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冰鳍,不顾一切地朝门的方向跑去……

到底有没有离开师匠的家呢?已经无法分辨了,像行走在云端一样,我们正行走在赤豹的身体里吧……散发着内敛的光芒,没有存在感的红雾笼罩了眼前的一切,虽然不像黑夜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但如果不拉着手的话,彼此离开几步就有可能走散,再也找不到对方!

晴岚沉着的拉着我和冰鳍,小心移动着脚步,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动声色的她,没来由的让人安心。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山鬼吧!”完全被猎人藐视了的冰鳍已经回过神来,发出了愤怒的低语,“说到底,是那两个人的执念的化身!”

“我不知道。”晴岚平静的回答。不会那么简单吧,可是再怎么说赤豹和文狸我们也亲眼见过啊!正想这么反驳的我突然脚下一滑,因为踩到了什么东西而差点跌倒。

这东西的触觉……是易损坏的人造物的触觉……我慢慢低下头——不太清晰的视野里,一台已经跌碎了的老式照相机躺在我脚边!

凑过来查看的冰鳍吃了一惊:“是刚刚那个人的……照相机!”

那么……那个人应该在附近吧?忐忑的向前移动着脚步,我们寻找着那个摄影师的身影,随着红雾里能见范围的推移,一团不太清晰的阴影出现在前方的地面上:像人一样的轮廓,还有登山服鲜艳的颜色……

“不要看!”猛然间,冰鳍松开晴岚的手,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可是……我已经看见了啊——虽然那登山服的颜色依然鲜艳,但那布料早已经破碎而朽烂,包裹在风化了的衣服里的,那绝对不是活着的人的身体,甚至……不是刚刚死去的人的身体……

红雾……穿过了裸露在外的泛着青光的白骨。

那髑髅还在心满意足的笑啊!指骨间正紧紧握着被胡乱的拖出来的胶卷,可能胶卷上曾经留下过他渴求的山鬼的形象吧,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胶卷早已曝了光……

“怎会的……他刚刚不是还坐在屋子里……和我们喝茶谈话吗……”破碎的呜咽从我的喉咙里散逸出来,冰鳍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急促:“可是他并没有吃饭,茶水,也完全没有动过……”

“看起来死了很久了。”晴岚依然用恬淡的声音,“可能是遇上山难,早已经死掉了吧,山里经常徘徊着这些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人……”

冰冷的寒意滑过了我的脊背,不可遏抑的,我断断续续的说:“我们……是不是也已经……”

“不要胡说!”冰鳍激烈的话语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离开这片雾!”

“那里……”晴岚空着的手缓缓的举了起来,她纤长的指尖所指的前方,一片清澄的蓝光从红雾里依稀浮现出来。

下意识的,我们向着那片纯净的蓝色奔跑起来,像垂挂在脸前的红纱幕被猛然抽离一样,赤色的雾气一瞬间退到了我们身后。身边的景物清晰起来——树缝间漏下的星月之光里,挂着露珠的露草竟然还绽放着莹蓝色的花朵,簇拥住弯弯曲曲的山路,山道中央,停着被我们丢下的抛锚的旧吉普车!

不知不觉中,我们竟走到这里来了!

正要跑向车子的我和冰鳍突然看见了躺在发动机盖上的一团黑影,刚刚的恐怖经历使得我们猛地停住了脚步,然而那影子却动了起来,发出了响亮的喷嚏声之后,熟悉的嗓音传进了我耳中:“咦?我在哪里啊?”

“姑丈!”冰鳍恼火的喊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阿潮姑丈翻身坐在发动起盖上,用力的揉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出来你们不相信,我啊……遇见山鬼了!”

冰鳍的火气更大了:“难道你想对不起姑姑吗?这种念头就算做梦也不行!”

“就是说呢,一定是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啊!”姑丈毫无紧迫感的摇头晃脑起来,“不过……再漂亮也不行,你的姑姑若是生气了,连鬼也会害怕呢!”

“只喜欢姑姑一个人就明白的讲出来嘛!”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听见我的声音,姑丈一边转向我这边一边说:“火翼,说起来那个山鬼的样子……”但是,他的下半句话没能顺利地讲出来,就消失在突然变得僵硬的的表情中……

我迷惑的转过身,一瞬间,血液逆流进我的耳中,发出混合着强烈心跳的轰鸣——我的斜后方,浑浊的夜色里,一个拿着弩机的人影慢慢的浮现了出来……

是那个猎人!此刻他的眼神像被操纵了似的空洞而麻木,看起来不像人类,更像狂气和执念的化身!他迈着机械的脚步不断逼近,那双骨节突露的手握紧弩机,正指向我的头部!

“找了这么久,终于让我逮到了!”猎人的声音里笼罩着物质化的杀意,“在杀你之前,把孩子还给我!你这妖怪!”

猎人所讲的传说中那违背了和山鬼的约定,最终失去了孩子的男人,原来就是他自己!他带着毁灭邪鬼的桃木箭簇游荡在山林里,原来就是为了了结夺走他孩子的山鬼的性命!虽然也许那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与山鬼也曾拥有过相爱的时光……

可是我并不是山鬼啊!猎人他不是已经确定过了吗?面对这箭簇和劲弩,我感到身上力气好像正被一点一点的抽离,甚至连出声辩解也做不到!身边的姑丈他们也被猎人死神般的凌厉气势给威慑住了,一时间忘却了该如何行动……

耳中……充斥着铉线不断绷紧的声音……

然而,斑斓的色彩在死亡的黑影之前降临了……成群的炫目云团从我的背后奔涌而出,霎时遮蔽了视野——那是成群的灵猫,全身披被着晚霞般绚烂的花纹,弹丸般呼啸着不断扑向我面前的猎人!

只是转眼间,这疾驰的云的奇观就经过了。包裹着猎人的云团离开那兀立的身体之后,留下的,是高举着弩机的……一堆白骨!

一定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吧,那个猎人——像沉迷于名利的幻梦里的摄影师一样,沉浸于恨意中的他,只是被猎杀山鬼的执念支撑着。已经没有瞳仁的空洞眼眶似乎仍残留无法消除的怨念,那合不拢的牙关里,竟然传出了怨毒的语声:“把孩子还给我!”

瞬间,爆发出弩机击发的尖锐鸣声!

我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木箭划破空气的锐响里,一道黑影急速向我射来,却只是掠过我脸颊割断几绺发丝。急促的脚步,木箭射中物体的绝望声音,重物倒地的麻木钝响,晴岚的惊叫接二连三的灌入我耳中;大脑已经无法作出判断的我,只是呆呆的看着猎人的骸骨像失去了支撑般轰然萎顿在地,和他片刻不离身的弩机木箭一起风化为齑粉,消散在潮湿的夜气里……

“火翼!”反应过来的冰鳍和姑丈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倒的我,借着他们的力量回过头,我看见晴岚正扶起捂着肩膀的葛垣师匠,桃木的粉末正从师匠那修长的指间纷纷掉落……

在我身后,是师匠在千钧一发之际冲过来!他以身体遮挡了疾射而来的桃木箭,如果不是猎人怨念消散木箭化为齑粉,那这劲弩的一击将是致命的!师匠舍命保护的人,应该是刚刚发出惊叫的晴岚!

转身向着猎人时站在我背后的,正是晴岚!那么……猎人真正瞄准的不是我,而是晴岚!

山风呼啸而过,林木上积存的露水象雨点一样不断掉落,打湿了每个人的衣襟。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云雾使视野再一次暧昧起来……我握紧冰鳍的衣袖,鼓足了勇气:“师匠,山鬼她……”

葛垣师匠举起单手阻止了我,接着,那只手慢慢转向对面的晴岚。师匠修长而坚定的指尖抚摸着妻子不羁的短发,接着,滑过她光洁的面颊,停在纤细的颈项边。师匠那曾经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美丽色彩的手轻轻的拉起挂在妻子胸口的,与他成对的戒指,伴着晴岚小小的惊叫,银链无声的断开了……

“对不起,晴岚。”师匠握紧了那枚戒指,“请你走吧,离开时雨山,再也不要回来……”

即使面对这样的话,晴岚那水晶般剔透的脸上依然没有过多的表情:“我有哪里不好吗?”

师匠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你很好,不好的人……是我……”

“那没有关系,我不是因为你是好人才爱你的。”晴岚淡淡地说。

葛垣师匠低下头,从他指间垂下的银链的细微荡动传达出他内心的巨大波澜:“可是晴岚……我爱的人……不是你……”

看着妻子微微睁大的眼睛,师匠那飘忽的眼神被沉重的悲哀束缚住了:“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那两个人你也看见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吧……因为,我也是迷恋上山鬼的人……”

可以……讲出来吗?有点不对啊!我正要开口阻止却被冰鳍拦住了,我不安的看向他,他同样也咬紧牙关:“这……已经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事了!”

“第一次来时雨山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死的。”师匠悲伤而坦率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可是……他救了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女人,甚至连人类也不是。可那种美丽和高贵,连猛兽也在他脚下臣服……是他教我用露草染出最美丽的蓝色,也是他教给我……最深刻的爱……”

雾气渐渐的浓了,濡湿了发梢的烟雨里,传来师匠悲切的声音:“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可也是真的怕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幸福,让我恐惧——我只是平凡的人类,我不知道能把的心留住多久,每一天都在高涨的爱让我害怕……我怕失去的那一天会突然降临……”

“所以,你逃了。”晴岚伸出手指,轻抚师匠苍白的面颊。

师匠苦笑着推开了妻子的手:“是的……我逃了,在他还爱我的时候逃掉。我对他说:我还有一些必须了断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会回来,永远不再离开他,我让他相信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他……我说了许许多多甜言蜜语,全是在骗他,为的只是让他放我下山……”

“然后呢?”晴岚清澄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师匠,师匠的语声里带上了一丝残酷的自嘲:“不过他果然不在乎我,根本没要我早点回来,只是让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的事。虽然痛苦,但我自由了,然后……就遇见了你。”师匠向晴岚伸出的手因为负疚感而停住了,银链空虚的摇晃着,“你是个女人,可以成为我的家人,让我过平静的生活,而且你的眼睛,有一点点像他。我想,只有你能让我忘掉他吧……可是不行!原来我比我想象的还要自私——把工作室建在时雨山,不断的染着他教我的随时会消失的蓝色,其实是我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他到来吧……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实在是个差劲的人……”

“那又怎样呢?”晴岚淡淡地说,“他是妖怪吧,夺走人性命的可怕的妖怪……”

师匠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许……我的下场会比那两个人还惨吧,可是已经停不了了……今天我听见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已经体认到了——我想去见他,这样的心情,已经停不了了!即使会被他杀死,有的话我还是必须传达给他知道——离开他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说谎……但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最爱的人就是他,只有他!”坚定的微笑从师匠的眼角慢慢扩散开来,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承担到底一样,他郑重的向面前的妻子弯下腰,“所以……对不起。”

晴岚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凄切的笑容,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个男人了吧,从她近乎圣洁的唇间,传出了令人神迷的低沉美声:“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傻瓜!”一滴眼泪从晴岚那平静的眼眶中滑落下来——那是,像露草一样莹蓝色的眼泪!

一瞬间,晴岚不羁的短发突然象山涧水流一般喷溅而出,如同不透明的深黑色瀑布。布满繁复而美丽的皱褶的衣料闪着和悦的蓝光包裹了他颀长白皙的身体,那是用露草染出的,达到极致的完美蓝色!山林的灵气沸腾起来,树木和藤蔓欢舞着,朝圣似的缠绕着晴岚的长发与身体,将无视季节在瞬间开出绚丽花朵洒满他周身……

并没有带来以前那样的震动,赤豹和文狸平静的降临了,这群大大小小的猫科动物乖顺的环绕在晴岚身边,时聚时散的云气汇成了它们的形体,如同簇拥着山林之精灵王者的华丽仪仗!

晴岚,就是山鬼啊!

那淡泊而透明的琥珀色瞳孔是魔性的美丽深渊,在接触到那濡湿的视线的一瞬,因为重逢而浮现出狂喜表情的葛垣师匠,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像被抽掉灵魂的人偶一样颓然倒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姑丈大叫起来,“我说山鬼长得怎么那么眼熟啊!”会演变到这这个结果,我和冰鳍早已有了预感:山道的汽车中,我们曾经见过赤豹文狸美丽的主人——出现在逡巡于山林间的云兽之后的,就是晴岚!像传说的那样:忘记了缄口不言的约定的男人,向自己最信任的妻子提起了山鬼的事,然后,妻子就显出了妖怪的本来面目——她正是山鬼变化而成!

似乎发现了我们几个,赤豹和文狸开始骚动起来,即使是云雾的身体,它们的眼中还是流露出对猎物的渴望。“那些魂魄不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人!”山鬼晴岚环视着流露出贪婪神色的群兽,只是像冰一样冷冽的目光,就已经让群兽再次俯首帖耳。

但是,的确有“有关系的人”在啊!赤豹和文狸不可能善罢甘休,它们轻盈纷乱的跳跃着,似乎在催促什么,渐渐向倒在地上的葛垣师匠围拢过来……

“还轮不到你们!”山鬼振动衣袖摆脱了藤蔓的触摸,傲慢的向师匠的方向走去,他飘扬的衣袂在接触到觊觎着师匠的文狸时便带起一阵蓝光,光芒里那些猫科动物顿时化作一团浑浊的烟云,贪食者们悻悻然的退到了远处,在它们不死心的注视里,山鬼向着师匠缓缓伏下身躯,他轻轻执起师匠的手靠在颊上,从那没有了知觉的指间抽出了曾属于自己的,缀着银链的戒指。鼓荡的风送来了山鬼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低语:“……好狡猾……这样,让我怎么杀你……”

不杀这个破坏了约定的人吗?公正到近乎无情的此岸与彼岸的法则,可以就这样轻易的打破吗?

突然间,赤豹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声,瞬间腾空而起,斑斓的山猫争先恐后的追着它升向天空,黑暗里,无数耀眼的光流包围着拔地而起的赤色光柱……地面颤动了起来,难道,这些无法歆享人类灵魂的云之猛兽们,已经无法被安抚,即将脱离主人的左右了吗?空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奔腾之声……

“我得走了……”山鬼慢慢站直身体,抬头看着咆哮之声传来的方向。冰鳍突然放开我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这样可以吗?什么也不带走可以吗?你真的要为了这个骗你的家伙……”

化作山鬼的晴岚有些惊讶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幽艳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没有办法……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

弥漫的烟雾像拥有了重量一样从空中倾泻下来。逐渐朦胧的视野里,我看见山鬼俯身在冰鳍耳边,他那带着强烈的冷淡感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沸腾的咆哮淹没了他的声音,世界,再一次被一片沉重的赤红色吞没了……

当耳际的轰鸣停止的时候,晴朗而干燥的山风吹拂过我濡湿的发梢,朗月和疏星不动声色的照耀着,如果不是露草上清冷的露珠还在闪烁,那时雨山沉闷的云雾简直就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了。

冰鳍曾经拉住山鬼衣袖的手徒然伸向前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我还有一些必须了断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会回来,永远不再离开你,请你相信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低声自语的冰鳍说到这里,回过头朝着我和姑丈淡淡的笑了起来:“这是,山鬼要我传达给师匠的话……”他缓缓的摊开手掌,金属冰冷的光芒闪耀在他指间,那是和师匠成对的,晴岚的戒指。冰鳍低下了头,可是声音却泄漏了他的心情:“骗人的,因为山鬼他,不会回来了。”

就是这样吧:如果精灵和人类在一起只是为了歆享灵魂,也许会比较轻松吧——异族相爱始终是一种禁忌。宁愿背负着无法被自己的世界接纳的罪过,不断触犯禁忌的山鬼却始终得不到人类的真爱,为了净罪别无选择的他只能向自己的眷族献上祭品——所以传说中的山鬼不是带走那个人的生命,就是带走他和人类的孩子。

可是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那一生一世的的誓言吧,即使这誓言随时都会消散——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带走的山鬼,只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这些誓约好像露草染一样,又漂亮,又容易褪色……”我说着曾经嘲笑过的姑丈的话,但是,却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时雨山深邃幽暗的林间,莹蓝的露草寂寞的摇曳着,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已经再也不会传来晴岚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声了吧——“……所以,才珍贵啊……”

《时雨山》完  

白泽村

那段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大约是我和冰鳍上小学前的事情吧,因为记忆中的我和他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浓红梅花纹小袄,留着长长的童发。把我们打扮成这样是很早就过世的祖父的怪癖,说是为了好养活,于是在七岁之前,很多人都弄不清我和冰鳍的性别。

记得那是个阴霾的下午,去江对面亲戚家贺寿回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带着我和冰鳍坐在颠簸得长途汽车里。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出门的人特别少,朔风呼啸的沿江公路上隔很久才能看见其他的车子,而车中乘客里除了我们家四个之外,就只有一个远远的坐在车尾的老伯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可能因为每当看见他我和冰鳍的时候,总是很厌烦的皱起眉转过头去。不过我的脸色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和冰鳍从家里开始就在闹别扭了,都是冰鳍不好,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只要过江就可以到家了,快到渡口的时候码头方向却挂起了红灯,司机开始为难了:“果然挂起大雾封江的信号了,这一封可能得到明天早上才能走船……那一位去白泽村还好,只要前面岔道口下车就行了,你们要过江的怎么办啊?”

“可是明明江上根本没有雾啊!”重华叔叔不答应了,“打个来回应该来得及呀!师傅,请你帮帮忙吧,你看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他们没法回家多可怜!”

“就算我有心送你们,轮渡船可不是我开啊!”司机苦笑起来,“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走鬼雾起来的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走鬼雾?”

“听名字就该明白意思了吧,祖宗乘着这雾回来呢!要怪也怪你们怎么这时候出门,今天是大冬,祖宗回来的日子,路得让给他们走的!我们讨生活没办法,你们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重华叔叔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谁会当真啊!”

“老规矩嘛,总是有人很在意的!”司机叹了口气,“你们是跟我回去还是找地方投宿?”

“现在我们再回亲戚家的话,到的时候可能已经天亮了……”爸爸推了推眼镜,“师傅,前面会有旅店什么的吗……”

“如果不嫌弃的话……”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坐在车尾的老伯伯突然犹豫着开口了,“如果你们几位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家落脚吧,我家就在前面的白泽村。”

“这可太麻烦您呢……今天是大冬,您家不会不方便招待外人吗?”爸爸倒有些顾忌了。车尾的老伯伯却回答得异常爽快:“没关系的,我们忌讳的不是这个,迎接祖宗什么的只是个形式而已。”

我爬到爸爸肩膀上偷偷看那位老伯伯,虽然他刚刚看起来一点也不亲切,但现在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慈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看来就只能打扰他了。

在岔道口下了车,白泽村的老伯伯领着我们走在衰草低垂的村道上,远远的道路尽头,村舍的灯火在夜幕上晕染出微黄的暖光,烧柴草的苦涩香味弥散在空气里。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夜幕刚刚低垂,杂木林间的小道已经开始结霜了,踩上去的感觉非常奇妙,我因为这全然陌生的体验而兴奋的跑在前头,可冰鳍这个娇气鬼却说走不动了,一定要重华叔叔抱他。老伯伯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真可爱,穿的一模一样,开头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不过后来听见他们分别叫你们两个爸爸,我才放下心来。”

难道,老伯伯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给我和冰鳍好脸色看的吗?

“双胞胎也不奇怪啊?我和空华大哥就是双胞胎呢!”重华叔叔大笑着摘下了爸爸的眼镜,“以前空华不戴眼镜的时候,连我妈都时常弄错,不过我爸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就没弄错过……”

“你们是双胞胎?”老伯伯的惊叫声使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大人也这么胆小吗?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抖,“对不起,我不能招待你们!是我主动请你们的没错,可我们村里就忌讳双胞胎!我家惹不得种麻烦,我也会通知村里的其他人别收留你们的。还有……别再跟着我了!”

老伯伯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离开了,被丢在村道中央的我们家四个一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这算什么?当我们是传染病菌吗?”重华叔叔气不得笑不得,一个劲地跺脚,爸爸也只能说:“看起来那个人不像在作弄我们,可能他们村里真的忌讳双胞胎吧。”

“不管怎么说,我去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就不信没一个肯收留我们的!”重华叔叔走过来想把我也抱起来,“你看我们家的火翼和冰鳍都这么可爱,谁忍心让他们露宿郊外?”我才不要靠近冰鳍,所以立刻加快步伐跑了起来,可是没跑几步就停住了——杂木林前方起起伏伏的土丘从昏暗的天光里浮现出并不太清晰的轮廓,重重叠叠,就好像画书里出现过的……乱葬岗……

“很多坟堆……”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我的好奇多过恐惧。

“瞎说!”爸爸作势要拍我的脑袋,“那是窑!白泽村出产很好的瓷土,所以有许多烧瓷的窑!”

我虽然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怀疑的:这就是窑吗?看起来,真的很像坟堆啊……

不仅仅是村子周围,连村民家房前屋后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瓷窑,白泽村就像是建在坟堆上的。可能因为是冬夜吧,村里异常冷清,可家家户户却敞开大门,在正对门的堂屋里摆着酒席,酒桌北面的席位空着,其他几面却整齐的陈列着杯盘碗盏,奇怪的是桌边一个人也不见。

“看来真的在摆冥酒……”爸爸皱起了眉头,“按照规矩大冬的酒席摆出来先得等祖灵享用,活人要避到厢房里去,过了时辰才能出来……”

“我才不信家家都守着老规矩,不帮我们大活人!”重华叔叔不由分说上一家去叫门,隔了很久厢房窗户才开了一条小缝,屋里人露出半张脸,没好气的说:“你们不知道今天是大冬吗?哪有这时候来叫门的?还懂不懂规矩啊!”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因为某种关系今天无法回家……”

“你们就是三娘舅讲的那对双胞胎啊!”窗户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那个老伯伯真的把我们的事情通知了村里人!厢房里没好气地腔调还继续着:“我们不是有意刁难,双胞胎是不能呆在白泽村的,这可是老规矩!前面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别的村子了,为了你们自己着想,还是请早点赶到那里吧!”

渐渐都快走到村子尽头了,可每一家的答案都是一样的。重华叔叔终于发火了,他站在村里不大的晒场前喊了起来:“如果不是你们村里的人邀请我们留宿,我们早就请司机把我们带去前面的村子,谁要来这种冷血又古怪的村子啊!”

爸爸从重华叔叔手里接过冰鳍:“发牢骚也用,你就省省力气吧!看来只能照他们说的走到下一个村子里去了,火翼,你还走得动吗?”

虽然现在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又冷又累的感觉压倒了,但看见抱在爸爸手里的冰鳍,我还是一边大声说着“我才不会那么娇气”,一边像证明似的跑了几步。随着眼前景物的转换,一点火光从过村子旁边那累累的土堆间摇曳着浮现出来。我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被刺破的黑暗的一角,冻僵的空气里,一阵像结了霜的砂子似的歌声,从那代表人烟的微弱光源处流泻而出……

我听不懂歌谣里唱的是什么,只是停住脚步指向那瓷窑堆的深处:“那里有人……”

“真的呢,住的离村子这么远……我们说不定有机会!”重华叔叔立刻来了精神:“火翼,比赛谁先跑到那家门口!”

我连忙闷头跑起来赶到重华叔叔前头,可是刚几步就一头撞上了什么,像是又硬又脆的东西似的,还发出了挺瘆人的咔哒声。没等反应过来我就觉得身体一轻,两脚完全离地了。“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这回是个小客人啊!”像砂子一样声音响在我耳边,不过语调意外的开朗,是唱歌的那个人的声音!我低下头看了看退得远远的地面,终于弄清楚了状况——原来我被唱歌的人抱起来了!因为这个人个子高挑,我害怕掉下去而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明明是柔软的触感,可为什么在撞到他的时候,我会听见奇怪的咔哒声呢……

我迷惑的在近距离内注视着他的脸,即使是小孩子,我也觉得用美丽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而且,他不像有些美人像玻璃或瓷器那样总让人觉得碰不得,就像……就像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陶器一样,他就给人那种让人想去触摸的温和感觉!

“真是失礼,我家小孩子太冒失了!”重华叔叔赶上来,一迭声的道歉着要接过我,那个人并没有立刻把我还回去,只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在看见跟上来的爸爸和冰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苦笑起来:“伤脑筋啊,原来是迷路的人啊……”

“可不是!”重华叔叔立刻诉起苦来,“我们今天没法过江回家,正愁找不着落脚的地方呢!”他压根不提什么因为是双胞胎而被拒绝借宿的事。

“的确很伤脑筋啊,很少有人家会在大冬这天欢迎投宿的……”抱着我的人虽然长得很漂亮,但讲话却有些迟钝的样子,“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住我这里吧,你看小孩子的手都冻冰掉了……”可是明明他的手比我得还冷啊!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家不需要迎祖宗什么的吗?”重华叔叔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却在瞄着我身后那亮着温暖灯光的房舍。抱着我的人笑了起来:“我是在白泽村学烧瓷手艺的,家并不在这里。而且我今天还要看窑,晚上是睡不了觉的,不嫌简陋的话,你们正好可以用我的房间。”

“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爸爸连忙回答,而重华叔叔已经向灯光的方向走了:“真是多谢你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可抱在爸爸手里的冰鳍这时却发出了小小的抗声:“不要……我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冰鳍这个任性的家伙,一定是因为是我先发现这里才故意找茬的!

“小孩子不要乱讲话!真不懂事!你看火翼多老实!”重华叔叔回过头来低声呵斥冰鳍,抱着我的人毫不介意地笑着,完全不顾冰鳍的不礼貌:“你们叫我苍刻就可以了。”说完他一边走在前面领路,一边重新哼起了那让我听不懂的歌谣。

因为靠近瓷窑,苍刻叔叔的房间非常暖和。爸爸和重华叔叔用从亲戚家带回来的寿桃馒头和土产小菜做成晚餐,虽然简陋,但出于礼貌还是还特地留出一份送给主人,因为不想和冰鳍呆在一起,我主动要求送晚饭去苍刻叔叔看窑的工作间。

还在工作间外面就听见苍刻叔叔一刻不停唱着的古怪歌谣,可能是烧瓷师傅的劳动号子吧,看来他已经唱惯了,所以即使在我向他打招呼,送上晚饭的时候他也轻轻哼着。

“实在太客气了,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大人。不过我已经吃过晚饭了……”苍刻叔叔说着把食物接了过来,顺便加了一句,“还有,不要叫我叔叔,叫苍刻就行了。”看我

还不离开,苍刻蹲了下来摸着我的头发,“你是……叫火翼的那个吧,还有什么事吗?”

“苍刻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吗?”不想说出是不愿和冰鳍在一起,我故意闲扯。

“怎么了?”

“这些真的是瓷窑吗,可是看起来就像坟堆一样啊……”

“没错啊,那就是坟堆。”苍刻轻巧的笑着,用力的揉了揉我的头发站了起来,因为他的口气是那么满不在乎,所以对于这个答案我一时都没觉得有多吃惊,可仔细联想了一下就觉得有些奇怪了:“那么……白泽村也好,苍刻的家也好,都在坟堆上了?”

苍刻可能以为我在害怕吧:“没什么啊,坟堆里睡的都是以前认识的人,有的说不定还是自己很喜欢的人,想到这个,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么苍刻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了!”

苍刻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转过身去观察窑火的情况:“你不过去的话家里人不担心吗?”

这句话里下逐客令的意思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可我才不要这样就去冰鳍那边,于是拼命没话找话说:“如果苍刻非常非常想见他们,就一定能看见的!”

苍刻的背影僵住了,他摸着后脑勺苦笑着回过头来:“伤脑筋啊……他们,根本就不想见我……”

“不会的!即使是小黄,也时常想让我看见他!”一看苍刻不再赶我走,我连忙找理由安慰他,但一提到小黄我的眼眶先红了,“可是我很怕回去的时候看已经不见小黄了,因为它本来就很淡了……”

“小黄?”苍刻擦了擦手,拖了张凳子坐到我面前。

我再也忍不住了,马上就稀里哗啦得哭起来:“都是冰鳍不好,就是他讲我家已经养猫了,绝对不能再养狗,所以我只能把小黄藏在我家和邻居家的界巷里。小黄好可怜,因为它眼睛也看不见,长得又特别瘦,主人说它活不长了就丢了它,连它的妈妈也不要它!那么冷的天,又下雨,小黄只能呆在木板小窝的破棉被里……”

一看见我哭苍刻就没办法了:“还好……还好有你照顾小黄,为它做小窝啊……”

“咦?”我抬起了头,迷惑的睁大眼睛,“那不是我做的,我去的时候,小窝已经做好了!”

“是吗?”苍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能明白那过于复杂的笑意,所以更加焦躁起来,“可是小黄死的时候我在墓旁边哭的好伤心,冰鳍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至少冰鳍陪你一起安葬小黄了啊!”

“不……我到的时候,小黄的墓已经做好了……”我用力地摇着头。

一瞬间,苍刻笑意像窑火的阴影一样摇曳起来,轻轻的,他又哼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谣。在歌声的间歇,他轻描淡写地说:“火翼,你有没有想过呢——是谁为小黄做窝,又是谁埋葬它的?”

没有人注意过短短的界巷,那里是我和冰鳍的秘密据点……难道小窝也好墓穴也好,都是冰鳍为小黄做的吗?那为什么他每次都说小黄又脏又臭,绝对不准我养它,为什么他要在小黄死的时候讲它本来就活不长了,根本不值得为它伤心?

看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苍刻用力的揉乱了我的头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火翼,把眼泪擦干净,我来教你唱这首歌吧!”

我干嘛要学烧瓷师傅的谣曲啊?正要拒绝,苍刻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吗?白泽村住着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如果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定会带走其中一个的……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今天这个好机会的,所以……你必须学会这首歌!”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懂苍刻话里的意思,只想推托不学:“我不会唱歌,冰鳍……”

“冰鳍不行。”苍刻断然地说,“虽然那个孩子感觉更好一点,但从名字看就知道不行,因为这是‘巫女’的歌……”

看他那么坚持,我只能勉强跟着学。所有歌词我只听的懂什么成礼,什么春兰秋菊的,其余就全得硬记,好在歌不长,只有五句。苍刻也不仔细的讲解歌谣的意思,只说是白泽村上古传下来的,唱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听的歌谣,以前每到大冬,中元这些日子,这些家伙就会来要东西。这时巫女们就摆出酒宴,打起鼓,拿着各种各样的香草跳舞,唱这首歌娱乐他们,那些家伙一高兴就回去了。不过现在会唱这首歌的人只有苍刻一个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不对了:“这是巫女的歌,可是苍刻并不是女孩子啊!”

苍刻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了,真正的女孩子是不能参与神事的,古时候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呢!”

我一听就慌了神:虽然常有人弄错,但小一个月的冰鳍是我的堂弟,而真正的女孩子……是我啊!

“可是我……”我正准备解释,话音却被门口响起的喊声打断了:“火翼,你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再不过去空华伯伯要发火了!”只见冰鳍扶着门框狠狠地盯着苍刻,却并不走进来。

现在再解释也来不及了吧,我仓促的行了个礼就朝门口跑,可是却被苍刻叫住了,他带着那种高深莫测的懒洋洋的笑意,指了指我带来的那份晚饭:“帮我把这个放到大门口去吧,火翼!”

好奇怪……即使不饿,也不要把晚饭丢到门外去啊?我疑惑的端着小菜和寿桃馒头走向门口,冰鳍一言不发的跟在我身后,屋外没有月亮的夜空就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冰一样,起伏的坟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向远处延伸着,而苍茫的江滨,一阵淡淡的白雾飘扬了起来……

眨眼间,这凭空而起的白雾弥散开来,像被什么吸引着一样涌过累累的坟堆,漫向我们所在的烧窑屋!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雾的质感也渐渐浓稠起来,但那是完全没有潮湿感的浓稠,与其说那是雾,还不如说是一阵不透明的白烟……

“……走鬼雾吗?”我突然想起了长途车上司机的话,大冬的走鬼雾,要起来是转眼间的事情!

可是……那真的是烟雾吗?越接近就越是清晰——有的缺手断脚,有的少了头颅,还有的四肢俱全,却没有躯干:那是聚拢在一起的,烟气般的残破的人形啊!这些残缺不全的形体却还保持着直立的姿态,摇曳着,曲扭着,从远处迤逦而来……

“这……就是乘着雾回来的祖宗吗?”我连手里的晚饭都端不稳了,冰鳍一把抢过碗碟放在地上,因为动作太急,连盛寿桃馒头的碗边都磕破了。他顺手把我推进屋里,用力关门上闩。

“什么祖宗!这个应该就是让村里人害怕到不敢留宿我们的东西!”冰鳍咬紧了牙注视着我:“我就说不能留在这里的,都是你不好!因为你听不见!从进入白泽村的时候我就听见它们的声音了,它们一直在说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里有一个该归它们!”苍刻也说过类似的话,冰鳍应该不是在胡说,因为虽然他并不像我一样看得那么清楚,但却可以听见我听不到的声音!

但我还是不以为然:“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我们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火翼大笨蛋!”冰鳍气得声音都带哭腔了,“那是指双胞胎,爸爸和空华伯伯这对双胞胎啊!”

难道苍刻一定要我学会那首能把这些家伙送回去的歌谣,是因为他早就已经知道门外的这些家伙会来,知道他们一定要带走爸爸和重华叔叔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那么当时冰鳍不肯在烧窑屋留宿,并不是他任性;真正任性的人是我,我早就应该发现不对的,可是却故意无视——明明在撞到苍刻的时候我就听见他身上古怪的咔哒声,明明知道苍刻是一个连我是女孩子都分辨不出的家伙……

“你们两个还不进来吗?外面很冷啊!”屋里传来重华叔叔招呼我们的声音。我和冰鳍连忙回到屋里,只见爸爸他们正开心的谈笑着收拾碗筷,可是,离爸爸这么近的重华叔叔没有看见吗——一道道细细的黑色条纹不知何时出现在爸爸的脸上,手上;那爬过皮肤的黑线不断增加着,就好像……摔坏的古瓷器上的裂纹一样……

做完事情,好奇心过剩的重华叔叔顺手拿起外套就向大门口走:“大哥,我去看看苍刻烧窑,挺有意思的!”可不能让他出去,冰鳍刚把门闩上,如果打开的话走鬼雾就会进来的!我和冰鳍连忙死命拉住他的衣袖:“不行不行啊!”绝对不能让那些家伙进来,因为爸爸,也许就是他们要带走的那一个!

“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好好,带你们一起去!”重华叔叔毫无紧张感的挥挥手走向玄关,完全不顾我们的阻拦,顺手打开了大门。可刚朝门外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大门敞开着,走鬼雾却并没有像我们意料中的那样涌进屋里,回过神来的我和冰鳍连忙跑到门口,却看见那半流质状的白雾早已不知去向,苍青色的夜空下,一张摆着丰盛酒席的,长得夸张的桌子一直向远处延伸而去,不计其数的残缺人形正呼朋引伴的坐在桌边,大吃大喝……

“好象哪里有火啊,怪暖和的!”一个家伙的耳朵像是融化了似的沿着脸颊慢慢滑了下来。

“菜色虽然不错,但食器也太敷衍了吧!”一个没有左肩,左臂却还空荡荡的悬着的家伙瓮声瓮气地说。他身边脑袋缺了一块的家伙立刻高声附和:“就是!看这破碗!好在我们不怕割了嘴唇!”

这桌酒席……不会是苍刻让我放在门口的小菜和寿桃馒头变成的吧……因为酒桌上每一个碗边上都有个缺口,和冰鳍磕坏的盛寿桃馒头的碗一模一样!

“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点供养,他们就会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这里又吃又喝的直到天亮,最后又落个空手而归。”伴着熟悉的声音,苍刻慢慢的从那些家伙中间走了出来。

苍刻果然是在帮我们的!“原来把晚饭放在门口是这个用处啊!”我说着正要迎上去,可冰鳍却一步挡在门口,静静的注视着苍刻:“刚刚你还在看窑的,现在怎么从外面回来的?”

“我出去透了口气嘛!”苍刻满不在乎的笑着。就是啊,窑旁边那么热,一直在那里谁吃得消啊!

可是冰鳍却一动不动:“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窑,来我们这边干什么?”冰鳍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我们只是借宿的客人,苍刻才是主人啊!他要到自己家的任何地方我们都管不了!

好在苍刻并不介意冰鳍的无礼:“我有件东西在这边了,过来拿一下。”

冰鳍依然不让开,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还有一件事——刚刚明明没有的,为什么现在你走路也好说话也好,都会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呢?”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吗?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一瞬间,“苍刻”睁大了眼睛,他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真伤脑筋啊,还是被你发现了……那是因为苍刻没有被摔碎,而我被摔碎了呢……”借着屋里的灯光,我慢慢看清了他的脸,那的确是苍刻的脸,可这张脸上却布满了和此刻的爸爸身上一样的,细细的黑色裂纹!

“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应该叫苍刻的,可现在连名字也没有,所以没法自我介绍了。不过我和那些贪图吃喝的家伙们可不一样,我是来取我的供养的!”那个人带着和苍刻一样稍稍有些迟钝的温和微笑,慢慢走近倒在门边的重华叔叔,扶起他的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屑的丢开手:“身上没有记号,这个没用。另一个在哪里?我要带他走,因为这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难怪那个人家喊他三娘舅的老伯伯说我们是麻烦,白泽村个个都不想惹上我们,就是因为怕招来这个苍刻二号,在自己家引起失踪事件啊!

我后退一步和冰鳍一起挡在门口:“这里没有你的供养!不要过来!”

“火翼,你们在和谁说话啊,这么大声音的?”里屋传来爸爸询问的声音。苍刻二号发出了轻蔑的咋舌声:“小孩子说谎可不好!他明明就在里面嘛,他的身上有我的记号,躲也躲不掉啊!”

“为什么不回答我,重华,你带着火翼和冰鳍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啊?”门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个节骨眼上,爸爸居然要自己跑出来!

“糟糕了!”冰鳍连忙转身要去阻止爸爸,就在这一刻,大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合了,就好像有无形的手在推动一样,紧接着传来了门闩拴好的声音。“咦?这门是怎么回事啊,谁上的闩,怎么打不开?”爸爸一边摇动门闩,一边着急的说。

苍刻二号停下了脚步,低下头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你又想阻挠我吗,苍刻?你明明,处处都已经赢过我了……”苍刻在哪里?我和冰鳍环顾四周,面面相觑。然而苍刻二号很快恢复了精神,他说着和苍刻一样的口头禅:“伤脑筋啊!这样的话,反倒让我更想得到自己的供养了!”

觉得伤脑筋的是我们啊!我们绝对不能交给他所谓的供养,那可是我们重要的家人!可是苍刻二号一心一意要得到爸爸,不像其他的家伙一样有酒吃就行,怎样才能让他满意?

怎样才能阻止他,才能让他放弃带走一模一样的东西中的一件的执著?

——那是白泽村上古传下来的,唱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听的歌谣……

——以前每到大冬,中元这些日子,这些家伙就会来要东西。这时巫女们就摆出酒宴,打起鼓,拿着各种各样的香草跳舞,唱这首歌娱乐他们,那些家伙一高兴就回去了……

——所以……你必须学会这首歌!

对了,苍刻教我那首歌!那首歌谣,正可以代替供养,取悦那些家伙们!

“我跟你供养!”我大喊起来,不假思索的,我唱起了苍刻教的那首歌谣……

可是……我发不出声音!虽然我可以说话,但一旦开始唱这首歌,即使我用尽全身力,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唱不出来呢?”我慌乱的低下头,低声自言自语。

“苍刻果然连那首歌也教你了……”苍刻二号由上方不屑的注视着我,“我本来还以为在碰上巫女时候可能就得硬闯了呢,不过……看来苍刻失算了呢!原来你是女孩子啊,和我们一样阴气重的人,是唱不出《礼魂》的!”

古代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真正女孩子不能参与神事,苍刻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苍刻二号得意地笑了起来,毫无顾忌的走过我身边,举起手轻轻按向紧闭的大门。淡淡的蓝光浮现在苍刻二号掌心,而大门仿佛回应着这蓝光一样,爆发出一连串苍白的细小电流。苍刻二号抚摸着被反弹回来的手,轻轻咋舌:“伤脑筋啊,苍刻……你就别再阻挠我了!”他用力的扬起手,掌心的蓝光蓦然的膨胀开来!

然而苍刻二号的手却并没有能顺利地挥出,因为冰鳍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手臂上!“你也想阻止我吗?小姑娘能做什么!”那个人的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突然间,那蓝光好无征兆的荡漾开来,像融入流水的墨汁一样变得稀薄,被无形的夜气冲淡,消失在苍空之中——我听见了,熟悉的曲调!苍刻二号难以置信的低下头:“是巫女……怎么……还会有巫女?”

是冰鳍!冰鳍正在唱苍刻教我的歌谣!他镇定而流畅的吟唱着那古怪的歌词,刚刚我学唱的时候冰鳍他一定就已经在门外了!他一定因为苍刻的话而留心硬记下了这首能取悦那些家伙的歌谣!

苍刻二号身上突然发出清脆的爆响,横贯过他皮肤的黑色裂纹清晰起来,他费力的甩开冰鳍,好不容易才稳住摇晃的身形:“你……你才是巫女?早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你靠近的!”

苍刻没能看出我是女孩子,而拥有和他一样容颜的人,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

冰鳍一遍遍的重复着那古拙的曲调,刹那间,苍刻看守的瓷窑仿佛被开启了似的,窑火席卷而出,那丝毫没有暴烈感的暖洋洋的火焰,沿着那摆满酒席的长桌一下子展开来。桌边的家伙们神情恍惚起来,有的开始打哈欠,有的则无法保持形体,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渐渐融入那团和煦的火焰中……

窑火包围那个拥有和苍刻一样容颜的人,他身上爆发出响亮的咔哒声,仿佛被风化般,沿着那些布满他身体的黑线,他的躯壳剥裂,一片片掉落下来,丁丁当当的坠落在地上。

“真是伤脑筋啊,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其中一个就必须消失掉呢?为什么被破坏掉的那个偏偏是我呢?”苍刻二号的视线越过我和冰鳍注视着我们背后,他已经无法看出原貌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破碎的的笑容,“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啊,本来以为可以让供养品代替我留在这里的。可是,你为什么总要妨碍我……”

我和冰鳍回过头去,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苍刻就站在我们背后,窑火环绕在他周身,所以我们无法看清逆光中他的表情。看见苍刻的那一瞬间,和那些坐在长桌边的人一样,苍刻二号的身躯被火焰熔化了,只有他的声音还萦绕着:“伤脑筋啊,我应该更恨你的,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

隔着那扇大门,苍刻的身体也渐渐淡薄了,从他变得像影子一样透明的嘴唇里,传出了我和冰鳍不能明白的复杂语调:“伤脑筋的人是我啊,什么时候你才能发觉呢?我不是在阻挠你……我是在等你,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和为什么,但是我觉得真的一模一样呢,苍刻他们两个……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早起的白泽村村民惊讶的议论声吵醒了我们。对于我们在村外废窑里呆了一夜,居然一点事也没有的情况,他们虽然很惊奇,但也更加坚定了不愿招惹我们的态度。重华叔叔是一刻也不想继续呆下去了,拉着我们飞快的离开村子。我偷偷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沐浴着朝阳的村庄——白泽村的确有很多瓷窑的,但是根本不是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而且,外形一点也不像坟堆。

苍刻说得没错,我在夜里看见的那层层土丘就是坟堆,这看不见的坟茔里一定沉睡着他熟悉的人,他喜欢的人,他要一直等下去的人。

发现冰鳍和我一样偷眼看着落在身后的白泽村,我们吐了吐舌头傻笑起来,不约而同的唱起了从苍刻那里学来的歌谣,爸爸眯着眼睛听了半天,突然惊讶的凑了过来:“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你们两个,唱的总不会是这个吧!”虽然我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即使离得这么近,我们也看不见那些瓷器裂纹一样的黑线了!

“有什么啊!这首歌调子难听,词又这么怪!”纯理科系的重华叔叔觉得爸爸根本就是大惊小怪。

“那是《礼魂》啊!可以说是中国最古老的镇魂歌了!”爸爸推了推眼镜,“是谁教你们的?而且还是用唱的!”

“一定是大哥你教了之后就忘了!”重华叔叔满不在乎的说,“就像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样!”

“你不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爸爸着急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和冰鳍偷看着对方作了个鬼脸——我们才不会说呢,即使讲了,爸爸和重华叔叔也不会相信吧!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段渐渐淡忘的记忆之所以会被唤醒,是因为看到了白泽村的新闻。考古人员在那里挖出了官窑的遗迹。听说官窑的习惯是烧制许多一模一样的器具进行拣选,大约一百件中能够上呈的只有八件左右。这种挑选是残酷的,因为最后那些瓷器根本分不出优劣,但被选中的只有一个。无法通过拣选的瓷器只能被就地打碎,封印起来埋入深深的地底。

背负着随时会被毁灭的命运,怀抱着成为那被留下的唯一一个的梦想,这些脆弱而美丽的易碎品们经受了火的历练,可是梦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够完美,而是因为已经有一个被选中了,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整个白泽村,就建在埋葬瓷器残骸的土地上。难怪那时我会看见那么多坟茔,难怪走鬼雾里,会有那么多缺手断脚的人形,难怪他们会执意要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中的一个作为供养……

但陵考古人员不解的是遗址里竟然会出土一个完好无缺的深青色瓷瓶。即使没有任何纹饰,它纯净的苍色和孤高的姿态却在一瞬间夺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据说当地的稗官野史中有这样的记载,这座官窑之所以没落,是因为这里烧出的极品瓷瓶在运往京城的途中突然神秘消失,以至于落得整个窑场被废止,所有官员都被问罪。

“我听说在遗迹里还发现了和这个瓷瓶一模一样的残片,正在全力修复呢!”我说着调大电视的音量,是为了盖过我对冰鳍和冰鳍的耳语,“这个瓶……就是苍刻吧……”

“居然主动放弃去京城的机会留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冰鳍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笨蛋,难为他一直等到今天……”

“伤脑筋啊……”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却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苍刻这种懒洋洋又迟钝的说话习惯啊!

《白泽村》完

浴着朝阳的村庄——白泽村的确有很多瓷窑的,但是根本不是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而且,外形一点也不像坟堆。

苍刻说得没错,我在夜里看见的那层层土丘就是坟堆,这看不见的坟茔里一定沉睡着他熟悉的人,他喜欢的人,他要一直等下去的人。

发现冰鳍和我一样偷眼看着落在身后的白泽村,我们吐了吐舌头傻笑起来,不约而同的唱起了从苍刻那里学来的歌谣,爸爸眯着眼睛听了半天,突然惊讶的凑了过来:“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你们两个,唱的总不会是这个吧!”虽然我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即使离得这么近,我们也看不见那些瓷器裂纹一样的黑线了!

“有什么啊!这首歌调子难听,词又这么怪!”纯理科系的重华叔叔觉得爸爸根本就是大惊小怪。

“那是《礼魂》啊!可以说是中国最古老的镇魂歌了!”爸爸推了推眼镜,“是谁教你们的?而且还是用唱的!”

“一定是大哥你教了之后就忘了!”重华叔叔满不在乎的说,“就像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样!”

“你不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爸爸着急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和冰鳍偷看着对方作了个鬼脸——我们才不会说呢,即使讲了,爸爸和重华叔叔也不会相信吧!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段渐渐淡忘的记忆之所以会被唤醒,是因为看到了白泽村的新闻。考古人员在那里挖出了官窑的遗迹。听说官窑的习惯是烧制许多一模一样的器具进行拣选,大约一百件中能够上呈的只有八件左右。这种挑选是残酷的,因为最后那些瓷器根本分不出优劣,但被选中的只有一个。无法通过拣选的瓷器只能被就地打碎,封印起来埋入深深的地底。

背负着随时会被毁灭的命运,怀抱着成为那被留下的唯一一个的梦想,这些脆弱而美丽的易碎品们经受了火的历练,可是梦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够完美,而是因为已经有一个被选中了,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整个白泽村,就建在埋葬瓷器残骸的土地上。难怪那时我会看见那么多坟茔,难怪走鬼雾里,会有那么多缺手断脚的人形,难怪他们会执意要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中的一个作为供养……

但陵考古人员不解的是遗址里竟然会出土一个完好无缺的深青色瓷瓶。即使没有任何纹饰,它纯净的苍色和孤高的姿态却在一瞬间夺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据说当地的稗官野史中有这样的记载,这座官窑之所以没落,是因为这里烧出的极品瓷瓶在运往京城的途中突然神秘消失,以至于落得整个窑场被废止,所有官员都被问罪。

“我听说在遗迹里还发现了和这个瓷瓶一模一样的残片,正在全力修复呢!”我说着调大电视的音量,是为了盖过我对冰鳍和冰鳍的耳语,“这个瓶……就是苍刻吧……”

“居然主动放弃去京城的机会留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冰鳍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笨蛋,难为他一直等到今天……”

“伤脑筋啊……”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却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苍刻这种懒洋洋又迟钝的说话习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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