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醉颜酡西洲
2016-07-05 15:34:31 /故事大全 /被围观

上篇 洲游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十八世纪的英国,伦敦。萧家,一个混血世家。祖上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以遣使身份来英的中国明朝皇族。

萧晴溦,十九岁的贵族女孩。同自己的嫡亲堂弟,第十三代萧家首席继承人萧晴洲相爱。其兄萧晴游心机深沉,才华出众,想要篡取主君之位。他和萧晴溦自幼丧母,父亲性情清冷,对他们不管不顾。两人相依为命,兄妹间的情感,既是亲情,又如爱恋纠缠。萧家旁系子裔萧晴澌深爱萧晴游,为他尽心竭力,意图扶持他成为萧家主君。徘徊于晴澌对自己禁忌的深爱和自己对妹妹的过分迷恋之间,萧晴游踌躇两难。犹豫摇摆中,晴澌终于绝望。在一场狩猎中,他扑到晴游枪下,死在爱人手中。

晴溦在晴洲的别墅中遇见古怪的幻影。晴澌身亡之后,孤独的晴游意识到晴溦的重要。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于是策划了一场篡位。

晴溦在一个落雪的清晨被奇异力量诱惑到密林中,归来后大病一场。她被一个吸血鬼袭击。

晴游在计划启动的前夜同晴溦争执,他打伤晴溦,决定事毕之后,便带她远远离开。

吸血鬼巴瑟洛缪来临,杀死守护晴溦的人,带走了她。他告诉她发生的一切,然后给她他的血,他的力量。

那一个夜晚,萧晴溦闯进篡位者秘密集会现场,杀死包括萧晴游在内的所有背叛者。她耗尽所有力气,身体到达极限,濒临死亡。巴瑟洛缪把她变成了吸血鬼。


之一 夜花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节录

上篇洲游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之一夜花

我在这里行走。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夜空中璀璨的星斗。我闭上眼睛,微风如清凉丝绸覆上面颊。我知道这是一个美好夜晚。杀戮即将开始。我轻轻压低帽檐,并不希望哪个失败的家伙将我当作了人类。街道灯火通明,我独自行走。如果你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最好挖出它们来,因为你绝对无法尽览一切美景。我低声微笑。又一个馨香馥郁春夜,月光明媚,几乎让我飘然。我高高兴兴坐到街边,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一眼,这让我极其满足。

只要没有什么来打扰我此时的快乐。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忽有一只手落上我的肩,我那光泽如玉的棕色长发一径散披在那里。我微微蹙眉。我厌恶身外之物碰触我的头发,何况不怀好意。我不动,等待对方下一步做些什么。纤细手指只是轻轻并拢,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击可以教他的头骨霎时碎裂,血浆和脑汁绽放,如一池洁白可人的珍珠露衬出波光中浮荡的殷红蔷薇蕊瓣。我喜欢这种美感。憔悴而癫狂,充满了刹那的丰盛和绝望。虽然这里是典雅堂皇的西区,我也并不介意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选择此处作为现场。归根结蒂,那并不违反我的审美原则。纵然身为侯爵世家嫡系后裔,亦是如此。

我慢慢抬头,街头霓虹映上我的面孔。华光并曙。一点点温度。我甚至听得见光线自面颊上款款流离,声响破碎。我听见身后那个家伙一声惊呼,我的上帝。而后是匆促奔逃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轻轻微笑,倒数五秒。起身。抬头。眼光弧度恰好对准他逃离的方向。

我摇头,对自己无可奈何。

来吧。薇葛。否则今夜你何等无聊。

你已无药可救。亲爱的。

慢慢摘下丝绒帽子,抚了抚长发然后重新戴好,以一个轻快的手势。笔直长发,淡漠青棕,在月光下常泛起一层银灰宛若烟云飘摇。近乎古怪的笔直和柔顺,迥异土生英国人发质。那是自然。我有多于二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那个辽阔、幽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有权保持这样一种诡异的美,否则我漫长生命中的快乐或许会大打折扣。我不晓得。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感谢我的祖先,给了我这样一道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

我的名字,薇葛蕤。薇葛蕤·萧。

Vagary·Soar。

很久之前有人给了我一个过分甜蜜娇媚的昵称:薇葛。然而能够叫出它的人已寥寥无几。

仍然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谁叫过我,薇。

然而那已是太古老的事了,古老到我已无空暇再去回味。回味这一个字的九转回肠,回味它的铭心刻骨,直到最后的血色淋漓。

我就是薇葛蕤。伦敦的薇葛蕤。游走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女子。

脚步轻盈如蒲公英洁白绒羽飞越茫茫草原。长发在月光下舒展成一幅华美丝缎。我从不轻视自己的能力。没有它我一无所有。我深知这一点。疾风呼啸而过,将黑色风衣鼓起。心脏在重重丝绸羽纱包裹下跳动,轻快且镇定。

这是飞行。

当足尖远离大地,一切世俗规矩便都随之虚无。茫茫天地,旷野无垠,可以到达之处便是心缘。我享受这种感觉,近乎迷恋与麻醉。

我看到了我要的东西。轻轻停下脚步,脚踝牵绊着最后一缕风声,我悄然踏上他面前的房顶。这是中等公寓楼顶。月华朦胧,脚下路灯光色幽暗,切合所有我中意的因果。我看着那个冒犯了我的家伙,想象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那个家伙并不算太年轻,作为我的同类约是60—80岁左右年纪,男性,高出我很多,欧裔。我懒得再看下去。对方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蓝眼睁大,瞳仁里泛出苍白。那是恐惧。当传说中不可知不可信的神秘角色骤然同你针锋相对,除了恐惧你还剩下什么?

你回答我。

他站直身子,看我。看着面前这个身高不足他下颚的混血女孩。从我那一头水波般徐徐荡漾的长发他早已认出我。他的眼中弥漫绝望。是的。因为末日已来临。

我缓缓脱下外套,黑色风衣如堕天使彷徨的羽翼瘫落脚下。我让他看清我一身似雪白衣。女孩有纤薄嘴唇,唇角微挑,带着惯常的清冷弧度。我给他一个毫不留情的微笑。

是你。他呻吟着。嘴唇没有半点动作而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瞬间失去全部勇气,高大身躯摇摇欲坠。有某种气味自他崭新的缎里外套下整洁冰冷的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那是足以支撑一个不死幽灵全部勇气和意志的魔力。是从他化身作我们当中的一员开始就跟随着他,并将随他的经历和生命一同增长的蕴藉。而我要夺取它。这个家伙要为他今夜的鲁莽付出代价。那些他无法想象无法拒绝的代价。

因为他触犯的是我。薇葛蕤。独一无二的我。

我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薇。薇。亲爱的薇。

我轻轻微笑起来。

是你。你这个邪恶的女孩。你这腕戴玉镯的妖精。疯子。异端。你这叛教者。他癫狂地呼喊着。我知道他已经疯狂。否则没有谁敢这样对我。我轻盈走向他。他跌倒在地,盲目后退,用他非自然的膝盖和手脚匍匐移动躲避。我的脚步让他无处可逃。

我的白衣不爱沾染血迹。我摘下乳白丝质手套,伸出手,碧绿翡翠在苍白腕上辗转闪烁。透明的玉镯,和我的手腕一样纤细契合。那一丝血痕般缓缓伸延到玉色深处的深绿,那色彩宛如某个人的眼眸。

我心醉神迷。我五体投地。

他尖叫出来,转身逃跑。我平身飞起,如一道烟雾掠过他头顶。手指嵌入他的颅骨,深入,再深入,足够有力。柔软指尖敏感如第二双眼,蛇之媚眼。指甲苍澈如宝玉,触及他温热脑髓,像抚摸一只光滑晶莹蚌壳。我慢慢抽出手指。

身体轻缓而敏捷地在空中转半个圈,飘飘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我看着他疯狂旋转,一边发出盲目且哀痛的吼叫。他的头颅已经完全变成一只廉价蜂巢,喷涌着红白交替的粘稠液体。我忽然有一点厌烦,别过头,微微合了合眼,然后果断地抽出了袖中的霞月刃。

刀锋明如下弦之月。

这还是我周岁时得到的礼物。记忆如此清晰。抓周游戏上的婴孩,白衣绣袄,头顶梳七根发辫,红丝为束,南海明珠坠角。颈间的黄金锁片如此沉重,几乎惹得我放声大哭。腕上戴芙蓉链,悬着寄名符。我一身花团锦簇,看呆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绅士淑女。他们啧啧称羡。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习俗和华美装束五体投地,深深迷恋。我还记得那些热切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注视,纷纷投向径自津津有味地咂着手指,坐在母亲怀中的我。

那一次,我义无反顾。有生以来头一个绝然罔顾的抉择。面对那许多琳琅满目,细嫩圆润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霞月刃的刀鞘。

义无反顾。

全场哗然。乳母匆促上前抱起我扳开细小手指。窃窃私语如七月骤雨。杀伐之气甚重。有人下这样的判语。周岁之女,如此亲近大凶之器,何其不祥。乳母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把我再次推回那琳琅满桌的珠玉玩器之中。她颤抖的手犹豫而又叵测地抓起霞月刃,想偷偷将它藏起。

放下。祖父威严语声幽幽传来。你怎敢擅动。

让这孩子再来一次。若是天命不可更改,就让我萧家生长这一个杀伐女子。又能如何。

再来一次,仍是如此。

祖父泠泠目光自上而下投视,而我笑容如花,灼灼其华。

他苍老的手指缓缓握住寒冷刀柄,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拔它出鞘,而是一如旁人所预料,将这柄祖传十数代的名刀放在我稚嫩怀中。

我的笑容,在那一刻,灼灼其华。

命该如此。霞月。十世名刃。刀锋惯隐于袖中。这是暗算与刺杀的名品。绝代刺客的恩物。我注定生于它,亡于它。

霞月。我下弦的命运。

霞月光彩如冰。坦然荡起。夜空中仿佛飞鸟绽放一声憔悴的振翎。我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住刀脊,鲜血悄然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刀刃,苍白刃锋在温暖血液滋润下顿时转为淡淡绯红,宛如少女欲滴的娇艳容靥。如霞伴月,映血得生。这古怪而绝美的刀啊。它快乐起来,泛出一声龙吟,依旧桀骜不驯。手腕敏捷旋转,一击厉如电光劈空而下。

我割下了他的头,用他新定做的外套裹好,投入路边垃圾分类处理器自动焚化。我满足地回身,仰望片刻之前我飘然而下的楼顶。那里此时正躺卧着一具无头尸体。不过没有关系,日出第一缕光线投射之时,一切都会完美地灰飞烟灭。这就是杀死吸血鬼的好处,完全省去处理尸体的麻烦。

我脚步轻盈,目光洁净,面容无瑕。我走在街头,在凌晨到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到熟识的Happy Cafe坐一坐,假装喝下一杯温暖的Espresso。然后对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微笑,然后离开。

所有人都熟悉我,这个动人且神秘的白衣少女。亚欧混血的独特容颜,出奇苍白的肌肤,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深处同时泛着蓝宝与墨晶的幽光。我的眼神是深埋在大西洋底一万呎的亚特兰蒂斯。

优雅、悲凉而神秘。那是他们给我的评价。

我是谁。我是谁。我轻轻微笑。我混迹人群。我避世而又嚣张。我多情而又嗜血。我是谁。我刚刚残杀了我的同类。我把一个稚嫩的吸血鬼送上西天。只因为他触碰了我的头发。我美丽的长发。我是薇葛。我是薇。独一无二百无禁忌的薇。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叫过我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遗忘于灵魂彼岸的花朵。踌躇着探向我的手指。我记得它,它记得我。我们互相铭记,互相凌虐,互相遗忘。

那个声音轻轻呼唤着我。无法遗忘。我的名字。我永远的名字。我的记忆和我的昨日。

昨是今非。

萧晴溦。



之二 伶音

我慢慢走回。脚步满足而又轻盈。春风吹动柳轻侯。我微笑着,一直保持这种动人神情。天色晴冥。远处高楼掩映一丝丝淡漠光线,雾霭朦胧。我在空荡街头行走。这是凌晨的伦敦。声光魅影之外的清凉时刻。这一刻的美好是神明的礼物。

我伸出双手,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我在四顾无人的街道上旋转。这是我的城池。无论我做些什么都没有人妨碍。这里是萧家的产业。这一片高楼和美丽建筑。它们属于这样一个古老而诡秘的家族。我翩翩地行走,日光在我身后一点点蒸腾而起。我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知道下一秒即将面临永久的消逝,仍然可以微笑着对所有人轻声说出再见。我中意的坦然态度。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前一步,我的手指早已攀上了意料之中的那扇窗子。

拂开长及地的厚重黑锦缎窗帘,走进房间。我太熟悉这样的会见,故此可以如此坦然,甚至从窗口飞身而下的姿势可以优雅如淑女提起丝绒裙摆,款款走进女王陛下的宫廷。归根结蒂,我一贯如此。

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是,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这个孩子穿戴齐整,我几乎又要微笑出来。究竟他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床太早,我无法分辨。他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神情冷酷,微薄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很不开心。我着迷地看着他身上的青色西装,雪白衬衫,领带的花纹动荡如斑斓漩涡。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醉神迷地盯着他。我知道他很快就会不自在起来。这个孩子还没有冷静到我所期待的程度。

果然,面对我的注视,他先是微微侧开头,继而仿佛要把自己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掩埋一般,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扬起头,神情不悦地盯着我的脸,却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好了。不要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何时大驾光临的,怡伶?”

他的脸微微红了红。这害羞的孩子。每一次我直呼他的名字总会得来这样回应。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我。教他无法面对的我。他终于鼓起勇气,坦然质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轻轻挑眉,眉尖那颗殷红的胭脂痣随之微微浮动。我清楚自己每一分神情,每一种姿势,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无限后果。我知道。因此我情愿承担。就像我如此明了自己左眉尖上生着的那颗痣,细小而鲜艳,是无比甜美的朱红色,色如朱砂。那是自我出生便附着的标记,注定了我生而为萧晴溦的暧昧命运。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居然如此质问我。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我的手指丝毫不受控制地抬起,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我已经轻轻抚摸了他温暖的脸孔。那皮肤光滑细嫩如甜蜜蔷薇花瓣,满溢着年轻男孩丰盛馥郁的生机,淡淡地诱惑着我。我触及他精美颧骨,线条流畅而唯美,一如我们萧家人的风格,精致且优雅。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有充分借口使我心醉神迷。但事实上被惊人的眷恋和不甘不舍的恐惧折磨得矛盾不堪又难舍难分的倒是他呢,萧怡伶,我的怡伶。我的家族这一代后裔中唯一保有了我的秘密的美少年,我的后裔和徒弟。我忠实的宝贝护卫,为我考量得无微不至。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的情人,至少前世有此可能。前世的情人。来生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在我华丽的棺材里,在每一个破碎不经的梦想醒来之前,为这种滑稽而荒唐的想象捧腹大笑。

我说,“怡伶,你几时学会如此对我讲话。”

我板起脸,变脸如翻书。

他顿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

我悄悄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怕我。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一个吸血鬼的一言一行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轻易得知他心头一思一动。窥心的魔力令我丝毫不必费力便可了解他心中一切念头。但我还是宁愿与他一字一句地交谈,同他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可以同他狠狠吵上一架。人生当有此乐趣。

我说,“怡伶,我累了。”

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只回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巨大抽屉,里面静静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有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美丽下去。

一如我。

他为我打开棺盖,里面铺设的洁白锦缎柔软光亮如初。我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他脸上肌肉有些抽搐,经不起这种玩笑,或者是经不起这样的我对他开这种玩笑。有很多时候他会对我说,我常忘记你并非活人,薇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本不该如此。

我轻轻躺进棺材,望着他木无表情地合上棺盖。黑暗缓缓泼洒下来。突然他一手托起那沉重盖子,一手伸进来揽住我的头,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我直视他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手指缓缓梳我闪光的长发,轻轻滑落。

然后他关上了棺盖。

我听见轻微摩擦声。那是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机关被合起时发出的点滴回音。我知道此时自己绝对安全。我在他睡房的床下,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安稳角落,我诡秘的藏身地。

我静静合上眼睛。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棺盖内侧的雕花和嵌饰。辗转的花纹,纹理深处涂有精心兑取的龙涎香,混合着东方花木的淡淡芬芳。那是数百公吨的花朵被活活捣碎而后揉烂,压榨,萃取,蒸叠之后才可以得到的些许绝世香精,被那个人轻柔而毫不顾惜地涂抹在如今这具属于我的银漆棺材上。这么久了,那诡秘的芳香始终不曾湮灭。这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昨是今非。不曾更改的似乎只有我和我如今栖身的这具棺材。三百年前的礼物。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人。曾经被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过,怨恨过,爱慕过,悔恨过,忏悔过,遗忘过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除了我生命之外的第一件礼物。我曾经对着它惊声尖叫,然后心碎魂裂地失声痛哭。但三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是如何地依恋它,这不曾同时光一起磨灭的礼物。

我那亲爱的魔鬼郎君的礼物。

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怡伶给了我一个吻。勉强说来算是一个吻吧。他的嘴唇那样柔软而芬芳,这也许是他身为男孩子的第一个吻,匆促而慌乱地落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无声地微笑起来。这个傻孩子。难道他要迷恋上我。注定的寥落。我是一场他无法承担的寥落。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眼前轻盈走动,容颜华艳如蔷薇的少女,她根本早已不是活人。我十九岁的容颜永远不会改变。我青春年少的身体永远不再生长。我不食人间烟火,夜夜以鲜血滋养自己的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的往事,我的过去,那些在萧氏族史中永远不能明言的记载,我的记忆,专属于我的刻骨华年。在我仍然身为萧家那个名唤晴溦的女子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的过去。我似乎早已没有重温的机会。



之三 梦回

我没有名字。能够叫出我名字的人,拥有那资格的人,他们只是对我轻轻微笑,用更亲近的字眼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眷恋。

晴游叫我薇葛。

如果听见那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嗓音,“小雨儿。”那一定是晴澌。

而晴洲,今生最初与最后的一声呼唤,暧昧而凄美如谜。他的声音如同爱抚,沙沙地摩挲过我充满渴望的肌肤。

他轻声地叫,“薇,我的薇。”

十五岁那年,晴洲自法国归来。离去十年,那是历代萧家首席继承人必经的磨练。他成功地得到了祖父的认可。

为庆祝他的归来,萧家举办了惊人盛大的夜宴。

那晚我破例穿了红。奇异的明丽,断肠般冶艳。晴游要我这样装束,于是我听从。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在众人面前绽放这样张狂的绮丽。从前只穿白,是心爱,也是无谓,无谓与那些贵妇淑女争奇斗艳。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厚道,而是无聊。

“风流既已占尽,也便罢了。”晴游微笑道。我总是迷恋地看着他移不开视线。我的哥哥,他太美,太蛊惑,那种超拔群伦的秀丽和清挑,注定了无人可以同他比肩。二十二岁了,他仍未成婚。事实上,放眼帝国上下,万千群花,我也实在不知道有哪一家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我的哥哥。容色,才华,身手,上帝原来当真并不公平,他太眷爱我身边这个完美的男人。

晴游挽了我走进大厅,熟悉的灼热扑面而来。是数十盏奥地利极品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光线,更是满厅来客纷纷回首注目的眼光。我们默契地彼此对看一眼,晴游轻轻握我的手指,我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一刻,万籁俱寂。惊叹声被勉强屏住,有几位女客的扇子不由自主掉落在地。只有馥郁花香在宽广的大厅中徐徐流淌。那奇异芳香仿佛会闪烁出光亮,摄魂般的美感。

满堂华丽的惊奇和寂静之中,只有他的脚步沉稳均匀。

他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一礼。

“游堂兄,感谢您光临。”他轻轻抬起头,笑意在唇角飞扬起一个诡异弧度。他扬眉看我,并不称呼,只执起我右手轻轻一吻。

那一瞬间,那双冰绿眼瞳仿佛一道逼人闪电,再次不由分说地透入我心底。他微笑,笑意如此清冷,是杀机暗伏的挑衅,却有某种不经意的柔和在那一扬眉间划过我心头。一柄柔软而锋利的刀,瑟瑟地,在洁白如缎的心屏勾勒出某个并不清晰却深不可测的形象。

萧晴洲。

这个与我同龄的神秘男孩。他依旧着黑色礼服,洁白衬衫内袋里却露出一枝殷红蔷薇。那般艳丽,骤然夺目。我抿起嘴唇,故意不看他。偏开头去,却发现满庭摆放的花朵,尽是那似血绝艳颜色。我有一点点诧异。回过头,晴洲的目光肆无忌惮跟随我的眼神。毫无疑问他正等待着这样一记询问。

这时宾客们终于从我和晴游出场那一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女人们开始悉悉簌簌评论我今夜的装束。我依然一言不发。男人们向晴游围上来,试图将他融进某些热门话题里。

我放开晴游的手臂,微微一笑,然后径自走开。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陪他出场,做他当晚的女伴。一次又一次打碎那些觊觎我哥哥的女人们的美妙幻想。我无聊地叹一口气。

“尽管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可是这无聊也未免太露骨了一点。”

我不回头,洁白手指径自同一束花朵缠绕,仿佛冰与云霞交融的美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我快活地反问,“既然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走近我,毫不顾忌地抓住我戴有玉镯的左手,拉到面前。

“我不知道你穿红色居然这样悦目。”

那眼光又是肆无忌惮。

我浅笑,“你才见过我几次?”

他沉默,然后低低地说:

“或许我是太迟了一点。”

我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细细看他。萧晴洲。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他长发垂落,那洒脱姿态很像晴游,但他眼底没有表情的宁静,却是与众不同的冷漠和直接。这一点却又同晴游的温存气度大相径庭。何况,他身上浓重的黑色,那是刺痛过我眼神的沉郁颜色。他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人。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蔓延开来。我看向晴游,他唇边笑意悠然自得,向我示意。我再看过去。走进来的是个高大男子,身材是直能将礼服穿成戎装的挺拔俊朗,眼光深沉,面目清秀中隐带风霜。我轻轻微笑起来,明了了哥哥的用意。

原来如此。

那男子甫进来便被包围。崭新的偶像啊。我笑,回身重新玩弄起新鲜花朵,带一点冷酷的愉悦将花瓣一点点撕裂却不扯下,任凭它千疮百孔地遗留在枝头,碎裂的绮丽,分外招摇。

“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才如此安静吗?”他居然仍未走开。

我笑起来,“那个人,那个人啊。”心头霎那涌起某种残忍的快乐。我转身看着萧晴洲,他安然站在原处,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有一点不悦。

“那个人三天之内会上门向我求婚,你相不相信?”

他短促地冷笑一声,脸色忽然沉下。我扫他一眼,于是走上前去。走开之前我笑对他道,“打个赌如何?”

他伸出手,不发一言。我们轻轻击了一掌。

“赌注呢?”

“回头再算。”我无所谓地挥挥手。事实上我也的确不想对他要求什么。我需要什么?我什么都已拥有。

向阿尔弗雷德走去时,面前的人群仿佛摩西分开红海般向两旁退开。我面前的男人清楚地看到了我,他眼神中的火焰依然明亮清澈一如当年。我微笑,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滟如朝花。我提起裙摆对他轻轻一礼。他注视着我,神色惊愕,几乎忘记回礼。

“欢迎归来,勋爵。”我深深注视他一秒钟,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细语声经久不息。

回到晴洲身边,他看着我,那眼神如斯遥远。我禁不住打量一下自己的装束,没有丝毫问题,便对他不甘示弱地冷笑一下。

“按理,我似乎该叫你堂姊。”他淡淡开口。

我挑起眉。

“听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只是我比你晚了几个时辰。”

“所以刚才你理都不理我?”

他也扬眉,“你介意吗?”

“并不。”

他微微一笑,神气是占了上风的得意。那不就对了。他笑容里的傲慢就是这个含义。我气恼起来,便压低声音道,“你脖颈上的伤似乎痊愈了。”

他脸色一寒。我微笑,便转身离开。他在身后冷冷地说,“那柄刀还在你衣袖里?玩火的人,你当心了。”

我回身对他行了个优雅的曲膝礼,“不劳阁下费心。”然后再次压低声音,“若是你还想自讨苦吃,我也随时恭候。”

转过身,险些同阿尔弗雷德撞了满怀。他握住我的手,眷恋地吻了很久。

“薇葛蕤,我想念你。”

我微笑一下。从他闪亮瞳孔中看到自己今晚的模样毫不留情地绽放成一枝光华如梦的盛世妖花。裂焰红。断肠红。残霞红。一身绝艳,抢尽目光。无裙环的丝绸长裙,后摆极长如凤尾飘垂。长长的腰带是一整幅华美刺绣,束的很高,益发突显腰身纤细。缀满火红太阳石的紧身胸衣外罩了齐腰小衫,高领,长袖,没有多余花边镶嵌。事实上,整套晚装出奇的美感便是那变幻莫测的衣色,染工极其精致,几乎是过于精致了。自下而上,色彩呈现出多重浓淡均匀的交替,在明亮灯光下闪烁生光,旁妍侧媚,变态百出,一刻不停,眼光几乎无法捕捉。

“花光露气,灿若云霞。”穿好这套晚装给晴游看时,他轻轻鼓掌,如是评价。我在他深沉蔚蓝的眼眸中读到真实的赞赏。这套衣服是他专门为我定做的。衣料据说自遥远的东方古国而来。样式则出自我哥哥自家手笔。我相信全伦敦城愿意为了这样的眷顾而出让灵魂的女人何止千数,想来就有大笑的冲动。这样的华美雍容,穿在我这样一个任性而闲散的女孩身上,简直糟踏了衣服。

阿尔弗雷德牵住我的手,眼光中的眷恋和叹赏一如当年。我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细长的伤痕,禁不住微微一笑。而他显然会错了意。无视众人眼光,他拉住我不肯放手。

我抿起嘴唇,暴躁性气又按捺不住。左手无聊地转动着手腕上那只戴了十五年的翡翠镯子,右手却忍不住收进袖中,轻轻扣住了霞月的刀锋。

这时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冷酷。

“勋爵,冒昧打扰。请容我自我介绍。”

我飞快接上,“我的堂弟,萧晴洲。萧家未来的继承人。今晚的主角。”

我看到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一冷。而阿尔弗雷德的脸色有一丝变化,不知是不是因为“萧家未来继承人”这个身份。

他说,“久仰。”

晴洲居然没有回答,他笔直地看着我,眼光毫无表情。然后他对阿尔弗雷德鞠了一躬,“请恕我失礼。”

他突然出手扣住我右腕,正中脉门,我吃了一惊,已经被他占了先机。刚想回击,他手上用力,我半边身子顿时软麻,无力挣扎。我又惊又气,急忙找寻晴游,却放眼不见他的身影。踌躇间,晴洲已经把我拉出大厅,推进旁边寂静无人的小客室。态度几乎是粗暴的。

我踉跄站稳,气恼之下,霞月已滑到掌心。他摔上门,冷冷看我。

“萧晴洲,你疯了吗?”我斥骂他。

他的目光碧绿如水。那种穿透的清明镇定。远离人群,收敛起人前的温文尔雅。他恢复成一个惟我独尊的男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停在原地不动,仰头看他。他走到我面前,极近,身体几乎贴合,态度逼迫而霸道,对峙直指人心。

他慢慢俯下身来。我们面孔之间的隔绝,只有丝线般纤薄距离。他的睫毛轻轻撩动,每一记颤动都几乎拂上我的肌肤。他似乎极其喜欢这样近到极致的对峙,状若亲近的侵略。

而我从来不想示弱。

我们的气息彼此交缠。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细长平静的呼吸若有若无。

之四 风绽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那一刻千绪纷扰,也许是一切是非的开始。我面前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初见之时,是一个妩媚清冷凌晨。他打扰了我独自飘游在庭园中的寂静。所以我毫不留情地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伤痕。霞月的微笑至今清澈。我可以听到这一刻它在我袖中微微颤动。它在笑,在叹息和责问。为什么,面前这个任性的男子,他的血有某种惬意的芳香,和我的一意孤行如此相像的味道。甜美而绝望。

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有些人的生命,开始就是为了漂流到尽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不同。然而在我面前,那是一座开满隔世花朵的冶艳庭园,那些从灵魂彼岸飞舞而来的种籽,在一念差错之间停留在此岸,然而那是生命的浪费。终有一日它们会枯萎,在绽放了最初与最终的美丽之后,凋落成尘是唯一结局。

否则,就是被某个人随手折下。哪一种死亡更为迅速和快意。我不晓得。

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气息交缠。我突然反手。那是我最熟练而危险的动作。而他竟然可以同时出手应对。霞月出袖同时,他扣住我的手臂。刀锋直抵他心口。可是停留在那样一个细密完美距离,我居然刺不下去。气力已竭。他的指节恰到好处地顶在我手臂上的穴道。

第二次,为他所制。

他微笑起来。如果方才他的举止只是教我诧异,这一刻他顽劣的胜利快意却激怒了我。不假思索地,我突然仰头迎上他的嘴唇。那瞬间我看见他碧绿的眼瞳骤然紧缩,难道是被惊呆。

无暇细想,我狠狠咬了下去。

他低低一声呻吟,手指有一丝放松。已经足够。霞月迅速前探,我手腕轻抖,无声无息地将刀锋送入他的身体。一阵只有我明了的瑟瑟低鸣。它尝到了,它很满意。然后我收手。注视着霞月水色刀锋渐渐泛起魅艳绯红,我微笑起来。

他慢慢低下头,注视自己的伤口。我不动。霞月并未刺入太深。归根结蒂,我还不想杀了他。这是个有趣的游戏。而,放眼萧家上下,我已经很难找到这样迷人的玩具。

他轻轻笑起来,“果然,面对你,还真是一丝都不能疏忽呢。”他按住伤口,指缝中渗出几痕血丝。我慢慢后退,微笑。

然而他笔直注视着我,舌尖轻轻滑过布满血迹的嘴唇。目光里有一种残酷和快意的闪烁。

我更想要的伤口,是这个。他目光萦动。不言不语。我却突然明白他撩拨的含义。眯起眼,我细细注视他。这样对我。他莫非想死。

“萧·晴·溦。”他一字一句地念,然后突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巨大灿烂。

“我记住了。蔷薇。”

他叫我briar。我怔了一下,然后冷笑,“你的中文学的不错。”

“勉强。”他面不改色。“至少我知道,你的名字,和澌一样,都是一场下不完的雨。”

他转身离开,脚步仍然平稳。做主角的人终于提起自己的自觉。我随后走进大厅,发现晴游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高挑清瘦的短发男子,他的发色居然是一种古怪的白色,亚麻的颜色,偶尔低柔灰暗,偶尔又明亮如银。我紧紧地盯着他,然后他忽然回过头来。隔了厚重人群嘈扰音乐,他居然立刻察觉了我的注视。他同我安静对视。秀致脸孔,轮廓清显。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青灰色,像蛇,或是某些相似的华丽冷血动物。那些习惯于带着事不关己眼神默默注视世间纷扰,然后在某个寒冷时刻出人意料地一口咬中猎物咽喉的邪恶生灵。他像他们,邪气的眼睛。

然后我悄然微笑起来。那么,我喜欢他的出现。我知道他是谁。他会是谁。萧晴澌。同萧晴洲一起归来的人。和我一样在名字中嵌入一场潇潇冷雨的人。我喜欢他,又一件崭新的、无法预测乐趣的玩具。

看到我之后,他对晴游低低耳语,然后向我走来。

至少有两个人同时注视着他的举动。晴游,和晴洲。我看到他们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迅速投来。一样安然,却暗含某种无法解释的混乱。我思考一下,然后打起精神来面对眼前的人。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不喜欢这种表情。但他头一句便问我,“晴洲可是得罪你了?”

我白他一眼。

“离那家伙远些吧。”他笑,这次是真的笑,仿佛还带些揶揄。“他,我同他在一起十年。还是头痛,况你。”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宽容地看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不过,也未必,听晴游说,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小雨儿。”

我一挑眉。

“很动听。很适合你。”他自作主张。我仍不说话。他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你同晴游很熟?”我突然出声。眼看他脚步一滞。

“是,很熟。”他转过身,这个话题显然击中了他。“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便认得。”

“然后你去了法国?”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为什么?”

“小雨儿,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笑,然后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明白。”

我盯着他,直视那双青灰色的眼眸。“那又怎么样?”

他举高双手投降,然后笑着走开。先知先觉吗?他以为他是谁?

然而后来我晓得,他,晴澌,他真的可以。最痛苦的人。最聪明的人。最令人心碎难以忘怀的人。晴澌,晴日已尽。为什么。看得到前尘往事昨是今非。为什么要有那样一双通透至疼痛的眼睛。难道不是最沉重的伤害。且自私,且绝望。

他甫一走开,那个家伙便走过来。我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帷幔阴影。他跟上来,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枝红艳的花。是他衣袋里的蔷薇。

我退后他便趋前,直到我避无可避。

“为什么?”他看着我,表情快活。

我低低地笑起来。为什么?算是为了他好。我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看。我太明白自己,性情一旦发作,并不容易自控。那还是晴游磨了我多少年的结果,他的冷静优雅,我仍然无法学到十之一二。面前这个坦然微笑的男子。伤他,并不要紧。我只是不想晴游因此恼我。他为萧家的颜面,我则为了怕他不悦。

暗影之中,他一身苍黑压制住我身上璀璨红衣。

他伸出一只手拄在我身后墙壁,半个身子笼罩住我。态度坦然傲气。有人走过来,脚步轻柔。看见这副姿态,慢慢退开。料是误会了这番情境。

“等你回去开席呢,洲少爷。”

他不动。良久。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碧绿青翠,清明冷洌的眸子。即使纠缠起狂漩汹涌,也绽放如此一种清澈透亮光彩。那又是因为什么。他的透彻,还是我的敏感。在他眼神深处读到的,不止是傲慢侵略,蓬勃掠夺。这个年轻男子,他的凛冽在我面前如此繁盛,如此张狂。然而这一刻被他如水清凉的视线所笼罩,一颗心,骤然跌落万千红尘之中。天知道,在他清冷瞳孔深处,我看到一个如此清晰的自己。数日前初见那一刻的震慑重回,被他所震慑,那一瞬,我茫然地感觉脆弱,几乎窒息。

“那些蔷薇,那些花,那是你的颜色。今夜的一切……”他忽然握住我的肩,贴在我耳边,语调轻盈。

“只是你的颜色。”

他注视着我,目光切近而遥远。

“萧晴溦,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握紧霞月,微微垂下头。还不够明白吗。他的意图。如此危险而美妙的一番诱惑。在这样一个不曾提防的时刻,像细薄刀锋遽起,无声没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他明白。我也明白。原来在一开始我们就已清楚了解。一切。这样抗拒。这样任性。这样相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足够明显的答案。

冥冥之中,这样的一记年少相对。我们都如此清楚,纵然年少,也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无法挽回无法见证的结局。相见。别离。疯狂滋长的情意,在彼此青春年少飞扬高傲的眼神中瑟瑟绽放不为刻毒时光所动的清丽容颜。

我们都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的一切。是如何危险,如何毒辣,又如何的绝美难以抗拒。

所以无法抗拒。

帷幔忽被拂开,阿尔弗雷德怔在那里看着我们,表情古怪而惶惑。

我们都没有动。晴洲紧紧握着我肩头,在阿尔弗雷德面前,他慢慢俯下脸颊,贴在我鬓边。眼神却凌厉上挑,带着些许诡异意味看牢了对方。

他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打发他。”

我看他一眼,他笃定地笑。

“走开。”我的音调轻如淡淡风声。然而阿尔弗雷德明了地看着我,他的脸色再次苍白,却仍然风度十足地对我行礼如仪,然后低声说,“请允许我改日再来府上拜会。”

我别过头去,清楚听见他在身后微微叹息。他怎会不明白。初见那年,我刚满十二岁,同是一场奢华舞会,我陪伴晴游出席。那一夜白衣胜雪,风华却是年少锋芒初现,盛世妖红。

那一次,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了我。

而若是不曾相见,他今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变成如此。该绮丽的绮丽,该平顺的平顺。然而不知不觉,当年意气风发万千宠爱的五陵年少,偏偏见着了命里妖魔,刹那成劫。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是欧洲几乎所有宫廷的骄宠。波兰望族后裔,学富五车,风度翩翩,在那些最负盛名的沙龙里如鱼得水。有个别致外号是“伏尔泰的莎乐美”。

这样一个年轻人。太幸运,是连神都要妒忌的吧。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打击和摧残那些本可以作为这个世界完美装饰的人。所以生命的千疮百孔,似乎也不能怪罪谁。

他走过来请晴游为他介绍时,我清楚看到他瞳孔中的火苗,明亮彻骨,太了然。而,晴游优雅微笑着说,“这是舍妹。”的时候,不忘轻轻握我的手指。我会意,然后狠狠拧他一把。

阿尔弗雷德很快便同晴游交好,这段交情在当时伦敦上流社会无人不晓。而晴游每次回来都不忘取笑我。“萧家有女初长成啊。”他曲起手指轻弹我脸颊,我忍不住抓住他手腕咬一口,看他皱眉微笑的模样,心头大是快意。

晴游同我打赌,阿尔弗雷德要多久才会乖乖上门求婚。他订的最后期限是三个月,然而晴游显然高估了他的耐心。

那一次,是我青春年少凛冽疏狂。而晴游丝毫不想打这个圆场。我指着阿尔弗雷德的鼻尖告诉他,“想要我,除非你击败我。”仗剑相对,我斜瞥晴游。他安静地坐在远处,眼神中那种我所熟悉的愉悦,不形于色,却是我所了解的兴奋和激烈。我知道他很快乐。

如果阿尔弗雷德在那一刻有过手下留情的意念,那么他终生都会为此而后悔不迭。剑锋相击,玎玲作声。胜负很快便见分晓。晴游微笑,淡若清风的温存。他起身离去。与此同时,我一剑划破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在我年少轻狂的笑声中惨白了脸色,无声离去。一个星期后,震惊伦敦的新闻,是英伦上流社会公认最富才情的美少年正式宣誓加入海军的消息。

这样,就轻易结束。这桩婚事再无人提起。萧晴溦的名字本就是英伦贵族圈子中又爱又惧的传奇,这一次,末世蔷薇的艳丽又添了一笔血色。

他,是被我逼走的。我知道。晴游知道。他的眼神安慰而叹赏。“薇葛,我的薇葛。”他笑,从背后拥住我,在我鬓角轻吻,痒得我挣扎不休。

阿尔弗雷德始终没有明白,他所需要的,和他渴求的,并不是一回事。有一些花朵,形貌固然是出世绝艳,可是那断肠蚀骨的芳香,和花枝上见血封喉的毒刺,他却注定无法承担。

他始终都没有明白。

到底都没有明白。

而晴游的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猜到千分之一。他怎能看得透萧晴游。我的哥哥。那个冰雪聪明的男子。怂恿他前来求婚的人。安静微笑着看他败在我手下的人。他想做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明了。“薇葛,好女孩。”他说,平静地吻我的唇。是我所习惯的,他温存柔软的奖励。

归根结蒂。他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而已。

而我。我只是不想悖逆他而已。

之五 趋曲

祖父召我到他那里。漫长走廊中,我同晴澌擦肩而过。其实这样的刹那,太巧妙也太清楚明白。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停步。

萧晴澌。我不喜欢他又很喜欢他。这个莫名其妙归来的男子。有一种感觉,他很像晴游,很像。仿佛两瓣迷雾般忧伤云朵透露出相似的潮湿冰冷气息,于是我知道会有青色微雨漫天飞扬。这教我偶尔微微烦恼。那是我的哥哥。萧晴溦今生唯一的信仰。而这个男子,他青灰的眼眸深处,居然可以流转某种同我那优雅绝伦的哥哥相似的清冽波光。

这教我很不开心也极其兴奋。我的日子已经足够无聊。这新奇玩具怎能轻易放过。

他穿一身青色,深黯如保护色。抱肩倚在墙壁上懒懒地看我,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我不想开口。在他面前,我总有一种直觉保持沉默。

“……要开始了哦,小雨儿。”他轻轻地笑。笑容轻薄虚无。

“什么意思?”

他慢慢放下手,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注视我的眼睛。他很高,比晴游还要高出几分。那双迥异他温柔表情的冰冷眼眸,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兴奋和压抑,死死看进我眼底。我毫不示弱地回望。然而在他青色瞳孔中,我只看到如斯缥缈如幻的影。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

他问我:“小雨儿,你可信命?”

我冷冷盯着他,不回答。手指不经意触到袖中刀锋。我握紧它,然后忽然绽开一个甜美笑容。出我意料,晴澌在那一瞬间突然后退一步。他脸色微变。我有一丝不动声色的惊讶。这个只同我相见数次的男子。他居然看出了我沉默以对的危险。我偶然的动念。那一刻,的确有血的甜香沁过我舌尖,那是我习惯的敏感反应。当任性指尖扣住刀锋,当某个倒霉鬼激起了我突然的出手欲望。那种熟悉的甜香,恍如应季花开,随声而来。

而他居然可以察觉。这个男子,他并非常人。

我轻轻微笑起来。他平静下来,细细看我。

“小雨儿……”他又叫了我一声,似有话要讲又无从启齿。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语气轻快,仿佛调侃。

“晴溦。爷爷等你很久了。”

我看到晴澌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变幻。很轻,微细,然而不容忽略。我读不懂那含义。然而他不再继续,只对我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恼怒。晴洲走到身边,揽住我肩头。“怎么?他得罪你了?”

我轻笑出来。夜宴上,晴澌走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如此。到底是谁得罪了谁。谁又能得罪谁。

我抬起头看他,他俯视我。漫长走廊里空寂无人。墙壁上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着。光线低微温存。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光,透出某种我所不理解的蛊惑氤氲。十五年来我看熟了的一切这一刻如此陌生和不安。墙壁上悬挂的精致饰画在灯光下习习闪亮,水晶缸中的新鲜花卉散发清润甜蜜幽香。这一刻,这一切,都如此遥远。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摄入了光阴的陷阱深处,松香灼热迷乱,毫不留情劈头泻下。她被裹进一方碧绿幽然的琥珀深处,紧紧禁锢,无法挣扎,不能逃脱。命运挑选了她作为时光的标本,残忍而愉悦地窒息在那一种青碧如水的危险之中,不能回头。

然后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在他的吻中沉迷,居然如此轻易。不是了,不是熟悉的温存淡抹,习惯的眷顾,晴游的目光低柔靠近。晴游的唇微凉柔软,爱抚谨慎自敛如丝绒。快乐时,忧伤时,怀抱清凉而又温暖,吻优雅克制且暧昧无端……嘴唇上传来迟钝痛楚,他稍稍离开我,微微恼怒地注视我的眼睛。湿意渐蔓延,血气息甜美,一瞬间荡漾开来。真奇怪,我的身体先察觉那种血色兴奋而后我的舌尖才触及那种甜蜜芬芳。他狠狠咬了我的嘴唇,然后用力抱紧我,那样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姿势。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那样执拗。比威胁还威胁,比任性还任性。是他。

他抱紧我,让我攀附在他身上。然后低下头来再次吻了我。这一次,太深。唇齿交缠仿佛绝望。他不说话。他从来都不说话。言辞无法把握。我毫不犹豫地迎合。我要。灼热和冰冷瞬息袭来。每一种都是狂冶。我不能描述,无力描述。这样的疯狂几乎已经开始凌虐彼此。我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落叶习习,蔷薇的颜色在炽烈日光中渐渐褪去惯来骄狂。再冶艳,也不过是柔弱花枝风中摇曳。渴望的,依然是晴空之下一场冷雨尽情无羁的抚爱。我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这是最初的幻灭。最终的预言。疯狂而怜惜,深情而绝望。

我们彼此放开。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一点轻微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伤害彼此剥夺。终于知道。我终于知道。他握着我的手腕,突然拉紧我再次贴入他胸膛。重重衣衫下心跳激越如风。我突然知道,一切,都已启程。无法停留无法挽回。

可是。可是啊。

这样的拥抱无法逗留。这样的依偎无法安稳。

这样的温暖无法长久。这样的爱恋无法成真。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我缓缓抬头,仰望他年少清冷的容颜。那张俊俏逼人的面孔笼罩着某种矛盾的蓬勃生气。眼神中狂燃的冲突和渴望,契合我仰视的目光。

在那一刻,欲望不可捉摸。而天性中随时迸发的脆弱感慨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凛冽忧伤,那种绝望几乎令我泪流满面。

我紧紧抱住他,将面颊埋进他怀中。

逃不开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

我们紧紧拥抱,纠缠不可分离。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身体,由发丝顺下,渐到肩头,背心。那样坦然郑重的霸道姿势,是骄傲是占有,可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柔。温柔的暴力,他令我无法抗拒。

有谁知道,萧家的蔷薇,也从来都是如此渴望如此脆弱的女孩。渴望被一个人拥抱,渴望被掠夺被安抚。晴洲,他的怀抱令我涌起痛哭一场的欲望。

我伏在他怀中不愿抬头。

他吻我的发丝,低声嗫嚅,含混模糊仿佛呻吟。然而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就是那个教我终生终世难以挣脱的女子。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可以束缚我终生终世的男子。唯一的萧晴洲。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席卷心头。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痛爱过自己的直觉。我知道自己的命数不会久长。我早就知道。

所以恣意的理由,疯狂的借口,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我想爱他。我想要他。我无法抗拒自己。

那一日,祖父叫我去,不过是吩咐我照顾晴洲。他高高在上的眼神,那一刻古怪而又沉闷,带出我所不敢也不忍承认的苍老气息。我不明白他特意对我如是吩咐的用意。然而站在祖父面前,那苍茫深远眼神,刹那我有无所遁形的错觉。晴洲在我身边,若无其事。然而我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记记愈沉愈深。是预感,是不安。祖父安静地看着我们。霞月微微颤动,撩拨着我的手指。低鸣清细,寒音凛凛。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命中注定。我从未如此信仰过这样的字眼。然而那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一切不在握中的缥缈和轻松。终于有些什么是我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终于可以放下自信和骄傲,坦然地,去领略一切倏忽而来的残忍和欢情。

我很高兴。

和晴洲形影不离,是那之后名正言顺的陪伴。我的身手足可作为他的教授,而放眼整个萧家,我也算是和晴洲年纪最为相仿的孩子。虽然这理由未免牵强,但出自第十二代主君之口,又有谁可以质疑。

不过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那晚晴游到我的房间,遣走侍女,他亲自替我卸妆。取下一束玫瑰钻镶嵌的白银发针,解开精心盘好的螺髻,发辫散落,微微凌乱,他用发刷为我轻轻刷顺头发。我自顾自取下同发针配套的镶钻耳坠,还有颈上一挂星碎般奢靡的银丝璎珞。我提起它,对着水银镜子轻轻摇晃,镜中那两个苍白美丽近乎无瑕的孩子,在珠宝的光彩离合辉映中反而显得那般虚无。像一对绝美偶人,充满蛊惑却远离灵魂。

晴游显然满怀淡淡心事,不曾注意到我的玩耍和思绪。

他轻柔抚弄着我的发丝,忽然说,“薇葛,送你去爱丁堡可好?”

我停住手。

“若你肯去,我也去。那边的封地也需人掌管。”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远离宫廷和这都城喧嚣,也并非不是幸事。”

“可是为什么呢?”我低低问。

晴游一时无语。我想我切中了漩涡的核心。他要我离开,远离,此地。我有一丝烦恼和开心。为了我,他肯放弃手中所有,远离这英伦上流社会缠绕不休的荣华。晴游,就像他不肯对我解释对我坦白,我也总是不愿给他一个交待。然而我们却彼此明白。

晴游停下手,自背后轻轻抱住我,细吻如轻雪,微微落上我后颈。

“……也许还不是时候。”他声音低微,手指轻轻滑动在我发间,慢慢抚上脸颊。优雅灵活的指尖,轻柔捧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我们在镜中相视,如此迥异如此相似的脸孔。

要怎么说。细细看来,其实我并不如晴游秀美。只是眼角眉梢那种天生不羁,却是出人意料的蛊惑,像左眉尖上那粒殷红的朱砂痣,古怪而夺目,所谓魂魄妖娆。

是的。至少生为萧晴溦的那十九年。我一直是那个绝色高傲的女孩。后来的清丽沉静。变幻流离。不过是因为,远离了尘世凡嚣,不再拥有放纵倾情的理由和借口。一颗心,也便渐渐由骄狂走到苍茫,由热望走到困老。我的变,是绝望攫取了年少时的单纯渴盼之后赐予急景流年最后的绚美有如疯狂。

晴游轻轻叹息,依到我身边。

“给我背首诗,薇葛。”

我拿起梳子开始摆弄他的长发,一边无心地念念叨叨。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碧水摇空。南风吹梦。

那是怎样辉煌而妩媚的盛世美景华年。别名绮艳,又称绚惑。

晴游的身体突然绷紧,同一瞬间,也许稍晚他些许,我也感到那种注视。

看向门口,晴澌安静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们。

晴游慢慢站起,走向他。我忽然有种寂寞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晴澌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晴游却仿佛不愿他久留,对我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便轻轻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的眼光应算锐利,太过清澈便不容丝毫细节。房门合拢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微微靠拢,某种不安的气息无法忽视,喷薄而来。那是我尚未理解和掌控的某种情绪,然而已足够浓艳令我踌躇。

之六 梦忆

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母亲。真奇怪,我本记不得一切。神思像一方蒙了雾般青白绉纱的铜镜,女子容颜恍惚摇曳如柳影。今春堕泪柳眼穿,花谢花飞在哪边。要多惶惑便多惶惑。要多茫然便多茫然。而我总不以为然。

这一刻我却记起她。像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抱我在膝上,指尖白皙温凉抚摸我的脸颊。深棕色鬈发带着东欧森林阴净清新的馨香轻轻洒下。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明亮,永远带着那种寒冬暮雪般与日夜相融的沉寂暗蓝。那样安静宁冷的蓝,我继承了一半,晴游收下了另一半。她注视我,轻轻抚摸我。眼神中尽是悲悯。

我问,“妈妈,你要什么?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希望我怎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

真奇怪,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对人,我太习惯的不是给予,是生死不论的予取予夺。然而忽然间我记起她,我心温柔漾动。

她不理睬我,只对我微笑。那样冰凉遥远不堪一击的笑意。像孤单的旅者不顾一切攀爬在将日光也映成寒蓝的千呎冰川,突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紧的只是透明蛛丝。那种无法诉知来处的刹那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所当然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笑意令我的心紧紧纠结。我伸出手去,试图抹平她皎白眉心微微的愁纹。她如梦如鬼魂一样飘忽开去,冷冷雾霭潮湿,裹上肌肤,顿时有一种疼痛锥心刺骨。我无视地伸出手去。我不怕痛,我只怕那种求而不得的困乏和绝望。那是我今生最妖冶的梦魇。妈妈,我的妈妈。我竭力向她伸出手去。你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的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根结蒂的难以弥补。

是故意要做到一切无瑕吗?不过只为了,如果不渴求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得到什么。

太多时候,完美是一种罪孽,出色是一种过错。而更多时候,倾尽了所有,迷惑了天下,也终究无法取悦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人。

那样的失望和怅惘,真可以教人赔上性命去哭泣和怨怼。

父亲,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冷漠扫向我的眼神。皱眉,唇角不为人发觉地垂下,他并不想面对我。九岁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偷听了他和他的情人的争吵。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一刻的寒冷,在那之前,我甚至不明白冷的感觉。然而那个日光煦柔的午后,蜻蜓在百里香的绿叶上轻轻舞动,一切都看似安宁却惊涛骇浪。我的远航颠覆在妖魔出没的古老墨绿海洋,冰山幽蓝反光刺伤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切。一切是否也都不再存在。

玫欢,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论来她应算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困窘的下层贵族。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在侍女之中的地位颇为特殊。然而我和晴游对这位所谓表姨并无感情。面对玫欢——当然还有太多贵妇淑女——的亲近,我们总是清冷以对。我有晴游,晴游有我。我们还需要什么。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我们这种古怪孩子温存相待,一切都不过因为我们的姓氏。还有,我的父亲是萧家第十三代嫡长子,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便会成为第十三代萧氏主君,然而毕竟诱人。

那个午后我游荡到画室,通常这种时刻里面都不会有人。然而我隐约听到人声,恍惚高兴,以为是我那亲爱哥哥回来。我深信除了他没有人这般风雅。然而推门的刹那,女子狂暴尖叫乍起,虽然立刻被按捺下去。我仍然吃了一惊。

从顶层阁楼窗口爬出,沿着九英寸宽墙线走到画室窗口上方,双腿勾住凸窗上沿,慢慢后仰,珍珠倒卷帘。长发用一根橡树枝草草绾起,我透过徐徐拂动的绉纱窗帘缝隙窥望进去。

那一天的窥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太多的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知道而不懂得,是太幸运。知道却装作不懂得,则需要太高演技,太坚强信念。而我,我错在不能够虚伪,又不懂得适时将好奇心杀死。生在这般家族,这样的疏忽就足够活该被判绞刑。

我看见父亲施施然停在阴影深处,表情模糊。而玫欢神态激动,一张脸苍白凄艳,如上错了妆。并非我刻薄,实在像极小丑,且是三流,因不能逗人发笑。

原本,也是美如蘅芜的女子啊。

我耐心地听着看着,慢慢地,觉出面孔灼热,额头充盈一种痛意,比我的耐心更为绵长泛滥。指尖悠悠垂在半空,一半冰冷。日光射进眼里,渐渐恍如冰针。

有什么温暖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涌出鼻腔,滴落,鲜红透明地映在阳光深处。是血,滑过睫毛,眼中看出去便全是血红,耳鼓嗡嗡作响,听觉忽然丧失,眼前一切犹如默片。不要紧,我已经听到太多。血继续流,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离开。

坐在阁楼上活动麻木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以后,萧晴溦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晴溦。

血液流淌融化在风中的那一刻,心事冰冷成一个真正静默薄情的女孩。

第二日午后仍是温暖和煦,日影无声掠过橡树某一根枝条的时刻,有可怖新闻蔓延宅邸上下。

我不听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穿的很暖,无名指上扎了丝线,抱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耐心看我的哥哥将一些颜料在闪光的贝壳中混合,试图调出一种可以描绘出我瞳孔的色彩。

任整座宅邸闹得沸反盈天,无关我事。

晴游放下笔看我,我挑高眉做一个询问的姿势。他走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习惯的姿势。下颏轻轻抵在我头顶。

“薇葛。”他语调轻柔。

“嗯?”

“是你做的吧。”

我无声微笑。晴游的手滑上我面颊。我放下碗,抓住他的手指,慢慢啮咬,一点一点,看他白皙精巧的指尖一点点变紫泛出淤血。我快乐地绽开一个最甜美的笑靥,对他。对他即将如约而来温存奖励的吻。

“晴游。你根本都知道的。”

之七 梦慊

晴游的吻温柔甜美,他的气息深深度入我唇间。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远绵延的苍白与血红。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园。月亮之下,一切都迥异,洁白花朵的摇曳看上去那样诱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欢的长裙不时被花枝挂住。她轻柔地诅咒着。我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长茎玫瑰丛丛绽开,丰盛灿烂,洁白至苍白的花瓣拂过我的脸。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样苍白的我。她拨开花草向这边走来,轻轻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血涌上我的脸颊,潮热焦灼。

昨日午后,那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日光冰冷刺眼。影像血红摇摆。而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对他们,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欢语无伦次。而父亲的笑声轻柔如丝。

“那并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遥远的角落里,蛛网般细密的阴影覆盖他的神情。

“那两个孩子活该孤独。”

玫欢有好半晌无法开口,应该是被惊呆。甚至忘记了哭泣。

父亲的声音再次温柔冷静地响起。

“游是不需要你的。那孩子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能够被束缚。我不允许。而,另外的那个孩子……”他音调沉默下去,我的心紧紧提起。

“我只恨当初她为什么没有替代迦兰莉死去。”

迦兰莉,我美丽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血流出来,掩盖我模糊的泪光。从那一刻我真正长成萧家的女子,连泪水都可以用鲜血来代替。没有痛楚。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遗憾。

她一点也不像迦兰莉。

她甚至连一点希望,一点记忆,一点安慰都不肯给我。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迦兰莉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地,留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她……

她为什么没有替代她的母亲死去。

我慢慢地站起来,玫欢回过头,惊喜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看见花下的妖魔,那小小的苍白死神微笑着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指。

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他惯戴的一只金表,将指针弄停在零时。然后在玫瑰园中挑了最艳丽硕大的一朵白玫瑰。两件东西被放在缂丝雕金的香盒里,衬着青色丝缎。我叫一个侍女将之送给玫欢。

“我父亲的吩咐。”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知道她会把这句话如实带到并将之传遍宅邸上下。

午夜时分我赤着脚走过灯光幽秘的长廊时,晴游并未诧异,他根本没有出现。虽然我看见他的房间有灯光摇曳。我只在他的门口发现我的一双白缎便鞋,上面绣着血红的罂粟和黑色的蝙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

晴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一切。他早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而我所知道的是,无论我要做些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那个午后我在阁楼上坐到晴游回来,他径直找到了我。有些时候我怀疑他是否天生就有某种近乎魔力的直觉,那直觉像带有奇妙香气的野兽寻找同类般敏锐而轻易。他并没有问我一脸的血迹和被木钉勾破的衣衫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用冰在银盒里带有悠悠麝香味道的醋替我洗了手和脸,然后叫我去换衣服。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他坐在我面前,安静微笑着问,“薇葛,你想要些什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晴游轻轻叹息,过来将我抱进怀里。

“薇葛,爱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他深沉的眼睛闪烁奇异蓝荫,平静地对我说出这些。

“想要的东西,靠自己来得到手。不想要,不想看见的一切,靠自己来毁灭它。我们有这样的权力。我们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你,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你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被阻止和拒绝,你可知道?

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是我们讨还一切的时候。

而你,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薇葛。”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薇葛,我的宝贝。让我看着你强大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里。

让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么。”

替我偷来父亲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贯明丽温柔。

我本就是一个混迹尘凡的年轻阿修罗。

玫欢按住嘴踉跄后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洒上我的脸庞,苍白脸色涌上奇异红晕,血的激荡如此愉悦动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轻盈挑起一个俏皮弧度,像吻的亲密。闪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艳妖异。双色的眸子。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九岁的孩子。那一瞬,宁静夜芸芸,血气撩人。她看见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锋。月光润过,杀意流泉汹涌,一滴滴明如秋水溅透寂静。

她再想叫,已经晚了。我袖中笼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张丝帕,浸了彻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鸦片,再混进哥罗芳。我猱身而上,九岁的身手已凌厉飞扬,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难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声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脸孔,一呼一吸间,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她的脸。这张脸。和我的母亲应该有一点相像吧。否则如何能够攫取一丝我父亲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呢?肖似我温柔美丽母亲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萧晴溦呢?

抬起头,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遥远的光亮尽头一闪而过,洁净无瑕。

晴游的唇轻轻离开,我咬着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紧我,安抚地拍我的头。“最困难的还没有经过呢,薇葛。

答应我,勇敢一点。”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话,我完全可以相信并服从。

要勇敢一点。

所以即使是残酷一点,也无所谓吗。

一点点地,生长成顽强骄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罗,盛世蔷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丽年少奢华刻印,罪孽的勋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准备了清蒸鲈鱼,因为听说我无缘无故流了鼻血。父亲破例没有在祖父那里,回来陪我们用餐。

餐桌上安静无比,晴游坐在我身边。侍女穿梭来去。遥远的长桌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尽头主座上是我们尊贵陌生的父亲。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冷,教人无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鱼汤给我,低声哄我喝掉。奶白色汤汁浓郁馨香。经过父亲身边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紧张。我微微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沉静脸色,有一点想笑的冲动。

既然您要清高地怀念她,那个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独。

我就如愿地给您孤独。

父亲轻声吩咐将鲈鱼换到我这边,晴游的神情一直绷紧,我看得出。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鱼盘被放到我面前,鱼头正对准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直视我。

窗外的月光宁静苍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一道冰痕窜上背心,那样惨厉的冷。我猛然扔下汤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开。

晴游的手在桌下紧紧扣住我的腰。他垂着头不做声,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着我,逼迫我正视面前的惊恐。他慢慢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轻柔,在我掌心轻轻划动。像一道符,压镇着我,安抚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冲出去狠狠呕吐的冲动。我慢慢喝着自己的汤,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握紧银匙时,苍白娇小的脸孔甚至可以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我们。那样沉静直接的注视。

银匙的边缘已经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纤薄,剜进眼眶时甚至没有半点声响。玫欢的眼珠是蓝中混着碧色,并不像我的母亲。

她究竟哪里像她呢。是这秀丽的鼻子,剪秋萝色的丰润面颊,还是樱桃般的嘴唇。

无论哪里,都已经不复存在。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里像我的母亲?

月光明亮,这一夜,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纠缠的问题。

终于结束那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晚餐。晴游若无其事地拉起我,对父亲行了礼,然后回房。

离开餐厅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经虚弱无力得只想瘫倒。这一餐饭,简直像是用我的余生在品尝。最后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间,我被一张厚重柔软的毛毯紧紧裹住。晴游给我一杯热牛奶,甜香浓郁得古怪,应是加了白兰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后轻轻地问,“现在如何?”

我摇头又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都过去了,薇葛。”他拍我的头,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够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体暖和起来,浓浓困意也袭上。我咕哝,“她还在看着我呢……”

“你怕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晴游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无所畏惧。手伸向他,然后倒进他怀里,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温暖地沉入黑暗的睡眠深处。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不再有梦。

制造噩梦的人,不会做梦。

玫欢的尸体在玫瑰园中被发现时,只有根据衣着才能确定身份。

因那张脸已经没有留下半点人形。一整张脸,像被传说中诞生于黑暗的某种妖兽细致地品尝过,揭下了这个美女子生为人身的一张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没在恐怖之中。晴游优雅淡然的笑意显得那么沉静美丽,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沉稳镇定。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九岁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对她封闭消息,免得吓到了这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孩子。

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之八 斩缡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忽然停下,回头,注视我。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调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

“薇……”

我重新抬起头。他带点调皮地笑,瞳孔里那些翠微微闪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沉声音丝毫不衬。

“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吗?”我笑。

“是的。”话尾的余音悠悠回荡,隐约泛出未断的气息。他的唇已经深深印在我眉心,温热呼吸扑上肌肤,沁出一层薄凉湿意如霜。他灼热的唇轻轻滑动,最后停在我左眉尖那颗滟滟的朱砂痣上。一点妖艳的痛猝不及防地烫上来,激荡心怀。

我忍不住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轻舐那血般红痣。

薇葛,你是一块滴血的玉。晴游那样说过。血漓寒玉,至纯生瑕。我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子。容颜再美,年华再如玉,不可复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记。一点殷红,点落眉尖,是不应动的心不该流的泪。一如澈骨流年,无悔,亦无回。

我轻轻地笑。晴洲的身体突然绷紧。他倏然抱紧我。那样迫不及待的绝望冲动,也只有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轻声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着我。他跪下来。

我俯身搂住他,指尖细细抚绕他的轮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没有抬头。我不催他。预感里,有些什么缭绕如雾的冷,缓缓欺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不。”他终于呻吟出声。

“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颊,被他一手捉住,眷恋地贴在唇上摩挲。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薇,别为了我枉费一切,求求你。”

“……终于,还是要放手了吗?”

他突然握紧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痛。腕上渐渐浮现一段红晕,然后丝丝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进他细长发丝中,探到他后颈轻轻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薇,你让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么,让他在初见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环,所有冷淡,所有坚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悦这个骤然而来,如蔷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这个骄傲且危险的女孩。那一次,满庭红花,血一般滴落夺目凄艳,暴露一心茫然眷恋。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着她。想要她的眼睛只为他开放成盛世妖娆的绮丽。

为什么。萧晴溦。你不过给了我一点骄傲的温暖。就让我遗忘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想念着你,被你所控的时候,无法抑止地痛恨起那个事实。

我们的血,有着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温度。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啊。

为什么,我会是萧晴洲,而你,是萧晴溦。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怼起自己十年来汲汲以求,终于获得的位置。

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视我。我对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给了我太多理由,让我终于可以深爱我自己。”

终于可以对着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灿然地微笑起来。玫瑰园中滟滟白花忏落,罪孽的幻觉在久违的凛冽温情中灰飞烟灭。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对她说过,薇,你总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告诉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紧,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紧。“总有我,总有我在你身边。薇。”

谁能够,谁可以像他一样,对她毫无所求。

萧晴溦今生唯一的,最真切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坦然地,毫无顾忌地依恋上一个人。

晴洲。他给了她这样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谴的暗昧情缘。就算,就算注定是参商两曜斗西东。我依然想要爱他。什么能将我拯救。十六岁了,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开着的花朵,艳丽不可捉摸。那是我情愿为之赔上终生终世的诱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飞蛾扑火,也要让苍白凛冽的生命充满那种摄人的芳香,可怖的美丽。那是开在灵魂尽头的绝望之花,点燃了我年轻生命中最初与最终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宽恕,不可拯救。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注定不会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爱,然后,其余的交给命运,撕扯,或者践踏,怎样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实同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我不仅活下去,在那场惊世的劫难之后。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运果然不会给人心甘情愿的机会和余地。

在走廊里被晴澌拦住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这个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轻易察觉那种清冷暧昧的气息。原谅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丽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里而缠绵不绝。我闻到他的气息,那是紧紧依附于某段刻骨流年深处不得解脱的幽怨和心甘情愿。

我妒忌他。几时我才能够做到那般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总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淡淡言语,淡淡似笑非笑。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样呢?归根结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顿时怔住。我推开他,向大厅走去。听他在身后轻而缓地呼吸,仿佛突然被惊醒,诧异之余,无法确认的事实。

“小雨儿。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停下来。“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答应他们。”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我笑起来。晴澌脸色发青。他的直觉未免太敏锐。我突然止住笑,盯着他,“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语。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别奢求我。”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一丝挑衅的寒。“你呢,萧晴澌?无因亦无果,是你的话,又能够对谁坦白?”

他垂下头不语。

“别说是为了我。为了萧家。为了谁,也没有用。萧晴溦生来不会妥协。”我咒语一般对他宣告,似乎亦对了自己。

“你看到什么,又能怎样。我得到什么,又能怎样。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自己面对。”

晴澌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他的声音才默默响起。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胁地对他举起一根手指。

他耸了耸肩,目送我走进那座沙龙。

两名戴了假发的黑衣侍者恭敬躬身为礼,替我将镶嵌蜻蜓翅膀般透明网纹的门扉徐徐推开。我置身于所有人目光之下。脚下的地毯柔软深陷,深色丝绒帘幕漩涡般涌下长窗,灯光清凉叵测,东方瓷瓶中折枝鲜花丰盛璀璨绽开。曲脚玫瑰色丝绒沙发散漫摆放,一切都酷似一场平和温雅夜聚。我微微仰起头凝视上方那盏镶金水晶吊灯。烛光明艳,远远映出红莹莹一圈如霞晕辉。

然后我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目光所及,有人略略避开,有人微笑回视。更多的人手执酒杯若无其事。

是我熟识的人。萧家这一辈掌权的人物,那些被尊称为长老的家族梁柱们,竟然基本到齐。除此之外,亦有不少上流社会的鼎足,伦敦俱乐部里的风流人物。自然这不是一次平常夜聚。

我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回身,环顾四周。我清楚自己此时神情冷澈苍白一如云石。

我随意地捋了捋纷披的长发,刘海凌乱,遮住我的眼睛。我凝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某种事实的心照不宣和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祖父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在他身边,是晴游和晴洲。这两个我所依恋的男子。他们其实是有一点像的,血液的气息到底都是相通。晴洲微微垂下眼帘时的寂静内敛,一瞬间让我察觉他同晴游的酷似,细长鬓发摇曳的温柔,如此吸引。

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我。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时四周响起纷乱掌声,我不回头,熟悉脚步渐渐靠近,终于停在我身边。抬起眼,便是阿尔弗雷德秀朗镇定脸孔,他神情明亮愉悦地注视着我。

然后祖父终于将手抬起,晴游递给他酒杯。他慢慢举杯面对所有人。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而阿尔弗雷德飞快上前一步,仿佛排演好的宫廷戏剧。他单膝跪倒在祖父面前,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侯爵阁下,我深爱您家族中珍贵的一朵蔷薇。我决心守护她一生一世,倾我所有,在所不惜。”

大厅里鸦雀无声,贵妇人们故作惊讶地摇着扇子掩住脸孔,眼光火灼般似。男人们多半笑吟吟看这场活剧如何续演下去。

祖父的神情平静柔和。阿尔弗雷德郑重地对他垂下头去,“在向她求婚之前,我渴望得到您的恩准和祝福。”

祖父的目光投向我。我却偏开脸,径自注视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晴洲死死地盯着我,毫无表情。紧抿的嘴唇微微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秀丽的树凝立在安静细雨中,无形间有一种瑟瑟的冷感。我察觉到了。

而晴游的目光轻柔不可捉摸,他同样在看着我,却是我读不懂的眼神。他并不紧张,相反的,他隔岸观火的神情我最是清楚。那样的温柔遥远,这一刻却足以激起我的怒意。

祖父且不答阿尔弗雷德,目光凝注于我。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对视的刹那。老人的眼神沉稳静深。刹瞬之间我读出一种感觉,一种足以作为我恣意而为的倚仗的暗示。那苍老而深沉的目光。一抹微笑在我唇边无声展开芬芳蕊瓣。

亲爱的,到底昨是今非。

之九 伤缘

满庭寂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祖父的回答。我们对视的时间不过刹那,却仿佛已是一世。

我抢上一步,转身面对所有人,冷冷道,“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言方出,满座死寂。

“薇葛蕤·萧,收回你说过的话。”

我斜瞥过去。巍然站起的是四叔公。老人冷然看我,神色威严。晴江和晴湍过去扶他,被他忿忿摔开。

我向他嫣然一笑。风烟茫茫,红薇绽艳的甜美。四叔公脸色稍有缓和。那一刻我却突然敛了笑靥,冷冷地,珠玑吐楚地重复:

“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众来客尴尬无比。四叔公气得脸色惨白,看向祖父。

我意料之中。祖父安然坐在嫡系之中最受宠爱的两个孙儿守护之下,神态静默端肃,面不改色。

四叔公怒气冲冲看着祖父,脸色渐渐发青。他跺了跺脚,转身而去。厅中一片哗然。

宾客散乱。我只静静盯着阿尔弗雷德,神色安宁。

他向我走近一步,“薇葛蕤……”

我微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郑重地对他伸出手去。衣袖轻盈翩落如蝶舞,一痕手腕堆了苍白新雪。我把手指探成一朵花的姿势,执意地,微笑地递到他面前。

他惊异地看着我,表情变化万端。诧异。不信。踌躇。戒备。不安。矛盾。挣扎。

蔷薇的香,弥漫。满庭妖红。

蔷薇的香,是一种蛊毒。而蔷薇的任性,便无疑是一种罪孽。

阿尔弗雷德微微颤抖。高大挺拔的军人身躯脆弱如雨下憔悴的蝶,没有一片栖息的叶。

我坚持而执拗地向他伸出手去。纤细苍白手指像一种无骨的水生动物,柔弱而纠缠,饱含某种无法察觉的温柔危险纷悒不散。这个男人。我看到他眼中的犹豫。我看透他灵魂中的迷惑。他想要什么。他渴望什么。他追逐什么。一瞬间我把面前这个男人看得透明彻亮。浪荡宫廷的风流才子。声名显赫的高贵勋爵。征战北美的骄傲将军。其实不过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始终没有变过,始终都是我十二岁时见到的那个脆弱男子。柔软潮湿灵魂。诱惑的种籽不顾一切播种,小心翼翼酝酿,怯弱芬芳开放。那是脆弱而甜美的花朵,折断的时候会流淌清香液体,像血,润湿我突然干渴的嘴唇。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的花火郁郁焰焰,灼如风花。一痕痕烧进他心底。我继续微笑。我知道,花发七月,流火纷纷。一切都远在天涯又近在心头。我知道自己已经得逞。

他终于向我伸出手来。手指忽而火热忽而冰冷,终于触及我的指尖。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扑入他怀中。衣袂飞扬,白衫胜雪。我抵在他怀里,狺狺地微笑起来。

我看不见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下意识拥住我的双手,由轻柔到骤紧。然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而我轻易察觉的绝望,他放开了我。

“……薇葛蕤。”他喃喃吐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一瓣滋润了唇间,芬芳了灵魂的花。舍不得吐露,舍不得放下。

再毒辣,再疼痛,也不要紧吗?

我抬起头,仰望他惨白的脸,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直起身,慢慢后退,再后退。

有血,殷红。一丝两丝,浸透我手中霞月刀锋,徐徐滴落,一地妖娆。

满座惊骇。女人的扇子啪啪落地。在场的贵妇人几乎全数昏倒,一片嚣乱。男人们纷纷后退,在我缓缓掠过众人,沉静幽凉如水的目光下。

阿尔弗雷德低头注视他的伤口,脸上的表情那样奇怪,是我不能够懂得的混乱纠缠。似爱又恨。似悲又喜。光影变幻。离合明灭。

他按住伤口,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我一步两步,慢慢后退。唇边挂着那丝笑,是奇异的淡红的吧。被新鲜血液滋润的花颜,绽放妖冶酷烈艳丽。我无比享受。这种丰盛而完美的骄傲。谁自行其是。谁自作聪明。谁一相情愿。谁罪有应得。说什么。对谁说。人世间,一切都是错。

不知何处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撩起我的长发,擦过脸颊,仿佛月华拂面,触感水清烟冷。我侧头回顾,祖父的神情沉静如故,幽然肃穆如青铜雕像。

晴洲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动了一点。我自下而上慢慢看过他的脸。那张声色不宣的清俊容颜,依然静稳。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我掠起一丝笑意。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太明白他了。他的不安。他的忧惋。他的沉伤。

而祖父身边的晴游,我对上他的眼神。那一朵笑,清楚明晰地绽在他唇边。妩媚傲挑,静如夜花。我的心瑟瑟料动起来。

那样热切而诡秘的燃烧。心头有一种痛丝丝蔓延,撩拨情怀。我盯着晴游自在悠然笑意,嘴唇突然无比干燥,舌尖轻轻滑过,我无法呼吸。晴游,你笑给谁看,你欣慰给谁看。为什么,这一刻心如脱兔,某种悸动无法言表,刺透心怀。我握紧手指,霞月尖声呼啸,我恍若无闻。在他深蓝幽暗目光下,我遗忘了一切。包括爱。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要拒绝,想要更自由一点而已吗?

如此绝望。如此快乐和骄傲。我慢慢抬手,掌中的霞月,血光明艳,照亮三双清澈眼眸。一双青墨交缠,一双幽蓝彻骨,一双凝绿欲滴。白衣少女当人而立,颜如血玉。蔷薇的芬芳伤人欲碎。而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他们对视的目光深处,滑过了某种无法诉诸人前的交流和对峙。

我面对祖父,慢慢举起霞月,抖开衣袖,一刀向左腕划下。惊呼纷起,血影飘荡间我看见晴洲脸色惨白。而晴游紧紧抿住唇,眼瞳簇成妖冶细线,分外诡丽。

一痕痕血色漫过苍白手腕,流下。我举起刀锋到唇边轻舐,自己的血自有一番滋味。

唇上的颜色,是耀眼妖红点缀。

血色淋漓,浸透腕上那只自出生便戴好的翡翠玉镯。冰冷翠玉仿佛自有生命。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一声清晰的破碎,像碎了颗玉的心,榨干了骄傲和美丽之后,仅存的灵魂。

“别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面对祖父,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那仿佛一种宿命的预言,有一些盘旋在空中无法相见的倾听者,以他们透明的翅膀沙沙地游过刻骨流年。

“我不嫁这个男人。我不会嫁给任何人。萧晴溦的命运,从来都只在我一个人手里。”

身后有细碎声响,我猛回头,是阿尔弗雷德惨白扭曲的脸。他慢慢站起身来,支撑着,一步步走近我。

霞月的刀锋,血色犹温。

“我会得到你。薇葛。你记得。”他按紧伤口,眼光灼然癫狂。“你记得,薇葛蕤·萧。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得到你。”他痛楚得无法再成言,终于痉挛着再次跌倒。

我挑眉。“如果这是挑战,勋爵。那么我接受。”

淡淡许下诺言,之后无视众人目光,我转身而去。

一个人走在寂静长廊,月光似水。我凝视自己的伤口,忽然停步。

我没有听错呢。

腕上的翡翠镯,那一环透水的清绿中,居然浮现一丝清晰流痕,翠色深黯,仿佛血丝浸染。

我把手腕举向月光,碧光青翠,照亮清凉年少脸庞。茫茫黑暗中荡过一丝光华鬼火般凄厉,却绮丽非凡。我放任十六岁的自己妖娆地、狂妄地微笑起来。

十六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岁。七月流火,夜花招摇。不是美丽,便是绝望。总而言之,我已经心甘情愿。

之十 情娆

那年,我十七岁。

祖父带了我们前往爱丁堡。四十四个钟头的旅程。一次货真价实的grand tour。我们都清楚,这一次出游,名为秋旅,事实上,应该是某个人的成人礼。

晴洲。他今年正满十七岁。

一路我和晴渘同车。嫡系这些堂姊妹里面,我也就只同她最为亲厚。晴渘长我一岁,性情出奇沉静。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多半也因为这个。还有便是,她,不怕我。

我斜倚在窗口,目光游移。车厢里铺了锦缎茵褥,四壁悬刺绣纱罗。晴渘将纤细双手从暖手笼里拿出来,轻拢鬓发。一双湛青的眼静静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薇葛,坐得不耐烦了?”

我掩住一个呵欠,懒懒地偎回大堆柔软靠垫里。指尖插进膝上斑斓虎皮盖毯,轻轻揉动,恨不得便扯下一把泄恨。

天晓得,我痛恨这枯燥无聊旅程。特别是,因为祖父同行,我不能如平日放肆。只得乔装个娇滴滴闺秀躲在车里,实在烦恼得很。

晴渘无奈地看着我,微笑,轻轻摇头。

“薇葛蕤。”她轻轻地说,“但愿我也能够做你。”

我懒洋洋反驳,“我有什么好?”

“任性而有原因被关怀。骄傲而有资格被崇拜。放肆而有理由被宽待。暴躁而有幸运被宠爱。”她轻轻地笑,每一缕笑容都浅淡淑雅如青萍。“薇葛蕤,我羡慕你。但愿也有人对我如此珍重,如此深爱。”

我一怔。她但笑,不再说什么。我盯了她半晌然后微笑,“渘姊,可是,无爱不是孽。”

这一次轮到她默然怔忡。

被爱,又能改变什么。被爱,难道就真的成之为幸福。被爱,莫非就真的可以挽赎所有罪孽。

一派胡言。

无爱不是孽。我知道。我总有一天知道。即使那一刻我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多年之后,尘消香散,忆起过往风烟种种断绮念,纷纷残香屑,记忆是水波铺展如镜,轻轻料动,便闪烁昔日容颜。我终于可以对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淡淡微笑,毫无怨言。萧晴溦,归根结蒂你能怪得了谁。你的命运,连你自己都再清楚不过。

光阴辗转,宿命缠绵,我自己,根本已经预言。

车中一片寂静,我们陷入彼此的沉思中,敷衍无法继续。

这时窗上轻轻传来叩击声。我一把扯开锦帘,拉开车窗。苍白清丽面容如一簇华美月光映入眼帘。我笑起来,“晴游。”

他策马随在窗边,微笑问我,“想不想,出来同我一起走?”

我吐吐舌头,看一眼自己装束。华装丽服,精致成蕾丝绫缎堆砌的人偶,稍一动便环佩叮当。

晴游忽然递我一只小小藤箱,我接过,他对我眨眨眼,神情顽皮轻俏,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雅。如果那些相熟的贵妇淑女看到这一瞬的萧晴游,我毫不怀疑她们会捧心窒息地昏倒。

打开藤箱,我欢呼一声,晴游,他给了我惊喜。

箱里正是我平日穿惯的男式猎装,一件件被细柔棉绫纸包裹,折叠整齐。

我飞快剥下一身玲珑华裳,踢掉高跟缎鞋。换上银缎刺绣紧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发钗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长发,草草编了两条辫子。晴渘安静地看我,眼神微微动荡。

我一把拉开车窗。晴游策马而来,慢慢贴近。我快活地对他做个鬼脸。

晴渘的音调悠悠,仿佛叹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头对她一笑。“这一刻。渘姊。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钻出窗口,伺人不注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纵身一跃直扑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我顺势搂住晴游头颈,呵呵大笑。视野之中,沉蓝目光温柔疼宠。是我无限谙熟的海,暗流静深,心甘情愿沉溺的温存。他一手抱紧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闻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顿了顿蹄,嘘出长长一口气,微微迟疑。我拍拍它脖颈。

晴游用力夹了它一下,Day聪明地会意,放蹄飞奔,片刻便超出车队远远一段。

晴游放缓马速,轻轻问我,“这下,可高兴了?”

我偎在他怀里,笑容甜蜜恣意,不点头亦不摇头。晴游叹口气,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漫长而耐心的吻缓缓滑动。偷来的暧昧温存。车队慢慢赶上,蹄声嚣乱。细碎温暖的吻如和风自我唇角一掠而过。晴游的嘴唇带着某种静谧甜美的香,我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扫过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那一刻猛然收紧,又察觉什么也似,缓缓放松。幽蓝眼神飞快避开我的注视,带些许勉强意味。我抱着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轻轻揉动。从小如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喜欢触摸他的肌肤,喜欢感知他的血液在苍白皮肤下缓慢有条不紊流转。我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气息笼罩的刹那,如是安宁。

“晴游。”我抬起头,懒懒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间,慢慢纠缠。我盯着他的手,纤长美丽的手指,指尖细挑优雅。晴游的皮肤永远是那种温凉柔和的触感,但并非细嫩。修长手指根部甚至还有细细粗糙磨茧,出我意料。虽然细到毫不分明。不是这样纠缠,也不能发觉。我摊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贴上去。

那是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们如此相似。贴合的刹那,几乎以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虚假。真害怕一触之下便会消失。然而那交握的双手,如此真实。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长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连掌纹的游走都一模一样,毫无相差。我差不多要惊呆。

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端详过晴游的手。那双洁白优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这一刻我才发觉,那柔软包容的掌心,蕴含着某种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敛默而强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杀机自何而来。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结果。如水刀锋,杀机清冷,早已沁入肌肤,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连的一体,再不能挣脱。

那是十六年来,我对我的家族郑重的承诺。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肤灵敏贪婪地吸附,指掌纠缠。

身后有笑声细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觉和忽略的微妙刹那之间,突然紧了一下。

蹄声得得,靠近我们身边。

晴澌穿一身黑,更衬得他苍白俊挑。亚麻色短发柔软明亮,随风轻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颗青钻,闪闪烁烁,一如他狭长飞挑的眼神。

他安静地微笑着注视我们。

我回以甜蜜动人笑容,偎在晴游怀中,悠然自得地注视着他。这个我必须称之为堂兄的男人。

晴游轻轻地微笑起来。他对晴澌招了招手。

“澌,看我这个淘气的薇葛。”

他放开我的手,转而搂住我肩头,姿态怜惜,近乎过分的宠溺。

“淘气,任性,可是却生得这样美丽,教人没有办法不原谅。”

晴澌低低地笑起来,唇角滑出猫似的精妙弧度,一抹惊人的柔软。

“不仅美丽,而且嚣狂。”他说。

我点点头,细细品味这个字眼,嚣狂。我必须承认。

晴澌。我知道他妒忌我,这一刻,我知道,就是知道。

他在妒忌我。我可以依偎的这个怀抱,我可以被拥抱的这个男人。

我笑起来,身体向后拗去,便触及晴游温暖呼吸。他将脸庞放在我头顶,嘴唇轻轻擦过我的发丝。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搏动,沉稳柔和的振动。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紧贴着我,让我不能够忽略的存在。这个和我诞生自同一个子宫,流着同样血液,比我更美丽和聪慧的男子。我依赖他正如花依赖树,正如不曾飘落之前,那不能够被预言的和谐、温情与美丽。

他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地握紧我的身体。我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他渴望我更靠近他一点,就像我渴望更靠近某个人一点。呼吸着他的呼吸,温暖着他的温暖,拥抱着他的拥抱,脉动着他的脉动。

后来我才明白才了解才知道,那种渴望,那种近乎疯狂的需求迷恋,就叫做欲望。

我们都是被欲望焚化了理智的孩子。因为我们可以真正得到的东西,是那么的稀少和渺小,而我们自身,又是那样的残缺和冷酷。

我安静地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面对着另一个男人。这一个安宁而可怕的三角。

大队人马渐渐赶上。祖父的马车自我们身边驰过。那一刻他仿佛注视了我们,又似乎没有。琉璃镶嵌的车窗内,我只看到那双苍老沉静,却无比威严的眼睛。

那可以看透我的目光。

他并没有给我回视的机会。

晴洲本是侍奉在他左右,这一刻却突然打马向我们驰来。

我对他笑笑,便一言不发。

晴澌安静地停在一边注视我们。

晴洲微微一笑。“薇,要不要骑我的马?”

我一怔,身后的晴游一动不动,我却觉出他的身体掠过一丝僵硬,虽然稍纵即逝。而晴澌微笑着停在那里,不动声色。

好一段刻骨的挑衅和坚持。只是我没来由地有些气恼,却什么都说不出。索性便想下马,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回马车里闷死好些。

手腕一动,便被晴游轻轻扣住。他握紧我,低低微笑。

“薇葛,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他一声呼哨,蹄声叮咚熟悉,飞奔而来。我看见洁白矫健的Dew,它奔近我,迫不及待地仰头长嘶。我一声欢呼,拉住缰绳,扶了晴游手臂,便翻身跳了过去。

欢喜的瞬间,我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三个男子。

晴洲的脸色漠然。晴澌安静无比地停在不远处,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意,甜蜜清冷。而晴游,我的晴游,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然而目光中的流离让我茫然。

他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明白。这一刻,难道不是他设下的阵局。游。这难道不是他要的结果。该死的。难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么。

我哼了一声,突然催马疾奔。Dew敏捷地擦过晴澌马头,衣袂飞扬。我冷冷转头回望那三个渐行渐淡的身影,突然之间,无限孤单。

不过刹瞬,我已经赶到祖父的马车附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缓下Dew,慢慢地同他们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身边的人。那个英俊的卡尔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注视着我。

缓慢然而带点残酷意味地,我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略带忧愁。我大笑,对他摆了摆手。

这个男人是科贝策伯爵夫人带来的,她的禁脔。然而他的确英俊不同凡响。那法国女人品味不错,不枉了她名声在外。天知道,祖父邀请她前来参加我们家族内部的秋旅,意义何在。

我轻轻咬一下嘴唇,斜瞥车窗。织锦帘幕深垂,看不见那个女人容颜如何。这一刻我承认我浅薄一如所有女子。然而这个女人,法国著名的风流美人。我明明了解祖父对她的邀请是何用意。我们都一清二楚。该死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是薇葛蕤·萧。”我说。

男子微微点头,态度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优雅。我对他的看法有一点好转。

他轻声说,“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你比你可以想象的更为著名。”

我皱了下眉。“我如此丢人?”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故意靠近他,他立刻不露痕迹地闪开。

他拼出一个古怪的法文单词。我再次皱眉。这一定是那个女人起给他的,天晓得,这活像豢养宠物,随便起个神经错乱的代号来消遣。但这个名字却着实配他。天狼星。一个容颜英俊狂野,气息遥远忧伤的男子。

“Sirius。”我说。看他幽深眉目中闪烁不解。“和你的名字相同的含义。如果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不妨考虑这个。”

他又是微微一笑,教养极好。我叹口气。他言辞极少,沉默而有礼,举止优雅,气度端凝。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自遥远冰原尽头迎了漫天飞雪翩翩而来的俄国王子。如果不是我早已知道他是伯爵夫人心爱的男宠的话。

“Sirius。”我叫他,“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他还不及答言,身后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薇。”

我再叹口气,回过头去。看见晴洲,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行到我身边,我抬手一鞭抽了过去。Sirius脸色微微一变。

晴洲侧身躲过。他一言不发,突然欺到我马前,一把扯住Dew的缰绳。Dew一顿脚步,我便同他并肩。我刚想再出手,他突然扯住我一根发辫,我抬手去夺,便被他抄住手腕。

他是故意的。Sirius安静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晴洲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只慢慢用力。我盯着他,这个毫不顾忌的男子。那双碧绿的眼睛充满尖锐自信,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再次咬紧嘴唇。

他猛然用力,我险些被他拉下马去。

“你干什么!”我低声斥他。

晴洲的手指微微扣紧。“你离他远些。”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

他狠狠捏紧我的手腕,表情凝冻。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清冷流转的眼神究竟弥漫多少恼怒,多少不安。然后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他早有预料,突然将我拖到面前。Dew马头一转,几乎撞上他的坐骑。

他压低声音,轻轻道,“薇,你在生什么气?”那一瞬我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看他,那表情依旧冰冷严峻,淡漠目光却缭绕无限温柔自在神气。我更加生气,只因被他看破。

“薇。”他轻柔地叫我,再重复,“薇。”

这时旁边马车窗幕突然撩起,女声淅沥娇柔,法语发音带天生甜媚,有一股浓浓的艳冶味道。

“洲,可不可以过来陪我一下。”

她整个人正如她的口音,是一段浓浓的巴黎风。像一个华丽诱惑的长句,没有赤裸裸的描述,却布满精心装点隐藏的欲望。那种欲迎还拒的醉人欲望。一个成熟的,手腕柔软高明的女人。像她胸口笼罩的轻纱衣襟一样妖媚动人,韵味十足的女人。

晴洲有刹那的尴尬,我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神情,我太了解不过。他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在外人面前,我们仍是不愿太过放肆。

趁伯爵夫人没有注意到我,我溜到Sirius身边,轻声说,“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骑术可好。”不待他回答,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一夹Dew,径自飞驰而去。

片刻后他赶到我身边。我笑起来。Sirius注视着我,表情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他英俊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流转细碎童真,极其动人。我继续大笑。

“萧小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他,然后凝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一个男子,眼神之中仍有锐气。我微笑,这,是否枉了他羁縻红粉多年。

“再陪我骑一段吧。”我说。随后又听到熟悉蹄声,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

他飞快赶上来,坐骑已经累得喘息。我白他一眼,这疯狂的家伙。他仍是百无禁忌。

他看也不看Sirius,只冷冰冰地说,“薇,过来。”

我一言不发。晴洲终于恼怒,突然打马靠近我。我正在考虑他会做些什么。这一次他终于出乎我意料。他跳下马,拉住Dew,对我伸出手来。我很想抽他一鞭。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准备毫不躲闪。我看得出他的意图,只得叹一口气。

刚扶住他的手,便被他扯了下去。隔了Dew,罔顾Sirius就在眼前。他搂住我,狠狠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我几乎叫出声来。

他的气息微微急促,“我告诉过你离他远些。”

我咬牙答他,“你去陪他那主子好了。多管闲事。”

晴洲突然笑出声来,胸膛微微震动。他低下头,鼻尖轻轻擦过我的鬓发,笑得分外开心。我咬住嘴唇,努力想要挣开他,听见大队人马再度切近。

“明晚有个舞会。”他贴在我耳畔低语。

“薇葛,你一定要来。”

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径自翻身上马而去。仍是看都不看Sirius一眼。这骄傲的家伙。

我抬起头,对上Sirius勉强镇定的眼神。他凝视我,然后微微别开了头。我叹出一口气。

归根结蒂,不过是身不由己。

我,或者他,都是。

之十一 焚绾

那一夜的舞会,我原本并不想出席。向来不大喜欢这种Ballroom Dancing。

然而我没有能够拒绝晴洲。

祖父邀请了爱丁堡当地的名流显贵和文人雅士,一网打尽,近乎刻意的盛大,几乎已超出了社交舞会的标准。

我坐在镜前发呆。晴游敲门走进,见我如此,笑问,“做什么?在发愁晚上的装束?”

我对他眨下眼睛。“你猜。”

晴游摇头微笑,“今晚不要穿白。”

我怔了怔,尚未会意。“晴游,你知道我没有带着三百件衣服出游的习惯。”

“我也没有。”他淡淡一笑,在我梳妆台上放下一只嵌珠锦盒,便转身离开。

我打开来看,雪白丝绒上嵌着一对红宝石耳坠,镶成两朵蔷薇花样,光彩夺目。我顺手取在掌心。这一副耳坠不大,却精巧绝伦。宝石红如鸽血。灯光微映,六射星光便流转不定。色调妖艳,透着浓浓的生气,仿佛饱含一段魂魄飘摇。

“对了。不要戴那条项链。”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身。晴游在我身后,笑意微微。我竟不晓得他何时再度出现。

“我可不想我妹妹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他说。

我忍不住大笑,顺手拿过妆台上另一只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四方红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亦是绝顶的鸽血红。

那是祖父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也许这条项链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我宁可拿它换我一夜无忧无梦。传说红宝石是死去飞鸟的鲜血所化,这的确是容易令人产生热切幻想的色彩。

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一种魔力,可以教我得到我心爱的人。

“Lonely rose。”我轻轻地说。“蔷薇。”

晴游靠近我,手掌轻轻放在我后颈。我仰了下头,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然后滑到耳畔,轻轻揉了下我的耳垂。

“晚上我来接你,薇葛。”

我怔怔地望着他再度离去。指尖勾着那条项链,转了转,顺手扔下。宝石撞到镜面发出脆响,也就如玻璃珠子散乱回音。

我笑了笑,走到衣柜前,刚一打开,顿时愣住。

那一片灼灼灿烂的象牙红,猛然袭入眼帘。

我回身注视梳妆台上那对耳坠,夺目妖红清明闪烁。

晴游。晴游。

惨绿妖红,不过是年少风情。繁华过眼,若有所失,也便触手成冰。

然而当时当日,毕竟我还太过年轻。年轻,是理由,是借口,是悔不当初,亦是当时惘然。不是光阴飞渡经年,无从决断。

那一夜我只想做一个简单而绝色的女子。艳冠群芳,要多美丽有多美丽,是我的任性,也是赌气。

晴游同晴澌一道来接我。我早已准备好。晴澌敲门进来,骤眼见我,一呆,随即他便恢复镇定,笑道,“游,看这艳光。”

晴游在他身后轻笑,不置可否。然而看见我的刹那,他微微动容。

我注视着他们,微微含笑,站起身来。曳地长裙习习滑动,七层轻绡烟波缭绕。我微笑着对晴游伸出手去,窄窄衣袖中滑出一痕潇湘碧,腕上玉镯晶莹寒翠。

我缓缓将手放在晴游掌心。他凝视我,目光沉静,渐渐滤过一波幽深。

晴澌抖开一张深红网纱披肩,绣满大朵牡丹,繁花似锦。细密花纹上密钉玫瑰石,莹莹生光。披肩边沿缀满流苏披拂,长有两尺,微微一动便飘飘欲仙。他轻轻为我披上,低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饰。”

我把长发梳在脑后,耳垂上露出那双红宝蔷薇,晶透如一滴血。

我没有戴其它任何首饰,亦无盛妆,除了唇上一抹淡淡胭脂,妆成桃毁红。苍白透明脸颊,衬了殷红宝石,益发映得双眸寒水盈盈。

晴澌轻轻鼓掌。我看他一眼,便随他们下楼。

我们大概是最晚出现的。然而我疑心这或者又是晴游的安排。

转过廊角,便看到了晴洲和吊在他手臂上的伯爵夫人。我懒懒地盯着他们,状若视而不见。手臂却悄悄缠住我身边这两个男子。

耳畔滑过晴游如丝笑意,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他一把。

在伯爵夫人能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之前,我已经挽了他们缓步离开。

“溦堂姊。”晴洲叫我。我回头。他目光如水,静谧幽深,瑟瑟漫过我周身。然后他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笑容。

“请容我介绍一下。”他彬彬有礼。

虚伪。我暗暗地骂。当了外人,这种介绍来介绍去的蠢事他倒是得心应手,正经礼数还的一个不少。

我勉强用扇子遮了苦笑,对显然陷于惊诧之中的伯爵夫人见礼。很明显,她被吓到了。如果萧晴溦的声名狼藉到真如她的宠物所言,那么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与她面前的女孩必然大相径庭。以撒旦之名,这种误会足以置人死地。我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又期望看到什么。然而此刻微笑对她致意,随后飘然而过的女孩,那无疑是她生平仅见的一枝奇花,末世蔷薇,妖红盛放。她气馁地别开了脸。

那正是我索要的结果。

当我们出现在旋梯顶端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静寂。所有人纷纷仰头注视,无数目光如飞蛾扑火,缠绵而难以自控,迫不及待没入炎炎宿命。

我轻轻挽紧身边的两个男子。我有种预感,这或许已是极致。这两个长身玉立风华胜极的男子。晴澌黑衫静如烟水,晴游白衣澈澈如月。此时此刻,我愿意绽放成他们簇拥下唯一的艳丽,唯一的宠爱和尊贵。

后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知道能够明白。我一生一世的灼灼其华呵,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一宵璀璨流辉而已。

是的,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时一刻,薇华吐艳盛世流离。那时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我教多少人大惊失色或者措手不及。我不晓得。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多少次璀璨和苍老。我开放过,在我深爱的人眼底,掌心,怀中,我是不是可以满足,是不是。

他们扶持着我慢慢步下楼梯。

我明白那些目光,灼灼盘旋如幕天席地丝密蛛网。那是我所习惯的注视和情感。惊叹。好奇。艳羡。妒忌。迷幻。恍惚。沉醉。诧异。欣赏。不屑。甚至或许还有恐惧。

但无人可以否定,那一夜的那一个韶龄少女,那几乎充满敌意的,近乎恐怖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夜,我活进了一些人的记忆。

真丝柔滑似水,紧贴肌肤。仿了东方古国盛唐装束,窄袖罗衫,叠羽霓裳。放肆到极致,却绝对华美。我甚至没有穿襞襟,胸衣外便是露肩无环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红绦。轻轻一步,裙摆流卷,步步生莲,带起花团锦簇,潮波绚烂,是裙腰间垂下十七根丝绦,镶满小颗红玉髓,尽头绾成蓬勃花结,缀在裙摆边缘,颤巍巍随风而动。

外面罩了紧身长袖纱衣,层层叠缀,仍然隐约透明如蝉翼,光下玲珑如雾,肩颈轮廓朦胧微显,却淡不可见。

朱裾赤袂,绛衽绯衫,红袖丹裳。

都是刻骨狂艳,惊世风流。

心花若不怒放,怎堪开到荼蘼。

我们悠闲而潇洒地走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步伐,走进那盛世之中无法拒绝无法反悔的灿烂和轮回。我能感觉到晴游的愉快。他喜欢这样。喜欢所有人的目光凝驻于他身边的我,他一手培植装点出的骄傲与美丽。

身后是晴洲的气息缠绵不散。他在看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想回头。

乐队奏起舞曲。晴澌微笑退开。晴游揽住我,示意开舞。这时我偷眼瞥晴洲,他温文尔雅地握住了伯爵夫人。

我咬一下唇,收回目光。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我们两对向全场鞠躬致礼,之后四下里一片语笑歌颦,众人纷纷入场。

晴游陪我到一边坐下。晴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捏着扇子,心烦意乱地拍打。

晴游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额头。我怔一下。他轻轻揉了揉我眉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蹙了双眉。晴游的手指温柔地点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垂下眼帘,懒待看舞场中欢娱身影。这时熟悉脚步突然靠近,停在面前。

晴游忽然放开了手。我抬起头。

他微笑着轻鞠一躬,掌心向上优雅探出。

“溦堂姊,可否予我这个荣幸?”

晴洲的手指握紧我的腰身。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我同样沉默。脚步跟随他的节拍,我和他,两个年轻任性的孩子,在彼此掌心神色游离,却配合得纤毫不差。厅中众人慢慢停下舞步,纷纷看向我们。而我们只注视彼此,放任自己在彼此明亮而迷惑的眼眸中深深沉溺下去。

我本是他的。这一夜再如何薇华彻骨妖红眩艳,我终究都是属于他的。

擦过人群的时候,听见有人喃喃道,“红颜,真是红颜。”

我突然回眸,淡淡一笑。晴洲迅速扣着我转了个圈,脱开那些心醉神迷视线。然而窃窃私语仍缭绕耳畔,挥之不去。这或许该怪我们耳力太好,归罪于我们天生的功底和精心打磨出的造诣。

有当地贵族轻轻赞叹,“真是金童玉女。”

冷淡回答出其不意划过,“他们是堂姊弟。”我不知那是谁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晴洲忽然收紧手指。他谨慎而迫切地俯身,在众人不会察觉的限度内。他对我低低耳语。

“你在乎吗,薇?”

我不动声色地贴近他的怀抱,轻轻一触,随即滑开。

“你知道的。”我淡淡地回答。

一舞之后,他把我带开。远远我看见晴游和晴澌并肩而立。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有一种姿势,清贵雍容却微带邪气的氤氲,优雅地把他们同其他人隔离。朦胧中,我突然觉得他们如此相像,一样不属凡尘。

晴洲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阳台。我反身靠在围柱上,默默看他。他一言不发。碧绿青翠的眼慢慢抬起,注视镶嵌在遥远夜空中苍白完美的月亮。

自始至终,他似乎不想同我说一句话。我们只是默默靠近彼此,用一种旁人看来古怪而压抑的姿态欣赏这一夜幽凉如水的月亮。很久。

秋风透骨。薄薄丝衣在我身上缭绕飘浮。晴洲看着我,终于道,“冷不冷?”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今晚你会很忙啊。”

他的眼神突然冷酷下来,死死盯着我,半晌不发一言。

垂地幕帘后突然有细碎响动,晴洲一把掀开,我们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大不过六七岁年纪,装束齐整,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晴洲不由得一愣。我忍不住想笑。

男孩看见我,忽然跑了过来,伸手便抓住我手腕。我吓一跳。他却瞪圆了眼睛,轻轻叫,“好冰。”然后抬头看着我,大声问,“小姐,请您如实回答我,您真的是人类么?”

我一口气差点哽住。晴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起了促狭念头,俯下身,注视男孩明亮眼睛。我低低地说,“先生,魔鬼是不会泄露自己身份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男孩瞪大眼睛。我伸手拍了拍他脸颊。“事实上,我是一只活了九千七百年的妖精。”

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晴洲装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淡淡地说,“孩子,你面前那个家伙是一朵lonely rose的化身,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个季节哪有这么鲜艳的蔷薇。”

我对他挑挑眉,勉强认为他是在赞美我。

男孩咬着嘴唇反反复复看着我们两个,然后终于确定我们是在耍他,顿时嘟起了嘴。

“我父亲说,您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

我大笑,继续逗他。“我深感荣幸,先生。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他抓住我的裙摆,小声说,“我以为您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幸好您不是。”

我倏然抬头。晴洲盯着我,脸色是只有我可以分辨的瑟瑟幽寒。他飞快地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垂下头。

“薇。”他突然停步叫我。

“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站在阴影之中,幽绿瞳孔微微闪烁,精美而危险的光亮。

他静静地说,“我真想杀了你。”

然后他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男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我,“你们是情侣吗?”

我笑了笑,“不,他是我堂弟。”

我牵着他准备回到大厅。小孩子被我裙摆上缠绵精致的丝绦花样迷住,摸了摸之后说,“好漂亮。”

“我同意。”我说,“这一种红,叫做踯躅。”

男孩懵懂凝视我。我微微一笑。

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青尘如故。红粉踯躅。

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爆裂声,我回过头。夜空中竟有烟花绽放。人们纷纷涌上阳台观赏。我放开男孩,慢慢没入人群。惊叹声不绝于耳。那鲜艳繁盛的花朵,不会死亡不会老去的蓬勃美丽,仿佛末日的余辉层层渲染,飞舞,升腾,飘落。我对着夜空仰起脸庞,我渴求那温暖的灰烬,我渴望那种飞翔的温暖将我包围。哪怕只有刹那,请让我抵达那不可触及不可逾越的界限,拥抱那无法形容的脆弱和奇迹般的艳丽。

我只是,只是渴望尽情地活一次而已。

温暖自身后袭来,我被某个人紧紧抱住,那一瞬。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坚实手臂传来的脉动。晴洲的气息习习掠动我鬓边发丝。我贴紧他的身体。我知道我们是在爱,爱得近乎疯狂无法解脱。

只有那一瞬而已。

随后我们若无其事分开。我看见寻找我的晴渘,便向她走去。我听见伯爵夫人娇软柔腻嗓音唤出晴洲的名字。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们无比清楚。这一切。一切都心甘情愿。

我提了一盏灯,摩尔人手制未抛光白银提灯,镶了钢铸藤蔓花纹和大颗粗糙美丽的绿松石。我提着它,像个拖着影子的长发海妖飘忽不定地走在一片黑暗的长廊里。

舞会早已结束,留宿的客人也已安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在寂静之中向我们的约定安然游荡过去。

我听见走出房门的响动,她已经很小心了。

那个美艳的女子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袍。她散下的头发像金色的海藻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她的房间就在晴洲隔壁。那是不合规矩的。然而祖父的安排自有用意。

令人诅咒的用意。

我慢慢滑到她身后,以那种轻盈得仿佛飘曳水中游丝一样的步子。

她当然看到了灯光和地上的阴影,裸露的美丽肩头掠过一阵颤栗。她正要碰触晴洲房门的手猛然缩回,惊恐地转过身来。

在她能够面对我之前,我的掌缘轻轻切上她后颈。她无声地倒了下去。我从袖中抽出细细银针,在她后背上的穴位熟练地刺了下去。这样,即使明早她大概也不会醒来。

“晚安,夫人。”我低低地说,随手把她推进她的房间。

我依在冰冷墙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无声无息地,晴洲的房门突然打开。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极光中的冰凌。

我近乎骄傲地仰起脸庞,静静注视他。

他突然抓住我,提灯落在地上,撞击声低沉破碎。那一点灯光慢慢黯淡下去。我看见他布满绝望的眼,憔悴而热狂的神情。他紧紧抱住了我。

吻落下来,瞬间屏除一切。他交付给我的只有疯狂,疯狂和渴望,清晰如万丈楼台上夜夜不灭的月光。月亮拥有令人发疯的魔法。纯洁阴暗,如同深爱到极致的诱惑。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喃喃地说。

然后他轻轻放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清楚地,然而仿佛呻吟般地叫我,“薇。我的薇。”

房间在旋转。窗外有星子低迷惨淡,冷冷地凝视一对沉浸于绝望和极乐之中的孩子。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我发丝,有力地擒住了我。亲吻和抚爱,十七岁的欲望蓬勃而又癫狂。我们在幻觉中面对那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恐惧无法言语,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取暖。只有在彼此怀中,我们不是高高在上,也不必低落尘埃,我们只是渴望温暖的孩子而已。我们一样心怀恐惧,紧紧拥抱着倾听彼此灵魂的嗫嚅。

然而我们又是那样清醒,清醒地了解年华深处那渐行渐远的年少爱恋,渐弥渐近的严酷终局。那是我们必然走入的结局。

在他怀中,我簌簌发抖。原本是强悍过他的女子啊。多少男子亦不及的身手。可是在他怀中,我明白自己纤弱不堪一击。我只觉双膝已经发软,任凭他恣意,无力挣扎。那一刻我无限希求自己是一抔雪,晶莹脆弱也好,冰冷残忍也罢,注定了不能相伴不能挽留,就让我无声融化,让我,毁灭在他掌心吧。

我突然撑起身体,抱住他回吻。迷狂的燃烧中,我仰起头,模糊视线里荡漾殷红倒影。

床头的水晶瓶中,大束蓬勃蔷薇如血。花朵妖娆盛放,绚艳已绝,近乎凋零。

我知道那是他钟爱的花朵。只源于我的名字。他掬一捧花瓣撒上我的身体,一路吻下。

我已经迷乱。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薇,我要你。我只想要你。”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之十二 棼合

晨光如梦。

在他的臂弯中醒来,那真是奇怪的经验。在这样的时刻,凝视那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七百个日夜突然灰飞烟灭。我面前是那个初初归来的冷漠男孩。桂婴的清香幽幽飘荡,林下之风带来奇异声响仿佛笛音,清冷而纤细,透入心胸。我们骄傲地对视,贪婪地凝望。那一瞬昨是今非,多少旧梦簌簌飘落,少年的足迹轻轻靠近。那一刻,我们得到我们心甘情愿的礼物,命运微笑着把彼此送到了眼前。

我轻轻攀住他的脖颈,突然无力的手指缓慢滑下,擦过一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曾经的伤痕,我想念那个懵懂而震撼的时刻。当骄傲的我把霞月抹过冷漠的他颈间。

他突然睁开眼睛。碧沉沉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眼底。他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慢慢抚过我的额头。然后探过身来吻了我眉尖那颗细细的朱砂痣。我痒得向后一缩,笑着推开了他。晴洲皱皱鼻子,一把将我重新带回怀里,带点惩罚意味地收紧了手臂。

“恭喜,少爷。”我漫不经心地对他挑了挑眉。

他不甘示弱地抓过我手指咬了一口,“你也一样,小姐。”

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出奇温暖清澈,流淌显而易见快意,衬着我腕上玉镯,光色无限清丽。

我笑出声来。“……爷爷给你安排的是伯爵夫人呢。如果,来的是她……”

他吻住我,目光烁烁闪亮。“那我说不定会杀了她的。”

我情不自禁大笑。

晴洲突然抱紧我,低声呼唤,“薇。”

我抬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一切,所有,现在,未来。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许诺。我们没有未来。从触犯禁忌的那一刻起,就丝毫没有未来可言。跪在幽蓝水边,倾听知更鸟细碎不安低鸣,我们甚至连目光都无法抬起。看不到天空,听不到一丝预言。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这是太足够还是太不够呢。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有足够的机会去自欺欺人,请让我对自己欺骗,捏造一个完美的幻觉来放心沉溺,直到永远。这一刻,我热爱谎言胜过永远。永远,哪里有永远。我要不起握不住得不到看不见。神啊,你明明知道那是太昂贵的誓言。

晴洲沉默俄顷,然后他拿下我的手,亲吻我的掌心。我挣开他坐起身,有一种无力漫过周身。望着视线所及的凌乱,我微微叹一口气。

即使万劫不复,我也终不能回头。

这时突然有人轻扣门扉。

“是谁?”晴洲淡淡地问,语调出奇平静。

应答的声音低柔妩媚,却出乎我们两个意料。

“渘。”

晴洲翻身下床,迅速打开房门。晴渘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清新齐整。她注视着晴洲和床上的我,脸上毫无表情。

她轻轻递过来一只裹着白缎的提篮。“里面是我的衣服。”她轻声说。

我坐起来,看着她,轻轻耸一下肩。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教我全身酸痛。我烦恼地把长发拂到肩后。晴渘看着我,眼神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

“谁叫你来的,渘姊?”晴洲反手关上门,将提篮抛给我。我利落接住,一件件翻找出来,漫不经心地穿上。晴渘的身材比我矮不许多,衣服很是合身。

晴渘安静地注视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仿佛敷了太多脂粉,那种几乎了无人气的白,浸透恐惧。

她低低地说,“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晴洲安静地换好衣服,然后过来替我系胸衣的纽绊。修长手指轻轻擦过后背,我颤栗一下,听到他低低浅笑,只有我听得懂的笑意。我咬牙,恨恨地叫,“你给我轻些!”

他恶作剧地用力紧了一下,然后突然握住我的腰,拖到怀里,狠狠咬了下来。

细密痛楚瞬间泛滥脖颈上某一个微妙部位,有一丝尖锐的陌生感,随即被灼热柔软的嘴唇浸没。他重重亲吻着他所制造出来的崭新伤口,带着某种孩子气的得意。我的膝头有一点发软。

“……放手啊,洲。”我的声音大概不会比呻吟更加清晰。

这忘形的男孩。大概总算记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放开我,呼吸仍然急促,他所特有的气息扑到耳畔,潮湿灼烫。我几乎不敢回头。

他替我扣上衣扣,顺手整理一下领口高高蓬起的蕾丝镶边。然后才放开我。

晴渘直挺挺地坐在那张堆满丝绒靠垫的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永远凝固了一样。她注视着我们,那表情几乎不像活人。

我故意不去看她,走到水晶镜前坐下,梳妆。晴洲又过来搂住我,轻轻咬我的耳垂。这个家伙总不肯安分一点。他拿过发梳,一点点滑进我的长发。

肩头贴住他温暖胸膛,柔软皮肤下有心跳一声声鼓荡,沉稳安详。

镜中的女孩有一张古怪的脸,迥异当初的容颜。依旧蔷薇般诡丽明艳,那种艳,却有一种摄尽夜雨流风的静谧,天然的蜕变。我想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

再也不是那个女孩。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离无方的萧晴溦。

晴洲挑起我一缕长发送进唇间,轻轻嚼咬。眼神明亮无比。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我们。掌心灼热,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无法言语。只有静静地品味和浪费这妖艳生命中,仅存的一丝疲惫的安宁。

晴渘在我们身后低低喘息。不自然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她会窒息。

她轻声说,“你们……疯了。”

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晴渘同我对视。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然而她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起一丝近乎悲凉的神情。

“谁叫你来的,渘姊?”

我低声重复那个问题。

她站起来,有一下摇晃,似乎站不稳。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眼神,那是萧家女孩的眼神。

宁静。镇定。执拗。凛然。那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我们,萧家的孩子们宁死不肯放弃的自觉。

我推开晴洲,走到她面前,慢慢单膝跪了下来。

“渘姊。”我轻轻微笑,凝视她的瞳孔。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只能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晴渘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指尖轻细,滑过我的下颏,在脖颈上稍触即回。

洁白麻纱重重掩映下,她看到那醉生梦死的暧昧痕迹。苍白皮肤上的紫红瘀痕,艳如萎花。我有一点尴尬,不自觉抬起手来挡住锁骨上细细的齿痕。

吻痕在晴渘淡淡的目光下灼热,仿佛仍留有晴洲嘴唇的温度。

“是晴澌。”她终于轻声回答我。

我盯着她,瞬间迷茫。

晴洲走过来扶起我,自身后抱住我。我们一起注视着晴渘,用那种她或者不能了解的默契眼神。

“是澌。”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他,清晨便到我那里。要我亲自送一套女装来洲的房间。”

她看着我们,眼神中的疑问同我们如出一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居然会知道。

昨夜的一切,他为什么知道。那是连晴游都要瞒过的事实。

然而我很容易便镇定下来。

他没有敌意,至少此刻还没有,晴澌。否则,他大可以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晴游,而不是聪明地叫晴渘来替我隐瞒。

“但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你,薇葛蕤。”

晴渘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低微。

我又耸一下肩。身体还是疲惫,充满那种暧昧的涩重和隐痛,也许我需要的是回自己房间倒头大睡一天。

“你现在知道了,渘姊。”我说,突然有点垂头丧气。“那么昨晚你就必须收留我了。”

晴渘看着我,轻轻点头。“闺中密语,是可以说到天亮也不罢休的。”

我疲倦地微笑,靠在晴洲怀里,贪恋那近乎危险的温暖,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即将掌控英伦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杀伐决断,尽在握中。

可是在我身边,他只愿意做个不懂克制的男子。贪婪而霸道,竭力地,想要拥有和占据心中的女子。捕捉她,占有她,守护她,不愿也不敢放开。贪婪而绝望的男子。近乎矛盾的温柔和暴力,令我情不自禁想要深深依靠上去。

一个令萧晴溦想要依靠的男子。

“不过你总要到大厅亮个相给他们。” 晴渘淡淡地说。

我把长发向后拂去,擦过晴洲面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含义不明的喁语。

“好吧。”我懒懒地说。

事实上,我想看到的是那位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她应该无恙,不过想必会吓到半死。

晴渘同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晴澌无声地迎了上来。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晴渘,视线隐晦地向我微瞥,我知道他在探索什么,便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笑容给他。

随后我便看到了晴游。

他着了唐装长袍,素白底子上绣了盘旋龙纹,金眼碧齿,煞是艳丽。龙吻中含了一只黑色的鹰隼,霸气横生。他的神情却永远宁谧柔淡,雅如兰花。半长的发束起,绮丽绀青色泽在光下微微浮动。

我心头掠过一丝震动。他穿这件长袍。我有一件同他一模一式的男装长袍,质料,款式都相同,只是我胸前绣的那条银龙口中含的不是鹰,是一只墨色的蝶。

龙吻含蝶,惨丽诡异的纹样。然而我却极喜欢。

晴游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他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我抬起头,晴游深邃幽蓝的瞳孔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恍惚流转。他凝视着我。

我清楚感觉到晴洲的呼吸低沉微促,他就在我们身后。我突然有一点担心,害怕他的反应,害怕我自己。

“薇葛。”

我迅速看向他,逼出一个璀璨笑容。“什么,晴游?”

我更害怕晴游那温存怜爱的注视。我偷偷握紧手指,指尖掐入掌心。就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听见霞月的呻吟宛若细碎鸟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它在呼唤什么。它在预兆什么。我什么都无法读懂啊。

然而晴游突然拥住了我,那一刻,难以相信自己的反应,我几乎抽出了霞月。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来得及看到晴洲的表情,只微微挣扎着抬起头。

茫然神色不曾来得及自我眼中退却,晴游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开了我衣领上的蕾丝。我全身顿时冰冷。

他只看了一眼,双手便迅速轻柔滑下,在我能够挣脱之前紧紧扣牢了我。我睁大眼睛。他深海幽澜般的眸子徐徐逼近。我无法呼吸。晴游的注视几乎令我无法自控。探究而矛盾,纠缠而冷酷,怨怼而愤怒,我分不清也看不明。那甚至是一种痛楚,我不能懂得不能接近。他不愿我接近的痛楚。然而那么明显。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缭绕。

“薇葛,给我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他心口,慢慢挣开。这时晴洲突然走上前来。“游堂兄。”

我顿时僵住。

身后突有娇媚语声,“洲。”伯爵夫人姗姗而来,身边是Sirius,那高大俊朗的异族男子。他依旧沉静面无表情。

伯爵夫人熟稔地挽住晴洲,而Sirius忽然走到我们面前。他比晴游要高出不少。然而他的沉静足以令人忽略他神气中那种近乎野蛮的坚硬。

他看着我们,轻声对晴游说,“萧先生,可否让我来陪伴您的妹妹。”

是征询口气,然而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我肩头。

晴游凝视他,再凝视我。我轻轻咬紧嘴唇。晴游突然低低微笑起来。他放开我,然后贴近Sirius。我听见他的语调低柔和煦,言词却无限锋利。

“只此一次。”他低低地说,“先生,昨夜已过,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你的主子回法国去。从今以后,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Sirius一径沉默,安然地垂着头。

晴游的声音突然冰冷。“如果我可以被允许安排这一切,哪怕是我妹妹的一根头发,我都绝不会让你这种人触碰。”

我睁大眼睛。Sirius全身掠过一阵僵硬颤栗,我可以察觉他的挣扎。这可怜的人,他被伤害和侮辱得体无完肤。

晴游保持那个优雅笑容,轻吻我的脸颊。“祝贺你,薇葛。”他忽然压低嗓音,轻轻道,“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只有那个清晨,晴游在我耳边轻柔细语。他用一些我不曾期待不曾理解的谶言点缀了那个在我极致华丽而短促的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清晨。他低声地告诉我。

“薇葛,祝贺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我的脸颊骤然灼烫。晴游低低地微笑着。“薇葛。”他说。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未必比做一个懵懂女孩来得幸福。”

之十三 枫游

—晴溦—

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的一次日出。事实上,我根本无从记忆。日光的感觉,在我心中并未留下丝毫印记。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十八岁时的一片晴空。

九月。鹰飞。广袤原野之上纵马奔驰的记忆。那是皇家御苑中的狩猎。林囿苍茫。当年的那朵蔷薇,是唯一被特许参与狩猎的贵族女孩。落叶纷飞,苍黄,亮紫,烟红,墨绿,丛林之中有来自天宇的风辗转成辉煌脚步。萧家的那个女孩。众多翩翩少年,矫健爵爷中唯一的纯白。她穿了紧身刺绣的雪白锦缎男装。麂皮小靴闪亮,夹紧那匹名唤Dew的坐骑。左手挽了玉柄马鞭,衣袖中偶然滑出一痕明艳翠光。那只透水绿的翡翠镯,是这个十八岁少女任性而独一无二的标记。她很像她的哥哥,萧晴游,那个清丽迷人风骨如花的男子,英伦贵族少年争先效仿的偶像。她没有他优雅,却胜似他华艳。这一对萧家的传奇。有人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敢相信,却愿意认同。这样的两个人是不该存在人间的吧。这样落寞的人间,也容不下这样的魅色纵横来去蛊惑众生吧。所以他们的微笑才那样优雅而冷淡,他们的容颜才那样绮丽而悠然。像青青荻上露,太清澈太完美,就难以久留。

所有人的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所有人的嘴唇默默地呼唤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时光中缤纷而苦涩的缘聚,是不会为谁而轻易停留的啊。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的一个结局。无法挽回。

盛世之中,无法重回无法挽留的滟滟蔷薇。光华怒放。冷淡而冶艳。她无视周遭或奇异或恋慕的目光。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雪光纷落的悲凉吧。就算活成盛世传奇,就算如此的容华绝世凌厉不羁。想要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仍是无法成真的谜。命运习惯弄人,是的,是习惯。习惯了伯劳飞燕各西东。就算所有人都注视所有人都惊艳,心上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御苑之中,红枫似火。白衣的少女纵马驰去。没有人大胆追逐这个出奇美丽而暴戾的女孩。艳丽枫林中,她勒住丝缰,仰望晴空。深蓝的天宇一泓如碧。

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吗?莫名沁入心胸。那样的震撼和广大阔朗的感动,几乎令她微微昏眩。日光旋转,她高高地仰起头,梳成双勾髻的长发无声散落。

是迷魂了吗?从寒碧鲜美的绿草上拾起她遗落的缀满泪珠般细碎水晶的银丝发网。他催马前行,心一瞬间如此焦灼。枫林如火,那般诡艳浓郁色泽。

远远地,看见她茫然幽艳的容颜暴露在万里晴空之下。他驰到近前,拉住缰绳,跃身跳上她的马背。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和怅然,深深涌起,竟是翻江倒海的泪意。再没有自控的余地,只有紧紧地拥抱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是他的人,他的深爱和今生注定的辜负。他们注定要辜负彼此,这是无法更改的命数。两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他抱紧她,贴住她清凉的肌肤,一起仰望那蓝得催人泪下的天。

听见她说,虽然是那样低微,然而清晰无比。

她说,“晴洲,我是真的爱你。”

他死死地搂住怀中的女孩,这独一无二的梦想和渴望。猛然的痛楚充盈心怀。

他低声地答,“我知道。”

“我或许是不会活很久的。”她淡淡微笑。“所以该说的话,还是提早告诉你的好。”

“薇。”他叫着她,然后吻了她。再次地,厮缠沉深。

“薇,你知道。”他抵住她的唇深深喘息,“你知道,就算你死去,我也断不会为你放弃这人间烟火。”

“我知道。”她的微笑沉静而明亮,是心有定属的安然。

“所以,即使我为你而死,你也只要为我流一滴泪,就已经足够。”

他沉重地埋进她肩头,“我知道。”他黯然低声重复,“……我知道。”

因为我们都只是为萧家而生的承担。注定了,无法生死相许,无法红尘相伴。

不是没有梦过的。想长相厮守,想偕老百年。

可是也知道,凡是不能够成真的想,一概统称为幻。

我们都是生长在幻觉之中的孩子。遥远天国,及时行乐。

那未来,幽暗至不可言说。不晓得有没有力量承担。这一刻先允许我们得意尽欢,再灰飞烟灭,形销缘散,也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我仅有的有关天空的记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时刻。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恋慕着那一片如洗的晴空。我,和我心爱的男子。我们年少的心怀那一刻如此相通。真正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我甚至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无悔于一年之后那血色淋漓的绝望结局。十九岁之前的生涯,如同一场妩媚癫狂的梦幻。然而如果有哪一种感动令我真心真意想要重新索回,那么,想必也就是那一刻吧。

虽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晴游—

如果我不知道要珍惜某个人,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如果我只知道要珍惜某个人,是否也不会更加不幸一点。

我注视着我美丽的妹妹。这白衣妖冶的精灵。她的纯真和邪气已经令人无法抗拒。那是从未有过的魅力,喷薄盛放。她的绮丽令我心惊。何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一直关注着她不离分毫的。何时开始,她已经不是我掌心中柔嫩无瑕的花瓣。蔷薇依旧灿烂,却不再绝对——应该说,不再是我所能容忍的那种绝对。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她,萧晴溦。绝对的美。绝对的无畏。然而那种夺人的光彩刺痛我的灵魂。她的璀璨,不是为我,我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如此痛楚。

当她驾驭着Dew的洁白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居然并未发觉。直到晴洲悄悄脱离我们,独自驰向密林深处,我才有了一丝觉悟。这觉悟令我浑身发抖,不能克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已不再是那个同我密不可分的孩子。曾经紧紧捆缚了我们灵魂和直觉的丝线已经断散,我们已经如此隔绝不同以前。天,那个可以随了我的呼吸而呼吸,痛楚而痛楚的孩子哪里去了。那种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可以感知可以预料的直觉,哪里去了?

薇葛,她还是不是我的蔷薇。

我用力抽了Day一鞭,转身向林中驰去。身后有蹄声追来,我没有回望。片刻后他赶上了我,毫不顾忌地拦在我面前。

青灰短发下,他苍白脸色有一丝少见的红晕。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蛇样清冷眼睛里,燃着一种古怪的光。

“晴澌,你做什么?”我音调有一点冷,他听得出。

他盯着我,轻笑。是我所忌讳的那种笑,他太清楚不过,这让我突然气恼起来。

“澌,你给我让开。”

他看着我,青灰眼神如梦如雨,布满捉摸不透的风致。

他轻轻地说,“你迟到了,晴游。”

我的愤怒大概就是在那一瞬被他激起的。也只有他可以,如此迅速地撩拨起我的怒火。而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无须克制。

Day慢慢向他靠近。晴澌脸上那种神秘妖媚的似笑非笑,一点点灼进我心头。

我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毫不留情。鞭梢带风,凄厉一声破空而下。

晴澌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挽住了鞭子。鞭梢柔力未尽,辗转缠上他手臂。我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倾向我,险些落马。我接住他,抓住他柔软发丝,迫他仰头。

晴澌苍白脸孔上,仍是那种笑容,仿佛白瓷青绘的人偶,美得阴气沉沉。我几乎有点恐惧。而他只是定定地凝视我,一言不发。

我仓促别开头,额上沁出一丝冷汗。他的手指冰凉柔韧,带着危险的气息和青色的诱惑自我额上轻轻擦过,然后拂过我的嘴唇,滑到脖颈。

他的虎口轻轻卡住我的喉结。我没有反抗。我想知道他究竟要怎样。

晴澌的手慢慢收紧。我有一点呼吸困难。这逼迫我更紧地扣住他。

他的声音柔润如银,冷如月光。

“晴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我猛然推开他。他跌落在地。裂帛声凄厉逼切。我手里鞭梢本缠紧他衣袖,这一下顿时撕开。生麻精工绞缠的马鞭粗糙劲韧,卷过他手臂。苍白肌肤血色淋漓。

我注视着他,晴澌仰面躺在那里,安静地保持着那种笑容。

那种在他苍白俊俏的脸孔上,开放成一种无法诉说无法描摹的诡异诱惑的神情。

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的人,居然是我。

我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已经气得哽住,无法言语。

他慢慢向我伸出手来。

我下马,抛开鞭子,想拉起他来。他却抓紧了我的手,狠狠用力。我便倒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的反应,如果没有及时撑住身体,我们大概会把彼此撞得很惨。

肘弯抵在他脸颊两侧,夹住他的头。这无疑是个很危险的姿势。

我的发丝垂上他脸庞,咫尺之遥的青灰瞳孔,闪烁那种水气粼粼的淡色光亮。他定定凝视着我,秀气的唇微微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轻轻探出舌尖,拈住一线拂动他嘴唇的发丝。

那一瞬间,是如雨青色诱惑洋溢。是我所熟悉所无法抗拒的引诱。他知道一切,关于我,这么多年了,他熟知一切。因果,情绪,感觉。这一刻他轻易抵达了我最易崩溃的角落。我再也无法抗拒。

我突然扣住他的头,俯下身去,贪恋地吻住了他。

指尖深深揉入他发线,我抓紧了他。亲吻,撕扯,啮咬,近乎蹂躏的疯狂。晴澌的喘息激烈痛楚。他不停地笑,轻微断续的笑声,像一串不肯停歇的铃。摇荡魂魄的铃。

撕开他领口的刹那,他突然翻身,利落地按倒了我。

骤然天旋地转,他抓住我的手腕,一个我很难反抗的姿势。他压在我身上,低低地喘息着,笑容温柔诡谲。

“……不如以前了,游。”他告诉我,带一点嘲笑的语气。“反应太慢啊……难道,妒忌是不能够拿来做动力的么。”

然后他飞快地吻住了我,罔顾我的回答。

我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发出一声低闷尖叫,死死抓紧了我。

我尝到甜美咸涩的味道,我喜欢他的痛楚和悲哀,从七岁起,从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开始,我一直是伤害和疼痛的主导者,一直都是。

而他,似乎永远摆脱不了承受的命运。

我放开他,晴澌定定地看着我,眼色悲凉。一丝殷红的血沁出伤口,滑过他下颏,滴落到我的前襟。

我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拭去血迹,然后送进唇间吮吸。

“我需要么,妒忌?我需要妒忌谁?”我低声问他,盯着他凌乱敞开的衣襟。云石般苍白洁净的胸膛,单薄如丝绸的皮肤下,清秀锁骨随他的呼吸微微滑动,不住颤抖。

他一言不发,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手臂却微微发颤。我瞥过去,然后迅速推倒他。

那是我制造的伤口,半条手臂皮开肉绽,伤口并不深,血却流得很快。我有条不紊地脱下衬衫撕开,替他包扎。晴澌安静地盯着我,仍然沉默。

“好了。”我拍拍他脸颊。“别惹我生气,澌。你是知道我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坐在他身边,仰起头,长发垂落。日光透过林荫洒上我面庞,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唯独那一种逼人的清冷。

我听见他轻轻地问。

“那么你又是不是知道我的。”

我回头去看他,他不看我,青灰的目光笔直仰望天空。那目光中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清明镇静,这似乎比他习惯的似笑非笑更令我不安。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我压下中指,瑟寒刃光突然变幻,潵出一痕凄厉如雪。细长刀锋随即漫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温暖血丝悄悄浸透我的指尖。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她,晴游。你迟到了,你得不到她。

你得不到她的。她的一切,早已归属他人。”

“够了。”我柔声告诉他。晴澌看着我,终于住口。他明白逼迫我的后果,更清楚怎样才是极致。而最令人恐惧和崩溃的是,我分明清楚他清楚这些。

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微笑。带着那种罔顾所有的,若有所无的清冷神气,忍耐着所有痛楚。

我盯着他,半晌,然后慢慢收起瑟寒。

“我不想爱你,晴澌。”

我的语气是一贯的温存低柔。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我飞快地吻住了他,激狂恣意的吻,隔断呼吸和思绪的吻,嵌入灵魂深处,打碎每一分每一寸理智的吻。情欲瞬间泛滥,我伸出舌尖,贪恋地舐过他颈上那一道细长血痕。

晴澌的呻吟近乎模糊。他仿佛摇了摇头,细柔发丝在我额头上擦过,有一丝熟悉的刺痒。然后他的手指迅速熟练地探入我的衣襟,用力撕了开来。

纵是天谴,亦是因缘。

神明会为这一刻而癫狂吗?绿草蔚翠,林荫清冷,日光透明如蛛丝,笼罩林间空地上那一对疯魔的白衣男子。他们拥抱,他们撕咬,他们呻吟和尖叫。那是漫长光阴也无法解释的迷恋和贪婪。他们像一对孪生的妖魔,灵魂粘连,血肉纠缠,绽放在水仙花瓣中的优雅宿命被与生俱来的欲望折磨得欲生欲死,却又无法自控,无法远离。

多么,多么想要远离。

多么想要不爱上你。

爱上你,远比爱自己辛苦。太爱你,所以才难以相处。

爱你,唯一的理由,让我如此孤独。

你让我如此孤独。

那个午后从此无法被遗忘也无法铭记。某种直觉界限的超越,然后打破。某种努力维持的自控灰飞烟灭。无关身体,却触及灵魂。从前那些无忌相拥的夜晚,我们纠缠不休。我们醉生梦死。我们尽情享用彼此,罔顾昨是今非。可是这一刻,当我在他怀中,当我拥抱着他。那种死亡和分离的强烈直觉笼罩了我们,催促着我们,成就了那一刻的无限疯狂。永离永失的直觉深深嵌入心头,无法摆脱,无法放手。那是被妖魔亲吻过的时刻。我和晴澌,我们彼此交付了生命之中某些最原始和脆弱的东西。那一刻,我想我甚至可以是爱他的。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不可以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

之十四 镜对

阿尔弗雷德被授予骑士勋章的第三天,晴游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我很奇怪。这不该是他做出的事。三年了,连祖父都已放弃。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霞月一瞥光寒,血色凄艳如斯,证实阿尔弗雷德的绝望和我的决绝。腕上玉镯如水,在鲜血洇染下无声迸出翠纹。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刻晴游唇边的笑意,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坦然。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爱那个事实。我不会离他而去。

那是个预言,抑或魔咒。我不会离他而去独自飘落。是的,十四年前他就告诫过我那个事实。树不辞花,唯花辞树。晴游,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信仰的神祗。他清雅如兰花的微笑和诺言终究成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不能。一场宿命,如此艳冶如此强大。由生至死,他终究可以携我同行。

我有些怀疑晴游的用意。十一月七日,我亲爱哥哥的二十六岁生日。然而我们都是从来不庆生日的人,这几乎可以被看作萧家的古怪传统。而这一次他不仅设了晚宴,甚至邀请了我不想见到的人。那位新任海军准将,国王陛下亲手授予骑士勋章的勋爵大人。半个月前,他率领一支由供应舰船和三十四艘战列舰组成的大舰队,协助埃利奥特将军在十月二十日对西班牙和法国联合舰队的决战中成功保卫了直布罗陀。我不否认他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但这不能令我衷心欢迎他的到来。他让我烦恼,这个执著得令人头痛的男人。

他已经二十九岁,仍未娶妻。我打赌全伦敦的贵族门第都对他虎视眈眈。七年前我在他脸颊上留下的伤痕早已不再是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轶闻,所有人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世、声望和日益得宠的良辰美景。在1782年的伦敦,我不否认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所有事,而求婚和解除婚约是日常发生的必不可少点缀。一如香橙苏芙哩、Porcelain玫瑰和古董绸缎。

然而阿尔弗雷德的执著已经是一场执拗的对抗。他想要赢得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那并不是快乐,更无谓幸福。然而他不会明白。四年来,只要他人在伦敦,每一季他都郑重地向我祖父提出婚约,即使三年前我那样地拒绝了他。而现在甚至已经不需要我去回复。自我满十七岁始,我的婚事成为萧氏长老们热衷的议题。我猜想那是因为秘而不宣的成人礼之后,我终于可以被作为一件完美的筹码放上丝绒赌台。我知道他们对祖父严肃提出过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始终对我漠然寡言的老人不曾予以回应。

他们猜测他的心理。而我深深明了那种隐秘的默契,我和我的祖父,萧氏第十二代主君。对我,他无限纵容,而我对这种情势一清二楚,虽然我不晓得原因。我没有心情考虑原因。我要烦恼的,是晴游庆生宴上,长老们必然旧事重提的婚约。

而晴洲此时正在爱丁堡。

我想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个决定。虽然晴游大概会恼我。

那日傍晚我乘了Dew兜风回来,大概比平常早了些,便自顾自换了衣裳,跑去我和晴游的小图书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那样的幸运,总是可以撞破我并不情愿了解的事实。如果第一次可以被称作巧合,那再次三次,是故意还是习惯?这真是太具讽刺意味。

我离了很远便停住步子,有古怪幽香沁出门扉。仿佛是伊兰的味道,那充满异国风情,浓重侵扰感官的刺激性芳香深深绽放。那是从东南亚的神秘花朵中提炼的香料,据说可以缓和愤怒与被冲击的情绪。

我轻轻擦到门边,便听到他们的声音。晴游,晴澌,这两个人在一起便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晴澌蛇一样冰冷妖媚的眼神,太多人恐惧,然而不是我,更不是晴游。他站在晴游身边,让我有猎物和猎师相伴的联想,矛盾而美丽,亲切而不切实际。

他们两人之间,比较残忍的那一个,并不是晴澌。

伊兰的芳香之下另有某种香气,异样的飘飘然,微醺迷醉。我便明白熏起花香是为了掩饰那种奢靡放纵的甜香。那是大麻的味道,纯度很高的印度大麻。令人成瘾的怪物。尘世的魔法。

我贴在门上,自折页里看见晴游苍白的脸。他面前的桌上放着玛瑙琢成的小香薰,金盘里盛了清水,几滴精油缓缓散成水上游丝。淡紫色蜡烛悠悠地舐着盘底。空气中仿佛有某种令人头晕的氤氲散漫。而晴澌修长光滑的指尖稳稳地拈着半支纸烟。

他将烟放进唇间,轻轻吸了一口,对着晴游喷了过去。随后晴游忍无可忍地扣住了他的手臂。晴澌挣扎,晴游将他按在桌上。晴澌便用出了真力。他抛开烟,反手钳制晴游手腕。晴游却仿佛洞悉他的想法,抬脚踩在他膝弯。晴澌双腿一软,双手被制站立不稳,高挑身子便倒在了桌边。

居高临下,我美丽的哥哥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他。而晴澌的微笑淡漠安然。他对着晴游轻轻吹一口气,仿佛异样撩拨。

晴游猛然扬手,我眯起眼睛,看他是否会落下那一记耳光。他的动作沉在半空,而晴澌定定凝视着他,唇角荡出一抹谙熟的似笑非笑。

“晴游,你只会逼迫她。”

他字正腔圆地说,用中文,我分不清他指的是谁。而晴游死死地盯着他,手掌微微颤抖。他猛然一把搡开晴澌,俯身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晴澌慢慢直起身来,拾起地上的烟,看了看,扔进香薰的水盘。他从衣袋里取出烟盒,却被晴游回手打落。

“回房间去。”他的声音里数不尽几许无力。“薇葛就要回来了。”

晴澌眯起细长明眸,笑了笑,贴到他身边。“你还以为她不知道?”

晴游浑身掠过一阵清晰的颤抖。他一把抓住晴澌衣领,将他扯到眼前。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惨白。

晴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说过。”

然后晴游颓然扔下了他。

“你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或者,还有他。”晴澌微笑。“我们都是一样。心照不宣。”他俯下身,突然捏住晴游下颏慢慢抬起,那姿势简直是挑逗的。

他轻轻地,嘘气一般地问,“你,难道还想留住她么?”

晴游一拳击中他腹部,晴澌闷哼弯腰,晴游顺手扯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晴澌脸色惨白,冷汗微微沁出额头。他痛楚地抱住自己,却沙沙地笑了起来。

“你决定不了一切。”他的声音细微如呻吟,落入我耳中却无比清晰。“你留不住她。晴游。一切都早已注定。如果你想改变,如果你想碰触力所不逮的未来,如果你想冒犯宿命。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远在我们到来之前,宿命已经决定了未来。

晴游冷冷地盯着他,半晌,他轻柔而镇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

然后他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晴澌。

我倏然撤回身子,贴住墙壁缓缓挪开。确定距离足够远之后,我转身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打散头发,扯了条缎带简单束了一束。随便拿了一套男装扔在床上。

我刚想换衣服,门被轻轻敲响。不待我回绝,他已经推开了门。

晴澌双手环抱,安静地注视着我。神色坦然无比。

我叹一口气,扔开衣服,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你真是个鬼。”

他挑一挑眉,笑了。

“你好像无所不知。”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刘海,将凌乱几缕拨到耳后。

“我希望我一无所知。”他说,然后叹了一口气,迅速转开话题,“想逃?”

我微笑。“你说呢?”

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你溜不掉。那一晚之前,晴游有足够空闲看住了你。”

我一愣,慢慢咬住下唇,嘻笑着端详他,然后用肯定语气告诉他。

“晴澌,你无所不知。”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愿我无所不知。”

“告诉我……”我眯起眼睛凝视他,“告诉我,晴游在想什么?”

晴澌安静地收起笑容,回望我。良久。

“我不知道。”他说。

雨苑的楼阁远远在望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九日午后了。

我伏在窗边,熟悉蹄声飞驰而来。我微笑着探出身去。

“薇!”他大声呼喊我,眼睛闪闪发亮。我爬上车窗,他伸手一把扣住我手腕,我顺势斜扑过去,撞进他怀中。他一手抱紧了我,催马向宅邸奔去。

我喜欢雨苑。这处萧家在爱丁堡的封地。年幼时晴游便常常带我来这里小住。十七岁之后,常陪我来的人,是晴洲。

那一夜我从晴游的庆生宴上溜出,径自逃来爱丁堡。罔顾一切,我想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只有我深爱的那一个人。我的那一个人。

依在晴洲怀抱中,任他抱了我走上石阶。他的脸庞贴住我的发丝,轻轻摩挲。我紧紧搂住他的头颈。浓重悲哀一重重涌上心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一切。我们触犯了不能接近的禁忌,得到了不该获取的快乐。天谴的幸福。

而最可怕的是,最清楚这一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那一刻我无处可去,我只想躲在他的怀中。我希望长长石阶永远没有尽头,希望时光刹那静止,就这样给我一生一世。

那一刻有目光投向我们。我丝毫不想明白那些含义。

那一刻我是那般渴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偎依在他怀中的女子,这样被他抱起走在日光之下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没有人询问我的踪迹。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于是我们,我和晴洲,我们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心照不宣的绝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疯狂和爱恋在这七天之中狠狠耗尽。短短七天,那是我十九年来最甜蜜恣意的时光。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做一对遗忘昨日和明朝的神仙眷侣。

也许那不过是疯狂而已。

而后蓓若来到了爱丁堡。他奉祖父之命,要晴洲立即返回伦敦,而他则留下照料我。

仗了蓓若宠我,我悄悄问他原因。蓓若缄口不言,只技巧地安抚我,并答应我晴洲会尽快回来。然后我不情愿地问他,那一夜我出走之后,晴游的反应如何。

“游少爷大醉。”

我差点跳了起来。晴游会喝醉?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蓓若从不开玩笑,我知道。

他注视我的眼神温柔怜悯。“游少爷和澌少爷狠狠打了一架。”

我诧异自己居然还可以微笑着问,“谁赢了?”

“澌少爷被游少爷打断了一根肋骨。”

我慢慢坐下,撑住额头。晴澌,他是被我连累了,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晴游迁怒于他。

可是我只有这个机会,我只能自私一点。晴澌,他帮我多次。我不知道原因。然而他的确是为我的。至少他肯为我掩饰。

然而我究竟要如何面对晴游。

晴洲离开之后,我经常住在他的房间。我顺从了自己的暧昧和不安。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到了尽头。

在那个终点抵达之前,我只为他而等待。

那一夜我坐在窗台上仰望夜空,月光明亮如镜。我深深呼吸。森林黑色的清香似乎可以透过玻璃,浸染我突然冷淡下来的心事。然而那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一个影子自阳台上掠过,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窜进了隔壁房间。

那是我的房间。

我飞快地跳下窗台,抬手摘下墙上悬挂的那把意大利紫杉木长弓。我轻轻走到隔壁门前,房间里寂静无声。可是我知道有些什么就在里面。那不发出丝毫响动,然而真实存在的生物。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房间里有某种气息芬芳四散,那是鼠尾草的芳香,和这个季节并不相称。那香气犹如清澈的眼睛。那不像香料,倒更仿佛是某些东西从遥远旷野中带来的天然气息。我轻轻咬紧下唇,然后猛然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箭上弓弦,三英尺长银镞箭一触即发。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是的,毫不犹豫,因为对自己有足够自信。我擅长的杀戮不只有霞月这一种方式而已。自幼年起,祖父派来的教官便从没有对我不满意过。六英尺长弓虽不算拿手好戏,每分钟十二箭的速率却可同任何一个标准弓箭手抗衡。

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轻轻落下的窗幔在风中兜出一个完美的漩涡。落地长窗有一半大开着,阳台上空空荡荡。窗外的黑暗在灯火通明的水晶玻璃上游走,逡巡不前。我可以看见黑色的树枝在夜风中温软舞动。寒风刺骨,倏然扑入房间。壁炉的火焰狠狠一抖,梨木的炸裂声清脆可喜。一切看上去都无比平和愉悦。只是我已经气得发抖。

我紧紧握着弓尾,精心镶裹的温润犀角在我掌心一片冰冷。我慢慢放开了箭。

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东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对方是什么,都比我更加高明。他甚至不屑于伪装一个无人来过的现场。大敞的窗子,房间里久久不散的奇异芬芳,这一切都证明那个东西是真的来过。何况……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击,我猛然转过头去。侧面墙上是那幅肖像,画上是十六岁的我,白衣,长发,笑容妖娆狂傲。那是晴游特意聘请的一位荷兰画家所作,在当年那个任性的夜晚之后,为任性的我留下唯一的记忆。我从来都不喜欢画像。仅有的那一次,是为了晴游的好兴致。

而此时此刻,精雕细刻的镀银画框一角,竟插了一枝血红的玫瑰。

我几乎就要情不自禁咒骂出来。盯着那红得仿佛可以滴血的花朵,我能感到自己的眼睫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天知道,我从未如此被人耍弄过。

我的手慢慢滑入衣袖,触及那冰冷纤细刀锋。手指缓慢合拢,握紧。我发誓我要杀了那个家伙。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是什么。他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我的骄傲,萧家的薇葛蕤,英伦世家中最诡异传奇的女孩,盛世繁华深处独一无二的血色蔷薇。

我从未如此恼怒。

身后突然飘过一声清晰的微笑。

我猛然转身,放开霞月的同时举弓搭箭,一箭破空穿窗而出。银镞的去势在幽暗深处裂出淡淡明辉,倏然而灭。与此同时我已掠到阳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彻骨幽冷。我打了个寒战。突然之间,我置身于光亮与黑夜分野的寂静之中。黑暗如浓重流质一点点在我脚尖前涌动,仿佛活物,极力地想要挣扎闯入房间。而我头顶的月光冷漠如深海珍珠,那种罔顾一切藐视一切的光亮。月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透露。

什么都没有。那一击居然毫无反应。射程四百码,有效射程接近二百五十码的劲箭,没入黑夜,便漫无所踪。

鼠尾草的清香在夜色中缓缓流荡,仿佛一种陌生而震撼的色调,已经融化在十一月的风中。

月光深处,似乎深深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该死,该死的。我无声地咒骂着。我承认恐怖的存在,却没有面对它的自觉。十九年来,我唯一的难以自控和颓唐软弱,是十年前那个温暖悲哀的午后。那一刻即使我了解人生的残缺,也从不缺乏掌控它的自信。可是这一次,我居然无法揣测近在咫尺的危险。

是什么,为我而来的,是什么。我慢慢退回房间,一直凝视窗外那逼人的黑暗。我居然无法轻松转过头去。踢上长窗,猛然挥落窗幔。我快步走到画像前,一把扯下了那枝玫瑰,狠狠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娇嫩花瓣在火中焦曲,滴血红,裂焰红,瞬间合而为一。尘消香毁的美丽。我盯着那焚烧的红艳,盯到眼睛几乎开始刺痛。

窗幔丝丝颤动。我跳起来,是窗子没有关牢,一点寒风透入。我慢慢走过去,重新立在窗边。一切都和方才毫无相差。仿佛被初冬的冰冷感染的月色,清白苍冷。瑟瑟舞动的树枝敲打阳台石栏。星子却仍然明亮温柔,如充满希望的注视璀璨热切,纷纷投下。那注视几乎可以教人愁肠百转。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晴洲,你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之十五 镜见

我无法解释那个清晨。时光飞逝,飞逝,以一种奇异的螺旋般的形式和速度。自然,时间对吸血鬼而言几乎毫无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合花开了又谢,樱吹雪在遥远的东方徐徐飘下。而我却仍然是这个样子,娇嫩,纤细,优雅,伴着我身边的魔鬼郎君,迎候着一个又一个不知所终的黎明,晨曦以粉红和冥蓝的中和色调缓缓揭幕,而我已经偎依在他亚麻色的美丽长发中沉沉睡去,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过去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当我终于开始思考和回溯过往尘烟,有一种力量让我默默地重温当年的那个时刻。那个回风舞雪的凌晨时分,我的宿命在那一刻,在那无法挽回的刹那,被某种力量推下了轮回的舞台。

舞步散乱,今生今世永远跟不上的节拍。

那个清晨我独自游荡在林中,黎明如此遥远,林梢荡漾一圈银色的光彩,月光的余辉,仿佛拖沓的预言。雪花徐徐飘落,微风纤细如琴弦一丝丝勒过皮肤,瑟瑟的痛楚。我裹紧雪狐风氅,将风帽拉低到眉上,默默注视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的丛林。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我的清醒是突然的,猛然间毫无睡意,我坐起身,环顾幽暗宽敞的卧室,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我的指甲缓缓划过床褥时丝线的呻吟。而我的身体却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涨满,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猛然挥开那沉重的华丽绸缎,一片耀眼的灵白袭入眼帘。

雪落寒花。溅透我一心的宁静。

我胡乱穿上衣服,披上厚重的狐皮风氅,牵出我的Dew,闯进那奇异的一天风雪。

然后我迷失在封地中的丛林里。就是此时。

然而我并不惊恐。没有原因的平静,简直让我自己也为之震惊。我跳下马左右巡视,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Dew突然低低嘶鸣,摇着头,前蹄暴躁不安地刨打起雪花。我牵牢了它,我知道,那个东西,它来了。

然后他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棵高大的榉树下,静静地看着我。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姿态,他的出现,可是在那一刻竟然不自然得近乎自然。是啊,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当我的视线刹那之间触及他安静的存在,谁能想象我那一瞬的感觉。

雪花沿着古树干枯虬劲的枝条宛转纷飞。

天地间尽是银白,我的脚印已经渐渐无痕,被落雪遮掩。而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周围丝毫没有足迹,连一点点痕迹都不曾有过。他整个人就仿佛是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的,落在哪里就是哪里。

他穿着一件青色缎面的华贵雪袍,高领上配着玄狐领,长长的针毛立起遮挡了半边面孔。他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一绺绺的亚麻色鬈发光泽闪亮,修剪得十分精致,这教他看上去既像个亲王又像个花花公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或者可以称作目光的东西。那种东西攫住了我,纠缠着我,无形的触角,如影随形。

他已经不肯放过我了吗?

我踉跄后退,手指无力地抬起,霞月滑出衣袖,我握紧它护在身前,有生以来头一次,我一出手就是防御。我的疲惫已经被他牵引得无处不在。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直视他。雪,一天一地的雪。艳丽白。宁静白。沉睡白。

然后我突然发现红,血的殷红。粘稠如精心调配的油彩,静静地自他的外套下滴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摇曳的只是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掠动,仿佛一记微讽的笑意。然后,似乎是要让我看个仔细,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演般的姿势,炫耀地掀开长袍,对我展示出一幕妖冶的恐怖。

他从衣服下面捞出一具娇小的尸体,男孩柔软的褐色头发垂在背上,惨白的脸色证明生命的远离。老天,那是塞缪尔,我亲爱的小朋友,马场总管的小儿子,那个我注视着他长大的孩子。他曾经蔚蓝的眼睛紧闭,似乎沉浸在一场忧郁的美梦里无法挣脱。然而已是终点。

我听见自己古怪的呻吟,微弱而愤怒。十三岁的小男孩,他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犹未凝。这个孩子,就在前天他还亲手服侍我登上Dew。这个孩子,他曾经偷偷地拉住我的衣袖告诉我,一满十七岁,他就要报名参军,在蓝色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上建功立业,为家族赢取爵位和声名。“我要像阿尔弗雷德爵爷一样,小姐。那样……我就有资格向您求婚了。”这个稚气的孩子,蔚蓝的大眼睛明净清澈。“你会等待我到那时吗?”

他杀了他。

我的身影没入雪落的节奏,也许不是我最敏捷的动作,却是最愤怒的出击。

该死的他杀了他!

霞月的光芒电击而下,斩碎暗昧中孤寂的晨曦。刀光闪烁的瞬间,落雪凝在空中,杀气逼空。

我要杀了他!

半空只有塞缪尔的身体软软地落下,他已经不见踪影。我接住这冰冷的孩子,那撕裂的伤口凶猛而残酷,不忍卒睹。我旋身斜斩,刀锋横过那缕突然浮现在身后的寒冷气息。

空。

他已经消失。

我甩下风帽,任凭满天潵雪落满我一身。面颊湿透,却觉不出寒意。

这是什么?我面对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个在晴洲的房间突然现身又骤然消失的怪物,这个残杀无辜的男人。没有足迹,没有声音,他象是融化在空气中。

我的长发忽然被轻轻拢起,他就在我身后,一只手环过我的肩推落我怀中塞缪尔的尸体,一切仿佛只是刹那,发生得过于迅速甚至无法分辨所有的动作和声响,更无从反抗,天晓得,如何同魔鬼对抗。他优雅地撕开我的衣领,厚重毛皮和缎袄纸片般碎裂,我的长发被他拂到一边,他俯下头,深深埋进我的脖颈。

与黎明势不两立的死亡之吻。他的牙齿深陷进我的皮肤,血管被戳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泉涌,颈上的一串银珊瑚项链被他粗暴地扯断,珊瑚珠子散乱滚落。我无力地抬起手,霞月却不由自主地自掌心悄悄滑落。血迅速流失,没有感觉,他的嘴唇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以那种超人间的方式啜饮着我。浑圆的珠子沙沙地摩挲过我的身体,奇异的悸动再次猱身而上。我像一个坠落在豌豆上的公主,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疲惫和脆弱深深折磨。我无力睁开眼睛,星星在我头顶仿佛一摊破碎的彩色玻璃,恍惚旋转,月华蒙住我的双眼,细软如纱。

远处突然传来郊狼的啸叫,撕碎徒劳的幻觉。那个紧紧抱住我的怪物,他突然抬起头来,用一只手托起我的脸。他离我那么近,注视着我的目光仔细如同雕刻。而他的面容同样落在我模糊的眼底。他是个相当英俊的欧裔男子,冷峻,惨白,仿佛白玉镶嵌的大理石雕像,却没有玉石那种天生的温润光彩。他是苍白的,坚硬的,带着一种古怪而易碎的刚硬气度,没有丝毫的人气,他的眼睛像一个凄凉的天使,是那样的一种碧沉沉的海蓝色。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近乎疯狂地看进我的眼底。他的手指,那些修长冰冷的白玉,轻柔地落在我的眼睛上,我能感到那种古怪的小心翼翼。他似乎害怕伤到我,而他其实随时都可以把我杀死,我知道。我看到他嘴唇上艳丽的鲜红,那是我的血。

他的手指盖住我的眼帘。昏眩中我似乎听到他低沉幽远的叹息。

“东方的神秘公主。”他说,爱惜地轻轻摩挲我的眼睛,我那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柳叶眼,细长微挑,清媚夺人,大异欧洲女子。

然后是他冰冷的嘴唇,坚硬光滑如柚木,谨慎而热切地压在我的眼睛上。

湿润的清香透过肌肤。万籁俱寂。雪沙沙地落下,天地无限荒凉。空无一物,无边无涯。我的心头一片白雪茫茫。沉重的睡意像一块古老巨大的琥珀包容了我,我沉浸其中,无法动弹,无力抗拒。绚丽的光彩折射进眼底,一切都茫然成混沌。

他最后的笑声低柔得近乎甜蜜。

“我的小公主啊……”

我最后的感觉是自己的身体变得无限空虚,慢慢地飘起,再随雪花坠落在茫茫大地,轻盈无声,飘零无迹。

之十六 暗醒

烛影摇红,暗光流曳。

茫然巨大的光圈在饰纹精致的天花板上摇荡,仿佛鬼影幢幢。

厚重温暖的印加豹皮被子盖到了脖颈,壁炉熊熊地燃着,不时发出令人愉快的毕驳作响,伽南香膏浓郁的芬芳仿佛质感沉厚的醇酒。我很渴,身体被灼热深沉的气团包围,高烧蒸腾着我,我连睁开眼睛都没有力气。

这是我的房间。我听到细碎嘈乱的人声。蓓若的声音。他镇定自若地同什么人低声交谈着,蘸过冰凉药水的丝巾被放在我额头上,散发着紫薄荷的奇异清香。我沉沉昏睡过去。

我时睡时醒。无论我何时醒来,蓓若都在我身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蓓若镇定而憔悴的面孔,熟悉的房间。我无力言语,要蓓若搀扶我才可以勉强坐起,究竟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虚弱?

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大致恢复正常。我被禁足在宅邸里,无所事事。我懒洋洋地四处游荡,奇怪地发现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仆佣都带出诡异神色,匆匆躲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蓓若叫到书房。

他注视着我,我任性放纵的姿势,装束雅致,长发却散漫披拂。我赤足穿着绣有白色蝙蝠的缎面高跟拖鞋,懒懒地坐在卧榻上同他对看,手里把玩着一只喜欢的冰纹青玉镇纸。我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

“溦小姐。”他低声地问我,“难道您是真的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蹙起眉。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沉睡,然后一觉醒来就因莫名的热病而高烧不退,难道不是如此。

蓓若的表情古怪。他告诉我,我在凌晨时分离开宅邸,有仆人看到我穿着外出的斗篷,骑着Dew奔去丛林,他立刻通报蓓若,蓓若知道我的任性和古怪,当时他并未挂心,直到天明我还没有回来,他发觉事有蹊跷,立刻下令寻找。

然而是Dew带着我回到了宅邸门前。据最先发现的仆人报告,当时Dew的嘶鸣几近疯狂,而它的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我。我的雪狐风氅和织锦外衣被撕得粉碎,身上只余一件丝绸长衫,裹着我的却是一件陌生的华丽男式长袍。

镇纸自我手中掉落,又在蓬软华丽的波斯地毡上轻轻弹起,再落下。无声。

我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我的耳边阵阵轰鸣,冰冷的海浪中泛出水生怪兽妖艳的姿影,是什么在对我张开无限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和捕捉。我的手指无处捉摸,渐渐地沉沦其中。

冷啊。寒冷唤醒一切。那些记忆中被妖魔的亲吻尘封的震撼和恐惧,骤然苏醒,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逼到我眼前。

漫天风雪。我孤独无依如冬夜蝴蝶的身影。我目睹的血色和杀戮。奇异生物那玉石般僵硬寒冷的手指。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蓓若注视着我,轻声说,“您没有受任何伤害。”

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我再次怀疑自己的经历,记忆中流淌的习习碎屑,仿佛星斗的模糊闪烁,什么才是真实?

医生的诊断是失血过多。

蓓若注视我苍白的面孔,“溦小姐,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片纤细冰寒的刀刃自我头顶劈下,径自切入那柔脆无辜的尘封部分。裹在透明魔法里的恐怖回忆。该死的。天杀的。他对我做了什么!

“那件袍子……”我低低地,魂不守舍地说,“给我那件雪袍。”

蓓若立刻照办。

是他。那个妖精留下的证据。我的手指火灼般触了又回,无法说服自己鼓起勇气碰触那优雅的青色锦缎,高领上镶嵌的华贵墨色皮毛,那是他的衣服。我在那明丽的黑色中拣起了一根真正的长发,是明亮的亚麻色。

我居然没有登时昏倒。这样的刺激。我霎时被一切唤醒。是他,他杀死了我的小侍童,他捕捉了我,他吸了我的血。

“是的……”我微弱地回答,“是他。那个家伙,他来过。我再次遇见了他。”

从那一日开始,蓓若秘密加强了雨苑上下的守备。以医嘱为由,他将我禁足在宅邸内。这一次,我无心反抗。我没有什么好挣扎,我知道。那个家伙,带走了我一部分灵魂和神韵的妖魔。他并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那种遥远与切近的呼吸,能听到他阴柔甜蜜的喁语。他在叫我,像一阵清冷幽蓝的夜风瑟瑟笼罩冰凉夜露下蜷缩的殷红花蕊,微笑着,可以靠近,无需远离。他近在咫尺而又胸有成竹。他一直在等待着我。

那是真正的魔法。由生至死不可回旋的预感。那是我熟悉的召唤。赤裸的脚趾轻轻踏过潮湿青石,林雾凝霭,晨曦在树木和花朵的呼吸中席卷流芳,幻化成盈盈眼波般宁静碧蓝。朝阳在不曾升起的某个瞬间里,温柔如一只透明的瞳孔。

自我幼年时便开始的奇妙预感。我短暂而凄艳的命运。

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想要多爱一点,再多爱一点。

生命毫无意义,虽然自有其价值。然而我需要的只是这样一点短促的停留而已。久一点,再久一点。明明知道成空,明明知道破碎。梦想华丽如绸缎,在回忆的水波中微微荡漾。我伸出手指,只触及冰冷倒影。

然而只是这样一点虚幻美艳,也足以作为我今生今世的契约。纵算是镜花水月,也是我心甘情愿。

很奇怪的,我会想起Sirius。这个我生平仅见的奇异男子。对他我说不出任何,也做不到任何。他有他自己的命运。无论那是不是一种选择。

那个清晨,他替我解了围。对了他,晴游的言词清冷如纤细刀锋,一点点将他脆薄如纸的尊严割裂。他的手指冰冷颤抖,却仍然以一个在旁人眼中近乎傲慢的姿势,挽了我款款离开。

“为什么担这个虚名?”我挑眉,咄咄逼人地注视他。

他安静地回望我,“你需要的,不是么?”

我有点气馁地垂下头,是的,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无比需要。

“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只是,我并不愿意见到你为难的样子。”

我抬起头,Sirius注视着我,浓黑眼眸沉静得几乎有一点冷漠。他并没有表情,只是在阐述事实。我知道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不需要希望,不需要失望,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感谢。那一瞬间我的心温柔抽动。这个男子,他其实知道很多,但是他并不被允许知道更多。

否则,他其实是一个同我太相似的人。

我仰起头,看进他一泓如镜的眼眸。

“我和伯爵夫人本应去陪伴的人在一起。是的,我和他在一起。”

有一种感情促使我想要对他和盘托出,事实上,他未必一无所知,或者说,他甚至比晴游能够知道的更多。

Sirius只是轻轻别过了头。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很可怕很肮脏吗。很放荡很罪恶很值得诅咒吗。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我也根本不期望一个回答。

既然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既然我知道,晴洲,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

我突然听到Sirius的语声,那音调带有某种我无法模拟的沉寂与荒凉。

“我生长在克里米亚南国的骄阳下,我还记得那些懒散地分散在各处的白色房屋。泛动银光的嫩绿橄榄枝,还有棕榈树那奇形怪状的扇叶,上面光泽闪闪。我曾经爬上那些紫色的山岗,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翠绿、暗绿还有闪光的宝石绿,那些色彩在我所不可想象的遥远之处荡漾开去。我记得那些盛开在王汗古老花园里的艳丽花朵,玫瑰,茉莉,月桂,仲夏的傍晚,那样的香气可以融化人的骨髓。石榴和桔树的浓荫深深覆盖着窗子。那些记忆,它们那样清晰,就好像我昨天刚刚离开一样……”

他的声音渐低,有一种柔软浓郁的苦涩堵塞了他的喉咙。

我低下头,不忍心凝视他的眼睛。

“上帝保佑……我的克里米亚。如果可以让我重回那里,我出生的土地,哪怕只有短短一刻,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明白。”

我轻声告诉他。“我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Sirius慢慢抬起手来,他有一点踌躇,然后看到我的眼神。他的手掌慢慢落在我的肩上。

“但愿你幸福。”他的语气似乎想要称呼我了,然而终于犹豫。

“薇葛。”我轻轻地说,“他们都叫我薇葛。”

他安静的声音在我耳畔缓缓徘徊。那一个声音,低回那许多年,在我之后每一个想到他的时刻,我几乎只能记得他悲凉温存的嗓音。那时他不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我们的相逢是一场怎样的奇迹或者灾难。这个同我一样绝望的男子,冥冥之中,我带给他的宿命远比他和我可以想象的更为妖异。

然而那时他只是说。

“薇葛,但愿你幸福。”

之十七 薇华

所有的秘密在揭穿之前,都有一张自以为是的傲慢容颜。

所有的悲哀在起步之前,都不曾晓得即将抵达的是同样终点。

而所有的爱恋,所有的背叛,我不知道那一切的答案。

然而后来我终于认清那所有的名字。

所谓殊途同归。

惊醒的时候,座钟稳稳敲响凌晨一点。

我是突然醒来的,仿佛某些缠绵在梦境中的丝线猛然抽紧而后断裂,近乎疼痛。

在睁开眼睛之前便知道那个事实,有人在我的房间里。

那是我熟悉的气息,温存静默,虽然遥不可及,依然能够将我深深笼罩。

我慵懒地撑起身体,丝缎衬里的豹皮被子自我肩上滑落,月光清幽。我并不讶异它没有自通常的角度洒上我的皮肤。他站在窗前,背对我,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房间里溢满因黯淡而生发的出奇宁静,寂静,安宁,几乎令人心寒。

“晴洲?”我试着问。

窗前的人猛然一抖,他缓缓离开那里,来到我的身边。光线勉强地滑过他的身体,逆光,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深处。而我已有某种预感。

这一夜,注定破灭。

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到他在凝视我。我一动不动,赤裸的皮肤在暗夜里闪耀幽幽的光泽,仿佛古老的瓷器。

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那不是晴洲。

他突然转身,似乎想要逃离,而我的刀已经抵在他后心。我赤着脚贴在他身后,逼住了他。

“……是你。”

霞月的刃锋紧贴他的脊柱轻轻滑下,我垂下手。

“晴游,你回来了?”我伸手去摸灯盏。他突然打开我的手,凶狠得令我的手腕顿时剧痛起来。宽大的织锦桌布被他一把扯下,扔向我,果断而慌乱地裹住了我。我正要抱怨,灯光已经大亮。

他站在我身后,勒紧柔软的锦缎,不许我回头。

“晴游!”我挣扎出他的手掌。冷不防他用力拉回我,扯住我的头发,灯光辉映进他的瞳孔,深蓝中泛出一点幽红,看上去诡异。而他面无表情。我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寒冷。

然后一记耳光掴到我脸上,又是一记。我的嘴角潮湿,血流出来,新鲜而腥甜。

他打得我头晕目眩。我的哥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打了我。

晴游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几乎扣进我的身体。他的手指冰冷。

“你叫他……在这个时候。你的房间。”他的声音冷静,然而气息奄奄,仿佛呻吟。“……你在等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

“薇葛,薇葛。你真的对得起我。”

我平静下来,突然挥开他的手,甩下宽大桌布。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就是那样站在他面前,赤裸的肌肤在月下闪亮,光泽美艳而傲慢。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目光逃避得如此匆忙,你不敢注视我的身体,你的手指颤抖着泄漏你的所有隐秘。

我平静地叫他,“哥哥。”

晴游微微颤抖。

“哥哥。”我伸手抹去唇边血迹,微笑。“哥哥,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晴游一言不发。

我披上长衫,浅笑吟吟地面对他。我们的沉默,究竟有多久。

我在微笑。可是,天知道,我何等绝望。因为他的不曾反驳。

“是我……自作自受。”晴游的声音彷徨微弱,他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深深埋下头。

“我真该死,早在你十二岁时我就该让你嫁给阿尔弗雷德。那么……一切……想必还不至如此。”

我翩翩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一如从前,我抚摸他的面颊,手指滑过他优美温润的嘴唇。晴游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用力拉低我,我们的面孔几乎贴合。他的呼吸自我嘴唇上徐徐掠过,仿佛旷野难驯的烈风,灼热而侵略。

“薇葛,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你分明明白。”

我慢慢贴近他,突然吹出一个笑容。张狂的故作天真。

“那么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晴游突然把我勒紧在手臂上,他的目光痛楚近乎癫狂。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你我的堂弟!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我想那更妥帖的说法是:乱伦。”

晴游的呼吸突然静止。我凝视他的表情,月夜之中,那双幽蓝的眼眸仿佛脱离了他的肉身,径自窥进我骨肉魂魄的深处。我知道,知道他看得到我的一切。然而他是否肯面对。我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答案,有一种震撼。我从来都明了,从来都恐惧的诺言。一旦出口,就无可挽回。

我几乎要放弃了。然而晴游抓紧了我,目光消失,他的嘴唇在我额上轻轻滑动,亲昵而危险。

“如果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晴溦,我会毫不犹豫娶她为妻。你是真正配得上萧家的女子。薇葛,只有你。只有你是。”

那一刻我几乎要大笑起来。而他太明了我的反应。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可以倾听。我知道他知道。所以才如此绝望。

晴游,我的晴游呵。我的信仰,我的神。

他说,他想要我。

他想要的人,是我。

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天昏地暗无法呼吸。而这无疑会激怒他。我太知道了。

他突然将我扛起摔在床上,我安静地注视他。他推倒我,灯光细碎,倏然摇曳。晴游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肌肤,很痛,模糊的暴力,无形中却激起某种恍惚的温柔错觉。我的长发散乱。他扼紧我的脖颈,然后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以那样一种狂乱匆忙的姿势。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混乱和愤怒。我挣脱他的掠夺,努力地偏开头,轻轻地微笑起来。

晴游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掌突然扬起,仿佛又要给我一耳光,然而动作却凝在半空。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反扭,然后内扣,借力探身而起。我把猝不及防的他摔倒在床上,然后反身压住他,长发垂落,扫过他俊美夺人的脸庞。我同他冷静而妖冶地对视。

天晓得。我们究竟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晴游的手指慢慢束紧我的腰身。我看进他茫然幽蓝的眼底。那双古波斯之夜般迷蒙艳丽,无限温存的眸子。我的心突然之间柔如春水。

“薇葛。”

晴游的声音。脆弱而低柔。他轻轻抱紧我。

“为什么,你竟是我的亲生妹妹。”

我反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空气中流动某种陌生而冷冽的风声。

也许还是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屈辱没有到达他的心头时,刹那之间,我已经俯下身去吻了他。蔷薇的吻,有刺,缠绵甜美,却是带血的痛楚。我勉强他深深地承受。那当然不是属于兄妹之间的吻,不是点到即止的柔情似水。我要他领略的,是一个真正的,实实在在的萧晴溦。一个名叫薇葛蕤·萧的狂冶女子。

离开他的唇,我在他的喘息里轻轻低语。我的手指慢慢拂过他的嘴唇。那里留有我刻下的伤痕。

天谴的痕迹。

“我不在乎。”我微笑着,知道自己此时笑容甜美,无限天真然而邪气。“你知道的,晴游。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哥哥也好,堂弟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萧晴溦的存在,已经是毕生禁忌,我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我翻身坐在一旁,看着一动不动仿佛窒息的他,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下去,继续地,残忍下去。

“什么都不是理由。哥哥。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只是……

我不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是的,我就是那样告诉他的。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仅此而已。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那是奥义书中的句子。

我安静地注视着壁炉的火焰,那里面曾经焚烧过一朵艳丽如血的玫瑰。我慢慢伸出手去,火光为手掌边缘镀上一圈金灿灿绒光,仿佛神迹。我收拢五指,我喜爱自己的手,纤细而有力,修长而柔韧,这是一双真正用来握刀的手。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将它一点点向火焰靠近,再靠近。

我从来不在壁炉前面放屏风,一点不怕温度太高带走娇嫩皮肤上的水分。

壁炉里,苹果木和梨木的芳香甜蜜浓郁,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慢慢地躺在地毯上,伸长手臂。那张柔软的孟加拉虎皮衬在身下,分外温暖。我合上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他的脚步轻柔,但可以分辨。他靠近我,坐下来。我知道他的凝视,一动不动地,我告诉他,“晴游知道了。”

“那又怎样呢。”

我张开眼睛。这似乎不是我所期待的回答。而晴洲的微笑安然静好。

那几乎是接近自信的笑意。

他是同他们一起回到爱丁堡的。祖父,晴游,晴澌,还有几乎所有的堂兄弟们。他们一道前来。祖父似乎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没有问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内发生了什么,一如他没有问我。

我们没有追问和回忆的时间。哪怕有一丝光阴,我们都宁可尽情享用彼此的相聚,尽可能地制造多一些回忆。

争分夺秒的爱恋与缠绵。我们都深知终结就在眼前。我们谁都无法停留下来。

“洲,我们没有未来。”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庞。“不,我们有。”

然后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炉柴中丝丝沁出的芳香骤然浓郁。火焰窜上身体,带着某种沙沙的声响,潮水般温柔席卷。我没有睁开眼睛。神思飘荡,将身体托付给欲望主宰。我看见一片夕阳在漫无边际的水光尽头徐徐沉落,光彩黯淡而华美,照耀着水面飘浮的殷红花朵。血色红花轻柔浮动,托起一个即将迷醉和终结的梦境。我深深地思索,那是哪里,是我即将抵达还是远离的世界么。

那个答案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拥抱。挣扎。厮缠。发丝在柔软的毛皮上揉搓散乱。贪恋的嘴唇与手指。火光摇曳,投射出纠缠暗影,仿佛一种柔软得近乎不真实的生物。被汗水润湿的皮肤在鲜红的光里闪烁着晶莹与苍白,像一簇即将流尽血液的花。

我耳边只有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回应。我猜想,大概我还是在活着。

一道鲜艳的脆响在火焰中轻轻炸开。

我用力咬住他的肩头,一丝异样的甜美掠过舌尖,清冷微咸。

他放开我,又紧紧拥住。有那么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然后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如同呻吟。

“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怎样都无法看到。”

炉火毕驳作响,渐渐归于沉寂。梨木的清香习习散去。夜色向深处无声行走。我深深呼吸,尝到冰冷露珠瞬间滑落的痛楚,那甚至比泪水更像悲哀。离开,是不可拒绝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吧。若是张开双眼,能够看见的,究竟是五更幽寒,还是苍夜阑珊。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含混轻柔的呓语微微拂动我的发鬓。

“薇,无论如何,我会尽力。”

我轻轻吻着他的唇角。晴洲温存地呻吟了一声,渐渐陷入沉睡。

我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近他沉稳的心跳,温暖的身体。熄灭的炉火散发我所避忌的气息,缓缓下降的温度,宛若离别。

花好月圆,从来都是我不能接受的一场流言。

华年值此,我宁愿相信春色三分,一分尘土。

之十八 狐狩

那一刻的到来,居然毫无先兆,毫无预料。

次日傍晚,蓓若告诉我,明天清晨祖父会带我们去猎狐。我很疲乏,但我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好。午夜时分我仿佛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但我太疲惫,宁愿相信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便醒来,匆匆地装束完毕。我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们出猎。爱丁堡并非猎狐的最佳地点,何况现在已入寒冬,狩季已过。

我望着窗外琼薄玉淡的山林,片刻之后将要绽放其间的血色,会是何等鲜明凄艳。

这样的天气,易变,极冷,午后或者会有明媚阳光,但不足以温暖一场随之而来的死亡游戏。

我照旧穿白色,紧身猎装,长发盘起,银丝发网上缀满珍珠攒成的绣球花,戴一顶雪兔毛镶边的毡帽。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关门。他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萧晴澌。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他。

沉默半晌,他走进来,吩咐我的侍女离开。他站在我身后凝视镜中的我,然后轻轻叹息。

我握紧玛瑙梳子,气恼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鬼话来。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我映在镜中的容颜,神情飘移而茫然。

“……萧晴澌?”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他转到我身边,曲一膝跪下来,仰头看我。

“小雨儿。”他低低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细长妖冶的眼眸。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即使毫无表情时也有蛇一般华丽冰冷的迷人气息。然而这一刻,我在那双深邃沉郁得仿佛可以掬起一捧轻轻啜饮的眼神深处,读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和悲伤。像一场雨,一场真正的七月寒雨,轻轻洒落人心。那是倏忽而来漫不经意湿润了七月如碧青空的雨,清凉寂寞,安然静默。青色,迷人而背弃的色彩。发自刻骨的忧郁和离世的自伤,冥冥之中,他离我的蓝那么遥远。那种蓝,高唐深处某一个黑夜天空沉沦的云朵般温存而遥远的蓝。那是某个人伴随了我十九年的温柔目光。是他时时刻刻照耀在我身上的眷恋和呵护。是另外某个人,某些人,许多人终生终世无法拥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和守望。

爱吗。不爱吗。又怎么样。

晴澌安静地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们被彼此眼神中流泻的精美错觉深深压制和侵蚀。一瞬间,遗忘了言语,湮灭了理智。只有彼此刹那时光中难以发觉却早已真实存在的理解和绝望主宰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他。

他说,“晴溦,答应我,放过他。”

他突然双膝着地,缓缓地垂下头,将双手慢慢放在我的膝上。他说:

“萧晴溦,求你手下留情。”

我怔忡地看着他奇异的姿态,一时间千绪纷扰。

“……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不答,径自起身。

“……我只当你答应了我啊,小雨儿。”他抬起头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的古怪表情。这一次分外明艳。

“是谁?”我抓住他,“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到底要我放过谁?”

晴澌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是……他吗?”我慢慢地放开他,寒意自身体底部窜上心头。我静静地看着他。

晴澌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纤薄如清丽菊花蕊瓣细柔冰凉的唇,投下那样凝重深沉的一吻。他第一次吻我,这个几乎从来不曾碰触过我的男子。我的远房堂兄。不曾对我郑重微笑过的人。他离我而去。那样温柔决绝的姿势。我的呼唤几乎脱口而出。某种直觉隐隐袭入心头。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很多东西,前后因果,刻骨因缘。冥冥之中神灵的叹息清楚地探入我黯淡的心灵。我低声地问,“昨晚的人,是你吗?”

晴澌不答,但脚步忽然停住。

“是你吧……”

他突然加快步子。我听到匆促脚步远离的声响,那样奇异的轻盈和坚定,一记记刻在我记忆深处某一个不愿开启不愿回想的柔软角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生生的他。

兄弟们都在庄园门前等候,我骑上Dew,慢慢加入到他们中间。晴涟远远地对我打了个招呼,晴流策马过来,闲闲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则习惯性地渐渐同我拉开距离。我冷冷地微笑。他们怕我,我知道。因为我是萧家的薇葛蕤。因为我是唯一可以参与狩猎的女孩。因为我的声名和关于我的那些传说。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晴游。

过了很久祖父才走出宅邸,晴游陪在他身边。身后是晴洲。我策马迎上前去。晴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径自扶着祖父上马。我靠近晴洲,他安静地看我一眼,将马鞭交到另一只手中,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当着祖父和其他兄弟的面,他同我并肩而行。

我们踏过雪色苍茫的小径,空气阴寒。Dew烦躁地呼气,踢蹬着蹄子。我安抚地拍打它的脖颈。没多大作用。它仿佛比我更早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赶山的侍从远远地呼叫,狐狸已经被驱赶到我们面前的猎场。

“去吧。”我听到祖父这样说。兄弟们纷纷打马前行。我落在后面。我想看一看他们的样子。晴游,晴洲,晴澌。特别是晴澌。他在晴游身边寸步不离。两个人几乎骑在了最前面。

我看到晴游已经撷准目标。他稳稳地举枪。身后的兄弟们纷纷放缓马速。没有人愿意同他对抗,除了晴洲。然而这一次他耐心地停在我身边。我斜瞥晴游。意料之中,他姿态娴熟地控住坐骑,微微偏身,抬手,目光犀利,仿佛一道笔直寒冷的闪电,直掠手中的枪身,落在奔逃的猎物身上。我熟悉他的眼神。势在必得。那一刻我清楚知道箭已在弦,顷刻便发。

然而某种感觉,冰冷而迅速的,如一支凛冽箭镞,见血封喉的毒,直入我心口。

刹那之间,我被那直觉深深击中。眼前一片黑暗。橡含进了一块北海之渊阻碍冥明两界勾涟的万古寒冰,那种阴冷窒人的痛楚几乎令我惊呼出声。座下的Dew敏感地腾起前蹄一声狂嘶,我收紧缰绳,颓然伏倒在马背上。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可挽回。

枪声响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晴洲的声音,他叫我,“薇!”音调中满是紧涩担忧。

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呼啸声划破天宇。

我猛然撑起身子。晴澌的马失了前蹄,迅速而沉重地跪倒在地。晴澌的白衣瘫落在深黯的泥土和惨白的积雪上。猎犬的嘶叫声沸腾。黑森林的倒影深深地投下来。

所有人都勒住马缰,大约一两秒钟的寂静,然后惊呼声泛成如云的惊恐。他们纷纷下马,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地上的晴澌。我不敢看,然而到底无法克制,我终于向我的哥哥投过目光。

晴游缓慢而安静地骑着他的Day,到晴澌坠马的地方。他下马。

我看到他捧起晴澌的头,然后托起他的身子。他忽然空出一只手,注视自己的手掌。我看到他的手套上沾满鲜血。晴澌的身子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柔软灰白的短发散在晴游雪色的外套上。他一动不动。

我终于无法自制。我打马到他们身边。那一瞬间我甩开了某个人的手。我没有回头。晴洲的声音在身后模糊缭绕。我不待Dew停步便跳下马,扑到他们身边。那个瞬间我看到我的哥哥,萧晴游,他的唇角居然布满笑容。

千分之千的真实。如果我不曾看到一片云在波心的投影,那是我的错过。可是我无论如何不曾错过晴游那一刻诡异绝伦的表情。他是在笑,微笑。那样优雅而温柔的笑意。而晴澌倒在他怀抱中的容颜,居然清雅洁净不沾丝毫血迹。他仿佛沉睡不醒。睫毛微合,细长眉目仿佛仍带着蛇样清冷诱惑的神情,低低地对我诉说那些难以解释难以对合的秘密。

而后心汩汩泉涌的鲜血,白衣上黑暗的弹孔。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在那一刻。

天光蒙蒙地辉映过来。

天亮了。

我站在他们身边,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杀了他。

他杀死了他。

殷红的血泊,浸透阴影中泛出青蓝的积雪。一个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容纳那么深那么真那么厚重暴烈的颜色。深浓仿佛罪孽。

我缓缓地跪倒在他们身旁。

森影迷蒙。我的泪一滴滴沁出眼眶,冰冷酸楚地坠在衣襟。幻觉引导的魂灵,倾听着青色的风中拂来隔夜幽凉歌声。

How I love you……

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y eyes on you……

晴游……Did you ever know?

He always had his eyes on you.

……did you ever know?

……did you know?

晴游慢慢地放下晴澌,起身。我跪在原地仰头看他,他不言不语。

潮湿冰冷的泥泞,森林黑暗幽深的倒影。猎犬在远处欢喜而尖利的嘶叫。狐狸的哀鸣。我咬牙站起身,走到晴澌的马旁边。它的前腿断了。我回手自鞍上摘下了枪,一枪打碎了它的头。

祖父的神情一如既往,喜怒不形,不着痕迹。晴游自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迥异平日的他。祖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平静。晴洲奔过来拉住我,我死死地盯着他们。无话可说。

除了我,所有人都清楚看到那一刻的惨剧。

晴游的手指扣下扳机那一瞬,晴澌的马突然狂奔,斜斜插过晴游的面前。根本无从阻止,无从挽回。那一枪自他后心射入,穿透心脏。他一瞬间就已死亡。

他死了。那个柔媚而凛冽的男人。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现场一时间还不容我们清理,要等到保安官来过之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晴澌的白衣。他一向喜欢黑色,清瘦高挑的身材裹在飘曳的黑色长衫里像一种别致而危险的野兽。他很少着白。然而他穿上白色就仿佛妖魔戴上了云朵的花环,映衬那双奇异眼眸中燃烧的决绝和癫狂。天晓得。他在一个半钟头前来到我的房间。他白衣似雪。那时我还以为这是他新发明的甜美取悦。为了我的哥哥。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他不过是为自己,为那一刻扑到晴游枪口前的自己穿好了葬衣。

那样妖艳而耀眼的,是死亡。

之十九 亿夜

那一夜来到我身边的是他。我知道。

那并非我的幻觉。

我的记忆恍惚摇摆,在那之后一段时光内居然模糊一片,那是他的力量。晴澌。然而我到底还是找回那一切。

猎狐的前夜,悄然来到我房间的人。是他。

那一刻我正坐在窗台上凝视夜空,茫茫幽谧,星沉月寒。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那并不妨碍我思索很多事情。那时我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缓慢安然,停在我门前。半晌没有动静。

我盯着房门,然后轻轻跳下窗台。

对方似乎犹豫不定,然而终于下了决心。他的指节刚刚触及门扉,我已经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的人是晴澌。他穿一件宽大的豹皮衬里黑缎长袍,垂着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托着一根蜡烛。一圈柔和的光亮下是他憔悴苍白的脸。

我诧异地扬起眉。晴澌看着我,微微偏了下头示意。我侧身让进他来。

他放下烛光,立在那里,并没有回头。我便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而来。我忽然有一种警觉。他想要做和正在做的一切,我能感到那种近乎危险的寒冷微微靠近。

我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做了并非完美的决定。

他的掌心在我眼前轻轻滑过。一种幽香扑面而来。我直觉地屏息,而后发现那并不存在。视野中微微漫过一层绯红轻纱。房间瞬间放大而又缩小,脚下的地毯忽然绵软如沙。我举步,然后踉跄着倒了下去。

晴澌便接住了我。

“小雨儿。”那是他的微笑还是呼吸?他已经靠近了我。高挑身形掩去烛光。红纱飘落,我能看见的只有那双青灰的瞳孔,水色的冷光微微闪烁。那双眼睛美如霞月的刀锋。

“小雨儿。告诉我……”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他在我耳畔轻轻吐出的言词。我一阵阵昏眩,无法重复。然后我努力探出手去,触及了他俊秀脸庞。

“生着那样一双眼睛……蛇一样的眼睛,并不是你的错……”我低声地,近乎梦呓地呻吟,靠近,贴近他的胸膛。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身上布满熟悉的温润芳香,混了水丝般柔软清冽气息,神秘,冷静,迷人,月夜昙花一般,窥伺了万千风流,却不肯在人间辗转停留,那样的美色和诱惑。

那是我所亲近的气息。是他身体的气息。发丝。皮肤。嘴唇。

是我太熟悉不过的气息。

晴游。他的气息。

我缓缓地偎进他的怀抱。晴澌的手指纤长微冷,在我身上轻轻滑过。

“爱上他……那个男人……我的哥哥……也不是你的错。”

晴澌的掌心紧贴我的双肩。他瑟瑟发抖。冷澈沉静的眼神散发一片忧郁寂静的光,笼罩了我,缠裹了我。

“可是……”我低低地呻吟。他的怀抱满溢某种脆弱的温情。茫然的体温。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我知道这不是平日的他,绝对不是。

今夜,今时,今地。

唯一的萧晴澌。

“可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房间……还试图把我催眠。”

蛇似的青灰眼神突然闪亮。他终于下定决心,即将破灭的决心。然而已经迟了。

我突然弹起身,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女孩柔软绷紧的身体瞬间变成一张精致有力的弓,抵在他凝滞的怀抱中。

刃光如水,痕痕苍白逼退丝丝月华。刀尖轻而精准地抵在他喉头。

“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晴澌。”

我轻轻抬头,对上他光彩流离的双眸。我不介意同他对视。一如我并不介意他明白我所拥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我没有丝毫顾忌。我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我太知道了。这个掌握着命运之眼的男子。他看得到很多东西,也许是太多了。前尘后世,昨是今非。那双邪气清冷的眼,明眸摇曳着月亮的碎片。他小心翼翼隐藏的力量,然而已经落空。

我举高霞月。晴澌在我逼迫下微微抬起头。

“你指望我的反应同他一样吗,晴澌?那么接下来……”我一掌切在他手腕上。晴澌微微痛楚地闷哼一声,一根细细的银针脱手落地。

七寸长的银针,微微闪烁淡青毫光,那,是因为太尖锐。我几乎毫不怀疑它的用处。

“你要把这个插进我身上哪里。”我似笑非笑地看他,问他。

“头顶,还是脊椎?”

晴澌一言不发。他明白我的冷静一如我明白他的心思。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都是萧家的子裔。身体里流着这个家族的血,神秘,阴冷,沉静,固执,春江花月,暗伏杀机。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什么,得到什么,毁灭什么。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把握这一切的技巧。

他是我的堂兄。而我,萧晴溦,是个在九岁的时候,就懂得把霞月插进人身,不留血痕的女子。

我微笑起来。注视他,等待他的反应。那枚针……头顶,百会穴,那柔软脆弱的中心。轻轻插进的话,一击毙命是太容易的事。而且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你从哪儿来,晴澌?”我揶揄地看他,“我哥哥的房间?”

他一言不发,脸色一丝丝惨白,轻轻吸气。

“催眠他,是太容易的事,对不对?所以,你,甚至都没有提防……我。”

食指轻轻用力,扣紧刀锋正中那痕凄厉骨纹。一缕血丝悄然滑下,刀尖没入他下颏肌肤。而晴澌依然面无表情。

我看着他,有一点怜悯,有一点不安。我忽然放下刀,反手收进袖中。

晴澌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唯一动容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听到那个名字。我安然挑弄地呼出的名字。

晴游。

“但是,你难道真的不了解。为什么你对他施展你的力量远比对我容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模仿着他的似笑非笑,安然质问。

“因为他是他,我是我。”

晴澌的嘴唇微微颤抖。我相信他明白得很。我毫不怀疑晴游轻易屈服在他魔力下的原因。他们的关系远比我能够期待,萧家能够允许的要深。

然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真的吗,小雨儿?”

我骤然立起。

晴澌的手以一个缓慢而安然的姿势扬起,指尖在我眼前轻轻划过。一痕细细的风声擦过我的睫毛。我深呼吸,晴澌的手指在落下的刹那,无声地画出一个简单的符号。

那仿佛什么都不是。

空气,和空气中能够蕴含的一切在那个瞬间被割裂,完完全全,干脆利落。我死死地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只是对着我轻柔微笑。我几乎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笑。我只是看到淡红唇角微挑,然后微启。他向我俯过身来。我握紧霞月然后举起。我看到自己的手指被一种洁白透明的丝弦缓慢而耐心地裹住。细碎琴声从远方,从滴零青色冷雨的高空淅沥落下,坠到眼前,停留一刻,再跌落。

我能看见音符的形状完美如泪珠。我低下头,殷红血迹一点点漫过我苍白的脚趾。泪珠瞬间跌落,在血泊中溅起一朵淡淡的涟漪。洁白如水的丝弦勾勒出我手指的形状,然后它仿佛活物,轻柔地自我手中接过了霞月。

它带走了我的刀。

“……霞月……”

我分开手指,手指却在短短的一刻里粘结。我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变成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满天珠泪絮絮而落,挂在网上便羁縻不坠。很快我便开始微笑了,发出那种吃吃的,近乎白痴的笑声。她那样信任他。信任眼前这个处于消失边缘的男人,她把手伸给他,向他炫耀自己仿佛戴上一双真丝手套的双手。

晴澌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他抱住我,笑声细碎和煦。

我能感到他冰凉的嘴唇在我的发丝上轻轻摩挲。我吃力地摇着头,我单调摇曳的笑声和他的融进同一道河流。黑色的水波温存辗转,是一面光滑柔软的明镜。我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尘烟中舞动纠结。霞月慢慢坠落,滑进幽暗的水底。我探身去捕捉,晴澌的手臂却轻轻带回了我。

空气如此沉重,如此温暖。一呼一吸,倦意便一天一地席卷,已经难以张开双眼。

我知道晴澌慢慢抱紧了我。我无力抗拒。

他的嘴唇慢慢滑到我耳畔,轻柔拂动。

“……萧晴澌!”

温暖气流猛然震裂。盘旋在房间深处的低沉云朵被无声撕开,琴声骤歇。丝弦断绝。

空中盘旋的最后一颗音符悬在我眼睫,停留一刻,默默滴落。

那是一颗冰冷的泪珠。

我被抓住,然后重重地夺过。他把我扯出晴澌的怀抱,用力抱紧。冰冷的手指迅速按住我的脖颈动脉,然后翻开我的衣领。

我贴在他胸膛上,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心跳,激烈得像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我努力抬起头,眼神渐渐对准他的容颜。

“……我没事,晴游。”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我,死死地。脸颊贴住我鬓边,他模糊不清的声音。“谢天谢地……”

我慢慢挣扎起来,摇着头,眼前一片昏眩。我狠狠地咬住嘴唇,血的味道伴了痛楚沁过舌尖,刹那清冷。

我看到晴澌镇静地坐在对面,手里拈着那根长长的银针。

回过头,是晴游苍白冷漠的脸容。他握枪在手,直指晴澌。

“晴游……”

他用力按住我肩头,止住我的言语。然后枪口微微偏了偏。

晴澌驯服地站起身,走向门口。他忽然回身,一扬手将霞月抛了过来,晴游轻轻接住。

那一刻晴澌的眼光近乎怜悯。他微微动了下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又抑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晴游突然跳了起来,将霞月扔给我,然后冲过去抓住了晴澌。我跟过去,他已经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你……”

晴游只说出了那一个字。他突然绝望地垂下头,绀青发丝散到晴澌胸口。他似乎已经无力继续。

晴澌轻轻喘息着,绽开一个笑,温柔冷漠。“别问我原因,游。”

他侧头看我,对我点了点头,“你很幸运,小雨儿。”

我一动不能动,看着他们,我只觉得浑身冰冷。

“你喜欢那些么?

你看到你的手,那是因为你热爱你的手。”晴澌微笑着注视我。“别把什么看得太重了,小雨儿。

否则你迟早会失去它的。”

是的,那一夜发生了这些。然而直到他死去之后,我才能够找回这些。凌乱记忆碎裂成天青瓷片,不容我流血的手指颤抖着去拼贴,一丝一毫。

我努力地记起他们,记得他们。这两个在我生命之中闪烁悲凉光辉的男子。我主宰了一切的结束。而他们拥有所有的开端,所有的延绵,所有的借口和理由。

那一晚要杀死我的人,是真的要杀死我么。

那一晚拯救了我的人,是真的能拯救我么。

那一晚,那个在我记忆深处黯然尘封,恍然苏醒的夜晚。明月都拒绝观赏离别。

自看到晴澌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他来自晴游的房间。他的最后一夜,他,和他深深眷恋的那一个人。我不知道他那双无法揣摩的眼睛对晴游做了什么。但他显然是失败了。他成功地制服了我。然而如果晴游没有出现,他会把那根银针插进我的身体么。

他甚至可以令我在次日完全忘却这一切,却为何没有令晴游屈服在他的魔力之下呢。

他已经给了我答案。

(他已经给了你答案,公主。你不记得了么)

我记得。我完完全全记得。

桂婴的芬芳恍然欲醉。月光低迷。我紧紧握住手指,垂下头去。苍白的月亮圆润冰冷地悬在窗外。那双蛇一样的清冷眼眸仍然在凝视着我。晴澌的呼吸悠长痛楚。他抱紧我,轻轻地说着,轻轻地乞求着。然而我没有察觉。

月光居高临下,冷冷地睥睨人间。

他呻吟般的音调茫然流转。

小雨儿。告诉我,告诉我,你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

我听不真,我看不见。

那最后的一刻他将银针抵在我后颈,却没有刺下。空气中的血腥和甜蜜熏人已醉。那一刻我根本不能抵抗,不能逃脱。然而他只是作出了那样一个姿势而已。

他的嘴唇慢慢滑到我耳畔,轻柔拂动。

小雨儿,我们要说再见了。

他马上就要来了。

“你知道么……小雨儿。

如果他想要杀我……我就给他一个理由。”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maybe no.

之二十 冼梦

撩开长及肩头的纯黑面纱。将镶满孔雀石的墨色丝锦发箍缓缓摘下。放下长发,一任浅淡光色缤纷散乱。

取下那对黑珍珠耳坠,视线停在镜中。水银镜面冰冷如一道千年不灭的谜题。对面那个年轻苍白的女孩,她冷冷地注视着我。纤长双手戴着纯黑镂花丝缎手套,轻轻拈住一颗微光闪烁的黑珍珠。

我一把推开镜子,转过身去。

晴澌的手指纤细苍白,轻轻在空气中划过。

那七天我常常会看见他。停灵的夜晚,我坐在棺材旁边,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脸。生命流失之后,那张容颜竟然出乎意料的纯美,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死亡并没有损坏他沉静的神情。他只是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可是我想念那青灰色的眼神,蛇一样冰冷透明,直指人心的眼神。他的似笑非笑,那种包含了一切,窥视了一切,隐藏了一切的笑意。他从来都是隐秘而疲倦的,我知道。

也许他才是最幸福与最不幸的一个。

晴洲夜夜陪我守灵。疲倦的时候,我们就在那张镀金卧榻上相依而眠。不在乎会不会有人发觉。一切都在向着某个疯狂的终点靠近,我们清楚听见转轮沙沙的摩擦声侵蚀着命运脆弱的丝弦。

厅堂里堆满了白色的鲜花。烛光,数不清的烛光摇曳,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低回阴影。

每一夜我坐在他身旁。每一缕吐出的呼吸都令我感觉更靠近他一点。晴澌,他在那种刻骨的迷恋中葬送了自己。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心事。没有人。

讽刺的是,只有在他死去之后,我们的心才能如此接近。

我们所得到的都是我们被禁止的。

我们所放弃的都是我们最珍贵的。

在他身边,绝对寂静的夜晚。他会喜欢这样的宁静。我赶走了所有的修士。要超度他的话,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还有谁比我和他更清楚这一点呢。

何况我相信,晴澌,他宁可羁縻尘凡,在那个人身边徘徊辗转,也一定不愿意到遥远的天国俯视他今生唯一的爱,唯一的期待和失败。

夜夜风吹烛影,我惊醒的时候,大概便是薰香将尽的时刻。灵前那盏长明灯晶莹摇曳。我安静地替它添进鲸油,在水盘中洒进几滴伊兰。

晴洲在沉睡中微微呻吟,习惯地探出手臂,发觉我不在便惊醒过来。

我坐在长明灯下,任凭他在身后默默凝视。

我们都无言。

那样的七个夜晚。七天,仿佛缠绵七个世纪。耗尽一生中所有的孤单和寂寞。像那盏灯,细微光亮似乎绵延无穷,终于没入黑暗。

最后的那一夜,他还是来了。

晴游的目光漫无边际,缓缓扫过我们。我坐在棺材边,静静地抱着双臂,凝视他。我知道,他会来的。

夜风自长窗缝隙擦进,席卷满庭浓烈花香,沙沙地摇曳一天一地灼热烛光。

我撩起黑纱,注视他苍白秀丽的脸孔。他面无表情,不看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端详着这一切。

晴游,晴游。我知道,他不会原谅一切,一如我不愿放弃。

这一生,为情所困,为心所误。

然而,情愿,心甘。

他终于看向了我,目光又一点点滑向我身后的晴洲。

我看不到晴洲的表情。然而那一瞬间,晴游柔美淡定的脸容掠过一丝静静的杀机。

那样的凛冽,顷刻之间湮没于他春江花月夜般柔和眼神。

只是那一霎,我毫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杀机暗伏。

我黯然俯下身去,额头缓缓抵在光滑清香的楠木上。我突然想要落泪。

晴洲自身后轻轻抱住了我。温暖嘴唇贴在我后颈,低沉包容的气息,熟悉的体温,令人安心的怀抱。

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若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那么,爱,又归于何处呢?

粗麻绳缆将棺木稳稳放下墓坑。我在黑衣教士的低沉念诵中神思流离。

从来不是能够认真读完圣经的孩子。

我所能记得的只是事实。一切事,一切物,无法否定无法改变的事实。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

亦无可恕。

我慢慢抬起眼睛,凝视不远处的晴游。他清挑矜傲身影在人丛中分外夺目。他仿佛正在沉思。

我悄悄握住了晴洲的手,他用力反握过来。隔了细密黑纱,我仍能感觉到他沉静目光。

葬礼之后,晴洲随祖父返回伦敦。他早已告知我。我没有送他,连丧服都没有换下,便一个人骑了Dew奔进山林。如果蓓若知道我这样,一定会气个半死。可是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耳边疾风呼啸,掀起长长黑纱。我闭上眼睛,任Dew随意驰骋。

这一次,不再有人沿着我的脚步追随而来。

晴澌,晴澌。你还看得到么。你还听得见么。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我默默地背诵着传道书中的句子。

今生今世已惘然。

可是我相信,他们并非毫无所知。

我猛然睁开眼睛。

虬枝纵横,撕裂头顶碧蓝的天空。冬风凛冽,划过脸颊几乎仿佛刀锋。空气透明空旷。马蹄踏过积雪的潮湿土地,留下深深痕迹。

这已经是密林深处,林荫深浓幽暗,不见路径。日光艰难投下,撞碎在古老树身,映出鬼影幢幢。

即使是封地上的住民或者猎手,也不会闯来这里,更别说是我那些娇生惯养的兄弟。

晴游……我知道他可以,因为是他带我来到这里。这宁静得近乎恐怖的密林深处。

可是……不是他,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然而有人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我能察觉他的存在。

我突然开始恐惧。记忆深处那一个诡异夜晚的寒冷重回。画框上凄丽妖艳的玫瑰。冰冷夜风。破空无踪的一箭。我打了个寒颤,猛然拉住Dew,打马向来时路奔去。

(我可以为你而微笑么,我为你而骄傲,我的女孩,我的薇葛。我天生的女儿。魔鬼的女儿。我热爱你敏锐的直觉,你的灵感,还有你脆弱的信念。

亲爱的,你是一个天生的妖魔,一个美丽的怪物)

(你居然察觉了我的存在,在那一刻。那一个令人兴奋的所在。然而你没有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你的左右)

(是的,我曾经沉睡在那里)

我把珍珠耳坠狠狠扔进抽屉,然后用力扯下一身黑衣,近乎疯狂地撕扯,直到地上布满衣料的碎片。

我喘息着坐在地上,凝视着壁炉渐渐熄灭的火焰,一动也不想动。

火光最后挣扎着跳动一下,绽出一声轻微炸裂,消失。

房间里只有一盏琉璃台灯,幽幽地透出淡绿光线。

我坐在寒冷凝冻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只穿了一件白绸长衫,任微光把自己一张脸映成透明。

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

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都是虚空。

我想我是有些着魔了。

夜风呼啸着掠过屋檐。我听见房顶风向标沙沙的转动声,还有枯枝在风里折断的脆响。

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挡住了光亮。

我不必抬起头,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芳香。

“晴游。”我轻轻地叫他。

他跪下来。他身上还是白天的装束,只是散开了长发。

他握住我的肩头,“薇葛。”他终于说。

“我的薇葛。”

然后他用力抱紧了我,抱得那么重那么重,几乎揉碎了我的骨头。他冰冷的嘴唇在我脸庞上胡乱地吻着,茫然而急迫地,似乎面对着什么一刻不可挽留,一丝不能留住的美好。

“为什么,薇葛,为什么。”

他嘶哑的呼唤含糊不清,冰凉泪水一点点流到我唇上。我探出舌尖,轻轻滑过,血一般湿冷微咸。

“薇葛,我只有你了。”

他重复着那样的呻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像你曾经作过的许诺那样,答应我。

“晴游……”

“我会留住你的。”他说。

彻骨寒意突然裹住了我。我反手抓住他,“晴游!”

“我总会留住你的,薇葛。”

他湛蓝清艳的眼眸注视着我,清澈泪水洗过的瞳孔分外明亮,有一种火焰,细微而剧烈,伴着我可以读懂的一切,幽幽的燃着。

那一瞬我便了解了所有。

野望。仇恨。妒忌。

挣扎。迷恋。深爱。

我回手探进衣袖,尚未抬起,晴游的手指已经牢牢扣紧了我。

我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

他那么平静,那么镇定,那么胸有成竹。

他说,他总会留住我的。

我一脚踢倒他身后的桌子,灯盏跌落。晴游侧身躲避,我趁势夺过霞月,反手挥出。

刀锋擦过衣料,裂帛声绽,被深浓寂静衬得格外清晰刺耳。

灯盏滚在地上。灯罩中浅浅一丝光亮,挣扎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容颜。那一点黯淡光色下,我看见晴游秀美脸庞微微扭曲。

“薇葛。”他顿了一下,而后轻声细语地说:

“你对我拔刀。”

我的胃几乎开始痉挛。我从没有这么恐惧过他,晴游,从没有这样恐惧过一个人。从小到大,只有他,我认定了他是我这一生的神祗,我永远不必提防的人。

我永远可以依赖的人,可以爱一辈子的人。

晴游。

他轻而缓地呼吸,一动不动。那一刀划破他胸前衣襟。若不是他退得快,我一定伤到了他。

晴游,我从未想过,甚至连最荒谬的梦中也不曾有过这样情境。有一天,我会同他兵戎相见。

我会同他这样危险而暧昧地对峙。

他突然便有了动作。他身形一动,我便敏捷地扑上前去。霞月扬起一抹妖娆水色,苍白夺目,斜掠而起。

我用尽全力,只想制住他而已。晴游,此时我才知道,面对着他我有多无力。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实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晴游突然一脚踏灭了那点灯光。黑暗骤然泼下。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方向,刀锋落下。

“玱”一声轻响,黑暗中突然迸起细细花火,惨白绚丽,刹那照亮我们对视的容颜。

那不过交睫一瞬,却足够我看清一切。

格住霞月的,是同样纤细轻薄的刀锋,森森如雪。

我顿时尖叫一声,然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声响。

那才是真正的惊恐。甚至麻木了我所有的反应。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一败涂地。

晴游的手肘重重撞在我胸口,一阵麻木的震感,随后一股灼热直窜上来。他无声无息地欺到我身后,一掌斩下。我猛然抽身避开,他的掌缘落在我肩上,一声清脆细微的折裂。我踉跄着抢出半步,回手劈出一刀,试图将他逼退。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刚来得及重回身体。我们的交手只在刹瞬之间。逼开他之后,胸口和左肩的剧痛才齐齐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努力咽下那涌到喉头的灼烫液体,血的味道已经漫过整个口腔。

浓郁,甜美,咸涩,粘稠。心脏的跳动牵引着每一根神经,颤抖着撕扯我的身体。我知道左肩胛骨已经裂开,那种近乎绝望的痛楚,陌生而危险。我死死地抑住呼吸,黑暗之中我能听见晴游的气息轻柔绵长,习习而来。今夜没有月亮,一切都是黑暗,也许这正适合我们。我无法确定,倘若注视他的眼睛,被他熟悉温存的眼神所注视,我还有没有勇气对他挥出霞月。

而他,又会不会对我举起瑟寒。

那真的是瑟瑟寒呵。我几乎真的停止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柄刀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传延百年的预言。每一代萧氏子孙谙熟的诅咒。

他们都说我是这一代子辈中的第一高手。可是今夜,我终于明白,晴游,他的身手绝不会在我之下。

晴游,他究竟隐藏了什么啊。十九年了,我居然从来没有看懂他一分一毫。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我是那么爱他。

“没用的,薇葛。”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在那儿。”

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便猱身而上,整个人向他直撞过去。霞月牵出一丝冰线般冷意,晴游猛然回身,他的出手甚至不曾带起半点风声,然而到底稍慢了一分。我的判断准确,在他开口的刹那偷袭。霞月被瑟寒格开,我几乎麻木的左手自袖中抽出纯银探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胸口。

晴游立刻发觉,我的手腕被他狠狠握住,用力别开再反手一扭,彻骨的痛几乎压过了脱臼的脆响。然而我听到他低低的吸气,那一针并没有落空。

我趁机勾住他脚踝,用力一带。晴游身体一晃便倒了下去,只是仍死死抓着我的左手。我顺势压向他身上,曲右肘狠狠砸上他胸膛。

唰的一声轻响,一痕寒意抹过我的锁骨。我猛然挥起霞月,手腕却已经在他手里。

我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整个人被晴游扣在了掌心。

而后我感到皮肤上那一缕逼人的刺痛。胸口衣襟一点点洇湿,鲜血自锁骨一丝丝流下,立刻在空气中冰冷。

晴游,好利的一刀。

他仍然留情。那一击,他完全可以斩断我的脖子,至少是颈上动脉。

我不是他的对手。绝不是。

我渐渐瘫软在他身上,他感觉到我的放弃,慢慢放松了我。

“晴游,放过他吧。”

一记耳光骤然掴上我脸颊。这是我此生第二次了。

我被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身而起,我死死握住霞月,勉强靠手肘撑起身子。晴游一脚便踢倒了我。我咬紧嘴唇,蜷缩起来。他狠狠地踢在我身上,一记,又一记。我像一捆干草在地毯上翻动,麻木而无力。

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轻微清脆地折裂。奇怪的是,我已经一丁点儿都不痛了。痛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呼吸里,绵延上来,缠裹上来。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痛,便没有了痛。一阵阵血的灼热涌上来,我满颊发烧,喉咙里是忍不住的浓郁烫人,无法咽下的腥甜,胸中仿佛煮沸了一盅奇奇怪怪的草药茶,苦涩甜美,带着情欲般炙人的恍惚错觉。细细的泡沫一点点自唇边溢出来。黑暗里看不清楚那是什么颜色。我伏在地上,仰不起头来。突然想笑,伸手指去抹嘴唇,剧痛这时才袭上来,我忍不住咬牙呻吟了一声。又按捺不住笑,继续锥刺的痛。想,吐出的血,会不会是蔷薇色的。

晴游终于停下来,我听见他低微急促的喘息,宛然的痛楚。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量。他伤的不会比我轻许多。

我细细地呼吸,努力拉长节奏,在痛楚边缘挤出言语。我叫他,“……晴游。”

他的声音恍惚而又浮沉。“不要求我……也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原谅我。”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痛得半晌没有继续。直到我以为他已不肯再理睬我。他才道,“薇葛,我们都别无选择。”

我便不再多说什么,死死地努力支撑,终于爬起身来。在黑暗中踉跄摇晃的身体显得分外单薄,我握紧霞月,慢慢摸索过去。

晴游的呼吸突然消失。我呆呆地停在那里,顿时手指冰凉。

他是萧晴游。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我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我早已接受的事实。这一刻却如此难以面对。

熟悉呼吸在身后扬起的时候,再想回手,早已晚了。他的掌缘抢先落在我后颈上,因为伤,用力不匀也偏了准头。我只颓然跌倒无力反抗,却仍有模糊知觉。

晴游拉了唤人铃,应声而来的脚步如此熟悉。随后抱起我的怀抱也熟悉惊人。我眼前一片昏沉茫然,却听到一点点轻声埋怨,虽然带着勉强自制意味。

“游少爷,您怎下这样重的手。”

蓓若……是蓓若。

晴游苦笑,难以自控地咳嗽起来。

我被轻轻放在床上。柔细灯光照射过来。蓓若轻柔安抚地检视着我。

“照顾好薇葛。”晴游的音调恢复一贯的优雅清扬,这一刻带微微的命令意味。蓓若低低地答,“遵命。”

晴游的脚步半晌没有离开。是踌躇,是踟蹰,是踯躅?温柔修长手指忽然抚上我额头,轻轻地拂开一丝散发。

他的唇轻轻落下。一个冰冷潮湿的吻,有血的味道,从那一刻起便刻入肌肤,沉浸成永恒的烙印。

他的声音匆促而又轻微,却弥漫难言的郑重如斯。

“等我回来,薇葛。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等着我,让我们一起离开。”

之二十一 镜聚

“我渴。”

黑暗中一片寂静,我来不及读出那浓郁如死的黑暗深处某种刺鼻的味道。令人呛咳的气息。火灼般的干渴乏力主宰了我。我竭力支持着,爬起身来。一只手,软绵无力地向浓浓黑暗深处伸去。

“我渴……”

身体的需求到了极致,反而迸发出野兽般狂暴的直觉。仿佛每一根神经,每一粒细胞都张开它焦躁的呼吸,向周围的一切探寻,探寻。无形的触须绵延亘长,焦躁而饥渴。我敏锐地察觉了身边出现的生气。却不曾注意到那些诡异的细节。决绝浓重至窒息的黑暗。空气中充盈的奇异气息,既甜蜜芳香又毒辣刺鼻的,是什么。是什么在周围空气中嘶嘶窜动,唁唁喘息。是那些我早已不能碰触不能接纳的东西。是无数冰凉的幽灵指掌在我单薄的皮肤上游走来去。而我却不曾发觉。

“渴啊……”

我灼烫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忽然我触到了某种东西。有些什么把它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温暖而又轻柔搏动着的东西。仅存的理智告诉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广袤的,无垠的气流扑到我脸上,随后包裹了我全身。我闻到某种清凉蓬勃的气息,像地下的水流温暖而又清新。像在月蚀的茫茫午夜走进一座开满鲜花的庭园,一无所见,却被布满身边萌动无休的花香紧紧包围。我的嘴唇被轻轻沾湿,随后所有感官都集中于一点,所有的细胞都鲜活跃动起来。我咬住某些柔软微温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它,挤压,吮吸,然后我尝到清凉畅美的泉。

舌尖不可抑制地探向那生命的泉源,它流过我干枯灼热的喉咙,心脏,血脉,徐徐蔓延全身。心脏的跳动渐渐温和规律起来。高烧的身体清凉下来,而冰冷的四肢在这股泉流的浸润下慢慢温暖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像扬琴的轻鸣。而与此同时有另一种脉动同它相互呼应而渐渐迟缓。我疯狂地吮吸着那清凉甜美的液体,所有感官都祈求着,暴躁地呼叫着命令它不许停下来。然而最终一切都向那近乎永恒的黑暗之中慢慢消失过去。

我紧紧抓着手里的某些东西,不想放开。

黑暗中迸出一声轻笑。很轻。却仿佛钟鼓齐鸣,猛然惊醒了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一切的迷乱和解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疑问都来不及被思考。突然之间,灯光大亮。

我的尖叫声撕心裂肺,背弃所有教养和理智。当有生以来从未体验甚至从未幻想过的恐怖真真实实主宰一切。我所能做的仅有发出这歇斯底里的惨厉叫声。

一切都晚了。

他这样对我。这个妖魔。他居然这样对我。

我看见那个相见两次的鬼怪生灵。他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衣饰整齐奢华,每一分每一寸都惊人的优雅合宜。黑色缎子上衣里露出洁白的丝绸衬衫,领口横过两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锁住纽绊。外套口袋里也探出配套的一条饰链,上面悬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纯净祖母绿。

他衣履风流整洁无比地站在那里。而就在他身边,周围,所有一切,都仿佛血海。

那么多那么浓的血色,鲜红刺眼,刺鼻的血腥气笼罩一切。我原本洁净如雪洞的房间此时堕入地狱也不为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他脚下。血迹一路蔓延到我的床上,云白的纱绫床帐上溅满殷红潮湿的血,仍然在一点点,一丝丝地流淌。

而我的手中,紧紧抓住不放的,居然是蓓若的手臂。手腕动脉上的伤口血肉模糊,依然能够辨认出深深的齿痕。蓓若洒满银丝的头沉重地垂在床边,再不能抬起。

他慢慢把手指从蓓若脖颈动脉上放开。我懂得那个姿势。用力按下去,人会昏迷。倘若一直紧按着那里……

不必自责。他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我听到那个轻柔低沉的声音。发自他。然而他只是冷静地看着我,唇齿未动。

是的,我的公主。所谓读心。

他再次一言不发地对我说话。然后,像拂开干扰视线的一页轻纱,他轻而易举地将蓓若的身体抛到一旁,跨过满地血泊向我走近。我恐怖得连声音都已经失去。然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肖似人类的完美笑容,向我伸出手来,那些苍白细长的近乎不自然的手指。我咬紧嘴唇努力不颤抖起来,不再次尖叫出来,不昏倒,更不退缩。

然而我比任何人都太清楚也太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微笑着看我,矢车菊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深深的古怪神色,仿佛魔法的水晶球一般闪光而变幻,充满妖气。

他坚持地向我伸出手来。

(不要再等待下去了。我的公主)

(这一次,请让我带你离开)

我继续紧咬自己的嘴唇,血流出来,没有丝毫感觉。我强迫自己伸出左手,慢慢地,同他的皮肤相触。天知道,这样的一丝动作几乎耗尽了我十九年来全部的勇气和精力。那么痛,那么痛,让我怀疑左肩大概已经废掉。

与此同时,我的右手慢慢探进枕下,我知道晴游临走时放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合拢掌心将我的手握在其中,感觉如同触到被雪水中浸透的丝绸包裹的大理石雕刻。他满意地微笑,然后倾身过来扶我。

顷刻之间,我的刀已出手,熟悉的水色光芒如电疾射。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的衬衫衣领被刀芒割裂。我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上发散的寒意已经深深切入了我的肌肤。霞月安静地逼在我自己颈间,刀柄却安然地握在他的手里。

天知道,他究竟是怎样自我手中夺过了霞月。在他面前我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事实的坦白,对我而言的恐怖和绝望,或许远胜于身边业已发生的一切死亡和惊怖。那一刻我真的情愿就此死去永不超生。一切都被否定和颠覆。我顷刻之间就丧失了一切支撑,死亡都与事无补。

他依然安静平淡地微笑着,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然后他慢慢将霞月递还给我。我没有接。有那么几分钟,我对一切都毫无知觉,呆呆地坐在那里,麻木如人偶。

感觉回复的时候,他已经离我很近了。然后他突然将我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得像拈起一颗棋子。他的拥抱陌生而又空虚,有一些人一样的温度,然而依旧令人恐惧。近在毫厘之间,他细细地端详我。然后,仿佛自然无比的发生和延续。我的长发被拨开,衬衫领口早被撕裂。他的头慢慢俯下来。抵抗或者逃避,我没有丝毫余地。牙齿嵌入我的脖颈,我一无所思。

如果能够这样死去,该有多好。

和那个清晨一样,血液的流失,一天一地的昏眩。血红与雪白,整间屋子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旋转扭曲。我软软地垂下头去。冰冷的手指在我的锁骨上轻轻滑动。

这样的伤口,亲爱的。他无声地对我低吟。我诅咒毁坏你的美好的那个人。他细细地抚过我每一处创伤,然后我听到那种仿佛笑声的振动,自他身体深处徐徐漫入我的灵魂。

我已经趋于昏迷,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过那个界限。我依然在生之彼岸踯躅。我无能为力。

他慢慢地重新埋下头来。跟我走吧,薇葛。我为此而来,我为你而来。你是知道这一切的。

他突然吻住了我,如果那可以算作是一个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勉强我启开嘴唇,然后清冷辛辣的液体滑入唇间。他的手指娴熟地抬高我的下颏,逼我一口口吞咽下去。

我麻木的嘴唇和牙齿在那种冰冷液体的浸润下一点点复苏。我可以分辨那辛辣之外的味道,甜美,甘咸,腥涩。察觉这些之后,我剧烈地呛咳起来。他早有预料一般,紧紧地扣住我不许低头,不许我吐出一丝。

老天,那还是血啊。

是的,是我的血,美人。他一把捏住我的脸。视力不知为何竟然稍稍恢复。我看到他在自己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那棱角分明的嘴唇染成鲜红,他再次吻住了我,凶狠得仿佛只想要我窒息。

他吸了我的血,又将他自己的血度入我唇间。我感觉自己坠入了水中,深且冰冷的潭水幽幽地燃烧着青色的火焰,我见过那种火焰,就在昨夜,在晴游的眼中。翠色水波摇荡,温柔如晴洲的注视。我大睁着双眼,凝视愈来愈远的天空。水面之下,透明涟漪轻轻席卷了我。倦意迷蒙,渐渐不能自制。

苍白手指死死抓住我的长发,将我提出水面。剧烈摇曳和昏眩之后,我眼前是他专注的视线,是血色淋漓的房间,是痛楚逐渐复苏的身体,在他冰冷的掌心中慢慢凝固,一朵被冻结的花。他用力扯住我的头发,那种轻微而持续的痛楚令我醒了过来。

他轻声微笑起来。手指近乎温柔地擦过我的眼睛。然后厚重衣料遮住了所有光线,我被裹在他的黑色披风里。他抱着我行走,渐渐清晰的寒意令我知道他接近了窗口。

而后一阵平稳的震动。寒意透过衣料席卷了我。我知道我们已置身室外。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一点。这一刻,他的体温居然像个凡人,甚至比一般人更高一些。温暖坚实的怀抱。我恢复了一点力气,微微挣扎。他便随手撩开了披风,让我露出脸来,然后对我绽开一个近乎恶作剧的笑。

他是有理由的。

看到脚下掠过的黑色森林,摇摆的纤细树梢和豹纹般密布林间的积雪的瞬间,我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不能告诉你们更多,我仅知的是,四十四个钟头的旅途,他一日一夜便将我携回了伦敦。

之二十二 祭夜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醒来的时候,他的脸庞离我只有寸许。那苍白完美如骨瓷的轮廓,还有他深蓝通透的眼睛。

我定定地盯着他,然后努力握紧手指……我并没有成功,随后突如其来的剧痛自某一个无法察觉的角落窜起,飞速席卷全身。我无法克制地尖叫起来,却听不到一丝自己的声音。

他稍稍让开一点距离,冷漠地看着我。那双湛蓝的大眼睛毫无表情,仿佛一对纯净的美钻镶嵌在眼眶,光波流转,却没有丝毫人气。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只感觉自己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筋脉都在燃烧和冰冻。勃起那一霎犹能清晰察觉的痛,这一刻已经彻底消失。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整个身体都不属自己。每一次轻轻呼吸,内脏都在气流的席卷下纠结撕扯,仿佛狂风中碎裂的片片枯叶。而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

他应该完全明白我正在忍受着什么。

是的。我明白。

他无声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听我说,薇葛。我知道你听得见。但是。

“不要试图说一个字。”

他威胁地对我伸出一根手指。镶满精致花边的衣袖滑下,露出光滑苍白手腕。没有丝毫伤痕。我在那种毁灭般的痛楚煎熬之中,努力地想要看个清楚。

他再次露出那种近乎孩子气的神情,以一个优雅而张狂的手势,他将那完好无损的手腕递到我眼前。

究竟过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我几乎窒息。我究竟在这里昏迷了多久,久到那时他自己制造的深深伤痕都已痊愈。

“不要急,我的公主。”

他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那只是昨夜的玩笑而已。”

他再次收起声音,向我俯下身来,慢慢地托起了我。

他闪光的亚麻色长发沙沙地垂到我脸上,带着紫罗兰清冷高傲的芳香。他触碰到我的刹那,痛楚突然幻觉般消失无踪。我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方才同那种疼痛的对抗,竭尽全力的忍耐和许久的绝望突然没了对手,所有的抵抗坠入虚空,刹那间我几乎脱力。

随后一口血冲出喉头,溅上他洁净衣襟。

他慢慢地伸出手指抹去我唇边血迹,一边安抚般轻轻摇晃着我。

就快好了,就要结束了,薇葛。一切即将走向终点。

相信我,你很快就不必再忍耐这一切了。

“我……”

发现声音重回身体的刹那,我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了他,跌回我方才平躺的所在。然后我猛然跳了起来,刹那天旋地转。他接住我,让我站稳,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女孩。这不过是一具棺材。难道你没有见过棺材。

我死死地瞪着他,讶异自己居然没有昏过去。

我睡在棺材里……活生生的我被他放在棺材里!

我慢慢环顾四下。这间精巧的六角形房间,就象用纯银和蜜蜡颜色的珐琅玉精心镶嵌出来的狭小蜂巢,房间并不很大,可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家具,看上去远比它本来的尺寸宽敞得多。一张珊瑚镶边的芸香木书桌,两把古色古香的曲背椅。

除此之外,便是我面前的这具棺材。

所有的一切,如此而已。古怪的房间,没有窗子,没有门,我所能看到的墙壁上不是点缀着古老的绘画和浮雕,就是被色彩玄妙花纹诡丽的帷幔深深遮蔽。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伦敦。他快活地说。那清晰传入我脑海的音调,无论如何我只能称之为快活。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极其满意。

昨夜。他说的是昨夜。二十四个钟头之后的现在。我从爱丁堡被带到伦敦。

这可能吗?

他微微挑眉,对我做一个询问的姿势。

浓黑的山林擦过脚底。山峦连绵,时而变幻令人迷惑的深浅色调。那是黎明的魔法,青色的雾岚从山间银白的溪流上徐徐升起。还有那在深蓝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月亮,那即将褪色的月亮,苍白如死人的眼睛。

你还记得一切么,我的公主。我不想对你重复行程,你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

我所能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我伸出手去,触及那两扇紧闭的长窗,隔着冰冷琼骨玻璃,我轻轻抚摸晴渘温柔雅丽容颜。我的指尖一点点擦过她的轮廓,一点点在玻璃上滑动。她就在我对面,披着洁白丝缎晨衣,大睁着双眼匆匆寻觅着她所能领会的那种意念的来源。然而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我,那个怪物怀中的我。我呻吟一声,向后仰去。他紧紧地搂住我,黑色风氅在空气中展开一片巨大柔软的睡莲。他带着我浮升而起。

我自睡梦中唤醒晴渘。

我告诉她,通知祖父,尽快带人到我父亲的私邸。

被危险深深笼罩的人,是晴洲。

他们带走了他。

他的手掌轻轻盖住我的眼睛。不要惊讶,薇葛。这是你可以料到的事实。不是么。

“带我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带我去啊……求求你!”

他微微摇头,长发散落下来,淹没我的脸庞。他把我放在膝上,像抚弄一只暹罗猫一般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我恨不得对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咬上一口。

你能做些什么?萧晴溦,看看你自己,一朵在月光下被揉碎的白花。这样的你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你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你不是萧晴游的对手。你银色的翅膀已经折断。你改变不了任何事。

“但是你可以。”

他诧异地眯起眼睛,看着我,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容颜。我慢慢撑起身体,离开他,站直。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刹那之间,我们把彼此看得通明透亮。他要什么,我要什么。我们一清二楚。答案和代价已经用火刻在了索多玛的城墙。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互相耍弄和隐瞒。

他泄气地倒在椅上,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绽开一个几乎可称之为璀璨的笑。

果然如此。我绝代的蔷薇。你撕碎了我的想象,可是同我的期待却毫无分别。

毫无疑问。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白金般的长发带着那奇异冷香裹住我的神思。他优雅地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

刹那之间,我瘫软在他的掌心。

他冰冷的吻狂冶地覆盖我簌簌发抖的嘴唇,某种陌生的炽烈痛楚被强硬地注入我,我的全身,我的脑海,逼迫我难以自控地呻吟出声。那是我从来陌生的情感泉流,凶暴而深沉,狂躁而脆弱,像一场从未曾被芜杂尘世所期待的茫茫冷雨,将我的神志扫荡殆尽。他的吻里蕴含着某种我难以理解的东西,既像爱情,更像杀戮,或者是二者合而为一。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陌生得让我心怀恐惧却又荡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期待。他吻了我,在我的唇上留下细密的伤口,血潮湿温暖地润湿。

魔鬼的吻,奇异的爱抚和伤害。

他微微离开我的唇,以那种低到连蜻蜓的振翅都可以将之淹没的细微音调,轻声耳语。

“未来即将结束。我的公主。”

“那么……”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勉强不致滑落。我的嗓音已经含混不清。

“那么……你能够给我什么?”

他轻轻将我裹进风氅,低下头凝视我漠然的容颜。

我能够给你一切,除了你所已经拥有的那些。

月光下无声而妖娆的凝视。镀银画框上血红玫瑰仍在夜风之中轻轻绽开丝绒般鲜美花瓣。鼠尾草安静的清香弥漫房间。壁炉的焰光微微摇曳,迸开一簇金色花火。天堂,或者地狱,那一刻已经注定。当你被妖魔知道了名字,当懵懂探出的手指蘸取无辜生命的血液画下契约。当我触犯了今生唯一的禁忌,一切,就已注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会明白那是为什么。那一切的解释。真正的解释。

来啊,我亲爱的。看你自己,这一刻你仍然是你。白衣胜雪的盛世蔷薇,独一无二的你。

来啊,如果你是真的相信,我可以给你一个未来。

“告诉我一切。”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告诉我……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一切。

我睁大眼睛。

“暂时,那个男孩仍然安全。”

因为你的哥哥,他现在刚刚抵达伦敦。

是的,他们必须等他前来。因为这一切的筹备,不过都是为了最终将他推上那座七宝楼台。

不。我低声告诉他。不可以。

他优美的唇角掠过一丝颤动。为什么不。

我不在乎。我抓紧他,慢慢抬起头。我知道他可以倾听一切。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寒冬午夜般清澈冰冷的蓝眼。我咬紧嘴唇。

我不在乎谁来统治这个家族,我更不在乎我是否能够离开你的掌心。这一刻我看见他夸张地笑了一下,将手指微微放开。我几乎跌倒。然后他带着那种轻蔑和怜惜的神情重新扶住了我。

是的,我不在乎。我重复着。无论你是什么。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将要做些什么。我都无所谓。可是,请让他活下去。请保护我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你在说谎,薇葛蕤。

冰冷指尖轻轻抬起我的脸庞。他俯身过来。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在魔鬼面前散布谎言的代价。如果被悬挂在死亡的银线上,你仍然可以欺瞒,那么,亲爱的,我想我真的要爱上你了。

他吐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嘲弄的了。

我怔怔地盯着他,然后突然倒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失去了一切。我知道。而他是真的可以窥视一切。他的手指粗暴地探进我的衣领,捏住我的脖颈。他逼我抬起头来。

这个家族,那个男孩。你难道还是不愿放弃,不肯放弃。贪心的女孩,断头台上落下的也可能是纯金的斧子,你落到水中什么,就得回什么。这很公平。

“不!”我呻吟着对他伸出手去,祈求的姿势。天知道啊,我是个不曾在众神面前下跪的女孩。可是这一刻,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坍塌殆尽。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颤抖和呻吟,我紧紧抓住了他。

他挥开我的手。“你来抉择,薇葛,你来抉择。”

一缕水色寒光突然闪在他指间。变魔术一般,他把霞月放到我的掌心。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明了了一切。今夜,一切都将告一段落。而我所能做的只到这里。

余下的,是你的了。他湛蓝的眼瞳直看进我的灵魂。

要,或者不要。没有两全其美。倘若你决定,便自己去执行。

告诉我,薇葛,你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颤抖的手指。霞月淙淙作响,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掌心的蠕动和呼吸。它知道一切,了解一切,同我一样。它的饥渴和残忍也同我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是你,薇葛。因为是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灵魂那种东西,给上帝,和给魔鬼,丝毫没有分别。

没有人能够确切描绘出那年那夜的那个时刻。即使是我也不能够。

那是我,萧晴溦。有生之年最后的难以幸免。

一声迸响,大厅穹顶镶嵌的弧形日光窗骤然破碎。玻璃碎片如漫天飞雪疯狂洒下。夜风飞扬,席卷少女漆黑凌乱长发与洁白衣衫。那个自穹顶翩翩飘下的女孩。她仿佛被来自幽冥的蝴蝶深深簇拥,悠然而落。

我坠落到所有人面前,单膝着地稳住身体,随即缓缓立起。

我忽视所有人眼中的惊惶和恐惧。这是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我知道。

转了半个圈子,我安静地对他投去目光。

晴游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凝视着我。他们两人,大概是场中仅有的镇定了。

我慢慢扫过所有在场的人。三堂叔,七叔公,长老会中举足轻重的四名巨头。还有那些我无法认全的客人。是谁对他们发出了死亡的邀请,这一夜的花朵注定绚烂。

“是你们么?”

我微笑起来,“你们都对晴洲失去了信心?还是,你们只希望让萧家毁在自己手中。”

“住口,薇葛蕤。”七叔公重重顿着手杖。老人鹰隼般逼人眼神灼灼烙上我的肌肤。

“你这放荡的女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

“你怎么能够到达这里。”

我听见拨动枪栓那轻轻的脆响。我居然可以听见。我能够闻到火药的气味和子弹磨擦的灼热。我能够听到他们心头的恐惧。我知道此时此刻大概有十几柄枪对准了我。

我无声地微笑着,我知道他在观赏着这一切。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这就是我做出的抉择。

身形微动,我向斜后方轻轻跨出一步,立刻有人挡住我的去路。我突然转身,霞月出袖,一刀切开万顷雪波。惊呼与枪声同时绽开。

那一瞬我已经扑向前去,疾星流火一般的动作。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样的速度。霞月水光清冷,如影随形。我径自扑向晴游。

刀光苍白到了极致,微微泛出的竟是那种无法形容的幽蓝。

电光石火般划过我眼前的,就是那样的一抹光亮。迎上霞月,一声彻骨龙吟。

“都给我住手!”

我凌空转身,背对他立在当场。

“都给我住手。”晴游重复了一遍。众人吃惊地看着他,终于缓慢地收起武器。

这是我同你的事,薇葛。我能够听见他这样告诉我。我没有回头,霞月在掌心轻轻喘息,仿佛激吻之后的女子。那样的一击令它分外兴奋。我知道。因为它遇到的是瑟瑟寒。它永远的亲,永远的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你要杀死他,是么?”我静静地问。

“其实你不必问的,薇葛。”

我的声音突然尖利,“你要取代他,是么?”

“为什么?”

最后一句已是嘶喊。我默默扫视着他们,那些在我目光之下微微退缩的人们。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姓氏: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

晴游,他背叛的不是我,是我十九年来最深最深的信仰,最浓最浓的眷恋和依赖。

我们是萧家的子孙。

我原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答案。

晴游的目光温柔如水,一丝丝没过我的背影。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些。

“我不会以为,你是为了我。”那是我能够控制的最轻柔声音,然而如同冰线,尖锐与寒冷,突然刺入他胸口。

我可以看见殷红血色滑下他的胸膛。然而他的声音依然柔和轻婉。

“薇葛,我别无选择。”

我骤然急掠向前,奔向那根巨大石柱,用尽全力的速度,冲力之下,脚步竟然踏上柱身。我用力一踩石柱,借力反身直扑。我的去势裹住霞月,或者是霞月包裹了我。整个人化作一线刀光,侵向晴游。

他躲不开。我知道。

瑟寒再次交上霞月,苍白花火迸起。我死死地缠住晴游。两道似水幽光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抵死纠缠。倘若是从前的萧晴溦,我不会在他手下走出三十招。可是那个奇异的怪物,那个吸食过我的血,可以读懂人心,可以在风中飞行,可以将自己和我一起隐身在黑夜之中的怪物,他给了我他的血。

他说,那是来自幽冥的力量。

我能感到晴游的竭尽全力。那一刻我突然满心恐惧。究竟在这场争斗中倾诉生命的,是我和他,还是霞月与瑟寒。我们仿佛都已不是彼此,只是掌中的刀锋指引着我们,将自己所有的灵魂片片割裂,喂食这一场血与情感,责任与梦想的对决。

晴游侧身躲过我的一刀。那一瞬我看见瑟寒的光辉闪过一丝动荡。他脸色苍白。我凌空倒翻,落地的同时合身直扑。

原谅我,晴游。这不是你的未来。

我直欺到他身上,霞月死死压住瑟寒。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长风飒飒,自破碎的穹顶闯进,拂起我的长发,缠上他清丽脸庞。我们纠缠在一起,我们的生命,从生至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就是答案。

霞月瑟寒,生死相缠。谁先放弃都是结束,然而结束就是绝对。

死亡也是绝对。

我们慢慢地挪动着脚步。紧紧贴合的刀锋擦出诡异呻吟,一丝丝恍若鬼哭。

究竟是谁,放弃,或者倒下,究竟是谁。

一对传世名刀晶辉闪烁,照亮我们相似到极致的容颜。

一点刺眼闪光突然掠起。金属的反光映上刀锋,刹那夺人。

晴游突然大叫一声。“不,父亲!”

抵御霞月的力道猛然消失,我睁大眼睛,全力递出的一刀丝毫无法自控。而晴游在那一瞬死死地抱住了我,用力转过身去。

一声枪响,震碎沉寂。

晴游的头猛然仰起,同一刹那,他竭力将我推开,然而他的手指已经毫无力气。

“上帝啊……”

旁观的众人齐齐惊呼,显而易见的绝望和不可置信如狂风骤雨,瞬间席卷而过。

这不可能。

我慢慢抬起头。晴游的目光轻轻洒下。他的双手仍然环在我肩头。一瞬间我明白一切,我惊恐地注视他。那柔和深邃的蓝,他定定地凝视着我。刹那之间,那样的注视令我发抖。那样竭力的注视,仿佛要将眼前的我完完全全刻进他的一切。那视线之中充满了不甘与宁静,痛楚与安详,压抑与轻松,恨与爱。

不可解释不可饶恕的恨,与无法挣脱的……沉迷的爱。

我总是要留住你的,薇葛。

他的眼神突然涣散。

低低的撞击声奇异而清澈。瑟寒坠到我们脚下。

我抵在他怀中,双手紧握的霞月已经没入他心口。

“晴游……”

他微微一笑,双膝突然软倒。他的双手擦过我的肩头和手臂,慢慢滑下。

我下意识地放开了霞月,试图托住下滑的他,然而没有用。他贴着我的身体,一点点滑落,而后终于跪倒在地上。

我握着他的手臂,茫然抬头。晴游修长身形倒下,而后我看见父亲手中稳稳端起的枪。

枪口犹有轻烟缭绕不散。

洁白如雪的衣衫,血流如注的弹孔。那自晴游后心射入的一枪。

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一个致命伤口,几乎是同一位置。

那原本应是属于我的。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抱住我的哥哥。我捧起他惨白的脸庞。他依然是那么美,那么动人。我一生一世唯一的神祗,唯一的信仰。他永远都是我的独一无二。

他失神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我。那已经混沌的蓝,曾经无限清澈妩媚,无限温存包容的蓝。那光彩已经逃离了他的眼神。他完美无瑕的面容,一丝绀青发线贴在唇边,柔和地勾勒出他最后的神情。

那一个不可解释,不可捉摸的笑容。

那笑容永远凝在了他的唇边。

“晴游。”

他已经听不见。我放开手,他的头软软地垂到我肩上,柔亮发丝轻轻散落下来。

“哥哥。”

他再也听不见了。

“……晴游!”

我嘶声大叫。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这不是我选择的结果。

我要对他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啊。

晴游,我爱你。

我默默握紧了霞月,猛然将它抽离晴游的身体。刀锋骤离,温暖血液喷上我衣襟。那蓬勃红艳的花朵。我重新抱紧我的哥哥,这个世界上最宠爱我的人。我轻轻贴近他的嘴唇,贴近那一抹我此生无法懂得的精美笑意。那曾经多少次亲吻过我的嘴唇。记忆之中如此清晰如此真切的温柔。兰花幽幽的水香伴着血的腥冷辛辣,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开出一朵无怨无悔的烟花。

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从来都没有。

由生至死,他注定是我今生唯一的对手。

“我爱你,晴游。”

我喃喃地说。

我真的爱你。我一直在爱着你。你明明知道的。

他再也听不见了。

是我错。

是我,大错特错。

晴游,他在乎什么。千钧一发,死生一线,他选择的并不是后者。

他在乎的不是萧家,不是权位不是一切。

只是我。

他说,他只有我了。

我终于明白。

杀戮,计算,颠覆。他说,他别无选择。

是的,如果不是如此,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在他身边停留下来。

“晴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哥哥。”

掌心的霞月妖娆细语,轻轻颤动。

为什么,难道只是宿命,只是命,只是梦。究竟是我们哪一个生不逢时,是我们哪一个的错。

我的手指颤抖着触上身边的瑟瑟寒。突然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击在我手指边。我的动作凝住。

他走过来,持枪逼住了我,然后弯腰拾起了那柄刀。

我慢慢放下晴游,站起身来。他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我眉心。

他的脸容有一种同晴游相仿的温柔,然而从未对我绽放过。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他注视瑟寒,再看向我。我身上潮湿新鲜的血迹,我苍白憔悴的脸孔。

“过来,萧晴溦。”

他轻声地说。

我一动不动。

冰冷枪口突然抵住我的额头,同一瞬间,心口漫过一丝如水的清凉。没有痛楚,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突如其来的昏眩和前所未有的安然。我突然平静下来。灵魂仿佛在那一瞬彻底切断,一半冉冉浮升,一半悠然沉堕。

霞月沁出一声诡异的叹息。而我心口嵌入的寒冷随之应和。

这就是瑟寒没入身体的感觉么。

我慢慢低下头,这是事实,不是么?留在我心口的一丝刀锋,清净闪光。那样熟悉而诡异的感觉。

父亲缓缓放开了手。他没有后退,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

我轻轻微笑起来,然后低声呛咳,血丝温凉,渐渐滑出唇畔。我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目光。

他不理睬我,慢慢抬起枪口,重新指向我眉心。

所有人都寂静,他们都知道这一枪的结果。或者说,他们以为他们知道。

我慢慢仰起了头,而后我掌中的霞月突然扬起。枪声骤起,一击重重穿过我右臂。我自他手臂下柔软地滑过,左手已经自心口拔出了瑟寒。

那一霎血雨飞花,寥落漫天。我飘到父亲身后,左手握了瑟寒横在他颈间。右臂血流如注,我用力按住心口,指缝间缕缕血泉漫过衣襟。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这已经不是人间景致。那样的动作和速度。那样绝对致命的伤口,没有人能够将刀拔出之后仍不倒下。没有人。我知道。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此时的我,究竟是或不是人身。

我逼注父亲,目光慢慢扫过旁人。

“放手吧,父亲。”我低低地说。

“……爷爷他们就要来了。”

放手吧……为什么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颠覆,无论他们筹划了多久,计算了多久,结局都只能是一败涂地。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为我舍弃了所有。

我已经不能放弃。

父亲看我的眼神冰冷。

“你杀死了我的儿子。”他轻声地说。

我的心猛然被戳穿,血如泉涌的感觉。我早已没有痛楚,然而瑟瑟寒的锋利在那一瞬突然透入心底,像一种无声而邪恶的光芒,蔓延了我的身体。每一分。每一寸。灵魂破碎的痛楚。

我颤声道:“我也是你的女儿。”

父亲浑身一抖。他注视着我。我惨白溅血的容颜,即使如花,也已凋残。

他细细地注视着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情景。冷冷的瞥视,随意的打量,漫不经心的回顾。十九年的记忆中,他给过我的,也不过只有这些。他从来没有郑重地看过我一眼,我的父亲。

而他的目光,在这一瞬,珍重而怜惜地滑过我的脸。那样久违的柔和。遥远而陌生。几乎教我心生畏惧。

他轻轻地说,“薇葛。

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

我握紧瑟寒,泪光冰冷,闪烁在自己眼角。我知道,我明白,它随时可能夺眶而下。我如此愤怒,如此不甘,如此委屈。我的幸福和快乐,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成真。

原来我就是不该出现的人。令所有人失望的人。

我的存在,毫无价值可言。

告诉我啊。谁来告诉我这样的事实。难道萧晴溦的一切就注定了无法回头,无法郑重而平凡地走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走到今时今日的自己。为什么。

[来不及了,我的公主。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轻轻地,近乎恍惚地回答:

“I’m sorry.。Daddy。”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给予他“父亲”之外的称呼。我盯着他,我的父亲。我是那样眷恋他唇角那抹淡漠而悠然的笑意,一如既往的笑意。从小到大,我渴望过一千次,期待过一千次,期望他可以对我如此微笑,毫无芥蒂,坦然自若。我渴望他的柔和与安抚,渴望得连灵魂都在痛楚地发抖。可是他就是不曾给过我。

那样的温情。那样的笑容。

我的父亲。

那抹笑意尚未褪色。我要保留它,我要这最后的情意。我要我自己停留在他的笑容之中。永远不会被忽略和遗弃。

我的手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骤然翻起,姿态柔美如舞。

血溅出来,染上我洁白衣袖,只有一丝,绚烂的红,美如霞影中的繁花。

我放手,任凭他的身体沉重地倒在脚下,带着那双无法合拢的眼睛,那抹无法磨灭的笑容,还有咽喉上一痕细如蚕丝的伤口。

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

突然之间,殷红血液如同地隙中岩浆喷涌,顷刻间染红了大片地面,灼灼凄厉,妖艳逼人。

他的头已经有一半脱离了脖颈,软软地匍匐在地面上。

所有人都悚然后退,脚步颤抖。没有人能够相信这样的事实,这样的残忍。还有,这样的刀。

我慢慢转向他们,缓慢而优雅地抬起左手,将瑟寒轻轻递到唇边。

大厅中一片死寂。

“亲爱的……”我伸出舌尖,轻舐刀锋。血的清新甜美一刹那沁入骨髓,我注视着所有人脸上惨然失色的表情,瑟瑟地微笑起来。

我的右手轻轻握紧了霞月。

“今夜,让我们尽兴。”

之二十三 蝶坠

我的公主,你最后的限期只是天明。

犹如午夜钟声敲响的刹那化作轻尘的宝马香车。那个妖魔,他警告了我。他给了我他的血,然而那并不足以使我无所不能。那近乎洞悉幽冥的魔力深深镇压了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然而,黎明将至。

我不相信晴渘会辜负我的嘱托,然而祖父,他为什么还不来。我已经无法撑持下去了啊。

鲜血自刀尖滑落,仿佛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玛瑙红珠。

脚下的地面黏湿滑润,我无法低下头去。我慢慢踏过那恍惚流动的凄厉色彩,步步生莲。那是红,无穷无尽的红。黏腻胶着的液体,带有陌生的不肯死去的温度。蔷薇的芳香,噬骨的毒,清冷,甜蜜,辛辣,蛊惑。有一种笑声在空中徐徐回荡,辗转飘摇。那是只有我了解的笑声。他那样欣慰,那样快意。

来啊,我的公主,请继续。

我一身胜雪的白衣早已潮湿斑斓,血水自发梢和指尖滴落,我全身上下已经背负了多少崭新的亡灵?我茫然回望,宽广大厅仿佛末世的屠场。视线遍及,没有一个角落不浸染着温暖的血液。整间大厅仿佛一片旷远的原野,开满红花,奇妙的溪流徐徐流淌。

我慢慢抬起右手,血色滴尽,一点苍白冷光滑过霞月的刃锋,自末端直射刀尖。

我指向对方,晴湍颤抖得几乎随时可能倒下,倘若不是他身后倚着厅柱的话。

纤薄刀锋贴住他的轮廓,自上而下慢慢滑落,我定定地盯着他。

“晴洲在哪里?”

晴湍双唇毫无血色,牙齿不住碰撞,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刀尖轻轻移到他喉头,我用一根手指压紧刀锋。

“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难分辨是嚎叫还是哭喊,这样的回答。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我的堂兄之一。我慢慢合上了眼睛,侧一下头,骤然递出了手腕。

温热鲜血溅上面颊,浓浓的震颤之感袭上,那是刚刚远离生命的奇妙液体,还带有年轻灵魂新鲜的温度,仿佛活物般轻轻舔舐着我的皮肤。晴湍的身体颓然倒落,我轻松地切开了他脖颈的动脉。你看,杀一个人,带走一个生命,是太轻易的事。这一刻,瑟寒与霞月在我掌心双双低吟。我想我是真的着了魔。这一刻,我很难说自己不是为此而生的女子。

一丝冰冷突然抵住我的后脑。我听见晴江嘶哑却依然锐利的声音。他咬牙切齿,然而音调深处饱含痛楚。

“薇葛蕤,你这个魔鬼……”

“那么你开枪啊!”我突然尖声大叫,打断他的怒吼。

枪声骤然而起。

沉重坠下的身体,灼热如熔岩喷溅的鲜血和洁白温润脑浆。我皱了皱眉,厌恶地抬手抹去喷到我长发上的粘稠液体。

然后我回身去面对他。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站在那里,持枪的手缓缓垂下。他高大挺拔的身材遮来一片阴影。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还有我置身其中的这一片血海。

他身后的地面上有一只巨大蚕茧般的长形包裹,黑色厚麻布层层紧缚,外面被粗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我注视着那包裹。阿尔弗雷德凝视着我。

我慢慢走了过去,他并没有拦我。

我走到那包裹前,跪下来,然后挥起霞月,割开了绳索。撕开麻布,赫然露出晴洲苍白脸庞。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我迅速按住他脖颈,手指几乎颤抖。感谢神,动脉犹有平稳节奏。

“那只是镇静剂的反应而已。”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抑扬顿挫,就那样四平八稳地传到我耳中。

我慢慢抬起眼睛,淡淡地注视他。

“……他们答应给你什么?”

阿尔弗雷德一言不发。凝视着我,他明亮的眼眸中回荡某种悚人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缓缓起身,“他们答应给你的……

你,参与其中的代价,是不是……我?”

他向前走近一步。

“……是不是!”

我猛然握紧霞月,浑身颤抖着盯住他的眼睛。

他突然微笑起来。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纤细飘摇如丝。他仿佛在对我耳语。

“我不过是要求我应得的报偿,薇葛,你知道的。”

“可是你想不到吧……”我冷笑起来。是啊,我可以设想到一切。自萧家带走晴洲,暂时不会引起祖父疑心的人。同晴游交好,情愿支持他登上主君之位的人。权倾一时,足以扶持晴游,足以协助他在上流社会掩盖这一场颠覆的人。最重要的是,完全可以被晴游握在手心,为了他许下的虚无飘渺代价,心甘情愿参与其中的人。

阿尔弗雷德,名正言顺的牺牲品。

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我可以看到他所作的一切,听到一切。

同晴游轻轻相碰的水晶杯沿。勋爵大人亲自对晴洲发出的邀请。手帕上的哥罗芳和一针高剂量的镇静剂。将晴洲扣在手中,在他自己的宅邸之中,焦急地等待着今夜这个时刻。期待着晴游的归来。然后他独身一人,带了昏迷的晴洲,驾车而来。

而后,他看到这人间炼狱般的结局。

原本,他要用晴洲交换的,是我。是晴游应允为他订下的一纸婚约。

天真的阿尔弗雷德,然而并非无辜。

他突然大笑起来,伴着疯狂笑声,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抛到我面前。

我看着剑,再凝视他。

他的神情坦然而扭曲。

我了解他的意图,然后慢慢放下霞月。拾起了那柄长剑。

剑尖斜斜挑起,我骤然逼向了他。

一瞬间昨是今非。我们仿佛回到昨日,昨日,那个一切都尚未开始,一切都尚未远离的时刻。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比斗,他想要赢得我,而我的剑锋划破他年轻的面庞。我的骄傲,我的美丽,一样令他无地自容,无路可走。那是他背井离乡征战异国的理由,却是我同心爱的人双宿双飞的借口。

他枉费了他自己。阿尔弗雷德。

七年.

剑锋相击,每一记都耗去我仅剩的些许生命。我知道,可是他了解自己是在和怎样的一个妖魔争斗吗?我已经徘徊在死亡与蜕变之间,我已经不再是个人间女子。这样的我。而阿尔弗雷德无疑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今夜的屠戮,今夜的诡异和疯狂,任何目睹的人都无法承受。

他突然一剑击开我的剑,逼得我踉跄着撞上身后的墙壁。那里装饰着多幅名家绘画。他敏捷地以剑锋刺中我的剑锷,利落地挑开。我的剑脱手的刹那,他毫不留情地直击而下。剑尖刺入木质画框,清脆的“夺”一声轻响。

细长剑锋透过我右腕,钉在那幅妖艳的行猎图上。

此时此刻,我也不过是他掌心中一只濒死的蝴蝶。

灼热鲜血透出剑锋,漫过我纤细手腕,浸透精美默然的画面。

——你热爱它。小雨儿,你太重视的东西,你早晚会失去的。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阿尔弗雷德慢慢走近我,这只跌落在他掌心的蝴蝶,千疮百孔的美丽。

“……你满意了吗?”我低低地问他。

他沾满血迹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面庞,目光灼热而疯狂,“是的。”他说。

“终于,是我毁灭了你。”他靠近我,仿佛呻吟般对我耳语。“薇葛,这一刻,我终于得到了你。”

他慢慢俯身向我,气息灼烫,嘴唇却分外冰冷。

他轻轻吻住了我,同时也尝到我唇上血的味道,无限凄厉的清冷。他不顾一切地深深吻了下来。

“这一刻……只有死亡可以把我们分离。”

“那么我就给你。”

我突然笃定且幽冷的音调,在他突然痉挛的唇间,轻轻吐出那一句。

他缓缓地垂下头注视自己的腹部,目光顿时凝住,不可置信。

我轻轻地说,“你忘记了我有两只手。”

而你也不曾知道,萧家宿命的妖异,不是只有霞月刃而已。

我的左手飞快地扬起,瑟寒带出漫天血雨,苍白刃锋却丝毫不染,洁净无瑕。

阿尔弗雷德大声吼叫,回手抱住自己,他颓然跪倒,痛苦地抽搐。我那一刀,利落地剖开了他的身体。瑟寒的锋利和妖异,一击足以致命。

他跪在我面前,依旧努力地抬起头来看我。被他钉在墙壁上的我。

“……你是故意的。”他低低地说,忽然拚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大吼,“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要耍弄我!

……即使已经如此,你仍然要耍弄我!

……你始终都看不起我!”

我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地注视着他。有血,沿透过我右腕的剑锋滴零而下,一点,两点,仿佛精准的滴漏。以生命妥帖残忍地计数这每一分每一寸的光阴。

死寂。

我的血一滴滴落下,落成光阴深处一泓绝望而妖艳的涟漪。是我的血先流干,还是你先放弃呢?爵爷?

我挑起一抹笑,冷然对他。痛楚到一定程度,就已经远离所有。

“如果不是这样,我并没有把握杀死你。”

他终于倒了下去。

我慢慢地垂下头去,长发如水泻落。我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冰冷手指探来,托起我的脸庞。我软软地任他摆布,视线之中,只有一片惨白血红交错的微光。我已经看不见了。

他轻柔地,仿佛安抚一般地贴近了我。

“这样的终点,你,还满意么,薇葛?”

“为什么……为什么!”我侧开脸去,低低地呻吟。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来。

他突然悄声细语地说,“那个男孩子醒了。”

我猛然仰起头,他哈哈大笑。笑声中我听见晴洲微弱惊恐的呼喊,还有他踉跄扑来的脚步声。腕上忽然一松,那柄钉住我的长剑被拔下。那个怪物的衣摆擦过我脸庞。然后我骤然被推进某个人的怀里。他大笑着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我竭力地睁大眼睛,模糊视线中终于映出那张熟悉的清俊容颜。晴洲死死抱住了我,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

“薇……薇啊!”他的声音狂乱嘶哑。

“放开她,晴洲。”

那是祖父的声音。门外突然有喧嚣无尽。祖父的步子出奇轻盈稳健。他弯腰拾起我的霞月,视线淡淡扫过,然后冷静地重复。

“放开她,晴洲。她是萧家的妖孽。她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晴洲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看透他心思一般,老人的语调突然低柔。“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为了什么,做过的一切总不会因此改变。

放开她,晴洲。她是凶手。”

“不!”他猛然转头,目光绝望几近绽裂。他死死地盯着祖父,声音哽在喉间,他一点点吐出那些字句,仿佛那一字一句都如细碎冰棱擦过咽喉,微微一动,便是鲜血粼粼。

“爷爷,您答应过我的……”

有一种绝对陌生的寒意掠过祖父眼中。他苍老镇定的脸庞那一刻罩上了那种奇异的寒冷,无法分辨无法摆脱的凛冽,那仿佛是一种残忍。

晴洲紧紧地搂住了我。他双肩抽动,长发深深垂下。我能察觉那近乎崩溃的痛楚用力撕裂了他,在那一瞬间。

“您是答应过我的,主君大人!”

“晴洲,住口。”

轻微而威慑的音调几乎逼近杀戮的氤氲。祖父慢慢靠近了我们。他伸出手掌放在晴洲肩上,用力一按。

晴洲猛然一抖,他缓缓抬起头,侧过脸去注视那只沉重而稳健的手。他已经满面泪痕。

“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您明明知道的。”

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丝,试图抹平那些凌乱,然而他已经抖得无法自控。

“您明明知道……我不能够失去她。”

“萧晴洲。”

祖父叫他的名字,冰冷深邃眼神深深地凝视着我。

“萧晴洲,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失去的。除非你不想得到。”

说完之后,他放开晴洲,缓缓转过身去。

我明白。

我轻轻微笑起来,向晴洲探出手去。纤细潮湿的手指沾满血迹,颤抖的指尖慢慢流过他惨白温暖轮廓,擦过他簌簌发抖的嘴唇,慢慢滑落。

让我记住你,晴洲。如果我已不能继续,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铭记。

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无法逗留的拥抱。无法安稳的依偎。

无法长久的温暖。无法成真的爱恋。

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注定如履薄冰。

洲,如你所愿,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

我慢慢挣扎起身,试图脱开晴洲的怀抱。他死死地抓住了我,一丝不肯放松。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仿佛可以注视到地老天荒的美丽和眷恋。我用力推开了他。他踉跄着跪倒在地,痉挛着无法站起。那镇静剂的效果令他连这样的我都无法抵挡。

“不要,薇,不要。”

他喃喃地说,突然用力撞向地面。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血色斑斑,那双摇曳的眸子却恢复了些许清亮。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向我靠近过来,被祖父拦住。

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摇摇欲坠地面对祖父。

我看见他身后的他们,那些拥持晴洲的萧家人,那些冷漠而惊悚的注视。那目光慢慢地勒紧了我的呼吸。我不能呼吸。

“请您,还给我吧……”我对着祖父轻轻微笑,我明白他了解所有含义。我明白,这十九年来无言的纵容,诡异的默契,最后的约定。

“还给我,霞月。”

祖父安静地注视着我,突然向我抛来那道晶光,我伸出手去,握住刀柄。错开晴洲的视线,我轻轻仰起了头。

仰起头,便是满天星光如雪。破碎的穹顶,透明无瑕夜空。青色的光线浮沉。

明天,或者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究竟如何,是我不能够知道的了。

永别了,我的家族,我的年华,我曾经拥有,即将告别的一切。

今生今世已惘然。

永别了,晴洲。

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从未梦想过永远。晴洲,你错了。我们之间,丝毫没有未来可言。

只是我不后悔。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生,为情所困,为心所缚。

情愿,心甘。

他呻吟着,突然倒了下去。

“……薇!”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手指用力剜刻着大理石地板,血涌出指尖。他寻找着发掘着所有能够找到的痛楚来抵抗那浓烈的药力,然后终于再次聚起力量猛然起身。翡翠般瞳孔划过诡异光亮,骤然破碎。

那种不顾一切,无法挽回的破碎。

“薇!不要!我们……”

祖父飞快地扬手,一掌击中他后颈。晴洲骤然倒地,一动也不能再动。

那样果断坚实的一击。我定定地凝视着他。我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老人。我的嫡亲祖父。纵然我继承的是他的血脉,我的名字,那个芬芳美丽的咒语,呼唤着他所赐予的,同他一样的灵魂。

他凝视着我。目光再慢慢滑到脚下的晴洲。男孩竭力探出的手指扭曲成一个捕捉和挽回的姿势。

晴洲,不能挽回。一切都不能挽回。

爷爷,我知道您在等待什么。我知道我能够给您什么。是的,十八年前那个玉雪婴孩伸出细小手指的刹那,今夜的我便被附上了完美的咒语。我注定是为萧家,为霞月而生的女子。

我是萧家的萧晴溦。

萧晴溦自有萧晴溦的结局。

我轻盈反手,将霞月深深送进了心口。那一处新鲜的伤口。这是瑟寒制造的开始,由你结束。亲爱的,一切,十八年前由你开始,这一刻,由你结束。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我深深地合上了眼睛。

从不曾这样轻盈,从不曾这样沉重。困倦和寒冷如浓艳花香,无孔不入地浸透了我。万顷空茫,我无力地向命运探出了手指。血丝滴落,黑暗突然之间遮住了眼睛。所有的知觉随风而散。我感觉自己像一丝轻烟在淡蓝的月光下缓慢地蒸腾起来。月色之中,我仿佛看见鬼魂的眼睛含着前所未有的笑容向我投来了近乎热烈的邀请。

终于可以遗忘所有。终于结束。

是的,我的公主。你终于结束。你终于做到了一切。

我终于能够结束。

黑暗之中,我放任自己的意志沉沦成一束绝望的咏叹,琉璃碧色火焰徐徐飞舞,灼灼其华。那一刻我罔顾自己,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终于化作了生命洁白的灰烬之中最暧昧而艳丽的一丝歌声。

之二十四 花蜕

带我走。

带我离开。

清冷坚硬的手指慢慢托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湛蓝深沉的眼瞳似乎带有某种我不能察觉,无法分辨的温柔。我不能确定。一波波痛楚如奇异潮水徐徐涌上。他的手臂紧紧扣牢了我。浓郁芬芳的长发垂落下来,轻轻擦过我的嘴唇。我一无所知。

记忆里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刻,妖艳迷乱的时刻。视线中的一切,如彩色陀螺在透明的冰面习习旋转,直到那花纹呈现出最不可辨认的语言。耳边有沙沙的风声,每一丝响动都如冰针透进我的耳膜。无法抵挡的侵蚀,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你已经不是他们的一员了,亲爱的。他的声音遥远而又切近,琅琅如天国的呼唤。

天国,哪里有天国。我的公主,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有及时行乐。

冰冷,和麻木,自某一个角落开始,渐渐深入血脉。我能感到血管中一丝丝泛起蓝色的薄冰,细碎的冰屑渐渐凝结,碾压和击刺着每一丝柔嫩脆弱的肌体。分不清是痛楚带来了寒冷,还是寒冷膨胀着痛楚,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体。我相信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了淙淙的行走。那曾经蓬勃流淌在我灵魂深处的悸动,那彻骨的妖娆和坚执,骄傲和凛冽。它们在哪里呢。我一无所得,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烟消云散。

生有时,死有时。

我慢慢地放弃了呼吸。拥抱过我的人再也不会拥抱着我。亲吻过我的人,我再也触碰不到他们的嘴唇。爱恋过我的人,我亲手将刀锋送进他们年轻鲜活的身体。我做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一切都别无选择。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解脱。

你真的想要么,薇葛。

魔鬼的嗓音轻柔甜美。仿佛深蓝暮色之中夜莺轻盈的低鸣,火红的罂粟花田,甜蜜诱惑的种籽徐徐生长。我懒懒地坐在硕大华美的花朵下,细细的手指温柔拨过绸缎般滑润流丽的花瓣。我将脸孔藏在花下,轻声微笑,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月沉星稀的午夜。我等待着一场真正的告别和决绝。

“薇。”

“薇葛。”

我慢慢站起身来,掸落满身芳香簌簌的花瓣。我茫然回顾。旷野的风里有兰草的清香和桂婴的气息,我缓缓伸出手去。坠落到掌心的却是殷红泪珠。

我抬起头,便看到他们。

一个白衫胜雪,一个黑衣如夜。良辰美景奈何天,刹那重回,时光行至此处微微地打了个回旋,沉入芳草缤纷的谷底。留给我的,是眼前这难以割舍不堪回首的刻骨韶华。

流年随水一念间,恻恻悲欢三生寒。

他们对我伸出手来。洁净轻柔的手指,眷恋温存的姿势。

黑色的河流自我脚下徐徐滑过,清凉水波抚过我赤裸的脚趾。我低下头,便看到一个无限清晰的自己。长发如浸透染剂的蚕丝,一缕缕凌乱缠绕披散。瑟瑟的血水自发梢滴落,一点点落入水中,便模糊了青春年少容颜。我慢慢摊开双手,血迹,无法抹去的血迹,浸透每一根掌纹每一寸肌肤,血色淋漓,苍凉而恐怖。我用力咬住嘴唇,将双手藏到身后。而后我看见自己随风摆荡的衣襟。月光突然明亮,星子的注视冷漠遥远。少女鲜红的衣袂照亮水波。波浪突然沸腾,搅动起一声声惨厉呼喊,一串串恶毒咒骂,一句句绝望哀求,一丝丝断气之前最后的呼吸。

孽之花,绝代妖红,盛世蔷薇。

他们依然对她伸出手来。这一刻我在远处,我似乎无所不在又无从居留。我凝视着那两个俊美的男子。晴游绀青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拂动,柔美的容颜温润如玉。他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洁白掌心蕴含了那个完美的弧度,等待着迎接她纤细的手指。十九年了,没有一次他是主动放开我的手。我知道,我了解。永远不会丢下我,遗忘我,放弃我的人。

我爱他胜过生命。然而那开满红花的遥遥彼岸,那个默然对我垂下眼睫的男孩,我可以为他而死。

他碧绿的眼神在月光下闪烁着无法弥补的残缺和心甘情愿的痛楚。

薇。我听见他低低的呼唤。薇,我的薇。我求你。求你回来。我不能够失去你。

但是你可以放弃我,晴洲。我轻轻地回答他。我终于懂得一切,知道一切。晴洲,由生至死,你是我今生罔顾一切的因果,而晴游,他是我投入和摆脱绝望的理由。

我爱你,我爱你们。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

罂粟的芳香突然浓郁。狂风涌起,淹没我最后的微笑和祈祷。我闭上眼睛,凝视晴游渐渐没入花海之中的身影。我的哥哥,我轻声念出他的名字。晴游,我爱你,你知道,你是不会失去我的,永远不会。

纵是繁花辞树,伴你凋零的依然是我的名字与灵魂。

薇。我听见他的呼唤,那独一无二的名字,独一无二的我。他的亲吻和爱抚仍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流淌,提醒和安慰着我。我轻轻咬住下唇。原谅我,或者怨恨我吧,晴洲。无论如何,我要先你而走。我爱这样一个告别的姿势,你给了我一生的所有。而我,我只想做你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薇。他绝望的哽咽随风而来。薇,你没有等待我,你没有知道啊。

我要告诉你的,你为什么没有来得及听到。

薇,我能为你做到的,不只是爱你而已。

我说过,我会尽力。我尽力地追寻着我们的未来。

我听不到。

晴洲,终这一生,我们也只能够彼此亏欠。虽然我从来没有明白,你我的相遇究竟是谁捕捉了谁,又是谁毁灭了谁。

我只知道,我,不后悔。

“是的。”

他的手掌突然覆住我的眼睛,再慢慢抬起。我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他飞扬的长发,映于苍蓝夜空下的苍白容颜。他身后的空茫是渐渐浅淡的云色和趋于隐没的星斗。我无力地合上了眼睛。

为什么,灵魂湮灭之前我还会经历这样的梦境。神啊,你连这一点点自由都不肯给我。

罂粟的芳香浓烈如酒,炙烫而辛辣,缓缓滑过身畔。幽暗河流中升腾起如雾身影。他,那个如影随形的妖魔。他就在我面前,带着那种怜悯与宽容的笑意,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既然你不再犹豫。既然你已经放弃了选择。那么跟我来吧,我优雅而绝望的女侯爵。永恒的黑暗和鲜血可以证明,这样的盛名,配上你,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我以幽冥之子的名义许诺,薇葛蕤·萧,这就是你的未来。

是我可以给你的未来。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然后突然将我拉入怀中。光滑灵巧的手指如同缠绵水波中一些茫然游动的水晶玻璃鱼,熟练而冰冷地滑过了我的身体。

他的掌心慢慢贴住我心口,夹住了霞月的刀柄。

“跟我来吧,薇葛蕤。”

既然你已经放弃。

他猛然拔出了霞月。空蒙之中,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事实。那纤细碎裂的叫喊。我从未如此绝望,如此疲惫和茫然。

我只想死。

血默默地流失。我感觉自己迅速地蜕变成一朵惨白枯萎的花,柔润的蕊瓣在寒风中轻声落下最后一颗芳香泪滴。寒冷占据一切,包容一切。我连颤抖都没有力气。终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把我拯救。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绝望的幸福。纵然这一切,这一段路,我走得太过辛苦。

魔鬼的眼神弥漫我所无法想象的妖娆低柔,一丝丝缠进魂魄。冰冷光滑的嘴唇吐出诗句般的呼吸,透明而深长。他轻轻吻着我的脸颊和脖颈,眷恋地摩挲着锁骨边缘的血管。我甚至可以感觉他的牙齿隔着嘴唇,力道贪婪而轻柔地抵住了我的皮肤。

他并没有咬下去。纵然那超自然的呼吸就在我颈项间辗转缠绵。他似乎控制住了某种欲望,带着那勉强收敛的狂热和置身事外的冷漠,他深深地吻住了我。这矛盾的情感之泉席卷而过,几乎将漂流其中的我摔上石壁撞成粉碎。然后他对着我几乎放弃呼吸的唇,轻轻地说,“你不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薇葛。

冰凉手指探入我唇间,一丝清凉而温暖的液体徐徐滑下,我吞咽着那清凉甘芳的液体,细胞,血液,筋脉,骤然似乎被那种强烈的渴望所收买,一点点,我感到它们重新复活的尖叫呻吟,挣扎扭曲。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收缩或者伸展,浸润在那种诡异的清凉之中,寒冷飞速退去,

我呼吸着他的呼吸,跳动着他的心跳。那一刻他放开了我。我的嘴唇触及湿润柔软的皮肤,那上面流淌着丝丝宛转甜美的泉水。我贪婪地俯过身去,抬起手指。我竭力地抓紧了他,将牙齿深深嵌入进去,便尝到更多清冷芬芳的甜美。那液体深深地浸润了我,包容了我。合而为一。

后来我才知道那美好来源于他的手腕。他用一只手死死扣紧我,放任我咬住他疯狂地吮吸。我几乎想要吸干了他,那一瞬间,我遗忘了一切,我不再铭记一切。然而一个名字随之而来漫入我心头,无比清晰。那仿佛一个魔咒,突然之间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提起。我慢慢仰起头,唇角有血丝无声滑落。

“……巴瑟洛缪。”

是的,薇葛,我的公主。我的美人。是我。月光下他年轻的容颜分外真实。他看上去就像个凡人,然而凡人不会带了我在黎明到来之前飞翔在泰晤士河的流波之上。他轻盈地卷起披风,以那个绝对优雅迷人的姿势。他将我轻轻举起。

这个世界正在为你而敞开,我的女侯爵,夜之妖姬。

来啊。他轻轻地呼唤着我。我的长发在风中狂傲地飞扬。来啊,薇葛,告诉我你不要放弃。告诉我,你已经选择了这些。

我伸出手去,便触及他晶莹视线,还有那视线深处无法分辨无法隐没的一种情意。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情意。

“带我走……巴瑟洛缪。”

我喃喃地说着,渐渐垂下头去。

带我走。带我离开。

让我遗忘所有。

让我真正地死去。

我已经疲惫,我已经累了。这个世界给了我的一切,我原原本本奉还。

现在,一切都消弭都灰飞烟灭的刹那,请让我毫无牵挂地离去。求求你。

这一生一世,不过如此。

昨是今非已惘然,薇华过眼终不怨。


下篇 闲庭

薇华过眼,盛世流连。

变成吸血鬼之后,萧晴溦暂时失去记忆,依附于巴瑟洛缪身边。他陪伴,照料,抚养,教育她,将她作为自己的伴侣宠爱。在最开始的时候,晴溦对自己一无所知。她于猎食之中无意受到刺激,记忆开始复苏。巴瑟洛缪不忍束缚她,便帮助她渐渐恢复了记忆。她记起从前种种,对巴瑟洛缪心怀怨恨,两人关系恶化。

萧晴洲顺利继承爵位,对晴溦念念不忘。晴溦深夜探访病重的祖父,证实当年自己被作为牺牲品送给巴瑟洛缪,以求消灭萧家篡位者,令晴洲顺利即位的事实。她彻底绝望。

萧晴洲死后,晴溦对萧家仍然无法释怀。她同萧家的后代子孙们相伴,扶持历代萧家主君。她帮助萧晴洲之子萧雅闲摆脱危机。雅闲恋慕她一生,未曾表白,郁郁而终。其子萧芳庭亦深爱晴溦,他容貌酷似祖父晴洲,性情冲动暴烈,令晴溦迷茫。巴瑟洛缪阻止晴溦接近芳庭,威胁她要杀死芳庭。芳庭在舞会上得知萧家旧事,知道了晴溦真实身份,无法自制,当面戳穿晴溦身份,将她逼走,而后无限悔恨,自尽身亡。晴溦因此更加怨恨巴瑟洛缪,同时亦对自己身为吸血鬼的生命更加绝望。

巴瑟洛缪和薇葛蕤·萧,沉浸于吸血鬼近乎永久的爱恨纠缠,等待着宿命为彼此递来答案。

她终究忍无可忍杀死了他,之后独自一人陷入永恒的孤独,守护着自己的家族。

之一 眠花

怀抱着她,如此轻盈如此柔软的礼物。马车的节奏颠簸,绀青的石板路上夜雾湿冷,黑色的呜咽从天际缓缓袭来,没有人听见,除了我。那是诅咒,还是祝福?无论如何,我终于得到了她。坐在黑色的马车里,车角悬着的鲸油提灯熊熊的焰光绽出炽烈金色,照亮怀中这张苍白的容颜。还是一样的美,妩媚,纯净,清澈如洗。经历了那样的情欲,纠缠,背叛和别离之后,她的睡脸依然婴儿般洁净无瑕,心无挂碍。她躺在我的膝上,被厚重的青色织锦缎披风包裹着,脸孔显得出奇娇小。我把手指插入她的长发,触感柔滑如丝缎,清冷如泉水,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头发。

是我的了,这个绝世的美丽娃娃,最精致的玩偶,蔷薇般冶艳的人形。而今,她是我独一无二的陪伴。自从昨夜之后,她的命运,就已经同我密不可分。

出伦敦城,乡间的空气洁净如水晶,甜美如浆果。孤独的鸟儿飞过夜空,淅沥作歌。车子停在宅邸门前,我抱着她下车,柯敏早已提灯过来迎候,照亮黑暗的家门。熟悉的薰香幽幽而来,大厅灯火通明。我赞许地点头,柯敏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他优雅地躬身,示意我起居室已经准备就绪。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我怀中的她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我把她抱到浴室。放在琉璃镶嵌的玉石台阶上。她还是没有醒来。我有一点奇怪。但是也不必担心。慢慢解开她身上的披风,仿佛剥开一颗新鲜浆果脆弱甘芳的外壳,揭下它娇嫩的伪装,一层层暗色的丝缎徐徐展开,我的蔷薇终于露出她甜美的花瓣。那是令人心痛的美色,浸透鲜血和怨恨的光彩,依然惊心动魄。她安静地躺在我身旁,身上的白衣已经被干涸血色染成暗红。我顺手把她推进浴池。池水温煦,一半绯红一半乳白,那是因为整个浴池一半镶嵌着色泽变幻的琥珀板,一半则铺满了光润的白玉。我喜欢这种诡异的奢华情调。晶莹水柱从池边喷泉中涌出,六条雕工精致的龙蹲伏在池边,牙齿和翅膀上镶嵌着浅玫瑰色黄玉,它们的眼睛,真正的银色猫眼石,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地放大或缩小自己的瞳孔,仿佛随时都可以尖声呼啸,飞天而去。泉水从它们的口中涌出,洒落到池中。

她在水中深深地沉没下去。我并不担心。只是她始终没有从那种超自然的沉睡中醒来。我望着她柔软修长的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浮动。青色的长发和轻柔的衣摆在水中散开,迷雾般衬托起她的身体。她整个人像一片随波逐流的睡莲。我顺手拾起不知几时遗落在这里的宝石盒子,手指稍一用力,原本镶嵌好的它们便一颗颗落到手心,我随便拿起一颗朝她扔去。对着她秀挺的鼻尖,苍白光滑的额头,宝石落入水中,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土耳其蓝玉,波斯的钻石,翠绿的橄榄石,乳白的欧珀,断红残霞般的太阳石,精灵眼神般哀怨变幻的紫水晶,最后是一满把龙眼大小的珍珠,雨点般撒在她的身上。价值千金的珠宝和她一起游荡在温暖的水中,说不出的美艳鬼魅,说不出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境,哪些是活生生的绚美哪些是死亡边缘绽放的绮丽。归根结蒂,它们,它们和她,这样的光彩都早已没有温度。

她终于有了动作。如画般清细的睫毛在一瞬间开启,我看到那双没有内容的眼睛,青墨双色,在水波流荡中反射出某种低回眩目的光亮。我微笑起来。她已经漂流到喷泉下面,龙口中的水流冲洗她洁白的面孔,她就那样睁着眼睛仰视一切,没有呼吸也没有抱怨,只有一双美丽而苍白的眼睛。

我绕过水池走到她身边,示意她过来。她翻身,游鱼般轻盈地滑到我身边,破水而出。芙蓉带露的脸孔。她微微皱起鼻子,孩子气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拉住我伸出的手,走出水池。

我高声叫西蒙娜的名字,她立刻出现。看到我身边的她那一刻,西蒙娜禁不住双手按住了脸颊,轻轻地惊呼一声。

“天啊,主人,这是谁?”

我把她湿淋淋的长发拢到一边,把她推给西蒙娜。“这是薇葛,我的人。”

西蒙娜会意地微笑,拉起裙子对我行礼。然后把她带到幕帘之后。传来细碎衣料摩擦声响,她明白我的指示,替薇葛换下那身沾满血迹的衣衫。

我闭上眼睛。看得到一切。她牵着薇葛的手,有一点惊异于那只手的纤细秀美和出人意料的冰冷。她细细打量薇葛,然后近乎妒忌和绝望地叹了口气。她替薇葛脱下衣衫,然后忍不住轻声尖叫,她面对着的是那个女孩野兽般凶残不留余地的美丽。月亮石般苍白无瑕的身体,奇异的光辉流转于色泽如酒的皮肤,珍贵的醇酒,越冬葡萄酿出的冰雪醪醴,沉郁而遥远的洁白和寂静。她的身体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雪石冻,沉凝出某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她左腕上的玉镯熠熠生辉,衬着赤裸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脆弱。

她背对着薇葛,从衣柜里拿出柔软的印度棉布长裙,上面用金丝绣满了飘曳的水禽和色调闪烁如虹彩的昆虫。我看到薇葛的脸色,那是远山上冰雪般宁静的苍白,然而与她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世无关。此时她眼中闪烁的火苗,是一种超自然的蛊惑和渴望。我默默地注视这一切。

她不该背对着她的。

她令她有欲望。

西蒙娜回过身,将衣裙在薇葛身上比划。她情不自禁地空出一只手来。她灰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薇葛的脸。那一只手,纤细手指在薇葛苍白的身体上慢慢游走,仿佛生了眼睛的指尖,贪婪而犹豫地滑动在她的肌肤上,暧昧地抚摸和探索。薇葛高出她许多,她慢慢地贴近她,戴着洁白花边头巾的娇小头颅终于靠近她的心口。我默默地微笑起来。她点燃她。她诱惑了她。然而这不过是魔力最初的印证,最初的施展。薇葛,她甚至还没有丝毫自觉。

西蒙娜的一头褐色发卷柔软地贴在薇葛胸上,她抬起头,渴望地盯着她,目光灼热。棉布长裙掉在地上没有丝毫声响,薇葛迈了小小的一步,赤裸的脚趾踩到柔软的布料,她微微一颤。西蒙娜咬紧嘴唇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下定决心地伸手抱住了她。

我没有睁开眼睛。西蒙娜,我美丽的贴身侍女。她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一次的代价绝对出乎她的想象。

绝对的,难以置信。她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我的蔷薇。

在她抱住薇葛的瞬间,薇葛苍白的眼神中滑过了那种我所熟悉的花火,奇艳鬼魅,带有龙涎香般挑动而激烈的气息。我知道那是她宿命之中挥之不去刻骨纠缠的欲望,这个女孩,她鼎盛的欲望如同最敏感的风车。无邪的邪恶,无休止的绝望和渴望。薇葛蕤,我的公主,这一刻,让我铭记你的天真和困惑。

她飞快地俯下身,在西蒙娜来得及发觉她的用意之前,她已经咬住了她的喉咙。牙齿应该已经开始变化,她顺利地刺入她的皮肤和血管,女孩在她怀中拼命撕扯挣扎。她跪下来,啜饮的速度很快,苍白如玉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扼紧女孩的身体,深海贝壳般明亮白皙的指甲渐渐透出血色,可以看见苍白皮肤下粉红色的血管一条条涨满,然后她整个身体如同开满妖艳罂粟的汉白玉庭园,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妖异光彩。我迷失一般抱住自己的额头,然后终于提起力气站起身,走过去。

她还在吸,怀里的尸体已经比刚才的她还要苍白。我试图拉起她,没有用。她尖利的犬齿深深嵌入女孩的咽喉。我用力拖起她,一掌打在她脸上,她斜斜跌出去,撞在缎木衣柜上,慢慢滑到地上。

我刚想俯下身去检查西蒙娜的尸体,她已经向我扑了上来。不曾提防这变故,她猎豹般灵敏残忍的动作,比之从前更加迅速和谐。那是血族之子的力量,是黑暗赋予她的魔力。锦上添花。这女孩原本就是不世出的高手。她疾扑到我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明丽诡谲的光,她对我露出锐利的犬齿。我不得不再次击倒她,这一次,用出可以自由控制的魔力摄住她的定力。我轻轻地对她说,别对着我来。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对我下手,明白吗?

她仰面躺在那里,困惑而朦胧地注视着我。我把尸体提起来给她看。

不要再吸了,她已经死了,懂吗?不可以吸死人的血。记得?

她懒懒地偏开头,仿佛懒待听我唠叨,那张蔷薇般璀璨的容颜现在有了血色,益发明艳。她疲惫而满足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被这笑意深深击中。她是她吗?她还是她吗?我的蔷薇。最原始的满足和安慰。吸血的精灵。末世的妖魔。她的嘴角仍有血迹,花朵般的唇瓣绽开迷人的艳丽。而她的眼神清凉无邪。那是绝对的满足和懵懂,仿佛一个脆弱的孩子。

我慢慢地走近她,这一次,她没有动作,只是好奇地仰望着我。

难道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我跪下来,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温热的身体,一瞬间仿佛恢复人类的温度和气息。在她的微笑中,我轻轻叹息。

欺骗我吧。瞒哄我吧。怎样都可以。让我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事实。我的女孩,她难道真的可以遗忘一切从新开始。

之二 纤华

我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后颈,拖起她像提起一只柔软的猫,重新抛入水中。她仰面平躺在水中,像一尾初生的鱼缓缓地划动着自己,茫然而软弱。晶莹水花倏忽平息,她诡丽的眸子死死注视着水面,那贴着她精致轮廓习习摇摆的水波仿佛是一种梦境,在她凝冻的眼神深处勾勒着无法逆转的昨是今非。她丝毫没有记起呼吸。

我脱下外衣,慢慢走进水中向她靠近。她一动不动地向水底沉去。我将掌心按入水中,轻轻拂过她的视线。她毫无反应,然后突然伸出手指抓住了我。她抓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想要由此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这一刻她就像一个轻轻蠕动的婴儿,死死地抓住自己在这个世间看到的第一件东西,那种即使死去也要强留的贪婪。那是只有不谙世事的生命才会拥有的贪婪,贪婪,然而诚率坦白,纯洁得教人发抖。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起她来。她柔顺地偎依在我怀中,洁白的身体在灯下闪烁淡漠光辉,那种超自然的光彩照人。她紧紧地依附着我,柔软纤长的手臂环住了我。那双奇异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自人间带来的美艳和鬼魅特有的妖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一瞬,我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突然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突然抱紧了我,对着我露出她刚刚萌生的尖牙。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便俯下身去吻了她。我用嘴唇轻轻抚摸着她眉尖那颗诱人的朱砂痣,渐渐将她重新放入水中。她需要明白自己的力量,而我必须担任起教导的职责。我初生的夜之美人,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整张脸庞没入水中的刹那,她死死地抓紧了我,指尖几乎扣入我的肌肤。她发出一丝诧异的呻吟。我尽可能缓慢地催促着她,安抚着她。随后我将自己埋进了水中。我带着她在水底慢慢游弋。放弃你的感官,用你的意念去呼吸,薇葛。我无声地告诫她。她很快便熟悉了水中的自己。然后便放开了我,像被新奇玩具迷恋得随手推开父母的孩子,自顾自地玩耍起来。她游到龙口下,注视那喷涌而下的激流重重击打她眼前的水面。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被那景致蛊惑得几近昏眩。我静静地注视着她。这是必经的环节,是水晶锁链上不可卸下的一扣。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尘凡,这种不同令她成为真正的孩子。那双眼睛,那已经是吸血鬼的目光。我知道她发现了一切的玄妙,那些在生为人时无法懂得无法发觉的曼妙和美好。人类的眼睛无法看到那一切,光与影,虚与实,生与死,那惊人的绮丽非凡。而我们,我们是这个世间仅次于神的存在,我们是异端。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拥有了你,薇葛。

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这事实令她愉快不已。她自由自在地飘摇着旋转着,柔软的身体像未经染色的真丝在我身畔环绕,蛇一样滑来滑去。我伸手去搔她纤软的脚心,她痒得蜷缩起来,然后突然扑向了我,以那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柔媚和天真姿态,死死地缠住了我。

女孩光滑透明的皮肤有一种纯银的温度。我抱紧她,同她嬉戏,随意地亲吻着她。这个刚刚诞生的吸血鬼女孩。作为萧晴溦,那个骄傲的任性的凄艳的小女侯爵,她已在世上活过多年,已死去。然而作为我怀中独一无二的珍宝,她刚刚开始。她的记忆似乎已灰飞烟灭,或者难道是还没有成熟。我无法确定。我只知道,这一刻,她依附着我像依附爱人。她的唇生涩地啮咬着我,手指粗暴地探进了我的衣衫。我无法不尝到那种又苦涩又甜蜜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她想要我,然而是以哪种姿态,哪种心情,哪个身份,哪个灵魂呢?难道我是真的得到了她么。真的么。

然而我已经没办法再思考下去,她漂亮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发现机关,打破隐秘,对她而言这是又一个新奇的游戏。不消多久她便成功地把我变成了一颗丧失伪装的果仁,然后这蛊惑的美人重新靠近了我。这妖娆的女孩呵。我无法自制也不想自制。

如愿以偿的那一刻,她在我怀中销魂地微笑起来。

我居然得到了她。虽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确认这个事实。我常常不可思议地凝视她,甚至令柯敏为此惊讶。我观察她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可是愈注视愈迷惑,愈探索愈懵懂。柯敏带着些许掩饰得很好的怜悯眼神注视我,小心地绕开我,将为我的律师调好的一杯混合饮料送到书房,再轻声提醒我那可怜的人已经等得发昏了。

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抽离那伏在纯白地毯上,裹着雪白轻纱,仿佛透明般的孩子。她的长发优雅地绾起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肩,笔直如水,就如同那张挂在爱丁堡雨苑她房间中的画像,只是更妩媚更光彩照人。她安静地摆弄着Dulcimer,对着那蝴蝶般的琴身投去暧昧懵懂的目光。她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琴弦,一只手托着脸颊,带着那种孩子气的沉闷脸色欣赏着自己奏出的绮丽音符。那的确是绮丽的,是人类无法制造更无法解释的悠扬柔美。而我确信她从前即使熟习德西玛琴,也绝对无法奏出这样的音律,何况这只是她此时无聊的消遣而已。她甚至只用一只手拈着一对琴竹同时敲打不同的弦,任何一个人类的琴师见到这副景象大概都会惊骇到吐血。

然而那不是她,是那个美丽的吸血鬼在作祟。那是她也不是她。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她何尝将一丝神思投进她制造的美妙音韵里。那娴熟的技巧和完美的控制,活人无法抵达的高度,在吸血鬼的掌心却把玩得恰到好处。

我匆匆地走去书房,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处理好和律师的会谈然后带她出去,否则她又会耐不住性子。我不想她在这座房子里大开杀戒,虽然那并非她可以控制的。

夜夜我带着她在伦敦近郊游荡,从不靠近城区,自然更不会触及她从前的世界。带领她寻找猎物是件极其简单的事。事实上她根本无需我的指导,在这一方面。我所能告诉她的只是何时停止吸血,以防她因为喝下死人的血而病倒。我惊奇地发现她对人类充满欲望。我们恰如其分地捕食。那些送上门来的猎物。游荡的流浪汉,或者醉醺醺的乡农,虽然可供选择的对象并不是很多,我仍然不愿意将她带入城区,那更黑暗也更繁华的猎场。事实上,在她没有发觉之前我尽可能的为她把夜游和猎食这两件事区分开来,这听上去大概极为荒唐。但我的确是那样做的。一种扭曲的教育和隐藏。偶尔我会只带她在夜空下漫步一个小时,然后让她回家去读一本书,弹一首曲子,等待我将昏迷的猎物送进房间。

我不否认自己的确在努力把她豢养成我的禁脔。在我还有能力收藏、保护和宠爱她的时候。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恐惧。”那是一句著名的论断,来自我们族类当中一个优柔寡断的名人,一个人性残余之多超出我们中任何一个的男子。然而这句话无比适合我的薇葛。

相同的,如果是早已在刻骨流年中消磨撕裂了自己,一样不会有丝毫惋惜或者在意。

这个年轻娇嫩的女孩,她轻易地接受了以人为食的事实。我实在应该庆幸她失去了记忆。然而那似乎也并不是原因。这妖冶且神秘的孩子,有时候她令我感觉迷惑,感觉无法读懂。她根本对生命不曾有过半点怜惜。

或许那是因为生命对她亏欠太多。

然而她到底不曾令我失望。她依然保持着身为凡人时的某种性情,最明显的就是骄傲。她甚至在起床早一些的时候尝试着去触及投在客厅地板上的一丝夕阳。我吓得不轻,下意识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耳光。为了这个好奇宝宝一样危险的吸血鬼女孩,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唠叨的男人,常常记得提醒她那些身为血族必须遵守的戒律:躲避日光和火焰,因为那足以让新生幼嫩的她瞬间化为飞灰;夜晚要睡进棺材;绝对不能在人死之后喝他们的血。

柯敏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我明白他对薇葛的感觉。我尽量不对我忠实的管家使用读心术,而薇葛,她的灵魂真正是一片茫茫雪海,如一面白缎画屏,绘上什么便是什么。柯敏对她如对真正的公主,那种不动声色的尊重和冷静的亲切有时会令我替他捏一把汗。那个诡异的女孩,我无法确定她几时便会突然暴起,在一秒钟之内轻松扭断他的脖子。然而她暂时似乎还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我们的生活极其简单。猎食,游戏,或者做爱,努力消磨掉每一个漫漫长夜。每个清晨我带她进棺材。她已经习惯了这张怪里怪气的眠床,也习惯了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她就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一进棺材立刻合上眼睛,呼吸不一会儿便沉重起来,而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丝毫睡意。这也好,我在黑暗之中对着棺盖苦笑。至少我不必给她讲睡前故事。我习惯地将手指插进她清凉如水的长发,抚摸她纤薄的耳叶。在黑暗中我凝视她沉静的睡脸,那仿佛死去一样的静谧与缥缈。我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蜕变,一点点丧失着那些她或许曾经无比珍惜的东西。

她毕竟已经不再是人。

我只希望她能够学会那一切,懂得那一切,接受和宽恕那一切,包括她自己。只有理解了那一切,她才能摆脱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血族少女。我渴望她能够完美能够圆满,我是那样期望她,期望她有一天可以真正与我同行。

我渴望同她并肩而立,用吸血鬼的目光,去注视这寂寞人间。

之三 星听

不变的年龄,幼嫩的灵魂。那么多年来,我甚至无法确定年华的辗转。吸血鬼就是这样寂寞与陌生的族类。我们无法计量岁月,或者说,不愿意去计量。时间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不会老去,不会死亡。对于这样的生物,光阴长短又有什么分别。而我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永远有一张近乎纯情的脸,我愿意注视着她同这霓虹岁月流光飞舞竞艳。

她习惯沉默,我不知道那是否因为我不常同她说话,或者是她认为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可以清晰读到她的想法,然而我不了解她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或者说,对这种单方面的无所不知有求必应的感觉是怎样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活像圣诞公公。五月同十二月,这春日晴溦般的女孩,她让我感觉自己的苍老。我不得不试图去找一面镜子。

水晶镜子里当然是一张永葆青春的脸,轮廓清朗一如当年。她把我从镜子前面推开,挑衅一样,不许我做我正在做的事。我苦笑着坐到一边期待她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她似乎失去了兴趣,便抓起一本读了一半的书。我摇了摇头,她有无限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我站起来,握住她的肩头拉她起来。她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奇心压倒一切。我在衣橱里挑一件棉布长裙给她,再加上一条披肩。

尽管1700年毛纺行业已经设法促使议会通过了禁上进口棉布或棉织品的法律——这些外国产的棉织品由于份量轻、颜色鲜明、价格低廉、尤其是耐洗,在欧洲非常受欢迎。它们开始被大量进口,因此,本地纺织界和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担心为支付外国棉织品而造成的金银流失会危及国家的安全——提出了反对。英国一些小册子作者污蔑这些进口商品为“适于轻佻女子的低劣商品”。但是,他们关心英国女子的端庄和品行同他们猛烈攻击这些棉织品一样,其动机是显而易见的。欧洲纺织界为了保证禁止进口印度棉布的法律获得通过,对他们各自的政府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也的确起到了减少进口量的作用。但这些法律并没有被普遍遵守——幸亏如此,我们的生活仍然极尽奢侈。英国人在这一点上极其暧昧,所以我们的衣橱里仍然拥有纤柔如纱的印度棉布和Porcelain进口的丝缎与绫锦。那些名字古怪,品质却好得出奇的织物,来自那些古老的东方国度。我怀疑那里一定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身边的这个少女,她拥有那遥远而神秘的血统。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祖上是Porcelain古老的王族。

她换好衣服,轻飘飘地滑到我面前。我安抚地用指尖擦过她的嘴唇,她一扭身躲开了我,俏生生地跳到窗口。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她习惯性地双手抱紧了我,发出一声满意的低笑。我便抱着她掠进了万顷夜色。

她极爱这种感觉。飞行,在茫茫夜色之中。所以这成为我努力取悦她的游戏之一。我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拥抱着她飞行在苏格兰的广袤原野之上时,她惊恐的昏迷。那时她还只是萧晴溦,只是我怀中遥远抗拒的人类少女。那个骄傲冷漠的孩子,她已经不在了。

薇葛在我怀中努力地探出手去,仿佛要触及满天星斗。月光在我们身畔徘徊,我默默地亲吻着她,她忘记了躲闪。夜的美丽和深沉向来令她不能抗拒,而她对星空的迷恋超乎一切。温暖晴朗的夏季夜晚,我带着她在田野中漫步,陪着她躺下来仰望满天星斗。那些光彩近乎疯狂地压迫下来。眼前仿佛银河倒挂,万千星子纷纷坠落,那倾注一切奋不顾身的美艳。

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夜空,几乎忘记了捕食。

那一夜似乎离她的最初已有很久了。然而对我而言不过一瞬。对她而言是怎样,我不知道。上天对我并不够仁慈而我也从未控诉过这种不仁,直到那个时刻。

直到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怅惘曾经。

她真正属于我的光阴,只有短短不足四年而已。那些时光里我总是感觉她仍然能够成长能够完美,我总是告诉自己时间足够充裕。我总是认为她不是真正的在我掌心。直到那一夜之后,我才能够明白,那四年其实是我能够拥有她的最好时光。

那之前,她是我无法碰触不能采摘的花朵。那之后,我到底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个夜晚我们在乡间道路上游荡,象一对潇洒的幽灵。月光在云朵间忽隐忽现。薇葛穿着洁白的蕾丝长裙,飘飘然地挂在我臂弯中。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中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淡雅素净,那适合她。这年轻的女孩,她妩媚得像一朵昙花,夜之妖花,欺尽月华。她纤细的手指环绕着我的手臂,偶尔仰起头来看我。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眸光华如梦。一个教我无法清醒无法摆脱的梦境。她在我身边幽幽地开放着。

我们忽然听到车轮碾动地面的沉闷声响,来自遥远的黑暗之中。薇葛似乎和我同时发觉了那响动。她毫不掩饰地微微一颤。我低下头去看她,女孩媚丽的脸孔声色不宣,然而那种熠熠流光刹那漫过了她的轮廓。舌尖悄然自唇上舐过,再被她轻轻咬住。我微微眯起眼睛,血的味道瞬间释放开来,她挣脱了我的手。我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她,在她形状娇美的耳叶边轻轻地说,“等待,我的女孩。你会有很多礼物。”

在这样一段时间之后那些人才听到马车的轮声。我揽着薇葛,用披风遮住洁白的她。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那棵高大的黑色松树下,我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无声地叫她的名字,要她耐心观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路边的灌木丛簌簌摇动,姿态轻微而危险。马车的声音愈来愈大。薇葛在我怀里躁动地跺着脚,她轻轻啮咬着我的手指,一边对我投来模糊的抗议眼神。我只是抱紧了她。

马车的姿影在黑暗中缓缓呈现。一辆结实的四轮马车,飞快地驰过夜空下益发荒凉的乡道。灌木丛终于停止了颤动,一声粗野的大吼作为暗号。火把和石块向车轮的间隙投去,阻止了车子前进。车夫大惊失色的脸孔分外清晰。蒙面的人影冲上大路,包围了马车。

我轻轻微笑起来。这是难得一见的娱乐,所以我要她等待,我的女孩。而不是在方才便开始这场注定的杀戮。她仿佛被这一切迷住了。晶莹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些火把、土制火药枪和闪亮的斧子,安静得像一个天使。

“啊哈,衣锦还乡!”大概是强盗头目的家伙瓮声瓮气地吼叫,枪声比他的声音更快。车夫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已栽到车下。血光四溅。车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惊悚绝望。头目跳进车厢,拖出了一个衣饰齐整的女人,余下的人开始七手八脚翻找战利品。火光下女人的脸孔苍白如纸。一场完美的预谋抢劫。很明显这个女人被跟踪已久。至于地点的选择,我只能说这是个不大聪明的巧合。

薇葛抿起嘴唇,疑惑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放开了她。这样的竞争还是初次,我比她更快到达,那简直是一定的。手指插进头目后颈,轻松地捏断了颈椎。他一声不吭地软倒。手里的女人被摔倒在地。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我便吸干了男人的血。几乎已经公式化的步骤,枯燥无味的例行其事。我所期待的是我的蔷薇,是她能够制造的残忍和美丽。

扔下尸体,我默默地注视着女人。逆光下她看不清我的脸,何况她几乎已经吓昏过去。惨叫声如烟花爆裂,灿烂连绵,在我身后一声接一声响起。女孩的长发倏忽拂过我的脸颊,我信手拈住,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已经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连头也不必回。横七竖八的尸体,浸润泥土的血肉,明春的花儿一定开得很美。面前的女人在地上蠕动呻吟。薇葛看着她再看着我,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这是她的战利品。

薇葛慢慢跪下身去,托起了女人的头。我能看见她细嫩的舌尖轻轻蠕动着滑过牙齿。她对着那半昏沉的女人俯下身去。月亮在云间露出半张苍白好奇的脸。

一声尖叫突然迸起。女人陡然支起了身体,脸孔扭曲地凝视着薇葛。她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瞪着那双点缀绿色斑点的棕褐色眼睛,发疯的眼神。

“……溦小姐……不,这不可能!”

我猛然一震。女人定定地盯着薇葛,喃喃自语。“天啊……您和那个时候一样,和您哥哥叫我为您量身的时候一样……”

她猛然尖叫起来,双手乱挥乱打。断续撕裂的声音盘旋狂舞。

“您死了,您早就死了!上帝啊……该死的,该死的侯爵,见鬼的萧家!”

薇葛怔怔地盯着她,整个人都凝住。

“杀了她,薇葛!”

我咬紧牙,低低地命令。她茫然抬起头,似乎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我无力地合上眼睛。杀了她,亲爱的,杀了她。

尖叫声突然停止。我听到血液汩汩涌动的低语,人类濒死时喉间那一点点细微的哽咽,无力垂下的手臂摇摆着拍打身体空洞的回响。最后是尸体被抛落地面的沉闷撞击。

我睁开眼睛。女孩披散着长发,安静地伏在地上。裙摆优雅地铺开,洁白如花。她的脸上有一种柔和而惘然的光。月光淡漠如一声低语,一句预言,轻狂凌乱地洒下。她像一颗沉睡在雪莲花瓣中的珍珠,光彩流动,却随时可能轻轻滴落。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而又陶醉。

她怔怔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几乎令我心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那一夜的那个女人,她居然是萧家专用裁缝的助手之一。那一遭,是她带了多年来积下的私蓄,告别伦敦的回乡之旅。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记得我的薇葛。那是个事实,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轻易将她忘记,那也正是我找到她、得到她的缘由之一。然而为什么一切会如此巧合。她的心,那已经是茫茫沧海中不可捕捉的游槎,被1782年那个雪夜的鲜血浸透,潮湿而寒冷地漂流远去,我曾经以为那再无归期。然而这一点小小的火焰便点燃了它。灯塔上燃起踯躅红花,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方向。我几乎恨得不能自已。

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失望。

那一晚之后她开始观星。柯敏将她要的东西报告给我,我看着他,这忠实的男人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知所措。我面无表情的完美管家。然而他是否同我一样察觉了什么。

从他手里接过那本厚重的图册,打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具精致的望远镜。真的很要命。我慢慢放下书,挥了挥手,柯敏便会意地离开。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她不知道,不了解,不懂得。我只能这样宠惯她,珍惜她,可是她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很中意这个玩具。我的女孩,她可以整晚蜷缩在窗边用那个古怪的东西追索星空。我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但我想,她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那样也好。或者说,那样才好。

她安静地留在宅邸深处,像一只诡丽绝俗的猫,赤着脚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轻盈地出没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宅邸里的所有人都见过她,都知道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柯敏如何向那些人类解释。但至少现在,宁静是保持着的。只要她不再在这座房子里制造杀戮。

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不存在一样,停留在她自己的书房里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图册。那是同光阴隔绝的领悟。我这里没有报纸,没有任何新闻通讯设备。这个地区、国家乃至世界发生了什么,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在她身边也便足够。她带给我的那种气息,仿佛安神的香气深深缠绕。然而不可捉摸,无限动荡。过去的数百年间我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心情,迷恋是一种刻骨的毒药。我愈来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我早已不想自制。

我已经孤单足够,审慎足够。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这个女孩,她并不是我造出的第一个后裔,然而只是她,只有她,是迷惑了我的结果。

可是制造魔术的人,自己却已经不再相信魔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没有抬起头来。我轻轻抚摸她苍白光洁的肩头。那清冷的皮肤因刚刚吸食过血液而呈现一种异样的柔软光泽,温热透明如熟透的水蜜桃,娇嫩,完美,诱人。那样的爱抚是太明白的暗示,然而她无动于衷。我稍稍用了一点力,将她从望远镜前面拉开。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那样陌生。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我俯下身去吻她,她没有躲避,但是也没有迎合。我努力地撩弄着她的身体,她的欲望。她仿佛有一点犹豫,然而终于渐渐沉迷进来。她环住了我的脖颈,回吻,然后开始贪婪地索求。我顺手推开了望远镜,拦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身后,一本大开本的精装图册从窗台上跌落,响声巨大沉闷。

她裹在绒毯里沉沉睡去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她坐过的位置。我拾起那本书,上面画着精致详细的星座图样,还有大段艰深论述。

“也许他们应该更早一点烧死那些家伙。”

我喃喃自语着合上了书本,用力扔到一边。我凝视着丝绒般甜美的夜空,风中飘来旷野深沉的呼吸。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或者说我终于能够知道她在寻找什么。虽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仍然在迷恋那两颗闪耀在她旧时灵魂之中的星。我不知道这是悲哀还是宿命。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在东方的传说中,参商是高辛王的两个互为仇雠的儿子,因彼此征伐不已而被分隔。在西方,参商分别归属于猎人俄里翁与咬死他的蝎子所化的星座,因而一居冬之西天,一居夏之东天,永远不会同时出现。

但有人说,参商实为太阳系中同一行星。

我慢慢扶住窗台,垂下头去。

也许那是真的。

之四 寂变

我不知道那是几时开始的,她的逃离。她不再安心地等待着我,期待我带回的惊喜。她开始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生活终于还是改变了,我的蔷薇,我的女儿,她一日日地不同以往起来。我努力地寻找着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点滴往事吗。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叫出薇葛的全名。这样就足以令她的心走得如此遥远吗。我困扰地将头埋在掌心,坐在她的套间里,我无计可施。薇葛,薇葛蕤,我呼唤着她。我清楚记得四年前那一夜,1782年最后的雪,她在我怀中微微启开双唇,轻轻吐出最后的呻吟和祈求。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一切。我无法遗忘自己那一刻的狂喜。我要她,要她的全心全意。她只有对那个世界彻底绝望,才会心甘情愿停留在幽冥的黑暗里。那一刻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来到了我身边。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她永远都是萧家的萧晴溦,永远都是那枝繁华末世之中冉冉盛放的血色蔷薇。那也许就是所谓命运。

很多次了,她从宅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天亮之前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归来。我可以从那些气味上判断出她去了哪里。乡间的小酒馆,田野尽头的农家,或者只是在灌木丛中坐到天亮。我没有教过她动物和人类的血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我的自作聪明,我的一点点私心,或者是对她贵族身份盲目的维护。但是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那一点。我很难想象洁白如雪的她咬住田鼠或是野兔颈子的情景,天啊,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走去浴室,之后带着新鲜莲花榨汁制成的香水芬芳和习以为常的倦意钻进棺材,懒懒地偎在我怀中沉睡。

我知道她很快就会走得更远,懂得更多。在那之前,我宁可自己亲手来摧毁这种脆弱的安宁。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我终于把她带进了城区。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令她兴奋,却不足以沉迷。这女孩真是个天生的鬼魅,残忍的杀手。她打破了我对新生吸血鬼所有的概念。对生命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杀人之后的迷茫和困惑。她严格地遵从着自己的意志,不退缩,不软弱,也不游戏,不高高在上更不自惭形秽。吸血,杀人,对她而言那只是必不可少的形式。一如人类的一日三餐。她既不铺张也不省略,对生命,她没有困惑,她的乐趣游走在另外的世界里。那个我所不能碰触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我叫柯敏在优斯顿路买下一座房子,那里离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并不很远。这地点的选择煞费苦心,远离贵族聚集的西区,但绝对不能靠近河边,即使是安全起见那也是不能允许的。不至于太混乱,然而上流社会的成员轻易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但柯敏是很能干的。他最后选择的是一幢巴洛克风格双层住宅,精致的,扭曲的珍珠。他甚至在楼下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乐器行。我很满意。楼上则是完全封闭的,至少在外观上看来绝对无法想象它内部的奢华。柯敏妥善地重新装修了二楼,安装了独立的楼梯直通后花园,幽美的花园,同前店完全隔绝,花园的后门靠着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楼上有三间套房,但实际应用的大概只有薇葛的那间。柯敏明白这一点,从他的布置中可以清楚看出。他以一个优秀管家的灵巧手腕分批购买了大量的奢侈品——在不引起疑猜的限度下,并谨慎地送到住宅。他在一座中产阶级水准的房子里构筑了一座波斯公主栖居的小宫廷,我几乎要失声大笑出来。我想他充分了解这些艺术品,这些绘画、雕塑、刺绣和珠宝将给薇葛带来怎样的惊喜,但他不会明白那其中的原因。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刚接受初拥之后的那些日子……是的,初拥,如果非要给那个仪式一个称呼的话。诚心诚意地放弃生命,而后在足够的幸运护佑之下,带着另一种呼吸和心跳在鬼魅的怀抱中醒来,永远地割离了世俗的灵魂。那之后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我清楚地记得月光重新映亮我的瞳孔时,我发现的一切。无法言说的一切,整个世界重新向我伸出了无孔不入的触角,轻柔地抚摸着一个新生命的所有感官。那是比对人类更慷慨的恩赐。我可以对着湖水上飘拂的月光看上几个小时,迷恋于其中不可思议的情调变幻。色彩,声音,触觉,一切都曼妙无比。我几乎就在那样的魔幻里沉沦,整个世界张开她奇异的胸膛拥抱了我,到了某一个疯狂的程度上,说不出是她将我吞噬还是我将她吮吸殆尽。我从未那般迷恋过生命和世界,然而那已经不一样了。

也许只有隔岸观火的灵魂才能够倾听那种不同,领略那无穷的隐秘。

随后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这特权付出的代价,永远无法终止的代价。

搬进这座房子的起初一段时间,薇葛表现的有些迷惑不安。坦白地说,那让我很开心。她像一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般依附着我。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所以我尽可能多地停留在房间里,喝着水晶杯里的血,听她在钢琴上挥洒出一段又一段令人不安的旋律。她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姿态优雅,长发低垂。轻薄的纱裙在腰间束紧,又猛然洒下,裙摆上缀满了沉重的丝质花朵,锦簇蓬勃地盖到脚背,益发衬得腰肢纤细,体态轻盈。我举杯向她致敬,掩住自己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神情。这个女孩,我迷恋她的美貌和残忍,一开始我就甘拜下风,虽然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我逐渐允许她接触到外界的一切,通过报纸、杂志和最新出版的书籍。可是那似乎并非她真正需要的。我益发迷惑。我很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想法,然而那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我带她去一些上流社会的家伙不会出没的场所。小型剧院,酒吧,咖啡馆,开到凌晨的夜市,甚至是鸦片馆和妓院。事实上我真的曾经把她扮成男孩带进几家声色之所。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看上去并不很中意那些地方。除了猎食的便利让她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

柯敏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带着薇葛在那些场合游荡,否则的话,我很难想象他严肃的面孔会出现怎样神情。我想我是疯了。我费尽心思得到了这个女孩,我的孩子。然后又一厢情愿地把她重新带回这个糜烂美丽的世界,这个囚笼。我身体里的两道灵魂挣扎不休,互相谩骂。难道你空虚得还不够?一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困扰着我。把这个女孩带回去,带回你为她精心打造的鸟笼里去,带着她远走他乡。法国,意大利,印度,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不让她远离这里,她生于斯亡于斯的欲望沼泽,你难道还想让她再一次沉沦进去,窒息进去。另外那个声音却冷漠而讥诮地哼着歌谣,懒洋洋地质问过去。

带走她,是啊,带走她。把她像一只暹罗猫一样关进闺房,修短指甲,磨钝牙齿,剪去胡须。把她整日放在膝上抚弄,不许她的爪子着地,不许她窥视窗外的风景,枝上的鸟儿。为什么不,既然你可以。只是,如果一只鸟儿遗忘了飞行,它还是不是一只鸟儿?如果一尾鱼遗忘了它在水中的呼吸,它还是不是一尾鱼?

那么你到底追求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

要她遗忘吗?如果真的不再想起,如果从此灰飞烟灭了曾经的那个女孩,那个英伦世家中最传奇最傲慢也最美丽的女子,这一段求索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早已同当年的心愿背道而驰。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对自己喃喃地说。

我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的萧晴溦,那一枝真正的末世蔷薇。

眼前的这个女孩,我只能承认,她是我梦想边缘最绮丽的点缀,却仍然不是梦想的精髓。她是依赖着我,眷恋着我的。我知道并享受着这种感觉,带一丝涩涩的酸楚。那一段新鲜的陌生伴随的迷惑纠缠着她,她甚至不肯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弹琴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修剪花朵的时候,她会猛然停下动作,让音符戛然而止在一个窒息般的拐角处,然后抬起头来盯着我一言不发。这个时候,我只能走过去抱紧她,用亲吻打消她的疑虑和不安,然后把她的手指放回到琴键上,或者拾起被她发脾气摔到地上的书本和剪刀,把揉烂的花朵从窗口扔到花园里。

偶尔我让她穿上男装,同我一起出没在流光溢彩的街头。她穿起男装简直有种摄人的魅力。长发编成无数根细细的辫子,在脑后挽起一些,然后戴上丝绒圆帽。窄身的黑色外套,绣金坎肩,缀满精致皱褶的洁白亚麻衬衫,稍带些轻浮气息的俏丽领花和扣眼里一枝殷红的蔷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迷恋这花朵。虽然我一直觉得那花带着种触目惊心的不安。我不准备让她太张扬地招摇过市,那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只是即使没有珠宝,没有故弄玄虚的手杖,没有一切,薇葛还是薇葛,她还是我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女孩。

我不由得苦笑。擦肩而过的人们投来或艳羡或诧异视线,甚至还有挑衅目光。我清楚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什么,高大的银发男子,身边挽着纤细窈窕。态度亲昵的美貌少年,这看上去已经足够惊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喜欢带她去剧院等人群密集的场合,她也不喜欢。对她而言,猎食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费尽周章。这个鬼魅女孩居然天生就对生命缺乏好奇,不逗弄,也不怜悯,不轻视,也不尊重。她真是个完美的吸血鬼,我很想这样感叹。

在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鲜感尚未消退之前,她做出过几件令我迷惑和感动的事。

我说过,我曾经开玩笑地把她打扮成男孩带进妓院。最后的一次她几乎玩得过火暴露我们的身份,我不得不带她溜走。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眼睁睁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上身来,因为不晓得她们想做什么所以充满好奇。之后她便在女人试图将酒杯送到她唇边的手腕上开了个足够大的口子,用她尾指上戴着的那颗单粒钻石。那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女人甚至没有丝毫感觉,仍然偎在她的肩上低吟挑逗,努力将一个吻送上她的脸庞。那个时候薇葛已经拿下了她手里的酒杯,握住她的手腕深深吮吸起来。她做那一切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我。

而她抓住的女人已经陷于魔力之下无法自拔,在薇葛嵌入她手腕的牙齿敏锐的撩拨下,她兴奋地喘息起来。

她杀掉那个女人,开始大概是一时高兴的随手,之后便是纯出自然。我怀里搂着另一个半醉的女人,不急着杀死我的牺牲品,只是静静地观察薇葛,看她的嘴唇以那种优雅柔软的姿势慢慢从半昏迷猎物的手腕滑上手臂,肩头,然后是动人的锁骨和脖颈,在因动情的充血而泛出迷人粉红色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动脉上稍作停留,随后便咬了下去。看一个绝色的女孩爱抚另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真是件赏心乐事,她杀死她那一刻的满足和完美更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事做过一两次之后她便厌倦了。最后的那一次,她几乎没有碰那个努力撩拨她的女人。那个明显有法国血统的金发女人被她的冷漠和清俊迷得发疯,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薄纱亵衣几乎褪去大半。包间里弥漫着烈酒和秘药的浓香,光线是刻意造作的昏暗迷离。灯下薇葛那双瑰丽的眼眸益发闪亮。她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怀中的女人,面无表情。我故意不看她。怀里的女人吃吃笑着,含了一口酒送到我的嘴唇,我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庞。

这时女孩飞快地拨开了我的手。她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我着迷地盯着她,房间里俗丽廉价的装潢,暧昧不清的灯光,妖娆窒息的香味,这一切都在冰雪晶莹的她面前无声湮没,她安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女人们诧异地对视,交换着眼神。我要回去。薇葛突然无声地告诉我。她身后的女人慢慢起身,自身后抱住了她。那一瞬我在薇葛眼中发觉了某种预兆,但我来不及也没有必要阻止。她的手臂以那种人类无法做到的姿势柔软拧转,扭住了女人的脖子,轻微的“喀”一声响。她扔掉那具瘫软如泥的尸体。在我怀中的女人发出惊叫之前,薇葛迅速地撞入我怀中,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

我仰面倒上沙发靠背,两个女人的身体在我怀中纠缠,微微撞击着我。其中一个的挣扎迅速消弭。我仰望着绘有彩色春宫图的天花板,那似乎在旋转的男欢女爱,吊灯粉红色的艳光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一切都那样虚妄与空白。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压下了迷香的妖艳。她从我怀中慢慢抬起头来,唇角犹有鲜血滴落。

我注视她的眼睛,那绮丽明亮的瞳孔制约了光线流动,麻木地跟随着我的目光。我叹了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她忽然发脾气地甩开了我,然后突然拖起那个女人的尸体向门上抛了过去。尸体撞开房门,跌落到外面的走廊,端着酒食经过的女侍发出一声狼嗥般的惨叫。

我大惑不解地盯着她,她瞪着我。我们的对视刹那仿佛千年。那一瞬我明白了她眼神中的含义。那种突如其来的领略甚至令我有些心酸。

但我依然保持着我的理智。在人冲进来之前,我抱着她跳出了窗口,径自滑上附近的屋顶,在风中展开她热爱的那种力量。她喜欢飞行,喜欢得超乎一切。也许远离大地可以让她遗忘这些年来所有的不甘和禁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真正是自由的。

她从披风里探出头来看我,细细的手指玩弄着我胸口的表链。我垂下头去亲吻她,她忽然躲开了我的嘴唇,扭过头去。我有一点迷惑,然后突然微笑起来。她的拳头就在那一刻重重地打在我胸口上。我止住笑容,在空中稳住身体,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可爱的孩子,她居然在吃醋呢。

不要这样,薇葛,不要这样。我轻轻地告诉她。这只是一个过程。你要明白。只是个过程而已。

她的齿尖摩挲着我的嘴唇,然后给我的下唇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宁静得像一个婴儿。我没有看出方才的事件对她有丝毫牵绊。

然而第二晚猎食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消失了一个钟头,在我开始担心之前施施然地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意回到我面前。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仿佛布上精美胭脂。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那是喝足血液之后的眼神,满足而慵懒。她偎进我的怀里,索了一个吻。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酒气,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杀了什么人。这时惊呼声和奔跑声纷杂缭乱,远远传来。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灰在空气中浮动,夜空被烈焰蒸干,月亮的脸色惨白而怯懦。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变幻的光影游蛇般流转于玉样脸颊,毫无表情的双眼,紧抿的唇。她看上去就像个执拗的孩子。

那家妓院很快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得以逃生。第一晚的离奇杀人案,次夜的疯狂火灾,两条新闻都上了报。我发现的时候,薇葛正用那份报纸垫着膝盖在剥石榴。她当然不吃,只是一点点熟练地剥开果皮,摘下每一颗晶莹嫩红的石榴籽放在掌心把玩,丝毫不在乎芬芳的汁水印满手掌,留下大片很难洗掉的艳丽痕迹。

石榴汁沁过报纸,到底还是染上她雪白衣襟。她扔掉报纸,石榴滚落到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我地走去浴室。

我拾起那份报纸,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社会版上某一条小小的标题。她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也未曾懂得的标题。

“年轻侯爵对异邦神明的眷恋。”

耸人听闻的题目。我无声地浏览过去。

“萧氏首席继承人,第十三代侯爵萧晴洲同威廉·琼斯爵士来往频繁。琼斯爵士向来以研究东方奇妙的梵语见称,不久之前,他刚刚向孟加拉亚洲学会宣布,‘无论梵语多么古旧,它具有奇妙的结构;它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词汇丰富,比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任何一者更优美得多。’

年轻的侯爵大人没有否认他对于琼斯爵士的研究所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虽然他和琼斯爵士都拒绝透露原因。”

我握紧手指,然后突然放松,一缕轻烟腾起。报纸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化作一团火焰,坠到地面,倏而成灰。

薇葛,我的薇葛,也许,或者,难道,这就是命运。

之五 芸烟

“这是什么?”

她终于肯对我发出声音。我着迷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仿佛品尝某种质感柔软粘稠的蜜冻一样,让舌尖一丝丝滑过表面,攫取一点慢慢品味,让那辛涩的甜美一缕缕下滑到舌底,经过喉咙,沉淀成胃里一点珍贵的暖意。

清冷微沙的嗓音,那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声音,傲慢而美丽。

我闭着眼睛看她,用此时这难以解释的,又悲凉又兴奋的心情,温柔地注视她。她,和她手中那柄古怪的刀,七寸刀锋细薄柔亮,苍白如水。那柄刀在二十二年前就失去了刀鞘,在它归属这一任主人的瞬间。她慢慢地握住刀柄,将刀刃横在眼前,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老练眼光仔细打量,青墨双色的瞳孔含着一线幽光,静静地滑过刀锋。她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住了刀刃正中的血纹骨,那样巧妙而娴熟的姿势,她独有的姿势。

是的,那是她的刀。霞月刃。

我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将自己完全放松,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可以掌管那种名叫命运的东西。

“这是你的刀,薇葛。”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抬起头来看我。“我的?”

“你的。”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害怕惊吓了她。“你的刀,你用过它,用了很久。你重视它胜过很多东西。这是你拥有的第一件礼物,你自己挑选了它,它也挑选了你。”

是的,我知道那一切,我全都知道。

她诧异地注视我,再注视手里的刀,突然一反手将刀锋滑进衣袖,那个动作简直浑然天成。我猛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嘴唇毫无血色。

我几乎再度开始痛恨自己了。

“我……这样做过。”她茫然地看着我,“我的刀?”

“你的。”

我一伸手便把她揽入怀中,用我所能做到最快的速度。我慢慢握住她的手,纤细冰冷的手腕在我手中,她在我怀中,一切却那样不真实,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我摩挲着她左腕上的玉镯,低下头轻轻亲吻光滑翡翠。然后我突然扯开了她的衣襟。裂帛声起,绫罗碎落,我贴住她心口,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我掌心下沉稳冷静地跳动,没有一丝动荡。我疲倦地垂下了头。

“薇葛,你是否记得这个,还有那一切。”

我的指尖轻轻滑过苍白肌肤上那一枚淡红的伤痕,极窄,极淡,像一丝蜂鸟的羽毛贴伏在少女微微跳动的心口。她所有的伤口都痊愈都消失,在那一夜之后,在我纯粹的血液注入她身体之后。然而只有这一处创痕,淡漠而美丽,似乎将要作为她永远的勋章留下来。

宽不盈寸,深有七寸。从最初见到这伤痕那一刻我便完全相信了那个家族的诅咒和预言。雪寂花飞的1782,瑟寒,霞月,那两柄刀先后没入我怀中的这个纤柔身体。她本应是具尸体,这如花容颜早已应该在地底沉埋经年。然而她活了过来,活成今天的这个样子,违背了预言,逃离了诅咒。那道妩媚伤痕难道就是证据。

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霞月从她袖中滑落,我接住,然后重新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慢慢滑下我的膝头,然后后退,脸上是那种受惊的表情,小女孩一样又脆弱又梦幻的表情,那种努力说服自己却明知无法成功的挣扎,我几乎想要重新抱紧她。虽然几乎扭曲,那张脸还是美得教人惊心。她突然回身一溜烟地逃走。我听见门被重重摔上,之后是花瓶的碎裂声,画框从墙上跌落,窗纱被用力撕破时绝望的嘶鸣,什么东西砸到钢琴上,琴盖碎裂,黑白琴键一齐惨叫,惊天动地,惊心动魄。

我走过去敲敲门,“薇葛?”

她不理我。破坏声一阵大似一阵。我深深叹口气,“薇葛,别碰那些鱼。”

回答我的是鱼缸碎在门板上的巨响。水从脚下的缝隙里流出来,浸湿刺绣地毯。她一声不出地继续着破坏。我能看见她用力踩碎那些滑溜溜的日本金鱼时,一样漠然无神的眼睛。

我一掌震开了门,几乎撞到她身上。我笔直走向她,抓住她的肩头。她安静地拼命挣扎,我用力将她按倒在一张比较完好的椅子上,看着她,我问,“薇葛,你到底想要怎样。”

她挣扎,不回答。我扣住她,逼她正视我。她突然一反手抓住我手臂,指甲用力划破衣袖,血色飞快沁出来。我不理睬那个,只凝视她的眼睛。她拼命扭动撕打,就是不肯正视我。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叫她。这一刻,她分明在与自己为敌。

“放手啊!”她突然大叫,声音尖锐而出奇纤细。

“放开我,巴瑟洛缪!”

我放开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她连头也不肯抬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那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那都是怎么回事?”她猛然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我骤然震动。四年了,我不曾看见她的眼泪。那四年之前亦几乎不曾。这凛冽如冰雪,璀璨如蔷薇的女孩,她能够为谁落泪。我只知道,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我轻轻地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扑过来,推倒了我。我仰面倒在地毯上,后脑撞得有一点钝痛。要躲开她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突然就是不想躲开。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没有逃避的理由和借口,或者,我也根本不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她伏在我身上,冰冷的手指卡住我的喉咙。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决定了这样做……凭什么!”她长发凌乱,苍白的唇颤抖,绯红泪痕垂下脸颊,滑到唇边,居然分外娇艳。

这一块血泪迷蒙的冰凌玉。

“你到底是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又想要我怎么样呢?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又想给我什么?”

太多什么,太多为什么。太多。我不能解释也无须解释。我知道她知道,我明白她明白,至少,她会明白。

她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颓然伏倒在我身上。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冰冷潮湿的脸庞紧紧贴着我的锁骨,我能感到她柔软的心跳突然散乱。

“巴瑟洛缪。”她的语气脆弱而肯定。

“你太自私了。”

你就像伦敦城上空的月亮一样,自私而冷酷。你根本看不见一切,你什么都看不见。

她喃喃地呻吟着,手指用力抓紧了我,柔嫩冷香的嘴唇突然覆盖上来。

散乱的书本在身下硌得我有些疼痛。漏网的金鱼在我的发丝里沙沙地蹦跳。地毯上到处都嵌着古瓷和琉璃制品的碎片。空气中飘浮着绝望的味道。可是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切。我探出手便抱紧了她,将她向我用力拉近。

这简直又像一个梦,一个梦。那样浪荡放纵且不真实。有生之年我可以记得的,是她那一夜荡漾的长发,诡异的神情,紧闭的双眸,齿尖深深嵌入苍白的嘴唇,诱惑的喘息和清楚感知的心跳。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清楚地感觉她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她——便着了魔的我,得不到她,得不到她便永世虚无。那说永远就是永远,因为我不会老不会死,你知道的。永世虚无,太可怕的预言。然而那时我真的那样觉得,下定决心,得到她,否则便虚度流年。那样的欲望引导我走到今日的结局。也许这并不能作为一个结局。

之后我抱她去浴室。她无力地任我摆布。她将自己埋在水底静静地仰视我,我知道,但是无话可说。她伸出手,抓住自己的长发,那墨蛇般游曳于晶莹水波中的发丝分外柔软缠绵。她用力抓着自己,似乎想这样把自己提出水面。我终于伸出手去托起了她。

“你会带给我那一切。”

她伏在我膝上,垂着头,毫无表情的声音,宁静如月华坠地。

“是的。”我说,手指沿她晶莹轮廓边缘轻轻擦过,然后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一切,那本来就是你的。”

我能感到她绝色的眼眸死死地钉住我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无法分辨也没有力气分辨。她的眼神,我可以期待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敢期待。

“我的。”她点头再点头,“我的。”

一抔水花突然扬起,狠狠地泼向我,没有抵达便摔碎在地。她喘息着,目光自森森散乱的长发下笔直射出,雪夜郊狼一样绝望暴戾的目光。她用那种目光撕扯着我,摇撼着我,击打着我。

她轻轻地说。

“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

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在那一瞬间。

那一瞬,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稍纵即逝,那种灵光乍现,我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已逃脱。在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那时的所有,太清楚的记忆是种折磨,我清楚记得她的眼神和姿态,动作和语气,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想起,那一瞬,我似乎是可以得到什么的。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那一夜我带回一些东西给她。放在门厅的银盘里等她自己发现。镶了银边的洁白信封,青绫纸,信封右下角印一弯新月,花纹微微凸起。她很快就拿着它来找我,挑起眉,疑问的姿态。我示意她打开,信封里滑落一张请柬,白底银字,她读着,然后皱起眉。我心醉神迷地盯着她稚气的神情和妖媚容颜,多么不搭调然而和谐的美。

“这是什么东西?”

请柬。薇葛。那是一场将令整个伦敦城为之动容的婚礼。萧家第十三代侯爵同诺森伯雷公爵千金的联姻。

她看着我,神色里有一丝茫然和惊恐。我垂下眼睛,让她自己思索挣扎。

直到很久之后我也无法确定,我究竟是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但我已经无法收回那一切了。

这和我有关系,是么?

我抬起头,看到她睁大的眼睛,双色的眼眸因为某种预知的紧张而湮没了瞳孔中迷人的蓝,幽暗的气息浮荡在眼底眉间,她等待着我的答案。我没有回答。

随后的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找资料,以那种吸血鬼的思维和分辨力迅速地浏览着她能够找到的一切。每一点消息都不放过,哪怕是报纸夹缝里的一丝启事。我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她坐在地毯上,微微颤抖着翻动纸页,眼光里充溢着可怕的执著和不可置信。最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我无言以对。

她抛开簌簌作响的纸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仰起头,鼻尖几乎顶到我下颏。她重复了一遍,“我是谁?”

那是什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对还是错。”

“那难道我就知道吗!”

她猛然扑进我怀里,双手扯住我的衣领拼命摇晃。清亮的眼瞳里燃着青色的火。

“你暗示我却不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究竟在对我做什么?”

我任她摇晃,轻声问,“你知道你是什么吗,薇葛?”

她征住,过了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什么?”

你难道没有一点疑问吗,薇葛。你,和我。我们身边的人,外面街道上行走着谈笑着的人,我们可以清楚听到他们,闻到他们,杀死他们。那些人。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一切,这些不同,这些原因。为什么你一直都会如此平静。

眼泪突然滑落下来。她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红骨明珠般的泪滴絮絮不绝滚落衣襟。良久,她慢慢地放开了我,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那声音轻细欲折,仿佛游丝寸断。

原来梦真的是不能够做一辈子的。

“巴瑟洛缪,你真让我绝望。”

那句话令我动容,然而她不再解释。

她穿上月色长衫,将长发挽在脑后打了个结,末端松松垂下。我听着她妆扮的声响,出门,关门,走下楼梯。她走出花园后门,在那里茫然地停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地走向某个方向。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注视她。她愈来愈远的轻盈背影。然后我飞身掠出了窗口。

她没有发现我。我在她附近的街道上穿行,看着她拐进一条小巷,一个年轻人跟着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抓她镶满粉红珍珠的项圈,被她利落地击倒,然后迅速咬住他的脖子。片刻之后她抚平衣襟,翩翩走出黑暗,带着面颊上婴儿般娇嫩的红晕和稍稍隐去锐利的明丽目光,没入煤气灯投下的温柔光亮里。

来这里,薇葛。我轻柔地召唤着她,注视着那个女孩以飞鸟般伶俐姿势翻过高墙,踏入庭园。她自空荡荡的车道上走过,两旁的树木上缀满彩灯,有的熄灭有的没有,幽幽的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看尽繁华。枝头有丝绫扎成的鸢尾和百合在空中飘荡,散发阵阵奇香。她停在一棵树下,伸手碰触那精致的装饰,我轻轻将一朵百合放在她洁白掌心。

她并没有吃惊,仰起头来,看着我从空中飘落。

“这真的是一场婚礼。”她低低地说。面对着那令人昏眩的奢靡与华美。

我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们绕开夜巡的侍卫,穿过开满白玫瑰和金链花的园囿,来到主宅。后花园中栽满桂婴,水池中有青色莲花夜夜波光浮动,将池水映成幽蓝。月华如梦,空气中有清冷芳香缠绵不散。我把她带进桂婴林中那一刻,薇葛的神情突然改变。她对着虚空探出手去,苍白手指轻轻拂过夜幕下的林影。四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呼吸过的空气,触碰过的氤氲,这是她埋葬宿命的庭园。四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那个频频游荡在林中踏碎朝露的纤丽幽灵,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她转过身,仿佛被某种丝线牵引着,走向宅邸。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拉扯着嵌进墙壁的藤萝,手指探进石缝,整个人像一朵飘浮在高楼上的水云。她慢慢攀高,衣摆在身后飘曳,慢慢登上阳台。她知道该去哪里。

踩过细碎青苔,踏上窗台,落地长窗后是熟悉的书房。对她而言,太熟悉,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愣在了那里,真正的,无能为力的怔忡。而她的面前便是那个男子。

我静静屏住呼吸。薇葛,她会怎样,我期待她的反应。霎那我不曾察觉自己的心头其实充满恐惧,所有一切都凝固在那里,我无能为力。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个二十三岁的男子。长发稍稍剪短一点,轻柔地垂在肩上,刘海却比从前更长了些,幽幽地抚弄着碧绿目光。他无力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紧握着细长精致的刀鞘。是的,刀鞘。他握的太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变了一些,也许是很多。高挑,也瘦削了几分,轮廓益发清显,气息却幽沉。衣袖下露出苍白纤细手腕,骨棱凸显,散发着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

那几乎是这一家的人固有的气质。

他把额头枕在手腕上,一动不动,目光垂落。

薇葛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她握紧了手指。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扭曲的细碎声响。

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年轻的英国人,大概是新任管家。薇葛不能而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恭敬地垂手而立,“爵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晴洲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对了那无意退下的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可以休息了。”

“爵爷。”管家欲言又止。

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缓缓转过了头,目光如水,幽幽掠过面前的忠仆。

“我说,您可以休息了。”

他微笑着,那种微笑却无疑可以令人窒息。我怔了一下。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尚未退去。

萧晴洲,他几时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的祖父,那个坦然同魔鬼讨价还价的老人,他很像他,如今。

一声微微的震荡越过浮空。空气为之一震,冷意飞散。没有声响,只是刃光冰凉逼退夜色。他缓缓抽出了那柄刀,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握住,细长单薄刀锋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子,静静停在眼前。

一痕水光习习漫过眼底。

瑟瑟寒。

那已经属于他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一点点将瑟寒重新收入鞘中。他握着它,醉汉般踉跄着步子走到窗边,扶住玻璃。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月色,仿佛疯魔。

“samsara - davanala - lidha - loka – / ranaya karunya-ghanaghanatvam / praptasya kalyana - gunarnavasya / vande guroh sri - caranaravindam ……”

悠扬而绝望的吟唱。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是古老的梵歌。

眷恋异邦神明的年轻侯爵,不过只是一个在印度玄学中寻求安慰的年轻男子。

物质存在如同森林大火。

灵性导师秉承慈悲之洋的恩赐,普渡苦难无边的物质世界,就如雨云骤降,熄灭熊熊烈火。

灵性导师呀,您是吉庆之洋。

在您的莲花足下,我虔诚地顶拜您。

他能够知道,他思念的人,他深爱的无法摆脱不能遗忘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么。

他看不见她,那鬼魅般的女孩。她隐身在夜色之中,没有对他显现她的姿影。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新婚之夜。

他在想念那一朵一生只燃过一次的火焰,只开过一次的花。那一夜,在他面前,在他手中那柄妖异的刀下徐徐飘落。

四年了。

他静静地抵在窗上,垂下头去,修长手指一点点擦过冰冷玻璃,无力地垂落。

薇葛注视着他,她的手指贴在窗上,随着他滑下的指尖一点点移动,毫无相差的动作。她触摸着不可触及的他,感受着他。

他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我相信薇葛是不能够听到的。可是那个瞬间,她突然震动。

他喃喃地念着,“薇,我的薇。”然后轻声微笑起来,笑声低柔满布凄凉。是满心明知故犯的快意和心甘情愿的自作聪明,混成那种天真的,盲目的凄凉。

明镜般苍白透明的琼骨玻璃上,渐有绯红水痕滑落。一点点一滴滴,清冷浅淡,如漫漠雨丝。女孩柔软的身体紧紧贴附在那里,洁白手指狠狠地剜刻着玻璃,又近乎神经质地蜷曲起来。她突然抬起泪眼,华彩惨丽的眼眸深处掠过了那种前所未有却似曾相识的光亮。她看到她自己的双手,指甲呈现出奇异的晶莹冰冷光泽,那与人类迥然的美,那种尖锐而超脱的气息。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她伏在那面长窗上,静静地哭泣起来。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之六 破盅

她似乎再也不想理睬我了。

非但如此,她拒绝和我同棺共眠。每个白天她把自己关进衣橱。到了晚上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深处。如果我想要,我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实在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是对我自己。我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清楚我在做什么。天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呢。

薇葛的杀戮和从前一样疯狂,只是似乎少了几分残忍的味道。她再也不肯直接接触猎物的身体,一碰到温热充血的皮肤,她立刻脸色惨白开始干呕,看上去似乎所有内脏都在翻搅,那样的难过。我想那是因为她记起了那些——至少是隐约的印象。1782年,我把她从爱丁堡带去伦敦的那一夜,我杀掉了所有的人,并恶作剧地将那个垂死的老管家塞给了她,我知道那是她很喜欢很依赖的人。高烧糊涂的女孩就那样在我的魔力之下恍惚,她吸了他的血。

那大概就是她如此执拗的原因。

所以当我把那根特意打造的银管送给她时,她没有拒绝。之前她足有三天没有出房间,饿得奄奄一息,我把血注入高脚杯里硬灌她喝下去。她差一点全吐出来。她甚至连动物也不能碰一下。这简直疯了。吸血鬼挨饿,那真是太可怕的事。你无法想象不老不死的生灵忍受这种最本质折磨时的痛苦。大概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享乐,所以被剥夺的时候痛苦也相应加倍。

这就是报应。

她一点点记起那些曾经,也一点点恢复成那个女孩。她走得越来越远。冷漠,高傲,目中无人,然而加倍绝望,自卑且自怜,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完全的萧晴溦也不是完全的吸血鬼,我到底造就出了什么东西。神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当真存在一个神。

她回到那座大宅去捡拾她的记忆,夜夜如是。她在那个年轻男子身边停留。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他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她凝视他的容颜,端详他凝碧双眸深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桂婴园中,清芬如岚,她静静地徘徊在那里,寻找着那十九年似水韶光浅淡痕迹。

那并非闪光宝石。只是每多一些便痛楚一分的伤痕。然而她不肯也不能放弃。

我同她,我们几时开始了这样无声的对峙。

我在许久之后告诉她那样的事实。自己脸上的笑意,看在她眼里应该淡然而残忍。

她并不问我那些事,发生过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她想要知道。何况她应该知道。那一切并不全是我的罪孽。我不想推托,但那的确是事实。

1782年的那一夜,我把她从爱丁堡带到纽卡斯尔,乘上柯敏备好的旅车。然后经一日的行程回到伦敦。

那里,薇葛,你所见到的那间地下密室,我两年来居留的地方。那其实就在萧家大宅的正下方。

我注视她如中电殛的神情。刹那之间,前因后果,有些什么恶毒而无法挽回的因果骤然纠缠,瞬间便击溃了她。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水色的刀锋猛然出袖,横在自己胸前。我知道她已经无力言语。

“是你在算计我……一切,是早已筹划好的?”

我望着她深黯幽艳的眼眸,突然痛楚得窒息。无法挽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得不到我的回答,她突然一刀戳向自己胸口,然而刀刃尚未来得及划破衣衫,我已经将她的手腕牢牢扣在掌心。我盯着她,突然摔开手。她咬牙握紧霞月刃,却到底无能为力,任它跌落在地。右手软软地垂下,那纤细手腕已经被我折断。我有一瞬间的愤怒和悲哀,对了我,她居然敢如此决绝。

这只是小小的惩罚和警告,我明白,她也明白。因为甚至不消二十四小时,她碎断的腕骨便会痊愈得完好无损。

她转身狂奔而去。那样的速度和姿势,仿佛断翅的蜻蜓在在风中飞舞,曳出青丝般纤细流转的痕迹。

“我没有。”我低声说,不知是对她,还是坦白给自己。

我没有。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是她,只有她啊。

这女孩到底还是知道一切。可是我要怎样对她讲明。一切因果,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纠缠。我能够要她明白我吗?我可以吗?我没有那个把握。

萧家第十二代主君同我的交易,并非她所了解的那样简单。

我在1780年来到伦敦,找到了萧家主君。我同他谈了那笔交易。并得到了那个藏身之地。但我并没有在那里停留过很久。

柯敏随我来到了伦敦,并为我在伦敦郊外买了宅邸。两年之后,我便得回了我的报酬。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

我还记得那个老人对我提出请求时的高傲口吻。他明明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然而他镇定如胜券在握。我很难不佩服他。果然是世家主君风范。在那样的黑夜里面对我这种怪物仍然举重若轻。他安静听完我的要求,然后对我说出了他的条件。

“我要你替我完成这一代萧氏主君的更迭。要你保证我所选中的那个孩子的安全,直到他满二十岁顺利继承爵位。我要你保护萧家这一代当家人的传承安然无恙。”

“如果我答应你……”

他打断我,打断一个非人类的怪物,眼神明亮仿佛流火。“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便给你你想要的那个孩子。薇葛蕤·萧。”

他轻轻地说,“她的名字是萧晴溦。”

“巴瑟洛缪,我信任你。我可以把我的孙女给你作为报酬,不过,你最好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方式将她带走。我说过,我要你保护萧家这一代当家人的传承……”他微微一顿,“安然无恙。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明明白白地对我宣布了那个结果。

我叫柯敏去定做一具棺材,是那种东方的样式,那其实很像一个箱子。手工极其精致,黑漆洒银,和我要求的一样,棺盖内侧和内壁布满雕花和嵌饰,花纹辗转。我打开柯敏送来的那几只深褐色玻璃瓶,浓香四溢,如同活物一般满室侵略游走。那是极品的花草精油,混了昂贵的龙涎香,调配出独一无二的诡异芬芳。一公吨花朵只能提炼出半公升精油,用于调配这样的香料更要浪费许多,余下的少得可怜。应该算是无价之宝吧。我顺手把其中一只瓶子扔进棺材,打碎在底板上。香精迅速沁入木纹深处。余下的那几瓶,我将它们细细地涂在那些花纹上。

我亲手做这些工作,因为……我不愿亦不敢承认,可是,实在是太无聊了。

难道那个女孩几乎已经遗忘了我。我一边做着一边思考,但这只能让我更头痛。

棺材里衬了素白丝缎。她躺在上面应该会很好看。这并不能算是赞美吧,对于凡人而言。对于吸血鬼而言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古老的吸血鬼都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另一个吸血鬼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也许我是个例外。一个不大好的例外。

做这些细致的工作用了大概三天。那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她,她似乎没有回来。我有点忍无可忍。第四天的傍晚我醒来,径自去她的房间。她向来比我醒的要晚,那是年轻的缘故。我打开衣橱门的时候她正缩在一堆丝绸衬裙和男式衬衫中间,在灯下微微眯着眼睛,带几分难得一见的迷糊慵懒。那种致命的可爱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灰飞烟灭,小小的暹罗猫探出了她尖利的脚爪。我一把抓住了她。

霞月突然出袖,一刀清寒刺向我心口。她似乎早有准备,只是仍然不够快,那是没办法的。我反手夺下霞月,用力把她从衣橱里拉出来。她像只野猫拼命撕咬挣扎,我把她扯进套间,狠狠甩过去。她跌倒在地。抬起头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一件可怕的礼物。

她放声尖叫,一声又一声,毫无意义的惨厉,直到渐渐疲惫停歇下来。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要么自己进去,要么我扔你进去。”

她直直地瞪着我,牙齿咬着舌尖,那样凝固了片刻之后,她抓住棺材边沿,翻身跳了进去。

青棕色的长发像一片月光下的湖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璀璨光辉,在洁白丝缎上习习铺散开来。她躺在那里冷酷而凶狠地盯着我,一动不动。平心而论,即使是那样的注视,她神情之中楚楚动人的委屈仍然几乎让我心软。

我想我真的是完了。

我甩手把刀抛进她怀里,然后一把推上了棺盖。合拢的瞬间她似乎又发出一声尖叫,我静下来细听,却又无声。我有点疑心那大概是我的幻觉。

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之七 缘蚀

—薇葛蕤—

我到底还是我了。

那一晚,巴瑟洛缪,无论我有多不愿叫出他的名字,那仍然是他。他把我关在那个芳香四溢令人昏眩的箱子里很久,等到我终于有勇气爬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在隔壁人家的房顶上抓住了一只野猫,过后把尸体塞进了他家的烟囱。如果你要说那是发脾气或者泄愤,那也由得你。我吸了那一点血之后回到棺材里继续睡下去,很奇怪,我的身体并不排斥这座新的睡床。虽然它实在很像个装潢华美的箱子。我陷入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万里长梦。梦中我看见很多事,听见很多事,可是那些都是真的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在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仰望低低的棺盖,花香缭绕,我能够闻到的却只有刺鼻血腥。梦中的一切……难道那真的不是梦。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我身边的人,巴瑟洛缪,他告诉过我什么,那又能够证实什么。我很想抱住头大声尖叫。他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是每一件都带着隐藏和否认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逃避。我真的想挣脱想找回吗?我在找寻什么呢?

然而那个高挑俊逸的男子,那个名叫萧晴洲的青年侯爵。他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见到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那是太奇异的,作为一个吸血鬼我几乎遗忘了痛楚的滋味。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开始无法明白什么是痛,怎样叫痛。你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很久之后我听过那样一个比方:像失去了肢体的人,坚持说原本生长着肢体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我想就是那种感觉,只是与之相反,我知道那是会痛的,然而我不能确定那感觉是否就是。它是存在的,很真实,然而我无法感觉无法阻止和控制。可是那张容颜,还有他的眼神撞入我心头的瞬间,我无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握紧揉拧,鲜血淋漓地迸碎。

我知道我是认得他的。在他呼唤那个名字的瞬间。那个字,像一块小小的寒冰坠入我的心口,灼烧的感觉。

他一直在默念那个名字,那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薇。

我夜夜在他窗外徘徊,隐身在夜色中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停留在书房,花瓶中日日插满大簇火红蔷薇。我喜欢那种花,无法解释的喜欢。而他对它们的情态绝对可以称作迷恋。

我观察他很多年,这已经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陪伴。那是我夜夜除了杀人之外唯一的消遣。听从了自己的直觉,我想要在他身边停留,只是简简单单地注视他,不做更多。我不敢琢磨这依恋的原因。

他一点点地改变着,由一个清俊迷人的青年走入成熟。碧绿清澈目光依旧华美夺人,但渐趋柔和容忍,多了那股手握天下的沉静悠然之气。他渐渐地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很冷漠,姿势凌厉果敢。他是一个当朝权贵,且长袖善舞。他对待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务,做不同的决定,那种幽沉清冷的气息却始终不变,即使笑容璀璨,我仍然能够看见那种伤感。他看上去就像缺少了一块的精美拼图,幽幽的,始终布满无法成真的缺憾。

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但那又怎样,我可以浪费的资本,是永远。

“你知道你自己吗?”

某一个夜晚我躲在棺材里,屏息静气地装睡,巴瑟洛缪的声音就在耳边悠悠回荡。他就在附近,他知道我没睡,更知道我不能拒绝倾听。

他重复地问着我,几乎让我发疯。

“你知道你自己吗?”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推开棺盖,他就坐在我面前,神色宁静。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用力摇头,我到底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啊。

你不敢去认证那个事实,薇葛,你不敢。他蔚蓝的眼睛像两块晶莹的水晶。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去面对那个事实。

“不!”

他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庞。

“你知道了一切。薇葛。你分明知道。那个家族的历史,1782年的那个雪夜,在伦敦,在萧家嫡长子的私邸,发生了什么,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深深刺入我脑海中,用力翻搅,我感觉自己的脑浆似乎要熔化然后沸腾。我拼命摇着头,直到它几乎要从我的脖子上掉下来。我死死地握紧手指,血沁出来,滑过指节一丝丝滴落。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重新明白了痛楚的含义,那感觉令我不致昏眩。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后倒去,仰面跌进棺材。我抓住边沿控住自己,盯着他,他蓝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沉伤,我闭了一下眼睛,不能确定我看到什么。太清晰的伤感,那难道是他,那不可能是他。

他轻柔地对我说着,声调飘摇透入空气深处,一点点缠绵理智。我汗毛直竖,我记得这声调,这语气这神情。记忆如雪片纷飞,杂乱纷繁曳过眼前。壁炉的火光,血红的玫瑰,凄冷夜风,青蓝月色下黑色的树枝摇曳。雪花如羽衣幕天席地,血,温暖绵延的血流过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抱起了我。他那样叫着我,用一个古怪温柔的名字。

“薇葛,我的小公主。”

我猛然放声大叫,软倒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模糊淆乱,色彩和声音在光阴的另一半那不可知的调色盘上被煎熬,被碾压和搅拌,最终合成流转盘旋的恐惧。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直到声带到达极限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语气令人疯狂的轻柔,可怕且可恨到极致。

“薇葛,薇葛。这就是你的名字,这就是你。那个夜晚是真的,霞月刃是真的,萧晴洲是真的。还有那些死亡,那些血和尸体,那些牺牲。那都是真的。

你所杀死的人,为你所死去的人。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真实的记忆。

薇葛,这是事实。你就是霞月刃的主人。

你就是萧家的萧晴溦。”

我似乎已经不能够更绝望了。

巴瑟洛缪,他就是那样把一切推给了我。那些足以令我再次想要去死的事实。

我没有那样做。不是不想,而是我突然发觉了什么,这个觉悟令我加倍绝望。

我居然连去死的目的都没有。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如果我死掉,那么我是什么,还是什么。萧家的萧晴溦,罪孽的美人,红颜祸水。他们那样说,那样流传那样记载。是我杀了他们,萧家的族人。我的生身父亲和亲生哥哥。我血脉相连的亲族。那的确是事实,我不能否认的事实。最简洁,最真实,也最是伤人。

无论怎样我都已经被钉上了光阴的屏风,像阿尔弗雷德刺出的那一剑,像那幅行猎图上永不褪去的一片氤氲血迹。像我心口纤细绯红的一道伤痕。

我无能为力。一如巴瑟洛缪所言,我早已死去。没有人会相信如今的这具行尸走肉,这夜夜依赖活人的鲜血长生不老的少女,她仍是萧晴溦。就算是又怎样呢,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那一霎烟消云散,包括我自己。留下来的,不过只有一个男人脆弱的、孤孤单单的牵念而已。

晴洲。晴洲。

我死去的次年,他顺利继承爵位,成为萧氏第十三代主君。再次年,他同诺森伯雷公爵小姐订婚,两年之后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美满无瑕,花好月圆。曾经的那个骄狂不羁少年一转而成为优雅深沉的萧家主人,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过,我仍然记得我曾经那样说过,晴洲,我要做他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而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苟活的鬼魅,颓靡的幽灵。我只是作为一个魔鬼喜爱的玩具才被妥帖地保留下来。我是他定购的牺牲品,是萧家为自己的未来坦然付出的筹码。

从头到尾,我只是一颗棋。不过如此。

我的一生一世,昨是今非。

只有他记得我,晴洲,他深深地思念着我,可是即使那样……那又怎么样呢。从侍女们的抱怨和坊间小报关于社交场的传闻中,我知道他冷落娇妻多年。结婚翌年得子,取名雅闲。萧雅闲,纤丽的名字。那个孩子生得很美,但不是很像他。对于萧家未来的继承人而言,似乎太过柔弱了。虽然那也不能代表一切。

是啊,就像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不能忘掉的那个人,那样柔和而美丽,作风却是无与伦比的狠辣决绝,罔顾一切。我永远的哥哥,我亲爱的晴游。

那一生,欠他至今,伤他至今,负他至今。

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发疯的。

1792年7月7日。晴洲独自赴爱丁堡封地。我很想跟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进行一次旅行。我怎样携带棺材,白昼的时候我在哪里逃避日光。我十分烦恼,我知道他这次旅行的原因。七月七日,那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爱丁堡,雨苑,我们真正属于了彼此。我想去,想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已经是我这些年来夜夜无归的寄托。

我在房间里烦躁地打转。门被轻柔敲响,然后柯敏走了进来。这个冷漠的男人,他总是面无表情,而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巴瑟洛缪的管家,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我不明白吸血鬼为什么会接近和信任一个人类。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想法,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两个妖怪,吸血为生,残杀人命的妖怪。

他对我鞠躬,然后示意我下楼去。我盯着他,考虑了几秒钟,之后依从了他。

花园后门口有一辆马车,我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晚的时候我坐在车厢顶上沉思,疾风扬起长发和长长腰带,洁白衣袂飘荡。路过的旅人大概会以为他们看见了缠上这辆马车的鬼魅。我稳稳地坐在疾驰的车上,柯敏亲自驾车,到了白天便交给沿途雇佣的车夫。他则回到车厢里看管我和我的棺材。我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巴瑟洛缪的意思。可是那个妖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我想他能够听到我的心事。我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总是很快被满足。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让我轻易地如愿以偿,仿佛童话中的神灯精灵。只是他不是精灵而是个吸血鬼。

然而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明白这怨恨的理由。

我们很快便到达了爱丁堡,几乎和晴洲的车队同时抵达。柯敏在雨苑附近的乡间安置了住处。他谨慎而简单地提醒我,最好不要在这小小的村镇杀人,那样会引起很大麻烦。我没有理他,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小姐想在这里停留多久?”

“你管不着。”

我承认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午夜时分我来到……或许称之为回到更为恰当,那个房间。我用脚尖踏在狭窄石缝,攀上墙壁,溜到晴洲窗前。那个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贪婪地凝视着那一切,曾经,那个年轻的女孩属于那里。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留在他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就像一个人,一个身体里的两道灵魂。

然而我终于离开了他。

那些记忆渐渐远去,终于化作了幽冥之中洁白而斑斓,甜美而苦涩的花朵。

他仍然住在那个房间。我看见他在深夜徘徊,脚步停在曾经属于我的那扇门前。他迟疑,摇摆,踌躇,颤抖,然而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那个房间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十年了,自他继位而始,爱丁堡的封地成为禁地。他传下禁令,萧氏子孙再也不得出入于此。雨苑的一切都不许改变分毫,尤其是我的那个房间。那幅肖像……我知道他不敢靠近的原因,那幅画上有他亲手用银粉写下的字迹。

Vagary·Soar。1763—1782。

再没有多一个字。如此简单,然而那就是我。

他说过的,即使我死去,他也断不会为我放弃这人间烟火。那些言词在我心头如此清晰,恍如昨日。而我,也说过,即使我有朝一日为他而死,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滴泪。

曾经有那么一夜,他在我的肖像前泪如雨下。

足够了。

我微笑着注视他,这一个气度沉稳容止优雅的二十九岁男人。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斟上一杯酒,慢慢啜饮。几乎看不出的死结蹙在俊挑眉心,他安静地,不为人知地长长叹息。

我轻柔踏上阳台的瞬间,他突然抬起了头,然后放下酒杯走了过来。我怔怔地立在那里,在那几秒钟里我惊恐得无法动弹。我遗忘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能发生的所有后果。

他一把掀开了窗幔。

我听到他胸腔深处一声巨大的震动,然而他并没有叫出声来。他用力推开落地长窗,奔上阳台。他四下张望,月光跃出层云,扑上他苍白脸孔。他猛然颤抖起来,然后终于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握紧雕栏。

我悬在阳台下面,手指插进墙缝稳住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那一把垂在身边的藤萝。

那一瞬我别无选择,只有仰面跌落下去。然而他还是看见了我。虽然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他喃喃地,哽咽着念出那个名字,“薇。”

“薇,是你,我知道是你。十年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他在我头顶低声饮泣,放弃了侯爵之尊,抛下了宁雅面具,他还是当年的萧晴洲。

他说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无法看到。

晴洲,你错了啊。我们的未来并不存在,我唯一能够为你做到的,不过是,不再为你留下来。

“薇,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让自己失去了你。”

薇,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爱情随风扬长而去,我恨我曾经那么寂静。

“薇。”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幽灵。我微笑,已经麻木了泪水,遗忘了伤悲。然而他接下来的话令我瞬间僵住,无法动弹。

“薇,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那一夜,那时,若不是那些事情,我早已告诉了你。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告诉自己,不急,惊喜过早地揭开谜底就根本无趣。我总是告诉自己,还有时间,一切都不晚。”

他猛然伏倒在地,泪流满面。

“薇,我错了,我错了。一切都太晚了。薇,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傻,我早就该告诉你的。那一次,晴游的生日之后,爷爷叫我回伦敦……”他泣不成声,软软地靠在那里,目光游离。

他低低地惨笑起来。

“你不知道,薇,那一次,他是真的答应了你我的婚事。”

之八 寒归

—Bartholomew—

我不知道在爱丁堡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归来的女孩,她的眼神益发不同以往。多出的那种情绪,几乎可以叫做疯狂。

那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放下书本,看着她,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她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目光冰冷。

我叹了口气,“哪件事?”

你不是会读心吗!我清楚听见她如此质问。我重新叹了口气,“薇葛,薇葛。”

她侧开眼神,声音突然低弱,“晴洲,他和我的婚约。”

我垂下头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微笑起来。她一直在颤抖,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她今夜大概没有喝足。我突然到了她面前,那种速度和动作令她猛然一震,我揽住她清瘦肩头。“薇葛,跟我出去吧。”

她用力推开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或不是,对你可有区别?”拈起她一丝长发轻轻缠上指尖把玩,我不看她,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然而那是事实。

“……为什么!”

那是真的……那居然是真的。她喃喃地念着,语调之绝望出乎我意料。她期望什么,难道她期望在我这里得到一个否定,一个谎言?

难道她期望我给她谎言?

我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被牺牲的是你,薇葛?我重新将她抱入怀中,女孩纤柔冰冷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填满一部分空虚,另一部分则强调着这空虚的诱惑。为什么被许下了诺言,仍然不能挽回?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流离着那种惨淡而明丽的光彩。

我吻着她的鬓角,她没有拒绝,整个人仿佛死在我怀里。我喃喃地回答她,“薇葛,因为没有诺言,因为你在他们眼中没有在萧晴洲心中那样重要,因为他们选中了你。”

因为你必须死。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我,然后慢慢瘫软下去。

我把她抱进我的棺材,亲吻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伏在我胸膛上一动不动如同麻木。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明亮华丽的目光仿佛一直盯视着我看不见的某些东西,沉湎在另一个世界深处的绝望。我抱着她,思考要不要使用魔力令她睡去。这时我听见她的呻吟,呻吟一样的喁语。

“……我知道了。”

我无言地抱紧了她。

我知道,她想要一个事实,一个答案,一个交待。对当年的那个女孩,她永远心怀憾然。我能够理解她,这个在我身边默默游走的孩子,她的沉默宛如深海不可把捉。

萧氏上任当家人病危,那已不是新闻。

我知道她迟早会这样做的,所以她到达那个老人的卧室时我丝毫没有意外。我躲在阴影里倾听他们的对话。我知道她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她悄然掀开纱帐。丝丝月光漫上苍白脸庞,她抿紧嘴唇,静静凝视着那个呼吸细微的老人。一缕忧深流过她华美眼神,她轻轻低下了头,探出晶莹指尖,触及了他的身体。

那种迥异凡人的冰冷隔阂之感瞬间惊醒了萧家前任主君。老人睁开眼睛,神色突然凝固。

她轻声问,“爷爷,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夜色迷蒙。她默然地立在他床边,凝视他惨淡容颜。

他吃力地抬起手,仿佛要触碰到她,确认这眼前的可怖事实。她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凭他努力地抓住她的手指。她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苍老面孔上突然之间的惊恐。他甩开她的手。是那种奇异的冰冷和妖异气息,瞬间侵入了他苍老疲惫的身心。

她俯下身,靠近他,让他看清她的脸。苍白,脆弱,冰冷,毫无人气的容颜,是一枝末世妖花,开成全盛的绚烂,便永远不会凋零。

然而也就不再真实。

她重复那一句。“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老人突然挥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是残留在记忆之中的敬畏和恐惧。

那枯干瘦削的手到底无力垂落。他低低地微笑起来。

“……居然是你,薇葛。”

她点一下头,再一下,嘴唇微微颤抖。“是我。”

老人合上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她死死地盯着他,愤怒几乎压下了敬畏。“为什么您欺骗我们?为什么……那一夜,您没有来……您放弃了我!”

她的祖父慢慢睁开眼睛,注视着她,眼神既怜悯又居高临下,那种浓浓的幽深之感。他轻轻咳嗽起来。

“为什么……他们都要你。”

她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晴洲……晴游……薇葛,是你啊。你,居然还来向我讨要答案。是你,害了他们两个人。”

她踉跄一步,惊恐地注视他,用力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我?”

“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有资格继承萧家。可是只有你……为什么你要出现呢?”

“……您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霞月怎么会出世在这一代,如果你没有出生……”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死死握紧纱帐,摇摇欲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闭上眼睛,沉静片刻,胸膛不规律地上下起伏。

“你什么都不知道,薇葛……可是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晴游,那孩子五岁时便偷偷进了供堂,天知道,他怎么进去的,又拿到了瑟瑟寒。把持了瑟瑟寒的人……即使是当代主君,也要容让他三分。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那孩子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霞月。”

他睁开眼睛凝视她,“是的,就是你周岁时候那一次。那孩子要蓓若将霞月送到了你面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么……你居然真的抓到了霞月。”老人突然支起身体,定定凝视着她,然后摇了摇头。他颓然倒回枕上,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是你?晴游,他太妄为了。逆天而行,那孩子……为什么他不肯相信那些话。相逢成劫……他一定要证明那是错的!他做的一切才是对的……晴游,他是你们这一辈最出色的孩子。他应该成为主君……可是他错了,只错了那么一次,就毁了一生。”

他重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难道那就是命。”

她在发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一言不发。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同时攫取了他们两人的迷恋,一切都不会发生,又何必走到那最后一夜。”

她依旧沉默,近乎死寂的沉默。

老人的声音瑟瑟回荡在虚空中,犹如夜风中吹来魂魄低吟。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不应存在,薇葛蕤·萧。”

沉默向永恒深处蔓延,寂静如千寻深海。

终于。

“那不是我的错。”她冷冷地看着老人,目光里同时纠缠着彻骨冰凉与诡异明媚。

“如果非要那样说的话,应承那个预言,我只是如约而来。”

她再次俯下身去,贴近老人,轻轻地问,“这就是您放弃我的原因么,爷爷?”

老人半闭着眼,气息微微匆促。褶皱丛生的脸孔一片惨白。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必须是你,薇葛蕤·萧。”

她缓缓直起身来,“是啊,必须是我。”

“是的,您不能,晴洲不能。萧家不能。萧家的主君,侯爵大人,怎么能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萧家未来的当家人,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嫡亲伯父和堂兄;萧家百年盛名,怎么能兄弟阋墙,自杀自灭?”

她轻飘飘地转了个身,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玱瑛一声,新月如水,盈盈出袖,她紧紧握着霞月,长发垂落。殷红泪珠一颗颗溅破清寂,滴落刀锋,便漫开小小一泓涟漪。泪光中开出漫漠红莲。

一夜芙蓉红泪多,

“只有我,只有我能够完成那一切。我终于懂了。那个魔鬼,巴瑟洛缪,他对我说过这些,他真的足够坦白。只是那时候我还来不及明白。

只有我,误了他们,害了他们。只有我可以承担那样的罪名,那样的结果。只有我配替您解决一切,毁灭一切。我活该被放弃被当作您的过河卒子,生或死,都遂了您的心意。”

她握紧霞月,慢慢回身,泪盈双眸。

“可是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你不明白,薇葛,但是我明白。

当她幼嫩手指握紧霞月的那一刻,萧氏第十二代主君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这个女孩,她为霞月而生,便是为萧家而生。她的哥哥,那个孩子太聪慧太妖异,很难不令人心生忌惮。而这个女孩,他期望她成为萧家下代主君的扶持。

晴溦。晴洲。

那个老人要她爱上他,却不要他爱上她。

晴洲。晴游。

然而他们却都爱上了她。

1782年的某个夜晚,我隐身在萧氏主君的房间,听到了那个男孩子不顾一切的诺言。

“给我晴溦。”

他的请求短促而坚决,碧绿眼眸晶莹闪亮,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祖父。

他转到孙子面前,一个耳光掴在他面颊。“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萧晴洲!”

他立在那里,脸颊红肿,眼神却咄咄逼人。不可挽回的蔷色火焰燃在末世城池,蒸干那双青翠明眸中所有的思量和理智。

“我要她。”

萧家主君的回答斩钉截铁。“那不可能。”

他沉默半晌,然后突然跪倒在地,轻声说,“那么我放弃。”

老人骤然转身,凝视着他,“你说什么?”

“我放弃。”他轻轻重复,声音低而清晰。“我放弃首席继承人的位置,还有今后主君之位的继承权。我放弃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您可以将我放逐,天涯海角,只要我可以拥有她。”

“你这孩子真是疯了。”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答话却依旧镇静。“您知道我没有。”

“你不能娶她。”

男孩一动不动地跪着,双肩微微发抖,背挺得很直。他咬紧下唇,一片失血的惨白中透出深深齿痕。他的畏惧清晰可见,同他的决心分庭抗礼。那是他同自己的抗争。

“我可以,那只是家规,并非这个国家,这片大陆的法律。”

“你这个孩子……枉费萧家这些年来教导!”

“我知道。”他垂下头去,“同姓不婚,周礼则然。即使移族他乡,遵《礼记》训:取妻不取同姓。萧氏向不堂亲联姻。”

老人无言地注视着他。他重新抬起头,目光突然灼灼鲜艳,那种光彩已经是不顾一切的无法逆转。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我爱她。我只想要她一个人。得不到她,对我而言就是此生虚度。就算您给我爵位,给我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倘若没有她,我宁可放弃。”

我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接下来的一段长久沉寂仿佛凝冻了时间,我等待着萧氏族长的回答。

“好吧。”

男孩子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惊喜。

“只是,你们兄弟同阿尔弗雷德 ·吉莱特 ·赛宁勋爵向来交好,你要不要给他一个交待?”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答应了?”

“你在威胁你的祖父啊,晴洲。”老人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实在没有想过会答应这样一桩婚约。”

那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已经说不出话来,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他仿佛窒息在冥河水中,却被扯住头发骤然拉回,突然涌入肺部的空气伴随着依然生存的喜悦,令他眩晕,令他一时居然无法确认这个事实,太惊喜,也太难以置信。他定定地盯着祖父,嘴唇微张,似乎仍含着半句无法启齿的祈祷。

只是,华丽眼神中慢慢迸出了温柔亮光。

“我会给赛宁勋爵一个交待的。”

他轻快地说着,然后跳起来行了礼,奔了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

我慢慢走出来凝视他。老侯爵安静地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我。

“……您说呢,先生?”

我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这只老狐狸。他的孙子会怨恨他终生,我确信。

“萧家……一切都只是萧家。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他沉吟,然后看向我,“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先生。”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

我冷冷地回答他。

她的祖父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了眼睛。他似乎不愿和一个鬼魂再多纠缠。这个执拗且决断的老人呵。萧氏一代君王,他是否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抉择。

倘若当真能够如此,又如何不是一种辉煌。

薇葛半折着身子站在那里,她似乎因为某种痛楚无法移动。

我久久地凝望着她。

亲爱的,无爱不是孽。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低声回答,然后转身掠出了窗口。

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漠游走。圣保罗大教堂的阴影在夜空中巍峨耸立。她径自走向那里,脚步飘摇目光流离,仿佛一个失忆的孩子,被某种过往流年中出现过的芬芳牵引着一点点靠近绝望。这座号称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的宏伟建筑,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带有中世纪的拜占庭教堂从古典建筑中汲取的特殊的、略带冷峻的、严肃而端庄的美。

她轻松地穿过所有阻碍,走进门厅,来到中殿。

宽广挑高的殿堂,圆顶下的诗班席华丽而庄严,却带出一片孤寂的味道浓浓弥漫。天花板上布满细腻精致的绘画。我相信凡人时候的她一定来过这里,儿时的她也一定曾为那神奇的耳语廊欢笑不已。她正在做着那古怪而凄婉的举动,我想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教堂一侧爬上数百层阶梯,来到耳语廊的通孔面前。她俯下身去,苍白如丝的嘴唇轻轻贴近。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知道她究竟轻声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她开始哭泣。没有人来探听或阻止她,是的,不会有人,我看着自己脚下黑衣教士的尸体。这是我的女孩一个人悲伤的时刻,我不希望她被打扰。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其它任一通孔,都可以听到纤细回声。她仿佛同时在对无数个自己宣告那个无法确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然后她突然逃开了那里。

从耳语廊再往上可抵达塔顶,那本是眺望伦敦市区的绝佳地点。

我跟着她爬上塔顶。远远的阴影中,她跪下去,身体缩成那么细弱的一团,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发纷纷散落,在风中飘舞着缠上肩头。在脚下,整座伦敦城都在注视着她,倾听着她,逃避着她。

“原谅我吧。”

她说。

她在那里轻声哭泣,在永无止尽的黑夜中深深地垂下头去。

我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然后终于离开了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游走了多久,然而最后,她仍然回到了他身边。

如果那个夜晚有人在布里斯托附近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并把她压倒在小巷的墙上,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匆匆走开,最后一瞥留在眼底的大概只是那个女孩洁白如雪的裙裾。

没有人看到纤细手指是如何抬起,如何自衣袖中滑出了一根末端尖利的银管。

男人粘湿酒臭的呼吸努力寻找着她的嘴唇。后颈一记重重的掌刀却令他突然软倒。他滑落的手扯开她的衣襟,月光骤然洒上苍白赤裸的肩颈,映出一种不自然的晶莹光亮。

她抬起头,对着月亮狠狠地比了个下流手势,然后低下头,将银管尖端插进了男人的脖颈,开始迅速地吮吸。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甩掉鞋子,撕下已经凌乱的衣裙。她径自走去他的书房。他在那里,坐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手里托着似乎永远不会读完的书。他看着她,然后把书本放在桌上。她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轻浮绵软,突然摔倒。他及时地探出了双臂。

“薇葛,我告诉过你,不要挑上那些醉鬼。”

她倒在他臂弯中,吃吃地笑着,伸手拨弄着他长且浓郁的鬈发,再慢慢滑上他的脸庞。她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他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一点点地感受着他的存在,然后突然投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紧了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吗?”

她仰起头,放声大笑着,对着虚空发问。

她不待他回答,“这就是吗?”

眼泪缓缓地汹涌地流下来,洗过锁骨之间精巧凹弧。她抱住他的头按向自己胸口,痛苦而疯狂的姿势,太执著的诱惑和渴望。她在那种不顾一切的欲望面前丝毫无能为力。他一言不发,然后死死地抱紧了她,埋进她冰冷的肌肤和散乱披垂的长发之中。

她颤抖着仰起头,纤细苍白手指痉挛着抓住他的头发,然后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咬住了他的后颈。

灯光慢慢坠上纠缠的身体,再滑下,在地毯上摔成点缀了鲜血和欲望的青色碎片。

疯狂,除了疯狂只有疯狂。命运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点残滓余烬而已。

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样的疯狂和绝望,一如那一夜弥漫整座伦敦城的苍凉月光。

之九 渐竟

曾几何时,将手指触及心爱的容颜,却隔了冰冷玻璃。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看着她的微笑变成一番刻骨的诅咒,是无奈,是绝望,也是心甘情愿。

二十年了。

她俯在玻璃上凝视徐徐滑下的水滴,细密雨丝流淌,隔着洁净玻璃,昏暗光线沉湎,长长水痕仿佛自她面颊上滑落,那张奇异的脸孔,玉一般洁白纤净,每一分一毫的轮廓都无瑕得近乎不正常。太完美的事物本就容易教人心生恐惧,而她的美貌是这一论点的最好证词。

还是那样的美,美如蔷薇。尽管妖异,也是逼人的魅艳。她一动不动,然后把自己的脸紧紧地挤压在玻璃上,变形的容颜像一块扭曲的丝绸。她努力地贴近窗外淅沥的雨,水色的嘴唇微微嘟起,在玻璃上印下一个执拗的吻。然后她突然对着雨影露出犬齿,做一个吓人的鬼脸。

窗外的黑夜一片寂静。雨声寂寞,轻抚着伦敦城的沉睡。这样的黑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入睡。

明明无法相爱的两个人,却仍被某种东西所牵绊所捆缚,不能离开。

听说,那叫做楔。命运的楔子。

其实那不过因为一念尚存,不过因为放不下。

这样,便也是二十年。

二十年了。

她早已学会不再哭泣。过往尘烟,刻骨纠缠,早已给这个永远年少的女孩烙上了光阴的刻印。她已经是时光之外命运之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鬼魅女子。

夜夜无梦,夜夜疯狂。她在光阴的夹缝之中杀戮、旋转和舞蹈,任伦敦城的月色洗刷如玉容颜。她渐渐远离她的家族,远离了那个深爱她并为她所深爱的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她意识到那个逐渐清晰的事实。她已经永远无法同他比肩。曾经翠眸黑发的翩翩少年已在光阴中褪去红颜,他一日日成熟,之后苍老,而她将永远璀璨永远年轻。二十年了,她看着他憔悴,看着他由盛开到凋零。她已经无力守候结局。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结局。

他就要死了。

如果我能够对她再残忍一点,我会时时记得提醒她这一切。

但是我不能。

她开始小心地探询我的一切,迂回地旁敲侧击。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生命。我能够感觉她的意图,但我不愿戳穿。呵,为什么不顺她的意呢,这个女孩,我一手缔造的孩子,我美丽而任性的女儿,我永远的情人。我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如果我可以知道。我只知道,一切走到今日,似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唤不回似水流年。

她问我关于柯敏的事。我们的管家,这个神色沉默言词简洁的男人。她好奇我是如何得到他的跟从。是啊,那已经是久远往事。几乎没有哪个吸血鬼会信任人类,将自己的生活暴露给自己的饵食?那简直是疯了。基本上,大概只有年长的血族偶尔会用魔力操纵人类为自己效命,但那通常也不会长久。很快工具的使命结束,他们会被杀死,由新鲜的猎物替代他们的位置。没有吸血鬼会长久的信任人类,我说过了。然而我是个例外。那大概是因为我深知柯敏没有同我作对的理由。

薇葛并不喜欢柯敏,也许无所谓喜欢。她并没有中意他的必要,在她看来柯敏的存在太过古怪。对我言听计从的人类,对她则无微不至地照料。这个优秀的管家,服侍鬼魂的祭司,某种意义上说来他无疑是妖魔的帮凶。她好奇他的想法。

那是因为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我告诉她。

柯敏,我最初见到他还是在法国。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巴士底狱浸满血污的高墙上游走,尽情呼吸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轻轻一笑,薇葛看着我,然后冷冷地挑起眉。

你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对求死之心总是分外敏感。

“我知道。”她交叉着纤细双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反射出一道弧形光色。我凝视着那道光,仿佛生命一样不可捕捉的流丽。我给她讲述柯敏的故事。

那时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旬,薇葛,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

见到我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离死亡一线之隔,他不期望什么,只对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出去,他大概把突然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我当作了死神。我听到他的心声,那样强烈无法忽略。不是所有狱中的囚犯都有这样妖异执著的呼唤。我悄然来到他的囚室。那惊呆的男子匍匐在我的脚下,对我说出了他的心愿。

一个贵族家仆会因为什么而被冠名为政治犯关进这里,我很好奇。他伏在那里,汹涌泪水洇湿供他睡觉的干草,他仿佛对着一个天使忏悔和祈祷,然而我只是个吸血鬼。

柯敏,他曾经服侍的伯爵大人看中了他美丽的妹妹,将那新婚的女孩骗进宅邸囚禁,并将他年轻的妹夫送去矿场,不久那可怜的人便在塌方中不明不白送了性命。柯敏的恳求丝毫无用,他的妹妹最终死在伯爵府中。他大恸之下,图谋刺杀主子,报仇未遂,被冠上重罪关进监牢。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所在。浸没于绝望之中,他呼唤魔鬼来商量灵魂的价格,但是找到他的是我。

在这一方面,我比魔鬼或者神明更加有用。

我轻而易举地把他弄出了监狱,带到巴黎弥漫薰衣草色的芬芳夜空下。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几乎被那清新冲昏头脑。满天月光也令他昏眩。我把他送到一家僻静旅馆,留下一笔现款,叫他第二天到广场去看断头台上示众的头颅。如果他满意,午夜时分可以再见到我,然后履行他的承诺。

“是的。他承诺给我的是一生的归顺和忠诚。”

薇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我轻轻抚弄着她的长发微笑。“这并不难做到。”

我只是在那一晚余下的时间里闯进了伯爵宅邸,将那个男人作为黎明到来之前我的最后一餐,然后用他卧室墙上那柄镶珠嵌玉的阿拉伯弯刀砍下了他的头。

我喜欢柯敏的表现,这个失去一切的男子,我喜欢他的心灰意冷。他成为我在人间的代理人,优秀的管家、秘书、贴身侍从。他以那种全心全意的训练有素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那是他为自己的心愿付出的代价。

然而我并没有期望永远。我告诉过他,他随时可以离开。这并不是一句威胁,当然也并非仁慈。

薇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细长清媚的柳叶眼那一刻闪烁如猫。

“他本来大概是要离开我了。然而你出现,所以他留了下来。”

她咬了一下舌尖,盯着我。“为什么?”

我侧开头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紧迫了然的拥抱。

“他妹妹死去时刚刚结婚一年,年纪大概同你相仿。”

她露出一个乔装的恍然大悟表情,吸血鬼独有的冷漠调侃,然后迅速收敛。她冷冷地盯着我,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我讨厌的那种笑。那笑容里太多讽刺意味。

她低声说,“你们这两个没心没肺,自作聪明的混蛋。你们都是。”

“是的,我们是。”我亲吻她的额角,嘴唇轻轻擦过那一小块清冷丝滑的皮肤。她平静地忍耐着,然后推开了我。

“我累了。”

我摊一摊手,放开她,任她离开我的房间。我重新坐下,花瓶里洁白百合清香四溢。我摘下一朵,指尖轻轻滑过柔嫩花瓣。我将没有满足的嘴唇紧紧贴了上去,喃喃地对她说话。

“晚安,我的公主。”

那个男人,他已经活不长了。萧家这一代的侯爵大人,那是他对自己的补偿和安慰。生无可恋,任何一个吸血鬼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微笑。在心中。他早已疲惫多年,只是无法放下。1782年之后,他即位重整萧家,在乱世宫廷中努力维持家族的地位和声望。那一切伤害了他,也耗尽了他。他并不情愿,然而终于如此葬送一生。他已经不想再荒废下去了吧。唯一能做的选择也只有离开。

薇葛偶尔会去看他,在他的病榻前稍做停留。我知道她没有看着他一点点死去的勇气。倘若她可以,也便不必我如此担心。她缄口不提那些事,我只有在她的梦中窥伺点滴细节,倾听她记忆的片断。在每个我们的黎明,人类的黄昏将至的时刻,那是名副其实的魔法时刻。

“我不敢去面对他的沉睡,那让我害怕。我能够看见他垂在洁白床褥上的手。我突然想起祖父的手,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抚摸过我手指的手。苍老,松弛,疲惫,不堪一击。我是不是应该哭泣呢。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将要发生什么。我知道那一切。”

她侧了侧头,脸颊在丝缎枕头上滚过。我轻轻为她拨开那些凌乱滑下的长发,指节一点点擦过她的肌肤。

“我终于见到了他的妻子。那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垂泪的她。

我妒忌她,有那么一刻,我妒忌她妒忌得快要崩溃。

呵,要如何形容。那一个清雅妍丽的女子。那一张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容颜。淡淡金发,丝丝透亮。月华般匀净洁晰的面庞仿佛笼罩熠熠珠光,柔和而妩媚。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眸,清净安宁,仿佛浸透了清晨圣母像面前供奉的重重花朵上最洁净的一颗露珠,那是连天使都要微微惭愧的和谐与宁静。那样一双眼,是注定了从来不曾看过鲜血、仇杀和背叛的吧。

对了她,我的美,我的艳,都仿佛只是一场宿命最初与最终的绮丽原罪。纵然绝色,也是流离失所的怨怼。

英伦贵族之中,竟然还有这样清丽出尘的女子。我情不自禁深深叹息。萧晴溦,其实从来也并不是独一无二。那样的骄傲和张狂,其实不过源自他们,那些在我身边的男子,一相情愿毫无理由的宠溺和深爱。

然而这样的爱恋,只把我们彼此都带入了幽冥尽头的绝望之渊。”

聪明的女孩,薇葛。我亲吻她的额头。她轻轻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我挡住灯光,生怕照射到她的眼睛。多睡一会儿吧,女孩,我不想她惊醒。醒来后的她便永远丢失了那份安详和稚嫩,那种婴儿眼神般纯洁无瑕的气息。她不原谅自己,不原谅所有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错得太深。可是她原谅了那个女子,替代她名正言顺地嫁给了萧晴洲的女子。

我看到她停留在那里,隔着落地长窗对他轻轻耳语。

“对她好一点啊,晴洲。除你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无辜,你明明知道。”

他靠在床头,鬓发垂在削瘦脸庞,身形已经单薄得令人不安。唯一风华依旧的大概只有那双眼,青翠夺人的华美。那是少年时迷惑过她的美,她心中独一无二真正的美。他注视着透明玻璃窗外的空蒙夜色,轻轻地微笑起来然后摇头,优雅温柔姿势,却是真正的决绝与绝望。

“太晚了,薇,太晚了。”

我能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是曾经沧海,然后知道除却巫山。是啊,不过如此,然而只是如此,就已经足够赔上终生终世。

他几乎就可获得,却骤然失去。那样的心碎绝望足以令他今生残缺,再难重整。

即使他并没有那么爱她,这时也已是绝对的不可质疑。毕竟,他差一点就得到了她。

然而他到底没有得到她。

是的,太晚了。太晚了,薇葛。为什么你不能明白。当光阴一点一滴透出指缝,滑落足尖,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你还可以握在掌心的那些仅有的幸福,仅存的理由。

你那么骄傲,我的女孩。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早已知道。

之十 倾弦

—雅闲—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见到她那年,我只有五岁。那是1792年,父亲二十九岁生日前夕,母亲精心为他筹备了一次夏季舞会。那几乎成了伦敦上流社会一段时间内最热门的话题。我一直很敬爱我的母亲,不,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崇拜。她从我外公的家族中继承了那种出众的风度和高雅情趣,这无疑为她那在宫廷贵妇中数一数二的美貌锦上添花。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太完美的一对,我的父母。然而我清楚那并非事实。

他不爱她,也许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我承认这个事实太过分一点,可是你无法抹杀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他不在乎她,至少没有她希望的那样在乎。她只是他的妻子,正如我只是他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懂过我的父亲,萧晴洲,英伦萧氏第十三代主君。

那次被广为谈论的舞会成了一个玩笑,主角根本没有出席。我父亲在他生日前两天一言不发地去了爱丁堡,将请柬上众多华贵的名字抛在了伦敦。虽然只是个五岁的男孩,我也几乎要同情我的母亲了。我很难期待她将如何带着那种她所特有的温雅微笑周旋在众多宾客间,努力地掩盖她的失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挽回自己丈夫心意的努力完全落空。那一晚大概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星子在花园中灯光映射下闪烁点点金辉,夜空泛出耀眼银蓝,仿佛细碎金箔洒上幽深海面。晚餐在花园的草坪上举行。席间母亲把我带出来招呼亲族。我见到渘姑母,立刻冲过去搂住她的腿。她弯下身来抱起我,同我母亲寒暄。我喜欢她,她大概也喜欢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她对我母亲夸赞我生的很美,虽然那语气有些奇怪。母亲挑剔说我体质羸弱,渘姑母却淡淡地回答,“生在萧家,男孩子大概还是柔弱些的好。”然后她微微一笑,化解那句话中些微隐晦尖锐意味。

母亲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她终于难以自控。

渘姑母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我母亲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不,碧丝亭,你没有错。”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她明白。

渘姑母的声音低下来,“洲也没有错,错的人,并不是你们。这只是命运。”

然后她抚平裙摆上一丝皱纹,暗示我母亲起身去应酬来宾。

我赖在她怀中,渘姑母温柔地凝视着我,轻轻道,“幸好,你不像你的父亲。雅闲。”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父亲在爱丁堡停留了几天。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去。那处封地是禁地,据说是父亲在即位那一年下的禁令。那处封地上的萧氏庄园有一个动人的名字:雨苑。我从来没有去过,从来都没有。

他归来之后,母亲没有提起舞会的事,他也没有问起。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我常常听见母亲在夜间哭泣,我疑心那是我的幻觉。我的房间甚至不和他们在同一层。我怎么可能听见呢。

后园中栽满桂婴,它们的树皮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尤其是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刻。后园中的莲花池在我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填平,如果不是父亲及时阻止。母亲不喜欢那些青色的莲花,鬼气森森,她说。父亲沉默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缄言。

“这是萧家。”他语气清淡,然而已经足够。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不顾姿态地拼命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下午。

我承认一切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譬如我喜欢那个青色的水池,喜欢那些开得妖艳迷蒙的变种莲花。玫瑰园中大朵白玫瑰摇曳如洗净的新鲜骨骸,雪白清凌。深夜中花瓣上常有幽幽绒光浮动,照亮一些平日无法看见的东西。

譬如,她。

那绝对是个偶然。那一夜母亲不知为何将我带到她的房间陪伴她。她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房而眠过。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也许是择席的毛病。我悄悄爬下床去,撩开窗幔,便看到了那个洁白身影。小孩子大抵是不懂得恐怖的,所以我只任凭自己被那种未曾想象过的妩媚气息所蛊惑,甚至快活地笑出声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那时她是否和她看上去一样吃惊。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答案,她太会模仿人类的表情。她看到我,然后打量自己。她贴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而我母亲的寝室是三楼。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凝固在那里,同样定定地注视着我,过了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恢复活动。那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像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生物,只是不像人类。

她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窗口。隔着玻璃,我贪婪地欣赏着她。她很高,清瘦,窄窄的肩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力量压倒。那种危险而惹人怜爱的韵味。

她和那些在月光下轻柔舞蹈的玫瑰花一样苍白。苍白清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我细细打量那些光色流转,却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究竟是青色抑或墨色。

她俯下身来,手指贴上玻璃,一点点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那冰冷轻柔的抚摸。然后她轻轻地叫我,“雅闲。”

和我想象之中一模一样的声音。清冷,微沙,甜美。我的皮肤上流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她双手抵在玻璃上,静静合上眼睛仿佛冥想。然后她抬起手,一块完整的玻璃随之脱落下来。

我走上阳台。她凝视我良久,之后轻轻抱起了我。

我随她在夜风中游走。坐在玫瑰园中,我尽情地凝视着她。她和我父亲一样沉默。花朵轻柔地抽打着她的脸庞。她和那些诡异的花一样熠熠发光。一种美丽而不自然的光,几乎可以令人着魔。

我慢慢爬到她身边,偎依在她清凉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些问题。Who,what,when,where and why。

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你为何而来。你如何做到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一夜的次日,母亲在我额角发现细微伤痕,她吓了一跳。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伤或者刺破的小伤口。虽然不起眼,但足够她轻微歇斯底里地打发一天时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她赠给我的刻印。死神知道了我的名字,妖魔给了我最初的亲吻。一切从那时起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信仰命运。是命运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或者,是将她许给了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

十年后我仍然可以面对那个事实,只是更加绝望而已。

我知道,她始终不是为我而来。

月光下漫步林中的白衣少女。她像一个轻盈缥缈的梦境。而我不过是做梦的人而已。可惜,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成为萧氏第十四代侯爵。

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他只有三十九岁,可是所有医生都对他摇了头。他们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心意。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似乎真的生无可恋。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他一直昏迷,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无法听清。

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眼。父亲的眼睛很美。我听过母亲的赞叹,渘姑母也给过我证实。只是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的眼神心生畏惧。那双碧绿晶莹的眸子似乎总是注视着我的心,看透我所思所想,包括那些不能启齿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是一个很锐利的男人,只是我不曾学到他一分。

母亲在轻声哭泣。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徒劳地安慰着她。她还是爱他,不是吗。即使他冷落她近二十年。即使他从未让她享受过一个妻子应得的幸福。她仍是爱他。渘姑母会怎样说呢。我记得她淡漠悠然的语气。她会说,“碧丝亭,这就是命运。”

那一夜的雨很大,超乎想象的大。我看着窗外,窗幔没有放下。我看到黑暗之中那一簇柔软的洁白光亮。我再看了一眼父亲,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医生和仆佣们惊奇地注视着我。我一言不发。

我走进雨中。我看见她在那里。这个修长清瘦的美女,一件男式白缎长衫已经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在肩头。

她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毫无血色的艳丽笑容。

“你来了。”她说。

“你也来了。”我说。我注视着她,这个绝色的少女。这么多年,她等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她夜夜前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之十一 残喁

—薇葛蕤—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读到那一句,我已经不再习惯地把书本狠狠扔下了。

汉乐府,有所思。事实上,我甚至连“相思与君绝”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晴洲,晴洲,他何来他心。当真说起,负心的人倒非我莫属。

对你,如你真。为你,如你心。我们努力为彼此付出了一切,然而到头来,不过是断絮斜阳,回首轻尘。

不过是,秋风萧萧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已离我而去。这茫茫尘世,也再无萧晴溦存留的意义。

从今以往,不过是欢尽裂帛,从今以往,尘缘尽,相思绝,我再不是我。

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贪婪的,放不下的。我似乎越来越像巴瑟洛缪,那是真的么。我努力地寻找和放弃着一切借口和理由,能够扶持我继续万念俱灰地存活下去的理由。能够点燃绝望的理由。

我遇到的是雅闲。这个脆弱聪敏的孩子。

初见那年,他只有五岁。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我,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所料。那一夜月透寒水,那孩子的视线如清凉绸缎,轻轻包裹住我早已冷却的心。不由自主地,我接近了他,触及了他,陪伴了他。他极其聪明,那便是晴洲去世后,我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的原因。他从来不曾过问我所有事,虽然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喜欢这柔弱隐忍的孩子,他太懂得与我相处的方式。

这样,才教我无法放下。

雅闲体质羸弱,由于背部的痼疾,他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端坐,甚至连阅读文件都要躺在特制软椅。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负起萧家族长之责。我不忍心,但无话可说。那是他的命。我早已懂得什么叫做命里注定。我喜欢他,喜欢陪伴他,虽然其实是被他陪伴吧。但我愿意同他在一起,同他闲聊,让他教我下棋。这样一个脆弱的身体,却可以安静沉稳地同我对弈数小时不言倦。这从前不曾熟习的技艺,他耐心细致地为我点拨,温柔且不拘小节,仿佛对着同龄女孩。我常常忍不住抬起头凝视他,他察觉我分神,便探过身来轻轻敲我一记,低声喝道,“专心。”

我眯起眼睛对他微微一笑。他会难以察觉地怔忡一刹,然后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我想我是放不开这种感觉,这种宁柔美好的幻觉。对面的男孩,男子,男人,是谁?是爱我又为我所爱的人么。晴洲,还是晴游?那些我深深依恋过的男子。那幻觉有如魔咒。忽然之间,仿佛自己只是十几岁轻红少女,仿佛年少韶光重回,仿佛,仿佛爱我的是他,爱他的是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都未改变。

仿佛我还是当年的萧晴溦。

但那已永不再了。

我不想揣摩自己的心意,更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保留这种珍贵脆弱的幻觉而已。

“薇葛,你这任性的女孩。”

巴瑟洛缪,我知道他会那样说我。蔚蓝深沉的眸子直看进我心底,我任他看,随便他知道我的心思。那甚至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迷茫。我看到他清秀的眉尖微微碾了一碾,之后便不再理睬我了。他转过身去读一本书。我便坐到地上,随意地提起琴竹敲打德西玛琴那蝴蝶般散开铺摆的弦线。琴音悠扬诡异。巴瑟洛缪依旧微蹙着眉,我知道他在听。

我突然用力扣紧手指,琴竹重重砸上琴身,猛然折断。他抬起眼看我,我挑衅地回望。

沉默,良久。他别开眼去,散淡地叹了口气。

“薇葛,薇葛。”

“我怎么样?”我坐在地上仰望他,冷冷地抬高脸庞。他突然到了我面前,仿佛月光掠过树梢那一刻,繁茂枝叶间闪烁的银色彩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然后用一根手指触及我的下颏,慢慢挑起。

我一掌挥过去,打在他的手臂。他突然捏住了我的喉咙,手指以那种最有效的方式遏制了我的呼吸。我喘不过气来,双手死死抓紧他的手臂,挣扎,捶打。喉管里发出细微急促哽咽,古怪如气泡破裂的轻响。他不放松,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慢慢将我提了起来。我几乎是吊在他一只手上。他的眼光丝毫不曾离开,定定地看牢了我。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中,大簇蓝色蝴蝶挥舞着满闪磷光的柔软羽翼掠过我的睫毛,沙沙的回音仿佛宝玉互相摩擦时微弱的低鸣。它们好美。那是幽冥赠送的礼物么?末世的使节?我慢慢张开嘴唇,将一个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笑容推上容颜。

他猛然扔下了我。我摔倒在绵软地毯上,握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喘息。空气狠狠地涌进身体,几乎令我再次窒息。我能够触到他留下的指痕,像一道扭曲的璎珞,紧紧扣在咽喉。

“你哥哥死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还要年轻些。”

我抬起头,“你想怎么样?”

他晶莹的瞳孔闪闪发亮,毫无料动。他凝视我,我伏在那里喘息,长发一丝丝滑下遮住面庞,像一个没有脸的鬼。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不屑也不愿回答。

他只说,“薇葛,和我去一次巴黎。”

一个月后,我顺从地陪他启程。如果要说实话,我的确不敢拒绝这次旅行。虽然他并没有威胁我什么。

柯敏妥善地安排了行程。所以十月最后一个荒凉的傍晚,夜幕轻垂。出现在渡轮上的是高大的银发男子和他怀中的高挑少女。我把长发绾起,戴着丝绒发箍,面纱遮去半边脸孔。我们穿着丧服,全身纯黑,益发衬得脸色惨白。所以上船前我们都饱饱进了一餐,力图使自己的肤色看上去不那么寒冷透明,指甲和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闪光。我们带着棺材,装作一对带着亲人尸体去故土安葬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情侣?但无疑船上的人都把我们看作夫妻。英俊华贵的男子,和他纤细冷漠的年轻妻子。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虽然我们根本都一言不发。旁人大概将这看作悲伤。有人同巴瑟洛缪轻声搭讪,仿佛担心音调稍高也会惹起我们的伤感。我听见巴瑟洛缪的回答,“……伤心过度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是在说我么?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脱下丧服扯下面纱,就这样奔上甲板直接跳进黝黑海水。

那是他第一次带我出行。一次短促的旅程。从那之后我学会很多事,不知道这算不算触类旁通。

我们到达巴黎那天是十一月一日,万灵节。

一个不祥的日子。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斯德岛上悠悠回响。这历时一百八十二年方才完工的宏伟建筑,巴黎第一座哥特式建筑,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夕阳西下时的光彩可以投进那些精致无比的彩色玻璃,一次又一次照亮壁上华美绵延的圣经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歌颂主之恩德。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把手指探出貂皮暖笼,探向那仿佛在雪光里悠悠摇曳的尖拱明窗,那一对偷尝了禁果的男女在遥远高处向我投来诡异目光,比月光更神秘,比白雪更茫然。我突然几乎想要掠上高楼,狠狠打破那正中间由三十七块玻璃组成的圆形大窗,圣处女安然地分离着尘世的清纯与最终的邪恶。那是一种预言么。如果善恶一线之隔的约定,只是一只甜蜜的浆果?

九十米高的尖塔从两座钟楼之间腼腆地露出塔尖。这尖塔虽比钟楼还高出二十一米,但从正面看去,却似一般高矮,这正是建筑师的匠心所在吧。有人说它象征着基督教的神秘,给人以奇妙幻觉。

然而它只让我心慌意乱。

巴瑟洛缪的手臂轻柔圈住我肩头,那一刻,我没有躲开。

他蓬松浓郁的长发滑进我领口,沙沙地揉动着冰冷皮肤。

“薇葛,薇葛。”

低低的,仿佛无法延续,不能停止的呼唤,是近在耳际,还是遥迢千里。

“薇葛,有一个人,我很想让你见上一面。”

我一言不发。

他携着我在空中穿行。冬风呜咽,渐渐漫出一丝潮湿粘腻的阴气。我的身体突然兴奋起来,刚吸过血的皮肤泛出淡淡胭脂色,柔暖一如凡人,只有细看才会发觉那流淌于血液之中不自然的光滑明润。所有的毛孔都缓缓张开,静静呼吸。那是接近死亡的气息,沉寂而宁谧,令我放松。

松柏森森浓浓,围绕着月光下林立的墓碑。清凉月光洒下,随风隐约颤抖,在我激动的视线中落成一片晶银丝雨。

巴黎最大的公墓,拉雪兹神父的庭园。

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只黝黑的野猫,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长长的尾巴优雅地上下拍打。我死死地盯着它,巴瑟洛缪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我差点摔倒。

“这里有四五百只这样的家伙。可是,薇葛,如果你敢在我面前碰一下它们……”

我倏然回头,对着他凶狠地挑起一边唇角。他看着我,然后迅速将我带到另一个方向。

他挽着我在这座死者的城池中游走。

是的,真正的死亡之城。公墓里的道路纵横交错,有较宽的干道,也有狭窄支线。为便于识别、道路分别用不同的名字命名,路口还设有指示牌,令人感觉仿佛走进一座城中之城。墓地占地大小不一,外面的装饰也毫不相同。这自然是死者身份地位的反映。许多墓地上用石头砌了精致墓屋,使坟墓与供物不受风吹雨淋。有些墓屋建得相当考究,有的则年久失修,也许泉下之人在尘世已无故人。

大多数坟墓前供奉着鲜花,紫黄白三色菊花,那是奉给亡灵的美,然而……我望着那些花束轻轻微笑。巴瑟洛缪看着我,一言不发。

那种妖冶诡异的花,代表着我曾经属于的那个姓氏。菊花与枭,死之花与杀生鸟,那是英伦萧氏独一无二的家徽。

我正在胡思乱想,身体突然一轻,巴瑟洛缪搂着我腾身而起,直掠上高高树梢。他让我坐在树枝密布的阴影间,然后转身落了下去。

在这里等我,宝贝。可是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知道我的,薇葛。

我盯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沉默的告诫,不由自主便握紧了袖中的霞月。

他径自向着一个陈旧墓地走去,墓屋早已倒塌,他跨过栏杆,绕过那些凌乱石块。我一直注视着他,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家伙。

他仿佛是从那些压得死紧的石板和灰尘中挣扎出来的鬼魂,贪婪地呼吸着尘世的空气,又因为这犯禁而显得益发无所适从。

然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已经大大变了模样,尽管他衣衫褴褛,事实上他穿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能够叫做衣服。粗糙麻绳捆了一些碎布片,草草包裹着身体。黑发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披在肩上。他的身上布满丑陋疤痕,扭曲蜿蜒,我看得出那是严重灼伤的痕迹。他的一只手几乎已经被烧焦了,身上充满泥土的寒冷腥气和鲜血的气息,以及那些我无法辨认却足以令人作呕的味道。令吸血鬼也难以忍受,不愿忍受的味道……事实上,大多数吸血鬼比人类更加厌恶尸体、污秽和混浊的空气,几乎成了洁癖。

然而这个家伙……他看上去就像个活丧尸。

他已同我当年见过的俊挺青年判若两人。然而我还是认出了他。

Sirius。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不只是因为他的外表。他大而明亮的眼睛,曾经闪烁着茫然与冷漠,骄傲与隐忍,颓废与无辜的动人眼神。我记忆之中的迷人眼神。他已经失去了那一切。我抓紧身边的树枝,深呼吸。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个疯癫的宗教狂热病人,幽黑瞳孔深处布满令人痛恨的惊恐乞求。卑微到极致,几乎可以勾起我杀戮的欲望。

他用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神情扭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另一只手向巴瑟洛缪乞求地伸了出来,直勾勾的眼神深处只有一种远离人间的惨白。

那就是我几乎忍不住跳下枝头的原因,他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了。

“……别离开我。”

那是他的声音,他的恳求。他对着巴瑟洛缪轻声呻吟,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别再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霞月,指尖微微摩挲着刀柄。我的脸颊突然冰冷,眼睛周围的肌肤却泛出异样灼烫,仿佛高烧。我轻轻地吐出一丝呼吸。

巴瑟洛缪转身就走,Sirius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他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他在墓地中穿行,不时碰撞到墓碑。他看上去就像个梦游的疯子,追逐着一抹幻觉中的流云。他一边追赶一边哭泣,是那种最无辜最不能掩饰的痛哭。泪水洗去他脸上的污垢,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我所熟悉的绝望。

那种神情,我无限熟悉。

是的,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

“不要再抛下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把我变成这样,既然你来看我,你还记得我,你不要抛下我。求求你……”

他嗫嚅的哀求伴着喘息和哭泣刺入我的耳膜。我拼命摇头再摇头,试图摆脱,双眼却无法自抑地盯着他们,一眨不眨。

巴瑟洛缪突然停住了步子,Sirius几乎撞到他身上。他转过身,贴近Sirius,突然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触Sirius的额头。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头来,注视我。

那一瞬间我本要跳下枝头。倘若他没有投来那一束幽幽然的目光。

他再次以他的魔力掌控了我。

然后他突然从Sirius面前消失,在那个男子脸上无法自控的激动狂喜未曾消退之前,他成功地将之化作了更为深浓的绝望。

他将我抱进怀里,转眼之间已掠过了最后一片柏树织成的黑暗屏障。

我仍然可以听到墓地深处那妖异绝痛的嚎叫,还有一个男人从心底最深处迸发的绝望痛哭声。

他放我下来,看着我。我盯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扭着手指,狠狠地扳转纠缠。

巴瑟洛缪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挥手便给他一个耳光。他轻盈地避了开去。在我第二次挥手之前,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我,吻落下来。我用力别开了头。

“别碰我!”

他安静地停住动作,冰冷熟悉的气息徐徐吐在我耳畔,“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是一个耳光挥过去,手腕落入他掌心。他轻轻摩挲着我腕上的玉镯,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吻你。”

是因为,这嘴唇刚刚触碰了其他人么?

我咬牙盯着他。他放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发丝,像安抚躁动的猫咪一般搔弄着我,一边喃喃地叫我的名字,低声笑着。古怪的笑声甜蜜阴柔,融进浓浓夜色。房顶上的薄霜在风下层层卷成粼波,反射出动人苍白,明亮如我们对视的眼神。

“薇葛,薇葛。”

“……你为什么制造了他?”

他挑起眉,所答非所问。

“他很幸运。至少他没有在第二天就被日光烧成飞灰。”

我崩溃地闭上眼睛,他一句话里泄露的恐怖,已经不是我可以想象。

Sirius,这些年来,没有人陪伴他,照料他,指点他一切,他只能自己去摸索生活的方式和那些古老的禁忌。

“为什么你要造他?为什么是他?”

巴瑟洛缪看着我,慢慢收起笑容。

薇葛,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不要追问原因。

我平静下来,仍然喃喃地问,“为什么是他。”

因为是他。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么这就是答案。

“……你造了他,又扔下他不管!”

一个古怪笑容荡上他的脸庞。湛蓝的眼清静明朗。

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当时我没有带走你,如果我带走你,把你变成吸血鬼之后又抛下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宁可你丢下我,没有理睬我。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见到过我。即使你见到了我,你为什么不肯慈悲一点,让我死在爱丁堡的漫天风雪下,死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的哀伤和追忆之中。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承担所有的错,所有的因果。

他安然地注视我,毫不介意。蓝如深海的眸子沉静无比。他无声地嘲笑着也劝慰着我。你还想怎么样呢,薇葛。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样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虐、自怜和自恋地欺骗自己。你在自欺,可是无法欺人。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尖叫一声,“Sirius……你为什么要造他!”

他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

薇葛,你为什么如此计较。

我一口气哽在喉咙,无法继续。我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能做声。

“他作为血族之子重生,不过在你之前两年。”他贴近我,“1780,你还记得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吗,薇葛?”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那一年,那一年,萧晴溦有生之年独一无二的难以幸免。那一年,那一夜,便让一生改变。

少年时光又甜蜜又惨烈的记忆,又温柔又绝望的爱恋。

晴游,我不知道他知道还是不知道。Sirius替我解围。那一日,他冒充前夜与我共度的人,瞒过我的哥哥。他帮了我那一次,假装是他完成了我的成人礼。虽然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

从始至终,我不过同他有过一次倾谈而已。他对我讲起他的故乡,他年幼时便被带离的克里米亚。紫罗兰、雏菊、勿忘草、黄水仙和水色的兰花。那是Sirius记忆中的风景。我记得他对我说过,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并未被浮荡生涯所湮灭的隐忍激情。他告诉我,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神圣的呼吸把它吹大的。

那种深浓入骨的依恋成功地同我彼时的迷惑与坚执合而为一。

我们都是被迫远离了幸福的人。无论是为谁所迫,都是一样。

这段生命,这种心情都是一样。

然而此时,一切都同昨日截然相悖的此时,我居然开始怨恨他了。

不要追问我原因,我不能给出原因。

我眯起眼睛,盯着巴瑟洛缪,笑容刻薄。

“这个男人不过是法国王侯的娈童和宫廷贵妇的男宠。”

他轻轻地笑起来。别这样说,薇葛,这个男人可以被称作你的哥哥呢。

“我的哥哥?”我微微挑起一边唇角,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他被称作我的哥哥,那么你又算是什么。

他但笑不语,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看着他,慢慢眯起眼睛,轻轻呼吸。

“那么,是这样么,我的……尊敬的,父亲大人。造就了我的人,是么?”

巴瑟洛缪微微震动了一下,收起笑意,郑重地打量着我。

“这……就是你的意义么?伟大的巴瑟洛缪。事实上……我并不介意你以我父亲的身份自居,我不反对,我不在乎。”

我突然抬起眼睛,对他绽开一个危险的笑容,甜美而暧昧。

“只要,你愿意承担,作为我父亲的宿命。”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到他的眼神。我知道那不会是安然的。我握住霞月,丝丝妩媚呻吟震荡刀锋。我用一根手指压紧血纹骨,感受那纤薄清冷的迫力沁入指尖。我轻轻吹出一缕尖锐甜蜜的叹息。

“别忘了,我真正父亲的命运。”

之十二 闲局

她一只手拈着吃掉的棋子轻轻敲打棋盘边缘,目光低垂。打磨精薄的珠贝灯罩微微压低,光线只滑过她精巧下颏,那曲线似乎太尖细了一点,强调着一股又成熟又稚嫩的魅力。她看上去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

她对面的中年男子斜靠在特制的软椅上,盯着灯下的棋盘思索着,清秀双眉微蹙。

他思索半晌,终于苦笑起来。“是我教了你下棋啊,蔷薇,可是我已经不能赢你。”

他叫她briar,她微笑,做一个优雅的催促手势。纨素衣袖无声滑落,遮住苍白手指。那白得毫不自然的肤色,宛如冰雪。

“我输了。”他说,然后深深靠上椅背,满足而悠然地凝望她。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转过棋盘,拨弄着他一方的棋子。

“1763年之后,这个国家才真正称得上是日不落。”

他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1763年以前,欧洲的君主们仅在亚洲和非洲拥有少数立足点。都铎王朝这只雌鹰的脚爪,也不过是在伊丽莎白女皇陛下的催促和叫骂声中踏上了南北美洲。1763年以后,从政治上控制了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和几乎整个非洲的梦想才算见了痕迹。不过,在南北美洲,欧洲诸大国所能做到的比这要多得多。”

她提起一颗棋子,挪动三步。他的目光投上棋盘。

“它们利用美洲的人口比较稀少,真正地使北美洲和南美洲欧化了。这一点在亚洲和非洲是办不到的,因为那里土著居民为数太多,而且已有高度的发展。但是,在南北美洲,尤其是在澳大利亚,欧洲人从各个方面——种族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方面——整个地移植了他们的文明。”

她再移动对面一方的棋子,然后抬起头来看他。

“还要继续下么,雅闲?”

他沉默一刻,然后俯身过来。她把棋盘重新转回原位。

他微笑着看她,“即使你指点了这个方向,我也不见得有能力走到终点。”

她轻轻一笑。

“输或赢,都是终点。只不过……”

他抬起头。

“萧家人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他慢慢垂下眼睛,神色掠过一缕黯然。

“1815年,帝国获得了开普殖民地和锡兰。同样的,海峡对面的法国正在进行着它对阿尔及利亚的开垦。大家都对这个游戏爱不释手,不是么?”

他专心致志地移动棋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

“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雅闲。”

他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

“‘富不能济吾土,仁不能爱吾民。如此,汉诺威王朝颜面何存。’”

“……薇。”

她轻轻挥手。“我并不是与世隔绝。还有,我欣赏这表现。上议院那些只会在俱乐部里打瞌睡的老不死们是该醒醒脑子了。也许他们都应该换一个嗅瓶,给里面装满胡椒和大蒜。”

他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雅闲。”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指慢慢推进一颗棋子。“爱尔兰的状况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退开一步棋,避让。“我相信她现在是欧洲最贫穷的地区之一。据详细消息,六个家庭中便有五个住在单间的棚屋内,而且那棚屋往往是泥砌的。他们的食物主要是马铃薯,那是因为这种作物在他们很少的一点贫瘠土地上生长得最好。”

她点头,聚精会神地移动棋子,“然后?”

他已经无心下棋,用一根手指轻轻揉着眉心,发出一声长叹。“这是危险的天然赌博。如果遇上罕见的持续雨季,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而且,那种作物存在要命的潜在缺陷,它很容易在雨季染上枯萎病。”

她轻轻敲打着棋盘边沿,“然后?”

“那种病会使马铃薯腐烂,不能食用。而且,感染枯萎病的种子在第二年再使用时,枯萎病的病况会变得更为严重。”

她喃喃地说,“我倒忘了你和罗伯特·布朗的关系不错。”

他苦笑,“还有那两个德国人,M·J·施莱登和T·A·H·施万。”看到她微一挑眉,他连忙解释,“施万先生不是植物学家,他研究动物学。不过,他和施莱登先生的研究相近。也许他们不久会确立一门新的学说。”

她别开头,语气有点厌烦。“我又不是要你报账。你爱资助谁便资助谁。虽然我不知道布朗老头除了一层层剥开植物细胞的外皮给我们看,告诉我们它里面还有个核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不过。”她停了一下,然后带点宠溺味道地笑起来,眼神突然掠过一抹天真。

“萧家这近二百年的家底,若能让你玩空了,那才真是个笑话。”

他也笑,稍稍有些勉强。

“好了。”她推倒他的棋子,闲闲地问,“谁否决了你的提案?”

他无力地看着她,“薇……”

“是的。我知道。你无需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现在该你走了。”

“爱尔兰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但是我国政府很少给予什么帮助。这不应该。他们的生活水平极其低劣,一旦天灾发生,势必导致饥荒,居民必然外流。”

她皱了下眉尖,“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危言耸听了,雅闲。”

“薇,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突然盯住他的眼睛。“那个白痴要对付你了。”

他垂下眼睛。“是的。我知道。”

她的音调甜蜜得像要沁出新鲜浆果的芬芳。“谁让你不守规矩,一个弄臣该有一个弄臣的样子。”

他猛然站起身来,却由于某种痛楚稍稍扭曲了脸庞。“薇!”

“坐下。别拿你的背开玩笑。”她的命令极其平静。

他看着她,然后慢慢坐下,轻声说,“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健康。”

她依旧保持那种甜蜜冷静音调。“你会比很多人活得长久。”

然而我不希望你被人踢出不列颠的宫廷,或者,更惨一点,被彻底从欧洲上流社会剔除。

他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她。无声的言词。很久以前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他知道这只是在她心情尚可的时候,才会将这种诡异的魔力显示给他。

不过,收敛一点,雅闲。你不是先锋,也不是炮手,你只是个贵族。我可不想看到你像只猴子一样跳到国王的宝座上挥舞红旗,虽然那看上去也算赏心悦目。不过维多利亚女皇陛下是不会让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去触碰枪弹和硝烟的。

她会在法兰西1789年的闹剧在伦敦城重演之前,把你挂到绞刑架上,亲爱的。

她把一枚棋子放到眼前轻轻摇晃,声音和灯光一样细微。“我还想和你多下几年棋呢,宝贝。”

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轮不到我们置喙,无论如何,异族就是异族,站好你的位置,做好你的侯爵大人。如果你想要,如果那是你的心愿,那么,雅闲。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

“那么,建设你自己的王国。属于这个家族的王国。”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安静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薇。”

她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放心。这一次,你不会有事的。你想好要走哪一步了?”

“我输定了。”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在。”

“……薇。”他担忧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将军。”她漫不经心地推倒他的国王。然后起身走开,露台上的晚香玉洁白摇曳。她贴近花瓣轻轻呼吸,然后低低地告诉他:

“你尽管放心。没有人可以妨碍萧家的人。”

那一夜云掩暗月。一辆马车急匆匆赶过煤气灯下昏暗细长的街道。车夫的鞭子在空中啪啪旋转。

马车平稳地转过街角,突然之间,那两匹极之昂贵的花斑马野性大发,发蹄狂奔。车夫几乎吓呆,拼命地抽打它们,没半点作用。那两匹马象是有魔鬼在驱赶它们一样拼命前冲,车子完全失去了控制。车轮急速滚动,摩擦石板路的声音叫人牙酸。

不是真的有魔鬼在追随着这辆车子的脚步吗。动物的直觉远比人更为灵敏。如果这一刻有人认真凝视那两匹马的眼睛,他一定会发觉,长长的睫毛下,这灵性的动物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绝望。

有一种质感沉郁的空气,水一样迫人窒息,渐渐弥散。悠长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空中无声无息地掠过那种优雅得教人发疯的清冽笑声。煤气灯骤然炸裂,黑暗一瞬之间浓浓地笼罩下来。那两匹马同时狂嘶,扬起前蹄,然后狂乱地扭动着脖颈。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都死死地定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满头大汗的车夫抬起头便看见面前的人。凝然安稳地立在路中间的黑色人影。连帽披风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高挑的身材,缥缈得像一个鬼魂。他一动不动。

仿佛是被那种超自然的诡异气息所控制,受惊的马匹尖利嘶鸣,却不敢再前进一步。车夫张口结舌地望着面前的古怪,难以回神。

一切都静得可怕,魂魄飞扬,黑暗中掠过不知名的夜鸟水色的歌声。

夜风打着旋卷起那人黑色的披风,像落叶随风而走,披风自他身上无声滑落,露出一朵惨白耀眼的花。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们。甩脱披风,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去。那名车夫愣在那里不能动弹。夜风轻撩我的长发甩上面颊,习惯地挑起嘴唇。有一丝笑。我在风里一意孤行地微笑着,慢慢调剂着恐惧的浓度。

我带着一只诡异的松鼠飞跃高大树枝般的轻巧,跳上马车,欺到这倒霉的车夫眼前。在他的瞳孔铭刻下我的脸之前,霞月如水的玄光轻轻抹过他的脖子。我掠过车顶,慢慢推开车门。身后血泉狂溅,车夫的身体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头颅却滚落到马蹄下。

车厢里是一位中年夫人和她漂亮的小女儿,在方才的惊吓中紧紧地搂在一起,瞠目结舌魂飞天外。我庆幸她们还没有看到此时外面的情况。否则,不是尖叫,便是昏倒。我不太高兴这样的局面,两个女人,要命的麻烦。我不自觉地皱眉。

年轻女孩稍微镇静一点,反过来抱着她的母亲,死死盯着我。那眼光奇怪,既惊恐万状,又掩不住一丝火辣辣的妒羡。天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我慢慢伸手向她,她盯着我,终于记起尖叫。我不耐烦,便一掌切在她后颈上。她软软地倒在母亲怀里。我拖起她,贵夫人显然没有进入状况,捧着心口一时开不了口。而我也并不需要她开口。打昏她,袖中的银管滑出,尖端插入她脖颈动脉,我细细地啜饮起来。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不曾直接接触人体吸血。我不能。我不敢。我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可是怎能怪我。记忆中,蓓若虚软无力的手臂依然垂在我颤抖的掌心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我的嘴唇染了血的芬芳,像第一次将牙齿嵌入巴瑟洛缪的手腕时,那种近乎重生的狂喜和兴奋。

那女人很快死去。我刺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她脖颈上,伤口迅速愈合得了无痕迹。

我钻出车厢,扬鞭打马。马受惊突然再次狂奔起来。在急驰中我抱起那个年纪同我相仿的金发女孩,跳出了马车。

身体在夜风中轻飘飘地荡漾,一个转折之后我向上直掠,落到路边一座灯光黯淡的住宅房顶。俯视下去,那辆马车在曲折街道上笔直地横冲直撞,仿佛梦魇中游行的鬼座驾。车厢中一动不动的惨白华丽妇人,大概是厚重白粉遗漏了胭脂,僵硬的手指寻不到嗅瓶,扇子掉在脚下也不愿拾起。赶车的却是一具无头尸。穿着绣有家徽的精致制服,手里仍然紧握缰绳,似乎还在驱赶马匹一直向前。你能想象得到比这更诡异可爱的情景吗?

我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不能自抑。我笑得弯下了腰。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一切。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有一滴落在怀中女孩的雪白脸颊上,淡红色痕迹久久不退。

我抱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慢慢地走在街头,仿佛塞维利亚那古老又暴虐的佩德罗国王热爱的午夜巡游。深深呼吸,空气中的寒意亲近我的皮肤。脸颊微暖,淡淡的仿佛柔媚体温。

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那依然不是人的温度。那只是我借来的一点人性,伪装的自由。伪装,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正常的,在人间烟火的浸染下温暖呼吸着的十九岁女孩。

永远,不会再重来。

这个给你。礼物。我安安静静地对他说着。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我,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我带回的东西上。鼻翼微微抽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那股难以忽略的,蜜糖般粘稠鲜美的血的香气,混着纯洁少女的体香,分外诱惑。

我放下怀里的包裹,抖开披风,动作有一丝戏剧化的夸大优雅,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滚到他面前。他睁大眼睛,碧蓝瞳孔有一点轻微的放大。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孩,再看着我。他仿佛被我弄糊涂了。我侧一下头,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请。这是夜宵。我把女孩白皙的手腕举向他,甜甜地微笑。

上议院最有权势的某一位公爵大人……抱歉我记不清他的姓氏了。但希望这不影响你的食欲。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他咬紧牙,死死地盯着我。薇葛蕤·萧。我听到他近乎压抑的音调。有一些什么缓缓地被激起,撩动,和膨胀。是他的怒意,我许久不曾领略过的陌生心情。我讶异地也挑起眉,惟妙惟肖地学一个同他方才相似的表情,再扭曲成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一种激怒他的理由。

我不理他,径自走去浴室。一边走一边踢掉鞋子,崭新的粉红色大理石地面微微摩擦着脚趾。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轻响。我解开衣带的手停在肩上。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在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寂之后。

女孩裹在雪纺和名贵日本袱纱长裙里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醉的泥。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古怪姿势软软地垂下去。

我瞥他一眼,决定沉默。我实在也无话可说。我带这女孩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扭断她的脖子的……可是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不喜欢啊……这样的礼物。我微笑。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画一个又一个圈子。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这样的惊喜回来。他冷冷地告诉我。

那么请问阁下还需要什么?我陡然拔高音调问他。他惊异地看我,然后垂下头去。

我要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冷笑,轻柔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圣徒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想呢?还是,你这样不愿意让我知道,一切。

巴瑟洛缪,只有你是可以得到一切的人吗。你到底想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你,和我,我们谁能够予取予求。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你,薇葛。

你说了一千遍了!我尖声告诉他。从你在我身边出现开始,你就是这样告诉我。

那么去死吧。死掉的话,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愿意证明给我看的话。

“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我说,我可以恨你,可是我没有。

他凝视着我,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眸仿佛替代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了我又亲吻了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几乎后退一步。那强烈的侵略感令我昏眩。

“你没有吗,薇葛?”

“我没有。”我转过身去,慢慢摘下耳叶上那一对紫晶串成的葡萄,镶有翠玉雕成的叶蔓,手工极好,根根叶脉都清晰可见。

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的轻细,仿佛随时可以折断。那种脆弱,如果我可以称之为脆弱,深深地裹住了我。

“你没有吗?”

“我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慢慢握紧手指,霞月和我们之间的寂静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宛若永恒,几近致命。

我终于放弃。也许是终于开始不再放弃。

“是的。”我转过头去,迎上他沉静目光。

“是的……我恨你。”

之十三 诀泪

1846年。伦敦。

雨丝纷落,清甜丝凉,沙沙浸透夜色浓秾。煤气灯在幽暗中绽出溶溶幽黄,光亮缠绵如蒲公英柔软绒羽。伸出手去,仿佛可以托进掌心,轻轻抚摩。

仲夏夜,幽远之梦。

银漆马车匆匆碾过五月市场的温柔夜雨,车头上系有黑色花结,长长丝带在风中颓唐摇摆。潮湿的马鬃闪闪发亮。车夫训练有素地操纵着马匹,尽力令蹄声听上去不那么匆忙紧迫。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她安静地站在窗外,凝视那个倚在床上的老人。他灰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拢在耳后,用一根银色丝带束起。身上是一件团花透绣的云白软缎长衫,宽大袖口里露出双手,苍白枯萎的肌肤上浮出青色血管,一条条蜿蜒如银泥花纹浮凸。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窣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

我绝望地满足了她。纵然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便碎裂成尘。鲜血同灰烬搅结一处,混浊模糊,被黑衣上的炼狱之火毫不留情焚烧殆尽。

我低声叫着她,“薇葛,薇葛。”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吻住我的额头。轻柔隔绝的一吻。

“你真的不像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提及我的父亲。

四十四年前一雨夜,那清眸凝伤,泪萦彤珠的少女,血色蔷薇下如冰容颜,犹在眼前。

四十四年,不老的红颜。

那一夜我便知道,她究竟是谁。

渘姑母赶回萧家,为父亲守灵。头七最后一夜,她因过度疲惫昏倒在停灵的大厅。醒来之后,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的双手纤细苍白,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气息,几乎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从枕边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紧银线勒边的封面。

她低声问,“医生同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轻轻叹了一声,细弱低哀。“相信他,既然你如此怀疑。”

“我很抱歉,姑母。”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没有什么要抱歉的。雅闲。”

她凝视着我,再次轻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命运。”

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封面上字迹纤秀,是她的签名,萧晴渘。

“姑母……”

“我的日记。”

我猛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如水,轻声问,“你也曾经看到过她,是不是?”

她清亮温柔的眼眸此时燃着一种妖艳逼人的光。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不是的。心头细细呻吟明如银弦,丝丝钻透血肉,纠结痛楚。

不是的,渘姑母,不是那样。我看到过她,然而并非曾经。

她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远离过。

那个色若薇华的少女。

医生说,渘姑母昏迷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惊吓过度。

有什么能够令这个优雅冷静的女子失控在那一夜。

读到她的日记之前我便深知那一切,渘姑母能够给我的,不过是最终的证实。那本日记中记载了一切,那一夜,她重新见到了那个二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女孩。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1782至1802,二十年的注视,她终于等到那段爱恋的终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她是六十四年前那个雪夜葬送的绝代芳华,是一场血腥杀戮的开始与终结,是萧家六十四年来不堪提及的隐秘,是我父亲终生终世独一无二的眷恋。

她是他一生最绝色的伤口。

我的堂姑母,Vagary·Soar,萧晴溦。

我永远没有追问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即使我知道她因何而在。

我明白,一旦知道了一切,她就会离开。

不追问。不怀疑。不探索。那是我仅能做到的一切。

我爱着她,用我自己的方式。即使那足够聪明而软弱。我爱着她,这么多年。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承认。

我爱她,薇葛。

她和我,只是那一局棋。一下便是四十年。从我父亲逝世之后,她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夜夜她陪我下这下不完的棋,我永远赢不了她,所以有足够理由继续下去。从我年少稚龄,到两鬓含霜,而她依然青春如旧。

我同她最亲密的温存,也不过是稍稍俯过身去,轻轻抚摸她苍白如花手指。

亲吻她的发丝,对我而言那都是一种梦想。

纵然她说,她爱我。纵然这一刻她在我怀中,如此温存如此妩媚。她的吻在我唇上停留,暧昧而深情。瞬间我仿佛得到了一切,仿佛怀中的少女已同我合而为一。

都是虚空,都如捕风。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从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他,只有他呵。

“薇葛。”我轻轻地回吻她,今生最初与最终的放纵。我含住她未曾出口的诺言,然后在她再次揣测我的心意之前,低低地对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再见,薇。”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背上,呼吸一点点淡薄下去。她伏在他怀中凝视他苍白寂静的脸容。青墨双色的眸子定在一个笔直的角度。她一动不动。

很想为你痛彻地流一场泪。

可是我不能够。雅闲。我不能够。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交叉放在他胸口,然后凝视他片刻,转身而去。

雅闲,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我无法爱你。我没有爱过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对我的包容终于到了尽头。

宅邸中响起尖锐铃声,匆促脚步上下穿梭。黑色马车冲出夜色,奔向御医的家门。侯爵夫人的哭泣声悠悠回荡。一切都混淆在永恒的悲伤和寂静之中。一切都有终结。

她坐在洁白广袤的玫瑰丛中,深深地埋下了头。身上的黑衣同黑夜融为一体,印染火焰殷红明亮,随着她轻微的颤抖低低闪烁。

一种奇异的呼唤突然漫过耳畔。

她无声地抬起了头。苍白脸庞洁如珠月,眸光似水。

书房,窗边,一灯暗垂金线,清俊高挑的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轮廓俊显,黑衣如夜。

碧绿的眼神,翠如琅玕美玉。

之十四 末喜

舞袖蹁跹。

洁白纱绫翩然旋舞。飞扬。辗转。百步的芬芳徐徐升腾,水色烟雾淡淡缭绕,满庭迷蒙。是鬼魅出游的夜晚迷乱了人间仙境,一种白在空气中习习弥漫。一种诡异的凄凉和纯净。歌声飘忽,遥远而纤细,仿佛水晶琢磨的琴弦轻轻拨弄。十三冰弦不堪弹。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

漫漠厅殿,轻纱舞风。水月流烟,天上人间。厅堂之中,层层纱幕垂落,重重复重重。微风轻动,便有轻烟淡抹的风致缭绕不绝。而窗外一阑月弯,映着花影水波,一怀楚楚的冷意挥之不去。

那女子在舞。舞在琴音流荡之中。白衣胜雪,水袖翩飞。笔直柔顺的长发习习垂落,窈然辗转间宛然轻丽,仿佛一痕碧水流波,荡漾了满江云影。

纤丽随风,绰约如雾。女子的舞姿飘飘欲举,涟滟了高唐飞天。

她面上的白纱轻盈如雾,却层层裹缚,不见肌肤。黛眉斜飞,纤长清细直挑入鬓,隐隐娇媚中弥散些许凛冽。她的眼眸,是一瓣花的形状,那样明亮得近乎不正常的眼神,却荡漾幽黯低迷的神气。像夜半掠过花丛的重重和风,无声洒落在碧蓝海面的微凉雨丝,那样淡漠而难以割舍的一番蛊惑。那双眼,黑曜石的清冷,月华石的幽秘。青墨双色,是摄魂的韵致,一瞥便黯淡了满天星光。

已经是努力地在控制了,她自知。摄魂的美和逼人的艳丽,昔日的盛世容华,不该,也不能拿来葬送了这个年少清真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五岁的男孩。

轻渺如风的旋转终于静下,纱袖垂落,如烟的长发轻轻缠绕于纤瘦肩头。她偏开头,放任自己忽略那个男孩灼热的眼神。

是对,还是不对呢。这样的相逢,这样的缘聚。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天涯海阁,是他给这座厅堂取的名字。为了她来,为了她在。她想她自己可以像是传说中绝世的妖姬,一念之间断送一个鼎盛疆国的艳景华年。像那个千年前名唤妹喜的女子,那个将东方古老的大夏都国轻轻把玩于指掌之间,淡淡倾覆的素衣女子。名花不寿,断红不永。冥冥之中,千年的她和今世的她,她们仿佛在与生俱来的绝望之中投进了同一口时光浸染的古井,清冷之中,逼迫着年轻妩媚的魂魄扮演了一番又一番倾世妖艳的颠覆与轮回。

他推开琴,站起来,走近她。

“我弹的全不对调,你还是舞得这般的好啊。薇。”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轻声纠正,“叫我的名字。名字。”

“我就是要叫你薇。”他任性起来,贴近她,淘气地笑,赤着一双脚踩在冰凉地板上,她看着,忍不住轻轻把那双绣着古怪花纹的织锦拖鞋踢过去。

不像。一点都不像。虽然这样默然地承认着和否认着。可是,望着他的眼睛,一样的碧绿,青翠如晨雾迷蒙中沾湿了容颜的寒江冷竹,一江秋水,微微荡漾,便恍惚了女子年轻缥缈的眼神。隐隐雾岚,悄悄曼妙了那双青墨流丽的眸子。

见到他,是必然中的必然。

“教我弹琴,薇。我总是不会弄这Porcelain的玩艺。”他又坐下来,仰望她的眼神,便乖觉地改了口。“薇葛,教我弹琴。”

她淡淡地笑了,侧身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比划。洁白长袖微微荡在风中,奇异的芳香依稀仿佛,袭入厅堂。

“薇葛,是你的香。”他的笑容天真里带些顽劣,凑过身去贴在她耳畔,鼻尖轻轻摩挲那一方洁白微凉的肌肤。

“你总是这样呢,是蔷薇的香,薇,你就是蔷薇的精灵变的,是不是?”

她轻轻地笑起来,面纱下的笑意,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番倾国倾城。他益发无赖,靠在她身上,她按牢了他的双手,不教他胡来。

“薇,你几时才肯取下面纱给我看看?”

她骤然起身,姿态依旧翩然绰约,回身而去。行止间的落寞与无奈却那般显而易见。他敏捷扯住她长垂的衣袖,迫她转身。

“是我不好。”他伏在那里,仰望她,嚅嚅地说。眼睛里的光彩明亮,那种绝对的年少光华。很难令人狠下心来不管不顾的。她亦不能。何况,这本是她命里注定逃不开舍不下的红尘缘劫。

她慢慢俯下身,捧住他的脸庞。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已经有了隐约的凛冽轮廓,酷似当年晨雾迷蒙中那个凌厉而沉郁的少年。他是那样像他。

“芳庭,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微沙,不是少女的清润纤灵,却仿佛印度虎的皮毛,光泽流丽,甜美而柔媚,最无意义的语句那一刻也仿佛无边诱惑,辗转而来。

而这样的诱惑,已经不是人间颜色。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拥抱她,这个纤细高挑的女子,她细柔的腰身在他掌中纤不盈握。他抱住她,慢慢地将脸颊贴在她芳香的头发上,轻轻地滑下去,他的舌尖在她冰凉的耳垂上一滑而过。她微微一抖。

“别离开我,薇葛。”他低低地说,“我不再问,我不再。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别过头,以那种超人间的轻渺音调,深深地叹息出来。他没有发觉。

这样的纠缠。是贪玩,是贪婪,还是心有不甘?即使大错就要铸成,仍然,仍然不想不愿离开这个男孩身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瑟瑟弹奏了多久?郑重而真实的告诫。离开他。远离他。他和他的家族。远离那段血色淋漓的记忆,应该不是不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一旦面对了昨日的尘埃,就无法放下今世的牵绊。是为什么呢?当年。当年的一切难道不是都已刻进了年少伤怀。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嵌入心口的刀锋,背叛,情欲,疯狂迷醉的恋情如花盛放……夜风清凉,她走在花园中,忽然抬起头仰望天涯海阁的灯光。白纱飘飞的阁楼,空旷迷人的黯淡灯光,有风吹过,仿佛是沧桑七十年后魂魄归来旧时厅堂,化作满庭郁香。

夜夜归来,为君一舞。也许她为的不过是一个离散终局。

女子的白衣轻盈没入夜色,她知道那双日胜一日灼热的眼眸在身后的高楼上执著地凝视。那段翡翠般的目光,难以融化的缤纷忏想。总是带着一种危险而华丽的呼唤,弥漫在她空漠的耳鼓深处,一声声,仿佛诡丽流年最后的呻吟和喘息,提醒着她从前的那些岁月,如何而来,又是如何而去。她欲哭无泪。

即使有泪,也是如血。

远离他的视线之后,她披上一袭夜色般阴沉的织金披肩,纯黑锦缎上奔驰流金溢彩的金线花纹,仿佛黄昏溪水中的流光。其实她早已遗忘了黄昏的光色。

与日光有关的一切,是那样久远的别离。

飞扬,精灵般诡异的脚步和漫无边际的夜色对抗。她轻盈地踏过一座又一座在迷蒙月光下仿佛梦幻布景的暗色屋顶。黑色的披肩垂下长长的丝穗。她颈上的一挂璎珞编结了数十颗水样剔透无瑕的钻石,月色中闪烁晶莹如婴儿的纯净眼神。

洁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耳垂上的祖母绿。这样的晚归,又会换得来什么呢?是几个月几年的互不理睬,还是又一套价值千金的华贵首饰?那要看她和他的心情而定。她从来不要哪个公主或者皇后佩戴过的珠宝。某种古怪的心理洁癖。天晓得。她自己就是个盛世游魂。古老的公主。不死不灭的美人。侯爵千金。不曾老去的容颜在岁月蹁跹中依旧闪烁慑人光华。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夜,每一夜,依旧如是彷徨在月光下。遇到某一个运气太差的人,吸足够的血,令自己惨白如冰的皮肤重新焕发花朵般光泽,带着那一点点借来的温度,去到那个不知情的的男孩身边。陪伴他,也陪伴自己。

归根结蒂,只有寂寞难以打发难以遣脱。

她回到宅邸。走进大厅,从书房门口经过。知道他正在里面。她不理睬,径自去了浴室。女仆早已熟悉女主人的习惯。夜半迟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浴室里薰了中东流传而来的昂贵乳香,芬芳浓郁几乎窒息。透明如冻的浓郁,伸出手去,几乎可以掬一捧在洁白掌心。她深深地呼吸,然后和衣走进水池。温暖水流自喷泉的龙口泻下,击打在如花容颜。她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那里注视她。近乎银白的亚麻色长发微微缠绕。她知道他在看她。而他也知道她知道。这样的无所不知彼此看透真的能够教人疯狂。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窈窕高挑身姿,波光粼粼,水雾泱泱,她轻柔地摇曳,奇异的美色变幻成一株毫不犹豫毫不忏悔的水仙。她深知自己的美丽是怎样的在他眼前,故此才如此无羁。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峙吧。越美丽。越伤害。越迷恋。越怨恨。越是难以离开。虽然没有哪一方肯承认。他们都不肯承认。

“那孩子今年十五岁了吧。”他的声音平板淡漠,毫无探询余地。

她不理不睬地解开衣襟,让纯白的身体像一朵精致虚伪的夜合花在他面前徐徐开放。她藐视自己的美丽,因为那太不真实。无法苍老无法损坏无法改变的美丽,那样的永恒和残忍,是年少轻狂的瑰艳岁月要她付出的惨丽代价。

他也走下水中,走到她身边。他手中是一套黄金雕琢精工镶嵌的蓝宝石发针,是飞鸟的姿态,生着美丽蓝眼的金色飞鸟,展开狭长辉煌的羽翅。尖长的喙中垂下长长一串同样透着离合蓝光的晶钻。

他把发针戴到她头上,宝石的华彩同水光交映,陪伴那张十九岁的青春脸庞,她蔷薇般艳泽的容色分外清澈。

他突然抱紧她,埋进她颈间,低低地说,“离那个男孩远些,薇葛。”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扣紧她冰冷的皮肤。她一动不动。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洒了她满身。她挣开他,走到喷泉下用力冲洗自己苍白的身体。她跪下来,抱紧喷泉口雕塑的飞龙,温热水流自她头顶汹涌而下。她整个人浸没在水中默不作声。

如果是凡人,那样的任性姿势一定早就把自己给弄得溺水而死了吧。

半个钟头后她漠然地抬起头来,钻出水面看他。青墨双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一种夜岚深处出没的妖兽,只在古老传说中绽放的艳丽眼神,刹那拒人千里。

“你管不着。”她吐出一串水泡,重新没入水中。他清楚地听到她的语声。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要想掌控我。我的一切,同你无关。

还有,拜托别再送这些无聊的东西给我。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探出水面,握着的拳缓缓伸开,掌心一翻,细碎粉末徐徐滑落。金粉,钻石和蓝宝的碎片,纷纷跌落水中,立刻沉没。

从来都是这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包括自己。是怎样地绝望了啊。无法改变。轻易地忽略身边最切近的人的感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要。如此而已。想要。不要。不留余地。她从来都是如此任性。当绝望加倍,性情中难以按捺的狂躁不羁,亦更难湮灭。

折花容易,惜花的工夫,却是如此的困难。

我恨你,巴瑟洛缪。我恨你。这一点,你明明知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个安静地蜷卧在水中的女孩。洁白如玉的鬼魂。置身艳红光泽流荡的琥珀池底,她的苍白和诱惑,在层层涟漪深处飘摇着一种绝美的罪孽。

他终于转身而去。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妖异的脚步在水面之上轻轻浮动,他不想惊动她。一丝一毫。他微微仰起头,和煦灯光洒上雕刻般匀净轮廓。他有一双莹莹的深蓝眼瞳,大而深邃。一双迷人的眼睛。

巴瑟洛缪。她柔滑危险的呼唤自水下清晰透入他心头。

你知道。倘若你动了他。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之十五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

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之十六 舞雪

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

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窣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用小象牙梳子理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微微发笑。他成功地令在场的男人们眼花缭乱。

他注视着那个清俊修长的男孩子携着自己的女儿穿梭在人群中,翩然如蝶。

无数超群绝伦的美女中,谁是今夜的女王,似乎已成定论。

金发,蓝眼,红衣的诺森伯雷小姐终于接过了那束象征女王权杖的花枝,以月桂和勿忘我编织而成的精致权杖。萧芳庭戏谑地在她面前单膝跪倒,她用花束轻点他肩头,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女王陛下为侯爵大人加冕。掌声和笑语弥漫开来。

很快所有人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盘桓的沙龙,涌入女王所在的舞厅。

外国人惊叹于这一对年轻人的美貌和风度。伦敦上流社会的青年们则私下里为侯爵大人求婚的期限下了赌注。

在场的数位外国大公纷纷打听关于舞会女王的一切细节,然而在看到那个陪伴于她身边的黑发青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漆黑刘海下的苍白脸孔凛冽清纯,轮廓俊显得令人陶醉。融合了东方的优雅与欧洲的俊逸气质,他看上去像一个精心琢磨的瓷偶,却没有瓷器那种柔和清凉的阴气。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就像黑夜中无声卧于枝头的印度黑豹。他的眼神中透出奇怪的抑郁和深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却是一直蛊惑地微笑着的。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场舞,这整个剧本,不是女王陛下驾驭了他,而是他始终在牵引着女孩的神思。

若已心坠,端的便是情亏。

情之一事,谁先动心,莫不是便输了这一局。

便因此,这少年唇角的笑才那般轻狂艳冶不堪回首吧,却倾倒了多少多少的人,醉了多少多少的心。

舞厅边上,聚了一群中年暮年的名流,无心拈花逐蝶,便聚在一起追忆当年。这似乎是惯例。杜桑伯公爵夫人一面拍打着绣花扇子,一面对年迈的白兰伯爵微笑,催促着他开口。

女人都喜欢在男人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人的不同评价,尤其是关于今夜年轻绝色的女王。赞美之外,她们更渴望一些挑剔和否定来维持自己的信心。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她们都清楚,转过头去,自己不知道会被这些男人挑剔成什么样子。

白兰伯爵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从青色东方瓷盘里拿了一只美丽的桃子。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杖头上的火红蛋白石闪闪发光。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盯着那只桃子微笑。“年轻人的青春真是美好,鲜嫩得就像这些水果。”

“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有人插嘴。老伯爵微微一笑,“不,可惜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力气。再鲜嫩的孩子也只能装饰我的眼睛,而非卧房。”

大家一阵大笑。

“您的眼睛比您的胃口更令我感兴趣。”公爵夫人技巧地微笑着。“而您的经验比您的眼睛更加令人崇拜。”

伯爵欠了欠身以示答谢,灰白的眉轻轻一敛,在眉心簇出一条漂亮的峡隙。“如果我的经验令您失望,那么下一季,我可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您的沙龙里了。”

公爵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唇,绽出一个妩媚老成的笑容。“那样我便有资格在我的别墅里接待您了,不是么。相信您会喜欢北诺福克海岸的风光和空气。那会使人恢复青春。”

第二阵笑声响起。

白兰伯爵注视着她,喃喃地道,“如果时光可以重回,我宁愿回到幼年。”

公爵夫人敏锐地抓住这句话,甜甜地笑出声来。

“究竟是往昔的岁月令人难忘,还是曾经的罗曼史教人爱不忍释呢?”

老伯爵呵呵一笑。“您益发幽默了,夫人。”

然而他的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转头,注视那一对漂亮的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渴望回到从前的某一个夜晚……”

他看着身边人期待或疑惑的神情,微笑。“我,只是想要再次同那个女子见上一面。”

“啊哈。”有人笑。“果真如此,恭喜您,夫人。托您的福,我们得以知晓伯爵大人的秘密。”

白兰伯爵慢慢松开手,让那只桃子滚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侍从敏捷地接住了它。

“女士们,先生们,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给我们讲述一下那些吧。”有人轻声要求,带些调笑意味。“那些您所经历过的时代,还有那些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您渴望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一个舞会?那一夜,是否也有一位堪同我们今夜的女主角媲美的美丽女王?”

“那一夜挽了女王臂弯的人,就是您吧?”

老伯爵突然沉下了脸色,微微咳嗽几声。侍从递上洁白丝巾和温热的药草茶,他就着银盅喝了几口,慢慢垂下眼帘。

“我还是老了……”他轻声地,温和地叹息一声。“这种场合已经不适合我了。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由。

白兰伯爵伸手去拿手杖,却扑了个空。他抬起头,清秀高挑的青年依在他身侧,微微一笑。黑色锦绣长衫轻盈飘拂,长发垂落。诺森伯雷小姐并不在他身旁。

他手里拿着伯爵的手杖,仔细端详片刻然后递还给他,优雅一礼。

“侯爵阁下……”老伯爵喃喃地叫他一声,眯起眼睛,怔怔地打量着他。

萧芳庭微笑,亭亭立在那里,并不开口。

杜桑伯公爵夫人却已经放下了扇子。在她能够开口之前,年轻的侯爵突然对她投去一个出奇妩媚的笑容。她半晌没有做声。

“好吧。”老伯爵突然笑了一声,放下手杖,重新偎回靠椅深处。

“我渴望的那一夜,事实上,就在萧氏侯爵大人的封地。”

萧芳庭微一挑眉。

白兰伯爵安稳地凝视着他,淡淡道,“七十年了。”

萧芳庭苍白俊俏的面容忽然掠过一丝寒意,淡不可见。

“七十年……七十年前,爱丁堡。那一夜,那个舞会。我还记得那座庭园的名字,雨,是的,他们这样叫它。”

杜桑伯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萧芳庭,后者声色不动。

“那一夜,萧氏的那一朵蔷薇……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只是可惜……可惜了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清冷如水。“她究竟有多美?”

他扬起眉峰,露出一个宽容与好奇的神情,一抹笑恍若孩子,微微顽皮。“旃狄丝不在这里。”

杜桑伯夫人率先大笑一声。白兰伯爵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无法形容。她,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她不会是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类女子会有那样精致清丽的容颜,那样冷漠与甜美,傲然与娇媚的神情。她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既像个过于柔美的男人又像个出奇俊逸的女子。

她可以蛊惑的,既是魔鬼,又是天使。”

萧芳庭的脸色苍白如故。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老伯爵,手指微微抓紧了他的椅背。

“竟有那样的美人?”有人惊叹。

亦有人吃吃地笑。“伯爵大人,那一夜如此令您难忘的原因,莫不是……”

揶揄,好奇和调侃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和萧芳庭。

老伯爵发出一声优雅的冷笑,“那年在下八岁零五个月,可望而不可即。”

“那是哪一年?”

老伯爵侧过头,看着萧芳庭,微微一笑。“1780。”

整整,六十九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在两年之后逝去,终年仅十九岁。”

萧芳庭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然笑了一下,在结束那个笑之前,他不露痕迹地咬住自己嘴唇,狠狠用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似乎是那一代萧氏侯爵的堂姊。”

年轻男孩的齿痕深深印在下唇,漾起一抹血色薇红。

“我曾经抚摸过她的裙摆,她对我微笑,和我开着玩笑。她说她是蔷薇变成的精灵,活了几千几百年。可是我相信。”

他扫视众人,轻声重复。“我相信。那时我便相信,此刻犹然。纵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也许那样,我还可以见到她,听到她。没有人比她更相配红色。没有人。”

他慢慢垂下头去。“那一晚她便穿红,女王……呵呵,女王。”

低微笑声之后,他无力地摆了一下手。“我见过的真正妩媚的君王,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优雅的女王……

所有人都静下来,除了一两声情不自禁的急促呼吸。

萧芳庭的脸颊慢慢涌上一丝诡异红晕。他盯着白兰伯爵,默不作声,双手拢进袖中。

“她告诉我,那种红色,叫做踯躅红。她还说……她对我说,红粉踯躅。

她说,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陷入回忆之中,老伯爵巧妙地避开众人视线,真丝手帕轻轻拭过眼角。他别开脸去。

那一瞬,萧芳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喘息。他猛然咳了一声,在众人的目光投向他之前,他匆忙站起,环众一礼,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而谁都不曾听清。他转身而去,步履微微散乱。

“这孩子怎么了?”杜桑伯夫人奇怪地问。没有人回答她。

白兰伯爵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他的唇角轻轻挑出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之十七 回风

她迈进门槛的时候,已经闻到浓重酒气。

穿过门廊,走进内室。那个衣衫凌乱的男孩倦然伏倒在波斯地毯上,长发披散。他乜斜了眼看她,一只手懒懒地伸向她,呵呵地笑。

“……薇。”

她音韵清冷,“你醉了,芳庭。”

“也许。”他支起身子,一把挥开身边细长水晶杯,半杯金色酒水洇透地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上一页轻纱萦绕如雾。

他眼底有血丝鲜红,衬得晶莹美丽瞳孔分外凄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走到她面前,突然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他,他顺势瘫软在她怀里。

他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她,轻声叫她,“薇。”

她努力支撑着他,低低地应声,“我在。”

他满意而凄凉地笑出声来,突然再叫,“薇葛蕤。”

她整个人都僵硬在那一刻。那一刻,那一刻她凝望着他,碧绿瞳孔中的痛楚与绝望骤然仿佛地老天荒。他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青墨双色妩媚交缠的眼睛,凝如冰,静如雪,却燃着彻骨的艳。他从五岁始注视的美丽眼眸,十五年来不曾苍老不曾熄灭的光彩。他偎依在她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襟,仿佛这样便可以逮住她的灵魂。

他拼命支起身体,扶着她的肩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然后轻轻笑出声来。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

她安静得仿佛凝固一样。即使醉得天昏地暗,他仍然能感到掌心中的肌肤迅速冰冷下来。那是她一贯的温度。

“1780年的时候,你在哪里?七十年前,你在哪里?”

她突然甩开了他,迅速后退。那速度在他眼中如同烟云飞散。他痴痴地望着她诡异的步子。酒精令人麻醉,令他忽略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却无法因此消弭。他爬起身来,同她对面而立。他伸出手去,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却将她的视线骤然打碎。

他的手指在空中无力而凶狠地摇摆着。

“你是。你就是……”

她缓缓地摇头,再摇头。衣衫轻缈飘摇,长发随之四散飞扬。空气毫无流动的迹象,然而她整个人仿佛瞬间便要灰飞烟灭,随风而去。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那种纤细透明的节奏,一种陌生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张开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清楚听到她的呼唤,痛楚如乞求。

“芳庭……芳庭。”她轻声地呼唤着他。

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就是……萧晴溦。”

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名字,那个绝美的禁忌。

“珍惜她,芳庭。那个女孩,她必将如约而来。

她为萧家而亡,又为萧家而重生。

答应我,芳庭,珍惜她,爱护她,好好地对待她。

对我们而言,她太脆弱,也太珍贵。”

一直无法彻底懂得父亲临终的嘱托,究竟,是什么。

终于懂得。

十五年来的夜夜相伴,自自己七岁开始便不曾见过她面纱下的容颜。十五年了,夜夜风寒露静,她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少女般窈窕身姿,纤弱声线,诡秘身手。教授自己一切的那个人,是一个颜若蔷薇未满双十的女孩么?

她永远不会再成长起来,苍老起来。

她懂得一切,熟练一切。自己所有教官都无法匹敌的身手,她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将瑟寒淡薄光晕舞成伤人无血的凄厉。她教他拨丝弄弦,吟诗填词,教他那些古老东方传衍而来的奇妙艺术。一切的一切,都同萧氏经久绵延的教导传统如出一辙,然而更为精妙与高深。她究竟如何可以懂得这些,做到这些。对于萧家的一切,她如此熟悉,如此契合。这神秘的女子,她真的是那个人么。

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十九岁女孩。

我送给她一套从我的猎物那里拿来的塔罗牌。她应该是很喜欢的,但是不动声色。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认为那些逆位和四大元素真的可以为她预言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那牌面的绘画,笔触温柔细腻,其中一张女教皇的小脸同她极为相似,象牙雕刻般精致容貌,眼睛微微细长,阴沉沉的,瞬间便仿佛抓住人心头最脆弱的那一个角落。她便整夜摆弄它们,在地毯上一次又一次地铺开命运的隐秘。

据说,那个任性的男孩子把萧家闹得不得安宁。

她似乎再也不想在意那一切了。

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萧芳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疯似的在书房中搜寻他父亲的遗迹,笔记,信件甚至便笺和书页边缘随兴的留题和批语。然后他在大宅的书库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那本镶有精致银边的古老日记。

我摇头叹息。萧雅闲,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保留下来。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薇葛的深爱。可是他对他的儿子实在估计过高。他足够聪明,不代表他会生出一个同样冷静透彻的儿子。

男孩的脸色在读过那本日记后惨白如纸。

他还需要什么证实,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他拒绝一切邀请,包括诺森伯雷小姐的生日请柬。有大约三星期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那座水边的楼阁里,足不出户。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等待她再次出现。如果他足够聪明,他就不应该这样做。当然最后他终于是绝望了。

他的亲生弟弟,漂亮而柔弱的萧芳闻几乎被他吓晕。在他听到自己的哥哥做出的决定那一刻。他迅速召来了最亲近的几名萧家长老,试图以此阻止萧芳庭的行动。

然而年轻的侯爵自袖中抽出了瑟寒。

“我要去。”他手腕抬起,瑟瑟寒光如清冰静水,一圈而回,划向周围。众人惊惶失色,纷纷后退。

他的唇边悬一抹奇异微笑,喃喃低语。

“我要去那里。”

我要去那里,爱丁堡,雨苑。

之十八 缘澌

—Bartholomew—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座楼阁充满幻觉。

我跟随着他走上转角楼梯,在某一个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一扇贝壳形的长窗,悬着银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上绣着沉睡不醒的长发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铃,金色的沙丘一望无际,一头狮子带着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知道那曾经是两个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欢的角落,我知道。他们曾经并肩站在那扇窗边眺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时而轻轻亲吻彼此。那样的温柔,源自命里注定心知肚明的情缘不永。

萧芳庭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也感觉到这间宅邸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浓重馥郁的气流,深深撩拨着他年轻的心灵。他不安地转过身,被某种恐怖而诱惑的直觉拉扯着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亚麻色的短发轻柔拂动一如当年。他安闲地站在偏厅里,手里握着细长水晶杯,铜色酒液轻轻晃动,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无,闪烁在杯中的液体上,闪烁在他青灰色的明丽眼神和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里。他回眸仰望,对着萧芳庭轻轻地举杯,一敬。

沉闷的惊呼声穿透宅邸七十年来的寂静。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幻影,萧晴澌的幻影,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么会知道呢。萧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惊过度。我跟随着他,看着他径直冲进了一间门上悬有丝绸幕帘的寝室,我静静地看着那扇门,我有片刻的茫然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随下去。然后我听到第二声惊呼,这一次的声音里,除了惊吓,更有绝望和悲惨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门前,注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竟然皆是真实。

那个男孩,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表情已经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终于明白。这一次,那个女孩,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

谜底已经揭开,该来的总是会来。暗夜无言。灼热烛泪滴落爱神羽翅的刹那,一切就已铭心刻骨地发生,和终结。禁忌的打破,烛光下少女的容颜惊喜交加,背叛的美丽超越一切,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是个神话。然而如此真实如此意味深长。

何必窥破冥冥中永恒的隐秘。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到底还是不够聪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当年那个幸运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蔷薇,那样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终谁一生也无法替代的纯澈时光,如何重来。如何毁坏。即使摧残,也是璀璨。

萧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又给我怎样的心情?我看着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没有期待过遗忘和重来。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会轻易放弃所有。

墙上的画像,是十六岁的薇葛。她穿紧窄丝缎上衣,刺绣精致,银丝配冰蓝丝线一根根拈好,结成细密花纹,绣出满身满袖的繁花似锦,匀白花瓣中隐隐透出清冷淡蓝光彩,更显一身清丽雪意。那开满她周身的牡丹,蓝田玉,花中名品。她一头青棕色长发高绾,长簪低插。膝边卧一双昂贵阿富汗猎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却如斯驯顺。那个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见,唯有眼角眉间的自信安然如梦,梦之光辉如此璀璨,一瞬间照亮前尘后世。她的容颜,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蔷薇,无可僭越,无可取代。她怎会不自信。她的美丽,她的身手,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她想什么就拥有什么。萧晴溦的骄傲,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而这样的她,距他,早已是遥不可及。

七十年.光阴拂落。她本是他终生不曾相见不能触碰的女子。她属于他之前许久的男子。她属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她不属于他。

她属于我。此时此刻。

她属于我。

他慢慢地跪下来,对着那幅绝美的画像。轻轻扶着床沿,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刺绣华美的床罩,纯白如同裹尸布。整间卧室都被纯白的丝缎包裹起来,这是一间属于死亡的房间,属于七十年前的时光,属于无法遗忘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残忍,阴谋和血腥。它属于七十年前那个年少清狂的骄傲少女,属于一场如约而来逃不开避不开的情爱,属于一段无法成真的迷恋,暧昧的关怀,真实的欲望。他突然惊恐地跳起来,手指神经质地瑟缩着。他触及了床罩下某个陌生的凸起,他狂躁地撕开层层丝缎,眼神被骤然出现的景象灼伤。他狠狠地握紧手指。

床罩下面,是一束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血红蔷薇。干涸的花瓣失去了妖艳色彩,静静地匍匐在洁白的缎子上,无形中透出某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一束献给死神的敬意。那样的宁静,根本只能教人疯狂。

他颤抖着碰触被布料压出褶痕的花瓣,在他的手指未曾触到那萎谢的殷红之前,一种瑟瑟轻细的碎裂声滑过整间屋子,那样细密而绝望的碎裂,仿佛绽放在某个人的心上。所有的花瓣和茎叶瞬间风化成灰,一抹淡褐色的灰烬,黯然地涂抹在雪白的丝缎上。

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床边。他伏在床上,手指神经质地痉挛起来。慢慢地伸直,再握紧,那样痛楚的动作,丝缎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绽裂声,黯淡而脆弱。

我默默地垂下头。

他终于明白。他,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放走了她。我想他是在悔恨,在怨恨。可是又能如何?他不如他的祖父幸运,更不如他的父亲聪慧。七十年前的相伴相依,是他无法取代的刻骨流年。而萧雅闲的柔弱隐瞒不加探询,对薇葛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安然的抚慰。萧芳庭,这个二十岁的年轻男孩。他唯一的幸运和不幸只有一种,他太像一个人。当年的那个人。那个令薇葛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毕生所有而归于我怀中的幸运儿。所以我太明白薇葛,她无法放开这个男孩,在她依然疯狂脆弱的心怀中,他就是萧晴洲当年倒影。她明白,然而迷惑。这就是她的悲哀,我的无奈。七十年了,沧桑七十年来,旧日庭园中桂婴清香都已灰飞烟灭,而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她明亮的眼睛依旧只能注视华年胜景深处那无法捕捉不能触碰的一切,那一场欲生欲死魂飞魂坠的末世倾情。

萧晴洲。我恨他。他就这样轻易地摧毁了我的蔷薇。他令她领略宿命之中最激烈和甜美的汹涌欲望,再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无法复追的绝望之渊。他,是因为他,那个女孩心甘情愿葬送了自己。所以我得到了她。

最古老而荒谬的疑问。得到人,得到心,究竟哪一种更为残酷和幸福?

我是真的要她,我也得到了她。然而这样的寒冷相伴。无交流的言语。无相期的承诺。她在我身边,可是如此遥远。我在她美艳的眼瞳深处探询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温暖痕迹。我得到了她,可是这样真的就有理由满足吗……我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真的吗?

这样……不能算数吧。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伏倒在地的男孩。他的肩一下下耸动着,无力抬头。他蜷缩在那里,手指抽搐着握紧。我听到他低沉破碎的痛哭声,自胸腔深处绽裂出来的哭声,像一种开放那一刻便无声凋零的花朵,硕大而诡丽,绚烂而无缘。

画像上的女孩安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我死死地盯着她,无言以对。

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薇葛。只有我,和她。我们是必须在一起的。其他的任何人,和他们的相遇或者离开,愉悦或者悲伤,怨恨或者欢喜,都不过是我们的生命中白驹过隙的一瞬。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们要一起经过的岁月还有太长太长。而这样无牵无挂的漫漫黑夜中,我们不过只有彼此而已。

为什么她不能绝望下来安定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呢。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知道。

那个女孩的心究竟沦陷在了哪里。难道是永远的昨是今非无从复追。

那个男孩突然动了一下,撑起身体。我看到他被泪水透洗的苍白面庞上那种近乎疯狂的神情。碧绿的眼睛里燃着那种教人发抖的光亮,我见过那样的眼光。那种绝望和颓丧,不甘和怨恨。他同当年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的神情。这一刻他们几乎就像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很像他,萧晴洲。

他慢慢地抽出了那柄刀。刀刃纤薄如纸。刀光妩媚苍凉。他凝视着它,神情如在梦魇。

我不需要再看下去。背过身的同时,那个男孩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叹息。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瑟瑟幽寒,命中成劫。

之十九 天涯

—Bartholomew—

我慢慢地走进她的房间。她在那里。房间里弥散伽罗的香气。沉水之香,飘摇不散。我停在那里凝视她。她坐在地上,郁金色锦绣茵褥,茜色镶边。金红相衬,而她身上一件洁白丝袍寥落如轻云。她身边堆了许多书籍,她就坐在那些凌乱的书本中间,头也不抬地盯着手里的书。一头长发胡乱绾了几绾,插一根香檀木簪子。耳畔有几丝长发垂落,轻轻拨弄着苍白脸颊。那双诡丽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微微闪烁过清冷华年。

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血的气息自我全身不可抑止地焕发,流淌。她应该清楚闻到。她头也不抬,不看我,不理我,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松开手指。水波般明亮淡薄光辉自我袖中坠到她面前。我发誓我看见那双惨丽明眸在这无法形容不能计算的一刻,掠过了某种近乎在绝望和狂喜之间徘徊的奇异光彩。

瑟瑟寒跌落到她面前的地板上。刀锋上血色犹温。

她慢慢握住刀柄,拔起它。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她第一次复见这柄刀,这柄当初夺取了她全部生命和幸福的刀。属于她深深依恋过的那个人。印证了她一段无法挽回的昨日,惨丽,鲜艳,眩惑。她的一切,因它而始又因它而止。她还记得它没入心口的感觉吗?绝望,或者欣喜。她还会恨吗?还会爱吗?当昔日的痛楚重回她面前,提醒她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早已结束,提醒她此时此刻的血色流苏。我能得回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为她。这样对她。

她细细打量着刀锋,唇角慢慢浮上一朵迷乱而绝美的笑容。她把刀指向我,双手握紧刀柄,轻轻划向空气。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而她的眼神空如明镜。

“他死了。”我轻轻地说,盯牢她的眼睛。她一无所知地继续摆弄着瑟瑟寒,毫不理睬。

“他死了。”我重复,“在爱丁堡,你从前的卧室里。他用这柄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她轻轻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惶恐。我看不清也听不懂她的一切。她的反应。是这样的。我无法预料。如果她愤怒,她悲伤,她同我拼死厮斗,都是我意料之中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她诡异的平静,简直令我发疯。

她慢慢地站起来。宽大丝袍只用一根丝带在腰间圈了几环,宽松得几乎要自肩头滑落。我清楚看到她洁白皮肤下清细锁骨的颤动,高傲的线条。她苍白如花的身体,云朵包裹着的绝美怨灵。她轻盈地同我擦肩而过。

她懒懒散散的声音,毫无棱角,毫无变化。

“我去浴室。”

我回过身,看着她纤细修长的身姿,仿佛飘浮一般柔美的步态。我死死地盯着她。这就是她,薇葛。这就是她给我的回答。那个孩子的死。这就是她无牵无挂的回答。

我用力地注视她优雅飘摇的背影。那样沉静。那样心不在焉无思无意。我做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薇葛蕤·萧。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如愿一点。一点点。

不知被怎样的冲动和怨念所操控了,在那一瞬间。我赶上她,突然抓住了她,紧紧抱进怀里。发簪跌落,她一头长发散乱披垂。裂帛声绽,轻云般柔软宽大白袍自上而下撕裂。我轻易地把她按倒,淡红大理石地面冰冷如死人的皮肤。她的长发,幽幽的青丝如梦之丝絮,幕天席地占据我的视野。女孩洁白如花的身体带着死寂光辉平静而无瑕地盛开。不加抵抗,毫无反应。冶艳面孔,寸许之遥,她微笑成一朵闪烁冰冷遥远光辉的寒夜蔷薇。一方滴血的玉。那样清丽妖娆,逼真而神秘的麻木,仿佛从来就没有呼吸。

她一直在微笑,微笑。那样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承担,一切都可以承担的笑意。我竭力地想要她痛楚,要她尖叫和呻吟。怎样才有一个理由再将她绝色的素颜拥入怀中,深深安慰,轻轻呵护。一如那不可重回不可复追的昨日。那个一切都没有被挽回的时刻。

天知道我梦想什么。她的情感。哪怕是怨恨。深深的怨恨也好。哪怕是伤害,哪怕是,隔世隔生,永离永别。

然而她什么都不肯给我。

那一夜我如此沉迷狂热,不知顾忌,不讲道理。拥抱着她,仿佛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她,我不愿再克制再忍耐下去。这善变的女孩,也许我真的不懂得如何是爱,但我清楚这一刻心头的破碎,悲伤和怨恨。那是只有她能够制造的伤口。只有她。就这样吧,一颗心毫无止息,继续地痛楚下去。就让我继续下去。我用掌心遮住她的眼睛,柔软清凉皮肤下微微转动的眼球像一种妖异的卵生生物,腼腆而执拗地酝酿着某些危险。

薇葛,她给我的伤痛从来都不留余地。

她断续的呻吟和娇媚的喘息在我耳畔回荡,女孩纤细的手指痉挛着刺进我的背,抓出深深血痕。我吻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要抹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种脆弱而令人不安的笑,几乎令我恐惧。她会取笑我吧,倘若她知道我这一瞬间的心情。她会大笑着嘲讽我,不是么。

薇葛,薇葛啊,难道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只有痛,只有痛么?

那简直已经是一种诅咒,能用什么破除。我只想抱紧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生生世世这样将她禁锢在我臂弯中,不放手。如果要痛,那就痛吧。不痛的爱恋淡而无味。我着魔般束缚着她,亲吻着她,我早已不在乎结果。我们究竟有没有结果。

我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纵然灰飞烟灭,亦是心甘情愿。

之二十 镜裂

—Bartholomew—

寂寂夏花,悠悠秋叶,若不能生生死死随人愿,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伴她看尽韶华,数西风叶下。

1834年,有一个夜晚雨色深浓,不可辨认。改朝换代并未给巴黎带来任何本质的更替。奢靡与优雅,宁静与芳香。一个统治对吸血鬼而言毫无意义,热月,雾月,拿破仑,波旁,七月王朝,或者任何一个名字,占有了这个国家,属于我的都不会被改变。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我和人类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时光的匆匆过客,而我是端坐在岁月的厅堂之中享受永远不会停歇的下午茶的那种怪物。

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玕。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她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我,是他,不是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心仪的茫然。

我站在舞厅的角落,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察觉我的目光然后抬头,漆黑的眸子珍贵美丽。我对他轻轻微笑。

宝贝,我需要你。

他的眼神一抖,喉结微微滑动,仿佛干渴般咽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一刻,便穿过人群,笔直向我走了过来。

当伯爵夫人意识到她心爱的宠物今晚的行为明显异样的时候,我已经拥抱着他在巴黎的星空下游荡很久了。

塞纳河水温柔如绫锦,自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徐徐流过。我把他压在桥栏上。他几乎同我一样高,或者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些。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梳过他修剪精美的黑色长发,光滑得就像乌鸦的羽毛。我用力抚摸着他轮廓深切的五官。完美的线条充满年华摇荡之处那种青春和沧桑轮回的魅力。我几乎要兴奋起来了。

绝妙的夜晚,绝妙的早餐。

他迷茫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皮肤渐渐充血,焕发美妙光泽。他着迷地看着我的亚麻色长发,深蓝明亮的眼睛,还有逐渐靠近他的水色嘴唇。他盯着我的嘴唇,微微说了句什么,也许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随后他抱住我,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纳玕。”他低声喘息。“我的本名,纳玕。”

我先吻了他的唇,吸血鬼特有的温柔和蛊惑。他在感觉到痛楚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起伏的胸膛摩擦着我,嘴唇上有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滴。我尝到第一口,他的甜美清醇。我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散开的领口,洁净脖颈上光泽柔润的血脉,终于无法自制地俯下身,猛然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无法发出声音。他死死抓紧了我的背,用力揉搓着我的衣服,手指痉挛着胡乱敲打着我。我深深埋进他的脖颈,新鲜,甘美,生气勃勃。一次令人陶醉的进食,绝对的完美。我慢慢将他放倒,他的手臂在我背上滑动着,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迅速流失,他已经接近昏迷。死亡近在咫尺。我满足地吻着那伤口,吻着他和他的死亡。

风突然划过脸庞。

旷野之风,清凉凛冽。白马上的少年身姿纤细,紧身男装,两条长长发辫微有散乱。

他利落地勒住缰绳,手臂在空中略划出一个优雅弧度,然后回过身来。

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苍白透明脸颊上,是一双青镶墨嵌的艳丽眸子。左眉尖一点殷红,血色朱砂般点染清挑眉峰。

那是个绝色的女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我用力抓起他,提着他双肩狠狠摇晃。

“那是谁?”

他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漠青色,嘴唇则变成一种我所熟悉的绛紫。

“她是谁……回答我!”

我近乎狂乱地拍打着他,摇晃着他。他不回答,整个人像一只烂布偶随我撕扯。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那个在他濒死的记忆之中一闪而过的女孩,艳丽如末世蔷薇的女孩。她是谁?她究竟是谁?该死的。

那双眼睛和那个恍惚笑容般的神情,像一个蕴藉千年的陷阱,顷刻之间将我淹没。撕心裂肺的剧痛。逼切相拥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感伤。翻江倒海的悸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这个男子的微弱呼吸在我掌心一点点消弭。我盯着他惨白的容颜,丧失几乎全部血液之后的肉身在温柔月光中散发冰冷气息。我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光阴推到我面前的逼迫。做不做,一切都随心所欲,也都无可挽回。

我绝望地盯着他,然后拉开衣袖,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过程,我不愿再回溯。一个崭新鬼魅的造就,只是我要的不过是他生命的片刻延续。我要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存。他抱住我手腕吮吸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动想要将他抛入河里。我扳起他的头,盯着他被生死之间的紊乱搅成一潭血水的混浊眸子,我厉声问,她是谁。

他茫然地倒进我怀里,像在雪地上滑倒的残疾人,拼命蹬动着四肢,却无力站起。

我扼住他的喉咙,倾听他丝丝的喘息声。

她是谁。

他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他脖颈上渐渐愈合的伤口,那皮肤已经浮现出惨白冰冷的光泽。我亲吻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生命重新接驳破碎的弦线,天宇中青色鸢鸟现出迷蒙痕迹。

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

她回过头来。笑意微微。高傲。冷漠。蛊惑。挑衅。绝艳颜色,清甜似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气息中弥漫着血的魂魄,这个女孩的开放只是为了毁灭。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

别无选择。

我听到她清冷微沙嗓音,“我是薇葛蕤·萧。”

她是薇葛蕤·萧。她叫我怀中的这个男子Sirius。我把这濒死的男子变成鬼魅。自他记忆之中得到了她的身份。随后我抛下了他,带同柯敏径自赴伦敦。

Sirius……这便是他怨恨我的原因么。

展眼,已是这许多年。

当年旧事,如烟轻散。伦敦夜空下的宿命,清凉雾气妖艳飞扬。我终究找到了她。

古宅之中,萧氏主君同我定下契约,只要我协助那个名叫晴洲的男孩顺利继承爵位,这个美丽的女孩便归我所有。

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不是这些而已。

我要的,不是良辰美景虚设,不是午夜梦回,昨是今非。

1782年,我得到了她,得到了这个绝望的美人。这么多年来,我处心积虑想要挽留的,不过只是她而已。

然而一百年后,她给了我那样的回答。

“杀了我吧。”她说。

白衣如雪,玉立亭亭。她安静地靠在我书房的窗边,长发随夜风四散飞舞。她那样说着,却仿佛与己无干,仿佛只是把另一种生物推入阴间。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死我,就像揉碎一朵雪花一样轻易。”

我慢慢站起身来。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这样做。”

那双诡丽的眼定定凝视着我。

“如果我请求你呢?”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为什么?”

她轻轻地笑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一向顺从我,放纵我的么?难道不是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满足。你可以为我做到一切,那么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如果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我说出这些。我死死地盯着她。那是她么?是我亲手制造和抚育的女孩?

崩溃,不过是突然之间。我终于承认了一切。

在她面前,我是卑微的。在我面前,她是邪恶的。

在彼此面前,我们都是绝望的罪无可恕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说出来。为什么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知道,她一切都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一切,这一切啊。

为什么她一定要打碎这些,摧毁这些,撕裂这些。

薇葛,你连一个谎言都不肯留给我。

她注视着我,染过血迹的唇姣如鲜花。目光盈盈如水。

“如果你不杀死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我突然便到了她面前,在她能够察觉一切之前,我扼住了她的脖颈。

慢慢用力,她一点点被我提起。长发垂落下去。纤细冰冷手指痉挛着抓紧我的手腕。她一点点踢蹬着,一点点放弃着呼吸。苍白脸颊上沁出血色胭脂红,凄艳莫名。我知道,再用一点力,再停留一刻,她就会彻底窒息。只要再停留一刻。

那样的昏迷直到凌晨都不会醒来。只要将她留在这里。留在窗边。朝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可是,真的可以结束么。

之二十一 镜灭

—Bartholomew—

1882年·伦敦。

我慢慢放开了手指。她坠落在地,颓败地匍匐于我面前。我看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怎样凝视她。那样的时光是一时,是一刻,是良久。我终于转身而去。

脚下传来微微牵动。我低下头,纤细惨白手指抓紧了我。

我转回身。她就在那里,沉重地蜷缩起身体,那样的姿态孱弱如猫。青棕长发轻轻颤抖,她不抬头,也无力抬头。细细的手指却握住了我,一点点向上抚摸过去。指尖轻柔如吻,一丝丝滑过我的脚背,握住足踝,揉皱冰凉丝缎,慢慢滑到小腿内侧,努力而温存地向膝弯游走。

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到底是一瞬还是永久。

她已经滑到了我脚下,优雅而放荡地缠住了我。抬起头的瞬间,青墨眸子交缠而来。我便知道,原来我已深深沉堕,原来她早已得逞。

原来这陷阱从一开始便天衣无缝。

苍白指尖掠过一阵无名的抽搐,她用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腿,另一只手柔媚地探向了我。女孩线条精致的下颏轻柔扬起,脖颈上的指痕清晰恶毒,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指尖相触,瞬间缠绵。她勾住我,以那种令人恐惧和昏眩的妖娆姿势,突然便站了起来。贴附于我的滑动和辗转。她紧紧搂住我,在我唇上印下一个饱含了冰冷和杀机的吻。我已经没有拒绝的力气。

她放开手指我便跌倒,她压上来,死死地纠缠着我。数不尽的亲吻和啮咬,她彻底变成了癫狂野兽,恢复了蛮荒亘古之中那种罔顾黑暗的艳丽。她今夜没有进食,我知道。然而不知道那是否她的刻意。饥渴伴随和催促着贪婪欲望,加倍癫狂。冰冷指尖探进我的身体,紧紧握住我的时候,那种迫切几乎可以令人窒息。某一个瞬间,她扯下我衣物的瞬间,我感觉她几乎可以将我撕碎。

而我是不会抵挡的,如果她想要。

可是她是否知道。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呻吟出她的名字。她恍若无闻。撕下最后一丝伪装,她停下来,冷静而漠然地盯着我。长发如水,漫过少女洁白腰身。我仰望着这张不会老去的容颜,这朵永不凋谢的蔷薇。她逆光的轮廓优雅如死之舞姬。

她占领着我,慢慢低下头来,捧住我的脸庞。

“告诉我。”她低声说,“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

我微笑着,在她冰冷柔嫩的掌心摇了摇头。

吻骤然埋葬下来。她随之扑倒了我。一切就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开始,仿佛没有结束。这一夜,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月光高傲苍凉,美若梦境,但愿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端详。我不知道自己是忧伤还是绝望。我身上的女孩死死束缚着我,取悦着我,也凌虐着我。指尖,肌肤,嘴唇,汗珠。快感无处不在。层层花朵绽裂,焰火之上再生焰火,那样的疯狂几乎令超自然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女孩的轮廓化作我模糊视线中无声无息的剪影,清晰得仿佛黑暗。摇曳的长发,微微拗向后的脸庞,洒落的汗珠和凋零的泪水。谁在迎合谁,谁在撕裂和摧残谁,谁在奉献给谁,分不出。嘶叫至喑哑。黯淡至虚无。快乐和痛楚,纠缠和逃逸,拒绝和捕捉,分不出。

所有一切,混乱而绝望的极乐,刹那虚无。

情不自禁迸发出叫喊的同时,我努力睁开眼睛,泪水终于涌出。女孩剧烈喘息着伏倒在我胸口,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忧伤狂野。那个瞬间我有一种感觉,近乎软弱。我几乎不想再继续下去,这样的折磨,我几乎想要对她说出一切。

那个时候她突然双手扼住我咽喉,直起身来。汗水洇湿的长发散乱披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木然如玻璃。

“你太自私了,巴瑟洛缪。”

她的声音轻如喘息。

我微笑,看着她醉人的容颜,诱惑的神情。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她猛然尖叫,那样一声足可吓死大多数毫无心理准备的人。

刀锋落下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抵抗。

让我知道你的感觉,薇葛。让我来品尝你曾经的一切。原来,霞月没入心脏的感觉,是这样的。

清凉,绝望,然而毫无痛楚。薇葛,你是个完美的杀手。

她呆呆地瞪着我,双手紧握刀柄。目光渐渐滑下插在我心口的刀锋。

我的视线有一点混浊,淡淡的红雾漫过眼前。我细致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毫呼吸,将话说完。

“是夹竹桃,对么,薇葛?”

我抬起手指,慢慢抚摸她柔嫩手臂。被汗水洗过的肌肤幽幽泛出血色晕光,月华如水。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种即将坍塌即将崩溃的颤抖。

大量的花朵和木叶,用心地良久的熬煮,澄出透明剧毒汁液,涂抹在少女洁净肌肤,便造就个通体剧毒的玉人儿。长久的激情放纵,纠缠交融的身体。我微笑着怀念她方才的亲吻和狂荡,这绝望的女孩,她用自己给我下了毒。

我终于感到眩晕和昏沉,胸口压抑阵阵作呕。我努力保持着宁静笑意,郑重端详着她。她呆呆地凝视着我,还有插在我心口的霞月。她似乎完全无法相信现实。

我缓缓握紧她的手腕。

“这,对你,会怎样,薇葛?”

她猛然一抖,突然聚起目光,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一笑。

那个笑,诡异莫名。

“砒霜为主,罂粟为辅。我和晴游,都是自百日起便服食这秘药长大的。这世上,能毒到我们的东西,并不多。”

我闭了一下眼睛,积攒力气,已经无法读出她的心事。

她轻轻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对我,你根本一无所知。”

萧家,果然是诡秘家族。这自幼服食毒药长大的孩子,这奇艳的容颜是否由来如此。我永远无法知道了。

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肯杀死我呢?”

心口突然传来刺骨剧痛,我仰起头,微微抽搐。她看着我,声音低沉。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痛的呢。”

她慢慢转动刀锋。我张开嘴想对她说一句话。血水却汹涌而出,堵塞我的喉咙。我呛咳不休。视线中只有她凛冽微笑,又痛楚又欣喜的神情。扭曲的美丽花朵在绝望尽头悠悠开放。我听到肋骨一点点绞碎的声响。霞月的呻吟犹如梦呓。这杀戮之刀,这死亡之爱侣。这么久了,它终于等到了我。

她慢慢撕碎了我。

目光迷蒙,思绪游离。今生,再也无力将她拥入怀中,这个令我赔上终生的少女。

她猛然抽出刀锋,血喷出来,如泉汹涌,溅起高高一道殷红。她扑上来,抓紧了我。我看着她扭曲而依旧绝色的容颜,那双美艳眼瞳之中,是否存留最初与最终的一点不忍,一点怜悯。这不过是我一点痴心。

颈上传来稔熟痛楚,她死死地咬住了我。麻木的身体仍能感到她的牙齿嵌入肌肤时,那种又脆弱又坚持的甜美颤栗,宛如情欲。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默默将最后一捧沉香屑洒入壁炉,然后躺下来,在壁炉前的印加虎皮上伸展了自己。

少女细长柔韧的四肢犹如某种兽类,在火光中色泽晶莹,蕴着某种又诡异又矫健的美感。

她的身上只有一件镶着银色亮片的轻纱长袍。轮廓纤毫毕现。她丝毫不在乎,径自翻了个身,定定凝视着燃烧的焰光,一眨不眨。

房间里充满呛人芬芳,太浓烈香气弥漫不散。门窗紧闭,壁炉里一波波飘出浓郁香雾,云朵般蔓延开来。大量极品香料,不分好歹地焚烧,造就这般诡秘而悚人的奇香,恍如一场黑暗的祭礼。

也许这不过是个葬礼。

门被轻轻敲响。她眼神不变,轻声说,“进来。”

进来的人身材高大,扁鼻深目,皮肤如乌木。她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阿南?”

那黑种男子端正站着,姿势训练有素,他看着她,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低低道,“是。”

阿南猛然一震。

“是的,他死了。”她睁开眼睛,蜷缩在毛皮地毯上的姿势妖媚如蛇。她仰望着他,面无表情,“他死了,正如你所询问的,是我杀了他。就在,刚才。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她突然尖叫出声,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壁炉熊熊火焰。“你没有闻到他骨骸的芳香吗,阿南?我放了多少香料进去呢!”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长发散乱飞舞,她笑得直不起身来。

阿南呆呆地望着她,黝黑的脸孔上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痛楚。

“高兴的话,就杀了我替他复仇吧。”她喃喃地说,重新躺回去,一言不发。

地毯上布满血迹,涩重深浓。那样的血泊可以容纳常人体内二分之一血液,没有人能够在如此大量失血状况下存活,没有人。

阿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笑着咬紧嘴唇。

她用力擦抹着唇角,抹去早已不存在的血迹。她低声呻吟着,在浓烈狂躁的香气中辗转揉搓着自己。她似乎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壁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芳香却依旧浓郁。

脚步声忽然回到身旁。

睁开眼的时候,阿南慢慢地打开黄金圆筒。他从那只纤细雕花的黄金筒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皮纸,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看着阿南,“他的……遗嘱?”

阿南默然地看着她,鞠躬如仪。

她慢慢打开纸卷,一眼眼扫过。迷惑,冷漠,期待,怨恨,忧伤,绝望。数不尽的情绪在那双青墨流转的眼眸中变幻,而她神色安然如旧。

她突然团起那张遗嘱,狠狠地向着阿南砸了过去,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尖叫。她跳起身,冲到壁炉前,向着仍在习习跳跃的火苗,不顾一切地探进手去。

她痛楚地尖叫着,短促而凌乱,哀伤而惨烈。她将双手伸进炉火,拼命抓起一把把燃尽的余灰。那些芬芳四溢的灰烬粘在她的手指上,不可辨认。火苗舐过肌肤,瞬间便已皮焦肉烂,嗞嗞的响声轻柔细微。她嘶声痛叫,整个人都在抽搐,却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些灰烬,一把又一把地掏挖着它们,在彻底燃尽之前,她努力试图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他——也许曾经是他的某些东西。

阿南冲上前去。高大健壮的非裔男子自身后抱住了她,用力扳倒。那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她已经无力抗拒。火苗直窜上肌肤,触及纤薄丝纱,猛然便燃成喷薄焰光。她身上的纱袍瞬间已被火焰吞没。在阿南冲上来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已经瘫软下去。

阿南将她按倒在地,脱下外衣拼命扑打。火苗渐渐熄灭。他抓住地上的女孩,将她拦腰抱起,走出狼狈不堪的房间。

他将她抱回主卧室,放进那具黑漆棺材。昏迷的少女在他怀中低声呻吟。阿南轮廓模糊的脸孔再次露出古怪神色。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华丽长发已经被烧灼得断续凌乱,末端焦黄卷曲。她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每一寸妖娆胴体都布满潮湿冰冷血丝和灼痕。然而那还不是最惊心的。

她一双纤细优美如玉凝脂的手已经不成形状。皮肤焦黑,指甲脱落,手指扭曲成怪异形状,如同鸟爪。

阿南看着她,脸上肌肉微微痉挛。

可是那张蔷薇般瑰艳脸庞,却仍是令人恐惧的完美。那样的烧灼居然丝毫没有伤到这张容颜。那个人所珍爱所留恋的美。她的眼角渐有泪珠滑落,断续连绵。她在昏迷中低声啜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绝望。

阿南静静地凝视着洁白丝缎上的她,然后轻轻合上了棺盖。

他慢慢走出了卧室,回到方才那间书房。

看着凌乱如斗场的房间,他无声地叹息,拾起那张皮纸。

皮纸上只有一行字迹,字体古雅郑重,签名流利,看得出书者的镇定毫不犹豫。

壁炉已经彻底熄灭,阿南走近它,微微踌躇,他似乎有些恐惧。然而责任感令他无法后退。

望着洒落在地的灰烬和壁炉中几乎无法看清的余灰,他哀伤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彻底改变的,不是一切,胜似一切。

之二十二 镜残

1882年·伦敦。

他举了烛光走进房间。夕阳如血,淡漠悠然的一丝,慢慢沉入地底。他看着最后一缕夕暮没落,然后俯下身去推开了棺盖。

他看着她。黝黑扁平的脸孔漠无表情。眼里却有浓浓哀伤。

她静静地仰望着他,一声不出。苍白脸孔斑驳殷红泪痕。长发苍凉优雅地铺散开来。她躺在洁白丝缎上。一袭白衫单薄如尸衣。

他放下灯烛,慢慢探进手去,托起她来。那惨白飘轻的身体,诡异冰冷温度。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阿南……]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从腰间抽出金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手腕切了下去。

肌肤迸裂,鲜血泉涌。他扶起她的头,将伤口贴上她苍白唇瓣。她用力别开头,血自唇角涌出,她呛咳出声。[……阿南]

他抱着她,臂弯中是韶龄少女,容颜如玉,纤细肢体却枯干如柴。他直直地盯着她孱弱的拒绝。雪白衣袖下露出纤细手臂,他忍不住移开眼神,不忍卒睹。焦黑结痂伤痕下弥漫潮湿粉红血肉,十指粘连,筋骨模糊。太严重灼伤,布满全身,只除了那张诡丽容颜。几乎可以说,她整个人已经尽毁。

他执拗地将伤口送到她面前,她虚弱地躲闪着抗拒着,他用力抱紧了她,然后将一只小小的香袋放在她胸口。她看着那柔软的丝缎香袋再看着他,泪水突然疯狂流下。他将凝血的伤口在刀锋上磨开,重新贴近她唇边。

她啜泣着吸饮起来。

黑种男子平静脸庞渐渐笼上痛楚。他抱着她,不住颤抖。怀中的柔软妖魅一旦被本能掌控,便丧失所有理智。他太明白而她更加清楚。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无法抗拒。

她用力咬住他的手腕,拼命地啜饮着。他扭曲而镇定的神情,拥着她如怀抱某种邪恶而珍贵的生灵。不敢不忍不愿不甘放下。他苦苦地撑持着,直到她惨白脸颊透出一丝血色,直到她呼吸平稳眉目舒缓。他慢慢地将她放回棺材里。

他无力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泪痕在她脸上结成绯红痂块,她痛楚地仰望着他。

“……阿南。”

他再次把手指放上嘴唇。她知道这是这个被割了舌头的男人示意她收声的姿势。她喘息着咬住下唇。

[阿南,我会杀了你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为她推上了棺盖。黑暗笼罩下来,清凉安稳。彻骨的芳香弥漫开来。她蜷缩在黑暗深处,再次流下泪来。

神啊,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给我一个结束,求求你。

我还要如何撑持下去。

我想起一些事,很多事。

关于我和巴瑟洛缪的事。

如果昏迷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那为何还要给我醒来的机会。

我一动不能动,没有血液,没有灵敏和力量。我在棺材里享受死亡的威胁,然而打开棺盖,将我重新拖回漫漫人间的,是他给我留下的人。

他给了我一切,包括阿南。

柯敏死后,有近五十年的时间我们远离人群,不再雇佣管家,仆人或者车夫。然而1873年的那个黄昏,我醒来,他把那个黑种男人带到我面前。

“薇葛,这是阿南。”

于是我说你好阿南。对他温柔微笑,甚至没有露出牙齿。我看着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他有一张和柯敏一模一样的脸。我是说,那种近乎悲观的决绝和冷漠,獒犬一般忠心耿耿的气质。

我想起他,巴瑟洛缪,他带给我的那些,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带我去旅行,遥远的,寂寞的行程。他教我如何将棺材带上船,将悲伤理由托付给身边神色好奇的人类,然后换取他们善意的同情和怜悯。有些时候我们是带回病逝他乡的长辈,有些时候则是将恋人的尸体运抵家族的墓园。哪一种理由都驾轻就熟。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看成是一对情侣。如果他愿意将外表弄得再老一点,或者我再故作天真地伪装得年轻一点,也许我们可以扮做父女,可惜我知道那绝对会令他发疯的。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装作抱病留在船舱里。他偶尔会出去做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夜深的时候我出去猎食。这不比在陆上可以肆意。他教我如何潜入人类的舱房,迷惑那些孤身一人的旅客,在他们的喉咙上留下纤细齿痕。安全起见,一夜最好不要只在一个人身上满足饥渴欲望,那无疑会造成命案。迷惑他们,引诱他们,在他们的迷幻之中将齿尖嵌进温暖皮肤,品尝甘美血液,然后轻盈离开。很快旅客之中会有奇异热病和暧昧绯闻一起迅速流传,男人会聚拢起来谈论一些诱惑的梦魇,譬如在高烧和极乐之中见到的绝色美人。女人们则苍白了脸为夜晚的到来忧心忡忡,不知那无法医治的病症几时会降临自己身上。

那种时候我总是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海风将长发和双层斗篷一同吹起,及肩纯黑面纱在我的轮廓上轻柔滑动。我耐心地注视着他们。

“你要她么,巴瑟洛缪?”我会指着某个艳丽成熟的女人这样问他。他默默摇头。于是我说我要。我喜欢杀戮那些成熟的,妩媚的,像甘甜的热带水果一样鲜美诱人的女子。感受她们柔软温热的皮肤在嘴唇下渐渐冰冷,是无上乐事,自然事后巴瑟洛缪掴在我脸上的耳光除外。我一旦吸起她们的血便无法自制,不到死亡绝不罢休。他只是打醒我,再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解释亦不道歉。那种明了一切的目光令我有撕碎他的冲动。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们一样。我永远都只能是这个停滞在光阴从爱怜转换成暴虐那一刻的女孩。我永远都做不到。

如果制造我们的是魔鬼或者神明,他会知道我有多渴望憔悴苍老。那是人生,是经历,是感受,是一切都有尽头。你永远无法懂得那种痛楚,当你确知自己的一切永无止尽,你只能像地狱之中的冥火一样,向着某个湮没于黑暗之中毫不可见的未来飞舞过去。那种无望和疲惫让我窒息。

他让我窒息。

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清醒过来的,巴瑟洛缪。

为了这一点,我恨他,就像爱一样深。

我一动也不能动。烧灼的苦痛在每一寸肌肤上蔓延,我像被封闭在陶瓷外壳下投入烈火之中的水生生物。我的喉咙无法呼吸,然而我仍然不能死去。有些什么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汩汩的节奏清澈坦白。那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饥渴,我寒冷,我灼热。我的眼睛甚至看不清楚棺盖上的雕花,我闻不到弥漫白缎深处的芳香。可是我的心跳和血管依然被某种力量所驱使,强烈稳健地运转着。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干涸眼角有泪水滑落。我可以感觉,却不能确信。

那不是为他落下的泪,我永远不会承认。

我记得那些日子。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一切,那一切甚至远比一百年前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所能拥有的一切更为清晰。那些日子里,他让我学习一切生活细节,出游,猎食的方式,如何避开其它吸血鬼。而他是从来不肯让我暴露在同类面前的。

他甚至教了我账簿的处理,将我介绍给他的代理律师。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他从来都把我当作美丽玩偶宠爱,从不曾让我接触这些人间烟火。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仿佛预感到他将要离我而去。

他要离我而去。

他教我如何妥善地使用魔力,把玩人类可以相信的理由,用吸血鬼特有的神情气度伪装得天衣无缝。凭借那种生为鬼魅便无形具有的欺瞒手段,我们几乎可以达成一切事。蛊惑和操纵人类,然而巴瑟洛缪教导我说,那是不可靠的。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自如地应用这种魔力,令脆弱的凡人完全服从我们。可是那一段时间因我们的年纪长幼而长短不同。人心之深,完全不是鬼魅可以揣测。倘若只是应用魔力,我们只能控制他们,却无法令他们真正折服。

多么可怕的事实。

而我们仍然需要他们。所以一如他言传身教的那些,他先是给了我们柯敏,然后带来了阿南。他就像传奇故事中的神秘富豪一样,用珍贵的宝石在东方的君主手中换下了割去舌头的黑奴,训练成完美侍从,然后让他成为了我们的管家。

他让阿南跪下去亲吻我的指尖,用东方式的冷漠态度——那种态度比斥骂更令人心寒。我一直不晓得他如何将这种我所熟悉的神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告诉,或者更像命令给阿南。他无声地对他训示,你面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美丽苍白的少女,是她指尖滑落的恩慈令你远离死神,令你可以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是她拯救了你,她的慷慨和怜悯。

我盯着巴瑟洛缪,他面不改色地施展谎言,一句句犹如真实。在他编织的幻境中,我就是那个脱下指上的血钻戒指赠给突尼斯大公的人。阿南匍匐在我们脚下,而我凝视着身边这个古怪莫测的男人。他究竟想做什么,给我树立一个完美慈悲的神像么?

如今我终于明白,他究竟想给予我什么。

他是成功的。

我一夜夜地好转起来。火焰没有毁灭我。而阿南的新鲜血液滋养了我。夜复一夜,我继续着杀戮。在能够自如活动之后,我裹着长长披风在深夜的街头寻找猎物。不再游戏人间,不再优雅洒脱,我所能做的只是同光阴竞争,同瘟疫,饥荒,洪水,干旱,骚动,战乱,许许多多的灾难竞争,抢在它们之前带走人类的生命来维持我的继续存活。我只是一夜夜地重复单调程序,将齿尖插入肌肤,将鲜血吞下喉咙。那样的一个我放弃了所有优雅姿态,不再使用巴瑟洛缪送给我的银管,那曾是我骄傲和伤痛的证据。一个高傲冷漠并且有资格俯视人间的女孩。而今我是什么?拖着残缺密布疤痕的身体,用宽大风帽遮住容颜,在街头踽踽独行,步履蹒跚的幽灵。我想起巴黎公墓里的Sirius,然后情不自禁发出嘶哑笑声。我笑他?我嘲笑他?这一刻,我多么像他。

当我一无所有,遑论自尊,何谈骄傲。

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Sirius的泪水。

我是什么?巴瑟洛缪极度的宠爱和纵容依然掩盖不了那个事实。我不过是一条吸血的寄生虫。我为何能够迅速好转,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转着他的血。力量随时间递增,古老吸血鬼的血液究竟能够赋予新生者多少魔力,我终于知道。

那淆乱癫狂的一夜,我吸干了他的血啊。

阿南安静地陪伴着我,注视着我的残缺和好转。他已经将一切都供奉给我。在孤独的漫漫长夜之中,阿南默然宁静的眼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需要这种安慰。

特别是,当我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再次长久安详地注视我,一如我亲手杀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恨他恨得几乎发狂。

他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放开我。

我只是,只是想走出他控制的温柔领域,逃离他布下的芬芳陷阱而已。

可是我只是跌入另一种困境,另一番战局。

巴瑟洛缪。

我说,我是真的恨你。

因为我如此自私,因为我不愿恨我自己。因为我不想承认一些事,许多事,所有事。

所以我恨你。

因为你不肯解释,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不肯坦白。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残忍一点,更残忍一点。你为什么不肯否认你可以轻易否认的事实,为什么要给我事实。

为什么要我去选择,我不想选择。]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更冷酷一点,更束缚我一点。

当我可以站在等身长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如此冷漠。

阿南默然地注视着我,沉默可以掩饰却不能消灭恐惧。我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

水晶镜里的少女温软如玉。轻纱长衫下是琉璃般剔透轮廓,精细诱惑。我慢慢抬起双手,凝视指尖,欣赏吸饱鲜血之后沁出淡淡粉红光泽的肌肤。镜里的人做相同动作,相同微笑,相同冷酷,如此暧昧。我向她伸出手去。

镜面在指尖扬起的瞬间破碎,凄厉声响令阿南几乎跳了起来。碎片如冰雪簌簌滑落。每一片里面都有我微笑破碎的脸。那是美丽,还是邪恶,抑或二者皆具。

看看我能够做些什么。巴瑟洛缪。看着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一小步,在拿起披风的同时飞身跃上窗口。完美无瑕的动作,轻盈如一线光。

“天亮前我会回来,阿南。”我轻声说,然后一掠而下。

我已经彻底痊愈。我知道。可是自高楼上坠落的时候,仍然可以感觉每一块烧灼过的肌肤在风里无声破裂,渗出粘稠鲜血和透明体液,就像人类一样污秽丑恶。精美发梢被夜风梳过,那种炙烤和焚烧的感觉如此鲜明。我甚至可以闻到皮肉和发丝在火焰中发出的焦糊味道。这种感觉。我知道我永远不能抛弃它了。

永远不能。

而永远已不再来。

那时候我的身体用了不足一个月来痊愈,我将杀戮的姿态恢复成从前故弄玄虚的优雅却用了足足十年。而我再也没有幸运得可以成为从前的那个女孩。

无论是萧晴溦还是巴瑟洛缪的薇葛蕤·萧,哪一个。

无论哪一个,她们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芳庭之后的接替者,是他柔弱温存的亲生弟弟,芳闻。从那一代开始,萧氏的繁华如同秋日荻花,向着青露迷蒙深处徐徐飘落。

那些孩子撑不起百年盛景,我看到了,那一切令我心灰意冷。萧芳闻,和他的继承人澄耆,他们都不是权术场上的会家。他们甚至连一个优秀的商人都不是。我恨恨地想着。

在那个女孩到来之前,我并没有心思去在乎这些。我把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1882年的那场杀戮之上。在那之前,我费尽心力让自己一无所思,在那之后,我得到的空虚远比我可以期待的更深。

直到那个女孩看到了我。或者是我发现了她。

她是萧澄耆的女儿,盈朱。那一代萧家的长女。1895年的时候,她十六岁。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默默地取代了她的父亲。我惊讶地注视着她,以一个贵族少女所能拥有的罕见手腕,她成功地说服她的祖父忽略澄耆那一代,将爵位直接留给孙辈,留给她暗中选择的男孩。

她十七岁的时候,在临水而建的天涯海阁,她呼唤了我。那呼唤清晰而又明了,如果不是如此,我想我早已拒绝。她叫着我的名字,她说,“请你出现在我面前,萧家的末世蔷薇。”

我在她身后坐下的时候她没有回过头来。我把面纱摘下,垂下眼帘。我听到她的转身和平匀呼吸。我抬起头的时候她没有颤抖。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加坚强。

她用那双镶嵌在苍白娟秀面孔上的青色眼睛对我微笑,浓郁长发垂到膝弯。我着迷地盯着那鬈曲美丽的长发在月光下荡漾清秀涟漪,直到她艳丽淡漠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请你帮助我,萧晴溦。一如你为那些曾经的主君们做出的一切。”

请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盯着我的眼睛。这双在永恒青春的脸孔上记载了光阴折磨的眼睛,一张年轻的脸,一双沧桑的眼睛,那是很恐怖的事情。然而她没有退缩。

我把鬓边的一朵紫边兰花摘下,揉碎在掌心。她默默凝视着我的动作。然后我对她无声微笑。

萧盈朱,让我看看你能够做到什么。你能够为你的请求付出何等代价。

我答应你。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

她的眼睛在暗夜之中明亮无比。那样的眼神同她细弱身材,娇柔容颜毫不相衬,然而那就是她。她注视着我在踏上青莲池水的瞬间转身回望。接触到我目光的那一刻,她的脸色惨白如朱门余灰,然而她没有逃避。

事实上,别无选择的人,是我。

我已经无法放弃。既然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再次面临了曾经的境地。我无法死去。即使我死去我消失,一切也毫无意义。而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某种连我自己都无从明了的意义。那究竟是什么呢。我究竟在寻找什么呢。被巴瑟洛缪剥夺了灵魂之后,我相信自己唯一的宿命就只有同光阴对抗,然而他甚至不肯陪我走到终点。这个自私而缺乏残忍,冷酷又鲜少自信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能更凛冽更直截了当一点,一如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如果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百年追索,我苦苦哀求的,不过是这一句话来造就我所有生存的意义,我只要一个意义,哪怕是哄骗,哪怕是欺瞒。哪怕是花好月圆,一夕流言。

可是你不肯给我。

为什么放任我在一夜又一夜的猜测,不安,烦躁,动荡,怨恨,迷恋之中,这样地销磨了自己,憔悴了灵魂。

我仅有的,是你给我的那一部分灵魂。

你到底知不知道。巴瑟洛缪。

你到底知不知道。

碧水摇空当时憾,南风吹梦已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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