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莲华传

 
妖夜莲华传
2016-07-05 15:31:03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秋深了。

月华如水,冷冷地铺泻下来,流过疏朗的树影,支离地映着崎岖的山道。

这里是由蜀中入滇藏的盐茶古道,蜿蜒盘旋着将川、滇、藏三角地带的大小城镇与荒山丛林串连起来,内地的行商通过马帮,经这条路把茶叶和其他货物运往滇藏,换回黄澄澄的沙金。

行路难。

山险水恶,在古道途经的深山中,陡崖下,激流河滩旁,时时可见人马的森森白骨。恶劣的天气,杀人越货的劫匪,剧毒的瘴蛊虫豸……若不是胆豪气壮的马帮汉子,若不是以命博财的商人,如何敢走这一条要命的路。

风飒飒。

那奇特的、仿佛在冷笑,又仿佛在呜咽的风声,嘲笑着人类永远的欲壑难填。

照在路上的惨淡月光,是黄金与白骨混杂后的浮色。

夜未央。

远处传来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沙沙的踏在枯叶上,几声凄厉的枭鸟夜啼,扑簌簌惊飞,没入远方的暗沉。

一个萧索的身影在路边站定了,斑驳的树影下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在发着光。他侧了头看着右边的山壁,“鹿岭驿”三个褪色的石刻朱漆大字几乎全部隐没在层层的藤蔓泥苔下。

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只一瞬,随即又被秋风吹去无踪。他将黑色的斗篷又裹得紧了点,拢着双手,低着头,一步步走下山来。

鹿岭驿就在山脚下,小小的驿站只有两排破旧的平房,山石砌就的围墙歪倒了大半,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人升起了火堆。

红红的火光跳跃着,于是就有了暖意。

虽然那勉强算是门的木板早已朽烂不堪,但是穿黑斗篷的人还是在上面轻轻叩了叩,门内的喧闹声停了停,有人喝问:“是谁?”

“我是过路的,想借个地方歇脚。”门外的人轻咳着道。

“进来吧。”

穿黑斗篷的人慢慢推开门,带进来的冷风吹得院落中的落叶一阵旋舞。

火堆旁的众人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这人身材纤细如少年,也许是夜晚风寒,他披了件厚厚的斗篷,把整个身子都裹住了,一顶软兜风帽遮去了他大半边脸,只见得他苍白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澈淡漠的凤眼。

他反手带上门,慢慢走了进来。

在火堆旁歇息的是一伙马帮商客,约莫十几个人,围着毕毕剥剥烧得正旺的火堆,一边还烤着肉。马帮首领手托着旱烟袋正吞云吐雾,旁边坐着个胖胖的商贾,看样子可以作主的就是这两位了。穿黑斗篷的人向他们微微躬身道:“两位大老板,在下流落荒山,借宝地歇一晚,打扰了。”

那人说的是中原口音,声音清朗,看来年纪也不大。

马帮首领冷冷审视着他,终于点点头,旁边的商贾倒是一团和气,笑道:“坐吧,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这里原也没主人,都是借过的,来,一起烤个火。”

几个伙计往旁边让了让,空了点地方给他坐,他道了谢,坐下了,尽量不占地方地缩在一旁。

“看你的年纪也不大,怎么一个人走盐茶道啊?”商人看起来倒是一团和气。

“我跟同伴们走散了。”那少年有点无奈地道。

“我说呢,敢独自走盐茶道的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就是走岔了路的。这里路险得很,你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我们要往川中去,如果同路的话,我们捎带你走,也方便点。”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中原口音让商人觉得亲切,他的话多了起来。

“好,那就多谢了。”少年好象很累的样子,垂着头也不多话,只是偶尔低咳几声。

“你没事吧?觉得风冷的话进去睡,不过那几间破屋子又脏又臭,待不住人,还是在外面烤火比较好。反正天气还不算太冷,是不是?”

“嗯,这里很好。”少年道。

火堆上架着的肉快烤熟了,香气四溢,商人深深嗅了一下,舔舔嘴唇,叫道:“娉娜,你衣服换好了没?肉熟了,出来吃吧!”

“哎,来了。”屋子里居然有女子娇声应了,门板吱呀呀一响,一个年轻女子袅娜地走了出来,挨着商人坐下。

这女子的出现,就好象在火上浇了一勺子油,泼喇喇将夜色照亮了。

她穿了身鲜红的衣裙,披了件白狐裘,衬得一张嫩生生的瓜子脸蛋娇艳如花,身段窈窕如细柳,笑得好甜。

“还冷不冷了?”商人搂着她,疼爱地道。

娉娜娇声道:“暖和多了。”她顺势猫一般偎在了商人怀里,拢了拢鬓发,露出耳珠上碧璨的翡翠坠子,翘得染着蔻丹的纤纤十指如兰花,剥了只橘子一瓣瓣地喂给商人。

一边却用那双妩媚的眼睛悄悄往少年这边瞟过来。

在盐茶古道行商的都不会把家眷带在身边冒险,看她的行为容止,是什么出身也揣想得出,应该是在半路跟着商人从了良的青楼女子吧。

喂完了橘子,娉娜又从火堆旁的革袋中倒了酒在碗里,端给商人,甜笑着:“这里好冷清啊,怎么连驿丞都没有呢?”

商人道:“因为这里破落很久了,听说山上有妖怪出没,把人都吃光了……”他故意作出个狰狞的表情。

娉娜格格娇笑起来:“那我们岂不是送上门的美味了?”

商人也大笑了起来,摩挲着她的脸:“象你这样的宝贝,吃了太可惜了,就算是妖怪也舍不得吃你的。好丫头,来,给我唱个曲儿下酒。”

娉娜眼波流转,扭捏了半晌,看把大家的胃口都吊得老高了,才从鬓边拔下根亮晃晃的金簪子,敲在皓腕上的玉钏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合着拍子,启朱唇,露银牙,娇滴滴唱了起来:

“小冤家!

前月咱别在了春水坝

可可的让俺把泪花儿洒

香粉儿顾不得搽

懒懒的蓬着乌油油的发

清减了不思饭与茶

任猫儿叼走了白罗袜

朝也思、晚也想,想得俺心里如针扎

做甚么还不早归家

恨恨的咬着银牙儿骂

骂着你这小冤家

盼归盼到几时罢

手绰着绣鞋儿占鬼卦。”

她的声音娇细软甜,曲调缠绵,就象是糯米糖般牵扯着,咬字虽然有些不准,却别有一番妩媚风味,听得人身子软洋洋的。

商人听得喜笑颜开,在娉娜的脸上捏了一把,还未来得及赞许,忽听得有个男声和道:

“趁年少好风流,如花美眷只一刹

凭多少山盟海誓,忽忽儿都成假

今日牡丹,明朝杜鹃,拥上锦榻

乱攀折郎心胜铁,说恁么痴情只笑杀。”

那歌声清朗,堪堪的一个薄悻子口气,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半塌的矮墙上,摇着扇子正自得其乐呢,见大家看过来,才笑道:“真是难得啊,居然在这深山里得聆佳音,不禁和了几句,哈哈!”看他那旁若无人的样子,就象是个走马章台的佳公子,在为力捧的名伶叫好。

说着,他已跳进院子里,全不顾别人防贼一般的目光,那几个马帮汉子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此人长身玉立,俊眼修眉,风姿潇洒,在这样的穷山恶水,象他这样能将一袭白衣穿得纤尘不染,也是少见的。只是,在这荒山野店,又怎么会钻出这样一号人物来了?

白衣男子向大家团团一揖:“在下偶经此地,被歌声吸引了来,真是唐突了,诸位莫怪,莫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大咧咧地在火堆旁挤坐下,端详着对面的娉娜,赞道:“唱的好曲子,歌好,人更好。刚才没有惊吓到小娘子吧?”

娉娜好象想笑笑,却只是低了头,向商人身边靠了靠,垂下眼帘,不说话。

白衣男子对着脸色难看的商人道:“这是你的女人?老板好福气哪!”

商人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过奖,过奖。”

“哪里,哪里。在下姓朱,当然,不是野猪的猪,是朱红的朱。” 朱公子为自己的幽默感笑了起来,虽然没人跟着笑。

朱公子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不住瞟着娉娜,她不自在地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旁边的马帮汉子都有点挂不住了,咳了声,抽了锋利的解腕尖刀出来掂掂,又片了片烤架上的肉,如切豆腐,端的又利又快。

朱公子瞥了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眼睛却盯着娉娜,也不知道是说肉还是说人,笑容竟有些诡异。

商人不理他,却叫着那少年:“年轻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那少年身在屋檐的阴影里,低着头,缩着身子,仿佛已经睡着了,听得商人唤他,抬起头道:“我不饿,多谢。”

朱公子象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在旁边,打量着他,诧道:“你也是过路的?”

少年点点头。

“贵姓?”

少年随手在空中划了划,潦潦草草,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字。

朱公子苦笑道:“这位倒真是惜言如金。”

少年眼尾好象弯了弯,随即又别开头去。

朱公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随即嘻嘻一笑,又去撩拨那娉娜:“小娘子方才唱的那首曲儿,叫什么名字?”

娉娜细声道:“没名字……这首歌本是贱妾楼中一个姐妹所做……”

“哦?那她后来等到了情郎没啊?” 朱公子一径不依不饶,着实有点讨厌。

“没……那男人负了心,于是她就跳了井。” 娉娜冷冷地道。

“……这样啊……” 朱公子好象也觉得有点自讨没趣,讪讪地抓抓头发。

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

风卷流云,寒意越来越重了,没有人说话,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那种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的况味越来越浓了。

月亮慢慢自云中露出了脸,那月中桂影竟泛出些许暗红色,恍若凝固的血斑。

一声悠悠的叹息声响起。

却是朱公子抬头看月,低叹着:“血影之月出来了……今儿是十五了罢?”

马帮首领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什么是血影之月?十五又怎么样了?”

朱公子微笑着扫了他一眼:“连血影之月都不知道,你怎么在盐茶道混的?在这山里行路的规矩,有道是,十五血影出,不过鹿岭驿。啧啧,奇怪,怎么今天来送死的这么多呢?”

娉娜“啊”地低叫一声,把身子向商人偎得更紧了。

马帮首领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你是道上来踩盘子的?”他的手下喧哗起来,纷纷跳起身,拔了刀子出来。

“踩盘子?我还踩锅子呢!我说,你们也太假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什么东西!” 朱公子悠然道。

下一刻,他已拔身跃起,他原来坐着的地方已插上了明晃晃的几把刀子。

刀身在月光下微微摇晃,反射出冷冷的光。

朱公子站在院中老树的枝桠上,身形随着枝干的上下起伏而晃动,衣袂飘飘,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血影之月是这山中奇异的天象,每逢闰年九月十五月圆之日,有一个时辰,月华必是鲜红色的,任何妖魅都会被月光照出自己的影子来,通常在这个时候,鹿岭驿方圆几百里内,妖魅潜形,不敢露面,生怕被看出原形,损了修为。

“你,”他指指马帮头子,“想必成精不久,所以不知道血影之月能照出一切妖物的魄影吧?看看你们自己的脚下……”他唇边浮起冷笑,一个个地指过来:“还有你,你,你……”

他看向娉娜,微微挑了挑眉:“当然,少不了你,美人儿……”

“你们难道都忘记自己不是人了么?”他又加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有一阵寒风厉啸而过,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一下子变成了幽蓝色,仿佛是来自地狱幽冥的鬼火,映得火堆旁的众人脸色发青,神情诡异。

朱公子依旧一副悠闲的样子,等着他们的反应。

但他们偏偏就这样静止不动了,就好象扯线的木偶被卡断了线一般,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

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响起。

娉娜笑得花枝乱颤地站起身来,居然还抛了个媚眼给他:“原来如此,这地方连月亮都会捣鬼啊,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能看穿我的布置那,浪费我的时间,你可真不是个好人呀!”

朱公子冷笑:“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吗?这些鬼东西根本就不能说话吧,都是你一个人在发声操纵,可是他们的喉咙与肚腹都没有起伏的!”

娉娜的手放在商人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听他如此说来,轻叹一声:“看来这些东西真是没用,留着也是浪费啊!”下一刻,喀的一声轻响,商人的头已经被她拧了下来。

没有血喷出来,他象个麻袋般向后倒了下去,扑起一阵灰尘。

月光下,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她笑得那么媚,眼眯眯的,嘴角翘翘的,那妖艳的红色胭脂,一直涂到眼梢,媚得如一个妖精。

不,她本来就是个妖精。

手里还抛上抛下着一颗死不暝目的头颅。

朱公子叹了口气:“这么美的女人居然是妖怪,真是可惜啊。”

“象我这么美的女人,不是妖怪才可惜呢。我问你,为什么要跑来这里坏我的事?” 娉娜侧了脸瞟向他,纤指一旋,那颗头颅已飞向他。

朱公子轻轻对着那头颅拍了一掌,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头颅却已爆成碎片。他却微一皱眉,避过了那爆开的粉末,落下地来。

“坏你的事?我有吗?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布置,难道不是为了捕杀我这个漏网之鱼?”

“为了你?” 娉娜嘴角一撇:“你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一只不成气候的玄狐,值得我这么费事?”她的笑容充满了讥讽。

玄狐?那是传说中极有灵性的一种妖狐,颇有修炼得道的,难道这英俊的年轻人就是玄狐所化?

朱公子轩起眉,忍了忍,又道:“那我问你,你们暗罗刹城的人,为什么跑来我们这一带,还几乎杀尽了这里的精魅?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娉娜对他的怒气无动于衷,娇慵地打了个呵欠:“你倒有几分眼光,识得我是暗罗刹城的人。只是你问得忒也蠢了,我们暗罗刹城的人哪里不能去?本来你们这个破地方请我来我也不愿意来呢……只不过我领了城主之命,要在这里堵截一个人,因为无聊嘛,所以我顺手杀几个山里的妖精玩玩,哎,它们实在是太弱了,所以不知不觉就把它们杀光了……对了,狐狸不是很聪明的么,怎么你还巴巴的赶回来送死?”

朱公子气得浑身发抖。他是世居在这里的玄狐族中最优秀的成员,前段时间离开这里出去办事,族中却忽然遇袭,等收到族人的求救讯号赶回来后,族中已是全巢倾覆,就连别的妖族也没几个剩的。经过查探,才知道鹿岭驿来了暗罗刹城的人。

暗罗刹城是魔族中极为强悍霸道的一个派系,普通的妖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向来是对其敬而远之,也不知鹿岭驿的妖族们是如何会招惹到他们,以至于全遭了毒手?悲愤之下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复仇的,却未料到对方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族人的牺牲,难道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吗?!

“好,你们够狠!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朱公子咬着牙道。

“哎呀呀,我胆小,可不禁你吓,” 娉娜娇笑着拍了拍手:“这样吧,你若能打赢它们,再来收拾我好了。”

随着娉娜的击掌声,那些呆立的“人”又开始动了起来,仿佛在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从各个奇怪的角度扭动着身体,它们的皮肤下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戳刺而出,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原来……它们是……” 朱公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们。

“是啊,其实这里以前是个黑店哦,它们都是被害死在这里的人,我只是将骷髅拿来用用而已。对了,这里还有个很有趣的别名哦,”她指了指院中角落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字迹模糊,依稀可见古、月、木几个字,“是骷髅栈,很美的名字吧?”娉娜格格娇笑起来:“我真喜欢这个名字。”

月光下,随着它们的怪异舞蹈,它们身上的衣服开始裂开,一块块地连着朽烂的皮肤掉下来,最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摇晃着、屈张着手足,向朱公子站立的地方逼近。

朱公子冷冷地看着它们,双手自腰间一擎,“呛啷啷”一声清响,手中各多了一把泛着淡红光芒的短刀。

那是玄狐族最强的成员才能拥有的红罗双刃,那窄窄薄薄的刀身微微有些弧度,象是女儿家的红唇浅笑,刀法却是狠辣得如同毒蛇的利牙一般。

他长啸一声,扑向骷髅们。

红罗双刃以奇异的角度绕着白骨盘旋,一刀刀砍在骨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折声,骷髅们一具具地倒下,但是随即很快就又蠕动着拼拢,站了起来,再次靠近。

“哎呀呀,你这样是不行的啦,” 娉娜笑了起来:“除非是让它们粉身碎骨,否则的话,你要一直砍下去,那可就累死你了。”

朱公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缓缓交叉了双刀,环顾四周,站在原地任它们包围上来,当骷髅的指爪即将把他抓住时,他的身影一晃,不知如何的,竟从包围圈子里消失了。

“幻影术?” 娉娜喃喃。

朱公子的身形忽然出现在骷髅们的身后,厉叱一声:“红罗旋风斩——”双刀以极快的速度自后破空而至,骷髅们的腿骨顿时被斩成粉碎,站立不住,咯喇喇倒成一片。

死未休,即使它们已不能站立,仍是用手掌爬地,想抓住朱公子的足踝。他冷笑了一下,一脚往离他最近的那具骷髅踩下去,将一支手骨踩得粉碎。

娉娜轻轻拍着手:“哟,没想到你还很强嘛,果然不是绣花枕头。”

“我跟族人不一样,我是最会打架的那只狐狸。” 朱公子望向她,有点凄凉地笑了笑:“就凭这几个烂骷髅,还对付不了我。”又是一脚踩下去,某具骷髅的肋骨全部碎裂。

“我本来也没指望它们,它们主要是我拿来拖延时间用的……” 娉娜侧了头看看火堆,娇笑道。

朱公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色变:“不会的,刚才我还验过,烟里没有毒啊,难道你……”

“对,火堆里焚的是嘉南草叶,本来是没毒的,但是,跟死人的尸骨碎末混在一起后,就成了毒烟……你看看,这黑衣小子早就被毒倒了,真可惜,看样子他应该是很美味的,这样就不能吃了呢……”

朱公子脸色发白,他运了一下大周天,发现丹田中又酸又麻,已提不上真气来,力量在不断流失,持刀的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果然是中毒了。他屏住呼吸,脑海中已千百个念头转过:到底逃是不逃?留一条命复仇,还是索性就这样跟她拼了?

娉娜眼珠子一转,又道:“说来,你也算不错的了,身手好,也有点小聪明,这样吧,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来做我的手下怎么样?”

朱公子狠狠啐了口:“休想!”

“那你是想把性命送在这里了?”

娉娜发现他的目光游移着寻找自己出手难及的死角,笑了笑,抚摩着身上华美的的白狐裘:“我是不介意你送死的,玄狐的皮毛丰厚美丽又难得,对了,这个大概也是你的族人之一吧?我记得是只非常漂亮的母狐狸呢,我剥它皮的时候它还没完全死去,四肢都在抽搐呢,呀哈哈哈……”她仰面放肆地大笑起来。

朱公子双目赤红,明显被激怒了,他又想起了刚刚赶回族中居住地时,那不分老幼全部尸横遍地的惨状,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跃起挥刀向她斩去:“恶魔!你,你竟然敢!”

娉娜甜笑着看他暴怒着扑过来,又轻哼了句:“小冤家……”她如在亭榭歌舞般婷婷一个转身,流云飞袖,“叮”的一声轻响,将他的双刀格开:“你中毒那么深,刀上已无力了,蠢狐狸,娉娜的歌岂是那么容易听得的?”

朱公子脸色一片灰白,他感觉到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了。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想用幻影术退走,可是身形一晃之后,娉娜已拦在了他面前,手挥处,他的红罗双刃脱手坠地,下一刻,她的手已掐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巧巧地将他举了起来。

朱公子无力挣脱,死死瞪着她,娉娜那双纤美白嫩的手,此刻却是追魂夺命的魔爪。

“你修炼了多久?既然你能够幻化人形,起码应该有三百年以上的道行了吧?不想被我把脖子拧断的话,就乖乖地吐出你的内丹给我,说不定……我还能饶你一命。”

娉娜柔声道。

做梦!当我傻的啊,吐出内丹,你只有更快下手杀了我。朱公子闭上眼睛,心中冷笑,我宁愿自戕,爆裂内丹也不会把它给你的!

“你不愿意么?哎呀,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我要给你下点禁制,省得你死得太快。”

娉娜见他没反应,手上一紧,一股冰冷的气流涌入朱公子体内,他顿时觉得全身都好象被绳索缚紧了一般,连气脉都凝滞住了,他怒视着她,这下自己真的连自杀都不能够了。

娉娜空出了一只手,温柔地摸到他的身上,微笑道:“可惜了这张脸……”

下一刻,朱公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原来娉娜那看似柔弱的手指如利刃般撕开了他的左胁,他的肌骨在她的手下就象豆腐般脆弱,她将整个手掌都探了进去,游刃有余地在他体内翻搅着,五脏六腑都被她搜摸了个遍,朱公子倒是颇有骨气,叫了一声后就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可是那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疼痛让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点点往上缩,抖得就象俏皮丫头鬓上的串珠花。

热血不住地流下来,染了她半身,娉娜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退出手来,血淋淋的手上拈着一颗鸽蛋大小,散发着濛濛紫光的珠子。

娉娜娇笑着掠了掠鬓发,脸上因此也染了一块狐血,看上去充满了煞气,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左右端详着这颗珠子,还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啧啧赞叹:“你修炼得不错嘛,这颗内丹怎么也得五百年的修行才能炼出来啊,也罢,为了感谢你助我增加了功力,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好了!”手上用力,已是半昏迷的朱公子的脖子发出了格格声,随时会如芦秸般折断。

忽然,有一点红光闪闪,飞快地向娉娜的面门直射过来,她一侧头,堪堪自耳际擦过,娉娜惊呼一声,捂着脸,好象被什么烫到了似的,将手上的朱公子远远抛开,怒道:“什么东西!”

朱公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勉强想站起来,又踉跄着滚倒,只得伏在地上不住喘息着。

娉娜摸摸面颊边,尤自火辣辣的疼,看向朱公子,冷笑:“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嘛!”

“……刚才不是我。” 朱公子喘喘地道:“真是笑话,要是我有反击的能力,早就跟你拼了。”

“那是谁?” 娉娜的声音尖利起来。

“他。” 朱公子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那火堆:“起来吧,你这么有本事,还装什么死啊。”

“……看来好人真是做不得。”伴随着一声轻喟,那本来已经倒在火堆旁的黑衣少年缓缓站起身来:“我本来想再休息一会儿的。”

“毒烟都已经被你悄悄冲散了,还歇什么呢?看在我帮你解决了那些讨厌的骷髅份上,你救我也是应该的。”

朱公子笑着,血却不住地从伤口里涌出来,只能皱着眉按紧自己肋上的伤口。

黑衣少年点点头:“可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本来想一上来就对付她的。” 他冷冷一笑:“当时我看你报仇心切,才好心把她留给你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这么没用……” 朱公子苦笑着接道。

“你身手这么差,又那么容易被激怒,以后还是别这么冲动比较好……当然,要是不找人打架就更好了。” 黑衣少年的声音清柔细弱,损起人来倒是毫不含糊。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嘴巴很毒啊?” 朱公子翻了翻白眼,再这样下去,自己没有流血而死,也要被他气死了。

“你也一样,要是再不闭嘴养气,血就流光了。”

黑衣少年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肋下轻拍了几下,喃喃念了几句,那伤口便奇妙地止住了血,少年不再和朱公子说话,转向娉娜。

娉娜站在旁边,听得他们旁若无人的对话,娇艳的脸上,煞气越来越重,她挥开披着的狐裘,甩去外衣,露出里面一身鲜红的短衣短裙,魔女那白嫩柔软的腰腹与四肢裸裎在冷淡的月光下,诱惑而又带着不露声色的杀意。

“你是谁?”她寒声问。

黑衣少年只一笑。

抬头看月。

娉娜反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先前那一柄掩在衣裘中与朱公子过招的细眉挽月长刀,在月光下泛起青寒的光芒。

刀身横曳,在她那雪白而有着优美弧线的大腿上慢慢磨擦而过,虽然没有声音,却有着冰冷的金属反光,如同她的眼睛,妖冶而冷酷。

然后她就如同一朵飞卷而来的妖云,和身扑上来。

青色的刀光闪烁,狠辣辣地自下而上反挑,迫不急待地想把黑衣少年开膛破肚。

黑衣少年旋身轻叱,一团烈焰忽然自他手中爆起!

那是一柄软剑,灿金与赤红的炽烈光华交织吞吐,柔软细韧如灵蛇,绕着娉娜的细眉挽月刀盘旋而上,那股青芒顿时被包裹其中,失了光彩。

黑衣少年手腕一翻,剑身一搅,竟将娉娜连着刀一起挑飞!

朱公子大声喝起彩来:“好剑法!”

娉娜灵活地一个凌空翻身,纤腰一折,细眉挽月刀回刺过来,黑衣少年一个飞快的仰身避过,娉娜立刻空门大露,少年抬手,剑锋在那一截白生生软馥馥的腰腹上浅浅地一带,就如同在白瓷瓶上勾勒缠枝红牡丹般,立时在她的肚腹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娉娜负痛,娇呼一声,跌落地上。她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将手举到面前,一片殷殷血红。她从未吃过这样的亏,这一惊不小,恨恨地盯着他,嘶叫:“你到底是谁?是谁?”

黑衣少年手一动,那软剑立时隐入袍袖中,默然而立。

朱公子也闭了嘴,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少年的手段也太厉害了,刚才那一剑,只要他多往前送几分,就可以让娉娜肚破肠流,可是他为什么故意留了手?自己先前只是见他眉目异常韶秀,不类常人,才有些留意他,没想到真的被这少年救了一命,莫非他……

半晌,黑衣少年的指尖一捻,一朵小小的青莲花状的火焰在指间燃起,他弹指,青焰徐徐飘向娉娜,照亮她的眉眼,妙媚不再,只余一片阴森森的鬼意。

“你说你叫娉娜……其实,是频那吧?暗罗刹城城主座下的频那鬼王,久仰大名。”

“啊!”她尖叫一声:“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家主人,是叫你在这里拦截我的吧?到现在还没想到是我?还是你在这里杀生的日子过得太逍遥了,忘记你的任务了?” 黑衣少年的目光如针刺般讥诮。

“你是……”频那不敢想象,眼前这个气息宛若常人的少年,普通得如自己享用过无数次的人类血食,就是自己奉命截杀的对象?

“我是……” 黑衣少年轻声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愿听到,只有最后的两个字,比较清晰——“……莲华。”

“不可能!不可能!” 频那尖叫着,她那张俏脸扭曲得再没有一点人形:“你怎么可能是莲华,你几乎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诛魔千百的闇焰莲华?”

“这位大姐,能否告诉我一声,莲华是谁啊,听上去好象很了不起的样子?”朱公子忍不住插嘴道。

“莲华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个流落江湖的普通人而已。”

莲华轻笑了一声,扬起头,一直遮掩着他面貌的风帽落下:“只不过,他若是遇到了暗罗刹城的魔族,却定是不肯轻饶的。”

月光下,他的面容极为清俊秀美,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神情却带着和年龄不符的深深倦意,在他那漆黑长发披拂下的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许久未见阳光,即使是在这样惨淡的月色下,也在拼命汲取少得可怜的光与热。

但是,吸引着别人目光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另一样东西——在他的左半边脸上,一道鲜红的伤痕正在慢慢浮现,如同一支邪恶而隐形的笔,在他脸上描画,那笔划细而浅,却是弯曲如蛇,繁复盘旋,自他眼角蜿蜒至嘴角,渐渐爬过了整半边白皙的左脸,显得说不出的诡异,那仿佛是一个邪异的符咒,散发着不祥与妖氛。是了,也许这少年本是一个屈死的厉鬼,被贴上降魔的符咒,却被他逃脱,那符纸虽已化散,那朱砂却永远烙在了脸上;又或许,这少年是一朵被月魄吸尽了艳色的红莲花化身,万般挣扎后惨淡收场,只能保住最后的一抹鲜红……

看见他脸上的这个伤痕后,频那忽然平静了下来。

“果然是你。真好,终于等到了。”她微微一笑:“传说中的‘闇焰莲华’,我们城主的‘贵客’。”她站起身,拢了拢鬓发,微微躬身行礼。

莲华的声音带了些许的萧索:“是我。你终于等到了我,你们这一众见不得人的暗罗妖鬼。”

“见不得人啊……嘻嘻,好象这话也同样可以用在阁下的身上嘛,听说你脸上的伤痕,只要是在月光下,就会出现?怪不得你要蒙着脸呢……啧啧,真是可惜。”

莲华轻抚着自己的左脸,居然毫不在意地笑了:“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我又不是女人,对容貌没那么在乎……不过,你们城主有交代过什么话吗?”

“什么话?”

“不要提莲华脸上的伤疤,否则,你会后悔的。”他微笑着道:“可惜,现在说晚了,还是,你已经有了必死之心?”

朱公子看着莲华的笑容,忽然感到有些寒意。这个少年,脸上虽然在笑,眼神却是那么冷酷,仿佛无论是谁,都可以杀之不悔。

“幸好我不是他的敌人。”朱公子竟忍不住这样想。

夜风凌冽,愈加有一股杀意弥漫。

频那娇笑一声,终于再出手。

她那红色的身影一晃,没有上前,反而向后疾退,风烟顿生,莲华身周数尺内,全部被浓浓的黑烟笼罩。

伸手不见五指。

莲华闭上眼睛,他早知频那不会束手就擒,是以早做了防备,此烟虽毒,一时半刻也不会侵蚀到自己,手腕一动,缠在臂上的软剑“碎邪金”已握在手中,只待她来袭。

左侧空气中传来微微的波动,他身子微侧,软剑无声无息地刺了出去。

“格”的一声轻响,那明显是刺到了什么硬物而不是血肉,背后一声轻笑,紧接着就是刀刃的破空之声。

莲华不慌不忙,好象一早已知道刺到的是频那抛来的骷髅,脚步错动,身形一旋,堪堪的让过刀锋,左手在胸前飞快地结了个手印,顺势推出,轻喝道:“着!”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黑烟中,一团红光燃起,在地上翻滚着,却是频那中了莲华那一掌,身上陡然起了烈火,她在地上打滚想扑灭它,可是那火光如影随形,炽烈无比,在这情况下她也无法再驱动阵势,莲华衣袖拂出,黑烟渐渐散去。

频那伏在地上的纤美身子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头来,她的样子变得很狼狈,身上一行是焦痕一行是尘土,鬓乱钗横,仿佛被莲华的红焰掌打伤了,娇靥上带着几点泪痕,咬着嘴唇,目光流转,看上去楚楚可怜,娇弱不胜。

朱公子不知不觉看呆了,连掩住口鼻防烟的手都已放下,虽然心中恨极了她,但是看着频那盈盈垂泪的样子,却忍不住想上前为她擦擦泪,向莲华求情饶了她。

莲华低下头,瞬也不瞬地盯着频那看了一会儿,微笑:“你这种程度的媚术,骗骗那边的笨狐狸还差不多,骗我却是根本行不通的。”

频那轻噫了一声,猫一般转侧了身子,继续望向他,可是那娇柔春水遇到了莲华冰玉一般的眼眸,渐渐凝滞,冻为一池死水。

“你既为暗罗鬼王之一,手下当有隶属于你的鬼族死士,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是你独力对付我?”莲华冷笑:“莫非你们城主是派你来送死的?”

频那脸色变了变,冷哼一声。

“其实你拖了这么久的时间,布阵也应该布完了。听说暗罗的鬼阵颇有名气,我也想见识见识。”

“……那我就成全你。” 频那媚笑着,一手按地,轻吟一串咒语后,声音顿转凄厉,以另一手疾拍地面,厉喝道:“以吾频那之名,急召我部鬼卒临阵,立现!”

说完这句,她“哇”的喷出一大口淡金色的血,落在地上,地面旋即开始震动,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

频那举刀,却是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刀割开血管,涌出的血依旧是金色的,仿佛浇灌作物一般将之洒在了地上。

莲华淡淡一笑:“你以真元化血为祭,看来召唤的不是一般的鬼卒哦。”

地上的裂口越来越大,朱公子早就爬上了树,虽然他也算是妖族,但是这样精彩的拼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禁看得瞪大了眼睛。

忽然,地面上露出一截手指,随即如野草发芽般,一根根手指齐齐从土里穿出,不断上长,露出了手掌,手腕,手臂,然后是闪着冷光的头盔,头颅,肩头,胸,腹……

朱公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些鬼卒约有上百个,虽然不是骷髅,却只有一层干枯黑黄的皮肤裹着个骨架,在盔甲的包裹下愈加诡异。它们的眼睛深深凹下去,里面还有瘪缩的浑浊眼球。嘴巴已经烂成了一个黑窟窿,只剩白森森的牙床骨,和呲出外面的两个獠牙。它们的脚下仿佛有东西托送,很快就全身出土,站在了地面上,看见了那血影之月,竟齐齐转过头盯住月亮,长嚎起来,那凄厉恐怖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原来是僵尸战士啊。”莲华看着他们对月号叫,好象感到很有趣的样子:“僵尸啸月的习惯,就跟狗改不了吃屎是一样的呢。”

“噗!哈哈哈!” 本来看得紧张兮兮的朱公子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差点摔下树。

频那抬起头,经过这样的耗费真元,她的脸看上去仿佛骤然间老了几十岁,憔悴不堪。她举刀尖啸,指向莲华,僵尸们咆哮起来,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踏齐步伐,向被包围在中心的莲华冲杀过来。

这样的杀阵,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挡?

朱公子暗暗握紧了红罗双刃,准备出手。

频那发出满意的桀桀笑声,她仿佛已看到莲华被剁成肉泥的样子。

莲华紧抿着薄唇。

他的唇色殷红明艳,仿佛染过血的颜色。

他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仿佛有两团火自他那双美丽的凤眼中燃起,本来黑亮的瞳仁变成了鲜红色。

那是斩鬼裂魔之光。

他没有再看周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洁白纤长的手,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有着自己的独立生命。这双手在主人的端详下,灵动地结了几个法印,指间摩擦轻弹,一朵小小的红色火焰在指掌间燃起,轻巧跳跃着,映出主人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嗜血般闪亮。

“一切魔道,人与非人,挡我者,死!” 莲华那柔和的声音,用平静的语调缓缓地道来。

暗夜的深山里,忽然升起一道冲天的炽红光柱。

烁天炙云的红光,将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

随即是轰然一声巨响,山脚下起了剧烈的震动,烟尘弥漫,久久不散。

朱公子呛咳着,有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瓦砾废墟。

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记得当僵尸们已近身时,莲华一弹指,那点小小红焰飘向它们,忽然间光芒暴长,幻作一朵红莲。

那是炼化妖魂厉魄的红莲之焰,腾起集冥川幽水也浇不灭的至烈之火。

僵尸们被瞬间烤成焦炭,灰飞烟灭。

朱公子也被红光裹在其中,当那突如其来的高热扑面袭来时,本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没想到是莲华纵身过来提起自己离开那里。

随后鹿岭驿就开始倒塌。

骷髅栈,永远消失在了这一役中。

“吓呆了么,小狐狸?” 莲华负手而立,那双眼尾斜飞的凤眼又向他弯了弯。

“呃……这个……你……” 朱公子有点结结巴巴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莲华轻笑一声,然后转过脸,看向被他扔在地上的频那。

他有一双手,当然可以救两个人出来。

频那在红莲之焰中伤得极重,本已无力逃走,没想到莲华居然会把自己也救了出来,她倒在地上,抬头看向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告诉我,是哪位城主派你来的?千苑还是夜迦?” 莲华看了她一会,冷冷地问。

“你怎么知道……” 频那脱口而出,随后明白莲华是要审问自己,脸上竟有些惶恐。

“暗罗有两位城主,我当然知道。”莲华淡淡地道:“有两个主子,你们做部下的也一定很为难吧。”

“两位城主相处得很融洽啊,你不要胡说。” 频那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果然是很笨的女人,怪不得要派你出来打头阵送死了。”

“你的意思是……”

“我猜,你们的千苑城主,大概已经有很久没在大家面前出现了吧?”莲华微笑道。

频那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其实你没必要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你败得这么惨,折损了这么多手下,就算我放过你,你们暗罗刹城的刑堂也一定放不过你,不如照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生路。”

莲华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频那。

频那脸色开始发白,偷眼看看他。

“如果你不敢说,那我就猜一猜,你说对不对就可以了……这次派你出来的,是夜迦吧?”

“……”

“放心,我说话一定算数的。” 莲华柔声道。

“……是,” 频那迟疑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夜迦城主发出千苑城主的兵符,命令我带部下来截杀你。”

“夜迦传千苑的命令?难道夜迦他还没有掌握兵权么?” 莲华沉吟着。

“夜迦城主有自己的部下与军队,但是没有千苑城主所控制的那么多。”

“这是因为他乃幼子吗?频那,把你知道的一齐都说出来吧。”莲华居然对频那温柔地笑了笑,那春风般和煦的俊美笑容令人立刻心跳加速。

“……对,夜迦城主是千苑城主的弟弟。据说在他还是个婴儿时就落入仇家手中,直到他长成少年才被找回来,为了证明他的能力,又外出修炼了许久,这两年才住回城里,所以暗罗刹城一直是做姐姐的千苑城主掌权。千苑城主为人谦和宽容,而且暗罗王族传位的规矩是传长不传幼,虽然千苑是女人,但几位族中的长老更偏向于她。我是那潞长老的部下,所以调动我还是要通过千苑城主下令。”

频那边说边咳,以手掩唇,血殷殷的沿着手掌边缘滴落地上。

“夜迦现在既然可以任城主,做千苑的副手,应该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实力了。”莲华冷笑:“我不信你们就不曾防备过他。”

“……我懂你的意思。”频那垂下头:“但是他不会有那个胆子敢对付千苑城主的,她的夫婿……”

“不是说,还没成亲么?本来千苑招赘水俱留城的第二王子楼炎,倒也是门好亲事,但是出来个夜迦后就不同了……”莲华嘲讽地道:“看着好了,世上还没有夜迦不敢做的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暗罗刹城这么多事情?”频那惊疑地问。

“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因为你们暗罗刹城欠了我的债,所以来收帐而已。” 莲华微微一笑。

果然,看他的样子就可以想到,那笔债一定重得很。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以放我走了么?”频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本来也想放你走的……”莲华深深看了她一眼:“可是,你偷偷地用千里传音把我们的对话转给同伙听,是不是把我看得也忒低了呢?”

频那脸色骤变。

朱公子一直安静地蜷在一旁,此刻也一惊。

因为莲华的“碎邪金”软剑,又抵上了频那的眉心。

“这样更好,”莲华挑眉傲笑:“其实我本就是要你们知道这些事,知道我来了……不过你这样做,却耗尽了最后一点真元,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了。”

频那微微一笑,方才那胆战心惊的样子全部飞去无踪:“没错,我是准备死了。作为暗罗的鬼王,我决不能败,败就等于死。”她脸色象纸一样白,眉目间却是一片平静如水,微微仰起头:“下手吧……但是,”

她眼睛里有最后的一抹光彩流动:“暗罗刹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很好,我会等着的。”莲华淡淡地道,剑尖在她眉心轻轻点了点,一滴鲜血渗了出来,宛若她最后的梅妆。

“等一下!”朱公子忽然叫道。

莲华与频那的眼光都转向他。

“你要来下手杀她报仇么?”莲华问。

“不是……她是你的猎物,不是我的,我输了就没有资格杀她。”朱公子苦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可是,我想问一句……你先前所说的那个跳了井的女子,就是你吧?”

频那又笑了笑:“你这狐狸倒也有趣,我害了你们全族,你却只是问我这个?没错,就是我……那是个很老套的伤心故事,我也没时间跟你细说了,反正到最后我临跳井前发了毒誓要报复那个负心人,却正好有暗罗刹城的人经过,觉得我很有意思,所以救了我,然后,很多年以后,我成了鬼王,想起那个负心人来,再去寻时,他早已经老死了……”她笑:“其实也没关系,人生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只是我再也没有人类的心了……”

她看向莲华:“你动手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亏了。”

莲华收回剑,笑了笑:“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在频那的眉心,方才被“碎邪金”软剑刺出的一个小红点,正不住地流下鲜血来,披了她一脸,眉心的洞也越来越扩大,朱公子捂着嘴低呼一声。

频那却好象一点也没感觉。

她娇媚无限地撑坐起身,挽起松散的发髻,就好象是在她的闺房中,春睡方醒的慵懒。她软软地,仿佛醉酒般歪斜着向前走了几步,又轻轻哼了一声:“小冤家……”

随后就有一蓬鲜血忽然自她的额头爆开。

那无比鲜明的红色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了,只听得一片“喀喇喇”的裂响,她全身炸成一团血雾,那柔媚歌声的余音尚袅袅,她却已爆得只剩几块碎片。

莲华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朱公子。

他的眼神很奇怪,朱公子忽然想起,自己在旁听了这么多秘密,只怕是要被灭口了。

爹爹曾经告诉过自己,人类是多么危险狠毒的,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事物都会被除去。

自己还不想死……他咬着牙,努力想聚集起一些力气逃走。

莲华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忽然停顿,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你没事吧?”朱公子看他咳得皱紧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又忍不住出声问。

莲华摆了摆手,好象想转过头去,却已来不及,哇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淋淋漓漓地染红了前襟。

朱公子吓呆了。

莲华吐了血后,却好象缓过气来,也不再咳了,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在地上频那的碎尸中拣起一样东西。

一团美丽的紫光浮在他白玉般的手掌上,光团中心是一颗鸽蛋大的珠子。

“你真命大,频那吸了你的内丹,却还没来得及炼化就死了,嗯,这真是颗好东西,修炼得来不易吧?小狐狸?”

朱公子几经磨折,不再是方才幻化出来的白衣秀士模样,他披散着一头蓬蓬的红发,露出尖利的指爪,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狠狠瞪着莲华,半晌才道:“我不小了,我都有五百多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狐狸就是狐狸,没办法跟你们人类比资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妄自菲薄。对了,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莲华说着,轻轻托起珠子:“这个还给你。”

“还给我?为什么?” 朱公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玄狐的内丹是无数修道之士梦寐以求的东西,你说你不要?为什么?”

“你好象很想我拿去?”莲华微笑道。

朱公子苍白着脸,急道:“不,不是的……我……”

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莲华笑着弹指,那团紫光慢慢升起,向朱公子飘过去,缓缓落在他掌心。

朱公子捧着狐丹,一脸不可置信:“你,你真的还给我?”莲华方才还吐过血呢,明明是很需要这个来补充体力的啊……

莲华笑了笑,不再理他,只是负手抬头,望向天空那一轮血色明月:“你走吧,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朱公子张了张嘴,好象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把狐丹咕嘟一声吞了,纵起身形,几个跳跃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莲华看着朱公子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转回身,在衣袋里取出一支淡朱色的香,短短的才二寸许,指尖一捻,燃起一阵青烟袅袅,散发着如兰似檀的香气。

他口中喃喃念咒,禹步在方才的废墟周围绕了一圈,直至妖恶之气散尽,才按熄了香,挖个浅坑将频那的碎尸埋起来——他知道暗罗刹城的人一定会来掘尸察看,所以也就不费力深埋了。

月已将沉,他在近旁的树林里寻了块干净的树荫,取出行囊中的毡布,铺在地下,和衣而卧。

摇曳的树影落在少年俊秀的脸上,阴晴不定,他那微锁的眉头就如同他心中的死结,再也解不开,抹不平。

而他左脸上的鲜红伤疤,开始慢慢褪去,如汤沃雪,消失无痕。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林间的清风拂动,传来早起鸟儿的婉转鸣叫声。

在这样宁谧的环境中,昨夜的血腥厮杀,好象只是个梦而已。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下来,莲华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眸子是那么清澈,就好象根本没有入睡过。他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坐起身,只见十几步外的空地上铺着几片碧绿的叶子,上面放满了新鲜的山果,仿佛刚刚在山泉中洗濯过,上面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兀自滴落。

莲华笑了,过去俯身取过一只红红的林檎,咬了一口,听得左近有微微的窃笑声,朗声道:“出来罢,别躲了。”

朱公子从大树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了半张笑脸,然后翻了个筋斗,落在莲华面前。

莲华微笑道:“谢谢你。”

朱公子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荤……所以都是水果……”

“很好,我喜欢吃素的。”莲华打量着他,微一蹙眉:“你好象……有点不一样……”

朱公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才发现啊?”

他不再是先前那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现在的身量明显缩小了一大截,看上去最多十二、三岁,唇红齿白的就象个可爱的瓷娃娃,要不是那双碧绿发亮的狐狸眼,狡黠精灵的表情,还真认不出来了。

“咦,你怎么缩水了?”

“人家的内丹受损,又大量受伤失血,幻化出昨天那种样子很费力,所以只能做小孩子了……” 朱公子委屈地道。

“哈哈哈!”莲华大笑:“这个样子也很不错啊!”

“这个……”朱公子脸红了。

“不要紧的,好好修炼修炼,一定很快就能恢复。”莲华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锦囊,倒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给你,这个是很好的伤药。”

药丸散发出阵阵芳冽的气息,显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朱公子非但不接,反而象怕被烫到似的,后退了几步:“我不要,我不是来跟你讨东西的。”

莲华看了他一眼,道:“真的不要?”

“……不要。”

“好。”莲华一弹指,那颗药丸嗤的一声飞了出去,远远的落入树林中。

“啊!你做什么!”

“我莲华拿来送人的东西,是不会收回去的。”莲华淡淡地道。

“啊啊!你这个人……” 朱公子急得跺脚:“怎么这样任性啊!”

莲华扬了扬眉:“那是我的东西,我当然有权处置。”

朱公子瞪了他一眼,往树林里冲去:“我去找回来。”

莲华微笑着看他火烧屁股一样从面前跑过,悠然道:“回来吧,那只不过是枚果核而已。”

“什么?” 朱公子险些一头栽倒。

“作为野生动物来说,你的眼神可真够差的。”莲华向呆在当场的朱公子举起手,食中二指间夹着那颗药丸:“我的药虽然不是什么珍品,但是也不会拿来那样浪费的。”

朱公子忽然觉得有点牙痒痒的。

“拿去。”

“哦。” 朱公子乖乖收下药丸,然后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莲华吃东西,半晌,忽然道:“我叫朱离。”

“哦?”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叫什么,可是看来我不说,你就不会问了。”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何况很多族类对说出名字往往有忌讳,不如不问。” 莲华看向远方,轻声道。

朱离叹了口气:“这样啊……那,” 他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跟你结伴去外面转转,就不是萍水相逢了。”

莲华笑了起来:“其实这才是你说出名字的目的,是不是?”

朱离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用小狗般的乞求目光看着他:“拜托……”

莲华笑着拍拍他的头,站起身。

“我走了。”

“我们去哪里?”

“是我,不是我们。我可没说要带你走。”

然后莲华眼看着朱离满眼失望地垮下脸来。

“你真的不带我走?”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前途多灾多难,跟着我很危险的。”莲华淡淡地道。

朱离连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小狐狸,不,朱离,就此别过,你保重。”莲华草草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莲华向南翻山而行,那是由此地入滇的必经之路。

也是往暗罗刹城的方向。

山间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鞋袜,却不能减缓他坚定的步伐,雾气迷蒙中,他连着翻越过了几个山头,才在路边的大石旁坐下来歇息。

莲华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轻叹了一声:“朱离,你很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吗?”

过了半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山石后面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

然后有一只毛色顺滑发亮、红如火焰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蹲坐在一旁,用翡翠般的漂亮眼睛偷偷瞄着莲华,微微摆动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尾巴尖居然还有两寸许雪白的毛。

莲华微笑着伸出手:“是朱离吗?来,过来……”

朱离犹豫了一下,刚刚走近他,莲华冷笑一声,伸手一把攥住它的尾巴,倒提了起来:“不听话,还跟着我?哼!”

朱离吱吱痛叫了起来,挥舞着悬在半空中的四只小胖爪子胡乱挣扎着。

“你以为化作原形我就认不出你了吗?你看看你的肥肚子……”莲华坏笑着捏捏它:“你变作人形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胖嘟嘟的啊!烤狐狸一定很好吃……”

朱离呜咽起来,大眼睛里居然有泪水滚来滚去。

“呃……狐狸也会哭啊……”莲华发现自己欺负朱离欺负得过头了,连忙放下它,摸摸它的头:“好了好了,别哭了,变回来好说话。”

朱离落地后一溜烟地跑去山石后面,过了会,听到后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哎,不会吧,还哭?好歹你也有五百岁了,我是开玩笑的,不要这样吧?”

“呜……呜……”

“不让你跟是为了你好啊!”

“哇……哇……”

“……好吧……再哭我就不带你走了哦……”

朱离的哭声忽然停住:“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莲华脸上淡淡的,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不对不对!” 朱离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你明明有说要带我走的!”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笑了起来:“君子一言,可不准赖的!”

莲华看着他榴火一般的红发,微笑道:“跟我走的话,什么都要听我的。”

“好的,好的。” 朱离忙不迭地答应。

“现在还没关系,不过进入城镇后,你的眼睛头发颜色都要换成黑的。”

“好吧。”

“不准露出狐狸尾巴,一定得藏好。”

“是……”

“不准偷鸡吃,要吃的话我给你买。”

“嗯……”

“还有……”

朱离开始磨牙,发出叽叽咯咯的声音。

好不容易等莲华训话完毕,朱离偷偷擦了擦汗。这家伙昨天夜里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现在怎么这样罗嗦?

“好了,别磨蹭了,我们快走吧。”

拜托,浪费时间的是你哎……

朱离看着莲华背起行囊,尤自不敢相信地问:“你,你真的带我走?”

“是啊。方才我忽然想起,本来我已经清除了鹿岭驿那里所有的气息,可是你天亮后又过来了一次,留下了你的痕迹与味道,频那鬼王一死,她的同党必将去那里察看,你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

“莲华,你真好心。怎么说来着?对了,是慈悲!”

“慈悲?”莲华忽然冷笑,笑意如刀刃般锋利:“什么是慈悲?如果你因我而死,会不会还认为我慈悲?”

“莲华?”

“跟着我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你可不要后悔。”莲华说得虽然无情,可是他的目光却如同雪夜里明朗的星光,冷冷的,却又可以让人心情莫名地宁静下来。

——或许,我带你走只是因为你有些象以前的我。虽然只是微弱的一点点象,也已足够。

“不后悔不后悔。让我来背行李吧!” 朱离讨好地道。

“省省吧,你昨夜的伤还没好呢。”莲华轻轻在他胁下一弹,朱离顿时哎哟哎哟叫唤着蹲在了地上。

“不会吧……伤口裂开了?”

“不知道……大概是刚才追你的时候跑太急了吧……” 朱离呲牙咧嘴地道。

莲华轻吁一口气,蹲下身:“来,我背你。”

“这个……不要啦……” 朱离迟疑着。

“废话少说,快点变成狐狸啊!”

“啊?”

“总不见得要我背着你这个大活人翻山啊!无论如何,狐狸总比人轻吧?”莲华没好气地道。

“蓬!”一团白烟冒起,一只红毛狐狸窜上了莲华的背,爬到他的肩上。

“坐好哦,掉下去可不关我的事。”

朱离摇摇尾巴。

“……阿嚏!追加一条,不准在我的眼前晃尾巴……阿嚏阿嚏!”

滇南,暗罗刹城。

城在云瀚缥缈间,那是一座极为巍峨雄伟的金铁之城。

暗罗刹城是魔界势力最大的三个魔族重镇之一,另外两大魔族则分别居于水俱留城与遮罗那城。介于人界与天界间的魔界,有着自己的领地,结界严明,守护森严,是人类所不能闯入的地方。而各个魔族之间的关系又是千丝万缕,恩怨纠缠。

一阵清风吹开腾夔宫的重重罗幕,到达最深处的寝殿时,却已细微得只够拂动房中那人的衣袖了。他的背影高大英挺,一头深蓝微卷的长发直垂到腰,一袭绣满暗金云龙的紫罗袍,腰间的白玉带上,斜系着一柄黑沉沉的宝剑。

清晨的阳光如碎金般铺满了他的寝殿,他的身上仿佛也在散发出淡淡的光辉。他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麦色的肌肤,剑眉斜飞入鬓,高鼻薄唇,那双墨蓝色的眼瞳如同暗夜的冰海,深不见底,寒光流动。

夜迦,除了他,暗罗刹城再无第二个男子有如此的气宇轩昂,英武尊贵。

在房中一角,有一面宛若装饰用的淡青色石璧,约三尺多高,镶在乌檀木的架子上。它的表面有着婉妙缭绕的美丽云纹,却又光滑如镜,晶莹如玉。一股清澈的山泉水不知从何处被引来,通过细细的翠竹管自石璧上方缓缓浸润流下。

夜迦静立半晌,走了过去,拿起挂在檀木架旁的一支尖利金针,往左手食指上点了点,一缕殷红的鲜血随即涌了出来,他将手放到石璧的上方,那泉水立时混合了鲜血,变成了淡红色。

夜迦口中喃喃念咒,最后轻叱一声:“水镜华,现!”

石璧上的平缓流水旋即起了奇异的波动,一圈圈的涟漪慢慢向外扩大,当水波再次平静的时候,水面上出现了一幕影像。

那是如同临水而照时所看见的,倒影一般的事物。

夜迦瞬也不瞬地看着石璧,水面上,一个黑衣少年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肩头坐着一只红毛狐狸,四周云雾迷蒙。

夜迦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手指用力,血越流越多,那泉水也越来越红,莲华的脸渐渐清晰,是那么苍白俊秀,眼中含着深深的悲郁。

“莲华……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夜迦自言自语:“你对可爱的小东西还是那么心软,可是你这样子的心有挂碍,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啊……傻孩子……”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转身喝道:“什么人?”

殿外传来近侍的恭声答话:“禀城主,那潞长老求见。”

夜迦收回手,轻轻舔了下伤口,一边品尝着那血腥味,一边看着水镜华上的影像消失在细微的漩涡中,泉水重又变得清澈。

“知道了。让他在殿前等候。”

“是。”近侍应了,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得一片喧闹声传来。

“怎么了?”

“禀城主,那潞长老好象要冲进来,他的手下已经与拦阻他的殿前侍卫起了冲突。”

“哦?从什么时候起暗罗的长老也变得这么不知进退了?”夜迦冷笑一声:“他要进来,你们就让他进来好了。”他看似随意地在案上的青玉花瓶中掐了一朵素馨花,那朵花在他的手心颤动了几下,化做了一只粉蝶儿,翩翩地自窗口飞了出去

近侍领命下去,片刻后,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向这里走近。

夜迦自顾自负手看着窗外的白云飘过。

脚步声停在门口,传来重重的一声干咳。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说是不是,那潞长老?” 夜迦微笑着道。

门口站着个玄衣老人,虬髯怒张,正用力瞪着他。

“请问长老,你来见我,有何事相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那潞长老重重摔出一个油纸包裹,直摔到夜迦脚下,纸裹破了,里面掉出几片尸首碎块来,血肉模糊。

“这是何物?”夜迦轻轻皱眉。

“你还装蒜!要不是你擅自动用千苑城主的命令调鬼王频那去杀人,她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那潞长老吼道。

“没错,不过调动频那可是千苑城主交待下来的,并不是我的主意。”夜迦微笑道。

“你还赖!频那临死前拼尽全力用千里传音让我知道真相,若不是你故意绕过我派她出去,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她怎么会死!”

“频那既称鬼王,那手底下应该有两把刷子,何况她又带着不少鬼族死士,我怎么想得到她居然会败在一个孤身的少年手下?”夜迦笑容一敛:“还是,那潞长老的手下徒有虚名,枉费了我暗罗刹城的一番苦心栽培?”

“你!” 那潞长老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暗罗刹城的规矩是,手下领命未达,即便是殉了职,他的顶头上司也要受责罚的?长老熟知城规,那是再好不过,你看这件事……”

“你给我住口!要罚也轮不到你来罚我!你只是副城主,我要见千苑城主!”

“哦,你是说我姐姐啊……”夜迦摇摇头:“她近来潜心修炼法术,除了跟我交代些城内事务,旁人一概不见。”

“我不信!你,你果然有问题,千苑城主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露过面了,难道你……” 那潞长老将手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千苑城主,否则的话……”

夜迦不置可否,只是一笑。

“否则的话怎么样啊?是谁大清早的就在这里吵吵闹闹,害我不得清静?”一把慵懒迷人的嗓音响起,从殿后走出一位粉衣轻绡的美人来。

她的眉目如画,笑意和煦,不见艳光四射,却有风华绝代。

而在那如云的鬓发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素馨花。

夜迦与那潞长老一齐躬身行礼:“千苑城主。”

千苑微微一笑:“罢了,不要多礼。”她那剪水双瞳往夜迦脸上一转,转向那潞长老:“刚才我好象听到长老说要见我?”

“属下惊扰了城主,请城主恕罪。” 那潞长老跪了下来:“城主数月不见踪迹,各项事务均由副城主传达,属下等人以为……”

“够了。”千苑淡淡地截断了他的话:“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潜心修炼本门的特殊心法,不宜参与俗务,夜迦为我担起暗罗的内外事务重任,还常常耗费心神为我作入定后的护法,一片赤诚,功不可没。我不想听到别人说一句他的不是。”

“姐姐,”夜迦微笑着道:“其实那潞长老也是一片忠心,而且他折损了得力的手下,心中悲痛,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那潞长老,你可听到了?虽然你们对我弟弟多有成见,但是我弟弟处处为暗罗刹城着想,尽心尽力,你们以后还要多多扶持他呀。”

“……是。”

“还有,请你转告其他几位长老,夜迦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我绝对相信我的弟弟。”千苑温柔地笑着看向夜迦:“我的好弟弟。”

“属下知道了,夜迦城主,请恕那潞卤莽冒犯。” 那潞长老不知是不是真的消除了对夜迦的误解,对他声色和缓起来。

“那潞长老请不要多礼。”夜迦微笑着还礼。他知道,自己从小不在城中长大,任上城主副职后,锋锐强硬的作风又与墨守成轨的诸位长老颇有抵触,隔阂已深,不是一朝一夕扭转得过来的,虽然千苑大力支持自己掌权,但那一声“城主”

叫得实在勉强。

“两位城主,若没有其他事情,那潞先告退了。”那潞长老抬头深深看了夜迦一眼,向两人施了礼,转身出去。

他快走到门口时,夜迦忽然唤了他一声:“那潞长老。”

“城主还有什么吩咐?” 那潞长老站定了,却并未转过身来。

“频那之死,是不是几位长老都知道了?”

“是的。”

“几位长老也都很牵挂千苑城主吧?”

“是的。”

“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前来闯宫要人呢?”

“那是因为他们说……”

那潞长老忽然顿住,停了停,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夜迦,又低下了头,只听得他暗暗咬牙的声音:“我知道了……好,原来他们几个……”他再度抬头,向夜迦道:“属下一时糊涂,多谢城主点拨。”

“长老客气了。”夜迦微笑着道。

然后他满意地看着那潞长老走出去的微佝的背影。

“这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随着一句莺声娇嗔,一双玉臂自后缠上了他的腰。

夜迦的笑意更浓,舒臂抱住那温香软玉的娇躯,凝望着她的眼睛:“你今天做得很好。”

千苑笑了起来,她那端庄的仪态忽然飞去了九霄云外,她的笑容是那么媚,偎在夜迦怀里,丝毫不象是个做姐姐的样子。

“弟弟,”她的手指在夜迦的胸前划啊划:“你真好,连朵花儿都想得到给姐姐我送来,你闻过没,真是香啊。”

夜迦自她鬓上摘下那朵素馨花,指间一挫便已捏得粉碎:“它经了我的法术,不多时便会萎黑,不能再戴了。”

“那真是可惜。” 千苑望着他指间落下的碎屑,叹了口气。

“好花常开常有,哪里值得什么,”夜迦笑道:“来,我重新帮姐姐簪一朵望月紫心兰,这么珍贵的花,只有配姐姐这样的美人才合适。”他牵着千苑的手来到窗前,亲手摘花为她戴上。

“姐姐、姐姐,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我叫璎……”

夜迦的脸色一变。

轻抚着她云鬓的手转瞬间已捏紧了她的脖子:“住口。你就是千苑,再没有第二个名字,你若再提那两个字,我杀了你。”

“我,我不敢了……”千苑在他的手下颤抖,艰难地说着,泪水已扑簌簌滚了下来。

“很好。”夜迦冷冷看着她,松开了手。

千苑滑坐在地上,不住呛咳着,她刚才还以为要死在他手里了。

夜迦俯下身,千苑一惊,身子往后退缩:“不要……饶了我……”

夜迦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狠辣之色,温柔地笑了:“姐姐,我弄疼你了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用这么大的力气的。来,我扶你起来。”

千苑战战兢兢地任他扶起,一径颤声道:“我再也不敢了……”她实在是怕极了这个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男人。

“不要怕,”夜迦在她耳边柔声道:“只是希望你能牢记我说的话,我们在同一条船上,若是因你的不小心而翻了船的话,你要死得比我惨上百倍。”


第二章

千苑走了之后,夜迦注意到了地上的尸体碎片。

可怜的频那,连最后的几块血肉也被这样随意丢弃了。

不过夜迦并没有什么惋惜的意思,只是慢慢地,仔细地检视着尸块上烧灼与爆裂的痕迹,到末了微微皱眉:“好霸道的法术,莲华几时学会这种东西了?”

他想了想,走到书案前,敲了几下悬在一个小小铜架上的金锺,那清脆的声音传出很远。

“属下牟影,见过城主。”锺声犹在飘荡,被宣召来的手下已候在了门口。

“牟影,鹿岭之后的第一个城镇,有没有我们的部署?”

“禀城主,过了鹿岭那片荒山后就是保平镇,那里好象是由青儇长老的人控制的。”

“哦,青儇的人啊……”夜迦笑了笑:“我知道了。还有,将这些尸块带出去焚化了吧。”

“是。”

夜迦微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以掌力温热了,慢慢地喝下去。

莲华,你还是来了。慢慢来吧,前路可是艰难得很。

我等着你。

千苑照着镜子,她那秀美白嫩的脖子上有着触目惊心的一圈青紫,伸手触摸,兀自肿痛,仿佛还能感觉到夜迦那双手的温度与力度,嘴角一抿,竟微笑了起来。

飞鸿殿中冷清得很,没她的召唤谁也不敢进来,她丢开镜子倒在软榻上,自在地舒展开身子。

“待会儿还是系块丝巾遮一下罢。”她想着,将衣领拉上些。

榻上铺设的锦缎凉薄柔滑,如潺潺的流水。她侧转身子,以脸贴着靠枕,心里涌上淡淡的怅惘。

自己不属于这里,但是,一早已泥足深陷,演得再蹩脚的戏还是要演下去,这本是一场乱梦,梦里自己就是那占了凤巢的鸠鸟,混了明珠的鱼目,战兢兢享受那一步登天的荣华。

——因她本就不是千苑。

自己原是只普通的妖精。

藏影一族,是个小小的部落,最善长的伎俩就是模仿别人的外貌与言行。

弱小的妖精,只能躲藏着过日子,与生俱来的天赋好象并没有什么用。

谁料那一日,在荒野遇到了他,那么英武的男子,天神一般强壮,没费什么力就将自己牢牢捉住。

那双墨蓝的眼睛,冷得象冰,有时候却又会爆出炽热的火光,被灼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疼。

他好象是特地来捉自己的,自己惊慌失措,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一边哭,一边死命地挣扎,他只是笑,一厢对她温言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完,就用利刃割开了她的手指,不管她尖声痛叫,按着她淌血的指尖书写了血誓契约。

“我叫夜迦,从今天起是你的主人,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看见那个女人了么?我要你变成她的样子。”

“对藏影来说,这应该不难吧?你本来长得就很象她了。”

“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千苑城主,我的姐姐。”

夜迦的声音好象有种魔力,让人不得不听从他的意思,虽然是那么强势的人,有时候也会很温柔。

所以自己一直都乖乖地照他的话去做。

原来的那个千苑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是因为她的高贵疏离,所以没有什么很亲近的人,自己做“千苑”也就一直做得很安稳,时不时地听从他的吩咐,去说一些话,做一些事。

当夜迦需要自己的时候,他会用各种奇怪的法术召唤自己过去,比如说,一朵鲜花化作的蝴蝶。

渐渐地,自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开始喜欢那种时候,可以看见他,听他说话,和他亲近。

千苑咬着手指,食指上还有一道旧伤痕。

那些事太复杂,我其实不想懂。

你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对我很凶,我想我总有一天要死在你的手里。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微微一笑,我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是那么爱你,用全部的心,全部的血去爱你。

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叫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璎珞。

天色近晚,莲华在山脚下的树林边歇了下来。

在莲华架起火堆的时候,朱离跳下他的肩头,纵入树林里不见了。

朱离再度出现的时候,嘴里居然衔着一只山鸡,将它轻轻放在莲华脚边,还得意地摇摇尾巴。

莲华噗嗤笑了起来:“朱离啊,你这样子实在很象只猎犬。”

朱离不屑地一扭头,抖抖毛,着地一滚,已变作人形。

“哎哎,你的耳朵没变好。”莲华细心地帮他摘去挂在身上的草叶。

“是么?”朱离摸了摸,耳朵还是尖尖的:“嘿嘿,没办法,我饿了就不专心了。”

莲华笑了笑,拿起革制水袋,去附近的溪边汲水,顺带将山鸡洗剥干净,串上树枝烧烤。

朱离眼巴巴望着火上的山鸡:“其实,我还是喜欢吃生的,那血肉多鲜啊!”

莲华淡淡道:“吃熟食大概可以让你身上的狐狸味道淡一点。”

“啊啊?”朱离跳了起来,在自己身上一阵乱嗅:“我不臭的!你……你胡说!”

莲华扶着额头叹道:“我不是说你臭,我的意思是,吃熟食能收敛点野性儿。”

“这样啊,” 朱离耸着鼻子闻闻:“好吧,没关系,烤熟了也很香的。”

莲华一笑,将烤得滋滋冒油的山鸡递了给他。

朱离接过,大大地咬了一口:“好烫,好吃!咦,你不吃么?”

“我好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吃素的,你看,这里还有你早上带给我的山果。”莲华从衣袋中取出枚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那你不做和尚真可惜。”朱离咬着山鸡,含含糊糊地道:“我把烤鸡腿留给你好不好?”

“不必了。”莲华淡淡地道:“你若少杀些生,劫数大概也会少些。”

“这样啊……恩,可是不吃荤的,活那么久也不开心啊。我是狐狸嘛,没有血肉滋养,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莲华笑了笑。

“何况,你杀的生好象也不比我少……”朱离住了嘴,偷眼看看莲华脸色,有些不安:“我……说错话了?”

莲华拍拍他的头:“没有,你说的是实话。”

“你不要生气啊,我吃素的就是了……”朱离自莲华手中抢过果子,嚼了起来。

“你不必勉强自己的,也许你说得对,很多事不必去强求的。”莲华轻轻叹了口气。

朱离吃完了鸡,舔舔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好撑啊。”

莲华眼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朱离捧着肚子躺倒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啦啦啦,今天吃了一只鸡~~香香肥肥好好味~~~”

莲华忍不住道:“昨天你唱的歌很不错,怎么今天……”

“哦,那个啊,那个是我以前跟爹爹学的,他会的东西好多哦,他……”朱离忽然停住,黯然道:“我赶回去后没有找到爹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既然不见尸骨,应该还有希望,说不定他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别难过。”莲华柔声道,揉揉他的头发:“对了,我问你,你的朋友中,有没有豹子的?”

“……豹子?”

“对,豹子……毛色纯黑发亮的豹子,体格很大,简直可以赶上老虎,非常神气强壮的豹子。”莲华回忆着道。

“黑豹子啊……好象没有。我的朋友里,都是云豹、花豹、金钱豹,原形也不大,黑豹子……中土有黑色的豹子?你在哪里看到的?

“没有就算了。”莲华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头。

朱离望着他,今晚的月光仍旧明亮,他用风帽遮住了脸,想问他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又不敢问,蓦地有一点水珠掉在脸上。

“咦,难道下雨了?”朱离在脸上一抹,手上是一点蓝色的水。

莲华一皱眉,方才天空有一道黑影掠过,原以为是夜鸟,没有在意,但是……他拉过朱离的手,将那水沾来轻嗅一下,立刻弹去,道:“快去洗掉,有毒!”

话音未落,莲华象只燕子般轻捷地掠起,往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一晃身便已没入林中。

朱离倒也机警,立刻跑去溪边洗脸,方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脸上手上都有些微微的发麻,幸好处理得及时,没什么大碍。他穿过树林去找莲华,只见莲华站在树林外,负手看向林外的远山。

“追到了没有?”

“没来得及,已经飞过山那边去了。”

“那边?我们傍晚的时候有看过界碑,翻过那边的山,好象就是保平镇了。”

“是啊。”莲华淡淡应了声,抬头看天,一片澄净云月。

“莲华……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鸠盘荼。”

“啊?鸠盘荼?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魔物,”莲华返身走回去,一边慢慢地道:“鸠盘荼,鸟形人首,背生肉翼,貌美如花,嗜食人肉,刚才定是它捕食完毕飞过,因它的手爪剧毒,将残留在爪上的人血染作了蓝色滴落下来。”

“我,我再去洗洗……”朱离听得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不必了。”莲华指间已燃起了一点小小的白色火焰,在朱离的脸上手上盘旋了一遍,朱离只觉得被火焰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热,暖酥酥的。

莲华收回了手,微笑道:“好了。”

“这就好了?不算不算,这火烤得好舒服,再来一次嘛!”朱离竟有些舍不得这份温暖,拉着他的袖子撒起娇来。

莲华有些诧异地看看他,随即笑着揉揉他的头:“你若怕冷,还是回去烤火吧,再来一次的话,我这白莲花焰会将你烤熟的。”

烤熟的狐狸……朱离翻翻白眼,觉得还是乖乖地去火堆旁比较安全。

飞翔在夜空的黑影,轻轻落在了保平镇的一处宅院内。屋内的人们已经睡下,它将翅膀收拢,再度站起的时候,已是个娉娉婷婷的美貌女子了。

她理了理鬓发,整了整钗环衣裳,又回首望月,殷红的唇边还沾着点血迹,攸地伸出丁香粉舌舔去,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就是鸠盘荼。

鸠、盘、荼,读起来,轻轻的,含着点恨的意思,却又是干脆的,还带着点儿媚意,就跟我一样。

我就是这样一个带着恨意的美貌魔女。

我对我的美丽很在意,也许魔女都是这样的吧,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值得珍惜的东西,所以手里仅有的一点资本,更要抓得牢牢的。我的朋友频那,她就很嫉妒我的美丽,虽然她也长得那么好看,还给自己改了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名字,但是,她的男人毕竟是不要她了,所以她的那分妩媚,也就总带着几分残。

哎,频那好象许久没来找我玩了,虽然她来时我们总要吵架,但末了我竟有些想念她。她上次来看我时曾说,最近过得很快乐,还叹息着道,如果她要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来就好了,那她就可以永远留在那边的山里,那可比呆在暗罗刹城快活多了。可是,没有拘束地杀生很快乐吗?我不知道……我不象她,杀生不能让我有任何快乐,杀生只是我获取食物的方式而已。

对……食物,我的食物比较好找,我的胃口也不大,所以我是很挑剔的,年轻男女的心与肝最美味,其次是眼珠与舌头,因为年轻有活力,所以血气充沛,又香又嫩,非常有嚼头。

频那曾说,看我吃东西的样子,真不象个淑女,还说男人一定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她真傻,我吃东西的时候,怎么会让我的男人看到?

那个我心爱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卢雪亭,我现在,就和他在一起。

卢家少妇郁金堂。

一大清早,鸟儿尚在窠里呢喃,保平镇东头的卢宅,秀丽贤惠的当家人卢少奶奶,却早已收拾打扮停当,端端正正坐在珠帘下,吩咐着管家当天的事务,末了淡淡地道一声:“李叔,少爷起了未?”

“回夫人的话,少爷还在那边屋里,还没动静呢。”李管家恭声道。

“这样啊,李叔,你让小六在外面伺候着,我叫厨房里煨了参汤,少爷起来后,趁热给他端去。”

“是,少夫人。”李管家尽量让声音中充满美誉与同情交织的情绪:“少夫人真真是贤惠得不得了,少爷也不过是一时被迷了眼,过几日就丢开了。那等来历不明的女子,要是老爷在家的话……”

“行了,李叔,你先下去吧。”卢少奶奶打断了他的话头,自身边的丫头手里接了冰糖莲子羹过来。

李管家告退之后,卢少奶奶手捧着那五彩团花的小盏子,却出了神。

再过几日?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的男人还是迷那女人迷得要死,不知道多少人在自己耳边絮叨,当初就不应该让那女人进她家的门。

那时候,她的男人出了趟远门,回来后到她房里叙话,末了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惜惜,我在外面买了个丫头,挺干净伶俐的,带回来给你使唤吧。”

惜惜看了看他,他的神情居然有点不自在,她是那么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当下就明白了,只是微笑着:“带上来看看吧,要是好的话,留着也罢。”

听她如此说,他的脸上就有了喜色,忙不迭的叫小厮带人上来。

那娇怯怯的女子袅娜地进来,桃花脸,杨柳腰,穿一套鹅黄色绣花裙褂,乔张作势的要跪她,早被她笑着叫丫头拦下了。

“这姑娘倒真是长得招人疼,雪亭,你待要怎么安置她?”

雪亭一直在旁窥看自己的脸色,见她不气不恼,自己倒有些讪讪的:“我叫李叔收拾下了后院的屋子,先让她住那里吧。”

惜惜点点头,索性贤惠到底:“雪亭,不要亏待了人家,对了,你叫什么?哦,是宝琴啊,你要什么吃穿用度,只管开口跟我要,只要你好好服侍少爷就行了。”

宝琴轻声应了,她又随指了两个丫头给她使唤,先带了她下去歇息,然后转过头,含笑问:“雪亭,这么个尤物,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雪亭只是跟她含糊了几句,不过是路上搭救个落难女子,好巧不巧的倒攀上他这个高枝儿。

“惜惜,你真的不在意?”他一径追问她。

惜惜只一笑,雪亭啊,你到底是将我看低了,为了这么一个人,就想我顾惜惜撒疯泼醋,她,还不配。

成年吃斋念佛足不出户的老夫人知道了,气得叫了雪亭来骂,又要将那宝琴赶出去,也是自己劝住的,原以为男人偶尔花心一下也无妨,过了这新鲜劲,他自然会想起自己的好来,可是……

顾惜惜暗暗地咬着牙,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现在才知道,其实自己是那么的在乎,恨得心里要滴下血来。

那宝琴真有那么好么?她真的比我好吗?

顾惜惜喝了口莲子汤,让丫头坠儿帮她轻轻按摩着肩膀。除了这个女人外,烦心的事还不少,除了平日里操持这一大家子的事,前几日又不见了几个小厮与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跑了,里外遍寻不见,又有亲人听得讯来上门吵闹,咬定是被卢家转卖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花费了不少银子打点,麻烦,真麻烦。

她想得出神,忽听得外面回廊上传来喧闹嘈杂声,奔跑声,皱了皱眉,正要叫坠儿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李管家已踉跄着几乎是滚爬着进来:“少夫人……大事不好了!”

失踪了五天的丫环银锁,静静躺在花圃里翻开的泥土下,李管家哆嗦着道:“花匠老陈今儿想给这里翻翻土,没想几锄子下去,就看见了一只手,忙叫路过这里的小赵帮着挖,结果……”

顾惜惜一双缀锦绣鞋踏在泥上,看看身边抖作一团的管家、花匠、小厮,漠然道:“还有别的人看见没?”

“没……没,我刚才去叫您时,让小赵守在园门,没人可以进来。”

“很好。” 顾惜惜居然笑了笑:“李叔你再去叫两个人守在园子外面,老陈和小赵,你们继续挖。”

“……继续挖?”

“我们不见了四个丫头小子,要是我没猜错的话,” 顾惜惜用鞋尖点了点地:“他们都在这下面呢。”

四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挖土的花匠和小厮满脸是汗,几乎连锄头都拿不住了。

顾惜惜低头看看尸体的脸和手,轻轻噫了声:“李叔,你来看看,怎么他们埋在土里这么久,还没烂呢?”

“是,是啊,这事忒奇怪,看他们的脸就象是睡着了似的,都不象死人。”

“李叔你见多识广,你说说看他们会是怎么死的?”

“这个……老奴不敢说……” 李管家把腰弯得更低了。

“但说无妨。”

“这个……传说中了蛊毒而死的人,才会是这样的,而且,身体应该是软绵绵没有骨头似的。”

顾惜惜居然俯身去捏了捏银锁的身子,皱眉道:“果然,软得跟棉花一样。”

“少夫人,您这……”

顾惜惜的目光冷冷的,扫过眼前的三个人:“你们三个听好了,今天的事谁也不准泄露,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全家连坐,谁也脱不了干系,好好地闭紧嘴,我自会重重地赏你们。”

“是,是,少夫人,我们万万不敢说的。”

“那好,” 顾惜惜淡淡地道:“那就辛苦你们把他们埋起来吧,记得埋深点,别又让人扒出来了。”

她的声音如金似玉般冷峭。

“少夫人,少夫人……” 顾惜惜抽身往回走,只听得李管家喘喘地追上来。

“什么事?”

“这个……您打算怎么办?”

顾惜惜顿住脚步,半晌,轻叹一声:“我还能怎么办?家里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难道要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吊起来拷打逼问不成?”

“少夫人,您不觉得奇怪吗,恕我直言,可是这事,可是从那女人进了家门后才发生的……”

“李叔!”

李管家扑通一声跪下:“少夫人哪!我是为了卢家着想啊,这事不查清楚的话,早晚要出大乱子,您就想想办法吧!”

顾惜惜叹了口气:“李叔请起,我也知道那女人来路蹊跷,可是你看少爷宠得她那样,我能动她一根寒毛吗?”

“少夫人,要不,我去请个法师道士来瞧瞧?”

顾惜惜沉吟着:“请进来只怕不妥,要不,明天我带女眷们去附近的回龙观,只说是去打醮还愿,你安排法师在旁看看是不是有异样,要她真是个下蛊弄术的妖精,就收了她!”

“是,是,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老奴这就去安排。”

“辛苦你了,李叔,我会记得你的一片忠心的。” 顾惜惜微笑着道。

天亮了,莲华自沉睡中醒来。

身边有轻轻的呼吸声,他几乎立刻要一跃而起,然后想起,那是朱离。

小狐狸象个红色的毛球般蜷成一团,枕着丰美的尾巴偎在自己的胸前,睡得好香。

莲华微笑了:自己好象有很久没有和活物睡在一起,所以已经不习惯身边有别人的呼吸了。伸手摸摸朱离光滑的背毛,小狐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翻了个身,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摊开四肢,继续大睡。

莲华又好气又好笑,但是看看朱离的样子,好象许久没有这样子安眠了,又有些不忍心将他叫醒,可是不叫他的话,行程会被耽误啊。

“朱离啊,起来了好不好?”莲华轻提他的耳朵。

“呜……爹爹……”朱离忽然叫了一声,然后呜咽着哭起来:“我好想你啊,呜呜呜……”

这小狐狸,是睡迷糊了吗?莲华轻轻拍拍他:“乖,别哭,别哭……”

朱离用两只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将头往他怀里钻:“爹爹……你的毛怎么不见了,呜……”眼泪鼻涕口水糊满了莲华的前襟。

莲华忍无可忍,揪住朱离的后颈将他提起来,面对面瞪着他:“你!哭够了没!”

朱离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是他,“啊”了一声,抽噎着道:“我梦见爹爹了,呜……我不知道是你……呃……以前爹爹也是揪着我的耳朵叫我起床的……”

“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揪你的耳朵。你快去水边洗个脸,脏死了!”莲华皱着眉,将朱离往溪边的方向抛去。

“啊啊啊~~~”红毛小狐狸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是“扑通”一声。

莲华抬头看天,伴随着朱离在水中扑腾的声音,微笑道:“今儿可真是个好天气。”

中午时分,两人来到了保平镇,莲华带着扮作小书童模样的朱离,穿过热闹的镇子。

莲华见朱离不住地东张西望,微笑道:“你是不是很少来人间啊?要不要我买个糖葫芦给你吃?”

朱离“哼”了一声,挺起胸膛:“我朱离可是常在人间市镇里玩的,别看我现在是个小孩子,我见识过的东西可不比你少!”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哎,你拉我干吗?”

“那个……那边的糖葫芦好象很好吃的样子……”朱离说着,吞了口口水。

“……”

朱离双手各执一串糖葫芦跟在莲华身后,一边大嚼,嘴里含含糊糊地:“你现在要去哪里啊?那个什么鸡盆兔,不是要晚上才出来吗?”

“是鸠盘荼!”这只笨狐狸!莲华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先去找个地方歇息。”

“刚才不是有路过客栈吗?”

“我们不住客栈,你先前不是见我跟人打听么?这里有个回龙观,我们就去那里借宿。”

“哦……我明白了……”朱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明白什么了?”莲华微有诧异地看着他。

“莲华,我没想到你这么穷……呜……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买糖葫芦给我吃了……” 朱离牵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

“放手!”

“莲华……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我会少吃点的,呜……”朱离抱住莲华的腿,大哭起来。

莲华揪着朱离的耳朵:“喂!”

朱离抬起头,号啕大哭的脸上居然没有泪水,冲他做了个鬼脸。

“死狐狸!你故意整我是不是?”莲华咬牙道,顺手敲了朱离一个重重的爆栗。

“呜……不要打我啊,我会乖乖的……”朱离一边大声哭叫,一边小声道:“再给我买个糖人就放过你!”

莲华揉了揉太阳穴,看看周围人们投来的鄙视目光,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好……我答应你……”

朱离冲他挤了挤眼睛:“成交!”

“嗝……”朱离躺在回龙观的后园廊上晒太阳,秋阳温暖,朱离摸摸吃得滚圆的肚子,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嗯,这样的日子舒服似神仙哪……哇啊啊啊!谁,谁踩我的尾巴?”

“是我。”莲华的脸在他头顶上方出现。

虽然是那么清秀严肃的脸,倒着看还是非常滑稽的。

“噗!哈哈哈!”

“你快给我变回来!这里人来人往的,居然睡着个狐狸,你不怕被道士剥了皮去?”莲华冷哼了一声,把脚收了回去。

“被看见也没关系啊,反正莲华会救我的,对不对?”朱离在地上打了个滚,变回人形,笑嘻嘻地道。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莲华虽然板着脸,但是眼中已露出笑意。

“对了,你刚才说去跟道士打听镇上有没有异常的情况,问出点什么来?”

“没有,这里虽然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市镇,却太平得很,只不过……”莲华沉吟着:“据说明天镇上最大的骡马商行卢家,要来这里打醮做法事,还交代下来,要观里请几个道行高深的法师,可能有点问题。”

“那我们准备怎么办?”

“刚才观里的师傅跟我说,人手不是很够,所以我答应留下来帮忙做些杂务。” 莲华微笑道:“明天你也一样要帮忙哦!”

“啊?不要啊,你这是虐待狐狸啊~~~~”

三清殿中,钟磬齐响,香雾缭绕,卢家大少爷雪亭跪坐在蒲团上,昏昏沉沉,几个打扮各异的法师围绕着他,各式法器飞来舞去亮着相,还有为他把脉看舌苔的,乱成了一团。

顾惜惜安静地坐在一边,只是唤了李管家过来问:“宝琴呢?”

“我说这里空气浑浊,叫丫头带她去后面喝茶休息了。” 李管家答道。

顾惜惜点点头,幽然道:“李叔,你看看,几天不见,少爷越发憔悴了。”

“是啊……这个,少爷的脸色的确不太好。” 李管家叹着气。

“这么久了,法师们有什么说法没?”

“好象还没个定论,只说是少爷身上有邪气,神志有些昏迷。”

顾惜惜低叹一声,道:“我去后园走走。”

后园已经有人在了。

宝琴站在花丛中,拈着一支绿菊花,向顾惜惜微笑着行礼:“夫人,您也出来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明艳娇美,的确是个非常引人心动的丽人。

顾惜惜点点头,道:“我在里面闷得慌,来这里透透气。”

“夫人,这朵花很美,我为您簪上吧?”宝琴讨好地道。

顾惜惜一偏头,淡淡地道:“我可没这个福气,妹妹你自己戴吧。”

宝琴眼波流转,抿嘴笑道:“说起来,女人的福气还不是男人给的?象夫人这样的大家闺秀出身,手里又掌着卢家偌大一个家业,若再说没福分,那宝琴岂不是鞋底下的泥了?”

顾惜惜冷笑一声,方要答话,从回廊上来了个小道僮,战战兢兢端着个热茶盘子,没留神脚下一绊,便全都脱手向她们飞了过去。

煦暖的秋阳下,晶莹蒸腾的水珠飞洒,宛如一场琉璃雨。

顾惜惜只来得及转侧了身子,以衣袖遮面,茶水淋漓在那件水墨重瓣白茶花的衫子上。

小道僮惊呼一声,手指着宝琴,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远远跃开,站在了花圃的另一头。

“妖怪啊!” 小道僮惊叫一声,转头就跑。

“喂!你给我站住!”宝琴追过来想截住他:“你不准胡说!”

“他没有胡说。”一个冷淡的声音接道:“这里的确是有妖怪的。”

三人的目光齐向发声处看去,花园的月洞门前,站着个白衣少年,清俊韶秀,风姿如玉。

“你是谁?” 顾惜惜问。

“我叫莲华。”少年面无表情地道,真可惜,这样子的翩翩美少年,要是肯笑一笑,那该有多好。

莲华往一旁让了让,身后李管家与坠儿扶着卢雪亭走了出来。

“惜惜……宝琴……” 年青英俊的卢家大少爷,此刻脸色苍白,一副虚弱的样子,望向花丛中那一双佳人,柔声唤着。

“雪亭!”

“少爷!”

两人想迎上去,却被莲华的一声冷喝阻住了脚步:“站住。”

莲华看向卢雪亭,道:“方才我解了你身上的蛊,驱散了你身上的邪气,现在你信不信我?”

“信,当然信!”卢雪亭忙不迭点头。

“好吧,我跟你说,你身上的蛊,是你的女人给你下的,你身上的邪气,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带来的。”莲华悠然看着卢雪亭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绿,缓缓道:“你想必知道是谁吧?”

“一定是她!”李管家抢着道,指向了宝琴:“自从这妖女来了后,少爷就变得奇怪起来,要不是少夫人带少爷到观里驱邪,少爷说不定就被她害死了!”

“你!你们冤枉我!少爷……”宝琴被这样一骂,眼圈登时红了:“少爷……”

卢雪亭疑惑地看着她,皱起眉头:“是不是你?”

“一定是啦,刚才我故意泼水时,她居然一下子就跳那么远,要不是妖怪,就是猴子投胎的。”扮成小道僮的朱离嘀咕着。

莲华淡淡一笑:“好罢,我告诉你,你家的妖怪,就是……” 众人眼看着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最后终于指向一个人:“她。”

但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

“惜惜?”

“夫人?”

莲华所指的,却是那娴静温雅的少夫人,顾惜惜。

顾惜惜看了莲华一眼,笑了起来:“哪里来的妖人胡说八道?我顾惜惜会是妖怪?”

搞错了吧?象顾惜惜这样出身大家的好女子,也会是妖怪?

“其实你心里明白的,就是你。”莲华微笑道:“鸠盘荼,暗罗刹城青儇长老的属下,托名化身顾惜惜,借卢家之财势,掌控了这一带的运输交易和情报中转传递,为暗罗带来不少好处啊。”

只听得四周一片咝咝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不会的!惜惜你告诉我,你不是妖怪!” 卢雪亭大叫道。

“少爷,你也听到了,这位法师说的想必是对的。”宝琴娇笑,她如何能不高兴呢?终于有了扳倒这个装模作样的少奶奶的机会。

“住嘴!” 卢雪亭对她怒喝了一声,又哀求地看向惜惜:“惜惜你不是……”

“雪亭,对不起。”顾惜惜容色幽艳地看了他一眼,叹息。

宝琴又大笑了起来:“果然是你,是你!”

“对,是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毒不死我。你的蛊毒对我没用。” 顾惜惜轻蔑地道。

“你!” 宝琴挑眉大怒。

莲华接口道:“这位姑娘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你是苗疆有名的蛊毒蓝家的人吧?下手果然狠辣,卢公子中你的摄心蛊已深,差点救不回来。”

宝琴冷笑一声:“我不是好人,但总比那个假仁假义的女人好,我下在她身上的蛊,全被她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那四条人命,可不能算在我的帐上。”

顾惜惜笑了笑,并不辩驳。

卢雪亭呆立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朱离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家里的两个女人,居然一个是魔女,一个是蛊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秋圃里菊花开得正盛,桂瓣翎管,勾环垂珠,生生铺出了满地锦绣,将站在此地的一干人等的脸色,映得一片姚黄魏紫,粉白皂黑。

莲华手腕一动,“碎邪金”软剑已握在手上,道:“卢公子,请退下,我这就要动手了。”

顾惜惜幽幽叹了一声:“这位小法师,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宝琴狠狠瞪着莲华:“你敢!你动手的话,就是同时得罪了暗罗刹城和我们蓝家,你有几条命赔?”

莲华微微一笑,看向卢雪亭:“请问卢公子的意思呢?”他仿佛觉得逼得还不够紧,又问:“这两个妖女,你要留哪个在身边?”

“救……救哪个……”卢雪亭颤抖着,忽然挣脱了家人的扶持,奔到了宝琴身边,一把搂住她:“不要!不要杀她!”

莲华看向顾惜惜,眼中竟有些怜悯:“如何?末了他还是不要你。我们去外面解决吧,我想你是不会愿意在他眼前现出原形的,鸠盘荼。”

宝琴得意地笑了起来:“少奶奶,雪亭他还是要我,要我!你输……”一言未已,背后忽然一凉。

一截锋利的薄刃自她的胸口穿出,连她的话一起割断。

宝琴喉间格格作响,勉强回过头,卢雪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道:“我不要你。”他拔刀,拂衣走开,站到了顾惜惜身边。

宝琴捧着心口,惊诧莫名。卢家大少爷的刀够快够薄,血出得并不多,胸前绣的浅碧色兰花只被染红了一点,娇艳逾甚。

卢雪亭只是淡淡地道:“其实,我早知道惜惜是鸠盘荼。”他温柔地握住顾惜惜的手:“她在初见我时,就已经告诉了我。”他向着莲华点了点头:“我喜欢惜惜,我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还要了她?”朱离指着花容惨淡的宝琴问。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卢雪亭看也不看宝琴,只是向着顾惜惜柔声道:“惜惜,你一直是这么温凉,一次也没有说过喜欢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利用我而嫁进卢家的,我只是想借她来试探你,没想到,却中了她的摄心蛊,想必你也解不了吧?幸好有别人为我解了,所以我不会再留着她了。”

宝琴的嘴边不住流下血来,她死死盯着卢雪亭,苦笑了一声,蠕动着嘴唇轻轻道:“你真狠……”

她向后跌入了花丛中,不再动弹。

“莲华,现在怎么办?”朱离拉拉莲华的衣角,小声问。他只觉得眼前这群男女纠缠得令人头痛,眼看着卢家的家人都惊呼着跑了,只想莲华快快解决后也带自己离开。

卢雪亭踏前一步,向莲华拱手道:“这位法师,方才多谢你的援手解毒,事已至此,还请法师手下留情,放过我家娘子。”

莲华正视着他:“卢公子,我并不是你请来的法师,我只是收妖而已,暗罗刹城的人,我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你待如何?你要多少银子才肯罢手?” 卢雪亭脸色一沉。

莲华不屑地一笑。

“雪亭,” 顾惜惜柔柔地唤:“你回避一下,我和这位法师有些事情要解决。”

“不行!我怎么能让你涉险?”

顾惜惜轻叹一声,纤手轻抚上他的脸:“雪亭,这位法师不是我们能应付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跟他斗。”她苦笑了一下:“闇焰莲华,久仰大名,没想到,我真的有一天会遇到这个煞星。”

“不行!惜惜,难道你不能叫几个帮手来吗?”卢雪亭急道:“你是暗罗的人,你们同族怎么不出来帮手?”

“是我下令要他们全部回避的。”

顾惜惜黯然:“这里的分舵主管的是情报与交易,除了我,没什么强手,而我先前收到的讯息,这位莲华法师于前夜,孤身一人就拔尽了鹿岭驿所有的暗罗势力,连鬼王频那都死在了他手下,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我只能尽量保存暗罗剩余的实力罢了。”

莲华垂首看剑,淡淡地道:“你倒是很为部下考虑啊,那你已准备好受死了?”

“不准杀她!” 卢雪亭拦在了顾惜惜身前:“要杀惜惜,得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莲华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动手?”他左手一动,剑芒闪过,那锋锐的剑气登时将卢雪亭一丛鬓发削落,飘飘坠地。

卢雪亭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么年轻,又这么冷酷,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所要的,只是暗罗一族的血!

顾惜惜爱怜地为卢雪亭掠了掠鬓发,道:“雪亭,你走罢。”

卢雪亭紧紧将她抱住:“不!我绝不离开你!都是我不好,我错了,爱本来就不需要试探……”他抬头狠狠盯了莲华一眼:“没关系,惜惜,要死的话,我们就死在一起。”

朱离蹲在地上,抓抓头,喃喃道:“莲华,现在你好象变成拆散苦命鸳鸯的坏人咯!”

“我也这么觉得,”莲华苦笑着道:“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坏人了。”他侧了身子对朱离说话,剑也垂下了。

卢雪亭与顾惜惜迅速对看一眼,双双跃起,利刃与指爪齐齐攻向莲华胁下露出的空门。

“小心啊!”朱离先瞥到了两人扑来的身影,大叫起来。

眼看他们就要触到莲华的身子,莲华的腰忽然向左一折,平平贴地向后滑出

几步,右腿疾出,将卢雪亭一下子飞踢了出去。

“啪”的一声,卢雪亭重重地摔落花圃中,莲华这一脚正踢在他的腰眼上,看似随意,其实用力和角度都拿捏得极准,竟让他一时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顾惜惜平静地站在当地,粉颈上横了一柄剑。

“你是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们来攻击的?”她问。

“是啊,我知道你们不会甘心的,一定要试过才知道。”莲华嘴角噙了冷冷的笑意,剑锋光芒吞吐,持剑的手却如磐石般稳定。

我想,这就是我的劫数吧。

我转头看了看雪亭,他受的伤不轻,却咬紧了牙关不呻吟一声,看向我的目光,是那么紧张,那么深情。

一如我初遇他时,他的眼神。

接到莲华抵达的消息时,我本来可以及时避开的,可是我放不下雪亭,他中了那么厉害的蛊毒……那个莲华若是足够厉害,是可以帮他解的。

所以就算变成这样我也不后悔。

真的,不悔。

五年前,为了巩固自己的家族势力,雪亭娶了我,他知道我是暗罗刹城的魔族,只托是某个世家的小姐嫁了过来。在洞房揭我盖头时,他的手是颤抖的,生怕那一方绣了金线的红锦帕下,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

没想到却是我,我那娇怯怯秋波一转,他的魂儿便飞上了天。

我也在那一眼,爱上了他,这个面貌英俊,眼神惊艳的男子。

他默许了我的所作所为,即使,我永远是那么不冷不热地对他,即使,我利用他,即使,我饮人血,食人肉……这个爱我的,凡间的男子啊……

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与他白首偕老。

可是,当我看见那白衣少年时,我的心就沉落了下去。

一如那薄暮中的夕阳。

一切温暖都将烟消云散……

一阵炙辣的感觉在我颈子上掠过,我看见自己的血飞溅了出来。

离我最近的几株白菊立时变成了奇异的绛紫色。

我仿佛听到了雪亭的哀号声。

别怪我,雪亭。

我不能再陪你了。

是什么掉在我脸上,又热又湿的?

惜惜,惜惜,他一径叫我。

惜惜,有什么可惜的?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他的温暖怀抱是真的。

看着顾惜惜闭上眼睛,卢雪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呼:“惜惜——”他紧抱住她,摇撼着,见她没反应,抬头怒瞪向莲华:“我,我跟你拼了!”捡起掉落的短刀,向莲华冲过来。

莲华低声向朱离道:“你出去。”

朱离虽然疑惑,还是立刻离开了后园。

莲华让过卢雪亭的攻击,皱了皱眉:“她还没死,你发的什么疯?”

“什么?” 卢雪亭回头看向顾惜惜,发现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当下大喜:“惜惜!”

“你乖乖给我站远点,鸠盘荼是没那么容易死的。”莲华冷冷地道:“我还有话跟她说。”

莲华指间的白色火焰在顾惜惜的脖子上轻轻一抹,血立刻止住了,顾惜惜微微睁开眼睛:“为什么……”

莲华静静地看着她。

“你要什么?” 顾惜惜一转念间便已明白:“你要对付暗罗刹城,所以需要我为你传递情报?”

“你倒也聪明。”莲华微微一笑:“要我放过你们可以,今后你要按时提供情报给我。”

“你不怕我转过身又把你卖了?” 顾惜惜声音仍很微弱。

“所以我们要订立契约,你很爱你的男人,我想你是肯的。”莲华手指轻捻出一朵暗紫色的火焰,徐徐接近顾惜惜的额头:“接受了我的契约之焰,你若有背叛之心,立时就会被焚为灰烬。”

顾惜惜凝视着那一朵小小的紫焰,笑了笑:“当然,我已没有其他选择。”她柔顺地抬起头:“种上你的契约之焰吧,只不过,暗罗刹城的人不一定会相信我居然能从你的手里逃脱性命。”

莲华的手慢慢将火焰送入她的眉心,紫芒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直没进去,立刻了无痕迹,顾惜惜只觉得额头一热,却并不感到痛苦,只听莲华淡淡地道:“就算别人不相信,但是暗罗刹城里有个人却必定会相信,”他的嘴角划出一道讥讽的弧度:“他一直认为我的心很软。”

莲华的软剑重新盘回臂上,检视了一下她颈上的伤口,道:“这道剑伤本可致命,你给暗罗的人看看,应该可以瞒得过了。”

顾惜惜苦笑道:“一切早都在你的计划中了,是不是?”

莲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错。”

莲华走出后园,等候在外的朱离扑了上来:“莲华!都解决了吗?”

莲华摸摸他的头,微笑道:“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朱离撇着嘴道:“不要,死在你手下的通常只剩些碎片而已,不好看。”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探头探脑地往园子里张望着。

他看见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顾惜惜与卢雪亭。

“喂喂!那两个都活着啊!”朱离死命拉着莲华的衣角。

“是啊,我又没说要杀他们。”

“……你真的就这样放过她了?”

“不放过她又怎样?”莲华拎着朱离的耳朵往外走:“我要杀的是魔女鸠盘荼,不是那个叫惜惜的女人。”

“莲华,你真是好心。”朱离一副很感动的样子。

“……真是只傻狐狸。”

“莲华,你带我去哪里?”朱离跟着莲华离开回龙观,又来到保平镇上。

“这里。”莲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前面停下了。

“啊!真不敢相信!小气鬼莲华居然带我上馆子吃饭!” 朱离的眼睛闪闪亮:“喔!好香的味道!”

“喂,你是恭维我还是损我呢?”莲华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我们在这里吃完饭,补充些干粮后就要继续行路了。”

“是这样啊……走得这么急干吗?”

“凡是市镇都不宜久留,暗罗的魔族可是不管在哪里都会出手攻击的,我不能连累到无辜的人。”莲华压低声音道。

“是这样啊……”朱离又耸了耸鼻子:“我闻到了烧鸡的味道了,莲华——”

“是谁说过要跟着我吃素的?”

“这个……你还记着啊?”

“是男人的话,说过的话就不可以赖。”

“我又不是人,我只是狐狸而已嘛……呃,好吧,”朱离偷眼看看莲华:“我,我吃素的就可以了……”

“真的?”

“嗯……”

“小二哥,请过来。”莲华扬声招呼店里的伙计:“你们有什么新鲜的蔬菜,青菜萝卜的尽管上,我这兄弟肠胃不好。对了,还要两碗米饭。”

青菜萝卜?朱离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我是狐狸不是兔子啊!

“等一下,再来一盘烧鸡。”莲华的嘴角一弯。

“肠胃不好还吃烧鸡?” 伙计疑惑地道。

朱离一拍桌子:“罗嗦什么?叫你拿就拿来啊!”一边看向莲华,讨好地道:“莲华你真是大好人哪!”

“我只是怕你晚上馋得咬我。”莲华淡淡地道,眼中有掩不住的笑意。

夜迦眉头一皱,拂散水镜华上的影象,走到窗前。

清风徐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水晶帘动,折射阳光,映入夜迦深蓝的眼眸,点点光闇浮动。

莲华,没想到你居然会放过鸠盘荼,是因为你的软弱,还是你另有企图?

也罢,我会验证这一点的,因为过了保平镇,还会有另一场噩梦等着你。

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牟瓴。”

“属下在。”

“通知十手那边做好准备,她等的人,很快就到了。”

“是。”

夜迦看着部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将流血方凝的手指伸入酒杯搅动,看着那一点红晕化开,满意地将酒一口饮尽。

即将到来的夜晚,是如此令人期待。

离开保平镇,莲华并没有走往来通商的大道,而是折向那神秘而幽邃的深山中。

山路已不能称之为路,这种半是泥泞半是落叶枯枝的羊肠小道,是由当地熟悉山势地形的猎人或采药客常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

朱离觉得以人形行走在这种地方太不方便,所以早就恢复了狐狸的样子,敏捷地跳跃穿行在前方。他并没有问莲华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样的路,莲华应该有很好的理由。

其实,朱离也不敢问。

莲华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总让朱离觉得有点怕怕的。

于是,他乖乖跟着莲华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两天,觉得连爪尖都快被磨秃了。

“休息一下吧。”这一日,当莲华看见朱离第七次低头舔自己的爪子时,终于开恩了。

“扑通!”朱离一下子倒在了身下的草地上,摊开四肢躺平,再也不肯动弹。

莲华叹了口气:“跟着我有什么好?看你都累成这样了,听话,还是回去吧。”

朱离朝他翻翻白眼:“不去。你想把我一个狸留在这种地方?”

“你是玄狐啊,怎么,独个儿过活还怕了不成?”

朱离笑嘻嘻地道:“你激我也没用,我是跟定你了,你赶我走是休想啊休想。”

莲华失笑:“你倒是精得很哪。”一边从行李里取出个油纸包递给朱离:“喏,最后一块肉了,拿去补充一下体力吧。”

“哇!”朱离扑上去叼走。

“喂喂,再饿也得把外面的纸剥掉吧。”

“里花泥真素台号了……”朱离嘴里含着腊肉,含含糊糊地道。

莲华拔开水袋的塞子,喝了点水,指着对面的山坳:“看见没,那里好象有人居,我们晚上就去那里借宿吧。”

“嗯嗯嗯……”朱离被噎得说不出话,又扑上来抢水喝。

“……我怀疑你是不是有山猪的血统,这么能吃……”莲华无奈地道。

天色将暮,我得将门关好。

山风愈烈,风中夹杂着隐隐细细的呼唤。

我惶然四顾,秋深了,夜来得如此快,它们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小玉,你在哪里?你躲在哪里?”

“小玉,我们想你,快出来吧!”

“小玉,我们一起玩吧?小玉……”

我捂上耳朵,奔向屋中,不行,我不能出去,不能……

“小玉,小玉……”

那声声呼唤,勾魂般地叫,或苍老,或温柔,都是我所熟悉的,爹爹、娘亲、姐妹们的声音……不行,我不能上当,我绝不能出去。

因为,那是鬼魂的声音。

他们早已死去。

那一夜,山贼袭击了我们的村子,黑夜中的漫天火光映红了山坳,哭叫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乱作一堆。

爹娘匆忙收拾了细软,带着我们想往后山逃,可惜还未来得及逃出院门,就已被堵住一一砍杀,而我,先前因为舍不得那只泥娃娃而偷偷返身去拿,在屋里听到了他们濒死的惨叫。

我藏在床底,听着山贼们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抱紧手中的泥娃娃,瑟瑟发抖。我知道自己必须很小心,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

即使是这样孤单地活着。

因为我怕死后那沉沉的黑暗。

死后一定不快乐罢,否则为什么爹爹娘亲姐妹们,一直叫我去陪他们?那里一定很寂寞,很冷,也没有食物……所以他们只能徘徊在家门外,声递声凄厉地唤我:“小玉……小玉……”

我知道他们想骗我出去,吃掉我。

是的,吃掉我,连血带肉,连皮带骨地吃下去。

我一定不能上当。

我要很小心,很小心……

正当我要退进屋里的时候,忽然,院子外传来了敲门声。

很清晰的两声“叩叩”,还有个沉静好听的男人声音问:“请问有人在吗?”

是……人,是人!是许久都未听见的人声啊!

我没有一丝犹豫地奔到门前,拉开门闩。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朱离倒被吓了一跳。

走进这山坳才知道,原以为可以歇脚的地方,却是个寥无人烟的荒村。

野草丛生,破屋颓墙,连条野狗都没有,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连吹过的风都是特别的冷。

“莲华,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吧。”朱离拉拉莲华的衣袖。

莲华抬头看看天色:“反正这里也没人,我们随便找一间屋子住一晚上就走。”

说着,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听,随即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莲华,怎么了?咦,你敲门干吗,这里没人住……呃?”

暗淡斑驳的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站着个小女孩,粗布蓝花衣服,瘦小细弱,才十一、二岁的样子,手中抱着一只泥娃娃,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镶在下巴尖尖的小脸上,带了几分惊惶之色。

“你们是谁?”她的声音细细的,很稚嫩。

莲华看着她,微笑道:“我们是路过的,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你家的大人在吗?”

小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进来吧。”

莲华与朱离跟着她走进去,只是问:“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他们在后面。” 她细声道,向屋后侧指了指,露出一丝天真的笑容。

莲华向她所指之处看去,那边原本是个小菜园子,现在只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荒坟矗立着。

“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莲华柔声问。

“是啊……”

这么小的女孩子,是怎么独个儿活下来的?

莲华轻轻叹了口气。

“我叫莲华,他叫朱离,我们只借住一宿,麻烦你了,小妹妹。”

小女孩带他们进了一间大屋,关好门,自己缩在一张凳子。

“我叫小玉。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她轻声道。

“真可怜。”朱离说着,从行囊里翻出干粮包,拿了一个馒头给她:“小妹妹,别客气,吃吧。”

小玉接过馒头,嗅了嗅,然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象已经饿了很久的样子。

莲华看着她蜡黄的面色,将自己手中的馒头也递了给她:“慢慢吃,别急。”

“谢谢。”小玉伸手去接,忽然手一抖,馒头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拾馒头,却侧了头,倾听着什么。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小玉低声问。

“没有啊。”朱离听了听,四周一片寂静。

“真的没听到?”小玉蹙着眉头。

“没有。”莲华淡淡地道。

小玉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泥娃娃,缩在一边,轻声哼着歌,那歌声细弱,几乎低不可闻:

“你往哪里躲,你往哪里躲,

找到你的人,喝干你的血,

吃掉你的肉,嚼碎你的骨……”

小玉半闭着眼睛哼唱,全不知朱离在一旁已听得瞪大了眼睛。

“莲华,你听她在唱些什么……” 朱离小声道。

莲华只是一笑:“儿歌而已,紧张什么?”

“可是……”

“傻狐狸,难道你还以为她是人么?”莲华对着朱离慢慢用口型说道。

朱离看看小玉,再看看莲华,学着他的样,只动嘴唇不出声地道:“你要消灭她?”

莲华缓缓摇了摇头。

她已经死了,但她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一个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已经死去的异类,是非常可怜的。

朱离默然。

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这里当然不会有照明的东西,所以莲华摸出火摺子和半截蜡烛,点燃了搁在桌上。

小玉象是已许久未见过此物,好奇地凑近了瞧着蜡烛,那两束小小火苗摇曳跳动在她漆黑发亮的眼瞳中。

她伸手去摸那火苗,却被莲华阻止了,柔声道:“会烫伤的。”

小玉低头想了想,点点头,向他一笑。

朱离坐没坐相地蹲在凳子上,只觉得气闷,道:“我去开窗吧,我快被闷死了。”说着走向窗前。

“不!”小玉惊呼一声,跳起来,奔到朱离面前拦住他:“不!不能开窗!”

“为什么?”

“天黑了,现在开窗开门的话,会有鬼,进来吃人!”小玉急道。

“鬼?哪里来的鬼?”朱离斜睨着她。

“真的有!你听,鬼一直在唱歌,还在叫我……小玉,小玉……”小玉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你没有听见么?你听……”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啊,小妹妹。”朱离发现小玉拖住他的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她那纤细的手指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

两行晶莹的泪珠自她的眼睛里流下来,顺着尖削的下巴滴落地上,她仰起的小脸上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忽然,有一缕皎洁柔和的月光照到了她的脸上。

却是莲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弹指间,窗已无声自开。

小玉尖叫一声,转身扑到莲华身边,把头埋在他的膝上,不住颤抖着。

莲华温柔地轻拍她的背:“可怜的孩子,不要怕。”

小玉不敢抬头,一双小手死死抓住莲华的衣襟。

“小玉,你看,没有鬼进来吃你呢,”莲华轻声哄着小玉:“你抬起头看看……”

小玉怯生生回过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再看向地下,忽然嘶叫了一声:“啊!影子——”

地下只有莲华与朱离的影子,惟独没有她自己的。

朱离伸了个懒腰,喃喃道:“真是迟钝啊……”

莲华转头瞪了朱离一眼。

小玉松开手,慢慢退入屋角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只听得她那压抑的啜泣声:“原来,我早就死了……我不知道……”

她哭得蜷成一团,手中还紧紧抱着心爱的泥娃娃。

“是啊,你早就死了,”莲华缓缓道:“可是你对生的渴望,让你被自己禁锢在黑暗中,你用对死的恐惧来保护自己,拒绝往生。”

小玉迷茫地看着他。

“可怜的孩子。”莲华俯身,伸出手:“来,跟我来……”

莲华那洁白温暖的手,拉住小玉冰凉的小手,慢慢将她牵引出来。

蜷曲在黑暗角落里的躯壳,颓然倒下,变成一副朽烂的尸体。

小玉飘飞在半空,微笑着:“大哥哥,你的手真暖……”

莲华的手仍与她相握,此刻,正一根根地放开:“安心去吧,小玉。”

“大哥哥,你真好……”小玉的容颜恢复了几许生气,脸颊圆润了起来,笑得甜甜的:“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几乎是同时,朱离忽然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影子,那是一个诡异的藤蔓般多手多足的影子,正慢慢缠绕上莲华的身影!

“莲华!小心!”他大叫起来。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小玉的笑容奇异地扭曲,飘飞在空中的魂魄忽然变做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黑影,向莲华猛地当头罩下。

“不要走,一直陪着我……”小女孩娇嫩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厉叫,莲华整个人都被裹进了一团黑雾中。

朱离扑上去想将莲华拉出来,双手还未来得及触及他的身体,那团黑雾已全部没入莲华体内,莲华软倒在朱离臂间。

“莲华?莲华你怎么了?”朱离惶然叫道。

莲华紧闭双眼,面色如常,均匀地呼吸着,仿佛是睡着了。

我是在哪里?莲华发现身边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是中了圈套吗?小玉呢?怎么不见了?

莲华打量着周围,没有天,也不见地,自己仿佛站在了一片虚无中,难道是被困在结界中了么?可是有风声,有……隐隐的人声。

一片衣角拂过。

翕忽来去,伴随着低笑声。

“是谁?”莲华沉声问,手中结了法印,却发现没有火焰燃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样的结界能封住自己的法力?不可能……不可能!

一双小小白白的手攀附上他的衣角,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哥哥……抱……”

“何方妖魅!”莲华怒喝着拔剑,手中却一空——臂上缠着的碎邪金呢?

那双小手很快缩了回去,那声音带了几分呜咽,渐渐远了。

白雾散去,莲华全身发冷,因为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所站的地方。

那是自己的家。

是那一晚。

莲华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声,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自己费尽全力封印起来的往事,蓦地全部回到了眼前来,那血淋淋的伤口,本以为是结痂的了,原来,还是如此的痛彻心肺。

莲华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一如十多年前,那个浸透血色的杀戮之夜。他不敢抬头,深怕又再看到,那双充满了杀意的眼睛,和那个恶魔般的男人。

为什么,多少个夜里无休无止纠缠我的梦魇,忽然活生生重现在我面前,难道,我此生再也挣脱不了,这将是我永远背负的仇恨枷锁。

我静静等待着,等待深夜中的那声惨呼,将自己带入那个月圆之夜,等待那个修长黑暗的影子,如魔鬼的羽翼,悄然落在自己面前。

对,就是他,我的哥哥,白凤宸。

我如何会忘记你?

十几年前,凤宸也只是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他站在跪坐于地上的我面前,手中提着宝剑,鲜血顺着剑尖往下滴落,他的身上全是血,将一袭白衣染得鲜红,平日里总是温柔带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上满满的都是恨意,仿佛恨不得将我连皮带骨地撕开,再碾得粉碎。

我吓呆了,身子一动也不能动,一向是那么疼爱我的凤宸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声道。

他提起剑,又停住了,看着我,那目光将我烧灼得疼痛不堪。

然后,一剑向我刺了下来。

那么狠绝的一剑,我能清晰地听到冰冷的剑锋刺入自己身体时,与肋骨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和紧接着袭来的那种剧烈疼痛与窒息的感觉。

凤宸拔剑,鲜血立刻随之喷溅出来,洒到他的白衣上。

我以为自己逃不掉了。

我不甘心,为什么,凤宸哥哥为什么要杀我,是年少的我唯一所想的事。

那个温柔的凤宸,那个会背我去后山摘果子,去溪边打水仗的哥哥,那个聪明绝顶,被父亲作为家族继承人严格教养的哥哥,那个永远不会做错事,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哥哥,那个一直是做弟弟的我的偶像的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然而我没有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剑刺得偏了,没有刺中我的心脏,只是伤了我的肺,所以后来,咳嗽成了我的痼疾。

凤宸站在那里,凝视着我,他的表情很奇怪,象是庆幸,又象是伤心,我捂住胸口呛咳着,鲜血喷了一脸一身。

他忽然笑了笑,俊美的脸显得无比的残酷,然后再次提起剑来。

我闭上眼睛,等剑再次落下。

脸上一疼,第二剑竟是刺在了我的脸上,凤宸的手腕如毒蛇般灵动,剑锋在我左脸上蛇信般一转,火辣辣的。

我愕然看着他。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扔下了剑,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白衣飘飘,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的我摇晃着站了起来,忍着伤痛,踉踉跄跄地跑去寻人救助,可是,穿廊过屋,所见的只是一具具横陈的尸体。

“有人吗?”我又惊又怕,凄厉地呼喊,多么希望有人能答应我一声,可是没有。

偌大的屋宅里一片死寂。

浓浓的血腥味,满眼的血红。

没有活口。

一夜之间,白家上下三十余口,鲜血流成了河。

全都死在了凤宸手里。

我看着小妹的尸体,小妹手里还抱着她最心爱的布娃娃,那还是凤宸买给她的。我轻轻合上她的眼睛,稚气可爱的小脸已经冰凉,凤宸下手真快,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痛苦,只是一片属于死者的迷茫。

母亲倒在床边,美丽的凤髻散乱地浸在她自己的血泊里,描金衫子的领口被剑割破了,她的喉咙被切开,那是一个张得很大的,凄惨的血口,因为血流干了而变成肿胀的白色。

父亲伏尸于书房,也是一剑毙命。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清癯的面貌扭曲着,满是恐怖与绝望之色,而他的心被剜了出来,血淋淋地搁置在书案上,我最喜欢的那对青玉麒麟镇纸之旁。

而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拧搅着,肺叶翕张,嘴里腥苦,终于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不能死!

陷入昏迷前,我心心念念的只是一句话——血海深仇未报,我不能死。

“莲华,你怎么了,莲华?” 朱离把昏迷着的莲华抱到了屋外,拼命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可是莲华,仍在梦里沉沦。

月光下,莲华脸上的伤痕又出现了,鲜明而邪异。他紧闭双眼,呻吟着,流着冷汗,就是醒不转来。

“莲华,莲华,你没事吧?”朱离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呼唤他的声音已带着哭腔:“你不要吓我啊,莲华……”

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意袭来,朱离警觉地跳起身护在莲华身前,灵兽的天性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朱离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黑暗中有一双碧绿的眼睛正盯着他。

不对,是盯着莲华。

那不是人或者妖的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朱离骇然。

那么冷酷,带着杀气的碧绿眼睛。

只有最危险的动物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而那眼睛只一瞬,又消失不见。

只是这样的一照面,却已让朱离汗流浃背。

好冷……我是在哪里?

爹爹,娘亲,小妹,还有……哥哥……你们在哪里?

我很害怕,胸口好疼,快不能呼吸了……谁来救救我……

我陷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颤抖着蜷成一团。

你们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莲华一个人……

周围传来阵阵不怀好意的窃笑声,捉摸不定。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梦呢,”一个忽尖忽柔的声音道:“那么容易就沉迷在过去的人哪,真是脆弱。”

那声音越来越近:“不如,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了,你的灵魂,有着黑暗的味道,好象很美味呢……”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让我走!

“你是走不了的,陷入我十手的幻梦杀阵中,无论是人是妖,都走不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把你带进来的,怎么能轻易放你走呢?哈哈哈……啊!”那笑声忽然停顿:“那是什么?”

远处的黑暗中,亮起了幽幽的两团绿光。

绿光越来越近,原来那是一双翡翠般美丽的眼睛,属于一匹毛色纯黑的豹子,它骄傲强壮,奔跑时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优雅姿态,风卷乌云一般迅捷地来到我身边,咻咻地呼着热气偎近我。

我伸出双手,摸到的是它温热光滑的丰厚毛皮,顿时松了口气。

“小黑,是你么?”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嘶吼,它将毛茸茸的头拱了过来,热乎乎的粗糙舌头舔着我的脸,这感觉温暖而熟悉。

“小黑,我真想你,你有好久没来看我了。”我抱住它宽厚的肩胛,用脸颊摩擦着它的毛,鼻子酸酸的。

你是我的守护神吧,小黑?你永远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不离不弃。

记得家门惨变那一日,我伤重昏迷,朦胧中好象有什么将我驮起,一路颠簸摇晃,待我醒来,见自己卧于后山的草地上,身边有一只巨大的黑豹紧紧将我拱卫,为我取暖。

然后,它就是用这样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尾巴轻轻甩呀甩,仿佛早就与我相识,那么美丽野性,又那么温和柔顺的黑豹,不知从哪里衔来了草药搁在我的脚边。

从山上可以看见我家的方向,燃烧过后的黑烟兀自飘荡着,那时,我的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令我抱紧它的脖子,嚎啕大哭。

我怕,我无凭无依,手里握不住任何东西,仿佛没入弱水,有种即将灭顶的恐惧。

是它用舌头轻轻舔去我的泪水,咬住我的衣角拖曳着,要我站起来。

一如此时。

“你放心。”我摸摸它的头,柔声道。

然后我缓缓拂衣而起。

是的,我已睡得够久,这个梦,也该醒了。

往者已矣,是不会再死第二遍的。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天真孩童,我是莲华,是诛妖斩魔、心狠手辣的闇焰莲华。

暗罗妖鬼,你要为激怒我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扣指念咒,低喝:“幻烟之焰,破!”

弹指间一道红光炸开,四周的黑雾顿散,我听到有个尖利的声音惨叫了一声。

十手的幻梦杀阵是么?不过如此。

是我太心软,在超渡早已被你附身的小玉时纯用善念化解她的戾气,没有为自己张起法术防卫,以致你有可趁之机,潜入我的内心,将我带入自己的噩梦中沉沦,作茧自缚,挣扎不开。

但是,现在我已经醒来。

被毁灭的将是你。

“莲华,莲华,你快醒醒啊……”夜色清冷,朱离守着昏睡不醒的莲华,急得团团转,他没有受伤也不是中毒,只是一个劲的睡,这该怎么救啊?

蓦地,一阵黑烟自莲华身上冒起,随即四散。莲华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凌厉如刀,翻身跃起。

朱离被吓了一跳,张大了嘴:“你……你醒了?”

莲华嗯了一声,皱眉道:“你快退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什么?”朱离还没反应过来:“莲华你没事了?”

一言未了,他们脚下所踩的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所站的不是实地而是不住起伏的波涛,地下迅速裂开一道道缝隙,犹如张开的大口。

朱离惊叫一声,脚下踏空,往缺口里掉了下去,幸好莲华眼疾手快,捉住他的后领,往外远远一抛,同时腾身而起,躲过从缺口中骤卷过来的数条触手,拔剑挥斩。

黑黝黝带着倒刺的触手非常有弹性,攸地倒退,灵活地逃开莲华的剑锋,又从两侧同时卷来,想缠上他握剑的手臂。

但是莲华的软剑柔韧而锋利,立刻旋转着将靠近的触手们切割得粉碎,那些软腻腥臭的黑色体液四散飞溅。

然后又有许多触手袭来,又不断被斩断,莲华踏步飞跃,轻捷如燕,那些丑恶的触手仿佛无穷无尽,或蛇行,或直扑,汹涌而来。

朱离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在院外的一棵大树上,心惊胆战地看着莲华与妖怪激斗。

这样的耗斗明显对莲华不利,那些触手层出不穷,纠缠不止,莲华早晚会力竭的。

莲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神色一凝,将手中碎邪金软剑举起,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到剑上,叱道:“碎邪诛魔剑,显形!”

四周的空气起了奇异的扭曲与波动,他手中的剑亮起了金色的剑芒,本来只有韭叶宽、尺许长的碎邪金剑身缓缓扩张,不住伸展,最后变作一柄巨大而刚硬的宝剑,那仿佛是天上仙祗才能使用的,神之利器!

十手的触手在这宝剑的光芒震慑下停滞住了,竟开始慢慢往后退,向地下缩回。

莲华双手执剑,神色威严肃杀,剑尖指向深不可测的地底,厉喝一声:“斩魔之剑!”

璀璨辉煌的金色剑芒挥过,宛若霹雳般的一声爆裂巨响,地面被砍出极宽的一道深槽,里面现出一团巨大的黑色肉块,肉块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利齿狰狞的大口,大口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触手群,不住舞动着。

莲华喘息着,那一剑仿佛耗去他不少的内力,他看向十手的真身,冷笑了一声。

肉块上的触手舞动得越来越慢,肉块正中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渐渐扩大,从中涌出大量黑红的血液,随着一声爆响,肉块炸成粉碎,无数细碎的血肉触手四处飞溅。

莲华退了几步,手中剑芒顿敛,恢复了碎邪金平时的样子,缠回臂上。

朱离从树上跳下来,向他奔过去:“莲华!莲华!”

莲华的脸色苍白,抬头向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的,朱离。”

“莲华,你那一剑好厉害啊,一下子就把那只大妖怪砍得粉碎了,你真强!”

莲华苦笑了一下,看十手的黑血顺着地下的裂隙渐渐流光了,才道:“我要把这里烧干净,免留隐患,你先去拿行李。”

红色的火光在这山坳里熊熊燃烧起来,我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夜风寒冷,我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当年江湖中有三大术士世家,为首的就是江南白家,向来行侠仗义,清素守正,为江湖中人所称道,因而有“欲斩妖,江南白”之誉。不料在某一日全家惨被灭门,又被大火烧去了全部痕迹,最后只剩数十具焦尸,一片焦土瓦砾。消息传出,轰动一时,十多年来仍是一宗悬案。

而这全是拜你所赐,凤宸哥哥。

你在睡梦中可曾看见,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伤愈后四处流浪,饱受人间冷暖。幸好多番奇遇,才能在若干年后术成出师。我浪迹江湖,千方百计探听当年秘辛,却原来,我们白家曾与魔族暗罗刹城结下过梁子,更曾经率领众术士法师与暗罗刹城在水无川进行过一场激烈交战,并虏获暗罗刹城城主的幼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白家没有杀了这个妖孽,而是将他收养,最终养虎贻患。

那就是你,白凤宸,不,或许这个名字早已被你忘却,我还是应该叫你——夜迦。

那一次,我混迹守侯于魔界暗罗刹城外,看着你前呼后拥地回城,轻裘怒马,旌旗招展,当年的温柔少年早已是个不怒自威的魔族之主,真真好杀气,好威风。

你忘记你手上所沾的鲜血了么?

如果这世上没有所谓的报应的话,那也无妨,因为我还活着,我白莲华发过毒誓,白家上下三十七条性命,是一定要你还的。

你刺在我脸上的伤已结疤,不知当时你下了什么法术,令它每每在月光下显形,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诅咒着你,也诅咒着我,让我时刻记得,我所立下的誓言。

不灭暗罗,此生不休。

再黑暗的夜也要让渡给光明,正如再炽盛的火光也会熄灭,当旭日东升之时,荒村的废墟上只余青烟袅袅。

莲华与朱离在小憩后起身离开,向深山穿行而去。

村落外的一棵大树上,忽然传来“咭”的一声轻笑:“哎呀,终于走了,我的腿都坐麻了。”那声音甜美爱娇,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另一棵树上传来一把懒洋洋的低沉男声:“是啊,让大小姐爬在这里委屈了半宿,可真是难得。”

“呼,先前真是吓死我了,我差点就跳出去帮忙了。”

“莲华才不需要你去越帮越忙……”男人悠然道。

“你是倒会说风凉话!哼,某人那时候把兵器都抽出来啦,还当我没看见?”

“呃……我拿它出来晒晒月亮,难道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对了,你有没有觉得那只绿眼睛的黑豹很妖异?”

“那不是人间应有的动物,看它来去无踪的样子就知道了,”男人沉吟了一下:“我怀疑……不过,幸好它没有恶意。”

“是啊,自从它来了之后,莲华就醒了。中了十手的幻梦杀阵,只能靠自己的意志从中脱逃,外人是帮不了他的,就算我们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所以说,莲华这家伙又强了许多啊。”

“你说,莲华有没有发现我们跟在他们后面?”

“莲华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路上发出的奇怪声音还少吗?”

“哼!那是因为我在悄悄帮他解决掉麻烦的小杂碎啊!”

“那是,要不是大小姐的仗义出手,莲华大概早就被暗罗的喽罗们打败了。”男人强忍笑意道。

“……我知道你又在说反话!看招!”一道细细的银光在树叶间闪了闪。

“啊——砰!”重物坠地的声音,男人叫了起来:“好痛!臭丫头,你真打啊!”

“怎么样?打的就是你!不服气的话放马过来!” 女子格格娇笑起来。

“别以为我不敢哦!”

“等,等一下……”

“哈哈,怕了吧?”

“你白痴啊!莲华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我们再耽搁下去要跟丢了!”

“啊!你为什么不早说!快追啊~~~”

只见两道敏捷的身影飞快地往莲华消失的方向掠去。

暗罗刹城。

腾夔宫中厚重的金绣帷幕,在天亮后还未拉开,夜迦仿佛睡得很沉,呼吸声细微绵长,深蓝色长发披散在枕上,俊美的面容平静如水。

他的身边并没有侍寝的人,虽然暗罗宫中有无数的美女任他拣择,但是夜迦很少需要她们的陪伴,而且他在睡眠时,宫外都由亲兵死士为他守卫着,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的寝殿。

蓦地,夜迦的呼吸紊乱了起来,他的身体颤抖着,叠放胸前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床单,剧烈喘咳着醒来,他的脸上涌起奇异的红晕,抱着头,仿佛剧痛难耐,整个人在床上翻滚着,最后一偏头,一口鲜血喷上了雪白的纱帐。

夜迦这一口血喷出后,呼吸却慢慢平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下了床,赤着足走到窗前,拉开窗帷,让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

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末了,只是叹口气,过去打开了睡前由自己亲手反闩起来的寝殿大门。

门才开了一半,已经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扑了上来,夜迦退了一步,侧着头笑了:“姐姐?”

千苑拉住他的手,撒着娇:“你门口那几块木头又不肯放我进来了!”

夜迦微笑着甩开她的牵扯,道:“那是他们的责任,若放了你进来,就是有违职责,定杀不贷。”

千苑眨了眨妙目:“好吧,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剁几块木头给我瞧瞧。”

“姐姐若是喜欢看,现在就剁给你看也无妨。来人啊……”

夜迦刚扬声一叫,已被千苑用手掩住了口:“好啦,我说着玩的,大清早的就弄得血淋淋的,不恶心么?”

夜迦笑了起来:“我也是说着玩的啊。姐姐这么早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么?”千苑低低道。

夜迦没有说话,返身回到里面,顺手拿起梳子递给跟在身后的她:“既然没事的话,帮我梳头吧,姐姐。”

千苑接过那把乌木镶银的沉甸甸梳子,跪坐在夜迦身后,轻柔地为他梳理起头发来。

“你真是个有很多秘密的男人啊。”千苑细声道。

夜迦坐在短榻边,微闭着眼睛,不答。

“待会儿,要记得将那幅白纱帐换了……有血迹在,给人看见了总是不好的。”千苑幽幽地道。

“我知道。”夜迦忽然反手一揽,将千苑搂在怀里,邪邪一笑:“你真是很关心我啊,姐姐。”

“啊!”千苑的脸登时涨红了:“夜迦……”

夜迦捏着她秀削的下巴,慢慢俯身,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平日那冷淡的眼神却变得充满魅惑,深深地看向她的眼瞳深处:“无事献殷勤,你想要什么,嗯?说啊。”

千苑浑身发烫,只觉得连头发稍都要烧起来了,眼看他的脸越靠越近,嘤咛一声,终于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夜迦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满意地看着她敏感地颤抖起来:“我知道,但是……现在不行。”他笑着,将她柔蔓般绕在脖子上的手臂拉开,斜睨着她:“继续为我梳头吧,姐姐?”


第三章

深山中幽静得很,只有莲华与朱离踩在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照在林间,朱离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采摘一些野生的果子来吃。

“朱离,你不要乱吃东西,万一吃坏了怎么办。”莲华皱着眉道。

朱离笑嘻嘻地跑回来:“不会的啦,我在山里长大,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知道啊,来,”他把用衣襟兜着的果子献宝一样捧给莲华:“莲华你也吃……”

莲华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我已经吃得很多了,”朱离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你放心吧,这些果子的味道不错。”

莲华笑着接过来,翻看着那捧野果,忽然拈起一颗蓝紫色的果子:“朱离……这种醉卮子你也吃了?”

“呃,是啊,这种浆果味道不错啊,有股醉香,”朱离看见莲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怔怔地道:“难道有毒?”

“毒倒是没有,”莲华苦笑:“这醉卮子其实很难得的,有疗伤的功用,问题是……吃了会醉的。”

话音未落,咕咚一声,朱离已经仰天倒下,脸色泛起酡红:“莲华……我的头好晕啊……”

“喂!你醉得也太快了吧?”莲华伤脑筋地扶着额头。

朱离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大着舌头道:“让我……睡……一会……”

“等一下!你给我起来!”

“呼噜……呼噜……”朱离头一歪,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莲华捏捏他的鼻子,发现他一点反应都没,又好气又好笑:“睡得倒真快,果然是小猪。”他弯腰将朱离背起来,又皱起眉头:“好重啊……为什么刚才没叫他变回狐狸……”

朱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自己卧在一棵大树下,身上还盖着莲华的那件黑斗篷,莲华在一旁生了堆火,侧面对着自己,苍白秀美的面容映着火光,若有所思。朱离又把头缩进斗篷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打量着他。

莲华没生我的气吧?好象没有,他是那么温柔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冷淡。我想他一定有很重的心事,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是,常常好端端地就发起怔来,也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有一次我早上醒来,还看见他脸上有颗水珠……也许是露水?我不知道。

莲华轻咳着,手里拈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细细端详,此时却淡淡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吃晚饭吧。”

“嘿嘿,没想到我睡了这么久。”朱离爬起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那个……晚饭吃什么?”

“喏,我猎到两只飞禽,已经烤好了。” 莲华从火堆上拿下串在一起烤得金黄的两只鸟儿。

“哇!”朱离接过来就咬:“好吃!莲华,这个是什么鸟?”

“乌鸦。”

“啊?”朱离张大嘴巴,正含着的一只翅膀掉了下来:“乌鸦能吃吗?”

莲华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当然能吃,这可不是普通的乌鸦,它们是暗罗精心培养出来的哨探,品种优良,味道不比鸽子差的。”

“……”朱离犹豫着,看看莲华一副肯定的样子,狠狠心,大口大口咬了起来:“唔,果然很好吃……”

一边偷眼看去,原来莲华手里拿的是一朵黄金铸就的花,娇蕊重瓣,小小的极精致,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莲华轻抚那朵花,叹息一般地道:“这个叫作月姬花,只有沙漠才有的。”

“沙漠?莲华去过沙漠?”

“是啊……我曾经去过,”莲华回想着:“沙漠真是个天威难测的地方,到了那里,才能感觉到一人之力,是多么的渺小。”

“沙漠是个危险的地方吗,莲华?”

“对,是个很危险,又很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波涛起伏的金色沙丘,也有摧毁一切的大沙暴;有迷惑人的海市蜃楼,也有充满生机的绿洲……”

朱离眨眨眼:“美丽的只怕不是沙漠,而是……” 他狡黠地笑道:“送你黄金月姬花的大姐姐吧?”

莲华沉默了下来,朱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也不敢再出声,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那哗哗的响声,和木柴烧裂发出的哔剥声。

莲华仰起头,闭起眼睛,半晌,忽然笑了:“的确,她真的很美。”

“她的眼睛,象是最纯净的蓝宝石,她的头发,如同金沙一般披在象牙般的肩头,她的笑容,仿佛沙漠中最甘美的泉水……”

“莲华,你是在说你的梦中情人吗?”朱离听得几乎要流口水了。

“……才不是。”莲华苦笑着道:“我说的是沙漠中最最难缠的一个魔女。”

他们身后的大树枝叶继续晃动着,还掉了不少叶子下来。

朱离眼珠子转了转:“难道莲华是因为她才从沙漠里逃出来的?”

“不逃不行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莲华你不要太过分!”树上忽然传出一声尖叫,一个红衣女子跳了下来,轻盈地落到他们面前。

“哇!终于出来了!”朱离躲到莲华身后,贼忒兮兮地笑道。

那红衣女子果然生就一副金发蓝眸的样貌,极为美艳妖娆,小蛮腰上盘着根银丝带,热辣辣的短裙下露出一双浑圆修长的玉腿,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目的光彩,看上去全不似中原人物。她听得朱离这么说,瞪了他一眼,又看向莲华:“你是故意气我么?”她的声音略带几分柔媚的鼻音,咬字也不甚清晰,却有种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莲华淡淡道:“天凉了,你老是爬在树上,会受寒的。”

红衣女子侧头想了想,甜甜笑了:“莲华,你是心疼我了吧?”

“我只是怕堂堂遮罗那城的非音公主若是有个头痛脑热的,你父王找起我的麻烦来,我可受不了。”莲华低头添着柴火道。

咦?遮罗那城的公主?朱离吓了一跳,那个传说中位于沙之魔域的遮罗那城,是势力可与暗罗刹城相提并论的魔族,他们的公主怎么会跟莲华认识,而且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不禁好奇地盯着非音看。

“小鬼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非音凶巴巴地朝着朱离张开尖尖长长的十指。

“哇~~~莲华,她恐吓我——”朱离一头扎进莲华的怀里,捉紧他的衣襟,呜咽起来。

莲华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公主跟你开玩笑呢,你别怕。”

朱离这才慢慢自莲华怀中抬起头来,趁莲华不注意,对着非音扮了个鬼脸。

非音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却老实不客气地贴着莲华坐下,柔声道:“莲华,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不跟我说说体己话儿?”

莲华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公主请自重。”

“莲华……”非音嘟起鲜红的樱唇:“你好冷淡哦,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莲华皱着眉道:“你怎么会追来的?”

“人家想你了嘛!听说中原多美女,非音怕你忘了跟人家卿卿我我,山盟海誓的甜蜜时光,又看上别的女人,所以就跟来咯。”

“……我什么时候跟你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过!”莲华叫了起来,再看见朱离坏笑着一副免费观赏好戏的样子,又道:“朱离!你赶快睡觉去!”

“哼,以前没有的话,那我们现在就来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好了,莲华~~~”非音忽觉眼前一花,再看莲华已坐到火堆对面,沉着脸道:“如果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胡话,那还是赶快回去吧。”

非音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告诉我,”莲华正色道:“你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非音低着头,半晌才道:“我定亲了。”

莲华沉默了一会,问:“以前好象听你提起过,原来你父亲终于下决心了,是那个人么?”

“是。”非音纤指绕着衣带道。

“很不错啊,遮罗那城的公主嫁给暗罗的城主,是很般配的一门亲事啊!”莲华淡淡地道。

“可是我不要嘛!”非音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不喜欢他啊!我见过夜迦几次,没错他是很英俊,说话也很温柔,但是我每见到他都觉得背上凉凉的,心里寒寒的,就象是毒蛇爬过去一样,我死也不嫁!”

“嫁不嫁好象由不得你吧?”

“是啊……”非音懊恼地道:“联姻之议早就有了,可恶,要不是暗罗的千苑被水俱留城的楼炎抢先定了婚,就是哥哥去结亲,而不是我在这里伤脑筋了。”

“所以你就偷偷跑出来了?”莲华一挑眉。

“人家只能来找你了嘛!不过,也不是偷偷啦,我有留书给父王啊,” 非音偷看着莲华的脸色:“就说我跟你私奔了……”

“哦。” 莲华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你……你不生气?”非音怯怯地道。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莲华脸上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你答应带我一起走?” 非音喜出望外。

“我可没答应过。”

非音的脸又垮了下来。

“让我跟你走嘛,莲华……”

“不要。”

“求你了……”

“不行。”

“可是……”

“没有可是。你父王一定会派人来追你回去的,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莲华冷冷地道。

“带上我吧,我知道你要找暗罗的麻烦,我会帮你一起对付他们的,何况你还可以假装胁持我,然后逼夜迦出来跟你决斗啊!”

“不要,夜迦又不是傻的,何况那样的话,你父王肯定会杀了我先。”

“不会的啦,我跟父王留书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他不会杀了未来外孙的爹爹的。

“你!”莲华跳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跟你……”

“以前没有,以后总会有的嘛,莲华……”非音笑得那么甜美,眼波如春水般流转。

果然是魔女,难缠得紧,有把人逼疯的本事啊。朱离咬着手指头,替莲华叹了口气。

“莲华,不要板着脸嘛,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嘴上虽然说得那么硬,其实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

“真是厚脸皮啊!”从头顶忽然传来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

“是谁!”非音娇呼一声,手中飞出一道银光。

左近的一棵大树的叶子哗啦啦一响,那声音又笑道:“非音你可真凶悍,不怕把我的莲华吓跑吗?”

“谁是你的!”莲华和非音异口同声地道。

“当然现在还不是,不过……以后总会是的。”随着一声朗笑,从树上跳下一个跟非音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俊俏男子。

“非云……” 莲华的脸色更难看了:“你怎么也来了!”

“哥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哥哥?非云?朱离发现今儿晚上可真是热闹啊。

不愧是遮罗那城未来的王,非云的衣着打扮要比非音正经多了,身着暗花蓝罗袍,腰系分水灵犀带,银冠束发,背负一口式样奇古的绿鲨皮鞘宝刀,他一见莲华,眼稍眉角俱带了笑,愈显得俊美洒脱,玉树临风。

非云听妹妹问,瞪了她一眼:“我怎么来了?废话,我跟你不是一路直追莲华而来的么,眼看着要追上了,你却故意把我引上岔路,害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哼!”

“你来追我干吗?还是赶快把你妹妹带回去吧。”莲华皱着眉道。

“哥哥我不要回去!”

“我也不要!”非云笑嘻嘻地道:“跟莲华一起浪迹江湖,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占了,所以我也来陪莲华咯。”说着拉住了莲华的衣袖:“好不好?”

“谁要你陪!”莲华冷冷地摔开他的手。

“哥哥你不要跟我抢莲华啊!”非音跺足道。

非云又粘到莲华身边,仔细打量着他,点点头:“小华华,你的气色看上去不错啊,脸这么红,哎呀,莲华看见我好象很开心啊,非音你看他都高兴得发抖了……”

“哥哥,他是被你气的好不好?”

“莲华,我比这个草包妹妹强多啦,我会帮你去修理暗罗刹城的人的,带我走吧!拜托!”非云双手合十,双眼发亮地道。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吧?”莲华冷冷地问。

“哎呀,不愧是莲华,真聪明,我偷看了非音的信,然后照抄了一封,就跑出来啦!我跑的时候,被妹妹打昏的城卫都还没醒呢,好方便哦……”

“哎呀哥哥,不对啦,我在信上写了肚子里有莲华的宝宝,所以要嫁他,你怎么可以也这样抄啊?笨死了!笨死了!”

非音叫了起来,拉住莲华的手:“莲华你不要理这个笨蛋哥哥……”

“啊,我没注意,好象都有一样照抄上去的……这个……嘿嘿,其实也没关系啦,最重要的是莲华跟我在一起嘛,是不是啊,莲华?”非云笑咪咪地拉住莲华的另一只手,摇晃着。

“哥哥你不要趁机卡油啊!放手!”

“你还不是一样!”

莲华的脸气得通红,连衣摆都在抖,朱离见机,早就抱着头蹲得远远的,以免被误伤。

“你们……放手啊!”

“不放!除非你答应带我们走!” 非音与非云此刻倒是意见一致得很。

“你们这两个家伙!”莲华终于爆发了:“一切魔道,人与非人,挡我者……”

“哇啊啊,莲华不要啊——”朱离叫了起来:“你那个杀伤力也太强了吧!”

红光一闪,轰的一声爆裂开来。

事发现场站着三个灰头土脸的人,头发炸起如鸟窝,衣服冒着黑烟……

“莲华你没事吧?”非音叹息着拿出小手帕为他擦脸:“怎么脾气这么大呢?”

“哎呀哎呀,莲华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小黑炭了,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啊!”莲华的另半边脸归非云擦。

“不愧是莲华,你的红焰莲花印又强了呢。” 非音掸掸身上的焦痕,甜笑着。

“是啊,我感觉比上次热了好多呢,不过我们是不会放弃的,莲华……”

“……随便你们了……”莲华翻了翻白眼。

朱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怜的莲华……这兄妹二人根本是牛皮糖转世啊!

这时候的遮罗那城——出外狩猎方归的现任遮罗那王站在书房中,也在剧烈发抖,终于呻吟一声,昏了过去,双手各抓紧一张信纸……

半夜时分。

朱离睡得正酣,忽然感觉耳朵被提了起来,一睁眼刚要喊,却被捂住嘴,原来是莲华,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快起来。”

朱离眼珠子一转,知道莲华要偷跑,连忙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火堆烧得半灭不灭的,非云非音兄妹俩都睡得很沉的样子。

莲华与朱离趁着月色光亮,走了一段路,朱离才轻声道:“他们真的很难缠么?”

莲华皱着眉道:“他们兄妹俩是有名的魔头,又特别的爱惹麻烦,若是让他们跟着,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可是,我看他们俩,好象都很喜欢你的样子啊。”朱离道。

莲华忽然停住脚步,脸色一沉,朱离吓了一跳:“莲华?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莲华手腕翻转,碎邪金已握在手中,忽然纵身合剑向头顶的树稍上刺去,其势如电。

树枝晃动,树上那人为了避这一剑只得跳下树来,单手握刀,刀未出鞘,只是以鞘迎剑,几下清脆的金击声过后,莲华收了剑,冷冷道:“又是你。”

那人将刀背起,笑容可掬地道:“当然是我。”不是非云却又是谁?

莲华哼了一声,走上去,揪住非云的衣领道:“跟我来。”转头对朱离道:“你待在这里。”

“喂,莲华,你轻点,要把我勒死啦!”非云也不反抗,任凭他将自己拉到十数丈外,才撒了手。

“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莲华道。

非云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莲华,你就一定要找暗罗的麻烦么?”

“怎么样,我就是跟暗罗过不去,你待如何?”

“我收到消息,暗罗的三大长老已经严阵已待,前路凶险无比,所以我才一路追下来,希望你能先避一避。”非云收起那嬉皮笑脸,沉声道。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可不怕他们,若你想叫我收手,还是别提了。”

“莲华,我是为了你好啊!暗罗的势力,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撼得动的!”

莲华冷笑:“我若是怕,我就不会来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非云几眼:“不如,你干脆捉了我,去献给暗罗那门姻亲,岂不更好?”

“莲华!”非云低喝一声:“我卓非云岂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

莲华负手看月,淡淡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跟我们回遮罗那城吧,莲华,我们遮罗那族绝对可以保护你的,以你的才干与能力,足以做我们的栋梁之臣,你若是喜欢非音,等我继位后就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好不好?”

“非云……”莲华终于轻喟一声:“非云,你对我的情谊,莲华深铭于心。”

“那你是答应了?”

“不……”莲华低声道:“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哪怕付出生命,也无怨无悔,因为,那是一个血的誓言。”

非云长长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对不起,你带非音回去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从此两不相干,也省得你们为难。”

“不。”非云笑了:“我们不会回去的,我们不是那种在危急时刻,会丢下朋友,明哲保身的人,就算要跟暗罗那帮家伙打架,哼,我们又怕过谁来?”

莲华看着他,半晌,一扬眉,笑了起来:“你不后悔?”

月光照在他韶秀清丽的脸上,笑意盈盈。

“不悔,真的,死也不悔。”非云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道。

“好。”莲华伸手与他相握:“我莲华,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以非云的魔族背景,却肯站在我这一边,与暗罗刹城作对,在我的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虽然我知道,暗罗刹、遮罗那、水俱留这三大魔族之间的关系,一向错综复杂,有姻亲,也有宿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明争暗斗从未断过;现在再被我这样一搅,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遮罗那城的立场,也会变得很尴尬。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势单力孤,就算法术再强,计谋再妙,若是没有强大的力量支持,大概走不到暗罗的地界,就会被碎尸万段了。

但是有了遮罗那的王子公主与我在一起,一切又将不同了,暗罗无论如何,在下手时都会有所顾忌的。

我这样子把朋友拖下水,实在是有些不择手段。

非云,非音,也许有一天你们会真的后悔认识了我,但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因为你们所认识的莲华,早已没有了心。

但即使是没有心的莲华,也会永远记得非音你送我那一朵黄金月姬花之时。

我缩回手,在袖中轻轻抚摸那朵小小的花,眯起眼睛,微笑了。

塞外大漠。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

一个小黑点在广袤无垠的沙丘间移动着,速度很慢,但是,却是一直在动着的。

莲华抬头看天,引来一阵目眩,提了一口真气,身子摇晃了两下,才没有倒下。

他为了寻找那栖息于沙漠中的灵兽“蛰羽”,单身走入最凶险的沙漠腹地,只因传说它所吐的剧毒丝网在经过提炼后,是化解暗罗刹城箭矢之毒的唯一灵药。

既是灵兽,那就不是轻易能找到的,即使是莲华,费尽心力才找到了一只,还在捕捉的过程中受了点伤。

而且,他迷路了。

天威难测,莲华在一场大沙暴中失去了骆驼,也包括了行李中的食物、水袋,那才是要命的。

对沙漠毫不熟悉的莲华,没有食物和水,只凭一张地图就想靠自己的双腿走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他那随身的小水袋,在三天前就已经喝完了。

莲华的嘴唇早已干裂出了血口,面容憔悴不堪,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法术都没有作用,除非对自己施术催眠以保存体力,不过那样的话,也很可能死在在沙漠中出没的胡狼与鹫鹰之口。

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能支撑住他单薄的身体不倒下呢?除了仇恨,还有什么?

莲华望着天边那一抹火红的晚霞,天色将暮,夜晚的沙漠是那么的寒冷,风是那么的刺骨,希望自己能在黄昏前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沙丘,挖到一捧带着水气的湿沙。

这个希望实在是很现实,所以当莲华看见那一片绿洲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海市蜃楼。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一片久违了的生命之绿,沙子灌进了口鼻,他也毫不在乎。

绿洲明显有人驻留,远远地就可听到人声,还有帐篷的影子,可是莲华方才那一阵狂奔,却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他在还没有接近绿洲的时候,就已昏了过去。

当莲华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环顾四周,原来是身处一顶帐篷之中,器物摆设精美,四处饰以流苏宝石,颇为奢华。

而自己身上破烂的衣服早已被换去,伤口传来阵阵清凉的感觉,脸上被晒伤的灼痛感也大为减轻。

是谁救了自己?莲华坐起身,发现床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鲜红的纱裙,难道这帐篷的主人,是个女子?

他还未来得及想下去,帐篷的门帘被揭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金发蓝眼的胡姬,皮肤象牛乳般白嫩,有张雕塑般细致美丽的脸,额上戴着翡翠镶金的头饰,眼尾用灿紫色的颜料画得斜飞上挑,玲珑有致的身上裹了件海蓝色的轻纱,走动起来风姿曼妙无比。

她看见莲华醒了,很高兴的样子,叽叽咕咕对他说了一大串话,莲华虽然有学过几句粗浅的塞外方言,但是对她说的话是一句也不懂,只能向她点头微笑。

她看见莲华的笑容,脸居然红了,期艾了半晌,才用咬字不甚清晰的中原话道:“你,汉人?”

莲华松了口气:“是啊,你会说汉话?”

“我,很少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在沙漠里迷了路,这位姑娘,是你救了我?”

她点点头:“我的纱巾被风吹走了……我去找,却看见了你。”

“姑娘救命之恩,莲华永铭在心。”莲华下地来,向她深深一揖。

她笑了起来,笑声甜美如银铃,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道:“非音,我是非音。”

非音取来食物与水给莲华,莲华边吃边与非音搭话,原来她和其他十几个女子都是舞娘歌姬,是被一个波斯豪商买来送给这沙漠中势力极大的悍匪头子“火烧云”的礼物,已说好了就在这里秘密的绿洲等待“火烧云”来接收,不知为何却空等了两天。

“你是说,你们都是礼物?” 莲华有点不敢置信。

非音黯然点点头。

“你们都是被迫的吧?”莲华才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得多余了,谁会情愿被送给残忍的马匪呢?

“你放心。”莲华轻轻拍了拍非音的手背:“你若不愿意留在这里的话,我会带你走的。”

非音看着他,却摇了摇头。

莲华:“你有听懂我的话吗?我是说……”

非音微笑着阻止了他说下去,柔声道:“我,要你帮我,”她做了个利落的手势,在脖子上一抹:“杀了他。”

莲华闻言一怔,苦笑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个舞姬倒是直截了当得很,知道逃不脱,索性就下死手?

“帮我杀了他,我看见你手上,有这个,”非音的柔荑做出蛇盘旋的样子,莲华微笑了一下,既然她有帮他换衣,那是肯定看见自己盘在臂上的碎邪金软剑了,这柄剑是以极巧妙的方法扣在手臂上的,除了莲华自己,任何人想取下这柄剑,只有把他的手臂砍断才行。

“你可以的,是不是?”非音祈求地看着他:“救我……求你……”她那海水般湛蓝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贝齿轻咬着朱唇,明艳的脸上带着几分纯真的孩子气,美得那么无辜。

是男人就无法拒绝她这样的尤物的哀求吧,莲华叹了口气,心也软了:她只不过是要寻回自由的生命而已,为她杀几个凶残的马匪,救她出去,就当是还了她的救命之恩罢。

“我答应你。”莲华道。

非音轻呼一声,高兴得扑了上来,抱住莲华,在他的脸上不住亲吻:“谢谢……你……是好人!”

温香暖玉骤然入怀,莲华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尴尬地推开她:“不要这样。”

非音睁着一双妙目,看了他半晌,甜甜笑了:“你,害羞?”

莲华脸上发烫,他一直以来不是修炼就是流浪,从未跟女子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的确有点感觉不自在。

非音偎近他身边,轻抚莲华的脸,娇笑道:“你,好看的汉人男子,要是喜欢我……”

莲华捉住她的手放回去,淡淡道:“我不是因为想要什么而帮你的,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非音的蓝眼睛如猫一般眯起,柔声道:“是。”

“莲华,莲华,你好了未?”非音在帐篷外娇声唤,自从她知道他叫莲华,有事没事总喜欢叫着他的名字。

“……好了。”帐篷里传来莲华闷闷的声音。

非音笑着跑进帐篷,莲华苦着脸对着她道:“你真的要我这样子跑出去见人?”

非音“哗”的惊叹一声:“真美……”

原来为了能够与舞姬们混在一起,以便刺杀“火烧云”,莲华在非音的建议下只得扮作了女子,穿上先前那件挂在床边衣架上的鲜红纱裙。莲华还是少年身型,纤细如柳,穿上这奢美的镶满了珍珠与金线的衣裳,配上他那苍白清秀的脸,生生是一个冷美人。

非音拊掌笑道:“莲华,你穿这个比我还好看!”

莲华皱着眉:“不准笑我。火烧云来了没?”

非音蹲下身帮他整理裙裾,低声道:“就快来了,我在外面看见了他们扬起的尘沙。”

“很好。”莲华神色不动,静静道:“就按我们刚才商量好的,你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来动手,记得叫你的姐妹们留神,别被他们误伤。”

“好的,”非音狡黠地一笑,小手在腰间一摸,居然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来:“莲华你看,我有这个!”

莲华挑眉笑了:“你还是不要把它拿出来的好,他们见你有了武器,下手就不会留情了。”

外面忽然响起了胡语的大声呼唤,非音听了听,拉起莲华的手:“他们来了,正叫我们过去呢!”

莲华睨了她一眼,为什么以她一个弱质女子,此刻竟毫不害怕,相反,却好象很兴奋的样子?

莲华与舞姬们一起被带到了绿洲中心的一间特大的帐篷中,帐篷里散坐着十几条大汉,身上都带着刀剑,几张桌上杯盘交错,喝得酒劲上来,已喧闹成一片,坐在旁边的两个女子战战兢兢弹着琵琶,不时偷看独坐在中央大桌旁的男人一眼,好象怕他会吃了自己。

莲华与非音站在舞姬们的后排打量着,那男人应该就是“火烧云”了吧?一身血红的衣裳,乱发披散在肩头,戴着个铁面具,身材不是特别魁梧,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煞气。

火烧云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从面具后面露出来,扫视着舞姬们,莲华忽然有种被野兽窥视的感觉,果然,火烧云放下酒杯,抬手一指:“后面那个,出来!”

他指的却是非音。

非音用力捏了一下莲华的手,走了出来,妖媚多姿地对着火烧云行了个礼:“奴家音音,见过大王。”

“很好,你可会跳舞?”

“回大王,奴家最擅长的是胡旋舞。”非音眼波流转,颊生红霞地道。

“跳来给我下酒,若好时,重重赏你。”

非音来时已换上雪白柔软的重绉纱裙,腰间饰以无数条彩色飘带,足下缀珠绣履,弦鼓一响,她玉臂轻舒,身姿慢慢旋转起来,起先如柳絮般轻盈柔软,渐渐地鼓声加急,非音也开始旋转如飞,双足加快踏地,裙摆斜曳,舞袖飘飞,回风摇雪,全身的彩带如蝶翼翩跹。帐篷中的马匪全静了下来,一个个张大嘴盯着非音的绝妙舞姿。随着鼓点愈来愈激烈,非音的裙裾高高扬起,长发如同金沙般流泻下来,她的体内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又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全化作了这一舞。

莲华也是第一次看见非音的舞蹈,他忽然想起,他以前经过大漠中的一个无名石窟,那里面有着无数神秘而美丽的壁画,画上的飞天就是非音那样的曼妙姿态。

骤雨般的鼓点忽然一停,非音纤腰反折,以一朵盛放鲜花的姿态结束了舞蹈,她向火烧云一笑,趁他还沉浸在她的舞艺余韵中时,将匕首向他疾射了过去。

火烧云甚是了得,一个仰身避过了匕首,谁知眼前金光一闪,莲华的软剑已出手!火烧云一把推翻桌子,挡了他一剑,呼喝起来,帐篷中立刻大哗,他的手下一涌而上,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四散奔逃。

莲华脚尖在桌上一点,和身直刺向火烧云,火烧云避无可避,回手自背上抽出刀来,硬击回去。但是莲华的软剑根本不怕什么锋利兵器,反而如灵蛇般沿着刀身盘旋而上,削他的手腕。

而一击不中,本应闪避一旁的非音,却忽然跃起,手中光芒闪动,却是一根细韧的银丝,抽刺割裂,将上来救援火烧云的手下的攻势一一化解,回头看见火烧云的兵器,却愕然叫道:“是你?”

火烧云朗笑一声,凌空翻身,避过莲华的一剑,戴着的面具却被剑气割为两半,连同一大把假发掉落地上,面具后的脸年轻俊美,竟与非音有七、八分相似。

他笑嘻嘻地站着一动不动,因为莲华的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莲华你别伤他!”非音连忙叫道。

“好妹子,”那男人被剑抵着,居然一点也不紧张,上下打量着莲华,又向非音挤了挤眼睛:“这次你又输了。”

妹子?莲华看看非音,非音的脸居然红了:“莲华……他是我哥哥……我们打赌,看是谁先杀了火烧云……哥哥你真狡猾!”

“非音,你混入舞姬中刺杀的办法倒是挺聪明的,不过,我也猜到了你会用这个法子。所以我抢在半路上截杀了火烧云,让我的人扮成他的手下,过来看你怎么动手,真不错,居然能让我看到你的胡旋舞,我可是很久没有看你跳这么香艳的舞了。”

莲华撤回碎邪金,原来是这样,那么先前非音会救到他,只怕不是去捡纱巾而是去踏勘周围的地形吧。不过这对奇怪的兄妹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位美丽的姑娘,”非音的哥哥凑上前来,微笑着拉住莲华的手:“我叫卓非云,你是谁?是非音输给我的赌注么?”

“哥哥你住手!他不是……”非音叫了起来。

不过她说晚了,非云放肆地捏着莲华的下巴,侧了头想亲他,下一刻就被莲华一拳打飞,稀里哗啦砸倒了一堆桌椅。

“好……好粗暴的女人啊……”非云呻吟着道。

非音跑过去扶他,嘀咕道:“哥哥你这个笨蛋!人家莲华是男的!真是讨打啊!”一转头见莲华已经快走出帐篷了,又把扶着的非云一甩,追了过去:“莲华,莲华你不要走啊!”

非云再次倒在地上:“哎哟……男的?不会吧?……非音?你认识了俊俏的男人就不管哥哥我了?喂!!!”

莲华走出帐篷,望着天空那一弯如眉新月,忽然站住了。

那男人说他姓卓?那不是遮罗那城王族的姓氏么?传说遮罗那的王族有黄金发,宝石目,莫非那两个人……

“莲华!”非音已经追过来,抓住他的手臂:“莲华你等一下!”

“非音姑娘,你要我做的事好象已经没办法做到底了,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了。”莲华淡淡地道。

非音看着他,有点委屈:“莲华,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先前没有跟你说实话……”

“不,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见人只说三分话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莲华笑了笑,他发现非音的汉话咬字发音虽然还不是很准,但是已经说得很流畅了,先前那种结结巴巴也是故意的罢。

“莲华……”非音的眼眸里盈上了水气,咬着嘴唇道:“对不起……”

莲华叹了口气:“我真的没有生气,”他看看帐篷里面,又道:“你不去看看你哥哥?他其实是个好哥哥,一定是不想你在刺杀火烧云时遇到危险,才赶在前面去杀了他,刚才我和他动手时就发现他身上带伤了。”

非音惊呼一声,转身奔入帐中,又回头道:“莲华你不许走!你的蛰羽丝网在我的手里呢!”

莲华皱眉苦笑,果然是魔女啊,真难缠。

后来,非音坚持要非云留下来养伤,又故意叫全部的随从都去送那些舞姬回家乡,莲华只能留下来保护他们。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三个人混熟了之后,整天吵吵闹闹的,非云与非音很想让莲华跟他们一起回遮罗那城,但是莲华只肯送他们到城外。

“莲华,你真的不肯跟我们在一起吗?”那一日在遮罗那城外,非音拉着他的手问。

“莲华,你不要走,留下吧!”非云和妹妹又开始第三百八十一次的挽留。

“对不起,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莲华垂下眼帘,默默抽回手。

“莲华,你要去哪里?你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们帮你……”非音说了一半,却被莲华阴郁的眼神吓了一跳。

“我要去找一个人。”莲华静静地道。

“然后呢?那个人是谁?”

“我寻找的人叫夜迦。”莲华终于说了出来:“然后我要亲手杀了他。”他微笑着看了看吃惊的兄妹俩:“蛰羽丝网是做什么用的,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是你们无法插手的,所以,你们还是忘了我吧。”

莲华转身欲离去,“等一下!”非音叫了一声,奔过来,摘下鬓边戴着的一朵花,那是黄金所铸的月姬花,是只有在遮罗那的沙之魔域才有生长的,一种极为美艳的花。

非音对着它喃喃祷祝了一番,将这朵花放在莲华的手心:“这是吉祥的花,送给你,带着它,会护佑你平安的。”

然后是一双有力的手臂自后抱住莲华的肩:“呜……小华华……我会想你的……我会托梦给你的……我会……”非云的话还未说完就又一次被莲华打飞:“啊啊啊~~~~我会去找你的~~~~”

回想至此,倚着树休息的莲华虽然闭着眼睛,还是忍不住微笑了。

“咦?莲华打盹时还会笑?”

莲华睁开眼睛,冷冷看了非云一眼。

非云带着笑意凑过来,缓缓伸手掠过莲华的肩头,感觉到他背部猛地绷紧,象一只戒备的猫。但是非云却只是拈起他肩上的一根落发:“莲华,”他微笑着道:“你如果一直再这样紧张劳心下去,很快就会变秃头了……”

莲华也笑了,看看抱着头准备挨自己修理的非云,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们该上路了。”

暗罗刹城,腾夔宫。

夜迦走入自己的寝室,径直绕到床的内侧,右手在雕龙床柱上的龙目上一按,那双以拇指般大的夜明珠镶就的怒凸双目登时陷了下去,夜迦将龙头向左右各转几圈,只听“格”的一声轻响,靠向床边的那面绘满了彩色花鸟人物的墙移动开来,露出一扇暗门。

暗门是锁着的,夜迦自腕间解下一枚钥匙,开了门,闪身而入。

门内是长长的斜斜向下的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里,墙壁是用带有荧光的石材筑就,不必点灯也可以借着那绿朦朦的光线来照明。夜迦走了一段路后停下了,面前是又一扇门。他在门上敲了敲,其声似金似铁,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铸。

夜迦依旧取了钥匙开门,门内居然是一间雅致的石室。

房间不大,以一架玉石屏风将卧起的床榻与书案隔成两半,打扫得极为洁净,每一样器物都放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十分悦目。而书案上,瑶琴边,一具小小青铜鼎里,香烟兀自袅袅。

一阵细微的金属声传来,自屏风后转过一个女子,青衣素服,风雾云鬟,眉目如画,虽然娇弱不胜衣,却仍有高洁标世之色。

这不是暗罗的千苑城主又是谁?

夜迦微笑道:“姐姐向来可好?”

千苑自顾在书案前坐下,轻叹道:“弟弟让我享这难得的清福,如何不好?”

“姐姐神仙中人,自是留在此处,远离喧嚣征战为好,做弟弟的,可舍不得姐姐为那些俗事操心。”

千苑淡淡笑道:“弟弟如此为我着想,做姐姐的,真是感动。”

夜迦笑而不言。

千苑伸手轻拂过琴弦,发出铮錝之声,半晌才道:“我到了这里之后,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哦?姐姐想出来了没有?”

“夜迦,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个热衷于权势的人,所以若是说,你是为了暗罗的王权,倒是看轻了你。”

“姐姐谬奖了。”

“我记得以前就跟你说过,暗罗的权位,等我与水俱留城的楼炎大婚后就会还给你,我是不会让水俱留的人插手我们族内事务的,所以,你也不会为了这个原因而囚禁我。”

“请说下去。”

“所以你一定有不能让我再出现在暗罗的理由,夜迦,你到底要做什么?”千苑的声音还是出现了一丝波动。

夜迦笑意不减,但眼神却是冰海一般冷漠:“姐姐没有必要知道。”

千苑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个藏影一族的女子,她还好吧?”

“你知道她?”夜迦微微有些诧异。

“只是见过一面而已……我原以为,很少近女色的你是因为喜欢而带她回来的,而现在,她只怕已住在了我的飞鸿殿里罢?”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乱动你的东西的。”夜迦柔声道。

千苑摇了摇头:“夜迦,还有几个月就是我的婚期了,你以为,水俱留城的人,会看不穿她这样的冒牌货?”

夜迦伸手在她的琴上一挑:“姐姐如此聪慧,难道想不出,我有很多办法来应付他们么?我现在只说是你在闭关修炼,到时候你若走火入魔,有个什么闪失……”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残忍,宛如一只抓到了老鼠的猫,慢慢俯身在她耳边道:“所以我才让你活到现在,因为,总得给人家看一具新鲜的尸体啊……”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在关门的时候还不忘说了一句:“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弟弟还会再来看你的。”

千苑惨白着脸,看那扇门訇然关闭,慢慢站起身,脚下居然踉跄了一下,口中呻吟出声。

她扶住书案,肩头的紫貂披肩滑落,在那柔弱的双肩琵琶骨上,赫然各有一根细细的链条穿过。链条的另一头,不知道系在何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千苑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

这链条锁住了她,空有一身法力却无法挣脱,只能在这地底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等待着死亡之翼的翩然降临。

也许对千苑来说,死亡才是解脱。

“不,我不能死,”千苑用力咬着嘴唇,抗拒死亡的诱惑,那柔润的朱唇竟被咬得鲜血淋漓:“我要活下去,我绝不能放弃!”

夜迦走出暗道后,墙壁滑动,恢复了原样,而他却忽然站定了。

寝殿中静悄悄的,一切都与他离开时没有区别,但是,夜迦却象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常味道,微微冷笑。

然后他好象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缓缓走向殿门,而在开门的一刹那,突然回身,纵起出剑。

他的身形矫若惊龙,剑光却暗沉如黑夜,带着难以名说的压迫感,仿佛并不是很迅疾,却在一瞬间已笼罩了整个寝殿,大梁上即刻传来一声闷哼,一个黑影落下地来。

夜迦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人,淡淡道:“青儇长老,请问你来此有何贵干?”从他的剑尖,滴滴嗒嗒地淌下血来。

被称为青儇长老的人慢慢自地上站起来,他虽然位列暗罗三大长老之一,看起来却很年轻,身材高挑,眉目清俊,隐带金戈之气。他以右手捂住左肩,鲜血不住地从指缝中涌出,方才若不是见机闪得快,夜迦那一剑已穿心而过。

青儇微笑道:“好剑法。”

“青儇长老征战魑越氏才归,就亲身前来探望,真是令夜迦愧不敢当。”

“城主客气了。”

“应该的。想来,青儇长老一定是去飞鸿殿看望过我姐姐了?”

“青儇曾有幸与千苑城主同门习武,又得她大力襄助得以继承长老之位,这次回城,当然是要前去拜访一下,说几句话的。”

“我姐姐潜心修炼,若是慢待了青儇长老,还请不要介意。”

青儇摇了摇头:“这个,并不是怠慢的问题……我见了千苑城主后,发现她言行颇多蹊跷之处,所以才大胆前来,想问一下夜迦城主,”他直视夜迦,目光炯炯:“千苑她到底怎么了?”

“我姐姐她很好,非常好,是你想太多了,而且……”夜迦声音转冷,挑眉道:“难道你不知道,腾夔宫本是禁地,任何人私自潜入,都是格杀勿论的么?”

青儇轻叹一声:“属下只是存了侥幸之心,以为不会被发现而已,”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夜迦:“侥幸之心,人人皆有,夜迦城主,你说是不是?”

“你说什么?”夜迦沉下脸来。

“我什么也没说,正如,其实我在这里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但是……你的态度,已经告诉了我很多。”

“好,很好!”夜迦大笑,握剑的手指一紧。

青儇早有防备,回手自背上抽出一柄亮银色的兵器,也不知他如何接驳,咔的一声轻响,立刻变成一条白龙也似的丈二长枪,枪尖闪着锋锐的光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指向夜迦。

“这就是随青儇长老征战多年,杀敌无数的雪螭枪罢?果然杀气凛然,不同凡响。”夜迦赞叹道。不愧是暗罗一族最善战的“青将军”,青儇的手是那么稳定,虽然……肩头的血渍仍在慢慢扩大。

青儇望着夜迦手中的宝剑,这把剑黑沉沉的,好象很不起眼,但是自己知道,此剑就是暗罗刹城的城主才有资格佩带的“墨酃”,是传说中附有恶毒诅咒的剑,一旦为此剑所伤,伤口极难愈合,所以自己的左肩在服药之后还是流血不止。

“你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么?”夜迦忽然问。

青儇笑了笑:“不多,但是还可以拼一下。”

“其实,我很欣赏你,青儇。”夜迦缓缓道:“青将军虽然英俊年少,却是暗罗刹城最有骨气,最刚硬的人,我早有耳闻。”

“城主过奖了。”

“你是个聪明人,杀了你,实在可惜。”夜迦轻叹一声:“但是,只要你立誓从此效忠于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青儇忽然笑了,对峙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就好象春风吹过冰封湖面般的清柔:“夜迦城主真是看得起青儇,在下要是拒绝,那可真是不识抬举之至了。”

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可惜,我还是要说——不。”

话一出口,青儇不待夜迦反应,手中长枪一挑,如蛟龙出水,带起尖锐的风声,向夜迦扫去。

这一枪蓄势已久,夜迦自是不会与他硬拼,跃后闪开。

青儇就是要争取这一刻的空隙,身形已如鹰隼般掠起,向窗外直穿出去。

“哪里走!”夜迦低喝一声,墨酃剑破空而至,直刺青儇的后心。

“锵”的一声金铁交击,青儇蜂腰一折,回手一枪,挡住了夜迦的攻击,但是胸口却一阵血气翻涌,哇的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但也借了夜迦这一剑之力,跃出窗外,几个起落,便已不见。

夜迦并没有追赶,只是望着地上那滩血,冷笑了一声:“好一着回马枪,但是,你以为能从我手中逃脱么?”

青儇出了腾夔宫,见身后并无追兵,便收起了雪螭枪,觉得肩上的血迹太过刺目,连忙寻了件披风裹住肩头。宫中守卫明显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青儇不敢多加停留,加快步伐走出王城大门,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快马飞驰,青儇手控缰绳,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夜迦与自己接触极少,与千苑想必也不甚亲近,所以一定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千苑的纰漏是出在哪里罢?自己一发现她有问题,立刻心急火燎地跑去他的寝殿查探,也许也是操之过急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既然自己已经看破了夜迦以假千苑越俎代苞、蚕食王权的阴谋,他是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现在只怕已经是追骑尽出,杀机四伏。家是不能回了,而自己在入宫前已交付了兵符印信,大军的指挥权既不在自己手中,那么军队也不能保护自己,即使有部分亲信手下,但是……这件事关系重大,还是不要连累他们送命了吧。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寻得另两位长老的支持,那潞头脑简单,为了争兵权一向与自己不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去找他,不是很妥当,而檀提思虑縝密,城府颇深,还是找他商量比较可靠。

“千苑……” 青儇叹息着轻唤了一声:“你在哪里?”他默默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我知道你还活着,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救出你,即使是牺牲我的性命……

夜迦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天际飘过的白云,淡淡地道:“青儇长老非礼千苑城主在先,谋逆刺杀我于后,虽然他是暗罗重臣,但他做出这等事来,暗罗刹城已经容不得他了。牟影,传我的命令下去,全力缉捕畏罪潜逃的青儇,他若有反抗,立刻就地击杀。”

“是。” 他的近侍官牟影恭恭敬敬地道:“属下已派人缀下去了,青儇他逃不了。”

“你倒是机警得很。”夜迦回头,赞许地点点头。

“城主过奖,属下惶恐。” 牟影顿了顿,又道:“刚才收到了消息,那青儇果然没有投向城外的驻军,而是掉转马头向城西檀提长老府第的方向去了。城主真是料事如神。”

夜迦点点头:“青儇久经沙场,战功赫赫,自然不是个笨蛋,出事后内城已戒严,他若要硬闯出城的话,城卫早就把他截下了,更何况现在兵权已不在他手里,去也没用。现下他也只能去投靠另两位长老了。”

“真可惜,青儇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牟影叹道。

夜迦唇角一扬:“是啊,希望大家都能记得,不要再犯他那样的错误。”他微笑着道:“青儇若是不死,就有机会见识一下,我亲自建立的暗罗刑堂了。”

牟影磕头告退了出来,背后衣衫已经尽湿。夜迦城主真是个可怕的人,每次在他面前都会感受到强大的压力,怪不得魔界开始传言,暗罗刹城的夜迦是天魔出世,在这样的城主掌权下的暗罗一族,一定会成为魔域三城中的霸主。

青儇把马留在了檀提府后门外的树林里,然后越墙而入。他对檀提府还是很熟悉的,绕过守卫,径直去翠竹园书房找檀提。

檀提雅擅丹青,书房中挂满了画,一身文士打扮,看上去四十来岁,相貌清隽的檀提手执一管染了颜色的笔,愕然看着穿窗而入的青儇:“青将军?这是吹的什么风啊?”

青儇舒舒服服坐到他的太师椅上,叹息道:“别提了。”

“早上听得你已班师回朝,还想晚上邀你喝酒,怎么现在火急火燎的跑来了?等一下,你怎么受伤了?” 檀提看见了青儇的伤口,把笔一扔,就要喊人拿伤药。

“别叫人,我进来时谁也没看见。” 青儇连忙阻止。

“发生什么事了?这暗罗刹城里还有谁能伤你?怎么把你弄得如此狼狈?” 檀提皱眉道。

“你说还有谁?那人我们越来越惹不起了。” 青儇苦笑着道。

“你是说……” 檀提眯起了眼睛:“夜迦?”

“不是他还有谁?等一下追杀我的人大概就要到你这里来搜我了。”

“你怎么会惹到他的?” 檀提叹息着,倒了杯茶给青儇:“你的伤,要不要紧?”

青儇接过茶盏,摇着头:“一言难尽。我的伤可能会比较麻烦,因为是被夜迦的墨酃剑所伤,等下我自己用符术来治。”

“墨酃剑?他真的敢用这把传说中的极恶之剑?”

“是啊,这把剑威力虽大,但是其实很少有城主敢用此剑,因为用了它的人,会被诅咒之力反噬,通常都不得好死。我听说墨酃剑一直作为圣物被供在祖庙中,不知道为什么,夜迦会拿来用,而且,我还有幸伤在他剑下。”

青儇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以我们暗罗长老的身份,夜迦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檀提安慰道。

“……这很难说。”

青儇沉吟着,决定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檀提:“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千苑城主她……”他的身子忽然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青儇抬头看向檀提,脸色剧变:“你!”

檀提微笑道:“你不该来这里的,青儇。”

青儇用力抓着椅子的扶手,仿佛连坐都坐不稳了:“茶里有毒?”

“是的,那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麻药,自从夜迦城主要求我协同对付你后,我就等在这里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帮忙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檀提装腔作势地叹道。

“你为什么……”

“很简单,我要保住我现在的一切,就只能牺牲你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夜迦他……”

“我不想听。” 檀提淡淡地截断了他的话,自腰畔抽出把锋利的短刀,向青走了过去:“念在我们同僚多年,关系不错的情分上,我就给你个痛快的吧!”

寒光一闪,短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檀提的脖子。

青儇冷笑着,看着豆大的汗珠自檀提的额头滚落:“这个,你也没想到吧?”

“你,你怎么会……”

“你是有名的老狐狸,我怎么敢冒冒失失地喝你的茶?”

青儇手上用力,刀锋已将檀提的脖子割开道小口子,一缕鲜血流了下来:“不想死的话,就送我出去,我知道你有出城的令符!”

“可是现在都已戒严……”

“少玩花样!” 青儇低喝道:“你只说是为了协助追捕我而出城,我不信会有谁来拦你这条夜迦的新走狗!”

“是,是!” 檀提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

“还不快叫人备马车!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拿你做垫背的!” 青儇的手又加了三分力。

“来人啊!备车!” 檀提大叫道。

“莲华,我饿了。”朱离揪揪莲华的衣袖,嘟着嘴道。

“乖,忍耐一下吧,在山里走了这许多天,我身边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吃了。”莲华摸摸朱离的头,安慰道。

“呜……可是我饿得走不动了!”朱离可怜巴巴地看着莲华,又向非云非音那边努努嘴。

“……知道了。”莲华叹了口气,看向非云,伸出手:“拿来。”

非云笑嘻嘻地握住莲华的手:“你想要什么,小华华?放心,只要是你想要的,就连我的五脏六腑都可以拿去。”

莲华的手腕灵活地一翻,把非云的手反拗着,不管他大声呼痛,冷冷道:“叫你拿点吃的来,哪来这么多废话!”

“呜……莲华你好粗暴……”

“呵呵,哥哥,你就把吃的给莲华嘛,老是说些奇怪的话,怪不得莲华要生气呢。”非音在一旁娇笑着道。

“对了,我这里有很好吃的甜糕,莲华你尝尝……”非云拿出个纸包,递给莲华。

莲华看也没看就转手给了朱离,朱离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是两块粉红的糕点:“啊,好象很好吃的样子哦……”

“等一下,”莲华按住朱离的手,看看非音:“非音,这个不是你做的吧?”

“不是啊,哎呀,早知道这么快就追上莲华,我就亲手做几款好吃的点心给莲华啦!”非音有点懊恼地道。

“嗯……不是非音做的,那就说明,吃了不会拉肚子中毒什么的,朱离,你可以吃了!”莲华点点头,松了手。

“……莲华你什么意思……”非音撅起嘴,委屈地道。

“哈哈哈!非音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食物有多么难吃吗?”非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哥哥你好过分!”非音叫了起来,捶打着非云。

“不过,话又说回来,莲华,你带着的这个孩子难道是小猪变的?这么能吃!”非云看着两块甜糕一眨眼的功夫就下了朱离的肚子,好奇地问。

“谁是小猪!我是……”朱离一句话没说完,身上忽然冒起白烟:“啊……”

白烟散去,原地出现了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肥嘟嘟的,甩着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尖是白色的,两只胖爪子还抱着头。

“这个是什么?獾?黄鼠狼?还是狗?”非云好奇地蹲下身,揪住它的后脖颈提起来仔细看。

“放手啦,人家是狐狸!”朱离挥舞四爪挣扎着。

“胡说,哪有这么肥的狐狸?”非云伸手捏着朱离的脸:“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猪狸?”

敢说我肥?这个梁子我们结定了!朱离趁非云不注意,张开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不放,我咬我咬~~~~

“哇,痛痛痛~~~臭狐狸,居然敢咬我,还不快松口!!!”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呢!太过分了,快住手!”

就是就是!欺负动物的都不是好人!朱离用力点头,果然还是非音比较善良啊!

非音款款走过来,自非云手里接过朱离,温柔地把它的毛理顺:“你弄坏它的毛皮就不好了,我正少件坎肩呢!”

“呃?”朱离张大了嘴。

“乖哦,我会把你做成件漂亮的衣服,不会辜负你一身好皮毛的,哈哈哈,美丽的狐皮最衬我这样的美人了!”

朱离发现了一条真理——坏蛋的妹妹一定也是坏蛋……

“呜……哇啊啊,莲华救命啊!”朱离蹬着腿,拼命往莲华那边扑。

“好了,好了,你们别吓它了。”莲华微笑着过来把朱离抱回去:“看把你吓得,他们是开玩笑的。”

朱离气鼓鼓地把头埋在莲华怀里:开玩笑?可恶,魔族的人开起玩笑来都要扒人家的皮啊!

“别生气了,你难道没发现,自己以狐狸的原形状态还能说话么?非云给你吃的可是好东西哦!”莲华拍拍朱离的背,安慰着。

“哎?真的……我还没注意到呢,为什么我是狐狸还可以说话?”

非云甩着被朱离咬破的手指,叹着气:“刚才的‘紫云糕’可是滋养身体,增长法力的好东西,只剩两块了,我可是特地留给我的小华华吃的哦,谁知道……唉,便宜了你这小狐狸。”

原来是这样……嗯,也许他们不是坏蛋……他们只是很变态,不,是奇怪……朱离想着:要不要跟他们道谢呢?

“不过,这么没用的妖狐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喂,朱离你很给狐狸精丢脸哦~~”非音笑着道。

朱离气得毛都要竖起来了,眼珠一转,忽然伸出舌头在莲华的脸上舔了舔:“莲华,亲~”

“朱离你干什么!”莲华捂着脸叫道。

朱离得意地向非云非音做了个鬼脸:“哇哈哈哈~~看看是谁输给我这个没用的狐狸精了?你们亲、不、到!哈哈哈!”

“气死我了!”非云非音一起叫了起来:“不行!我们也要亲!否则不公平!”

“……”

“喂,莲华你别跑啊,慢点,等等我们……”

飞鸿殿外有一片美丽的花海。

因为千苑城主喜欢花。

她费了很大的心血,从魔界和人界移来各色异种花卉,又引来清泉灌溉,布置精巧,将居住的宫殿装扮得有如仙境一般。

但是璎珞却不喜欢,闻着那浓郁的花香,只是让她一阵阵的头晕。

“哪天我一定要踏平这块花田。”她暗暗想着,捏紧了拳头。

“想什么呢?”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忽然自她背后传来,下一刻,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搂到怀里。

璎珞一惊,随后又放松了——是夜迦。她低低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夜迦亲吻着她的粉颈,柔声道:“今天你见了青儇了?”

“是呀,”璎珞象只猫儿一样软软偎在他怀里:“那个青儇真的很奇怪,他站在门那边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好象要把我刺穿一样。”

“是他先抱你还是你先送上去的?”夜迦抚摸着她的头发,问。

“你说呢?”璎珞回眸一笑:“青儇是个很俊的男人哪,既然你说过要安他个调戏我的罪名,所以我就过去……”

“你这个小妖精!”夜迦笑了起来。

“青儇好象被我吓到了,我挨上他身子的时候,他好象被烫到一样跳了起来,直往后退,”璎珞咯咯娇笑:“你说青儇跟你姐姐有暧昧,可真是冤枉他了,我还没见过象他那么害羞的男人。”

“哦?那青儇有没有说什么?”

“嗯……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你还记得那朵花么’?”

“你怎么答的?”

“我思量着,应该是青儇曾送花给你姐姐,你看外面那么多的花……所以我就答‘当然记得,什么时候再送我一朵。’”

“然后呢?”

“然后他就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这样啊……”夜迦沉思起来。

“对了,后来青儇怎么样了?”

“怎么,你还惦记着他?”夜迦似笑非笑地看看她。

“人家只是好奇嘛……说起来,杀了他也真是可惜……要是抓住了他,送给我好不好?”璎珞搂住夜迦的脖子,撒娇道。

“不好。我没准备留他的活口,”夜迦淡淡地道:“不过,青儇倒是从我的天罗地网里溜了出去。”

“咦?真的?”

“青儇居然挟持了檀提长老做人质,众目睽睽之下,我又不能摆明了其实根本不在乎檀提那个笨蛋的生死,所以只得下令放他走,”夜迦冷笑一声:“不过,我已着人追下去了,他中了我的剑,身上带伤,跑不远的。”

“那他也算有些本事了,”璎珞叹了口气:“可惜不能为你所用。”

“我给过他机会了,”夜迦捏着她秀美的下颔,挑眉道:“机会我一向只给一次,他若象你那么乖,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我一向都很乖,你是知道的。”璎珞娇吟一声,紧紧攀附在夜迦身上:“那,你疼不疼我?”

夜迦的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微笑道:“你还想我怎么疼你?”他嘴上在问,一边却已抱起她,大步走向那罗帷低垂的殿内深处……

青儇倚坐地上,背靠着一棵大树,咬着牙,拔出腰畔的短刀,割破已被鲜血染红的右腿裤管。自己虽然侥幸以檀提长老交换得出城的机会,但是一路上暗罗的追杀与埋伏层出不穷,死追不放,自己兵行险着,拼尽法力,用“瞬息千里”之术逃到此地,才暂时得以喘息,身上所负别的伤倒也罢了,腿上中的箭矢却必须马上起出来,要不,这条腿就废了。

因为这是暗罗刹城的穿心龙牙箭,箭头带有倒钩,且喂有剧毒,是最狠辣的临阵武器,所向披靡;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尝到它的苦头。

不过青儇带兵多年,见得它多了,且当时已服过解药,所以并不慌乱,以短刀在箭尾的第二枚铁羽上轻轻一拨,喀的一声轻响,箭头上的倒钩便缩了回去,他狠狠心,伸手捉住箭身,猛地往外一拔,伴随着他的一声闷哼,噗的一股鲜血直喷出来,亮晃晃的箭头上还带着几丝血肉,所幸未伤到骨头。

青儇随手抛下箭,敷上伤药,撕了一块内衫,缚紧伤口,扶着树站了起来。

自己胁持檀提时就已经很清楚,自己将成为暗罗的叛将;而在城门口与夜迦派来的近臣对峙时,更是亲耳听到他宣布了自己谋逆刺杀的罪名,在暗罗刹城的绝杀令下,至今未有人能够逃脱性命。

自己原本的打算是向水俱留城的楼炎求援,他们私交不错,而且不管怎样,楼炎自己的未婚妻有难,他总得插手管管吧?但是夜迦应该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在去水俱留城的路上设了重重关卡,逼得自己只能从人间界绕行,以躲避追兵。

天空传来一声清亮的鹰唳,青儇抬头望着那自由飞翔的苍鹰,不禁苦笑: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怕是只有背插双翅,才能逃脱这拉得越来越紧的罗网吧?

暮色渐沉,青儇望向身后那一片黑黝黝的山岭,深深吸了口气,如果进入山上苍莽的森林中,或许能暂避一时,找到能够顺利到达水俱留城的办法。食物和药品的补给可以用打猎和草药来解决,这些问题对于自己这个常年征战的战士来说,并不在话下,但是……青儇低头看看仍在不断渗血的肩头,皱起眉头:这个剑伤,却有着越来越恶化的趋势。

原以为诅咒之剑的传说是被夸大了的,没想到却是真的,即使自己用了治疗咒伤的符术也没办法痊愈,那么,用了墨酃剑会被诅咒之力反噬的情况,会不会也发生在夜迦身上呢?

青儇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乱臣贼子向来不得好死,夜迦一定会有报应的,如果没有天罚,就由我来动手吧!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

青儇后退几步,拄雪螭枪于地,微笑道:“师妹好剑法。”鲜血不住自他臂上流下,伤得着实不轻,但是他却笑得云淡风清,毫不在意。

千苑提着染血的宝剑,怔怔地站在那里:“师兄,你为什么忽然停手?明明你那一枪会先刺到我……”

青儇不去看她,收起枪转身就走,只听得他低低的叹息:“我怎么舍得……”

“呛啷”一声,千苑手中的剑坠地,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滚来滚去:“师兄……你这是何苦……”

青儇的脚步顿住,半晌,才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背上忽然一暖,却是千苑已不管不顾地自后抱住了他的腰,将娇靥贴在他坚实的背上。

千苑的呼吸隔着单薄的秋衣传到青儇的背部,那么柔和,那么温暖,仿佛渗透进了他的体内,青儇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然后握住千苑的手臂想拉开她:“千苑,不要这样,不可以……”

“青儇……”千苑哽声道:“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为什么?”

青儇脸色苍白,咬着牙道:“你不要逼我,千苑,否则……”他终于回手,将千苑紧紧搂在怀中:“否则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带你远走高飞。”

“可是你没有。”千苑轻声道。

“是的,我没有,因为我不能只想到我们,因为我们都还有我们的责任,你是暗罗之主,而我,是你忠实的臣子,若是我们被发现有这样的牵扯……暗罗不能受这样的打击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千苑终于一点点地放手:“你永远比我想得多,青儇。”

她挣脱他的怀抱,过去拾起剑,淡淡地道:“师兄,以后我们过招比试的时候,你不要因为我的身份而下不去手,你可有想过,我总有独自对敌的一天,那时,是不会有人让着我的。”

“我知道了。对不起。”青儇涩声道。

“你过来,我给你包扎伤口。”

“不用了。”

“过来!”千苑柳眉一轩。

“……嗯。”

隔了几日,千苑将青儇那件染过血的衣衫洗净还他,割破的地方已经仔细地补好了。

“师兄你看,漂亮么?”那雪白的衣袖上绽开了一朵浅粉的花:“因为血渍已经洗不干净了,所以,我补了朵花遮掩一下。”千苑笑得那么甜,完全忘记了缝补的时候,扎到那么多次手指。

“很美啊,” 青儇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会舍不得穿的。”

千苑脸红了,低头道:“你喜欢的话,我……”

“千苑。” 青儇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末了,只是叹了口气:“师父叫我通知你过去,宫里又来人接你了。”

“知道了。”千苑向院外走去,又回眸笑道:“我哪天做了城主的话,你一定要做我最好的部下哦,师兄。”

你那时的眼神,我记忆犹新。

是那么的明亮,坚强,也许,千苑你本就比我坚强。

而我一直在逃避,逃避你,也逃避我自己。

我们认识多久了?十年?二十年?好象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后来,我真的做了你的部下,得你助力,年轻的我,能够继承长老之位,令我的家族重新荣耀起来。

我为了你去攻城伐地,成了暗罗最英勇的“青将军”。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取得,即使你哪天大婚,我也会送上我最真心的祝福。

我只想你快乐,只想你幸福,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时时会在想起你的时候,剧烈抽痛?

千苑,千苑,你现在可好?

青儇叹息一声,睁开眼睛,自枝叶浓密的树上跃下,走到水塘边,洗了把脸。

才睡醒就想起和千苑以前的事来,心乱如麻,看来自己是永远放不下她了。

青儇抬头看看天色,今天继续往密林里走吧,暗罗的人可能已经追来了,因为自己已敏感地嗅到空气中的异样。

他在衣袋里找出伤药,吞了下去,虽然不是很管用,但是也没办法,希望能够撑下去吧。

青儇走出几步,忽然顿住脚步,清晨树林中的空气虽然新鲜,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郁的花香?难道是……

他全身一下子绷紧,因为他听到树林里传来一阵飘忽的笑声:“唉呀呀,一向威风凛凛的青将军,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

“红翼,果然是你。”青儇慢慢回转身,苦笑道:“我就猜到,若是暗罗还有谁能追踪到我,非你莫属。”

离他十几步外的一棵大树斜伸出来的枝桠上,稳稳站着两个看上去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年,身材娇小轻盈,唇红齿白,秀美的容颜一般无二,竟是同胞双生。

只听右边那个娇笑道:“能得青将军一句赞美,真是不容易哪,你说是不是,绛左?”她的声音柔嫩,居然是女的。

绛左接口道:“当然了,绯右妹妹,说起来,我们追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他,青将军也真是厉害呢。”

青儇微笑道:“好说,好说。那潞长老座下专司追踪刺杀的红翼鬼王,一旦出手从不落空,不必如此谦逊。”

“唉,说起来,红翼也有好几年没有见到青将军了。”

“想当年,红翼有幸得见青将军一面,是何等的尊贵骄傲,现在将军虽然落难,但是风骨不减,真是幸甚。”

绛左与绯右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不知从何时起,树林里充满了粉红色的薄雾,花香弥漫,不知又从哪里飞来了一大群五彩蝴蝶,围绕着红翼的身边翩翩起舞,就象是神话中的一对散花仙童。

“红翼,多言无用,你是来捉拿我的么?” 青儇负手而立,悠然道。

红翼足尖一点,双双旋身而下,轻飘飘落在青儇面前丈许处,躬身同声道: “红翼不敢,红翼奉了那潞长老之命,恭请青儇长老随我们回去。”

“回去?”青儇皱起眉头。

红翼看看周围,上前一步,轻声道:“那潞长老吩咐我们告诉您,他知道青将军是被冤枉的,暗罗离不了战功赫赫,忠心耿耿的您,还请青将军回去,共商对付那人的大计。”

青儇轻叹:“现在我已是暗罗叛将,怎么能连累那潞长老?”

“可是将军这样流亡在外,又带着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青将军信不过红翼,有那潞长老的手谕在此。”

绛左从怀里取出一封书函,双手奉上:“长老请看。”

青儇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上几步,伸手去接。

与此同时,一束密集的银针,自绯右的袖底无声无息地射了出来。

这么近的距离,青儇是怎么也躲不开的。何况针上还喂有剧毒。

红翼的脸上,同时露出得逞的笑容。

笑容甫出,忽然冻结了。

青儇仿佛早有防备一般,衣袖轻拂,那丛牛毛细针齐刷刷被卷了去,青儇展开钉满细针的袖子,看了看,抖散在地下,向红翼微微点首:“暗器功夫不错,可惜,绝杀令既出,那潞就绝不会有这个胆子来招惹我,你的话说错了。”

红翼呆了呆,随即绽放出春花般美丽的笑脸:“青将军胆大心细,我们的一些小伎俩当然不入您的法眼,不过,红翼可是领了夜迦城主的严令,您舍得我们完不成任务,回去受罚么?”

“好,很好,” 青儇朗笑一声:“不就是要我的命吗?有本事的话,就来拿吧!”他回手,拔枪,雪螭锋锐。

红翼仍是一脸甜美的笑容:“哎呀,青将军当真要跟我们动手不成?何必呢?”

“你们不必拖延时间,”青儇道:“你们若是在等这蝶花瘴毒性发作,就是白等了,我身带辟毒犀,这小小毒瘴,是害不到我的。”他目光四顾,周围的草木已经在红雾的熏蒸中渐渐枯萎焦黄,又叹道:“红翼蝶花,穿心蚀骨,我虽然长年在外,但是暗罗流传的这句话,我还是听过的,二位的手段,还真是毒如蛇蝎啊。”

红翼“格格”娇笑起来:“青将军,红翼念着昔日旧情,才未下狠着,现在你既这么说,那可别怪红翼得罪了!”

绯右举起衣袖,轻轻摇摆,口中喃喃,声音细不可闻,绛左挥手扬出一片鲜红的细砂,如一层纱网,向青儇洒了过去。

青儇知道红翼一身是毒,这些沙子若是被打到身上,怕要剜下好大一块肉来才成,但是他满腹的怒气正无处发泄,是怎么也不肯退后的,当下持枪的手臂一振,枪尖疾转,绞出一阵龙卷风一般的气漩,将毒砂全部卷入枪底,冷笑道:“你们还有什么鸡零狗碎的暗器,一齐放出来也罢,爷还有事,懒得跟你们多缠。”

绯右的吟唱声忽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而绛左拔出一柄闪着幽蓝光芒的短剑,猛地向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

红衣皓腕,本是赏心悦目的,但是这一刀下去,毫不留情,登时皮开肉绽,涌出的血,竟是墨绿色的!

那蓬绿血尽数淋在了红翼身旁的那群五彩蝴蝶上,成百上千只蝴蝶忽然同时振翅,发出了尖利的啸叫声!

那声音宛如怨鬼夜哭,摧心裂肺,蝶翅上的鳞粉随着剧烈的颤动而四处纷飞,混浊了视线,刹那间,这树林变得有如鬼域般妖异!

红翼厉呼道:“以吾红翼之名,急召我部百蝶化骨大阵,立现!”

蝶群忽然紧紧聚成一团,密得水泼不进,随后又忽然散开,纷纷坠地,化作百余个背生双翼的靛脸鬼卒,手持钢叉,血舌吞吐,将青儇围在当中。

青儇冷静地看着眼前的鬼阵,他知道,这是红翼最精锐的部队了,传说红翼取蝶魄混合生魂炼制鬼卒,看来传言不虚。

“青将军,你虽然武勇,但是单打独斗的话,你是敌不过我的百蝶化骨大阵的,还是少费些力气,乖乖束手就擒吧,红翼说不定还能为你在夜迦城主面前美言几句,给你个痛快。”

青儇冷笑道:“做梦!”手中的雪螭枪如同狂龙出海,猛地横扫过来!

面前的几个鬼卒首当其冲,被挑得远远飞了出去,跌到地上后化作一股青烟,剩下几块破损的翅片。

青儇横枪而立,挑眉傲然道:“不怕死的就过来吧!”


第四章

红雾笼罩的树林里,冲天而起一道雪练也似的白光,绯右用尖哨声指挥着鬼卒们不断涌上前来,被青儇以狂舞的雪螭枪不断挑飞刺穿,凄厉的嘶叫声响成一片。

绛左慢慢用舌尖舔着腕上的伤口,那浓绿的灵血,沾上殷红的唇舌,说不出的诡异:“绯右,你可要好好招待青将军啊,别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他方才使用灵血颇耗法力,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

绯右微笑道:“绛左你放心,他撑不了多久。”

雪螭枪在青儇手里,有如蛟龙般上下翻滚,硬生生冲出条路来,腿上的伤口在激斗中又撕裂了,使他的步子有些不稳,而肩上的剑伤正剧烈地抽痛着,血慢慢浸了出来,青儇扫了一眼,竟然是深紫色的毒血!他咬了咬牙,不能再这样缠斗下去了,自己的体力有限,耽搁不起,他看看在包围圈外掠阵看好戏的红翼,下了决心,枪尖一绞,将四周鬼卒扫跌了出去,横枪抬手,厉喝道:“看我的裂冰风!”

一股寒冷的气旋自青儇的袖间涌出,那是青儇家传的冰系法术,能在瞬间召来冰雪之咒,将敌人冷冻封印起来。

“不好!”红翼尖叫一声,吹哨令鬼卒后退,但是已经迟了,青儇四周的鬼卒都被冻得象石头一样硬,脸部扭曲,全身结起一层冰壳。

青儇气血翻涌,强咽下喉间一口腥甜的液体,他是战士,一向很少用法术,先前自己从魔界脱逃时,强破结界,法力已耗去大半,现在又逆功催动这霸道无比的裂冰风,身体的承受力几乎已到了极限,不能再等,他拔身而起,投入树林深处。

红翼对看一眼,“哪里走!”双双掠起,追了上去。

“莲华,你累不累呀?要不要休息一下?”朱离讨好地用小爪子为莲华擦去脸上的汗珠。

“……还好。”莲华淡淡一笑,继续穿行于林间。

“喂,小狐狸,你都整个儿挂在莲华身上了,还好意思问他累不累?”非云很不爽地瞪着他。

“怎么啦,人家走不动了,要莲华带一段路也不可以吗?”朱离一边充分发挥牛皮糖的黏力,四爪牢牢抓住莲华的衣服,随着他的步伐荡来荡去,一边反驳道。

“嘻嘻,朱离这个样子,好象悬着的一只火腿哦!”非音掩唇娇笑道。

“噗!哈哈哈!果然很象!”非云大笑起来。

“火腿?”朱离爪子一松,滑到地上:“你们……你们……哇~~~莲华,他们欺负我!”

“欺负你?怎么会呢?我们疼你都来不及啊。来,换我来背你好不好?”非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得象只狼。

“哇……不要啊,莲华救命啊!!”朱离一溜烟爬上莲华的肩头,抱住莲华的脖子大叫。

“好了,好了,你们又不是前世的冤家,怎么这么爱拌嘴。”莲华摸摸朱离的头,柔声安抚道。

“哼,莲华偏心,为什么对这只狐狸那么好!”非音嘟起嘴来。

“就是啊,好奇怪,”非云煞有介事地猜想:“莫非,这只小狐狸是莲华跟某只狐女生的?”

“啊!不会吧,哥哥……”非云花容失色:“你说什么?莲华,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白痴哦。”朱离叹着气,老神在在地摇头道。

莲华却象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忽然跃上树梢,只见一只宝蓝色的小鸟盘旋着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莲华从它足上解下一条细薄的帛书,看了看,眉头皱起,一弹指间帛书已无火自燃,他轻轻摩挲着鸟儿的头顶,将它放飞,跃下地来。

“莲华,发生什么事了?”非云收起笑容,问。

莲华微笑道:“没什么。”

“你不要什么都瞒着我们啊。”非音咕哝道。

“既然这样说,那么你先告诉我,前面的那只鹰探,看见了什么?”莲华柔声道。

“啊,哈哈,你发现了啊,”非云尴尬地笑着:“我只是因为怕迷路,所以放它出来探探路而已。”

莲华冷笑一声,仰起头望着在远方天空翱翔的苍鹰,悠然道:“希望你带来的,不止它一只。”

“什么意思?”非云皱起眉头。

“喏,下方煞气弥漫,你那只鹰,还是赶快召回来的好。”莲华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清厉的鹰唳,那只鹰已直直地往下坠去。

“啊!”非音尖叫一声:“乌羽它怎么了?”

“前面有问题,所以乌羽才一直在那里盘旋,”非云纵身往坠鹰的方向追去:“它一定是着了对方的道,我去看看。”

“我也去。”莲华紧跟着掠去:“你们两个待在这里,不要跟来。”

“那个……非音姐姐,我们也去看看热闹吧?”朱离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小声道。

非音眼波一转:“小鬼头,说好了,我们只是偷偷跟在后面瞧瞧哦!”

“嘿嘿,收到!”

“这两个家伙,怎么阴魂不散!”青儇心中暗骂,无论自己用了何种轻功身法,居然没办法甩掉红翼,他们就象附骨之蛆,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看来是存心要把自己迫到油尽灯枯才下手了。想到此处,青儇索性停下脚步,若是这样的话,也罢,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选了株枝叶浓密的大树,躲在树顶,抽出背上的雪螭枪,等红翼追至,来个出其不意。

清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近午时分,阳光灿烂,青儇抬眼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微微一笑。

伤口都已经麻木了,疲劳与饥饿,并不能影响到自己双手的稳定,青儇对自己的枪法准头十分有信心,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战士,更恶劣的情况都遇到过,自己一定要及早脱身……因为,千苑,一定还在等着自己去救她。

树林间有红影一闪,青儇握紧枪杆。

红影越来越近。

近。

“嗖”的一枪,直射向那道红色身影,将之牢牢钉在地上。

“不好!” 青儇暗叫,那身影竟然是幻术所化,自己钉住的,只是一只红色的大蝴蝶,已四分五裂。

“嘻嘻。”红翼站在他方才躲过的树梢上,笑得好甜。

青儇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红翼鬼王,果然好手段。”

“青将军,你逃不了了,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红翼的声音娇嫩,样子纯洁又天真,怎么想象得出,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鬼王?

“想要青儇的命,自己凭本事来拿吧!” 青儇手中雪螭一摆,闪出千百道枪影,向两人攻去。

“一,二,三,倒!”红翼不躲不避,齐声念着,眼睛已变成了诡异的鲜红色。

“蓬!” 青儇居然真的自半空中跌到了地上,跌得颇重,腾起一片落叶尘土。

“嘻嘻,你还是中了我们的招了,青将军。”红翼搂抱在一处,笑着跳跃下地。

“你以为你有辟毒犀就没事了么?”

“我们可是在蝶花瘴里又混合进了蚀骨散与金蚕蛊呢!”

“刚才你与鬼卒缠斗时,蛊毒早已经循着你的伤口进入你的体内了。”

“我们故意追着你跑,让你体内的毒性发作。”

“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好象有千万条小虫在啃咬你的皮肉,钻入你的骨髓?”

“好痒啊,好麻啊,好疼啊……”

“没救了,没救了,我们把他的头割下来带回去邀赏吧?”

“嘻嘻,好啊,夜迦城主一定会好好封赏咱们的。”

绛左与绯右心意相通,说的话就象是一个人自问自答一般,说到得意处,同

时大笑起来。

“休……想……”

青儇咬着嘴唇,竭力让自己从穿心蚀骨般的剧痛中清醒过来,手中牢牢握着雪螭枪,慢慢地,支撑着站了起来:“我……绝不认输……”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直流下来。

“哎呀,还要垂死挣扎吗?”红翼笑着走近他:“你已经输定了,连命都输给了我们,知道么?”

“那可不一定。”红翼的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他不必认输,因为我来了。”

红翼与青儇都吃了一惊,他们相互对峙,本就对四周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有人忽然靠得这么近,却居然都没有觉察。

红翼眯起眼睛,看向漫天纷飞的落叶中,静静站着的那个黑衣少年。他的肤色莹润苍白,宛若亘古不化的冰雪,他的面貌韶秀清丽,眼神却冷冽得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红翼向他露出一脸甜甜的笑容。

莲华不答,扫了一眼青儇,又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浮动的香味,微一皱眉:“蝶花瘴、金蚕蛊、蚀骨散,混合了如此奇毒来对付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你们的手段还真狠哪。”

“咦,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红翼吃了一惊,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居然有人识得他们的毒?

“你们别管我们是谁,说,是谁伤了乌羽的?”非云自林后出现,怀抱着一只翅膀流血的黑鹰,怒气冲冲地道。

“原来这是你家养的啊?”红翼掩嘴笑了:“谁叫这只扁毛畜生那么讨厌,老是在我们头上转来转去的,活该!”

“非云,等一下,”莲华拦住非云,递给他一丸红色的解毒药:“含在舌下,你就少说几句吧。”

“那你呢?”

“这点毒还毒不到我。”莲华微笑道。

非云乖乖地把药含在嘴里,但是要他少说话却是不可能的,一转眼他已经吃惊地指着青儇大叫了起来:“哎!你不是暗罗的青将军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青儇苦笑着点点头:“你好,遮罗那城的卓非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红翼的脸色变了:“卓非云?你就是遮罗那城的非云王子?”

非云转头打量着红翼,恍然道:“你们就是红翼鬼王吧?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红衣红颜,而且心狠手辣得紧啊。”

“非云,他们都是暗罗的人?”莲华皱眉道。

“是啊……”非云抓抓头:“这个青将军,青儇长老,可以称得上是暗罗的第一战将了,我和他以前见过几次面,还切磋过功夫呢,他为人也很不错……喂,莲华你不会准备把他们全都……”

莲华淡淡一笑:“你放心,不会的。”

红翼默契地对视一下,双双恭身向非云施礼:“非云王子,暗罗刹城的红翼这厢有礼了。红翼今天在这里执行暗罗绝杀令,还请王子高抬贵手,不要阻挠我们动手。”

“绝杀令?杀谁?青儇么?”

“青儇长老谋逆刺杀夜迦城主,阴谋败露,我们暗罗刹城已颁下绝杀令,任何人看见他,都可以将他就地处决。”

“青儇叛变?不会吧?”非云讶道。

青儇轻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青儇,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那,要不要我替你料理了他们?”非云摩拳擦掌地道。

青儇微微一笑:“不。”他依旧站得挺拔笔直:“我的事,不要你插手。即使红翼该死,但是也不能让他死在别族的手里。”

与此同时,在数十步外的大树上——

“非音姐姐,这个人为什么不要非云帮忙?他明明受了重伤啊。”朱离嘟哝着。

“就因为是我们,所以他才不能让我们插手,我们是遮罗那城的王族,如果我们为了已是叛将身份的青儇出手,就意味着遮罗那城与暗罗刹城敌对,会给两族带来矛盾,而青儇更是坐实了叛徒之名。”

非音细声解释道。

“呃,真复杂……”朱离摇摇尾巴:“不过,那对穿红衣服的双胞胎,长的好象很不错的样子呢。”

“嘻嘻,你是说红翼啊,谁若是喜欢上他们,只怕是离死在他们手下的时候不远了。”

“哇,真的吗?”

“红翼是暗罗有名的杀手,成名已有数十年,虽然相貌那么嫩,但已经是老妖怪了,”非音笑道:“听说他们爱吸食少男少女的鲜血来养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哎呀,那么这个青将军岂不是危险了?”

“不会的,”非音微笑着,脸上散发着骄傲的光彩:“因为有莲华在。”

“请你让开,小兄弟。”青儇对拦在自己面前的莲华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插手这件事会给你惹上麻烦的。”

“我的麻烦已经不少了,”莲华居然笑了笑:“我不是遮罗那城的人,你大可放心。”

“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红翼尖声道。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莲华冷冷地道。

“为什么呢?”红翼媚笑起来:“我如此美貌,你就不动心?”

“我本来倒也想怜香惜玉,但是一想到你的年纪已老得烧不酥,居然还在这里扮少男少女,就恶心得想吐了。”莲华悠然道。

“哇,莲华的嘴巴还是这么毒啊,”朱离吐舌道:“那两个老妖怪一定快被气疯了。”

果然,红翼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气得全身发抖:“我要杀了你!”

“错!”莲华的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是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碎邪金已出鞘,一道金色的寒光,夭龙般射向红翼。

与此同时,青儇的雪螭枪幻化出千重枪影,银光厉闪。

红翼大惊,凌空急退,金银的光芒交织着追击而至。

“叮叮——”两记金属的交击声同时响起,绛左绯右各持一对分水蛾眉刺,护在胸前。蛾眉刺上闪着幽幽蓝光,明显是淬了剧毒,即使是只被划破一点皮,也够受的了。

莲华斜睨一眼青儇:“你中毒已深,还妄动真气,难道真的想死在这里?你就没有牵挂的人么?”

青儇身子一颤,豆大的汗珠滚落:“我……”

红翼枭笑一声,口中念念有词,催动蛊毒,青儇大叫一声,竟痛得跪倒在地,双手紧抱腹部,渐渐有鲜血自五官七窍中渗出来。

莲华厉叱一声,碎邪金剑芒暴长,将躲闪不及的绯右手臂割开一道血口,剑锋一转,又削下一片绛左的发丝,喝道:“非云,快将青儇带到呼吸不到毒气的地方去,先护住他的心脉!”

“好!”在旁掠阵的非云冲上前来,一把将青儇扛在肩上,往树林外奔去。

“青儇休走!”红翼竟全然不顾莲华的剑芒袭来,挥舞着蛾眉刺,齐齐向青儇扑去。

“给我站住!”莲华剑光如电,一眨眼间已拦在他们面前,数十招疾风骤雨般的过招,将红翼击打得不住后退,蛾眉刺双双脱手横飞,“夺”地钉在树木上,入木三分。

“你……你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红翼嘶叫。

“我是……闇焰莲华,”莲华微笑道,剑光映得他的眉目森森,他收起剑,双手结印,修美白皙的指间燃起了一朵小小红莲,缓缓道:“一切魔道,人与非人,挡我者,死!”

“青儇,你还好吧?千万撑住啊!”非云在树林外的草地上将青儇小心地放下,将挟着的乌羽放到另一边。”

青儇剧烈抽搐着,脸色青黑,唇边都是血沫,抓紧非云的手道:“卓……非云,如果我不行了,请替我……告诉水俱留城的楼炎,请他去救……咳咳……千……”

他的脸,忽然变得火一般彤红,非云一惊,却发现原来是被树林里发出的强烈红光映照成那样的,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随之而来一声巨响,连大地都在震动,方才的那片树林全部倒塌了下去,非云顾不上青儇,跳起身来一边大叫着:“莲华!”一边向树林里冲了过去。

尘土飞扬中,渐渐出现了一个身影,却是莲华,一手横抱着非音,一手倒提着朱离,慢慢走了出来。

“莲华!你没事吧!”非云冲上前抱住他:“你吓到我了!”

“喂,放手!”莲华冷冷地将非音塞给他:“你的宝贝妹妹明明看见我在结红焰莲花印,居然笨到不赶快逃走,若不是朱离大叫救命,就跟红翼他们一起化作飞灰了。”

“啊,那她有没有受伤?”非云紧张地检视着怀里的妹妹。

“有我在,她怎么会受伤?”莲华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她只是震晕了,让她躺平休息一下就会醒的。”

“呼……那就好,”非云松了口气,让非音睡在草地上,又接过朱离,让翻着白眼的小狐狸也躺好,一边道:“莲华,你去看看青儇吧,他的情况很不妙。”

莲华冷哼了声:“谁叫他爱逞强,中了毒还硬拼内力,现在只怕毒已入腑了。”说着,坐在青儇身边,先拿了颗丹药喂入他口中,才拉起他一只手把脉。

“莲华,能救的话你就救救他吧,我知道你恨暗罗的人,但是他人不错的,而且……”

“吵死了,闭嘴,”莲华皱起眉头:“奇怪……他的脉象怎么是这样的……”

“怎么了?”非云好奇地道。

莲华沉吟着,仔细打量着青儇,又道:“非云,麻烦你拿水袋来,我要为他洗一下伤口。”

“那个……还是解毒比较要紧吧?外伤的话……”

“快拿来!再罗嗦我就不管他了!”

“啊,好,好,我知道了。”非云拿来水袋,莲华却不接,青儇的左肩已全被紫血浸透了,衣衫粘连在一起,莲华自非云腰间拔出短刀,只一刀,就将他肩胸处的的内外衣衫全部挑开。

“哇啊!”非云大叫了起来,手抖抖地指着青儇:“怎么……怎么可能……”

“是啊,真看不出来,”莲华嘴角一扬,笑了起来:“暗罗赫赫有名的青将军,居然是个女的。”

昏迷中的青儇仿佛也能感受到伤口的剧痛,轻轻呻吟着,侧过头去,被自己咬破的唇上都是殷殷的血,几缕长发散落在她清秀的脸旁,在这样无助的时候,她所有的坚强与骄傲都消失了,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温婉柔弱。

莲华指间摩擦起一团小小的白焰,按上了青儇的肩头,青儇微微一颤,伤口竟象人的嘴巴一样绽开个口子,涌出一股黑血来,将那点白焰完全吞没了。

莲华皱眉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她不光是中毒,还被咒伤了?”

非云吁了口气,蹲在莲华身旁:“真是没想到啊,想来她一定撑得很辛苦。”

莲华想了想,道:“你去把非音叫醒,过来帮忙。”

“你……是不是要支开我,做一些奇怪的事?”

莲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你若再不闪开,我保证马上就会有奇怪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非云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暗罗的咒术是很厉害的,莲华,你要小心点。”

“我知道。”莲华应了,双手疾结法印,口中喃喃念咒,一朵比先前白焰大上许多倍,莲花般大小的火焰出现在他掌上,忽涨忽缩地跳动着,莲华双手下按,整朵白焰一下子钻入了青儇的伤口中,青儇的伤口顿时高高坟起,莲华骈指如刀,在上面划过,青儇大叫一声,一蓬紫血自肩上急射而出,落到地上,竟转为暗金色,有条小小的虫子在血泊中蠕动着。

莲华徒手捉起那条金色的虫子,捏成肉泥,抹匀在掌心,徐徐将手按上青儇血肉模糊的肩头,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涌出的紫血渐渐转为鲜红色,莲华的脸色却愈显得苍白,口中念咒更急,手也在微微颤抖,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半晌,他收回手,血已止住了,本来溃烂开裂的伤口居然已经合拢,皮肤呈现出一块粉红的皱褶来,他取出一颗药丸塞入青儇口中,又去处理她腿上的箭伤。

“莲华,”非音柔柔地在他身后唤了声,用一方雪白的汗巾替他擦汗:“你辛苦了。”

莲华向非音笑了笑:“她没事了,我不方便动手,你帮她包扎一下吧。”掩着唇轻咳了几声,站起身来走开。

“莲华,你的脸色很不好呢,”非云迎上来,担心地道。

“我很好。”莲华淡淡一笑,非云眼尖,一把拽住他背在身后的衣袖,拉到面前:“这是什么!” 袖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烦死了,你放开!”莲华薄怒,用力一甩手,非云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莲华……”非云怔怔地唤:“你是受了伤,还是……”

莲华脸上掠过一丝歉意,低头道:“先前的红焰莲花印已经耗了我不少法力,为了救青儇又强催白莲花焰,所以有些……你别担心,我死不了。”

非云从怀里拿出个小玉瓶,塞到他手中:“这个是我遮罗那的疗伤归元圣药,你拿去服用。”

莲华摇着头:“我不要,我自己有药。”

“莲华!”非云低吼了一声,又将声音放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你吐血了,你修习的明明是正法,为什么施用后却这么伤身?你到底……”

“非云,”莲华冷冷地道:“这个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他的话比刀还锋利,将非云接下去要说的话全部切断。

非云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莲华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头看看他,皱眉道:“真是婆婆妈妈的,拿来!”伸手自非云手上夺过玉瓶,倒了两颗药丸出来吞下,又将瓶子塞还给他:“以后若再受伤,我会记得跟你要的。”说到后来,莲华的脸上已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个……好吧,不过,我会尽量不让你再受伤的!”非云松了口气,认真地道。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莲华望向碧蓝的天空,喃喃道。

“荇儿,荇儿……”

是谁?谁在叫我?这个已经快要被我自己忘却的名字?

我坠在一片深海般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我已经死了么?可是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痛楚,那来自肉体与心底的双重剧痛。

“荇儿,为什么死的是你哥哥而不是你?为什么你不是男孩子?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残酷的话语,是娘亲,不要,娘,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儇儿既死,我们这一支,没有希望了……”

是爹的声音,雄浑苍老,满含着失望与悲痛。

是了,是在我十岁那年的秋天,长我一岁的儇哥哥,暴病身亡。

母亲抱着哥哥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我上前劝慰,她却说了那样的话。

恰似一桶冰水淋下来,我全身的热气好象全部消失了。

是的,我们青之一族向来男丁不旺,势力在几大望族中是最弱的,父亲是族中名将,一直在着力培养儇哥哥,希望他长大能够接掌长老之位,可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夺走了我们的希望。

我默默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与儇哥哥那张酷肖的脸,上面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狠狠地将眼泪抹去,我发誓我绝不再哭,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做个绝不输给任何人的战士,我要变得足够强,可以保护我的家族,不惜任何代价。

在父母的默许下,我顶替了儇哥哥的身份,死去的,只是那个柔弱的青荇妹妹;我烧了心爱的诗书画卷,一个战士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是兵书与刀剑;我放弃了女人的一切,疯了一般的想让自己变强。

也许,我本来会变成一个嗜血的疯子,幸好,我遇到了她——千苑。

千苑是我的师妹,我的师父静玄公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在父亲去世后,已是个翩翩少年的我投入他的门下,研习雪螭枪法。

我永远记得我们初遇时,梳着可爱双鬟的千苑怀抱瑶琴,望着我微笑道:“你看起来很不快乐呢。”

是啊,我不快乐,但是,只有她,能让我展眉。

那个温柔美丽,兰心蕙质的千苑。

虽然她贵为暗罗未来的城主,但是她也有很多心事,比如失踪的弟弟,比如几大家族与长老之间的明争暗斗,波澜暗涌,但她的笑脸永远是那么明媚,如同阳光一般,照进我的心底。

放心吧,千苑,其实我并不是为了暗罗而拒绝你,我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我只要远远看着你的笑容就心满意足了,我会永远守护你的,永远……

青儇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只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哎呀,她醒了呢,莲华,哥哥!快来呀!”

青儇睁开眼睛,面前环绕着好几张脸,那对金发蓝眸,俊美而相似的脸是卓非云和他的妹妹,那清秀冷漠,带着几分倦意的脸是属于那个黑衣少年的,而靠得最近,几乎嗅上自己的脸的居然是……一只红毛狐狸?

“莲华,他身上一点脂粉味都没有,怎么会是女人啊?”朱离嘟起嘴抱怨着。

“你说什么?”青儇吃了一惊,坐起身,发现伤口都被包扎妥当,知道自己的身份被看穿了,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是谁……”

“是他,”非云笑嘻嘻地指着莲华:“是他救了你哦,还为你治了伤,你不谢谢他?”

青儇瞪着莲华:“谁要你救!多管闲事!”

“喂!你怎么不识好歹啊!莲华为了救你……唔唔!”朱离呲出一口小白牙,凶巴巴地向她吼着,却被莲华提着脖子揪回来,捂住了嘴。

“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想活下去。”莲华淡淡地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坚持着不肯倒下去,你一定有很想守护的人。”

“好了好了,”非云用力拍着青儇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因为被我们知道了你是女人,所以心里不舒服,其实你不必介意啦,至少我还是把你当男人看的!哈哈哈!”

“是啊是啊,你还是做男人的样子比较帅嘛!”非音娇笑着,还向青儇飞了个媚眼。

“就是嘛,她哪里象女人了,简直比非音还凶,要是穿上裙子,一定吓死人……”朱离表示赞同地点点头。

“臭狐狸,皮痒了是不是!”非音叫了起来。

“哇!莲华救命啊!”朱离钻进莲华的怀里,却示威般向非音摇着尾巴。

“何苦来,你又惹非音做什么。”莲华拍拍朱离的头,含笑道。

青儇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莲华:“请问尊姓大名?”

“莲华,白莲华。”

青儇脸色一变:“你就是那个专与暗罗作对的闇焰莲华?”

“没想到连大名鼎鼎的青将军也知道在下的存在。”莲华微笑道。

“你不是很恨暗罗的人么?连娉娜和十手都死在了你手下。”

“还要再加上红翼。”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也是暗罗的人。”

“现在你已经不是了,”莲华深深看着她:“暗罗已经把你抛弃了。”

“你怎么知道……”

“虽然我在这里,但是暗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略知一二的,”莲华望向天空:“你是女人,怎么会去非礼千苑?更不会毫没来由地去刺杀夜迦。你被他们冤枉成这样,还不死心,还要为暗罗卖命?”

“我永远不会背叛暗罗刹城的。” 青儇平静地道。

“但是你已经是暗罗的叛将了。”非云插了一句:“暗罗已经对你下了绝杀令,就是逼你入死路,真不懂你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青儇轻叹道:“我是为了她……千苑城主……”

“为了那个诬陷你的女人?”

“不!” 青儇霍然抬头:“那个不是她!”

“哦?”莲华微微皱眉:“这是从何说起?”

青儇自知失言,咬着嘴唇不作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准备去水俱留城投靠千苑的未来夫婿楼炎?”非云沉吟着道。

“你倒也不笨嘛,非云。”莲华笑道。

“……我不是去投靠他,我只是想请他援手,帮忙做一些事情。” 青儇道。

“但是据我所得的消息,夜迦似乎已料到你有这个意图,已经在所有往水俱留城去的道路上设下了埋伏,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是冲不过去的。”莲华悠然道。

“冲不过去,也要冲冲看。” 青儇沉声道。

“这个办法不好,”非云摇头叹着气:“以你现在的状态,很可能是去送死,不如,你跟我们走吧,也许可以寻出别的方法去水俱留城。”

“你的意思,是想拉我入伙?”青儇笑了起来:“你们遮罗那城与暗罗刹城的关系一向不错,为什么现在要与暗罗作对?”

非云笑而不言,只是看了看莲华。

莲华轻轻摩挲着朱离柔滑的背毛,听着小狐狸舒服的呜呜声,淡淡地道:“青将军,你决定了么?”

青儇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就在大家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展现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我跟你们一起走。”

“铮錝”一声,千苑流云出岫般的优雅琴声蓦地停住,琴弦竟然断了,将她柔细的指尖划破一道血口,千苑将手指含在口中,回头望向门口,却是夜迦阴沉着脸站在那里。

“原来是有人窃听,怪不得琴会断弦呢。”千苑一笑。

“我还以为是你心乱了,才弄断了琴弦。”夜迦走了进来,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你的师兄,也就是长老青儇,阴谋刺杀我未遂,现已逃亡在外,我已颁下绝杀令,誓取他的性命。”

千苑垂下眼帘:“你特地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以为,你会很关心青儇的。”夜迦微笑道:“可惜,他活不了多久了。”

千苑幽幽叹息一声,推琴而起,伴着金属细微的声音,慢慢走到夜迦面前,凝视着他,忽然一扬手,向他脸上掴去。

当然她是不可能打得到夜迦的,下一刻,她那纤细的皓腕已被夜迦牢牢握住,千苑所有的冷静全不见了,满面的怒色,挣扎着大叫:“你若是敢动青儇,我做鬼也不饶你!你给我听清楚!夜迦!”一边又抬腿去踢他。

夜迦冷笑:“你疯了么?”手往外一送,千苑跌在地上,被锁链穿过的双肩伤口因她的激烈举动而破裂,鲜血汩汩流出。

“不准!我不准你杀青儇!”千苑竟象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楚,嘶声大叫。

“真是没有想到,”夜迦故意叹了口气:“原来姐姐真是喜欢青儇的,你若早说该有多好,说不定我还会留他一命……现在,好象有点晚了。”

千苑颤抖着从地上抬起头,娇靥上已是布满了泪水:“夜迦,我求求你……不要杀青儇……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手下留情……”

夜迦满意地笑了:“真的?我叫你做的事,你真的会照做?”

“是……是的……”

“好,那么请你写一封手谕给綮松城的云自在王,让他听从我的调度。”夜迦微笑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虽然一直游离在暗罗刹城的中心权力外,跟我们都很疏离,但是你这个表姐的命令,他还是会接受的。”说着,他温柔地将千苑扶起坐好,取出一张素帛,铺平在千苑苍白如死的面前。

“姐姐,我替你磨墨,好不好?”夜迦柔声道:“为了青儇,你会乖乖地写这封手谕的,是不是?”

千苑死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啊,我们终于走出这片山林了。”非云伸了个懒腰,回头望望来时那崎岖的山路,心情大好。

莲华点点头:“大家都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必了。” 青儇冷冷地道:“赶路要紧。”

莲华看看她,眼中带了点笑意:“也好,再往前三十里有个逍遥镇,我们若是走得够快,晚上就能够在那里投宿了。”

“什么?还有三十里?好远啊!”朱离惨叫起来。

“喂,爬在别人肩上的家伙没有说这个话的资格!”非音扯扯朱离的耳朵:“老是要莲华背你,害臊不?”

“呜……放手啦……人家体弱走不动嘛!”朱离哼哼唧唧地道。

“是你吃太多了吧?下次让你用‘滚’的好了,胖毛球。”非云笑嘻嘻地道。

“谁是胖毛球!”朱离张牙舞爪地大叫。

于是这一群看起来十分之奇怪的人和动物,在吵吵闹闹中一路行来,终于在薄暮时分抵达了逍遥镇。

逍遥镇是个小地方,但是因为靠近往来通商的大道,颇有几家客栈饭馆什么的供来往客商打尖休息。镇上挺热闹的,莲华他们各自用斗篷丝巾将面貌遮掩起来,以避人耳目。莲华好象很熟悉这个地方,轻车熟路地带大家在小巷中穿行,不一会儿已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大家立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气味——好热,好辣,好香,就象有只小爪子在喉咙里爬,立刻勾出了大家的馋涎,也不知道是什么食物?

哎,难道莲华是带我们打牙祭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可是看这家店油腻腻的,又脏又破,连个店幌子都没有,又实在不象是有好东西吃的样子。

莲华笑了笑,带头走了进去,店里横七竖八摆着几张旧木桌子,居然还有十几个人在埋头吃东西,油腻的柜台上,睡着一只打盹的大花猫。

莲华他们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衣服里可以绞出三斤油来的店小二伸着懒腰,慢吞吞地走过来:“要几碗?”

“什么几碗?”已经变成人形的朱离抢着道。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你是第一次来的吧?我们这里只有糊辣汤卖,你们要几碗?”

“糊辣汤是什么东西?”非音好奇地问。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眯眯地道:“糊辣汤啊,就是糊辣汤,你吃了就知道了——几碗?”

莲华轻咳一声道:“我要——糟溜鱼片、鸡火干丝、荠菜笋片,再来碗嫩蚕豆做的碧云羹。”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莲华脸上。

有没有搞错啊,不是说了这里只有一样东西卖的么?何况莲华所说的这些江南风味菜,虽然不是很名贵,但是在这样的小地方,怎么可能会有?

“莲华?”非云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你没事吧?”

店小二的脸在抽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客官,你是来寻开心的吧?”

莲华居然还能微笑:“不,我只是来找你们老板的。”

“我们这里没有老板。” 店小二翻着白眼道。

“没有老板,总有个老板娘吧,我记得很清楚,长得好象还是很不错的呢。”莲华悠然道。

店小二瞪着他,半晌,忽然大声叫道:“老板娘~~~~有人找你~~~~你还不快出来~~~”

“咻”的一声,从店堂后面的厨房里飞出一把菜刀,好象长了眼睛一样往莲华这桌的方向飞来,店小二哇哇大叫着闪开一边,却被莲华用手指如同挟一片羽毛般轻轻夹住刀锋,缓缓放在桌上。

与此同时,一个脆生生如同新拗水萝卜般的声音响起:“小卫子,谁让你大呼小叫的了?吵走了客人怎么办?”

门帘一掀,眼前一亮,从厨房里走出个俏生生的女子来,瓜子脸儿,细长的眉眼,一身鲜红衣裳,看上去就象根红辣椒,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

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好象要说什么,但是一看到莲华,忽然怔住了:“你……”

莲华微笑着站起身:“眉姐,一向可好?你看上去一点也没变。”

被莲华叫“眉姐”的女子柳眉一挑,厉声道:“臭小子!”只见红影一闪,向莲华直扑过来。

非音想拦,却被青儇拉了下袖子,低低道:“无妨。”

只见眉姐已揽着莲华的肩,用力揉着他的头发和脸:“一走就是三年!你小子还记得回来呀!”

“我这不是回来看眉姐了么?”莲华虽然象被她搓面团一样揉捏,却笑得好开心的样子。

“哼!你回来一定没好事!”眉姐一撇嘴,又看看非云他们:“他们是你带来的朋友?走,都给我去后面说话!”

穿过热气腾腾的厨房,后面居然是个幽静的院子,再过去,是座三层的楼房,天已经黑了,有不少房间已经掌灯了。

眉姐把莲华他们带到三楼东首第一间房,立刻有小丫头送上了茶水点心,眉姐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莲华,也不说话。

“眉姐……”莲华唤了她一声,有些犹豫:“我这次来,住一个晚上就要走的。”

“我知道。” 眉姐淡淡笑道:“我这里当然留不住你,”她那俏媚的眼波变得如刀一般的锋利:“你是不是又要入魔域了?”

莲华沉默了一会:“是。我要去綮松城。”

“綮松城是往魔界的入口,半阴半阳之地,这几日据说防卫得更加森严了,好象在通缉什么人。”眉姐锐利的目光在莲华他们身上一扫:“你们这样子,是混不进去的。”

“所以,更要请眉姐帮这个忙了。”莲华微笑着,好象知道眉姐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眉姐叹了口气:“小莲既然开口,眉姐是不会让你失望的,也罢,我会为你想办法的,”她站起身:“我去筹划筹划,你们先在这里歇着,我马上叫人送晚饭来。”

“那个……能不能也弄点糊辣汤来尝尝?好象很好吃的样子……”朱离嗫嗫地道。

眉姐看了他一眼,笑了:“糊辣汤?莲华啊,你这个朋友好象是妖兽吧?”

“是啊,朱离是个有点笨笨的孩子,你不要理他。”

“喂!我哪有……”朱离眼看着眉姐出去了,失望地道:“人家没吃过这个,只是想尝尝嘛!”

“是啊,我也想试试看呢, 刚才在外面,那些人都吃得很香的样子呢。”非音撅着嘴道。

“其实糊辣汤不过是用豆筋、木耳、黄花、粉条,肉,再加一点辣子麻油,一起煮得粘乎乎的汤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莲华缓缓道:“只不过,因为那个肉的关系……你们是吃不得的。”

“为什么?” 非云也有点好奇了。

“因为那是魔物的肉。”莲华冷冷地道:“而你们都是魔族,同族不能相食。”

非云皱眉道:“魔物之肉?那是从哪里来的?”

“眉姐居然卖魔物之肉给人类吃?”非音掩唇低呼道。

莲华微笑道:“据说味道不错,又滋补,当然吃的人是不知道的。”

“你那眉姐,倒是手段了得。”非云叹了口气。

青儇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忽然道:“此间已近綮松城,山林间偶有魔兽出没,眉姐想必是猎魔者,兽肉无处打发,索性就烧来做汤卖了。”

“猎魔者?”朱离瑟缩了一下:“莲华,眉姐不会把我抓去做汤吧?”

“怎么会,”莲华失笑道:“眉姐捕杀的都是凶暴的大家伙,怎么会看上你这只小狐狸。”

“呼……那就好,”朱离松了口气:“莲华认识的人好象都很厉害啊。”

“眉姐是很了不起的……我有一次混入魔界被发现,受了伤逃到这里,是眉姐救了我,我留在这里养了半年的伤,还兼做了几个月的跑堂。”莲华回忆起以前的日子,嘴角浮上笑意。

“呀!莲华做过跑堂?”非音惊呼一声:“真可惜,人家想看莲华端盘子的样子呢!”

“是啊是啊,”非云跟着起哄:“莲华做堂倌的样子一定很可观,哈哈哈!”

“那时我若是见了你这样无赖的客人,一定会把糊辣汤扣到你的头上。”莲华笑道。

不多时,已有人送饭菜上来,送菜的还是刚才那个跑堂的小卫子,糟溜鱼片、鸡火干丝、荠菜笋片、碧云羹……刚才莲华所说的菜居然一样不少,还多了两样新鲜时蔬,一大锅香粳米饭。

莲华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眉姐居然真的弄了这么一大堆吃的,可真是叨扰她了。”

小卫子放下饭菜,抽身便往外走,嘀咕道:“知道就好,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羊牯,眉姐那么辛苦还跑来麻烦她……”话未说完,脚下一绊,跌跌撞撞地冲前了几步,差点摔个狗吃屎,大怒回头看时,几个人都在埋头大吃,谁也没理他,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摔门出去。

莲华轻轻敲了敲朱离的头,朱离吐吐舌头嘻笑道:“莲华,我帮你盛汤吧!好鲜美哦!”

“淘气!好好吃你的饭吧,别捉弄人家了。”莲华拿掉粘在朱离脸上的饭粒,摇头道。

“莲华,我帮你盛饭……”非音将一碗装得高高的米饭端到他面前:“你都要吃下去哦!”

“谢谢你,非音,你在塞外难得吃到这样的江南小炒吧?多吃点哦!”莲华温柔地笑着为她夹菜。

“真好吃,菜做得很地道啊……哎,莫非莲华和眉姐都是江南人氏?”非云随口问道。

莲华沉默了一下,道:“眉姐是中原人,而我……已经离开江南很久了。”

“看来江南真是个好地方,起码东西就特别好吃,莲华,以后你带我去江南好不好?”朱离两腮被饭菜撑得鼓鼓的,含糊地道。

“哇!我也要去!”非音笑道:“我要去看小桥流水,樱桃芭蕉!莲华,说定了,一定要带我们去江南哦!”

莲华轻叹一声:“好啊……如果这件事解决后,我还活着的话,一定带你们去……”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非云用力揉揉莲华的头发:“有我们帮你,不会有问题的,莲华你就放心吧!来,多吃点,你越来越瘦了!”

“是啊是啊,莲华吃这个!还有这个!”三个人抢着为莲华夹菜。

“那也太多了吧,你们是想撑死我么?”莲华望着被饭菜堆得象小山一样的碗苦笑。

青儇微微笑道:“受欢迎可真是件辛苦的事啊。”

吃完饭,有小丫头来收拾了碗盏下去,送上茶水。又过了会儿,眉姐来了。

“眉姐,怎么样?”莲华问。

眉姐微笑道:“没问题。我这里有一批客人明天要入綮松城,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你们几个稍微改下装扮,跟着他们一起混进去就可以了。”

“他们是什么路数?现在还能拿到入城的许可?”莲华疑惑地问。

眉姐掩唇娇笑道:“明天你就知道了,别管那么多,今儿晚上,你们就先安心歇息吧。”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这是什么!”一声惨叫,从莲华他们的房中传来。

非云拎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手抖抖的:“不会吧……眉姐,这件好象是女人的裙子啊!”

眉姐笑嘻嘻地道:“啊,我没告诉你么?那批要进城的客人都是歌姬,是去为綮松城的云自在王祝寿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全扮成歌姬?”非云又惨叫了一声。

“不扮的话,你们根本没办法通过城门口的盘查。”眉姐不紧不慢地道:“我看你们几个的模样都长得不错,应该能混过去,不过这两个小伙子……”她一指非云和青儇:“可能胭脂水粉要多涂点。”

“胭脂……还有水粉……”非云趴在桌上不动了:“我不要。我这辈子没这样丢人过。”

青儇却丝毫不介意,接过眉姐手中的花裙子,展开看看,微笑道:“我倒真是没穿过这种衣服,眉姐,等下你可要给我化个漂亮点的妆,我可不想被认出来。”

“哎呀,还是你听话,真乖。”眉姐笑着拍拍她的肩表示赞许,又四顾张望:“莲华呢?他说去换衣服的,怎么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你塞给他的是女装啊。”朱离慢吞吞地走出来:“我决定变回狐狸,穿裙子这样的好机会我还是留给非云算了。”说到最后一句,朱离的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那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装扮,换不换都一样。”非音笑道:“其实莲华也不是第一次穿裙子了,说老实话,莲华扮舞姬时的样子挺美的。”

“美与丑,男与女,只不过是皮相而已,不必太执著。”莲华淡淡地道,他终于走了出来,身穿一套金线蹙绣的绯色锦衣裙,他一向衣着朴素,但穿了这样华丽的衣裳竟也十分相衬,虽然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冷漠,却是玉颜俊貌,一段天生的明媚风韵。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非云身上。

非云终于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换就是了,不过,”他不死心地加了一句:“难道歌女们就不需要一个马夫保镖什么的?”

一阵手忙脚乱后,大家全部换装完毕,眉姐和非音拈着胭脂与画笔,挨个给大家上妆。

青儇穿了件轻薄的翠绿色绸衣,同色洒花百褶长裙,她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穿女装,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眉姐为她挽起云鬟,笑嘻嘻地道:“哎呀,你扮男人那么的英气勃勃,连我也没看出你原来是女人呢,真是不简单。”

青儇苦笑道:“眉姐过奖了。”

非云却好象已经入戏了,披散了一头金灿灿的长发,在脖子上围了条丝巾掩饰喉结,拉拉身上的水红罗衣,对着铜镜照了照,娇滴滴捋了把刘海,向非音挤挤眼睛:“看,哥哥的样子还不错吧?”

非音忍着笑道:“还可以……不过哥哥你不要乱抛媚眼好不好,我怕人家看了会吐……”

“噗!哈哈哈!”朱离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非云,你的样子好怪哦,画那么浓的妆,还又高又壮的!”

“是你不懂得欣赏我这样的美女罢了,”非云笑眯眯地道:“不过,这衣服还真是凉快啊,你说是不是,莲华?”

莲华叹了口气:“对不起,真是难为大家了。眉姐,我们这样可以出去了吧?”

眉姐搁下镜子,退后几步仔细打量着这几位,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很好,我们这就去楼下,与那些歌姬汇合,诸位可要收敛点,少说几句话。”

歌姬们的马车已停在了客栈外的大路上,眉姐轻声对莲华道:“我都打点好了,只说你们是去綮松城寻亲的,到了城里就会离开她们。车上的几个包裹里都是平民的衣服,你们到了城里就换上,方便行动。你一路上多加小心,不行的话就回来,綮松城驻有重兵,你千万不要与他们硬拼。”

“我知道了,多谢你,眉姐。”莲华望向眉姐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跟我还客气什么。快上去吧,顺利的话,下午的时候就可以到綮松城了。”眉姐微笑着,推了莲华一把。

莲华知道周围人多口杂,也不再多说。众人纷纷上了车,马车开始拉动,眉姐微笑着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一路顺风!”

青儇靠着窗凝视着眉姐,忽然低呼一声:“我知道她是谁了!”

“哦?”莲华淡淡道:“你知道?”

“你说过她是中原人,我记得中原有术士齐家,当年出了个叫齐覆眉的女子,一手飞云流霞的猎魔术无人能及;可是后来传说她爱上了魔界的人,为了跟情郎厮守,不惜叛出家门,从此下落不明……”

青儇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若是她隐姓埋名,留在魔界附近等待她的情人与她相会,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你想得太多了,青将军。”莲华微笑道:“我所认识的只是个叫眉姐的奇女子,不是什么齐覆眉。”

青儇沉默了一会,也笑了:“是啊,眉姐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她的情郎,不会是綮松城里的某个人。”

“啊!”非云低呼一声:“不会吧?眉姐的情郎该不会就是綮松城的云自在王?”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又摇摇头:“不可能,若是那样,她早就住进綮松城里了,又何必跑来这里开店,她的情人一定有不能跟她经常在一起的理由。”

朱离早就恢复了狐狸的样子,窝在莲华的身边打着盹,听大家越说越热闹,睡眼惺忪地道:“云自在王究竟是什么人?”

“哎,说起来,魔界很少有人提到云自在王的名字,哥哥,你见过他么?”非音好奇地问。

“我没见过他,”非云想了想:“綮松城的魔界之门是人间通向水俱留城和暗罗刹城唯一的路,我并没有走过,云自在王好象很少出城,所以我们并不认识。”他看向青儇:“青将军,说起来你们同是暗罗的人,云自在王是什么样的人?难缠么?”

青儇皱眉道:“我也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在十年前,老城主去世,千苑城主即位时的大典上。”她搜寻着旧时的回忆,缓缓道:“我记得,他是千苑的表兄,因为綮松城是个重要的城池,所以历代都是由王族的血亲掌管,不得擅自离开。”一提到千苑,青儇脸上浮现出怀念的表情:“那时候的云自在王年轻英俊,而且才干出众,但是看上去却很阴郁,听说他一直没有婚娶,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是这样啊……”莲华沉吟着:“我以前去过綮松城,他们对魔界之门的防守真的很严密,如今应该更难通过了。”

“莲华,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非音偎近他,安慰道。

莲华展颜一笑:“是啊,总会有办法的。”

马车奔得颇快,中午休息的时候,带团的歌姬班头还专门过来看视了一番,莲华他们应对得滴水不漏,又加送了他一些银钱,那班头更是放了心,只是嘱咐他们等下进城时少开口,若是有人找麻烦盘问,他自会过来帮忙。

下午,马车终于驰进了綮松城。

綮松城的城墙是一色的青砖所筑,厚实的城门,重檐高楼,防卫森严,阳光照在锋利的兵器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马车停在了城门前,一队兵卒挨个开了马车门查看。

“这是什么?”一个卫兵指着毛茸茸的朱离问。

“回大人,这是我们养的西域异种宠物猫啊!”非音娇笑着答道,暗暗掐了朱离一把,朱离吃痛,急忙“喵”的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长得这样粗壮的女人也会跳舞?”另一个卫兵疑惑地看着非云。

“哎呀,大人啊,我们胡姬本来就生得比较高大粗壮嘛。”非云捏着嗓子嗲嗲地道,还抛了个媚眼过去,那卫兵立刻有点想吐的样子,啪地关上车门:“好了好了,这一车没问题,放行放行!”

于是这一群来历不明,样貌诡异的“歌女”,终于进了綮松城,通向魔界的路,就在前方。

綮松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被绵延数十里的城墙环绕着,一条自东向西贯穿整个城市的大路将其整齐划分为南北两个城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洒扫得十分清洁,纵横相连,行人客商往来,店铺生意兴隆,一派繁华景象。

不过这时的莲华他们谁也没有兴趣看热闹了——因为自他们一入城,马车队伍就跟上了一大队卫兵,前后左右簇拥着,据说是接了命令护送歌女们入宫,却使莲华他们本来想趁隙脱身的计划泡了汤。

莲华手拈马车帘子,看了看窗外的卫兵,随即放下,微微皱着眉。

非音眼波流转,拉拉莲华的衣袖:“别着急,我们就这样冲出去,谅他们也拦不住我们。”

莲华摇头道:“不行,我们好不容易才入城的,硬冲的话行藏就暴露了,还会连累眉姐和歌舞团的人。”

青儇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永不离身的雪螭枪,沉默不语。

非云道:“莲华说得不错,我们若是就这样冲出去的话,恐怕会打草惊蛇,綮松城内一旦戒严起来,封锁了魔界之门,我们就过不去了。”

“所以我们还是跟着一起入宫,看情况再做打算好了。”莲华轻喟道。

“只要能跟莲华在一起,我是怎么都无所谓的啦。”朱离发表完意见,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继续打盹。

“哎呀!”非云忽然叫了起来,大家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双手掩面,故意装出娇滴滴的声音道:“要是入宫后,云自在王看上了美貌的我,逼我做他的王妃,该怎么办哪?”

非音和朱离顿时笑做一团,连严肃的青儇也忍不住莞而,莲华以手支颐,含笑道:“我相信云自在王的眼光还没那么差,非云你大可放心。”

说笑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非音讶道:“怎么了?难道这么快就到了?” 话音刚落,随即从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号角声,伴随而起的是宛妙的丝竹乐曲。

歌女们的马车停在了十字路口,一队盔甲鲜明的持戟武士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肩舆走了过来,行人全都跪在了路边。

说是肩舆,其实更象是神龛,坐在上面的俊美男子,穿着雪白的长袍,披散着长长的黑发,额心一颗鲜红圆珠半没入肌肤,高贵威严如神祗,顾盼生威。

“是他。” 青儇低声道。

莲华掀着帘子的一角,凝视着云自在王,手腕一翻,碎邪金已握在手中,但手上忽然一紧,却是非云按住他的手,沉声道:“不要冒险出手,你的目标不是他。”

那肩舆本已抬了过去,但云自在王却好象能感受到莲华的杀气一般,猛地回头,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向莲华这边直射过来。

莲华立刻放下帘子,转开头避免与他的目光相触。

云自在王微微一笑,转头问身边的近侍:“那边的马车里,是什么人?”

近侍过去问了一下,回道:“禀法王,那几辆马车是前来为您祝寿的歌舞团,正要送往您的宫中。”

“是这样啊……” 云自在王轻轻叹了口气:“也罢。”

云自在王的銮驾仪从全部过去后,路上又恢复了熙来攘往,马车继续向城南的王宫驰去。

云自在王走进自己的宫殿。

时已近暮,但是他的宫殿里却已暗得有如深夜,灯光昏昧,罗幕重重,且充满了一种诡异的甜香。

“蘼蘼,你在哪里?蘼蘼?”甫踏入殿中,云自在王已急切呼唤起来。

水声哗啦啦一响,殿角一个用鲜花装饰的大理石水池里,站起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女子,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了上来。

她挽着尖尖的双髻,一些散落的黑发披在象牙般雪白圆润的肩头,她长了一张极为甜美的娃娃脸,眸如点漆,唇若涂朱,清凉的泉水自她的全身不断流下,使得她穿的一件鲜红丝袍紧紧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纤美动人的曲线。

云自在王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蘼蘼。”

蘼蘼乖顺地偎依着他,目光却没有焦点,直视着前方,茫然道:“旒辉……”

云自在王温柔地抚摸着她冰凉光滑,犹如上好白瓷的脸,柔声道:“对不起,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可寂寞了?”

蘼蘼抬头望向他,依旧只是喃喃:“……辉……旒辉……”

云自在王宠溺地笑了笑,将她抱到软榻上,亲手为她擦干头发,蘼蘼一动不动,就好象泥娃娃一样,半晌,慢慢转过头去,怔怔地看着云自在王。

“蘼蘼,你是不是饿了?”

蘼蘼不答,只是伸出自己白嫩嫩的小手,抓住云自在王的手,凑到自己的嘴边。

她的牙齿细白,殷红的舌头轻舔着他的指尖,随即狠狠咬了下去。

云自在王的手微微一颤,指尖涌出了鲜血,蘼蘼用力吸吮着,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却有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蘼蘼,没有关系的,不要哭。”

云自在王微笑着为她拭去泪水,听着她含混不清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柔声道:“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请你不要哭泣。”

云自在王细心地为蘼蘼盖好薄毯,在她玉石般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乖,休息一会儿吧。”

蘼蘼象一具精致的人偶般静静躺在那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空空洞洞地望着头顶上方。

云自在王起身想离开,却被什么牵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蘼蘼那纤细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揪住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死死抓紧,扯也扯不开。

“蘼蘼……”云自在王如受重击,哽咽着唤了一声,将她僵冷的手握在掌中:“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不要害怕……”

蘼蘼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到底还有没有思想。

蘼蘼是我的爱人。

爱人的意思,就是很爱很爱的人。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踮起足尖,伸手去摘篱笆上那一朵开得高高的凌霄花。

我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穿了身蜡染的蓝花布衣裙,细细的腰身,长长的辫子,宽大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一手扶着篱笆借力,一手颤巍巍去够那朵艳红的新花。

可那竹篱已是脆旧不堪,承不住她的分量,摇晃了一阵,喀啦啦带着她就往外倒。

她惊呼一声,跟着跌了出去,回过神来时,人已在我怀里了。

她的脸儿绯红绯红的,滚烫滚烫的,手里捏了那朵凌霄花,仰着纯净美丽的脸儿看着我,目光交汇,一时竟无语。

我微笑着,轻轻将她手中的花朵取了过来:“送给我好不好?”

她“啊”了一声,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后退了几步,又皱了皱眉,举起方才推过我的手看。

手上不知何时已染了满掌的血,殷红温热。

是我的血。

是啊,多年前的我,喜欢改装出游,做些惹是生非的勾当。那一日我遇到了几个所谓的正道术士,互不相容,激战起来,他们的法术与武功颇是厉害,虽然最后都死在我手下,但是我也受了不轻的伤,在回綮松城的路上经过这个偏僻小镇时,我原是想猎食几个人类以补充体力的,却撞上了她。

其实魔族并非经常以人类为食的,只有魔兽会觉得生吃人肉很美味,我们还是觉得一般的食物比较适合我们的胃。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比如说,受伤失血,急需补充能量时,年轻人类的血肉,对我们是很有帮助的。

而我,竟舍不得吃她。

所以我在向她微微一笑后,终于不支昏倒了。

但是没想到她那么善良,居然费了好大的劲把来历不明的我拖回家中,为我包扎伤口,灌服草药,悉心照顾我,直至我醒来。

她告诉我她叫蘼蘼,是个孤女,一直住在这个地方,过着清贫的日子。

我隐瞒了身份,只说是个浪迹江湖的游子,被强盗所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说出了我的真实名字——旒辉。

这个名字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因为那时候我已是云自在王,掌管綮松城的暗罗王族,却不知为什么,甘心留在这个小小的宅院里,陪伴着她。

是为了她那双明亮的剪水双瞳,还是她粉红甜美的笑脸?我只知道,宫中美女如云,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澄澈纯净。

如果把她带回綮松城,她是不是还会有现在这样无邪的笑容?普通人类的她能适应魔族的宫廷生活吗?跟了我,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不快乐?

因为我的犹豫,我伤愈后没有马上把她带回去,而这个决定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当我回綮松城安排好一切,再次回到小镇,准备迎接我的王妃时,一切已经晚了。

蘼蘼的家已经被焚毁,那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子只剩一片瓦砾。

几经探听才知道,原来,是我杀的那几个术士的同门,追踪而至,蘼蘼坚持不肯说出我的去向,在拷打得奄奄一息后,被指为妖女而活埋了。

我用颤抖的双手挖开了她的坟,因为怕她死后的冤灵出来作祟,她的四肢被他们用长长的铁钉活活钉在棺木中,且贴满了镇压的符咒。

也是因为如此,她尸身不腐,面色如生,只是那圆睁的双目没有了光彩,七窍都凝着暗黑的血块。

蘼蘼,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我一颗颗拔出铁钉,把她抱出棺材,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淌,魔族只流血,不流泪,我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心碎的时候。

为什么要对你做这样残忍的事?你是那么善良,我情愿那些钉子钉入的是我的身体。

蘼蘼,你一定很痛很害怕吧?没关系,我会把你救活,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在带走她之前,我杀了整个镇子的人为她殉葬,同时颁下令去,全力捕杀那群术士,我要他们,死得比我的蘼蘼惨上百倍。

我用了只有暗罗嫡系才会使用的返魂术把她唤醒,是的,她又活了,但她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时时需要浸泡在我宫殿中的药池里,以及……我的鲜血来汲取维系生命的力量,她不会笑,不会说话,唯一记得的,是我的名字。

“旒辉……”她只会说这两个字,但是,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那是她的爱人的名字,生生死死,她也记得这个名字。

是的,无论生死,你永远是我的爱人。


第五章

情酣紫烟浮,妍暖春云渡。

伴着女子猫一般的娇吟,一支纤美无瑕的手颤抖着自红罗帐中伸出来,随即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掌覆住,缩了回去。

夕阳斜照,已是近暮时分,轻怜蜜意,尤自缱绻。

“时候不早了,你……唔……”女子娇柔的语声响起,又忽然消失了。

过了会儿,一个有些懒洋洋,低沉而带着磁性的男人声音道:“好罢。”

一阵悉索声后,帐幕掀开,夜迦随意披了件宽大的黑色丝袍,坐在床沿。他那深蓝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半遮着强壮的胸膛,女子自后偎依着他,留恋着他的体温。

夜迦抚摸着她白玉般的后背,邪魅地一笑:“乖,给我倒杯酒来。”

女子披衣而起,取过榻前矮几上的酒樽,为夜迦斟满一盏琥珀美酒。

夜迦的手指轻挑着她松散的云髻,喝了一口酒,柔声道:“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他的手臂环着女子的纤腰,将琉璃盏凑到她的朱唇边。

女子柔顺地低头欲饮,忽听门口传来银盆坠地的一声巨响,那个端水进来,准备侍侯主子午睡后洗漱的宫女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惊得呆了:“千苑城主……啊……”

女子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果然是璎珞,那姣好的容颜尤带着三分春色,向吓得全身筛糠也似发抖的侍女笑了笑:“你都看见了?”

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奴婢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城主饶命啊……”

“你说,饶不饶她?”璎珞含笑问悠闲地旁观这一切的夜迦。

夜迦轻叹一声,手中的琉璃盏在空中划出一道晶美的弧线,磬然粉碎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上。

“参见城主。”一个黑衣近侍在响声过后,自外矫捷地跃入,恭身行礼。

夜迦挥了挥手:“别脏了这里。”

近侍会意,一掌将那宫女击昏,挟了出去,

夜迦不再流连,自顾自穿衣着靴,装束停当后道:“我回去了。对了,你的表兄云自在王将过生日,邀请你前去作客,我已代你推却了。”

“云自在王?”璎珞迷惑地看着他。

夜迦失笑:“是啊,其实你根本不认得他是不是?没关系,只要你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可以了,我已另派人前去祝寿,送上贺礼了。”

“哦……派的谁去?”

“是檀提长老,”夜迦笑了笑:“象祝寿这样既不需担任何风险,又做足了人情的好事,他当然是抢着去了。”

“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奇怪?”璎珞奇怪地问。

“因为……他好象没有发现,自己去的地方,其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我希望,檀提他不要再在脖子上添一道伤口才好。”夜迦大笑了起来。

载着歌女们的马车从侧门驶入了云自在王的王宫,甫进门,车夫便由宫中的守卫换下,遮上黑色帘布,缓缓前行。

非云看向莲华,莲华闭着眼睛,好象已经睡着了,几缕发丝垂落额头,秀气的眉微皱着,令人很想伸手去为他抚平那一抹忧虑。

非音的指间绕着一根柔软的银线,不住盘弄,那是她的武器,名叫潋情丝,虽然她很少出手,但是亮闪闪的潋情丝上也曾染过不少敌人的鲜血。

非云安慰地轻拍妹妹的头,他一向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这次跟着淌入与暗罗相争的混水,真说不清是为了与莲华的友情,还是担心妹妹的安危。

青儇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雪螭枪,她的人,也象雪螭枪一样,锋利,明亮,永不懈怠。

而朱离,一直偎在莲华身边,蜷着身子,一只爪子抓紧莲华的衣角,翡翠般的眼中是浓浓的不安。也许,灵狐的感觉才是最敏锐的?

马车的速度渐渐加快,车身微微倾斜,仿佛地势越来越往下了,莲华忽然张开眼睛,低低道:“不对。”

青儇叹了口气:“迟了。”

就在这一对答间,碎邪金软剑已出手!

一片夺目的金光漾过,正对着车夫的位置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马车外传来一声惨呼,和重物坠地的声音,拉车的马匹少了驭者,又受了惊吓,更是拚命狂奔。

非云正想出去控住马匹,只听外面一阵密如急雨般的破空之声,马匹长声惨嘶,倒了下来,同时也将车厢连带着翻倒一侧。

车中众人急忙跃出,却又怔在当场。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地牢,来时的甬道已被下闸堵死,弓箭手、刀斧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他们。

插翅难飞。

非云好象丝毫不在意被包围了,却看向青儇,问:“你方才为什么说‘迟了’?为什么这象是有预谋的针对我们的布置?”

众人的目光移向青儇——莫非青儇真的有问题?难道他的受伤被追杀,只是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将莲华这一干人等引入圈套?

一时间,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青儇只是淡淡一笑:“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感觉而已……如果说,自从我进了这宫门,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你们会不会相信?”

“我相信。”莲华平静地道:“不会是你,暗罗根本用不着让一个名将冒险来做卧底,以你的骄傲,也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

一阵轻轻的掌声响起,云自在王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拊掌微笑道:“没想到,这位少年倒是青将军的知己。”

“云自在王,好久不见。” 青儇苦笑道。

云自在王上下打量着她:“果然,俊俏的男人穿什么都好看的,青将军,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啊。”

“法王过奖了。” 青儇居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看来云自在王还是没有发现自己本来就是女人。

云自在王又看向非云,摇了摇头:“至于这位仁兄的样貌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轩昂男儿,奈何自苦?”

“假惺惺的,要你管!”非云挡在妹妹和莲华的身前,瞪了他一眼。

“这里是我的地盘,诸位是我的阶下囚,我当然管得。”

云自在王轻轻一个手势,包围之势便又缩小了一圈,明晃晃的箭尖对准了他们:“我劝诸位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乖乖束手就擒的比较好。”

“休想!”非云怒喝道。

“如果你们真的想打架的话,我的手下也可奉陪,不过我已经调来重兵,即使你身后那位传说中的‘闇焰莲华’可以使出红焰莲花印,把一切爆得粉碎,但这里是地底,只怕还是要跟大家一起被埋在下面。”

云自在王悠然笑道。

“你说得很对。”莲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转,移向身边的一个人:“今天我们只怕都要死在这里了,你,可满意了?”

莲华的眼光中并没有多少愤怒之意,却带着点惋惜和怜悯,清冷得象深秋的月色,落在那人的脸上。

朱离脸色发白,不禁后退了一步。

“什么!不会吧,莲华,朱离是奸细?”非云吃惊地道。

非音瞪了朱离一眼,不屑地道:“你看看他的样子,简直是不打自招。哼,我就知道,狐狸精果然没一个好的。”

朱离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慢慢退到包围圈的边缘。

莲华柔声道:“朱离,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你。我们初遇时,你的法力不弱,红罗双刃也使得很好,即使受了伤,但也不该就这样从一位翩翩佳公子变作个幼弱孩童……你的贪吃贪睡,和对我的依赖,想必都是为了迷惑我而装出来的罢?”

“……有些是。”朱离终于开口回答,把脸偏向一边:“你总该知道,狐狸精本来就是很狡猾的,不要怪我骗了你。”

莲华苦笑道:“是啊,本来我也自认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可以让你冒着生命危险一直跟着我,以前也曾试探过你,故意给你很多机会,你都没有下手,我本来以为是我多虑了……可惜,原来你是要把我们全部引到这里,然后一网打尽。”

“真是狠毒,枉了莲华对你那么好!”非音愤愤地道。

青儇冷冷地道:“你的胆子不小,我佩服你。”

非云接口道:“不过,你知不知道出卖了我们以后,还能活多久?”

朱离扬着头,笑了笑:“没关系,有你们为我陪葬,我很高兴啊。”

“不。”莲华拦住了他们,摇了摇头:“不要杀他……”

“莲华!你就算抓住他做人质,也没有用的,云自在王根本不会在乎这只狐狸的小命。”非云道。

“不是的,”莲华居然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放他走吧。”

“什么?”非音叫了起来:“他出卖了你,你还……”

“莲华?”朱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这样做,一定也有自己的苦衷,”莲华看着他,缓缓道:“我不怪你。”

朱离深深看了莲华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云自在王的身边走去。

莲华他们,果然没有出手。

云自在王一直在含笑负手旁观,此时却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

非云叹息一声:“朱离啊朱离,莲华如此真心待你,你……你怎么对得起他!”

朱离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走到云自在王的身边,垂手低头道:“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做完了。”

“你做得很好。”云自在王点点头:“退下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是。”朱离恭声道,转身欲走。

下一刻,奇变卒生!

两道艳丽如虹的红光刷地亮起,带着优美的弧度,抵住了云自在王的后心。

是朱离的红罗双刃,细窄微弯的刀身,就象是女儿家的红唇浅笑。

綮松城的人一阵大哗,但是谁也不敢上前,生怕朱离的刀就此割了下去。

“所有的人把武器放下!否则我就杀了他!”朱离大声道。

云自在王神色不动,微笑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救得了他们?”

“少废话。”朱离手上加劲,云自在王背后的衣衫立刻裂开一道大口子。

“没用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会放下武器的。” 云自在王笑道。

“那我就杀了你!”朱离厉喝道。

非云皱眉道:“小狐狸怎么忽然良心发现了?”

“朱离!”莲华叫了一声,担忧地看着他。

“莲华,对不起……我的爹爹在他们的手里,我要是不听他们的话,爹爹就会被杀掉,我只能这样做……但是,我更不能眼看着莲华被杀掉,你们快走吧!”朱离的眼中满是矛盾与痛苦。

“不行,我走了,你们父子的性命就难保了,”莲华踏上一步:“你爹爹,是被关押在这里么?”

“是……可能是吧,”朱离低低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爹爹他是否还活着……也罢,是我们命不好,不应该连累莲华……”

“那晚在鹿岭驿,你离开我之后,到底遇见了谁!”莲华的声音锋利起来。

朱离困惑地道:“其实……我没有看见他的样子,我只是遇到了一阵迷雾,血红的雾,就好象噩梦一般,一个穿紫衣的男人站在雾中,看不清他的脸,他让我看父亲被锁起的样子,叫我按照他说的去做,把你们带到綮松城……我,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是他。”莲华脸上泛起浓浓的怒色:“是夜迦。”

“莲华,”朱离哀求地看着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事不宜迟,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你们谁也走不了。” 云自在王冷冷地道。

“莫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朱离咬着牙,左手刀锋一撇,云自在王的背上立刻有鲜血渗出。

“你杀掉我的话,就更是逃不了了。” 云自在王好象丝毫没有感觉到伤口的痛楚,表情古怪地笑道。

莲华看着云自在王,云自在王却在看青儇,几道目光交错往来,青儇决然道:“法王,请你叫手下让开,我们并不想杀你,只是想劳驾送我们一程。”

云自在王道:“即使你们挟持了我,也走不掉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青儇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只是一群亡命之徒,要高贵的云自在王为我们殉葬,实在太可惜了。”

说罢,她双眉一竖,厉声喝道:“你们还不让开!难道綮松城的臣子,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上被杀么?如此不忠不义的手下,要来何用!”

一阵沉默,綮松城的守卫们虽然不敢放下武器,但是自然而然地,垂下了手里的兵器,让开一条道路。

云自在王叹了口气:“果然不愧是青将军。”他点头示意:“来人,打开闸门,待本王送这几位贵客出去,你们谁也不准跟来。”

地牢的铁闸轰轰地升起,云自在王走在最前面,朱离握刀的手不敢须臾离开他的后背,紧张得额上已渗出汗珠。云自在王带莲华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几番转折,已来到了出口,云自在王淡淡地道:“朱离,你最好用袖子掩着刀,否则出去后很可能被我的手下发现,放冷箭过来哦。”

朱离怔了怔,非音走上几步,甜笑道:“那还是我来吧。”她貌似亲热地挽上云自在王的胳膊,潋情丝抵在了他的胁下:“不要弄鬼,我出手可是很快的。”

云自在王打量了她几眼,笑了笑:“也好。”

出口外也有重兵把守,云自在王喝令他们全部散开了,带莲华他们走上回廊。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莲华发现云自在王带他们走的不是出宫的路。

云自在王悠然道:“当然是去能够安全离开这里的地方,诸位请放心跟我走。”

“谅你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非云哼了一声。

长廊迂回深入,一路上遇到的守卫渐渐少了,穿过一道高高的拱门后,一座圣洁典雅,全部是由汉白玉砌成的宫殿出现在大家眼前。

“这是什么地方?”莲华问。

云自在王微微一笑。

“这里,应该就是綮松城的神殿,只在祭祀的时候,才能由主持仪式的法王打开。” 回答的居然是青儇,她脸上带了笑意,看向云自在王:“对不对?”

云自在王笑而不言,带众人从神殿的偏门进入,头也不回地道:“走在最后的那个,把门关好。”

大殿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高大的大理石圆柱上刻满了繁复华丽的花纹,墙上是各种神话故事的精美浮雕,殿中央的祭台四周,长明灯的火焰鲜红妖异。

“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为什么没有塑像?”朱离张望了一会儿,问道。

莲华望着那一尘不染,却有着鲜明血色的祭台,平静地道:“魔界三族,以天魔波旬为神,传说天魔波旬无声无形,却会化身入世,毁天灭地,取生灵鲜血为祭,所以是没有塑像的。”莲华的目光转向云自在王:“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因为这里是最神圣的地方,我希望在这里跟你们交谈,可以取信于你们。” 云自在王道。

莲华笑了起来:“要是不相信你,我何必跟你到这里来?非音,把潋情丝收起来吧,云自在王本不是你可以制得住的。”

“什么?” 非云、非音与朱离同时叫了起来。

青儇柔声道:“云自在王是故意给我们机会脱身,才假装被朱离制住的,要是真的动手,十个朱离也近不了他的身啊。”

非音半信半疑地看着云自在王,云自在王的身体忽然如灵蛇般一折,右手从一个奇异的角度穿出,将那潋情丝一弹,非音只觉得银丝上一阵剧震传来,再也控制不住云自在王,反而被震得倒退了几步。

云自在王轻吁一口气,伸伸懒腰:“总算好了,我刚才真怕这两位太紧张,手一抖把我捅几个窟窿出来,那可就太冤枉了,还好青儇和莲华能够领会我的暗示……呼,我的运气真不错哪。”

“我也觉得我运气不错,” 青儇笑了:“我本来都准备血战一场的,谁知道一转眼你就把空门全部卖给了朱离,害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是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是暗罗的嫡系么?这样做等于背叛啊。”莲华问。

云自在王朗笑一声,饶有深意地看了看莲华,道:“请过来这边,我有话跟你说。”

莲华微微颔首,看了其他人一眼,示意他们留在原地,自己跟着云自在王走到大殿的一角,那里有扇小小的暗门,进入后,里面是个雅致的房间,有桌有椅,云自在王径自坐下,指着对面的位子:“这里是我主持祭祀仪式时休息的地方,请坐。”

莲华坐下,道:“现在你待如何?”

云自在王以手指轻叩着桌面,沉吟了一会:“我想放你们走。”

莲华低头想了想,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们城主欲杀我而后快?你为什么要放过我?”

云自在王微笑道:“闇焰莲华,我一直对你对你很好奇。你象是一个谜,没有来历,没有过去,似乎就是为了与暗罗为敌而生的。你这么年轻,却沉郁得可怕;你看似柔弱,却拥有毁灭的力量。而且……你知道么,我接到的命令,是任何人都格杀无论,却一定要留得你的命在。”

奇异的表情在莲华的脸上一闪而逝,莲华冷冷道:“也许只是因为,夜迦他想亲手杀了我罢。”

云自在王笑了笑:“也许是这样,也可能是他真的不想你死,谁知道呢?而你,真的是去杀夜迦的么?”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莲华皱起眉头。

“如果是那样就太可惜了……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的。没人能够杀得了他,你知不知道,夜迦城主是从人界被找回来的,他被软弱的人类抚养长大,大家本来对他并没有什么信心,但他顽强固执得可怕,传说他在修炼的时候,用各种残酷的手段不断磨砺自己,让自己变强,到后来,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被他送进了坟墓,现在他俨然已是暗罗刹城的独裁者了。魔域已经开始传说,暗罗的夜迦是天魔波旬转世。”云自在王叹了口气:“这样的一个人,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又怎么杀得了他?”

莲华的双手平放在桌上,纤美修长如女子,的确不象是有什么力量的样子,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一字字地道:“可是我一定要杀了他。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他的声音不高,却蕴涵了一种可怕的信念,仿佛是极怨毒的诅咒,恨入骨髓,刻骨铭心。

云自在王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事?”莲华抬头向他一笑,方才锐利的煞气又忽然消散无踪:“你是不会无缘无故帮我这个忙的,是不是?”

“你真是个聪明人。” 云自在王叹了口气:“我要你帮忙,查探我表妹的情况。”

“你的表妹?”

“对,我说的,是暗罗的千苑城主。”

“原来是她。她有何不妥?”

“就是因为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不妥,我才觉得有问题。”

“哦?”

“近年来,千苑城主逐渐将手中所掌握的权力让渡给夜迦,她与这个弟弟从小失散,好不容易找回来后,一向疼爱得很;而且千苑迟早要嫁给水俱留城的楼炎,让弟弟掌权也无可非议。但是这一年来,千苑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暗罗她的宫殿,城务也完全落入了夜迦的手里。”

云自在王沉重地道。

“这也不奇怪,夜迦本来就是那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如果说他囚禁了千苑,独揽大权,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不是的……” 云自在王摇头:“据我安插在暗罗宫中的亲信说,千苑一直好端端的在宫中,而且还跟夜迦关系十分亲密,这就非常奇怪了。”

“那就是她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你多虑了。”莲华道。

“不……我怀疑,一定有更为严重的事发生了。我和千苑从小关系就很融洽,本来我们在去年就已说好,今年她一定会亲自驾临綮松城庆贺我的生日,并且见见我的王妃。可是,前不久我派人去恭请她时,她却拒绝前来。千苑是不会做这样无故反覆,不守信诺的事的。”

“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的理由还是有点牵强。”莲华道。

云自在王深深看了莲华一眼:“除了这些,还有青儇的事,也很可疑。”

“哦?青儇不是因为非礼千苑城主在先,谋逆刺杀夜迦城主在后,而被暗罗刹城下了绝杀令么?”莲华故意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青儇与千苑同门学武,本就情好非常,他又是个谦谦君子,怎么会忽然去非礼千苑!他对暗罗忠心耿耿,也不会去刺杀夜迦;就算他要杀夜迦,可是他与夜迦本就不熟,单身行刺,根本就没什么胜算,青将军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陷害的?”

“对,我怀疑青儇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被陷害,等一下我去问问他,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说。” 云自在王若有所思地道。

“她应该肯说的,”莲华笑了笑:“青儇是你们的族人,她和我们在一起,是迫不得以。”

“所以,有青儇的前车之鉴,我断不能就这样冲去暗罗刹城查个究竟,否则我很可能落得跟青将军一样的下场。”

“说到底,其实你还是有点拿不准这件事吧?”莲华悠然道:“云自在王做事果然是不肯冒丝毫风险。”

云自在王呆了呆,大笑起来:“果然还是瞒不过你,没错,我不能拿綮松城满城的族人性命开玩笑。”

“所以,你想让我们去为你查探这件事,作为放过我们的交换条件?”

“是啊,我可以帮助你们顺利进入魔界,甚至连那只小狐狸的老爹都可以放走,怎么样?” 云自在王微笑着,他知道,莲华一定不会拒绝的。

莲华沉默了一会,凝视着云自在王,神色还是一片风清云淡:“你就这样信任我?你不怕我现在答应你,一旦入了魔界就不管你的事了?”

“闇焰莲华既然有这个胆识一直与我们暗罗作对,自然不会是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我若看错了你,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睛,”

云自在王叹息道:“其实,放你们一马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已看穿跟着你的那对兄妹的身份,要是他们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想让綮松城与遮罗那城为敌,那一定很辛苦。”

莲华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笑了:“云自在王,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希望,以后不会有与你对敌的一天。”

“彼此,彼此。” 云自在王站起身来:“魔界之门要在深夜子时才能打开,你们就先留在这里休息吧,等时间一到我马上送你们离开。”

“难道在这神殿里,也有通向魔界的途径?”

“当然,要不我为什么带你们来?现在綮松城所有通往魔界的门户都已被严格监视起来,不象以前那么容易混过去了,只有这里的秘密通道才是最安全的。”

“好吧,反正现在也快天黑了,不过你被我们‘挟持’这么久,不会有问题吧?”

“没关系,反正我的手下们太平日子过久了,难得让他们紧张紧张也好。” 云自在王笑嘻嘻地道。

“……有你这样的王,他们也真辛苦啊。对了,你刚才说可以放了朱离的爹爹,难道它在你手里?”

“是啊,小狐狸的老爹是前几天被押送到我这里的,夜迦吩咐了,如果朱离真的出卖了你,就把狐狸父子全部处理掉,真是奇怪,他到底希望朱离怎么做?难道夜迦不觉得自己做的事很矛盾吗?”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就是个疯子!”莲华冷冷地道。

云自在王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他站起身:“我去请你那几位朋友进来,顺便再跟青将军聊聊。”

“法王请自便。”莲华仰起头,望着空白的墙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位云自在王,倒真是个有趣的人。”非云进了这个房间后,拉过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他有说到底为什么放过我们吗?”

“有啊,他说他看上了一个穿红衣服的歌女,准备去遮罗那城提亲呢。”莲华一本正经地道。

非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敢情好,哥哥你就为了大家牺牲一下吧。”

“喂,你要卖兄求荣啊?”非云翻翻白眼:“再胡说我就把你送去暗罗刹城和亲。”

“人家开玩笑的嘛,莲华你看哥哥他又欺负我!”非音顿足不依。

“好了,好了,大家先休息一下,云自在王已经答应了在子时送我们到魔界。”莲华微笑道,又在随身的行囊里找出一些干粮果脯,分给大家。

进来后就一直缩在墙边的朱离闻到食物的味道,用舌头舔舔嘴唇,低头沉默着。也许是莲华他们运气好,才没有被自己这个内奸给害死,虽然自己在最后一刻反悔,但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还会原谅他,可能自己已被大家排斥出去,再也不会有一起笑闹的日子了。

莲华站起身,走到朱离身边。朱离怯怯地抬起头,莲华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温暖柔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也饿了吧?”把一块甜糕轻轻放在他手上。

“莲华……”朱离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莲华……对不起……”

“我不记得你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朱离。”莲华柔声道:“别蹲在那里了,过来坐好。”

朱离乖乖地在他身边坐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莲华,你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朱离。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放心,刚才云自在王已答应放你爹爹走了。”莲华安慰地揉了揉朱离的头发。

“啊,真的?”朱离喜出望外。

“是啊,” 莲华笑了笑:“朱离,因为我而把你们一族卷进来,我真的很抱歉,等云自在王放出你爹爹后,你就离开这里吧,再也不要跟我冒险了。”

“莲华……”朱离呆了呆:“你……不要我了?”

莲华沉默了一会,道:“你是自由的,朱离。希望你以后能够快乐的生活,不要再卷入那些恩怨是非。”

“不,不要!”朱离叫了起来:“我要跟你去!”他抓紧了莲华的袖子:“莲华,带我去,带我去好不好?”

“小狐狸,你别任性了,”非云皱眉道:“莲华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

莲华无奈地道:“朱离啊,我是去魔界复仇,不是去游山玩水,那里的凶险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不象非云非音,再怎样都有自保之力,我不想你去送死。”

“就是因为有危险,我才要去啊,我想帮莲华的忙……”朱离嗫喏着。

莲华狠下心,转过了脸,冷冷地道:“你帮我?你能帮到我什么?朱离,你跟着我们,只会是我们的累赘。”

朱离没想到莲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张口结舌:“我……我……”

莲华再也不看他:“我不要你了,你走吧。”

朱离身子一颤,低声道:“我明白了。”他退后几步,口中喃喃念咒,身上顿时涌起一团白烟,烟雾散去后,他的身量明显拔长了好多,回复了鹿岭驿初见时,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俊俏模样。

非云“咦”了一声,朱离虽然心情恶劣,却还是弯起嘴角,挑衅地笑道:“奇怪么?我本来就长得比你好看,哼!”

“臭狐狸,你拽什么拽!”非云发现自己实在是很容易就会跟朱离吵起来。

不过这次朱离却没有再和他斗嘴,只是走到非音身边,小声道:“我不能再跟着莲华了,以后就要劳烦你们两位多照顾着他,莲华吃得太少,睡眠也很不稳,你们别让他再瘦下去了。”

非音怔了怔,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多谢了。”朱离向非云和非音一揖,回头看看莲华,莲华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似的,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秀气的面容平静而冷淡。

朱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快步走出门去,他怕自己再在这里停留片刻,就真的会哭出来了。

关门的声音很轻,莲华的身子却微微一颤,回头望去,他的眼波依旧清澈,却有着丝丝涟漪泛起。

非音看看他,抿嘴一笑,小心地打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着道:“哎呀,我还以为小狐狸跑去哪里了,原来是在大殿里蹲着啊,还在抓自己的头发……啊,现在满地打滚……”她笑了起来:“真是的,样子变了,性格还是没变啊……哟,居然还在石柱上磨爪子呢……”

莲华深深叹了口气:“非云,我是不是很绝情?”

非云安慰道:“别难过,你也是为了他好,他跟着去,真的会送命的。暗罗那种地方,可不是他那种程度的妖狐可以轻易来去的。”

莲华低头道:“但是我们就这样扔下他不管,实在是有点……”

“朱离机伶得很,不会有事的。对了,云自在王到底向你提出了什么条件?”非云故意把话头岔开去。

“云自在王要我帮他查探暗罗刹城千苑城主的情况,他怀疑她出事了。”

“什么?这个云自在王倒真是奇怪,查探消息这种事,让我们这些生人去,能查出什么来?”

莲华笑了笑:“当然,我们怎么能够插手到暗罗内部的事呢?其实云自在王根本就没指望我们查出什么来,我们只不过是他打出来的幌子,我们入了魔界,自然会引开暗罗的注意力,他才能在暗中顺利行事。”

“这家伙倒狡猾得紧。”非云皱眉道。

“没什么,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云自在王和我,心知肚明。”莲华毫不在意地道。

非音担忧地看看莲华:“那他以后会不会出卖我们?”

“也许会,毕竟云自在王是暗罗的人,”莲华温柔地看向非音:“但是现在他还不会,何况我早已习惯了被背叛。”

“莲华……”非音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来,心中一酸:“你放心,我和哥哥绝不会背叛你的。”

莲华含笑道:“没关系,非音。我宁愿到时候你们背叛我,也不想你们因为维护我而受到伤害。”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保护你的,莲华。所以请你不要这么说。”非云沉声道。

“对不起。”莲华垂下眼帘。

我可以相信你吗?许诺永远是容易的。当有一天,遮罗那城的利益与我们的友情之间起了冲突,你会怎么做?你们兄妹都是遮罗那的王族,身上所承担的责任并不轻,而我,这个卑劣地利用你们的人,并不值得你们为我牺牲的。

所以我并不责怪朱离,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每个人都会成为背叛者,只是时运不同,造化弄人而已。

午夜临近,众人回到了大殿中。

在充分的休息后,大家的精神好了很多,换回了原来的装束,收拾停当,准备出发。青儇不知与云自在王谈了些什么,看上去神情明朗了好多,身形挺拔如松,青将军的锐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云自在王望了望莲华:“你以前去过魔界么?”

“去过。”莲华道。

“很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对于人类来说,通过魔界之门是非常危险的事,那种巨大的异界逆转之力,会把一般的人类扯成粉碎。”

“我知道,”莲华微笑道:“我尝试过那种扭曲错裂的感觉,虽然不轻松,但我还是可以承受的。”

云自在王点点头,他走到祭台前,凝视着置于一角的沙漏,当最后一粒细砂落下时,他口中喃喃念咒,双手高举,那四盏长明灯的红焰“轰”的一声高高腾起,变作诡异的惨碧色,同时,伴随着隆隆声响,大殿里的一道照壁竟缓缓分开,一道幽深的通路出现在大家面前。

那是条凭空出现的通道,上不接天,下不触地,黝黑暗沉,风雷声隐约可闻,蜿蜒着伸向深不可测的远方。

“快去吧,十方神魔都会保佑你们平安的,”云自在王沉声道:“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一切小心。”

“既如此,多谢了。”莲华向云自在王拱手为礼,带头走入那通往魔界的道路,非云,非音紧跟其后,青儇断后。

云自在王等他们全部进去后,念动咒语,魔界之门缓缓关上,他回头看看默不作声瑟缩一旁的朱离,笑道:“怎么样,小狐狸,我带你去见你爹爹吧?”

朱离咬着嘴唇,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看看那扇门,口里答应着:“太好了,多谢云自在王。”

就在云自在王一侧身的功夫,朱离骤然发力,向门内直扑而去,一边叫着:“云自在王,拜托你跟我爹爹报个平安,我去找莲华!”

云自在王阻止不及,眼见朱离矫捷的身影已没入那一片黑暗中去,只得摇头叹道:“好吧,希望你不要在那里送了小命。”一径将通道封闭不提。

通往魔界的路虽然难行,却并不能阻挡莲华,何况与他同行的另三人都是魔族,自能抗衡,这一路行来无惊无险,才用了盏半茶时,已能望见通道末端透入的,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光明。

非音轻吁一口气,放开原本握紧莲华的手,道:“没事了,莲华你看,魔界与人间界的时辰相逆,这边还是正午呢。”

非云大步走在前面,朗笑道:“快走吧,马上就可以进入我们的世界了。”

青儇却回头看了看,她感到通道里曾有一阵细微的波动,但是随即又消失了。她展开灵觉观察了一会,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风吧,青儇笑了笑,自己最近是太紧张了吧。

非云第一个走出通道,踏入魔界的土地,环顾周围,这里原来是一个青翠的山谷,绿树柔茵,鸟语花香,不禁感叹云自在王选了个好地方做出口,他回头向通道内的大家挥挥手,表示一切正常,莲华刚刚松了口气,正待跟上,却见非云身子一震,厉喝道:“快退回去!”

退回去?莫非外面有埋伏?可是怎么能让非云独自留在险境,更何况那边的通道早已封闭,退无可退!

众人互望一眼,立即做出了决定——冲出去!

莲华的碎邪金软剑出鞘,如一团缭绕着金光的疾云般纵身而出,站到非云身旁,非音与青儇各执武器,四人站成一圈,背靠着背,非云急道:“叫你们不要出来,怎么不听我的啊!”

“怎么,你想独自抵抗这么多人?”莲华含笑道:“那可不成。”

在他们的四周,包围圈已经形成,明晃晃的刀枪弓箭对准了他们,少说也有二、三百人,就算是四人同时出手,能够脱身的机会也不高。

“莲华,你别管我们,自己先想办法逃出去。”非云低声道。

“不。”莲华淡淡地道:“我莲华,岂是那种会抛下朋友不管的人?”

“莲华!”非音跺足道:“我们怎么说都是魔族的人,揭开身份后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可是你……他们欲得之而后快啊!”

青儇微微皱着眉,看着那些魔兵的服饰兵器,忽然道:“你们是檀提府的近卫?檀提长老在哪里?”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长笑:“青儇长老,难为你还记得我。”包围圈刷地分开一条缝隙,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白衣人,缓缓步出,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悠然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檀提?”非云念着这个名字,知道麻烦大了,这个檀提长老据说是暗罗三大长老中智计最多,也是最难缠的一个,不知道青儇与他有什么过节,被他盯上可没好日子过了。

“有劳檀提长老在此守侯多时,青儇愧不敢当。”青儇微笑道。

“没关系,怎么说你都给我留下了这个珍贵的礼物,”

檀提轻抚着自己脖子上一道新愈的刀疤,正是那次被青儇胁持时所伤:“它每天都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好好回报青将军。”

“那你想怎么样?”青儇叹了口气,却并不怎么紧张。

檀提眯起眼睛笑了笑:“问我?以现在的局面来看,若有外人在场,当然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呃?这算什么话?非云与莲华俱是不解地看着檀提。

“那……其实呢?”非音好奇地问。

“其实?你问问他。” 檀提忽然笑了起来,向青儇指了指。

青儇一脸肃容,向前走上几步,向他拜倒在地:“檀提长老,您的恩德,青儇没齿难忘。”

大家顿时呆住。

檀提扶起青儇:“青将军何必多礼?”随后挥挥手,亲兵们的武器全部撤下,默无声息地后退,消失在山林间。

“你……你跟他是一伙的?”非云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样的转变,呐呐地道。

“那时情况紧急,若不是檀提长老假装被我挟持,让我有机会脱身,我只怕已被夜迦的人所擒杀。”青儇解释道。

“青儇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我最清楚,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但是当时我的府中已有夜迦的人在监视,为了保存实力,也不能公开与夜迦撕破脸,所以我就与青儇演了出好戏。”

檀提微笑道。

“……果然是暗罗智计第一的檀提长老,佩服,佩服。”非云抱拳道。

“这两位是遮罗那城的卓家兄妹吧?”

檀提转向非云他们:“而这位……莫非就是传说中暗罗的对头,闇焰莲华?”他上下仔细打量着莲华,眉头轻蹙,好象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下去。

莲华淡淡一笑:“莫非檀提长老想为暗罗剪除我这个对头?”

“哪里哪里,青儇被一路追杀,多亏了你们相救,为暗罗保留了一位忠臣良将,檀提在此多谢了。”

“我们只是路见不平而已。”莲华道:“其实说不定哪天,你们与我真的会成为敌人而对战的。”

“但不是今天,” 檀提笑道:“你的目标只怕是另有其人,我们何必自寻麻烦呢?”

莲华微讶,却不再多言,别过头去。

“檀提长老,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青儇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闷与尴尬,问道。

“你跟我说过要去水俱留城找楼炎,可是自从你负伤避入人间界后就与我断了音讯,让我着实担心了好久,直到追杀你的红翼死讯传来,那潞长老的人验尸后说现场有你的踪迹,但是红翼的死状却跟娉娜一样惨,我才知道你跟闇焰莲华在一起。你们早晚是要从人间界过来魔界的,那就必须经过綮松城,可夜迦已经下令封锁了所有的魔界之门,我怕你回不来,想起还有这条路,那是只有我和上任云自在王才知道的密道,于是我就以去为旒辉贺寿的名义出来,带了亲兵赶到这里,准备从这里进入綮松城,寻访你的踪迹,把你带回来,没想到通道里居然有动静,我不知道来的是敌是友,这才埋伏起来,没想到,来的居然就是你。”

檀提笑道。

“青儇让檀提长老如此费心维护,真是感激不尽。”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是为了暗罗才被逼到这一步,让青将军受委屈了。”

檀提展眉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旒辉这小子如此识时务,居然敢违抗夜迦的绝杀令将你放了过来,这条密道想必是他的父王告诉他的。”

“现任的云自在王虽然年轻,但是精明强干,是个人物,而且,我已与他谈过,他也怀疑……”青儇与檀提交换了个眼色,没有说下去。

“很好,现在时间宝贵,我们不要再耽搁了,青儇,你即刻动身去水俱留城,路上有不少暗罗的关卡,你乔装改扮一下,持我的令牌出关,我已经与楼家兄弟联络过了,他们会派人在路上接应你的。”

檀提一声轻哨,立刻有亲兵牵上一匹神骏的马来,马鞍旁挂着两个装得满满的革囊,看来是为青儇准备的食物和清水,又有个亲兵将面具披风之类的东西捧上。

莲华他们虽然避在一旁,不去听他们的交谈,但是此时还是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神色,这个檀提实在是想得周到,做事滴水不漏。

青儇收拾停当,走到莲华身边,长揖到地:“莲华,非云,非音,青儇受你们救命之恩在先,这一路上又多承你们照顾,大恩不言谢,容青儇日后报答。现在青儇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各位保重。”

“青将军但去无妨,一路顺风。”莲华含笑道。

非云大力拍了拍青儇的肩膀:“去吧去吧,等此间事了,我再请你喝酒。”

青儇长笑一声:“没问题。”翻身上马,向众人拱拱手道:“青儇这就出发了,诸位多保重。檀提长老,你留在暗罗,更是要万事小心。”

檀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青儇一声轻叱,扬鞭策马而去,身上的披风象翅膀一样在风中飒飒飞舞,她再不回头,只听马蹄得得,渐渐远了。

莲华低头望着地上被马蹄踩碎的草叶,现在它们虽然零落支离,但是不久就会又长出新的来,一样的生机勃勃,一样的鲜绿芬芳。青儇似乎也是这样的人,永不气馁,永不放弃,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切。

支撑她的,是爱,而支撑我的,是恨。

爱与恨,都会让人变得坚强起来,只不过,恨意更象是把双刃剑,未伤人,先伤己。

没关系,伤得血流如注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白色的莲花,早已被血染成鲜红色。

莲华抬起头,却与檀提的目光碰个正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仿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向自己笑了笑:“在下告辞了,各位后会有期。”

莲华点点头:“檀提长老走好,恕莲华不远送了。”

檀提啪地打开折扇,画着烟濛山水的扇底起了一阵轻风:“不敢当,檀提只望他日与莲华公子相见时,莫要以兵戎相向才好。”说毕长笑一声,转身离去。

莲华望着他缓缓远去的身影,微微叹道:“暗罗刹城若多几个檀提这样的人,也许我们都早已死在半路上了。”

“为什么?檀提虽然是个聪明人,却好象并没暗罗刹城的另两位长老厉害呢。”非音道。

莲华注视着自己的手,淡淡道:“那是他深藏不露。刚才我有三次想出手杀了檀提,以绝后患,但是都被他的防御结界挡住,他的亲兵队也都在附近,我实在没把握跟他缠斗,所以我只能放弃杀他。”

“啊!”非音低呼一声,刚才的波涛暗涌,自己竟丝毫没有感觉到。

“往暗罗刹城是向南边去,我们走罢。”莲华看了看天色,带头先行。

夜迦恼怒地闷哼一声,拂散了水镜华上的水波。在人间界已见不到莲华的身影,这意味着,在自己设置的层层阻挠下,莲华还是来到了魔界。

“莲华,莲华,我该拿你怎么办?”夜迦无奈地低叹一声,向后仰倒在宽大的紫檀交椅上,一动不动,任凭长发披散下来,纷乱地遮住他阴沉的脸。

如果不能阻止你,那我也只能亲手毁了你,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莲华。

夜迦修长的手指捏下椅子上一粒小小的木屑,弹向桌上悬挂的那枚小小的金锺,锺声如同被敲击一般的有力,传出很远。

“牟影见过城主。”一个身材秀削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窗外跃入,跪倒在地。

“起来说话。”夜迦道。

牟影站起身,垂手而立,他是夜迦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神秘而得力。

夜迦望向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他是自己以前外出修炼的时候收服的魔族,虽然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平时也很少在人前表现,但是夜迦知道,牟影的强。

“我叫你去布置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夜迦问。

“禀告城主,俱已办妥。”牟影恭声道。

“很好。”夜迦笑了笑:“那我们,不妨陪他们玩场游戏。”他的眼中露出的嗜血冷酷之色,让牟影的身子一颤,又跪倒在地:“属下愿为城主效鞍马之劳。”

夜迦大笑起来:“这个游戏真是令人期待啊!”

魔界密道里的朔风如刀锋般凛冽,仿佛要将所有擅自闯入的人切割得粉碎,朱离灵活地穿行其中,动作一如既往的平衡和敏捷。虽然莲华他们一直有警告朱离,但是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颇有自信的,哼,魔界的通道算什么,自己怎么说也是玄狐一族,若是连魔界都去不了,岂不是太逊了?

不过……莲华他们走得也太快了吧?为什么自己追了这么久,还是没有赶上他们?朱离抹了下额头渗出的汗水,等下莲华要是看见自己又跟上了他,那冷冰冰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朱离忍不住偷笑起来。

笑容未敛,朱离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原本踏实的地方变得如同踩上了棉花团,他吃了一惊,提气纵身,同时红罗双刃飞出,想在洞壁借力,谁知脚下竟象有吸力一般,牵扯着他坠落。

朱离挣扎不及,如同漩涡上的一片树叶,顿时被卷入脚下的黑色洞口。

“哇啊啊啊啊——”朱离惊叫着,不过他总算还保持着清醒,及时将红罗双刃收回来,以免误伤到自己。身边只有呼呼的风声,那种失重坠落的感觉让整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下一刻是继续掉落还是撞上地面。

朱离为了使自身损伤减到最低,变回了狐狸的原形,四爪抱头,再用毛茸茸的尾巴裹在外面,整个团成了一个红毛球。

“——扑通!”随着清脆的水声,朱离掉进了一个湖泊。

“咳咳咳……”朱离呛咳着浮上水面,打量着周围,这里应该是魔界了吧?天空比人间界的深远且幽邃,连云朵都是七彩的,微风拂过湖面,带来远处木叶的清芬,却让朱离又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划动四肢,向不远处绿草茵茵的岸边游去。

朱离全身湿淋淋地爬上岸,甩甩身上的水珠,四脚朝天躺倒了休息一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样,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魔界通道抛来了这个地方,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自己若不是掉入水里,而是掉到岸边的实地,说不定已经被摔成粉碎,弄不好只有几根狐狸毛剩下,那也太惨了点。

朱离无奈地抓抓头,现在该怎么办呢?跟莲华失散了,魔界这么大,该怎么去找他呢?

“啊~~~怎么办啊怎么办~~~”朱离咕哝着,忽然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好象是从不远处的树林里飘过来的,不争气的肚子顿时叫了起来。

“真糟糕,我一思考问题就肚子饿的毛病还是没好啊。”朱离喃喃道,他耸起鼻子嗅了嗅,慢慢向香气来源处爬去。

朱离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前方十几步远开外的地方,一个火堆上正串着一只山鸡在烤,已经烤得金黄,油脂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味扑鼻。朱离用力咽了口口水,周围并没有人,那么这只鸡是谁烤的呢?不管了,吃了再说!

朱离也是真饿了,取了鸡,靠着一棵大树席地而坐,也不怕烫,吧唧吧唧地大嚼,很快就连最后一根鸡骨头也咬碎了吞掉,摸着肚皮,满足地咂咂嘴:“好象……咸了点儿……”

一语未了,“咻——”的一声,两枝长箭同时从他的左右胁边擦过,箭头深深钉入树干,将朱离夹在其中,朱离大叫起来:“谁!是谁偷袭我!”

轻轻的脚步踏在落叶上的声音传来,树林里走出一个碧衫女子,身材娇小,栗色长发披拂在双肩,光洁的前额上绑着条青罗带,她的相貌甜美,眼光却犀利得很,上下打量着朱离,冷哼道:“哪里来的野狐狸,居然偷我的东西吃!”

朱离眼珠转了转:“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呀?”

“还想抵赖!你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呢!” 碧衫女子瞪了他一眼。

“这个……呵呵,”朱离干笑着:“我以为那只鸡没主儿呢……”

“没主儿?鸡会自己烤自己吗?” 碧衫女子走过来拔下箭:“馋嘴的野狐狸,信不信我把你烤了吃掉?”

朱离摸摸被箭镞擦得生疼的双胁,皱眉道:“不要野狐狸长野狐狸短的,我可是玄狐,跟那种低级狐狸不一样的!”

“我觉得差不多啊,贪嘴的小家伙。” 碧衫女子抿嘴一笑:“我看你是饿急了,我这里还有些吃的,要不要?”

“啊!我要我要!美女姐姐你真好!”朱离顿时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摇起尾巴:“我一看就知道美女姐姐是好人哪!”

“小嘴真甜,你既然会说话,想必也会化作人形吧?” 碧衫女子纵身跳上火堆旁的一棵大树,取下一个背囊,从中取出一包干粮,递给朱离。

朱离在地上一滚,恢复了人形,笑嘻嘻地接过干粮:“多谢美女姐姐。”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碧衫女子有点惊异地看着朱离,笑道:“哎呀,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俊,真是狐不可貌相。”

“嘿嘿,我们玄狐本来就生得好看嘛!我叫朱离,请教姐姐叫什么名字?”

“叫我荻荻吧。玄狐不是魔界的种族,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呢?” 碧衫女子看朱离快被噎到了,连忙递了水袋给他:“慢慢吃,不要急。”

朱离忽然觉得她的举动跟莲华很象,心中一酸,接过水袋喝了几口,低下头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荻荻笑了:“你胆子可不小,居然跑到魔界来找人,你想找谁?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想帮他……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是,我还是要找到他!”朱离看了看荻荻,忽然想起什么:“荻荻,你是魔界的人么?”

“是啊,我是暗罗刹城的魔族……咦,你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干吗?” 荻荻奇怪地看着朱离:“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不是啦,我是没想到,暗罗刹城的魔族也会有姐姐这样美丽又善良的啊!”朱离回过神,掩饰地干笑着。

荻荻作势在他的额上一弹:“小狐狸,倒真会拍马屁。”她起身收拾东西:“我要走啦,朱离,魔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还是快点找到人后回去吧。”

“姐姐要去哪里?”

荻荻淡淡道:“我与你的去向相反,我要去人间界。”她顿了顿,又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这个……不是说,暗罗附近的人间界与魔界的往来通道都已经被封锁了么?”

荻荻看了看朱离,点头:“是啊,但是这个人的消息是我最近才知道的,正巧,又被我打听到一条去人间界的秘密通道,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秘密通道啊……”朱离忽然灵机一动,自己来的那条路不就是秘密通道吗?说不定,莲华他们就在那通道附近呢!“姐姐能不能带我去那条通道呢?我想认认路,否则我怕我回不去……”

荻荻犹豫着:“这通道是非常秘密的,我也是偷偷刺探得来的……”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啦,我的事办完后,马上就离开魔界,再也不来了!好姐姐,求求你……”朱离央求着。

荻荻叹了口气:“真是磨人的狐狸啊,好罢,我带你去,反正也离得不是很远,一路上你可要乖乖听话。”

“一定一定!”朱离满口子的答应。

荻荻微笑了,她的笑容竟有些落寞,如暮风里吹落的花瓣,柔美而萧索:“朱离,答应了人的话,就要做到哦。”

朱离望着她,不知怎么的,自己一看到荻荻就感觉很亲近,虽然她没有同是魔女的非音那么艳丽妖娆,但是她甜美的笑容更令自己喜欢,只是,不知道是谁令她那么不快乐呢……

两人结伴向北而行,朱离不住地说些笑话,油嘴滑舌的逗荻荻开心,这一路上行得倒也顺利,不知不觉已是向晚时分,两人全力前行,都觉得有些累了。

荻荻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色,回头问朱离:“我还要连夜赶路,你撑得住么?”

“没问题!”朱离擦擦额上的汗珠,笑嘻嘻地道。

“但是你的脸色好象有点发白。”

“……我前段日子受过重伤,不过没关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这样啊……那我们穿过前面那片森林后,休息一下吧。”荻荻柔声道。

“姐姐真好,不过,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事,我会过意不去的。”朱离嘴上说得硬,暗地却松了口气。

魔界的森林,在夜晚看来颇有些恐怖,树木居然都在发出荧荧的绿光,有些枝条甚至象是能够感应到有人闯入,摇曳着迅速攀附上来。

“朱离小心,”荻荻拔出随身短刀,刷的砍断一根绕住朱离胳膊的树枝:“这个森林里有些是食人树,你不要被缠上。”

“哇啊啊啊!”朱离眼尖,已经看见在一些树木的枝桠间,零星缠绕着的人兽白骨,顿时一股寒意流过全身:“好恐怖的地方啊!”不行,要赶快找到莲华,不能让他毫无防备地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朱离跟紧我,不要乱跑乱跳的。”荻荻的身手十分敏捷,带着朱离在森林里穿行,扫去一切阻碍物,朱离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心下不禁暗暗佩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这么强悍呢!

皎洁的月亮已挂上了树梢,荻荻与朱离终于接近了森林的边缘,朱离看见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了,精神一振,谁知荻荻忽然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朱离收不住势子,撞上她的后背,荻荻踉跄了一下,脚下踏断了枯枝,啪的一声脆响,只听得林外一声低喝:“谁!”

荻荻狠狠瞪了朱离一眼,朱离抓抓头,呐呐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禁声。”荻荻低低道,回手抽取弓箭,迅速拉开弦往刚才的声音来处射了一箭,那带着尖锐风声的长箭射出后,就如泥牛入海,全无了声息。

“姐姐不看看是谁就放箭?”朱离小声道。

“在我们魔界,夜晚还在外面乱跑的,基本上都是危险人物,先下手为强。”荻荻又抽了支箭搭在弓上:“任何大意都会送了你的小命的,朱离。”

“这个……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个声音有点耳熟……”朱离讪讪地道:“不如我去看看。”

“哦?”荻荻有些意外:“不会那么巧吧,你遇到熟人了?”

“看了才知道嘛!”朱离迅捷地爬上一棵大树,向下张望,忽然怔住了,“啊”的大叫一声,几乎从树上掉下来:“是莲华他们!”

他手舞足蹈,又笑又跳地在荻荻面前比画了一会,顾不得细说,拉了荻荻就往外奔:“莲华——是我啦,我是朱离——”

树林外的草地上,莲华、非云、非音正在生火野炊,戒备的神情在见了朱离后全部放松了下来,非音手中的潋情丝还裹着荻荻的箭支,立刻放了下来,娇笑道:“哟,看看是谁来了?咦,怎么还多带了一个来?”

“哇!莲华!”朱离大叫着冲向莲华,莲华斜坐在火堆旁,以手支颐看着他跑过来,蹙着眉道:“你还是跟来了啊,朱离。”

“啧啧,真是只比驴子还犟的狐狸啊。”非云摇着头笑道。

朱离靠得近了,却慢下了脚步,有点怯怯地道:“莲华……我偷偷跑来,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有什么用?我早该想到的,你脾气那么的拗。” 莲华无奈地笑了笑,目光移向朱离身后的荻荻:“这位是谁?”

“哦,她是荻荻姐姐,她帮了我很多忙,给我吃的,还带我来到这里,她是好人哦……”朱离连忙向荻荻招手:“姐姐,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你看,我的运气真好!”

荻荻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莲华,此时却忽然笑了笑:“是啊,真巧。”她微微侧了头,让月光照上了自己的脸:“莲华,你还认得我么?”

莲华仔细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认识我?还是我应该认识你?”

荻荻笑了,笑意如尖针上的光芒:“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她从衣领内拉出一根细细的红丝线,上面系着一枚小小的玉佩:“你可曾见过这个?”

那枚玉佩只是很普通的碧玉,雕琢得也很简单,却让莲华霎时变了脸色:“你,你是……”

“或者,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你,高凌这个名字?”

一直悠闲坐着的莲华一下子跳起身来:“你……你是小荻!高凌师兄的……”

荻荻将带着体温的玉佩贴上自己的脸,柔声道:“对,是我,你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忽然转厉:“亏你还有脸叫高凌师兄,你这个杀人凶手!”

莲华本来就苍白的脸涌上了一阵血色:“高凌师兄不是我杀的!他练功走火入魔,忽然动手想杀我,我是自卫,他自己不小心才摔下悬崖……”

荻荻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死无对证,当然随你说了。”

“我说的是真的!小荻,请相信我!毗舍浮提大师生前只收了我们两个弟子,我和高凌师兄关系很好,我不会害他的!”

“相信你?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荻荻冷笑。

“对不起,这位姑娘……”非云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但是我相信莲华绝不是个卑鄙的人,绝不会去害死自己同门师兄的!”

朱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此时回过神来,连忙道:“是啊,一定是误会,莲华他不会做那种事的啊!”

荻荻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淡淡道:“误会?那么,莲华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高凌死后,身上那本‘憂波莲花心咒’也一起不见了?”

莲华低下头,轻轻道:“那本书,在高凌师兄入魔发狂的时候就已经被毁掉了。”

“诸多托辞,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无辜的吗?”荻荻冷哼了一声:“高凌告诉过我,那本‘憂波莲花心咒’一旦修炼成功,将获得常人难以掌控的强大法力!是你,一定是你为了得到那本心咒,害死了高凌,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莲华大声道。

“那你告诉我,三界传言中,闇焰莲华最擅用的红焰莲花印,是从哪里学来的?”荻荻盯着莲华的眼睛,问。

“那本心咒,高凌师兄曾借给我看,和我一起参详过啊!”莲华竭力分辩着。

“是啊,你练了没事,高凌一练就走火入魔了?你在骗谁啊?”荻荻笑了,一字字,无比清晰地道:“莲华,你是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蛋。”

莲华怔怔地道:“小荻,我真的,真的没有害他……”

“这位妹妹,你别激动,有话好说啊!”非音上来打圆场:“莲华是个很好的人……”

“好人?是啊,他总算还将高凌的尸体找了回来,没有让他曝尸荒野,我久候高凌不至,千辛万苦寻到他的修炼之地,才发现,高凌已变做了一座荒坟!”荻荻颤抖着伸出双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我的手挖开了高凌的墓,把已经开始腐烂的他一块块捡拾出来,带回家……”她的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时我就已发誓,一定要为高凌报仇!”

话音刚落,荻荻猛地抽出短刀,向莲华直刺过去。

莲华竟象是有些痴了,呆立着,不闪不避,就象已准备好挨这一刀似的。

众人惊呼,非云与非音同时扑上来,却已援救不及。

刀锋入体,殷红的血飞溅而出,染红了莲华的衣裳。

“朱离……”莲华不敢置信地低唤一声,竟是朱离扑上来挡在他面前,替他受了这一刀,刀尖深深扎入朱离的左胁,那是他上次被撕开过的地方,再次又受到重创。

朱离怕荻荻抽刀再次刺向莲华,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刀刃,鲜血自指间淋漓而下,朱离却象是不觉得痛楚一样,向莲华笑了笑:“对不起,莲华,我不知道她会……”

“放手!”荻荻用力夺回短刀,再度向莲华刺去。

莲华怔怔望着自朱离伤口泉涌而出的,那触目惊心的鲜血,丝毫没有在意荻荻的攻击已到了面前。

“莲华!”非云大喝:“还手啊!”

“叮”的一声轻响,短刀脱手飞出,一道水波般流动的金光闪烁在苍白的月光下,莲华的碎邪金终于出鞘了!

莲华双目炯炯,恢复了清醒与理智,小心地将晕倒的朱离揽在臂间,指间燃起一团白色火焰,在他的伤口周围轻轻盘旋,念了几句咒语,立刻止住了血,这才抬头冷冷地看着荻荻:“你不是小荻。你究竟是谁?”


第六章

荻荻腾身而起,避过非云与非音的夹击,落在十几步开外,冷笑着回手张弓,同时搭上三箭齐指莲华:“我不是小荻还能是谁?”

莲华将几枚伤药一骨脑地喂进朱离的嘴里,头也不抬地道:“从你叫我看你的脸的时候,你就开始用幻术来控制我的心智,让我随着你的话语渐渐迷失,好趁机下手杀我,这样卑鄙的手段,也只有暗罗刹城的魔族才做得出来。”他把了把朱离的脉,脸色稍霁:“要不是朱离为我挡了一刀,他的鲜血唤醒了我,我已死在了你的手里。但是你居然会知道高凌的事,你跟小荻究竟是什么关系?”

荻荻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道:“闇焰莲华果然厉害!对,我就是鬼王紫魈,同时也是小荻的姐姐!”

“你是小荻的姐姐?”莲华沉吟着:“果然,你们的眉目很相似,所以我才会错认。不过,小荻是个普通人类,怎么会有个魔族的姐姐?她……她现在好不好?”

“小荻已经死了。她看到了高凌的尸体后,绝食殉情而死。我虽然是人类,却因缘巧合,投入魔师手下学艺,等我接到消息赶回去时,小荻只剩一口气了。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要我为她和高凌报仇,我只有她一个妹妹啊……”紫魈平静地道:“答应了她的话,可不能赖的。”

莲华淡淡道:“高凌真的不是我杀的。他急于求成,死于自己的心魔,可惜我救不了他……而小荻的事,我很抱歉。”

紫魈攸地冷笑一声:“抱歉?你有没有试过自己的亲人被害死是什么感觉?”

“我当然知道,那是种刻骨铭心之痛。”莲华的目光森冷:“所以就算你把高凌和小荻的帐算到我头上以迁怒,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该伤了朱离,他若有什么事,我会要你……慢慢地死。”

莲华说得那么平淡,但是他的身上正渐渐散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澄净的双眸染上鲜明的血色,那种凌厉的杀气,让非音低呼一声,靠紧了非云。

“莲华……”也许是被莲华的杀意所激,朱离呻吟一声,竟醒转来,眼睛半开半阖,蜷曲的手指轻轻拉了拉莲华的衣角:“不要杀她……她对我很好……”

“笨狐狸!”莲华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她是在利用你吗?”

“求求你,不要杀她……”朱离有些着急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她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她很可怜……”

“住口!”紫魈有点失态地大叫起来:“我不要你可怜!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来可怜我!”

“姐姐……”朱离轻声道:“你快走吧,你打不过莲华的……”

“走?”紫魈笑了起来:“我今天来了,就没准备活下去。莲华说得很对,自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利用你,故意说密道什么的来试探你,果然靠着你的带领接近了莲华,也只有朱离你这个傻瓜才会相信我是真的对你好。”

“可是姐姐的眼睛,是真的很悲伤……”朱离低低地道。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走吧。”莲华苦笑着对紫魈说,垂下了持剑的手。

“不!我不会放弃报仇的。”紫魈紧咬着唇,将弓拉得更满:“我的箭法,名唤素心问情。你接招吧!”

弓弦一响,三支箭同时急射而出,在半空中分别转向,两支箭射向非云非音,一支箭射向莲华的胸口。

非云挥刀打落箭矢,非音却依旧用潋情丝缠住紫魈的箭,手腕一抖,反射回去,紫魈侧身让开。

而那支奔莲华而去的箭在半空中忽然一阵尖鸣,散作了千万支细如牛毛的尖针,闪着蓝汪汪的光芒,铺天盖地将莲华裹在针雨中。

“莲华!”非云喊了一声。

“破!”莲华的手腕一动,蓝色针幕中冲起一道耀目的金光,如同金色的龙卷风,灿烂无比,那搅起的旋涡将所有的蓝光夹裹其中,一阵“叮叮叮”的脆响,蓝光暗淡了下去,如同细尘一般蔌蔌落下。

紫魈的弓弦连响,这次是接连十二支箭,联珠向莲华射去。

“凌霜千仞,情心冻结。”莲华冷冷地道。他手中的剑发出奇异的振动,一股冰寒之气席卷而出,狂扑向紫魈的箭阵。

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被这冷气掠过,竟“嗤”的一声熄灭了,非云护着妹妹向后急退,他也没想到,莲华的剑能够发出这样凌厉的招数。

十二支箭被急冻凝结,停在半空中,紫魈脸色大变,原本她的这十二支箭触物即可引爆,是极厉害的杀招,没想到莲华居然用冰封来对付,她一咬牙,避开这道气流,同时迅速回手取箭,就在那一刻,莲华动了。

金色的光芒布满了魔界暗沉的天空,将月色也映得黯淡了下去,只是一瞬,紫魈还未来得及出箭,这无比灿烂的剑华,已然到了眼前!

脖子上一阵冰凉的触感,紫魈闭上眼睛,等待碎邪金的剑锋将自己的咽喉切开。等了半晌却没有动静,她睁开眼,莲华那半边清秀俊美,半边伤痕诡异的脸就在面前。

“你败了。”莲华道。

“你杀了我吧。”紫魈并没有什么惊恐的样子,竟微微笑了。

“……”莲华皱眉,他紧揽着的朱离为了阻止自己对紫魈下手,正拼命掐着自己的手臂:“朱离,你给我住手!我不会杀她的!”

站在旁边的非云非音兄妹忍不住笑了起来。

莲华轻咳一声,正色道:“紫魈,我用剑法而不是莲花心咒败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不用心咒一样是强者,不需要谋害谁来达成目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言尽于此。”他利落地撤回剑:“你走吧。”

紫魈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弓弦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割断,好快的剑!

“杀了我!你不杀我也不会领你的情,我还是会来找你报仇的!”紫魈坚持道。

“姐姐……他也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啊,你要是杀他,不如先杀我!”朱离声音微弱地道。

“朱离……”紫魈表情复杂地看着朱离,退后几步,涩声道:“莲华,朱离又救了你一次。”

莲华不解地看着她。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来之前已在身上种了血咒,你若杀了我,必为诅咒所反扑……可是朱离,却让我连死都死不成。”紫魈苦笑:“罢了,罢了!”

她叹息一声,身形掠起,向来时的树林里退去:“莲华,我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朱离保重。”

莲华望着紫魈的身影没入树林中不见了,这才转身,把朱离抱到非云重新燃起的火堆旁,为他裹伤。

朱离的伤因为处理得及时,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伤害,在吃了有安神止痛作用的药丸后,窝在莲华身边沉沉睡去。

“非云,你可知道紫魈是暗罗哪个长老的部下?”莲华往火里添着木柴,看似随便地问。

“我没记错的话,她好象是檀提的属下。”非云想了想,答道。

“我猜也是。”莲华嘴边浮现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们前脚来到魔界,紫魈后脚就赶来报仇,若不是檀提故意泄露消息给紫魈,她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你的意思是,檀提想杀我们?”非音柳眉挑起。

“不,他只是想杀我。”莲华向非音笑了笑:“他毕竟还是不放心我,又碍着你们,不能明着动手,紫魈既然是他的部下,她与我之间的恩怨他一定心里有数,紫魈能得手是最好,不能得手他也可以把干系推脱得一干二净。”

“檀提果然阴险。”非云皱眉道:“下次看到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他与我并无过节,想来他也是为了暗罗刹城,除掉我,暗罗便少了很多麻烦。”莲华毫不在意地扬扬眉:“暗罗的四大鬼王,娉娜与红翼都是那潞的部下,已为我所杀;鸠盘荼是青儇的人;檀提属下的紫魈看来暂时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我倒很好奇,暗罗接下来还会派什么人来对付我。”

“莲华,暗罗刹城是魔界实力最强的一族,你还是不要大意啊,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你来了这里,我们更要小心为是。”

“我知道。”莲华抬头望向天际的冷月:“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暗影。”

接下来的几天,却是一路平安,为了不至于引起暗罗哨探的注意,莲华他们扮成了暗罗平民,也没有使用遁地速行的法术,只是默默赶路。那一日,众人翻越过一座高山后,极目远眺,暗罗刹都城的轮廓已隐隐可见,最多也就两天的路程了,眼看天色已晚,大家看到山脚下有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决定下山后找地方借宿一晚。

下得山来这才发现,升起炊烟的地方不是村落,而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庄院,高墙斗檐,朱门粉墙。敢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居住的人家,也不知是什么路数,众人在大门前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去敲门。

“这户人家好象有点蹊跷,我们是不是该收敛行迹,另找住处?”莲华道。

“那也不一定,魔界本就多奇人异士,我和非音都是魔族的,让我们俩来和这家主人打交道,借宿一晚应该没问题的吧。”非云看看莲华怀里抱着的,恢复了狐狸原形的朱离:“何况,小狐狸这几日也真够呛的,该让他好好歇歇了。”

朱离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看非云,只见它红毛蓬乱,神情委顿,打了个呵欠,身子往莲华怀里拱了拱,继续睡觉。

莲华怜惜地摸摸朱离的头:“说得也是,朱离自从受伤后,既没好吃也没好睡,跟着我们在山里跋涉赶路,受了不少苦啊。”

非音撅起嘴,小声嘀咕:“人家也很辛苦啊,莲华都不哄我……”

莲华向她温柔地一笑,走上台阶,去敲那家的门。

莲华伸出来扣那对兽首门环的手还在半空,蓦地,那两扇红漆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鬼啊!”朱离尖叫一声,把头埋进莲华怀里。

“别怕,没有鬼敢在我面前现形的。”莲华安慰他。

“可是……也许,两扇朱红的门扉,也会是妖怪啊……” 朱离不敢抬头,抖抖地道。

“请问……几位是?”门后忽然传来声音,仔细看去,居然是个身穿赭色衣衫,僮仆打扮的清秀少年,也许是衣服的颜色太暗了,站在门后竟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哦,我们是行商过路的,在这附近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因此想在贵宝地借宿一晚,不知你家主人可否行个方便?”非云抢上前来,陪着笑道。

赭衣少年笑了笑,举起手里提着的竹丝灯笼在众人面上晃了晃:“各位请进,谁也不会背个屋子出门的,我家主人向来好客,这个方便自然要行的。”

他殷勤地将大门推开,待众人进来,才关好门,上了门闩,道:“诸位请跟我来。”

庭院深深,大家跟着赭衣少年穿越数条回廊,来到一间轩朗雅致的屋子,赭衣少年安排他们坐下,唤个小童来倒了茶,道:“诸位请略坐,在下去请我家主人来。”

“有劳这位小哥了,不知贵主人如何称呼?”非云问。

“不敢当,叫我阿景就可以了。我家主人自号无相居士,此地名为芥子山庄,也算是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家大户了。”

赭衣少年笑答,看起来友善而谦和,正符合一个代主人迎客的家仆身份。

莲华淡淡道:“你家主人很喜欢清静吧?把屋子造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世事烦扰,当然是远避尘嚣为上了,”阿景上下打量了莲华几眼:“这位客人好象不是本族人?”

莲华笑而不答。

“你废话真多。”非音娇蛮地哼了一声,手一扬,几股银丝激射而出,在阿景的身上盘旋缠绕着,若阿景对莲华有什么敌意,立刻就下手解决他。

阿景神情自若地站在原地,好象丝毫不介意这些随时会把他切割成碎片的细锐银丝,微笑着:“这位姑娘莫非是喜欢养蚕,要将在下做成个茧子?”

心里若是有鬼,他又怎么会笑得如此坦然?

“非音!”非云瞪了非音一眼,非音收回潋情丝,娇笑道:“人家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非云含笑拱手道:“我家妹子素性淘气,阿景小兄弟莫怪。”

阿景望了他一眼,淡笑道:“无妨。”向众人一揖,推门出去了。

只是一个仆人就已有这样的风度,主人又该是如何的呢?

阿景去了不多时,只听外面回廊上有人缓声道:“来我山居,即是有缘,阿景替我好好招待客人,莫要怠慢了。”

那声音优雅飘渺,渐渐远去,竟过门而不入。

莲华沉思了一下,曼声道:“主人但高枕,趣空宁舍宾。”字字清晰,远远传了出去。

外面轻噫一声,先前那个声音朗笑道:“世事皆如梦,狂来止自歌。倒是我轻慢了朋友,莫怪,莫怪。”

门开处,阿景恭身迎了一个紫衣人进来。

莲华他们看去,俱都微微一怔。

此人身形本应是很高大的,却深深佝偻着背,仿佛受过重压,再也挺不直腰身,他走路微瘸,脸上还戴了个死板的青铜面具,乌沉沉看不清面目,诡异非常。

先前见了阿景那样的仆从,又听了那样温雅的对答,料想此间主人必是个俊逸风流之士,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紫衣人对众人惊异的目光毫不在意,拱手道:“在下无相居士,劫余之人,面容毁伤,为免惊骇他人,故以面具遮丑,诸位朋友莫要在意。”

莲华连忙答礼道:“我等飘萍过客,不请自来,幸得主人收留,不甚感激,多有失礼之处,望居士莫怪。”

无相居士笑道:“好说,好说。阿景,去传酒宴,我与客人们在此间用膳。”

阿景领命去了,莲华等人与无相居士寒暄了一会儿,报上了捏造的各自姓名,谈论些鲜闻趣事,宾主相处颇为融洽。非云也试着用话去盘无相居士的来历,只被他随意几句带过,一边厢早有人流水价送上酒菜点心来,无相居士站起,亲自为诸人斟酒,一边含笑道:“山居寂寞,少见外客,今日一见诸位贵客,俱都气宇非凡,实乃无相之幸,这杯梅雪酒,是鄙人亲手所酿,窖藏多年的珍品,一定要敬大家一杯。”

翠玉盏里的酒晶莹澄澈,香气扑鼻,大家都一口喝干了,莲华目光敏锐,瞥见无相居士掩在袖子里的手,手指蜷曲,有着丑恶的焦黑疤痕,好象是火烧的一般,想到是这双手酿出的酒,便有些喝不下去,微笑道:“在下不会饮酒,歉甚。”

无相居士向莲华看来,面具后的眼睛微微一眯,仿佛有锋利的光芒闪过,让莲华心头一凛。他随即颔首道:“无妨,这位公子多用些饭菜也好。”

众人也是着实饿了,纷纷动起了筷子,朱离早就恢复了人形,据桌大嚼起来,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好吃,好吃!莲……咳咳,”他忽然省起不能在这里叫莲华的名字,连忙改口道:“白公子,你快吃吧!”

莲华将目光从无相居士处移回,微笑着道:“朱离,慢慢吃,别失了礼仪。”一边看向桌上的菜肴。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清蒸鲥鱼,碧螺虾仁,蟹粉豆腐,蜜汁火方,松子鸡米,清炒蓬蒿,鲃肺莼菜汤,配碟的还有四个冷盘,四品果脯糖糕,都是十足的江南风味。可是,在滇南的魔界,怎么会出现这样地道精致的江南菜肴?

莲华持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竟有些微微发抖。

“怎么,这些菜肴不合白公子的胃口么?” 无相居士诧异道。

“白公子,今天的菜比上次在眉姐那里吃到的还好吃呢,你快尝尝啊!”朱离没有察觉莲华的异常,笑嘻嘻地道。

“喀”的一声轻响,莲华手中的双箸折断,他的脸色发白,慢慢侧了头,死死盯住无相居士的脸。

“我记得,这些好象都是白公子以前最喜欢吃的菜了,莫非你的口味变了不成?” 无相居士悠然道。

非云与非音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抬起头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莲华咬着牙,一字字地道。

无相居士叹息一声:“莲华啊莲华,你实在是不应该走进这芥子山庄来的!”

语音刚落,一道金光闪起,直取无相居士的面门,他向后疾退,避过莲华这一剑,身形如大鹏翱翔般掠起,袍袖一拂,震开非云与非音的两侧夹击,长笑着倒飞出门,两扇门被劲风带上,哐的一声响。

莲华低头看着杯盘狼藉,桌椅翻倒的地面,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是他,一定是他……”

非云与非音在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一次过招中,手都被震麻了,吃惊地道:“这个家伙很厉害,是什么来路?”

“莲华,到底怎么了?”朱离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糖糕,手里还抓着抢救出来的半只八宝葫芦鸭,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中了圈套,此地凶险,大家快走。”莲华迅速奔到门前,一脚踹开门,只见外面的回廊上涌起了浓浓的白雾,仅可望出数尺远,他皱起眉回过头:“大家别耽搁了,快……”接下来的话忽然中断,因为在他跨出门后,身后的屋子,包括屋子里的人,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朱离!非云!非音!”莲华大声喊着,他记得自己从出那道门到现在只走了三步,可是就这短短三步的距离,却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一,二,三,莲华按来时的方向和步子倒退回去,可是所站之处依旧是浓雾与空地,朱离和非云他们,真的不知所踪了!

莲华心头一凉,深深的悔意涌了上来:自己明知这里离暗罗刹城已是极近,危机四伏,却没有好好防备,如此大意,简直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刚才的那桌菜肴,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是多年以前,为自己的十岁生辰所办的一桌家宴,如今居然一分不差地出现眼前,那个无相居士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夜迦……没想到,我居然能引得你亲自出手。”莲华喃喃道,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朱离和非云他们此刻想必已落在了夜迦手里,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得先救出他们。

莲华长吸了口气,捏了法印,纤长的手指间燃起一朵绿焰,缓缓跳动,将他的眉目映得碧幽幽的,指尖轻弹,那朵绿焰徐徐飞离,飘到半空中,将四周照亮。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阴暗与埋伏,都隐没在这片凄迷的浓雾中,仿佛有细碎的声响,诡秘的低笑飘来,可是侧了头听又没有了,绿焰所照之处,雾气渐渐稀薄,头顶的天空,洒下了一片星光。

莲华抬起头,望着天空,脸色忽然大变,有如雪水贯顶倾下,一阵冰凉的寒意迅速沿着他的脊背蔓延到全身,今晚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可是他眼中所见的圆月,却失了皎洁,正被一团鲜红的光晕慢慢笼罩起来,红得就好象要滴下血来。

血光掩月,月晦之日!

莲华所修炼的法术,在月晦之日就是他法力最弱的时候,每逢此时,非但不能妄动真气,也决不能跟人动手斗法,否则将导致真气逆行,血脉冻结,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在人间界,莲华自是对天象推算得十分准确,每逢数年难得一次的月晦之日,都会在事先做好结界以自保,可是没想到,在魔界也会有月晦之日出现,而且,就在自己最需要施用法力的今晚遇到了!

“夜迦!”莲华切齿低念,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弱点,有备而来,现在自己只能勉强求自保,拖延时间到那团血光散去,月色复明,才能去救非云他们脱身。

可是,夜迦会给自己拖延时间的机会吗?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想法一般,突然有一阵轻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好象是拖沓而缓慢的脚步声,却又间杂着金属与坚硬地面的刺耳摩擦声。

莲华闭上眼睛,握紧剑柄,屏息静气,等着敌人出现。

那声音越来越近,莲华蓦地张开眼睛,准备出手时,却听得一声轻轻的呼唤:“哥哥!”

声音娇弱,带着无比的痛苦之意,莲华一怔,放眼望去,数丈外的雾气中,竟出现了一潭乌黑的泥沼,一个穿着月白裙衫的小女孩子,陷在黑色的污泥之中,正一边向自己呼救,一边痛苦挣扎。

“……珊儿妹妹?怎么会……”莲华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救我……” 珊儿向他望来,小脸上布满泪珠,眼中充满乞求之色,将手伸向他:“快救我……”挣扎却使她迅速下沉。

泥沼翻腾着气泡,散发着腥臭的味道,莲华却顾不得这些了,飞身过去,黑泥已经淹到了珊儿的颈下,她的小手无力地挥舞着,看见莲华过来,欣慰地笑了:“哥哥……”

莲华的足尖在泥沼上一点,伸手握住珊儿的手:“来……”

珊儿忽然仰起脸,向他诡秘地一笑。

泥沼好象有了生命一般,呼地向莲华卷了过来,从珊儿手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身在半空的莲华往下猛扯!

莲华早有防备,左手挥剑,“啊——”一声惨叫,珊儿的手腕竟被生生砍断,莲华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原地,手上的碎邪金,自剑尖滴下一串惨碧色的液体,落在青石板地上,冒起滋滋的白烟。

莲华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浅笑:“在这种地方居然会出现沼泽?真是可笑,你骗不了我的。”

珊儿捧着断腕凄凄哀叫:“救我啊,哥哥……”

莲华冷冷地看着她:“我的珊儿妹妹早已经死在夜迦剑下,死了的人,是不会再活过来叫我救命的,不过,你既然敢冒充我妹妹的样子来引我上当,就要有触怒我的觉悟,我不会饶了你的。”

一阵腥风蓦地自平地卷起,珊儿的脸渐渐扭曲,变形,泥沼凝固起来,化做盘旋着的黑色蛇身,粗如大树,长达十数丈,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昂起,碧绿的双目炯炯,露出尖锐毒牙的口角还在不住淌血,先前落在泥沼上的断腕,变作了一截鲜红跳动的蛇信,前端还分着岔。莲华扫了它一眼:“原来是蜃蚺啊,能够幻形发声,起码有三百年的道行了,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 蜃蚺居高临下地盯着莲华,它靠肚腹上的鳞片摩擦发声,所以虽然舌尖断了,却依旧能说话,且声音娇嫩如幼女。

“听说蜃蚺虽然在魔物中的毒性排名第七,肉味却极为鲜美,正好用来冬令进补,而且你的蛇胆也是解毒妙药,所以我觉得不错,杀了你以后,都不会浪费的。”莲华悠然道,同时迅速闪过蜃蚺怒扫而来的蛇尾。

“我要吃了你——”蜃蚺尖声道。

“食人者人恒食之,有本事就过来吧!”莲华轩起那双秀气的眉峰,傲然一笑,伸指在剑上一弹,剑作龙吟。

其实,莲华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现在自己要尽量避免施用法力,那就不能用红焰莲花印来对付蜃蚺,虽然手里的碎邪金软剑是世上毒物妖邪的客星,但在慎用真气的前提下,要对付道行不低的蜃蚺,就得速战速决,以巧取胜。

蜃蚺的身躯缓缓在地上滑动,慢慢抬高,寻找着最佳角度,莲华静静地望着它,要出手的话,就要在它发动攻击之前那一瞬,抢得先机。

蜃蚺的身子凝顿了一下,尖啸一声,一口鲜绿色的气雾自它口中激射而出!

莲华早有防备,立刻屏息避过,同时不退反进,拔起身形,一剑刺向蜃蚺的颈下七寸之处,一片翻飞的衣角触到了毒气,立刻被腐蚀得烂穿碎落。

七寸是蛇的要害所在,蜃蚺再厉害也不得不防,一个扭身避开莲华的剑锋,莲华却不收势,软剑一旋,那碎邪金锋利无比,深深刺入了蜃蚺避让不及的的腹部,莲华腕上施力,用自己本身的重量压得剑锋直坠而下,在蜃蚺身上割裂出五尺余长的伤口,蛇血顿时狂喷而出。

蜃蚺负痛,嘶叫翻滚,粗大的蛇尾狂扫猛掠,莲华握紧插在蛇身的剑柄,将剑锋一挑,借力跃起,再次刺向蜃蚺的喉部。

蜃蚺灵性非凡,虽然受了伤,却仍知道防卫要紧地方,见莲华攻到,颈项一缩,张开腥臭逼人的巨口,再次喷出毒雾,森森利齿向莲华噬来。

莲华向后疾退,待毒齿逼近眼前,燕子般掠起,向蜃蚺的双目挥剑就刺。蜃蚺一闪,没想到这却是虚晃一招,在它闪避的同时,莲华足尖在它身上一点,双手持剑,厉叱一声,将剑扎进了蜃蚺覆盖着粗厚鳞片的首颈要害中。

蜃蚺受此重创,惨叫一声,拼命摇晃着身躯想把莲华甩下来,莲华用内力的“黏”字诀,双足牢牢在滑溜的蛇身上站定,咬着牙,猛地把剑往上一拔,一股喷泉也似的血柱冲天而起,莲华脸上被溅到了几滴,立刻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他一分心,竟被蜃蚺盘卷而上的尾巴抽中,顿时向后坠下地来。

蜃蚺这一击的力道极大,饶是莲华有真气护体,仍是被打得筋骨欲裂,眼冒金星,勉强稳住身形落地,身子晃了晃,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眼看蜃蚺的尾巴又一次扫到,避无可避,只得催动真气,手里的碎邪金立刻爆起一团烈焰,莲华清啸一声,那团烈焰随着剑气暴长,闪电霹雳般自他手中挥出!

金色与红色的光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蜃蚺斩去,迎头将它分为两半!

蜃蚺哀号着,断成两截的身子在在地上狂翻卷绞,坚硬的青石板地面被蛇血染得鲜红,又被蛇尾敲得石屑飞溅,四分五裂。

莲华静静看着它慢慢停止了翻滚,血液渐渐凝结,最后一动不动地翻着白腹横尸地上,走了过去,剑尖挑动它的身体,将一颗龙眼般大小的蛇胆剖出,徐徐咽下,以解方才蛇血之毒。

苦涩的胆汁顺着咽喉流了下去,莲华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苦涩。

为了对付蜃蚺,自己还是动了真气,现在体内气血翻涌,可能真气已有些走岔。莲华不敢耽误,立刻掠出几十丈外,寻了个干净地面,盘膝打坐,凝神收聚,以求在下一次敌人来袭之前恢复。

雾气越来越浓了,莲华低敛的清俊眉目在白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一双染着嫣红蔻丹的纤手,缓缓搁上了他的膝头。

“小冤家……”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娇软缠绵的歌声,幽幽地响起,莲华身前的雾气慢慢飘散,一个窈窕的红衣女子猫一般偎依着莲华,将螓首枕在莲华的腿上:“公子,久违了……”

莲华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红衣女子抬头向他甜甜一笑,貌美若花:“公子可还记得奴家?”

莲华漠然。

红衣女子那戴着玉钏儿的皓腕,试探着去挽莲华苍白脸颊旁的几缕垂发:“公子,你真的忘记我了么,我是娉娜呀!”

“我当然记得你,鬼王频那。”莲华侧了头不让她碰到自己,微微一笑:“你已经死了。”

频那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公子好狠的心,让娉娜死得好惨,尸骨无存哪,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公子真是坏心肠,”莲华的背后,不知何时,又有两双手攀附了上来,将莲华缠得紧紧的:“你修炼的是佛门正法,下手却那么残忍,害得我们死无全尸呢。”红翼兄妹那两张生得一般无二的俏脸,自莲华左右肩上探出头来,娇笑着。

他们不是都死在莲华手下了么?怎么忽然又出现了呢?莫非暗罗的魔族,有起死回生之力?

莲华冷笑一声:“暗罗妖鬼,我杀你们是替天行道!”

“杀生就是罪孽,你就别找借口了。”

频那与红翼嗤笑着:“等着下地狱吧,有很多熟人都在那里等你呢……”他们的手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无限地伸长,藤蔓般缠住了莲华的腿脚,指爪尖尖,几乎掐入他的肉里。

“不要惹我,我既然能杀你们第一次,就能杀你们第二次!”莲华按剑道,他的眼瞳在掩月的血光下,竟变成了鲜红色,仿佛有幽冥业火,在他的眸中燃烧。

“杀呀,你下手呀……” 频那与红翼同时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动手试试看呢?”

莲华所坐之地,忽然变得极为粘腻松软,他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陷入一片血池中,渐渐下沉,血腥气触鼻欲呕,频那与红翼满身浴血,表情也变得狰狞可怖,一如恶鬼……不,他们就是恶鬼,因为此处,已是地狱。

无数双勾曲枯干的手,无数张披发流血的脸,纷纷从血沼中浮现出来,争抢着涌向莲华:“他是我们的……我们的……”

饶是莲华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样的地狱变相,仍是有些震惊,碎邪金疾速挥出,灿烂的金色剑华却从它们身上穿越而过,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伤害,恶鬼们仰起脸,放声大笑,血潮汹涌而来,已淹到了莲华的胸前。

莲华咬了咬牙,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双手捏了法印,喃喃念咒,一朵青色的火焰在他指间燃起,将他的容颜照得青森森的,翡翠般清冷。

碧玉莲花印,有照彻幽冥,令百鬼现形辟易之力。

群鬼见此,齐声惊恐嘶叫,纷纷没入血池中不见了。

莲华微微松了口气,目光移到池中一角,忽然滞住:浓浓的血水中,一个梳着凤髻的美丽妇人,抱着个小女孩,正泪水涟涟地看着自己。

静默。夜晚的风声和缓,周遭是一片白雾凄迷,莲华的红眸不可置信地收缩:“娘亲?”

妇人侧了身,她那描金衫子的领口半敞着,可以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尤在汩汩流淌着血水。

“莲华……莲华……”娘亲目光空洞,呜咽的低唤象是从地底传来:“痛……报仇……”

“娘亲!”莲华哀叫了一声,向她迎了上去:“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由于他的走动,血池顿起轻澜,波纹一漾一漾地蔓延开去,无边的黑暗缓缓聚拢来。

莲华指间的碧焰已闪闪欲熄,他却只是望着娘亲,她的容颜是如此幽怨,脖子上的伤口一定很疼吧?用自己的白莲花印应该可以为娘亲治好的……还有妹妹,跟死时一样抱着手里的泥娃娃,娃娃都被从她胸前流出的血染红了……我要救她们……不能,不能让她们在血池地狱里沉沦!

莲华奋力向那两个熟悉而陌生的亲人游去,眸子燃烧着火焰般的鲜红,他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地,不在意自己的法力正在飞快流失,他的黑发在风中飞扬,终于扑入久违的母亲的怀抱:“娘……”

凝顿。

“莲华……”娘亲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莲华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来:“娘……为什么……”

娘亲的手就按在莲华的胸口,慢慢移开,一阵奇特的凉意传来,自己的胸前,插着一柄短刃。

很小巧的一把刀,也很锋利,很奇怪的,竟不觉得疼痛。

妹妹抱着泥娃娃,凌空飘飞,在一旁吃吃地笑:“哥哥……下来陪我们吧……我们在地狱里很寂寞啊……”

莲华迷茫地看着她们,眼神黯淡,指间的火焰熄灭了,他正一点一点地滑向深渊,渐渐灭顶。

血池涌动着波澜,低低的窃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夜色深沉下,是凌厉的绝望。

“啊!”莲华惊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温暖的阳光从翠纱窗中透进来,照在屋子里,一景一物都是那么的熟悉。

是了,这是自己的屋子啊,莲华笑了起来,掀开身上盖着的绣满戏水小金鱼的缎被,跳下地来。

桌上放着一个细木盒子,莲华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匣的芝麻核桃酥糖,抓一颗放进嘴里,嗯,真是又香又甜。

“好吃……”莲华舔舔唇,忽然想到了什么:“是苏州来的酥糖?啊,莫非是凤宸哥哥回来了?”

他抓了一把糖果,跑出门去,拐过两条回廊,进了月洞门,就是家里的后花园,凤宸哥哥最喜欢园里栽培的异种兰花了,他不在的家的时候,自己每天都会跑去代哥哥看望那些花儿,跟它们说话,园丁伯伯有时候也允许自己给它们浇浇水拔拔草什么的,现在哥哥回来,一定会去看它们的!

“哥哥!”莲华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凤宸。

午后煦暖的阳光里,凤宸回过头来,向自己温柔地一笑:“你醒了?我估摸着你还要睡一会,所以先来这里看看。”

莲华小鹿一般冲进凤宸伸开的双臂,紧紧抱住他:“哥哥,我好想你啊!”

凤宸摸摸他的头:“我出去也没多久啊,莲华真的有想念哥哥吗?”

“有啊!”莲华撅着嘴道:“哥哥也不带我出去玩,这几个月爹爹见天的教莲华念书,没劲透了。”

“哈哈,” 凤宸笑着摇头:“我又不是出门去玩,我是去修炼的啊,那可是很辛苦的。”

“不管啦,反正哥哥回来后,要陪莲华玩,对了,还要教莲华用法术变戏法哦!”

“莲华……” 凤宸失笑:“算来你也快要过十岁生日了,怎么就跟个孩子一样,长不大呢?”

“谁说我长不大?”莲华不依地哼了一声,在凤宸的颈项处比划着:“我都长到哥哥的这里啦!”

“好吧,好吧,哥哥一定教你,过几天你生日的时候,哥哥还有好东西送给你呢。” 凤宸宠溺地道。

“啊!我现在就要看!”

“现在还不行。”

“那,透露一下下吧,是什么好东西?”莲华眨着眼睛望着凤宸,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稚气的呼唤:“凤宸哥哥,莲华哥哥,你们都在这里么?”

莲华转过身,妹妹珊儿抱着个可爱的泥娃娃,蹦蹦跳跳地向他们走来:“莲华哥哥,你看,这个是凤宸哥哥送给我的娃娃,漂亮吧?”

“哼,不过是个娃娃嘛,凤宸哥哥已经答应我,要送更好的东西给我呢!”莲华不服气地道,看着珊儿手里的娃娃,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娃娃好象在哪里看到过……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又记不清了……仿佛跟刚才午睡时的梦境有关,可是,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仿佛有点不愉快,醒来后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总觉得那个梦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想起来啊……

莲华就这样站着发起呆来,一脸的迷惘。

“城主,他已经入局了。”在莲华盘膝打坐的地方,十数丈外的树下,站着两个人,看着莲华忽悲忽喜,忽静忽怒的表情,其中的一人恭声道:“属下是不是应该去……”

“牟影,你已经忍不住想动手了?”面上尤戴着那个青铜面具的夜迦,淡淡地道:“我劝你暂时还是不要靠近他,他虽然已陷入我的迷局,但他在打坐前布下了强大的结界来保护自己,现在下手的话,你会受伤的。”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下手?城主离城不能太久,属下惟恐……”

“没关系,我们不会耽搁很久的,他已经开始混乱,分不清现实与幻梦,等他的心完全沉沦之后,就可以动手了,”夜迦负着手,发出低沉的笑声:“不过那也轮不到你,他的对手,注定是我。”

“莲华!” 凤宸唤了他一声:“你在想什么?”

“我……我感觉好象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始终想不起来……”莲华抱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道:“头好痛啊……”

“莲华哥哥……”珊儿拉拉他的衣角,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泥娃娃递给他:“我的娃娃给你抱抱,你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珊儿真乖。”莲华笑了,接过娃娃,看向珊儿时,手一颤,娃娃“砰”地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珊儿的胸前,赫然一片血渍,她的笑脸是那么苍白,笑得完全扭曲了还在笑,笑得七窍流血了还在笑:“莲华哥哥,你摔坏了我的娃娃,我要你赔……”

莲华大惊之下,连退了好几步,摸出放在衣兜里的糖果,触手湿腻,竟是一颗颗带血的眼珠,死死瞪向自己,莲华忙不迭地将之摔了出去,掉落地上,变作一团团肉泥。

莲华只觉得满嘴发苦,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莲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莲华抬起头,凤宸就站在自己面前,手中的宝剑指着自己,刚才那个温柔的凤宸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仇视的目光,就好象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哥哥?”莲华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凤宸的剑已落下!

“不——”莲华大叫一声,自然而然地拔剑抵挡,“呛”的一声清响,碎邪金架住了那一剑,同时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莲华提剑四顾,周围白雾茫茫,什么凤宸、珊儿、花园、走廊……全不见了,自己孤单单站在空地上,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幻,死了的人,毁了的家,是不会再回来了。

就好象那个狠心的哥哥,再也不会对自己温柔地笑了。

一阵深深的倦意涌上心头,莲华觉得,自己也许永远离不开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死一般的寂静。

莲华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是那样恣意的游走,逐渐脱离了血脉的约束,潮水一样狂涌来去,令血管忽而激跳,忽而凝滞,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好累啊,累得几乎想就此沉睡下去,也好,如果真的可以这样也好……永远的沉睡是多么快乐,什么都不用做,不必再去想那些让人心碎痛苦的事情,只要闭上眼睛,放松沉沦……

莲华狠狠一咬舌尖,剧痛令他已经半阂的眼睛又睁大了,不行,我不能睡!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等我去做,还有重要的人等我去救,我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他冷笑一声:“夜迦,我不会中你的圈套的。”莲华又恢复了心识的清明,坚强稳定一如明镜。

“我本不想用这招,是你逼我的。”莲华微晒,以左手按实大地,右手捏诀,催动法力,喃喃念咒,最终大喝一声:“万物平齐,三昧耶会,我心即佛,万化冥合,破!”

他咬破舌尖,一口鲜血直喷了出去,血雾迷蒙,他所处之地忽然剧烈震动起来,莲华不惊不动,凝神静观,白雾仿佛被清风吹散了,周围的景致渐渐清晰了起来,自己仍是盘膝坐在青石砖地上,双手结印,未曾动过分毫。

心魔迷阵已破。

夜迦脸色骤变,墨蓝色的眼瞳变得颜色更深,半晌,他笑了笑:“牟影,你先将刚才捉到的三个人带走。”

“活着带走?” 牟影问。

“对。”夜迦叹息一声:“虽然死的比较容易处理,但还是杀不得,那对兄妹要送还给遮罗那城,狐狸嘛……你若是喜欢,剥了皮做围脖也可以,当然,如果这条围脖被莲华看见了,也许会找你拼命,他一向爱记仇。”

“那就算了,” 牟影笑了:“属下胆小如鼠,为了条围脖而晚上不能安眠,实在不值得。”

夜迦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看他:“为什么?你觉得我杀不了莲华么?”

牟影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答错半句,恐怕要立毙于夜迦剑下,他只是恭敬地道:“小人没有那个意思……牟影以为,城主是故意给自己留一个对手,这样才比较有趣。”

“你倒真是个聪明人。”夜迦淡淡道:“去罢。”

牟影退下后才发现,自己背心的衣衫,已经全被冷汗湿透了。

莲华慢慢站起身来。

他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一切如常,但是很难,月光依旧赤红,自己的劫难还未过去。方才妄动真气,此刻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法力飞快地流失,丹田里空荡荡的,已不能聚起气来。

莲华忽然明白了,自己还是中了夜迦的圈套。

自始至终,夜迦都知道自己的弱点,用各种办法逼自己施用法力,动用真气,然后,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最有效的打击!

夜迦,你够狠!

莲华向前走了一步,血从鼻子里涌了出来,再走一步,嘴里的腥甜液体已从唇边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襟上。

然后他就倒下了。

莲华心有不甘地抓着地,坚硬的石板磨破了他的手指,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记,血色凄迷的月光下,一切都是那么暗沉诡异,最后的一瞥,是那道披开白雾,染着血光而来的修长身影。

黑影慢慢走过来,静静看着已经昏迷的莲华,俯下身握住莲华的手腕,把了把脉,随后抬起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在血管上咬了一口,将滴血的手腕伸向莲华。

殷红的血,如同黑暗中绽开的血莲,缓缓流入莲华口中。莲华呻吟着,无意识地抬起身子,本能地追逐着泉源,贪婪地饮啜那温暖香甜的液体,那是比美酒更醇厚的血液啊,只能它才能救自己,憂波莲花心咒,其实是以血化炼的,秘藏之咒。

黑影用坚实的臂弯,默默支撑着虚弱无力的莲华,眼神悲悯。

莲华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散失的力量重新回到了他体内,黑影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叹一声,收回了手。

在此同时,莲华忽然出手,按上了黑影的胸膛,迅速发力。

黑影身躯剧震,然后远远飞了出去。

一蓬血雨,弥漫在空中。

“是你,白凤宸——不,或许,你更喜欢我叫你……夜城主?”莲华冷冷地道。

夜迦缓缓站起,仿佛刚才受伤喷血的并不是自己,眼眸深不见底:“是我。”

莲华盯着眼前这个身穿黑色长袍的英挺男子,骄傲高贵得有如九天翔凤一般:“很好,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他浑不知自己的手指甲已深深扣入掌心,掏出了血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莲华,你长大了。”夜迦微微一笑。

“为什么救我?”

“因为折磨一个死人是很无聊的。”夜迦悠然道。

莲华紧咬着牙关,看向夜迦,忽然笑了:“很好,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得很快的。”

“哦?”夜迦眉头轻扬:“你以为你还有能力杀我么?”

莲华淡淡道:“夜迦,你只是魔,不要把自己当成神。你早已踏入我的伏魔圈,还没有自觉么?”

话音刚落,莲华方才在昏迷前用手指画出的血印,忽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涂在青石板上的那几道血印,简单而潦草,似乎只是莲华随手挣扎的痕迹,但仔细看去却是幅如符似咒的图案,此刻大放光彩,将莲华与夜迦身边方圆数丈内,全部笼上了一层璀璨的金碧色。

夜迦脸色一凝:“你以自己作饵,拼尽法力布下这伏魔咒,就不怕我方才真的杀了你么?”

莲华微笑:“反正是死,我只是赌一下,赌你不会立即杀了我。”他轻拭着唇边的血渍:“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会用自己的血来给我补充法力,果然是聪明到及至,往往就会变成傻瓜了呢。”

夜迦叹了口气:“莲华,不要把什么都想得很简单,你的伏魔圈根本困不住我。”

“那么,刚才那一掌呢?”莲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象毫不在意地道:“我那一掌所用的阴力,足可震碎碑石,你再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而已。”

夜迦点点头:“你那一掌的确让我受了点伤,不过现在你的法力仍未恢复,所以……”他唇边浮现残酷的笑意:“你依旧是我的俎上肉。”

莲华不再说话,也无话可说,只是举起碎邪金,指向夜迦。

夜迦的手放在墨酃剑的剑柄上,笑了笑:“请。”

伏魔圈仿佛感应到了夜迦的邪力,金光大盛,化作了一根根藤蔓般的金索,向夜迦扑围了上去。

莲华口中念咒催动阵法,同时挥舞碎邪金,弥补着阵法的空隙,不让夜迦有机可趁。

夜迦拔剑。

剑光暗沉,如同黑夜降临赶走光明,无声无息却迅速无比地,将缠住自己的金色藤索切得粉碎。

但是伏魔金索并不畏惧夜迦的利剑,此消彼长,无数的金索不断伸出,使得夜迦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小,同时也缠上了夜迦的手与脚,令他的行动大受阻挠。

莲华不敢放松,又将自己的食中两指咬破,滴出鲜血洒向阵中,令阵势愈加强大,金索逐渐将夜迦全身绑缚起来。

夜迦却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他轻晒着看向莲华:“你的伏魔圈就只有这种程度么?”他并没有做什么太大的动作,身上却忽然燃起了黑色的火焰!他的头发在火焰中狂乱飞舞,黑焰吞吐到处,金索立刻崩毁成烟,烈焰升腾,金碧色的伏魔圈顿时黯淡了下来。

莲华神色凝重,滴血的手指缓缓抚摸着碎邪金的剑身,将金色的剑镀上了一层薄红,厉叱道:“碎邪诛魔剑,显形!”

碎邪金细窄的剑身应声暴长,再次化作巨大刚硬的斩魔之剑,莲华双手执剑,大喝一声,向夜迦横扫过去!

夜迦大笑一声:“好!” 挥动墨酃剑迎了上去。

双剑交击,发出雷鸣裂空般的爆响,一道灿烂的火光耀起,照亮了夜空!

莲华身子一震,竟被剑上传来的力量激荡得倒飞了出去,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夜迦神色倨傲地看向他,冷声道:“第二剑,接招!”墨酃剑那黑色的剑芒,如同魔神展开的黑翼,盘旋笼罩而下。

莲华纵身而起,身形如燕子般轻灵,凌空一个翻身,借着下坠之力,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莲华用的是粘力,剑身一侧,紧贴着夜迦的剑,整个人悬在半空,随着剑势倒刺而下。

这一招极巧,夜迦避无可避,立刻将墨酃剑一横,连剑带莲华一齐甩了出去,用的力道太大,逆了血气,捂着受伤的胸口一阵猛咳,脸白如纸。

莲华收剑,顺势掠向远方,朗笑一声:“有劳相送,后会有期!”

夜迦呆了一呆,他没有料到莲华居然会来脚底抹油这一招,抬头见月光渐渐皎洁起来,知道月晦将散,看来莲华必是想拖延时间,待法力恢复后再作交手。

但是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他?夜迦冷笑一声,向莲华遁走的方向追去。

芥子山庄之外是一片树林,莲华已无暇去考虑是不是会有伏兵,径直穿越而过,笼罩在月上的血色逐渐散淡,照着莲华那轻捷的身影忽然重重跌在地上,又慢慢撑坐起来,再也忍不住,将体内逆行的鲜血一口口吐出来。

莲华仰首看月,微微叹了口气。

就算现在能够动用法力也来不及了,刚才的心魔迷阵,与夜迦的拼斗已使自己的内力大损,饮鸠止渴一般的催动法力更使自己的身体受到严重的伤害,如今的自己绝不是夜迦的对手。

现在是杀自己的大好机会,夜迦是决不会收手的,要怎么样才能从这里脱身,保存实力救回朱离和非云非音他们呢?莲华挣扎着站起来,看清周围地形后,秀气的眉峰紧紧皱起,他终于发现,树林外竟然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崖下水声湍急,大河汹涌奔流而过,难怪这里没有埋伏,原来是一条死路!

“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无乘及乘者,所谓智人舟。”一个优雅磁性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你来得倒真快。”莲华苦笑。

夜迦负手站在离他数丈外的一棵大树下,柔声道:“莲华,你输了。”

莲华转身看着夜迦,楚楚的月光使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而左半边脸上的鲜红伤痕仿佛要滴下血来,他的薄唇略为弯了弯,抿成一个倔强的弧度:“我决不认输。”

夜迦笑了,好象看着一个任性撒娇的孩子:“那你准备怎么办?你还有力气打下去吗?”他的目光略为扫过地上那滩莲华呕出的鲜血:“我看,你连站都站不稳了。”

“好象是这样……真糟糕,好象是没有反败为胜的办法了呢。”莲华侧了脸,向他笑了笑。

莲华那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的笑脸,令夜迦冷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其实……”话未说完,他忽然发现,莲华的脚步一直在作缓慢的后退,已退到了悬崖边上,衣袂翻飞,直欲凌波而去,他脸色一变:“站住!不要动!”

莲华已经可以感觉到悬崖下飞溅的水花,和水边特有清冷湿润的空气,他扬起头,冷冷看着夜迦,一字字地道:“我是不会束手就擒的,我也不会死,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杀了你。”

然后他就纵身跃下悬崖。

“等一下——”夜迦大喝一声,扑了上去,却只抓住他一片黑色的衣角,莲华的身形就象一颗落石般迅速坠落下去,没入水中不见了。

夜迦伫立崖边,望着崖下怒吼奔腾的河水,沉默着。

这条河的名字叫班刹波那,也就是忘川的意思。

因为坠入河中的一切都将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而消失了的,总是很快就会被遗忘。

“也许,这是你的命……”夜迦喃喃道:“我已经尽力了……我有我的责任,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我决不能让你打扰到我。”

他转身欲行,却又停下脚步,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很累,真的很累。

莲华在水中随波沉浮,他已没有太多的力气去挣扎,只是努力让自己的口鼻浮上水面,不让浪涛将自己抛到暗礁大石上,撞成粉碎。

水真冷,冷得连四肢都快冻僵了,全身的力气,正在一丝丝的抽离,若不赶快想办法上岸,也许真的会沉下去。

其实,要是真的沉下去的话,也罢。

莲华忽然这么想。

虽然自己在跳下来之前,撂下了狠话,但是,要杀夜迦谈何容易,他越来越强了,自己追不上他的脚步。

就此沉溺下去吧,我已心灰意冷,也许只有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如果我死了,也许对大家都好,夜迦大概会放过非云他们,毕竟非音与他有了婚约,他不会对未婚妻怎么样的。

如果我死了,他们也许会难过一阵,朱离那小家伙一定会哭得很伤心,但是,过段时间,也就会淡忘了,有谁会一直记着一个死人呢?流泪也比流血容易多了。

念及此,莲华唇边带了一丝凄然的微笑,慢慢舒展了身子,任凭河水淹没自己的头顶。

在沉下去的时候,莲华的身子忽然感到一阵向上的力量,竟被顶了上去,他骇然低头,只见一大团黑色的物体忽然从水下冲了上来!

莫非是河里的怪兽?莲华吓了一跳,就算求死,也不要变成怪物的腹中餐吧?莲华有些无奈地想,死都不让我安静地死,我还真是惨啊。

他握紧碎邪金,等待怪兽上前攻击。

水声哗啦啦一响,黑色怪兽浮上了水面,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莲华。

“啊!”莲华看清楚后,欣喜地大呼一声:“小黑!怎么是你!”

久违了的黑豹子,在水里敏捷地踏着水,游到莲华身边,莲华一把抱住它粗壮的颈项,松了口气。

“小黑,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莲华抚摩着黑豹厚实得连水也透不进的毛皮,含笑道。

黑豹低吼一声,眼中碧光闪耀,竟有些怒色,瞪着莲华。

“小黑……你在生气吗?”

黑豹别开头,带着莲华奋力向河边游去。

“对不起……”莲华攀附着黑豹,一起划着水,轻声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那么轻易放弃的……对不起……”


第七章

黑豹终于游到了近岸处,与急流搏斗了这么久,它也快耗尽了力量,结实的肌肉耸伏如浪,呼吸也越来越粗重。水中的漩涡与暗流更多了,黑豹无法再往前游,它想带着莲华一起跳上高高的岸去,却在跃起时,又重重跌回了水中。

水花四溅,莲华呛咳着,他知道对于一只豹子来说,自己给他的负担已是太重。

“小黑,”莲华用脸颊贴着它毛茸茸的头,低声道:“还是不要管我了……我会连累你的……你自己先跳上岸去吧,我再另想办法……”话未说完,莲华只觉得颈上一痛,却是小黑薄惩般轻轻咬了自己一下。

“小黑?”莲华怔怔看着它。

黑豹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告诉莲华,自己是不会放弃的,那目光让莲华心中一暖,随后小黑忽然大吼一声,矫健无比地带着莲华一起跃出了水面!

砰然重响,一人一豹跌落在布满碎石的岸边,翻滚了几下,莲华撑坐起来,惶然叫道:“小黑,小黑你没事吧?”

刚才小黑在摔下来时,垫在了自己身下,使自己没有直接跌在那尖锐如刀的碎石堆中,可是小黑它……

莲华扑上去抱住摔得遍体鳞伤的黑豹,随即仿佛被烫到一样,举起颤抖的手——手掌上那温热鲜红的液体缓缓流下,小黑的血。

低头细看,黑豹大口喘息着,连口鼻中都有鲜血不断流出来。

“小黑——”莲华心痛如绞,一把抱住它湿漉漉的身子:“对不起,都是为了我……很疼吗?放心,我马上帮你治伤!”

黑豹半开半阖的眼睛,在看到莲华手中燃起的白莲花焰后,立刻瞪大,它轻轻地,却是坚决地挣脱出莲华的怀抱,抖了抖毛,晶莹的水珠与血珠一起飞散开来,摇摇晃晃地向岸边的树林里走去。

“小黑!”莲华着急地唤了一声:“你不要走!”

黑豹顿住,又默默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碧眼发出幽幽的光芒,莲华追了上来,双目含泪地抱住黑豹:“小黑,你受伤了,求你留下来,让我为你治疗……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黑豹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目光复杂地看着莲华,低头用粗糙温热的舌头舔了舔莲华的脸,猛地腾跃如飞,那迅捷而优雅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乱石山林中。

“小黑……”莲华茫然低唤,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从此以后,小黑也许再也不会出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

为什么,我谁也救不了……为什么……我谁也留不住……

莲华喃喃自语,这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少年,终于跪倒在地,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我真的足够强吗?也许我的力量只是个幻觉,我根本就是软弱到不堪一击,这些年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除了仇恨还有什么?若是没有仇恨,自己也就只剩个空壳而已。

天快亮了,河边淡淡的晨熙,勾勒出少年孤独落寞的身影。

非云慢慢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寝殿里早已看惯的紫罗金织帐顶,垂着长长的流苏,熟悉的熏香味道缭绕身周,一时间,非云觉得这只是个一如往常的清晨,悠闲而自在。

“不对!”非云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非音呢?莲华呢?还有那只小狐狸呢?我们明明是在芥子山庄,正要跟着莲华一起冲出去时,忽然一阵迷雾过来,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后就都昏倒了,随后发生的事,全都没有了印象。

怎么我现在会回到了遮罗那城,自己的寝殿中了呢?非云抱着头苦苦思索,莫非跟非音一起跑出去,跟莲华一起历险,都是自己在做梦不成?他再也想不下去了,连鞋也没穿,就这样向殿外跑去,决定去找妹妹求证一下,自己到底是睡糊涂了还是在尤在梦中。

“咚!哎哟——”非云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还好他身手敏捷,一把捞住对方被他撞飞的身子:“非音?你跑得这么急干吗?”

非音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神情慌张得就象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见了哥哥,二话没说,抓起他的手就咬。

“喂!你干什么!好痛!”非云连忙抽回手,看着上面的牙印:“非音你发的什么疯啊……”

“会叫痛……是真的哥哥……果然不是在做梦……”非音自言自语着,又一把揪住非云:“哥哥!莲华呢?为什么我们会回家来了?”

“等,等一下……你要勒死我了……”非云挣开妹妹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我想,有个人会知道。”

“快说是谁!”

“笨!”非云敲了下妹妹的头:“那当然是我们的老爹了!”

“你们就当自己是在做梦好了。” 遮罗那王面对儿女的询问,只是自斟自饮,没有理会他们。

“做梦?父王啊,求您不要这样戏弄我们好不好?我们是很认真地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云可怜巴巴地道。

“是啊父王,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不能当它没发生过啊!”非音拉着遮罗那王的袖子,撒娇地道。

“哼!”

遮罗那王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怒道:“我倒宁愿这件事真的没发生过!你们两个只给我留了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就跑了出去,然后呢?居然象两只死猪一样被暗罗刹城的人抬了回来,说是发现遮罗那城的王子与公主误涉暗罗险地,特此送还,人家倒是客客气气,可我的老脸都要被你们丢光了!”

“什么?我们是被暗罗刹城的人送回来的?”非云沉吟着:“那么,芥子山庄果然是暗罗的陷阱了……”

“我不管什么芥子还是疖子,你们两个给我听清楚了,再也不许去招惹暗罗刹城,魔界三族之间的和平与势力均衡,是不能打破的!”

“是,孩儿知道了。”非云与非音对看一眼,恭声道。

遮罗那王又干了一杯酒,忽然喟道:“你们的母后去得早,我又忙于国事,很少顾及到你们在想什么……希望你们兄妹俩以后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胡闹了。”

非音看着父王的白发,心中忽然有些酸酸的,上前为他斟酒,盈盈道:“是,孩儿明白。”

遮罗那王慈爱地看着非音:“女儿啊,你也该开始准备做一个新娘了,我已经答应了暗罗城主夜迦,再过三个月,他就将迎娶你过门。”

“什么?!”非音惊呼一声,酒樽失手坠地。

“你也知道,我们早已与暗罗有了联姻之议,这是桩好亲事,门当户对,暗罗的夜迦诚意甚笃,你不在城里的时候,他已派人正式前来下聘,你嫁过去后,以我们与暗罗的姻亲之谊,必可使遮罗那城更加强大。”

“我……我不答应!”非音大叫一声,珠泪滚滚而下,掩面转身奔了出去。

“咦?” 遮罗那王错愕地看着女儿跑了出去,转向非云:“她怎么了?”

“她不想嫁给夜迦。”非云皱着眉道:“我觉得夜迦并不适合妹妹。”

遮罗那王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遮罗那城,她必须嫁,若是让夜迦娶了水俱留城的公主,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么?”

“所以您就准备牺牲非音?”非云冷冷道。

“她既然生为遮罗那城的王族,就应该有为遮罗那的利益牺牲的觉悟。” 遮罗那王尽了杯中酒,长叹道:“非云,你去劝劝她吧,这件事并没有让她任性的余地。”

非云深深吸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门外走去。

“对了,非云,” 遮罗那王忽然想起了什么:“跟你们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只红毛小狐狸,因为它一直在上窜下跳,吵闹得很,所以我派人把它看管起来了,你认识它吗?”

“现在怎么办?”非云、非音、朱离又坐在了一起,研究着下一步的对策。

非音的双眼哭得红红的:“反正我不要嫁给夜迦,我要和莲华在一起。”

非云安慰地轻拍妹妹的肩:“好了好了,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也舍不得让我可爱又美丽的妹妹嫁给那种家伙啊。”

“呜……还是哥哥对我最好了……”

“喂!你们等一下再表演兄妹情深好不好?难道你们就不担心莲华的安危吗?”朱离叫道:“为什么莲华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他到底会不会出事啊?”

“我想莲华是安全的,”非云想了想,道:“他先我们一步走出了那屋子,并没有被药迷昏,他那么强,一个人的话,应该可以脱身的。”

“可是暗罗刹城是摆明了要对付他啊,万一……”朱离咬着牙:“不行,我要再去魔界找莲华。”

“现在我们哪里也去不了,”非云苦笑道:“我们的宫殿外面,都被父王派卫兵把守监视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不想我们插手暗罗的事情。”

“那你们就准备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你们不管莲华了吗?”朱离跳了起来:“莲华他……万一莲华他已落入夜迦的手里……不行,我要去找他!”

“朱离你冷静点!”

“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冷静啊?你们就留在这里等着跟暗罗结亲吧!莲华真是看错了你们,胆小鬼!”朱离大声道,飒的拔出红罗双刃:“我要冲出去!”

“朱离!”非云怒道:“你不要胡闹了!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帮上莲华的忙了吗!笨狐狸!”

“我……我……”朱离被骂得扁起了嘴:“我只是太担心莲华了……难道你们不着急的吗?”

“朱离,我们的心里都很焦急啊,”非音将他执刀的手轻轻按住:“但是我们一定要想个万全对策,这样冒冒失失的可不行。”

“那要怎么办?”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与莲华取得联络,”非云道:“同时要派人打探暗罗刹城有没有抓到莲华,如果莲华逃脱了那是最好,如果他失手被擒,那我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他!”

“还有呢?”朱离听得目不转睛:“打探消息的话,是不是去找青儇,托他向檀提讯问比较好?”

“啊!聪明!”非云用力一拍朱离的背:“你跟我想到一块去啦!”

“刚才还在骂人家是笨狐狸……”朱离喃喃道,摸摸自己被拍得发麻的背。

“总之,我们现在一定要不动声色!要忍耐!一切都要在秘密中进行!”非云雄心万丈地一脚踏上桌子:“老虎不发威,不要当我们遮罗那的人都是病猫!”

“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点头晕……”朱离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跟这种家伙混在一起真的可以救莲华吗?我真有点怀疑……”

三个月后。

暗罗刹城门大开,张灯结彩,隆重迎接从遮罗那城远道而来的新娘。

遮罗那城的王子非云亲自为妹妹送嫁,队伍十分庞大,光是仪仗队就有三千人,非音公主与陪嫁的女官共乘了十二辆精美的马车,与厚重的妆奁一起,被前护后拥地送进宫来。

腾夔宫中,罗幕深深,晨熙还未能透进来,殿中烛火摇摇欲灭,香雾氤氲,紫绡金帐中,传来一声女子细微的叹息。

“怎么了?”夜迦淡淡地问。

“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你该起身准备了。”璎珞幽幽地道。

“没关系,檀提与那潞两位长老已经代表我前去城外迎接遮罗那城的车队了,我要到婚礼开始才能正式与新娘见面,这是暗罗的传统。”

“……听说,来了不少贺客?”

“是的,各个魔族,妖族都有派人前来,就连水俱留城的第二王子楼炎也来了,”夜迦唇边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看来他准备趁此机会,正式向千苑你求婚了。”

“可是,可是我不是……”璎珞慌乱地拉住夜迦的衣袖:“我不要离开你身边,求你了……”

夜迦眯起眼睛看了看她,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嫁出去的,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璎珞轻吁一口气,展颜娇笑道:“只要你不赶我走,什么事我都肯为你做的。”

夜迦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脸,仿佛想说什么,可是脸色忽然一变,猛烈地咳嗽起来,那是窒息般的咳法,连身子都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夜迦,你怎么了?”璎珞被吓了一跳,连忙为他揉着后背,夜迦将脸深埋在枕上,背脊剧烈起伏着,璎珞怕他闷坏了,轻轻抽出枕头,触手的湿热让她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洁白的手上竟沾满了鲜血。

夜迦慢慢停止了咳嗽,喘息着坐直了,撕下一片纱帐,为她擦去手上的血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咳血了,是练功出了岔子么?”璎珞眸中含泪,担忧地看着夜迦那苍白的脸色。

“我没事。”夜迦冷冷地道:“你就当自己没看见好了。”

“可是……”

“今儿风很大,看天色好象要下雪似的。”夜迦赤了足径直走到窗前,拉开一幅窗帷,看着外面,很明显,他不想再提咳血的事情了。

璎珞低叹一声,自后将一件大氅披在夜迦身上:“我去了。”她那婀娜的身姿缓缓步向殿外,柔弱而落寞。

“璎珞。”夜迦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璎珞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从不奢望,夜迦真的会叫出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想说,你有个很美丽的名字,璎珞。”夜迦向她微微一笑,柔声道。

婚礼仪式在正午举行,夜迦与非音在祖庙行过交拜礼,祭祀过列代先王后,在暗罗刹城的明畿宫摆开盛大的宴席,招待来自各方的宾客。

午后的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明畿宫中的朱纱宫灯一盏盏点了起来,一层层绯影瑶光,使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喜庆的光华中。

乐师们弹起了手中的乐器,琴瑟笙箫,铃鼓箜篌,伴随着悠扬欢愉的乐曲,衣彩斑斓的侍女们将暗罗的非音王后慢慢扶了出来。

王后戴着以宝石与翠羽装饰的黄金后冕,娇美的容颜在明珠串成的面幕后若隐若现,她已换上了专为这喜宴场面准备的,艳丽之极的鲜红色衣裙,裙裾层层叠叠如花瓣般舒展,绣满了金色的月姬花,所过之处,萦绕着清雅的白梅花香。

夜迦在高台上等待着他的王后,他穿了件深紫色的长袍,戴着王冠,而千苑城主就坐在高台旁一道珠帘后面,静静地看着弟弟的婚礼。

非音终于走到了夜迦身前,娇弱地躬身行礼,夜迦伸手扶住她,柔声道:“王后不必多礼。”

非音香肩一动,面幕随之发出清脆的珠玉碰撞声,夜迦的身体忽然僵住,看着她慢慢将自己的面幕撩起:“是你?”

滴答……滴答……滴答……仿佛是江南的梅雨季节,那清凉缠绵的雨丝,自青瓦上汇聚起来,再慢慢溶成一根根银线,落入梨花满地,寂寥无人的春庭。夜迦恍惚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穿过的剑。

一点一滴,鲜血自直透到夜迦背后的剑尖上流下来,滴到脚下的碧云纹大理石地面上。

宫殿中喧闹的声浪也仿佛被这一剑切断了,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高台上对峙的这一对新人。

夜迦胸前的衣服颜色变得更深了,慢慢扩散开来。

“是……你……”夜迦喃喃道。

明珠面幕下,莲华那苍白的脸衬着美丽的红衣,清秀而带着煞气,闻言冷冷一笑,将剑身一转,狠狠拔了出来,夜迦踉跄着后退几步,滚烫的鲜血飞溅出来,泼了站得离他如此之近的莲华一身。

那血色太浓了,染在红衣上,竟象是黑的了。

“哥哥,”莲华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我要杀了你。我们白家上下三十七口的性命,你一起还来吧。”

“……我知道。”夜迦捂着胸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来,他抬起头看着莲华,那目光深邃复杂,半晌,挥手制止了冲上来的卫兵近侍,淡淡地道:“只是,我还有件必须要做的事没做完……所以,请你动手晚一点。”

腾夔宫。

两个黑衣蒙面人自梁上掠下,在寝殿中搜索一番,终于发现了床柱龙头上的机关。

“青儇,你让开,让我来。”身形略高的那人道。

青儇笑了笑:“好吧,殿下请多加小心。”

她退开几步,环顾四周,几个月前,自己就是在这里与夜迦苦战,导致自己负伤亡命天涯。与莲华他们分手后,自己终于取得了水俱留城的信任与帮助,这次楼炎名义上是前来向千苑求婚,其实一直在找机会救出真正的千苑城主,所以他们趁夜迦在明畿宫大开婚宴的时候,潜入最有可能囚禁千苑的腾夔宫。

楼炎眯起双目,修长有力的手抚摸着床柱上的紫檀雕龙,微微使力,明珠镶就的龙目凹陷了下去,他轻扳着龙头,侧耳细听其中的机括声,默算着,在龙头各转了几圈后,听到格的一声轻响,他停手一笑:“好了。”

面前的彩壁无声滑动开来,现出一道暗门。

楼炎精通机关消息之术,暗门上的锁当然难不倒他,他自身边摸出一大堆叮当作响的钥匙,观察了一下锁孔,挑了一根弯曲细针形状的,轻轻插了进去,慢慢转动。

青儇警惕地看着门,生怕万一触动了机关,楼炎轻松地道:“青将军,不要紧张,没事的。”一推门,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来。

“水俱留城的炎王果然厉害。”青儇轻吁了口气,笑道。

“过奖了,”楼炎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这些本领其实是别人教我的。”

“咦?是谁那么厉害?有机会我也要向他请教请教。”

“这个嘛……是秘密。”楼炎哈哈一笑,跟在青儇后面走了进去。

通道里冷气森森,青儇皱眉道:“真可恶,夜迦居然将千苑关在这种地方!”

“也许在他看来,留着千苑城主的一条命,就已经算是仁慈了。”楼炎叹息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千苑,希望她没事才好。”

“千苑她一定不会有事的!”青儇咬着牙道,她那过度紧张的样子,让楼炎会心一笑,安慰她道:“的确,千苑是那么的善良,九天十地的魔神都会护佑她的。”

石室内,被囚禁的千苑正坐在书案前,信手拨着瑶琴,香炉青烟袅袅,长期不见阳光,使她的脸色愈加苍白了,娥眉深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头也不回地道:“是谁?”

“千苑!是我青儇啊!”青儇冲进门内,看见千苑完好无恙,激动地上前抱住她:“太好了,你没事!”

千苑惊喜地叫了声:“青儇!”径直投入青儇怀中,伸手环住了她的颈子。

青儇的身子忽然一颤,唇上顿失血色:“你……你不是……”

千苑柔声道:“我不是什么?”她娇美的身子自青儇的怀抱里游鱼一般滑开,青儇的背后多了一把斜插的短刀。

青儇晃了晃身子,向后倒入楼炎的怀里,楼炎连忙封了她背后的穴道,看向千苑:“你究竟是谁?”

璎珞以袖掩唇,娇笑道:“我就是千苑啊,你又是谁?”

楼炎扯下蒙面巾,冷冷地道:“真正的千苑不会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的,我是楼炎。”

璎珞看着眼前的这个轩昂英挺男子,微诧道:“楼炎?水俱留城的第二王子,怎么会跟暗罗的叛臣混在一起?”

青儇脸色铁青,乍得又失的痛苦令她的声音都发颤了:“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暗罗!而你,才是暗罗的叛徒!你把千苑藏在哪里了,快说!”

璎珞眼波一转:“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她在哪里,不过,你们还有力气去救她么?”

楼炎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站立不稳,带得青儇一起踉跄退后,低呼道:“你好卑鄙!居然用迷香!”

璎珞柔声道:“不用迷香又能怎么办?真打的话,我可不是你们的对手。”她自袖中缓缓抽出一对短剑:“这可是你们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夜迦的手从胸口移开,那血渍还在,可是那道严重的剑伤,却奇迹般的消失了!

莲华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修炼的是什么魔功?”

“血狱化生大法。”夜迦微笑着道。

“你疯了!这个是传说中最危险,也是最容易反噬的法术啊!”莲华低叫。

夜迦感到很有趣地看着莲华:“你不是希望我死吗?”他的目光自莲华脸上移开,若不经意地掠过台上高照的一对龙凤花烛,唇边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莲华,你的红焰莲花印,修到第几重了?”夜迦忽然问。

“托你的福,已经练到第九重了。”莲华冷冷地道,他的手中正燃起一朵鲜红的火焰,蓄势待发。

夜迦叹息一声:“我若是现在叫你走,你定是不愿了?”

“走?”莲华冷笑:“今天你我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哦?”夜迦一挑眉,忽然出手!

莲华与他贴身斗起了拳脚,见招拆招,夜迦的出手快得惊人,莲华一下子竟被逼得连腾手拔剑的空隙都没有,台下乔装成侍女的非音、朱离早已按捺不住,飞身上前,想助莲华一臂之力。

人影一晃,一个青衣少年早已拦在了他们面前,笑容谦恭:“几位请留步。”

三人一照面,非音先叫了起来:“你是……芥子山庄的那个阿景?”

“哎呀,遮罗那城的公主居然还记得在下这个无名小卒,真是荣幸之至。”牟影笑嘻嘻地道。

“知道的话就快让开,我们不是好惹的。”非音娇叱一声,手中的潋情丝向牟影射了过去。

牟影凌空一个翻身,让了过去,手里早牵住潋情丝的另一头,手腕一振:“过来!”

非音只觉得潋情丝上传来一股大力,竟被拉了过去。

朱离大叫一声:“看我的!”红罗双刃出鞘,向牟影砍去。

非云站在台前,见宾客们已开始混乱,运气大喝道:“各位请坐好别动!暗罗的夜迦倒行逆施,屠戮无辜,并且囚禁了真正的城主千苑,我们遮罗那城与水俱留城此次联手共同对付的是夜迦,请在座各位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受到误伤!”话音刚落,宾客中早有一批两大魔族的人,取出了暗藏的兵器,将周围的暗罗族人控制住了。

这边牟影毕竟敌不过非音与朱离的联手合击,连连后退,非音看准机会,潋情丝灵蛇般绕上牟影的腰,运用巧劲,将他向夜迦那边摔了过去。

夜迦一侧身,接住牟影,沉声道:“你没事吧?”

“多谢城主援手。” 牟影连声道谢,忽然一回手,一柄蓝汪汪的匕首插进了夜迦的后腰。

夜迦大喝一声,一掌将牟影打飞了出去,莲华趁机双掌推出,实打实的击在夜迦胸前,喀啦啦一声,夜迦肋骨被打断数根,飞了出去,重重撞在高台后的墙上。

“牟影!你……你好!”夜迦咬牙道。

“城主,真是对不起,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你在这龙凤花烛上埋下了引线,蜡烛一旦烧尽,这明畿宫下所埋的数千斤炸药,可没人消受得起。”牟影虽然受了夜迦一掌,伤得不轻,衣襟上都是吐出的鲜血,脸上却仍是笑眯眯的:“暗罗数千年的基业,可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这一下变生肘腋,大家都呆住了,夜迦慢慢站了起来,唇边带了冷笑:“你倒是对暗罗一片忠心啊,”他的手摸到了匕首上,却没有拔出:“你居然用了淬毒的匕首?”

牟影叹了口气:“没办法,若是不用毒药来拖延城主的伤口复原,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他眼珠一转,大叫一声:“老爹,你还不快出来弄断引信,你儿子快撑不住啦!”

老爹?大家都疑惑地看着周围,牟影的老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一声轻叱,无数条人影窜上了高台,手持明晃晃的兵器,纷纷向背靠着龙凤烛台的夜迦攻来。

一个穿着皂罗袍的男人步上高台,将牟影扶抱起来:“好儿子,这次多亏了你。”

台下一片哗然,这男人,竟然是暗罗长老檀提!

“凭你们也想阻止我?”夜迦冷笑一声,墨酃剑出鞘!那黑色的剑气纵横挥洒,没几下已将围攻他的众人击飞了出去!

“莲华!”非音与朱离大叫:“你快去阻止夜迦啊!蜡烛快点完了!”

莲华站在那里,握着碎邪金的手竟有些发抖,他疑惑地看着夜迦——真的假的?他为什么要在明畿宫下埋炸药?他究竟想干什么?是以莲华在听到非音他们的呼唤后,竟有些犹豫了,这也许是唯一能够把魔族一网打尽的机会了……可是……莲华回过头,看着非音与朱离焦急惊惶的脸,心下一软,不行,就算要毁灭暗罗,也绝不能牵累到他们!

莲华的手腕一翻,碎邪金忽然起了阵奇异的波动,剑上所有的光华都敛去不见,平平挽了个剑花,就如同水面微泛的涟漪,轻轻拂向夜迦。

这一剑使得朴素无比,甚至不带一丝杀气,却让夜迦双眉一皱,双手握紧墨酃剑,全力迎上。

双剑交击,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的人却蓦地感到空气中传来一波莫名的颤动,同时身子一震,莲华的碎邪金忽然金光大盛,夜迦口中狂喷鲜血,却苦苦支撑着不退一步,莲华冷笑一声:“断!”剑光在空中划了个弧度,越过挡在烛台前的夜迦,将一对龙凤花烛连根削断!

夜迦沉着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惨然,他望着莲华,缓缓点头:“很好……你终于还是救了暗罗……”他的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猛地拔出,带出一股碧血,夺地将匕首掷在地上,仰天大笑道:“天意,都是天意啊,哈哈哈!”他腰间血如泉涌,却恍若不觉,目光从包围上来的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惨笑道:“你们布的好局……可惜我,大事不成……”

“夜迦!”宫门外传来一声厉喝:“你究竟把真正的千苑城主藏在哪里了?”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青儇与楼炎双双押着一个长发披面的女子,走了进来。

青儇走到夜迦面前,将璎珞往地上一推:“若不是我身穿护身软甲,炎王殿下又带着解毒圣药,我们就被这个假千苑害死了,你说,为什么要派人假扮千苑!”

“璎珞,你没事吧?”夜迦不理青儇,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拂开她面上的乱发,柔声道。

璎珞被擒时受了不轻的伤,咳嗽着,抱住夜迦:“对不起……我打不过他们……”

“没关系……”夜迦微笑道:“我也打不过他们了……”

璎珞心疼地拭去夜迦唇边的血渍,艰声道:“你不要管我,快走……”

“你们还想走?快说,千苑城主在哪里?”檀提已完全控制了局势,率领部下将高台团团围住。

“千苑啊……她不是好好的坐在那里么,我什么时候藏过她了?”夜迦微笑着,向帘后一指。

“是啊,他既然想把这里的人都炸死,那当然也会把千苑带到这里来了……”非音喃喃道。

青儇冲进珠帘后面,千苑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只是因为被下了禁制的法术而不能言动,看见青儇,她惊喜地瞪大眼睛,欢喜的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千苑……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青儇心中一酸,抱着她消瘦的身子,哭了起来。

夜迦慢慢立起身,环顾四周,唇角一弯,傲笑道:“凭你们也想留住我?”

“他们也许不能,但是我可以。”莲华横剑而立,拦在他面前:“我可以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杀了我白家满门,我们白家收养了你那么久,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要杀了他们!你这个……没有人性的恶魔!”

“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恶魔。”夜迦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不!”璎珞尖叫一声,却被夜迦低喝道:“闭嘴!”

莲华望着殿外飘扬的雪花,道:“我们出去吧,虽然你的罪孽,连白雪也不能洗净。”

夜迦的唇畔缓缓浮起细微的弧度,如同冰海中的沉船,最后一个漩涡带起的水波:“好。”

夜迦静静地站在已积起一层洁白雪花的殿外广场上,紫色的长袍随风飘动,上面血迹斑斑,蓝黑色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他半边脸,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但是莲华知道,他的心,已经乱了。

其实莲华的心也紊乱得很,多年来的仇恨,终于能在今日做个了解,但是,自己居然并没有感到有多高兴。

也许仇恨一个人的滋味,就象是心甘情愿地喝下一杯毒药,任它穿心裂腑,将自己烧灼得肝肠寸断。然后,再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将所有破碎的东西慢慢地拼凑起来,表面上看起来完整无缺。但是,一颗心已经焚成灰烬了。

莲华举起剑,碎邪金象是在舞蹈一般,在风雪中划了一道微笑般的弧线,宽大的朱红衣袖滑下,他的手腕还是那么细瘦伶仃,少年单薄的手腕。剑尖上,正穿了一片晶莹洁白的雪花,他的笑,如月夜里静静开放的红莲,艳丽且带着不动声色的杀气:“请。”

“请。” 夜迦微微一笑。

猝不及防的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卷着漫天雪花,一时间莲华与夜迦眼中失去了对方的身影,双剑夭龙般挥动,偶尔交击,爆出铮铮的彻响,回荡在雪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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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一段距离外观战,璎珞慢慢挣扎着站起身来,没有人阻止她,她这个样子,已没有逃跑的能力。

“你……你没事吧?”朱离虽然知道她不是好人,但是看着她可怜狼狈的模样,还是扶了她一把。

“谢谢你……你是莲华的朋友吗?”璎珞靠着朱离的胳膊,喘息着问。

“是啊。”

“求求你,快去阻止他们,好不好?”

“阻止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朱离疑惑地道。

“莲华说他跟夜迦有仇,可是,我知道事情绝不是他想的那样啊……”璎珞着急地道:“你扶我过去好不好?不然的话,后悔就来不及了……”

朱离一时有点吃不准她是不是在说谎了,非音却哼了一声:“说什么哪?你再编谎话也救不了夜迦的,快看,莲华要用红焰莲花印了!”

“不——”璎珞尖叫一声,只听震天价一声巨响,红色光柱冲天而起,鲜红的流光将雪花溶成一片细雨,飞洒而下。

夜迦静静的站在原地,五官渗出细细的血纹,他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墨酃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夜迦——”璎珞哀呼,不知哪来的力气,向他奔了过去,跪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腿,嘤嘤低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告诉他,你也是人类?”

“你说什么!”莲华脸上变色。

“住口!”夜迦喝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魔族,你是人类!你瞒不过我这个枕边人的……我还知道,你一直在不住呕血,就是因为强练魔功,以你人类的体质根本不能练魔族的心法,你内脏经脉已经全部损坏了……不过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死的。”璎珞痴痴望着他,低语:“我爱你啊,夜迦,我甘愿为你做任何事,为你去死……”

大雪迷住了莲华的眼睛,唯一看得清的只有那一片片鲜明的血色,夜迦的血。莲华惨白的双颊竭力透出一种病态的艳红,仿佛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大脑,连眼睛里都象要渗出血来:“你,你说什么?”

“不要信她的,她已经疯了。”夜迦冷冷地道。

“其实……我也一直在怀疑,莲华才是老城主遗落在人间的血脉,” 一直在旁观战,不发一言的檀提忽然道:“莲花印根本不会让眼睛变成赤红,只有魔族的人才会在发动强大力量的时候变成这样,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夜迦才是白家之后,他顶替了莲华的身份,为家人向魔族报仇来了,是不是?”

洁白的雪地被夜迦的血慢慢浸染成红色,蔓延开来,夜迦轻轻叹息道:“莲华,你不该来的,真的不该来……你这个傻孩子。”

“你……真的不是魔族?”莲华艰难地道:“那我的家人,究竟是谁杀的?”

夜迦望着他,眼中充满悲悯:“是你。”

“你说谎!”莲华嘶叫道:“我明明看见你提着滴血的剑……”

“那把剑是我从你手里夺下来的……你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也是因为你的记忆被我封起来了,我不想你发疯。”

“怎么……怎么会……”

“十七年前,白家与暗罗刹城的水无川之战,你在战乱中被我们掳获,我父亲见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幼童,便没有杀你,而是封印住了你的所有魔力,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来抚养,可是,在你十岁生日那天,我送了你一块玉佩做礼物,我并不知道那块玉佩是从魔界流传出来的,有着解开人类封印的力量,你在半夜苏醒,忽然狂性大发,杀了我们全家……我本来想杀了你的,可是,你忽然叫了我一声‘哥哥’……”夜迦苦笑道:“于是我发现我居然无法下手杀你……那一次诛绝的疯狂不是你本愿,罪在于你的血脉,不是你的错。”

“哥哥……”莲华恍惚地唤了一声,所有零星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了起来,他慢慢走向夜迦:“你……真的还是凤宸哥哥?”

“我本来是想让你恨我一辈子的。”夜迦苦笑:“我以你的身份混入魔族,只是想毁灭暗罗刹城,可惜……” 他轻轻抚摩莲华脸上的伤痕:“这个是我给你的封印……封住你的记忆和魔性,却破坏了你的容貌,对不起,现在……我把它收回。”原本深深刻入肌肤,无论如何都擦不去的鲜明印记被夜迦的手温柔地抹去,莲华的脸如月光般皎洁,脸上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璎珞指着莲华,疯狂地大笑起来:“你听到了么?你真的要杀他么?他才是那个负了血海深仇的人,而且,他已经快要死了……被你杀死的……莲华,你根本就不是人,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地狱才是你的归宿,你的罪孽,永远也洗不干净!”

莲华全身颤抖,却是在笑,他不住地笑,那笑声渐渐变得凄厉:“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在那时候杀了我?为什么不?”他怨毒地看着夜迦:“你以为我活得很开心么?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他的声音渐渐又低了下去:“哥哥……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那时候,一剑刺死我!”

“对不起……莲华,对不起……”夜迦低声道:“憂波莲花心咒是佛门正法,并不适合你魔性的体质,我知道你也一直在咳血,那是因为你修炼越深,就越是伤身,以后你不要再练了。”

他的话让莲华猛醒过来,慌乱地抱住夜迦:“那么,哥哥你……她说的是真的吗?” 连忙握住了夜迦的手,为他把脉。

夜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已经来不及了……我全身五脏经络俱碎,即使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他微笑着,血止不住地从全身的伤口流出来:“没关系,我不恨你,因为,我只愿死在你的手里。”

莲华慢慢放开他的手,面若死灰,夜迦所受的伤比自己想象的还重,真的已经无法解救了。

“不——”璎珞嘶声道:“你绝不能死!不能死!”

夜迦低头看了看她,柔声道:“对不起……”轻轻一掌打昏了她,对莲华道:“放过她吧。”话毕,已软软倒了下去。

“哥哥!”莲华惊呼一声,接住他的身子,夜迦微笑着望向莲华满是泪水的脸颊:“莲华,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忘记我吧,好好活下去……”

忘记他?要如何才能忘记他,这个为了自己而死的人,他维护了自己半生,最终来,却死在自己的手下!

“我们回家,哥哥,我们回家,回江南去。”莲华跪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只是望着怀里的夜迦,柔声道:“好不好,哥哥?”

“江南……”夜迦微微笑了,失去焦点的眼眸,仿佛再次看到了久违的故乡,那细雨柳丝,飞花香软的江南,那小桥流水,薄云淡烟的江南,柔媚的吴侬软语,和着丝竹的柔靡之音,一同浅吟低唱起来……他恍惚着,握紧莲华的手,低低道:“好……我们回家去……”

莲华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一颗颗落到夜迦面上,又连忙地为他拭去,只听得夜迦轻轻地道:“莲华,这里很冷……我想念江南……”他只觉得身上的温度正在飞快流失,身体内的血液,凝冻成冰一般的寒冷。

莲华慌乱地抱紧夜迦开始僵冷的身子,竭力想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哥哥,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走,回春暖花开的江南去。”

“莲华……”夜迦努力地抬起手,想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不要哭……”

“哥哥,是我对不起你……”莲华心痛如绞,泣不成声:“是我害了你……”

夜迦摇了摇头,血气逆行激冲得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望着莲华微笑,好象要把他的样子刻入心扉,全身的内脏经脉寸寸碎裂般的剧痛,已到了最后的散功关头,虽然夜迦强忍着不想露出半点痛苦之色,但是痉挛的双手已泄露了他的秘密,从七窍中缓缓流出淡金色的血液。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莲华拼尽最后的法力燃起白莲花焰,想为夜迦救治,可是那跳动的白色火焰才接近夜迦的身子就化作了一道熄灭的青烟,莲华绝望地咬紧嘴唇,一缕鲜血蜿蜒而下。他如何不明白,夜迦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力,可是,自己不要哥哥死啊!谁能来救救他,自己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自己代替夜迦去死!

莲华一念未了,夜迦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与漫天的飞雪一起洒落,将两人的身上、脸上染得班斓一片。

“哥哥——”莲华撕心裂肺地大叫,夜迦投给他一个留恋的目光,清澈而温柔,那一瞥,只是很短的一瞬时,双目交投,却好象已经过了久远的岁月,许多竭力忘记的尘封往事,都兜上了心头来。

那牵着自己的小手,在青青河畔玩耍的哥哥;

那为自己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微笑着鼓励自己习武的哥哥;

那提剑欲杀自己,却终是狠不下心来的哥哥;

那面对自己最后一击,却不闪不躲,万念俱灰的哥哥……

一切的一切,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千百层交织重叠,如一张细密无边的痛悔之网,将莲华罩在其中,将他的四肢百骸绞得粉碎,无地自容。

然后莲华忽然觉得手上一松,夜迦与自己相握的手已无力地垂落下来。

莲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夜迦双目紧闭,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心满意足般沉沉睡去,雪花飞扬,落在他英俊苍白的脸上,却再也不会融化了。

“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啊,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回家的吗?你不要睡,快醒醒啊——”莲华疯狂地摇撼着夜迦的身子,嘶叫着。

“莲华,莲华,你不要这样……”朱离在一旁已看得泪流满面,哭着上前拉住莲华想阻止他。

“莲华,你清醒一下,他……你哥哥他已经去了……”非云非音也上前劝慰着他。

莲华恍若未闻,哇的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胸膛,想将那颗剧烈抽痛的心脏挖出来。

“莲华,莲华住手啊莲华……”众人纷纷抓住他自虐的手,那双手才几下就已将胸口抓得血肉模糊。

莲华挣脱众人的手臂,喃喃道:“……回家……我们回家去……”他抱着夜迦的尸体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又不支摔倒,他立刻翻身坐起,将夜迦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心疼地为夜迦抹去沾在脸上的雪花,那没有丝毫温度的触感终于让他意识到夜迦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不禁双肩一阵抽动,扑倒在雪地中,发出长长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狼嚎,凄厉哀痛,回荡在这片雪原上,久久不息。

北风呼啸,大雪纷扬,玉龙夭矫,将一片斑斓的世界装点得分外素净,如果大雪可以将一切悲伤掩埋该有多好,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

人生本就如此。

如此,而已。

尾声:

魔界的这次风波在三城的共同协力下平息了下来,暗罗刹城的千苑城主重掌大权,在解除了与水俱留城楼炎的婚约后,与青儇成婚了。

水俱留城好象对解除婚约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因为在不久之后,楼炎便娶了他多年的情人,齐覆眉为妻。

非云与非音回了遮罗那城,他们本来是想让莲华跟他们一起走的,可是莲华在将夜迦送回家乡安葬之后,便神秘失踪了。

谁也不知道莲华去了哪里,大家都曾经努力地寻找他,但是始终没有找到过他。

很多年以后,偶尔有人会在江湖上遇到一个黑衣少年,他披发跣足,潦倒邋遢,只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伴随在他的左右。他常会做一些降妖伏魔,助人救难的异事,事了拂衣行,没有任何言语,被人追问来历得急了,有时会在地上画一朵莲花,垂首敛目,合掌含笑而去,终不知所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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