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至死轮回

 
伤心至死轮回
2016-07-04 11:51:18 /故事大全 /被围观

1.万劫复始

警车鸣笛,呼啸而过,车顶的警灯闪烁,几乎是这个深秋午后的阴霾里唯一一段彩色。

可惜,因为坐在警车里,他连这唯一的彩色也看不见。

被虚荣、欺骗、欲望所充实的生活刚告一段落——林芒为了报复和他分手的旧日女友孟思瑶,走上了谋杀的不归路,虽然未遂,但成了一名杀人嫌犯而被捕(详情参见《伤心至死·万劫》)。这辆警车,要将他送往火车站,从江京转往他的户口所在地上海。等待他的,是一次次的审讯和最终的审判,他曾在上海预谋和亲手杀过两个情人,已难逃一死。

透过身边的小玻璃窗,林芒的视野里只有这城市的天空、建筑、马路、车辆所构成的一片灰色,惨淡的灰色,没有一丝生气的灰色,连街上的行人,都罩在这片死气沉沉的灰色里。

随手就能举个例子:街角那个人,瘦高个子,和身边灰色的电线杆一样直直地站在灰色的人行道上,一身灰色的雨衣,高高的连衣雨帽顶在头上,罩住了全部的脸……

刹那间,林芒全身的血液都凝集了,到了BingDian。

警车这时正在转弯,速度稍稍慢下来。林芒盯着那雨衣人,脑中一片空白。雨衣人仿佛感觉到了车中的视线,微微抬头,脸仍在阴影里,但林芒能感觉到一丝冷笑,两道犀利怨毒的目光。眼前一花,他竟然看见雨衣人手里多出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

伤心至死

他浑身筛糠般哆嗦起来,带着手铐的双手紧紧捏住了椅垫,才不至于颓然倒地。

“停车!停车!”林芒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突然更能体会到在大叫“停车”声中引发了“大理翻车事故”的商小曼临死前的恐惧(详情参见《伤心至死·万劫》)。

驾车和押车的干警冷笑了一声,谁也没理会。押车的干警将警棍象征性地在林芒肩头点了点:“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雨衣人的身影消失后,林芒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刚才看见了真正的死神。我曾装扮成雨衣人的样子,和孟思瑶做残忍的游戏,真正的死神决饶不了我。

想到孟思瑶,他心头一颤,又怜又爱。

这种感觉,数年之后,竟然还是那么熟悉。曾有过的那份怨恨,已经渐渐远去。或许,自己已经开始忏悔。

他诚恳地望向那名警员:“我想清楚了,先暂时不要送我回上海,我要坦白交代,和我的案件直接相关的,我都会说,但是,请你们务必找来孟思瑶,有些话,我一定要和她讲……事关她的安全。”

孟思瑶接到公安局让她和林芒见面的电话,犹豫了一下。她从心底不想再见林芒,哪怕仅仅一面。在她心目中,这个俊朗至极的前任男友是邪恶的集大成者,当避之唯恐不及。但打电话来的干警言辞恳切,说是事关审案的重要环节,林芒一定要和她面谈,警方没有理由完全相信他的话——他至今一直不肯交待罪行——但感觉若想尽快将林芒正法,这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就算是为了那些受害者吧。

接待孟思瑶的警官童树告诉她,林芒在看守所的这几天,异常顽固地不认罪,甚至不开口,虽然警方认为仅凭孟思瑶等目击者和受害者的作证,公诉程序会最终顺利将他定罪,仍希望能得到他的亲口供认。江京市公安局正准备将他从转交到上海警方进行正式审讯,他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忽然要求见孟思瑶,并同意由此交待过去的罪行。

孟思瑶经过前些日子的连环惊魂,想得更繁杂:他一定别有用心!

隔着审讯室的玻璃窗,孟思瑶看见的林芒戴着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坐在审讯桌前,铐住的双手摆在桌上,两根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他的双眼里,透出的,竟是恐惧。

“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林芒看见孟思瑶走进审讯室,竟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站了起来,满面的殷殷期盼。

孟思瑶几乎肯定他又是在作假演戏了。她面沉如水,向后退了一步,紧挨在童树的身侧,冷冷地说:“你又想要什么?想耍什么花招,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吗?会为你求情,为你撒谎吗?”

林芒脸上一阵尴尬,孟思瑶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可恶的人似乎发生了巨变,自己已无法相认。

童树厉声说:“林芒,你想见的人,我们已经请了来,现在该轮到你履行诺言,回答我们问过你很多遍的那些问题。”

林芒仍不卑不亢:“我怎么也不会和你们公安开玩笑,一定说话算数,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和瑶瑶单独谈谈。”

瑶瑶这个名字,哪里还是你能叫的。

童树恨恨地说:“我看你是典型的得寸进尺!不过,我们还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在这里老实点,有话快说,就十分钟,不要耍心眼儿。”

孟思瑶一愣:怎么?难道真的留我在这里,和这个恶魔在一间屋子里?

童树向孟思瑶点点头,示意不要怕,转身走出审讯室,用力带上了门。

这种感觉怪急了,又和这个可恶的人独处。孟思瑶觉得自己幽闭恐惧症的病态感觉又苏醒了,心跳陡然加快。这小屋里有没有足够的空气?我为什么胸口这么堵?如果林芒行凶,我能及时逃出这个令人压抑的小屋吗?她看了一眼墙上的单面大玻璃窗,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知道童树会在窗外监视,心头稍稍安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和林芒一桌之隔的椅子。

审讯室在一个套间中,外面是另一间屋子,童树站在审讯室的大窗边,头顶处接入审讯室内的监听系统里传来林芒低沉的声音:“瑶瑶,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请叫我孟思瑶,只有和我很亲近的朋友才叫我瑶瑶。”孟思瑶冷冷地打断道。

“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声,这几天……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觉得你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孟思瑶简直不相信他到这个时候还在玩那套惯用的“化解冰雪”的游戏。

林芒神情局促地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的在替你担心。我知道我几乎百分之百会被定罪,死定了,但不希望看着你……和她们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是说叫我来的目的,是准备全盘交待你的罪行?请转到正题吧。”

“好吧。先说袁荃吧。”

“上回你不是说她的死和你无关?”

在外面监听的童树皱了皱眉:审讯讲究引导,这女孩子却“反向引导”。

“记不记得她出事前、离开上海的那个中午,曾和我一起吃午饭?吃饭的时候,我们谈了不少。她的一句话,我现在必须告诉你,这些天,我想起来,就会害怕。”

“原来你也会害怕?”孟思瑶尽情嘲讽。

“我本来正和她调笑,袁荃突然沉下脸,很严肃,也有些害怕的样子,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太执著于追逐那些身外之物,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厄运会突然上身?’我觉得有些奇怪,感觉她从来不是那种故作深沉的人,就问她:‘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她想了想,反问我说:‘知不知道我刚从哪里回来?’我说不知道。她说:‘我刚从新裳谷回来。’”

孟思瑶说:“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袁荃去新裳谷的事,我早知道了。”

林芒又深吸了一口气,说:“她紧接着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是否亲耳听她说起过,她说:‘我有种预感,我们这些人,会一个个‘伤心至死’!”

孟思瑶果然微微吃了一惊。不久前的那段经历,好友接连离奇死亡的事件,尤其和穿雨衣的“死神”擦肩而过,这些都巩固了“伤心至死”这一说法的真实感,但今天听林芒讲起袁荃这句话,一丝凉意还是从心底冒起。

同时,一个念头也浮了上来:袁荃不是个迷信轻信的人,她说这话时,我们一行人里,只有乔乔出了事,连我对那个说法都不以为然,她一定是去新裳谷后知道了什么和“伤心至死”相关的材料,才会说得那么绝望。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孟思瑶不会再相信林芒有任何纯的动机。

“今天,在被押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他。”

“穿雨衣的人?!”

林芒的双眼中又露出恐惧的神色:“是,是他!他显然来到了江京,我甚至觉得,他在跟踪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踪我这个已经失去自由的人,但我的这种感觉真的很强烈。”

“但你告诉我这些……”

“希望你处处小心。我不会再危害你,但我也阻止不了别的力量,虽然我是多么想重来一次,赎回我的罪过。”林芒的话里带出痛苦的哭腔。

“可是,你让我怎么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孟思瑶心头一软,知道自己虽然仍在恨他,还是愿意相信他,她永远相信人心底都有善良的种子,即便表面上是棵恶之花。

“为了你的安全,你一定要小心,真的,你可以忘了我,但我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失去你。”林芒说这话时,不知为什么,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开始有些急促。

“实在太无聊了!……你怎么了?”孟思瑶先是觉得林芒矫情得无以复加,随即看出他的神色异样。

窗外的童树也看出林芒的表情古怪,而且听到现在,这小子也没有讲到正点上。他向同事招呼道:“小强,准备好,他可能要玩儿玄的!”

林芒此刻的心跳如狂鹿,胸口如压着巨山,不但令他无法喘息,更压得五脏俱痛。他抬眼望向桌对面的孟思瑶,伊人心已逝,这个他曾爱入骨又恨入骨的女孩,虽坐在短短的数米之外,却似隔了千山万水,可望不可即。他真的深深后悔了,更后悔这种感觉来得太迟,后悔自己没有珍惜——生命,哪怕是最平凡最卑微的生命,在这一刻看来,也强过自己垂死时可悲的绝望。

怎么,难道已在垂死?

而且是伤心至死。

想到这里,心一阵阵揪紧。他的瞳孔蓦然放大,只见孟思瑶的身体开始模糊、扭曲,逐渐爬满了淋漓血痕……再瞬眼间,血流成了四个鲜红的字:

伤心至死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他怪叫一声,起身绕过桌子,向孟思瑶一步一踉跄地走去,戴着手铐的双手向前伸着,嘴里叫道:“瑶瑶,不会的,不会的,任何坏事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孟思瑶忙起身向门口退去,厉声喝着:“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审讯室的门被猛然撞开,童树和另一名干警冲进屋中,一左一右,扳住林芒的肩背向下猛压,干净利索地将他制服。

“砰”的一声巨响,林芒的身体被按倒在桌面上,电光火石之间,童树暗暗觉得有异:林芒倒下去时似乎身体僵硬,毫无协调性可言,简直像具死尸。这想法一起,童树叫声“糟了”,再看桌面上已经流出一道血痕,他忙低头查看林芒,推开他倒在桌上的头,倒吸一口冷气,和同事面面相觑,耳中传来孟思瑶的一声惊叫。

原来林芒被按倒时,右侧太阳穴正砸在钢制的手铐上,因为力量奇大,一面的颊骨和颅骨竟已断裂,鲜血长流。

“快叫救护!”童树叫道。

林芒死了,一个突发事件,一个偶然。但在孟思瑶因过度惊惧而失神木然的眼中,这是一个必然。

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能感觉出,林芒和袁荃一样,对自己将至的死亡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而且,他是伤心至死!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孟思瑶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

孟思瑶向前来调查的警员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后,核对了笔录,垂着头走出来,同样接受了调查问话的童树迎上,殷切又带了愧疚地说:“真抱歉,一个电话,让你经历了这么多破事儿。”

“没关系的,这几个月里,我经历的破事儿可多了,锦上添花而已。”孟思瑶淡淡地说着笑话,眼圈又红了。以林芒的罪行,或许该死,但她仍震撼于事变的突然和残酷,也许,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童树暗暗佩服眼前这个看似娇柔的女孩,算是见识到了内在的坚强,又在心里将自己的问题想了一遍,说:“上回我和武夷山当地警方一起进那新裳谷,找到你以后,领路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的朋友……”

“常婉?”

“对,是她,她一直竭力阻止我们再去那个悬棺洞,可以说,她当时是……声泪俱下,说如果我们进去,绝对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后来因为那个悬棺洞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就没有坚持。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真相,只知道没有必要冒的险,就不要自寻后悔。”


2.怪村

石蜡村虽在深山之中,乍一看却丝毫不像座与世隔绝的荒村,一条柏油大路通衢,两边瓦舍林立,连几家杂货店都装潢有致,挂着时尚的衣物和最新版DVD的招贴画。

走在那条贯串全村的路上,孟思瑶觉得无奈而尴尬。自乔乔出事后,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到这个离新裳谷最近的小村。白日里,村民大多在黄冈山附近的几个主要景点兜揽生意、贩卖特产,所以孟思瑶每次都不得不和村头一家饮食店的老板见面——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有过在游览区跑单帮的经验,普通话马马虎虎,是此刻全村里唯一一个孟思瑶能搭上话的人。

“你再跑来多少次,我这里还是只有一个回答,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伤心至死’,”店主一边点着计算器算着并不难算的一笔帐,一边说,“不是不欢迎你来,你来了可以陪我说说话。”

孟思瑶将那次大理翻车现场的一张照片递了过去,指着照片一角雨衣人的身影:“就是这个人,您再想想,见没见过?”

店主瞥了一眼,仍是摇头:“我也问过村里喜欢在山上跑的人,别说没见过什么晴天穿雨衣的老头,就连什么新裳谷和悬棺洞也没听说过。漂亮山谷是有的,却从来没有过名字,悬棺洞就更是玄得不得了。”

“那洞很隐秘……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我们的确见过这个人,他说是山下村里的,少小离家老大回,普通话虽然很好,但别说,我还真能听出一些本地口音,和您的有点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大家都不知道?”

店主抬起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空跑了,你是不是以为这山下只有一个村子?”他弯腰从柜台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原来是张旧地图。“看见没有,方圆二十里,还有四五个村子。”

“可是,你们这个村离新裳谷最近,另外几个村子可就远了,也不知道该去哪个问,难道得一个个问过来?”孟思瑶的确是第一次知道这附近还有好几个村子。

“你不是查一个怪人怪事吗?那我建议你先去这个村子。”店主指着新裳谷另一侧的一个村子,那村子在地图上只是以“甲村”标出,不像别的村子,都有历史悠久、寓意深刻的村名。

“这是什么村?”

“你不是认得字吗?甲村!”店主摇着头,显然觉得孟思瑶只是花瓶一个。

“哦,是我误会了,以为像‘甲乙丙丁’那样,只是个代指呢,真没想到会是村子的真名。”

“和你说话真费力,怎么会是真名,当然是代指啦,这个村子没有名字的。”店主的话讲得孟思瑶一头雾水。

“没有名字的村子?”

“所以说怪嘛?这个村子的历史怪,村子里的人怪,据说连村子里的畜牲都与众不同,也许这是夸张,但说不定你会有兴趣。因为你问的人,真算很怪了。”店主边说边望向店外,即像是在盼望永远不会来的食客,又像是在打发孟思瑶快点离开。

“那你能不能给指个路呢?难道要绕着山走吗,感觉要走冤枉路。”

“我建议你去华西镇上坐摩托车或者搭怪村的运货小卡车,十几里的山路呢。像你这样城市里的女孩子,非走断腿不可。这地图你拿去吧。”

孟思瑶暗暗说了声“偏见”,想想又觉得他没说错,道了声谢,转身就走。背后忽然又传来店主的叫声,回过头去。店主顿了顿,说:“看你这个人似乎很认真,不妨告诉你,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不久前,大概一个月左右吧,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漂亮妹子也来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也向她提了怪村的事。”

“她长得什么样子?”

“和你差不多高,长圆脸,眼睛很大,瞪起来有点凶的样子……头发染黄的……不知怎的,她看上去有点不大对头,晕乎乎的样子。”

商小曼!商小曼也到这里来调查过,她是不是也在追寻雨衣人的踪迹?

孟思瑶心头一凛:根据大致的时间推断,商小曼重返新裳谷的时间就在大理翻车事件之前不久,那雨衣“死神”的身影出现在了事发现场,莫非是她“引”祸上身?

商小曼在山路上突然要求巴士的司机停车,一定也是看到了在她心头作乱很久的雨衣人。正是她对调查“伤心至死”的执迷,使她在车上做出了看似疯狂的举动!

想到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店外,美好的阳光照得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可能藏污纳垢。但她能感觉,危险就在她左右。

华西镇东的龙地广场半边是集市,另半边是个停车场,农家运货的私车和载人的客运车混停在一起,许多车的挡风玻璃上都挂了目的地的牌子。孟思瑶将十几辆车子一一看过,最多的是去武夷山市的班车,却没见到一辆是去“怪村”或“甲村”的。

她看到一辆小巴的车顶上有“西闽联运”的牌子,一个精瘦的汉子坐在司机位上看杂志,料想是出租车,走上前问:“师傅,请问您这车去哪里?”

“哪里都去,全县各镇各村,不过要等到坐够六个人。”

“太好了,我想去‘甲村’,您听说过吗?没有名字的村子。”

“我不去没有名字的村子!”司机大吼了一声,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清了清喉咙说,“我根本不知道到哪里找那个村子。”

“没关系,我有地图。”

司机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翻着杂志,却怎么也翻不起一页,索性甩手扔掉了杂志,将车子起动,说道:“我要走了!到别地拉客去了!”扬尘而去。

太古怪了!这样的人,才适合去怪村!

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从集市那边过来,走向一辆破旧的卡车,孟思瑶迎上去问道:“请问两位,知道这里哪辆车是去‘甲村’的吗?那个村子没有名字,地图上就叫它‘甲村’。”

两人互视一眼,孟思瑶心想:“他们至少听说过这个地方。”那男的问:“去哪里干吗?”

“我在找一个晴天穿雨衣的老头,”孟思瑶话说出口,觉得别扭,但还是接着说,“是这样的,我和我的一群朋友今年夏天在山里旅游,碰到这么一个老头,告诉我们不能去一个悬棺洞,去了就会出人命,可我们还是去了……”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甲村’,你们还是问别人吧!”这对中年男女脸色陡然一遍,近乎粗鲁地打断了孟思瑶的陈述,将刚采购的物品甩上卡车,像逃命般钻进驾驶室。眨眼的工夫,那男人已倒出车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探出头来叫道:“你不要再向别人打听甲村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孟思瑶脸上一辣,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心想:我什么时候会这么听话来着?冷冷地撇撇嘴,转过身去。

又等了片刻,一个穿着长袖T恤、宽大牛仔裤的小伙子径直走向一个电动三轮,见孟思瑶亭亭玉立地站在一堆灰头土脸的机动车之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孟思瑶觉得他还像是个良守之辈,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大哥,麻烦你,能不能带我去附近的一个村子,我会给你足够的车费。”

小伙子笑笑说:“只要不是去福州,我当然可以载你一段。哪个村?”

“甲村。”

小伙子一愣:“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孟思瑶心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忙说:“我这里有地图,你按着走就可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点头说:“好吧,你看着地图,告诉我怎么走吧。”

孟思瑶几乎是喜笑颜开地上了车,说:“出了镇子,先往北开。”

电动三轮“笃笃”地开出了集市,小伙子扯着嗓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孟思瑶:“你看上去像是到黄冈山旅游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找人!”孟思瑶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被引擎和风声淹没。

“亲戚吗?”

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辆卡车,挡在了前路,小伙子扭着头和孟思瑶聊天,眼角余光瞥见,忙急刹车,险些撞上了那卡车,立刻破口大骂,虽然用的方言,孟思瑶全然不懂,但能觉出话中的怒意。

卡车驾驶室里探出一个头,孟思瑶暗暗吃惊,那人正是刚才要赶她走的中年男子。更令她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卡车上已载了十几个汉子,此时都长身而起,恶狠狠地望向孟思瑶。

小伙子也见势不妙,回头看了看孟思瑶。驾驶室里的中年人叫道:“我好话劝你,你怎么不听,非要我们赶你走!”

孟思瑶心想:你刚才说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也算好话好说吗?她越来越觉得蹊跷,那怪村果然与众不同。

一阵刺耳的车喇叭忽然从身后响起,显然有人要过去,孟思瑶舒了口气,总算有车过来,那卡车总不能一直堵着不走,说不定可以就此解开僵局。她回过头,心又沉了下去。

来的是那辆顶着“西闽联运”的牌子的小巴。车子停下来,车门开处,陆续下来八九个汉子,直直地盯着孟思瑶。卡车上的人也纷纷跳了下来,于是前后两拨人,逐渐围拢过来。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带着抹不去的恐惧和愤怒。

孟思瑶叫了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名精瘦的出租车司机沉着声音道:“我们只是想劝你,离开这里,不要惹麻烦。”

载孟思瑶的青年叫道:“你们难道有仇?对付一个小姑娘,也需要这么多人吗?哎,哎,我从县里出来才两年,不知道你们山里的那些怪事。但总不能看着你们欺负一个女孩子。”

开卡车的中年人冷笑道:“欺负她?我们躲都来不及,只是想让她走开,你不用多管了。”

出租司机又问了声:“小姑娘,你想好了吗?同意走吗?”

孟思瑶知道不得不识时务,只好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支走了这些人再说。

“好,同意就好,你下三轮车,车站那边有很多去市里的车子。”出租司机打手势让孟思瑶下来。

孟思瑶不情愿地下了电动三轮,脚一落地,忽然上来一个汉子,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地图。转眼之间,打火机点着了地图,孟思瑶上去抢时,已经来不及了,地图化为飞灰。

“你这是……”孟思瑶的厉声质问已经得到解答,很简单,这些人想方设法,就是不让自己去那怪村。


3.旁观者清

他将书桌上最后一抹灰尘擦去的时候,扣门声响了。他那张已逐渐泛映出岁月之痕的脸上微微一笑:杨信志准时到了,这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

“叔,没让您等太久吧!”杨信志看着他在水龙下冲净了抹布,挂在了窗台边,知道他的心里难受——他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就会这样仔细打扫办公室,扫地、擦桌子、甚至擦窗子。

但他的脸上分明有着淡淡的微笑。

“信志,进来坐吧。”他仍是那么和霭。

他真比亲生父亲对我更好。杨信志这么想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个酒鬼,给自己的童年留下的是累累疤痕。“您日理万机,我不想占用您太多时间。”杨信志知道自己能为面前这位老人赴汤蹈火。

“别这么生,来坐,坐下说,哪有站着说话的?……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了,都是最好的人选,我亲自查过了,背景都很干净。”走近了,杨信志才看清他眼角中的湿润。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他骨子里还是个敏感的人。

“那个姓孟的小姑娘……”

“这正是我今天急着向您汇报的事儿,她昨天突然离开江京,我查了,她又是去的武夷山。”

“这么说,她又有新的线索?”他恢复了往日的沉着,足以让最冷静的人不安的消息,在他这里一样波澜不惊。

“显然是的,她被市局传进去了一次,据内线说,她和那个上回要害她的上海小开见面,谈话过程中,那小子突然发了狂,和公安扭打时撞死了!”

“又是‘伤心至死’?”

“不管怎么说,又算是一次意外死亡。和孟思瑶一起去武夷山的七个人,现在只剩下了她和一个叫常婉的小姑娘,其他五个,都是死于意外……叔,您……”杨信志看见他的眼角又有些湿了。

他叹口气说:“没什么……我不信邪,这辈子没见过鬼。姓孟的到底知道多少,我是说,袁荃给我们留下的麻烦,她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他的问话往往是自问,但杨信志不敢懈怠,忙回答说:“袁荃显然在临死前千方百计给孟思瑶留下线索,但又不直说、明说,至今为止,孟思瑶好像只发现了那笔钱,真不知道袁荃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不一笼统全告诉孟思瑶?”

他的目光落在书架上一个明万历年间的一个铜壶上。收集古玩酒壶,是他唯一的奢侈爱好。他凝神片刻之间,杨信志一句话都没说,知道他在思考,而且知道他一定会给自己一个精准的答案。

“袁荃这女孩子,我们真的低估了她,”他终于开口了,“她的所作所为,表明她的确是孟思瑶的好朋友。她一方面想将知道的隐情大白于天下,一方面又不愿过早让孟思瑶成为众矢之的。换句话说,如果她一股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姓孟的,我们也不会耐心地等到现在。袁荃就这样安排了一系列的谜题,让孟思瑶一层层揭开真相,也给了孟足够的时间产生警惕,保护自己。”

杨信志恍然大悟:“叔,还是您看得透彻,您这一点拨,我这个鱼木脑袋也茅塞顿开。但这姓袁的小妞也太小瞧我们了,您看……”

“再等等,我不用多说原因了吧……其实原因不止一个,最主要的,还是要等她发掘出真相,咱们可以一劳永逸。但从现在起,派人、甚至你亲自出马,密切注意她在江京的一举一动,并且听着消息,一旦她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要及时下手。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握好分寸。”

“谢谢叔的信任!您放心,我平日虽然也会怜香惜玉,避开女流,但这次不一样,知道她迟早也是要‘伤心至死’,所以不会心软手软。”


4.无葬荒骨话凄凉

开往武夷山市的长途车开离华西镇。出镇后不远,孟思瑶见附近没有可疑车辆后,就要求司机停车,挥手告别了这辆客车。

想阻止我去怪村?谈何容易!她脑海中对那张地图还有着深深的印象,记得去怪村的路线。不过,经过刚才的屡次碰壁,她知道,自己只能徒步前往。

头顶上阴云四合。

孟思瑶几乎是小跑着前行。借着风,乌云的脚步也飞快。走出有一个小时,整个天地一片昏黑,仿佛夜幕提前降下。

降下的还有倾盆的雨,打在她的脸上,生疼,如同在承受鞭笞。此刻,她不由想起了去拾夕洞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雨交加,从此揭开了一场场离奇死亡的序幕。唯一的区别,是那晚她有六个同伴,而此刻只有她自己踽踽独行。她在心底长叹一声,脚下在泥泞的路上一滑,险些摔倒。

她在黑暗中行走,全凭印象,心中默祷着不要走迷了路。她们知道了,又要说我犟了,又要说我胆子太大。可是,她们,那些好朋友们,你们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看着我在这里狼狈前行,寻找一个未知的答案,努力去抓住哪怕是一丝生存的希望。

霖润,我知道你一定在病榻上为我悬着心。希望能早些见到你。

孟思瑶的男友钟霖润不久前被设计谋财的刘毓舟撞成重伤,仍在养等着多处骨折的愈合。

也许是对恋人的思念给了她勇气,孟思瑶本已有些酸胀的腿重生了力气。

路越走越窄,越来越不像路,头顶上是参天的树,遮住了仅有的一点点亮光,孟思瑶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走迷了路。

一定是迷了路!

好在她早已有了旅行和探险的经验,此时不得不打起了手电,很快发现四下里只有自己这一处光亮,只有自己这一个移动的身影,如鬼魅。

这个念头一起,忽然觉得身周阴冷如沐在冬夜的霜降,一种破肤刺骨的阴冷。这是为什么?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死亡的气息紧紧包围着。都说死气沉沉,为什么我觉得死气汹涌?

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心跳毫无原由地加速。也许是刚才走得太急了,也许该放慢脚步。放慢脚步?陶醉在这一片莫名的死气中吗?

但她还是被迫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她至少需要几口深呼吸,放松一下僵硬的全身。

路边草丛里忽然萤火一闪。

她的心也如萤火般一跳。

手电光向草丛里照去,随后“啪”的,手电猛然落在了地上。

伴随着孟思瑶的一声惊叫。

希望我的眼睛欺骗了我。

孟思瑶摸索着拾起手电,鼓起勇气再次照向草丛。这次她看清了,真的是一堆枯骨!

她这才感觉,刚才坐的那块石头也有异样,借着手电光,她这时看得真切,那是一块墓碑!

没有坟茔,只有一块无字的墓碑,和一堆枯骨,在黑暗的雨林中,和孟思瑶为伴。

孟思瑶没有再长声惊叫,因为她知道山林中的回声只会让自己更恐慌。

离开这里!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镇子里遇见的那些人会谈怪村而色变,看来竭力阻止她的造访并非出自恶意。

同样是离开这里,可以往回,也可以向前,后者意味着,更多的未知,也许是更多的惊叫。

她选择了继续向前急行。

此情此地,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会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但觉得又是那么自然,经过了这许多波折,倔强的性子还在将她往更危险的境地中推。

腿虽然已有些僵硬,但她走得比刚才更快。

渐渐的,路越来越难辨认。忽然,脚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又觉得有异,手电向脚下照去,冷气钻心,小腿肚子阵阵痉挛。

只见地上长草掩盖处,是一座小小的墓碑。又是一座墓碑!孟思瑶心头升起强烈而不祥的预感,手电光斜向一扫,果然,墓碑后又是一堆枯骨,虽只略略一瞥,却能看出是个幼童的残骸。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手背放在嘴里,狠狠咬着,眼泪无声地留下,一起释放恐慌。

更糟的是,她忽然感觉,走在这条路上的,不止她一个人。

可恶的第六感,你来得太不是时候!

“谁!”她感觉自己在大叫,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左右都是成片的树林,她毫无视野。

“嘘……”一个声音仿佛听见了她心头的惊呼,告诉她:小声点,不要惊起路边的亡魂。

看见了,一个黑影在眼前转瞬即逝。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长的雨衣,尖尖的雨帽,她一切恶梦的根源?

她不加思索,向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但她似乎走向的是无底的黑暗,追逐的是一片虚空。

这难道又是死神设计的游戏?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呢?游书亮医生说过,我是需要治疗的人。

但她的脚步不停,虽然知道追逐的可能只是一个幻影。

奔跑,直到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手和脸都被刮破,孟思瑶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发现在自己的身边,几乎是并排躺着,一具尸骨。

她抖索着撑起身,看见脚边又是一座墓碑。

我该怎么办?

回头是岸。

她听见一个理性的声音在呼唤她回头。

受尽惊吓是可怕可悲的,更可悲的是离真相越来越远。如果此刻回头,不正是在背离真相?回头去默默接受“伤心至死”的命运吗?何况这通往怪村的诡异之路,不正预示着可能的收获?

于是,她又开始前行。

她不再奔命般疾行,反而有意放慢些脚步,手电四下扫视。

走出没多远,果然,又看见了一座无字的碑,附近草丛中,一堆暴露已久的尸骨。她用心数着,大约十里路上,路边竟有两百零三座无字墓碑。

她本以为,墓碑和尸骨越见越多,必会逐渐麻木,不再怵目惊心。但一路走来,每见一块墓碑,心跳仿佛都会加快一次,对前路的畏惧都会加深一次,对自己的命运的绝望感也会加强一次。

这十里路,仿佛走了十年。

霖润,如果此刻你能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这样走下去,能走到怪村吗?会不会,走到最后,我也成为一具尸体,等到路过的好心人,为我立一座无字的碑?

为什么会有这么怪怪的想法?孟思瑶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地晃晃手电。身遭虽阴冷,分明仍在阳间。雨已渐渐止了,天光稍稍亮了些,亮到足够能让手电休息一下。

或许,前面仍有光明?

疏疏落落地现出了数十家房舍,多是青砖、碧瓦,散在坡上、林边、路旁。已近傍晚,炊烟渐起,整个村子宁静而不失生气。如果不是刚才那段足以让孟思瑶今后许多个夜里恶梦连篇的旅程,她不会相信这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怪村”。

孟思瑶不知该如何开始询问,只好敲开村头一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白净脸儿,眉目细致,只是眼睛下有深深黑晕,孟思瑶乍一看,微微一凛。

“你们家大人在吗?我想问个问题,找个人。”

听到说话声,从前院里走出来一名中年妇女,显然家务事做到一半,带着围裙,袖子半卷,露出枯瘦如柴的两截苍白手臂。她带着警惕看着孟思瑶,半晌不说话。

“大姐,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一个无论天气好坏,总穿着雨衣的老头,是这个村里的吗?您见过吗?”孟思瑶一边开门见山地提问,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那中年妇女的脸,希望能看见一丝惊慌、一点不自然,便可大致看出她对这个神秘人物知晓多少。

那女人脸上露出的只有一片茫然。

“你从哪里来?你问的这个人听上去很怪,我如果见过,一定会记得起来。”她的普通话也还过得去。

“那您听说过‘伤心至死’吗?”

那女人脸色大变,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伤心什么?”

“伤心至死。”

“你哪里听来的?”

“我进过一个山洞,一个垂着三具悬棺的山洞……”

那女人面部的肌肉开始扭曲,身边那名少女的脸更苍白了,连嘴唇也没了血色。母亲忽然向女儿大叫起来,满口的方言,孟思瑶听不懂,也知道那女人不想让她听懂。少女先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又和母亲回嘴。那中年妇女终于气不过,走上来作势要打女儿,扬起手却没下去,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猛然跑开了去。

孟思瑶被眼前这奇怪的场景惊得木立在一旁,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或是做错了什么,只是觉得,哪里出了岔。

那少女忽然向孟思瑶叫道:“你快走,快走,等他们来,你就走不掉了!”

“谁?他们是谁?”

“快走,现在一下子跟你讲不清楚的!下次不能再说你去过那个山洞!这个村里没有人会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人会帮你!”

“为什么!”孟思瑶见少女神色慌张到了极点,知道自己虽然执着地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但有远比真相更迫在眉睫的顾虑,比如安全。

她不再等少女回答,少女也根本没有回答她的意图。她四下张望,忽然拔腿往村中跑去,听见少女在身后叫:“你往哪里跑?往回,往回,从你过来的路上跑回去。”

孟思瑶心想,再去数墓碑和暴尸的枯骨吗?

少女的叫声逐渐听不见了。孟思瑶又跑了一阵,觉得又累又饿。带来的矿泉水早已喝完,她真希望能坐下来,吃吃,喝喝,休息一下。

前面那家小粥铺,似乎是专为她准备的。

孟思瑶快步走到粥铺的门前,又犹豫了。自己此时像是个逃犯,虽然不知道究竟犯了哪宗罪。在这里逗留,是不是对危险的邀请?

小屋里的主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探出身来。孟思瑶又是微微一惊:一个颇有些书卷气的男人,三十余岁,一张苍白的脸,像是在哪里见过。

和刚才见到的母女二人相像的苍白。

真的,这里真的是座怪村。仅仅是因为这份苍白吗?

那人看出孟思瑶惊讶疑惑的眼神,问道:“小姐是外乡来的吧?”普通话出奇地标准。

孟思瑶想起那少女的叮嘱,不能说自己去过悬棺洞,于是点头说:“是啊,我是来找人的,找一个总是穿雨衣的人,大哥你见到过吗?”

主人微微一怔,随后问:“你是说,一个晴天里也穿着雨衣的人吗?上了年纪的一个人。”

孟思瑶一阵欣喜:“是啊,原来你也见过!”

那人点点头:“我哪里见过,这是一个传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遇见过他,进过一个山洞?”

孟思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刚才那少女的嘱咐,不能说去过悬棺洞。忙改口道:“没有,没有的事。那个传说,是怎么个说法?”

“好,进来吧,先喝碗粥,送你的,你边吃着,我和你慢慢说。”

孟思瑶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轻声道谢,走进小屋,只见里面只有三张饭桌。她在一张桌前坐下,静静地等着店主给她盛粥。

这时候,还有什么,比一碗粥更能让她解除饥渴?

耳中仍回响着少女的警告:这村里,没有人会帮你。

盛粥应该转眼就能做完的事,为什么这么久?孟思瑶想,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但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悄悄走到了厨房门口,立刻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那男子侧对着门,手中捏着什么,悬在灶台上一只碗的正上方,似乎在用力挤,手中间或有数滴液体落下。

他在干什么?

更令她惊异的,是看见灶台边桌上的一个玻璃瓶,瓶子里翻动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蜥蜴!

那人忽然感觉出了孟思瑶在窥探,扭过头,眼中露出一丝冰冷,孟思瑶仿佛被刺得打了个冷战,不再多想,转身奔出粥铺。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那人冷冷地问:“你老实说,是不是进去过那个山洞?”

孟思瑶知道,此刻不是和他分辨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出,这个村里,的确有一种诡异的气氛,似乎针对的正是自己,或者说,针对自己曾去过悬棺洞的历史。他们究竟和这悬棺洞有什么样的渊源?

她不知该往哪里跑,不择方向地往前奔逃。忽然,前面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群人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在村头那家见到过的中年妇女,遥遥地指着孟思瑶大叫。那群人中以男性居多,让孟思瑶身心更寒的是,这群人的手中都拿着各类工具农具。在她眼中,这些都是凶器。

不管这里有多么古怪,也许都不应该知道得太多。此刻,恐惧感完全压倒了好奇心,她几乎是调动了潜能在全力奔跑。

转变方向,不能自投罗网。

叫声和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孟思瑶渐渐觉得有些熟悉的人声,回头瞟一眼,竟看到了日前在华西镇见到过的那一班人,中年夫妇、精瘦的小巴士司机、一起围住她的汉子。

她觉得自己还是到了强弩之末,那群村民追上她,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忽然,一阵引擎的响声斜刺里传来。孟思瑶绝望了,跑不过追赶的双腿,又怎能跑过机动车?

一辆小摩托横在了孟思瑶面前,她正本能地要再次转换方向,带着头盔的骑者突然叫道:“跟我上车!”听声音很年轻。

孟思瑶愣了一下,身后传来一阵喝骂声,她不再犹豫,爬上了小摩托的后座。小摩托轰鸣一声,在颠簸的山路上飞驰起来。孟思瑶努力回头看了一眼,谢天谢地,追赶的人群已逐渐消失在视野。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孟思瑶有无尽的疑问。她到这“怪村”来,本是想解决心头一个莫大的存疑,得到的却是更多的问号。

摩托先上了山,又下了坡,入了林,最后停在一条山涧旁。一路开来,孟思瑶随时都在担心这小小的摩托会散架,车一停,她也跳了下来,警惕地望着这位骑手。那人摘下头盔,转过身,朝孟思瑶一笑,竟是个十八九岁的俊气大男孩,头发长长的,从头盔里散下来,披在肩头。

“我心太软,不想看你死。”男孩蹲下身,撩起水喝了几口,又泼了水在脸上。

“为什么?”

“你去过悬棺洞,对不对?你们一批有好几个人,见到了一个穿雨衣的老头,老头说,你们都会伤心至死,但你们还是去了。”男孩说话时的神情,简直是幸灾乐祸式的镇静。

“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叫陈麒麟,也是这个村子里的,高中刚毕业,村里著名的败家子,混世魔王、小色狼……虽然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女朋友……”

“我在村头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真聪明!她妈妈去纠集人来抓你,她却来找我,让我救你。刚才说的,有些是我猜的,有些是你自己说的,有些是袁姐姐说的。”

“袁荃?她也来过这里?”

“袁荃?她也来过这里?”

“也差点送了命!就是她四处问,结果村里人都知道你们的事情。也不能怪她,谁让你们遇见了他,谁让你们不听他的威胁,进了洞呢?”

“他又是谁?真是你们村的么?怎么可以找到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进洞的人真的会一个个死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你拿我开心吗?”孟思瑶不相信这个男孩会毫不知情,也不认为他会有意隐瞒,“你既然不肯说,为什么又要帮我?”

“还是那句话,因为我心软呀!你那个叫袁荃的朋友问我,我也只有这些回答。我身边有很多奇怪的事,我都没有答案。我生活在这里十八年了,嘴也问破了,连我父母都懒得再理我,我还是蒙在鼓里。”

“比方说……”

“比方说,和本村隔了蛮远的悬棺洞,绝对去不得,为什么?没有解释。这个村子为什么没有名字?没有解释。村里人总是神神秘秘,在干什么?没有解释。附近的村子都有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族谱有山那样高,为什么这个村子的历史是一片空白?没有解释。我甚至怀疑我们这个村的人都是外星人的后裔。当然我自己知道,本人一点可炫耀的特异功能都没有,就算是外星人的后裔也很没劲……”

“真是很奇怪,看来你和我一样,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别人都能接受既定的事实,而你却在寻求真相。”

“我不知道那么多大道理。其实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们,整个村的人,都在扼杀我出去闯荡的想法。”

“为什么?难道还是没有解释?”

“解释倒是有,但莫名其妙,比不解释还糟。”

“你说说看。”

“伤心至死!”

孟思瑶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什么?!”

“伤心至死。你没听错,所有的长辈都说,山外很好,但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让人伤心至死的世界。说到底,他们虽然都说我是个坏胚子,还是心疼我,不愿我吃亏。”陈麒麟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孟思瑶怔了怔:那些长辈,说得似乎不无道理,这个宁静的小村,虽然透着古怪,但一定有着单纯的生活,没有都市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自己过去数月里的经历,不正是最好的注释?

“那你倒说说,村里人怎么个神神秘秘了?”

“不能告诉你,”陈麒麟斩钉截铁,“虽然全村的人都说我坏,我却不能说太多我们村的事,这是原则性的问题,我很为难呀——你那位朋友袁姐姐,几乎要送给我一堆好东西,我口水都快流尽了,还是坚持没有说。”

“想不到,袁荃居然也有为难的时候。那她岂不是空手而归?”孟思瑶怎么也不相信袁荃会白跑一趟。

“当然不会。首先,她确定了穿雨衣的老头不是住在本地的任何一个村子里——她来这里之前,已经跑遍了附近的村镇,这是最后一站。”

“早就觉得,什么‘少小离家老大回’是一派胡言。”

“很难说哦——这就是她的第二个收获,她证实了‘伤心至死’确有其事,这个村的长辈们既然有此一说,似乎证明那个穿雨衣的老头至少和本村有那么点渊源;第三条收获,为什么这个村的人对你们这么凶?仿佛你们会带来灾祸,这除了证明穿雨衣的老头、或者悬棺洞,一定和我们村有关,还暗示着,绝对不会是什么友善的、正面的关系,而是负面的关系。这点我可以帮你澄清,我从来没有在我们村里见到过他。”

“那袁荃就更应该盯住你们村的长辈不放,直到他们说出真相。”

“有些话,连我都不说,你能指望村里长辈们说吗?”

孟思瑶更迷惑了:“不对,既然穿雨衣的老头和你们村的确有关系,但你又从没有看见过他在村里出现,如果他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只有可能和你们村的过去有关,而多半和你们村的现在没有太直接的瓜葛。

“同时,被悬棺洞的诅咒所伤害的人,都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引到那个山谷去的,如果他就是发邮件的人,又别有用心地挑选江大旅游协会发出邀请,这说明他有可能和江京也有渊源。或者说,他就住在江京。他发出邀请,然后回到新裳谷,守株待兔。”

“真有趣,袁荃和你说得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我更不知该怎么办了,似乎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你们这个怪村是一堵长满刺的墙;江京呢,又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汪洋大海。到哪里去找那个老头?真气死我了!”

“袁荃当时,看上去比你还气急败坏呢!”陈麒麟的确是个坏小子,竟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忽然,一声长而凄厉的鸟鸣传来,孟思瑶不寒而栗:“这是什么鸟叫?”

“不是鸟叫,是竹哨!我和我老婆之间特殊的联络方式,她在报警,村里人找来了,不久就会到。我的小轻骑跑不了前面的山路了,爱莫能助,你顺着山涧走,如果不快点跑,我对你活着出山一点也不看好。 ”陈麒麟的话里听不出是说笑还是认真。

“好,我这就走,但你快想想,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现在还有机会。”

陈麒麟想了想,说:“真的没什么了,你走吧,代我向袁姐姐问好。”

“她已经去世了。”孟思瑶的喉咙有些哑,她看见陈麒麟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男孩,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孟思瑶说了声再见,转身向西行。

“你等一下!”陈麒麟忽然几大步追上孟思瑶,从怀里摸出个皱皱巴巴的小本子,塞到她手里,轻声说:“这个不知道有用没有,但至少和我们村有关。”


5.轨迹

这是一本地图集。确切的说,是一个“手抄本”的地图集,二十几张白纸装订在一起,每张纸上都有一幅手绘的图,只有黑白二色,似乎是一个喜爱画地图的业余人士,用一支钢笔画出了这些作品。

更奇怪的是,乍一看,全本所有的地图,都是一模一样。再仔细看,每张地图的大致轮廓是一样的,中心都有“焰山”两字,但又有些差异。比如第一张地图只有粗粗几道线条,脚注有“唐延和元年,疑伪作”。往后的绘图逐渐精细,有更细致的线条和地名标注,有的脚注写“年代不详”,有的注着确切的年代,比如“明嘉靖廿一年”、“清道光二年”、“1935年”,最近的是“1983年”;从“明天启三年”那张图开始,一个小圈上标着“华西镇”,往后的各张图,小圈的范围不断扩大,显然华西镇越来越具规模。

原来这是本地的一份地图,会给我什么样的启示?

怪村,一定和怪村有关。

孟思瑶曾仔细看过石蜡村里得来的地图,清晰记得怪村的方位。她翻到最后一张“1983年”图,果然,在怪村的方位有一个浓浓的黑点,注了一个“甲”字。

她又翻到前面一张图,脚注是“1959年”,粗粗一看,怪村的方位还是一个浓浓的黑点,也有个“甲”字。但仔细看,黑点所在的方位稍稍偏东南了一些。很难说,这地图是手绘,有细微的偏差很正常。她又翻到前页,是“1935年”,黑点似乎又偏东南了一些。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欺骗我?我的眼睛不是测量仪,怎么会准?

尤其在这开往机场的摇荡不定的大客车上。

孟思瑶灵机一动,从小包里取出圆珠笔和一张白色纸巾,展开后覆在“1983年”的地图上,面纸的一角对齐地图的一角,怪村所在方位,那浓浓的一点,透过稀薄的面纸泛出来,孟思瑶在面纸上做了记号,同时在“华西镇”和“石蜡村”的方位上也各做了一个记号。接着,她又将面纸盖在了前一张“1959年”的地图上,同样做了三个记号,特别注意到怪村的方位和“1983年”的点大致重合,但的确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偏差,而“华西镇”和“石蜡村”的方位则毫厘不爽。

就这样,从后往前一张张描点,一直到“明天启三年”,华西镇的起始年。

孟思瑶惊异地发现,怪村的位置在每张地图上都略有不同,越古老的地图,怪村的方位越偏东南,十四张图后,面纸上的十四个黑点竟连成了一条弧线;而华西镇和石蜡村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这说明什么?陈麒麟说得不对,谁说怪村的历史短呢!怪村至少有数百年的历史。最初的怪村离华西镇不远。随着时间的推移,怪村却逐渐移入深山,顺着这条弧线……这条弧线,正是孟思瑶走过的那条路,深草中天葬的尸骨和无字的石碑布满沿途的艰辛之路!

孟思瑶的心底又升起一股寒意。

是啊,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艰辛之路!一段什么样的扭曲历史!多少悲剧曾发生,就在他眼前发生,还有那些古老的故事,一样悲惨的故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多少年来一直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

雨衣人并非每天都穿着雨衣,他坐在开往机场的客车上,一个毫无特征,寻常不过的老者。他知道这一路回江京将没有任何风雨,但他心里,还是因为重见那本手抄的历史地图册子而风雨交加。前面座位上的孟思瑶,大概因为又有了惧意,深深地呼吸着,身子微微战抖着,总算给了他一些报复的快感。

当然,这还只是个序幕,还只是个开始,恶梦才刚刚开始。


6.腹中信

这是江京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比往年略早,最高气温挣扎在零下十度左右,格外地冷。

孟思瑶从出租车下来,几乎是冲进了楼门,还没来得及将行李提上楼,就径直跑向钟霖润的房间。这几天出门在外,她没断了惦记钟霖润的伤势,从心底觉得内疚——钟霖润养伤最要紧的关头,自己应该整日守在他床边才是。但他很理解,除了表示对她安全的担心,并没有阻止。

昨夜的电话里,钟霖润对她思念的话儿听不够,她几乎就要告诉他自己今天就会回到江京,但还是忍住了,当然是因为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个女子清婉的笑声从钟霖润的房间里传来,孟思瑶的心沉了一下。

孟思瑶悄悄走进房间,一眼看见钟霖润的床边,一个女子窈窕的背影,长发如瀑,垂在肩上,她正在喂卧床的钟霖润吃着什么,手中的碗冒出腾腾热气。

钟霖润带着一片温柔看着那个女子,那眼神,只有在看她孟思瑶时出现过,曾经让自己几乎融化。可惜,那眼神,此刻并不在自己身上。

看到孟思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钟霖润先是一怔,随即飞红了脸,顿显尴尬:“瑶瑶,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得太不是时候,打搅了你们。孟思瑶的鼻子有些酸。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做?发脾气吗?走开吗?

那女子回过身,微笑着打量着孟思瑶。不过举动回眸间,那绝美的容貌,尤其那温雅娴淑的气质,竟让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孟思瑶自惭形秽。

这太不公平了!

“瑶瑶……”钟霖润的脸色更尴尬了,试图解释,却似乎知道于事无补。

“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你们了,我……刚下飞机……先去放行李吧。”孟思瑶不想再多留一秒,至少要先找到一个能痛哭一场的地方。

忽然,一个清亮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这位就是小孟吧,久闻不如一见,哈哈,看来是我们来得巧了,正好可以见到你。”

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清癯老者从她身后转了过来,也笑着打量她。那老者穿得很朴素,洗得已经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夹克,厚厚的眼镜片,标准的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终于开口了:“你真的是瑶瑶啊!你走的这几天,我和你叔叔知道霖润需要照顾,专门单位里请了假……你比照片上还漂亮呢!”

她是?

钟霖润终于说出了句囫囵话:“瑶瑶,这是我爸妈呀!”

幸亏没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即便如此,孟思瑶还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傻。千万不能说给霖润听,谁让他的妈妈保养得这么好!她再仔细打量钟母,眼角的鱼尾纹依稀可见,的确是上了岁数的人。于是绽开笑脸叫了声“叔叔、阿姨”。

钟父笑着说:“你阿姨这个人,看到别人漂亮,就会忍不住去说。也许是我书呆子的毛病,总觉得这都是外在的东西,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感情,对不对?”

孟思瑶想起来,钟霖润说过,他父亲是名中学语文老师。他父母都住在遥远的四川小城里。

钟母嗔怪着看了钟父一眼,笑说:“好啦,长得漂亮,夸一句还要不得?瑶瑶呀,你来了就好,我们早想带霖润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间,别看我们老家地方小,有两个中医骨科大夫,水平响当当的。霖润这孩子,一直跟我们拖着,总说要等你回来,见你一面再走……霖润,别怪妈嘴快哦。”

“不用啊,我回来了,可以照顾他的。”孟思瑶哪里舍得。

“傻孩子,这个我们当然知道。但是你有你的事业,你的工作呀。我们知道的,你上班压力挺大,总不能整天请假呀。老家那边条件虽然不如江京这样的大城市,但我那个班,根本拿不到几块钱,上不上反正都不要紧,可以有更多时间照顾他。等他养好了伤,假如还要偷懒赖家里,我用棒子打他回来见你,好不好?”钟母笑着看一眼钟霖润。

孟思瑶听她说得句句有理,自己虽然一颗心都在钟霖润身上,但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照顾起来肯定不会有他父母那样精心。于是点点头,笑道:“好啊,阿姨肯定照顾得比我好,我就放了他吧……其实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我却在外面乱跑。”

钟母忙说:“啊呀,你经历的事,霖润和我说过一些。你真了不得,很坚强。听说你父母……也不在了。往后,就把我和你叔叔当自家人,好不好?”

孟思瑶心里一热,心想:“钟霖润的善良和热情,果然是他父母那里一脉相承来的。”

换洗一新后下楼,却发现钟家三口已是整装待发,大包小包和坐在轮椅上的钟霖润,都在往计程车小巴里装。怎么这么快?孟母解释说,刚才打了电话去,就订到了今晚的机票,所以立刻叫了车。孟思瑶想跟着去机场,却被钟家父母竭力拦阻,劝她好好休息,更怕她一个人回来天太晚,不安全。钟霖润和她缠绵了良久,也劝她不要去,毕竟刚从机场回来,不要真像个空姐似的。

孟思瑶被钟霖润逗笑了,两人依依吻别。

不舍地望着小巴消失在路拐角,空气依然冰冷,唇边依然温热,虽然已近黄昏,孟思瑶却觉得天光更亮了,如同一个走失的小孩,忽然回到了家人的身边,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

是啊,从去年父母病逝起,就只有小猫Linda和自己相依为命,算得上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可恶的是那“伤心至死”的诅咒,夺去了好朋友们的生命,让萧瑟的生活更孤独。

想到小猫Linda,孟思瑶忽然记起,刚才进进出出帮钟家提行李送上出租的时候,Linda先是人前人后地跟着,后来瞅准了机会,一溜烟逃出了楼——Linda也是只“凡猫”,对外面的世界无比向往,一有机会就“离家出走”,直到被野猫们欺负或是肚子饿了,才可怜巴巴地回家。

天快黑了,孟思瑶不愿Linda再在冰冷的外面游荡,叫了几声“Linda”、“咪咪”,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地上已经被除了雪,孟思瑶问了隔壁小楼刚搬进来的那位老太太,是否看见小猫,那老太太摇头说没有。正好一个邻家的孩子骑车经过,指着东边一小片树林说:“我看见你家小猫往那里跑了。”孟思瑶谢过,快步跑了过去。

所谓树林,只是一群密植的松树。林边并没有看见Linda,孟思瑶静静听了一会儿,林间传来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

她忽然本能地想到,这正是当初和钟霖润散步时发现有人监视跟踪的区域:林芒曾跟踪过自己,刘毓舟或龚老师也跟踪过自己,今天,是不是总算能让那份过分敏锐的“第六感”麻木一下了呢?

她又叫了声“Linda”,缓缓走进小松林,仔细看着每一寸走过的路。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是薄薄的雪。

淅淅嗦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在前面不远处。孟思瑶加快了脚步,耳中只有脚踩在雪上和松针上的“吱吱”响。再往前走,稀疏的雪面上现出了新鲜的小小爪印,一定是Linda的。

爪印越来越清晰,Linda一定就在附近。忽然,她的头猛地一阵晕眩:前面的爪印是她最怕看见的颜色。殷红!

仔细看,没有错,不但那些爪印是红的,更有滴滴血迹,拖在雪面上。

不祥之感强烈得无法排遣,孟思瑶甚至必须停下脚步,才稍稍镇静了下来。

难道Linda已经遭遇了不测?是谁如此变态,会对一个无辜的小猫下手?难道我的身边,除了林芒和刘毓舟,还有敌人?

在心脏的狂跳中,她顺着血迹向前摸去,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有些血迹上还粘着灰黄色的毛,正是Linda的毛色。

淅嗦声就在前面的树后,孟思瑶捂着嘴转过去,天!

她的心随即又放了下来。

只见Linda正在努力嘶咬着一只松鼠——它有着灰黄色的毛——那可怜的小动物,一定是没来得及储备足够过冬的食物,在这雪天里找食,才成为Linda这个业余猎手的玩物。是啊,Linda饱食终日,抓这个松鼠并非为了果腹,而是纯粹的消遣。

孟思瑶嗔道:“Linda,太残忍了,回家去!”

Linda有些不舍地抬起头,孟思瑶的心却又是一沉。只见那松鼠仰面朝天地躺着,腹部已经被切开——是切开,而绝非是Linda的撕咬,小猫的爪子和嘴都不会将松鼠的腹部打开得如此齐整!

是人为。这是什么用意?

她忍住阵阵泛上来的胃酸,缓缓走上前,蹲身,拾起一根松枝,拨开那松鼠的肚皮。

一个放胶卷的圆筒状塑料盒。

孟思瑶用松枝拨出那胶卷盒,颤抖着拿了起来,在手中仔细端详。该怎么办?

她还是那个脾气,她改不了,她打开了小小的盒盖。

胶卷盒里放着一张卷成桶状的相纸。展开,是一张小照片。

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木雕般愣住了。良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仔细细看去,没错,照片上的背景,正是新裳谷里独特的景点步街梁,照片上五个人,像是一家子,一对中年男女,三个少年人,临崖而立,背后就是那条狭窄的石梁,再远处是青山隐隐。最让孟思瑶瞠目的,是五个人中的一位明艳少女,长发迎风,肌肤胜雪,一副墨镜,一袭黑裙,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

还是天天见面?

孟思瑶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绝美少女,正是郦秋。


7.她赤足奔走在雪夜

“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为什么要在这儿?是不是你得了一大笔年终奖,存心请客?”郭子放将羽绒大衣往椅子背上一搭,拿过菜单来逐字研究。

孟思瑶破例约郭子放在绿坞世家小区边上的“随园”酒楼见面,没好气地说:“还年终奖呢,我请了过多的假去搞调查,没有被扣工资就不错了……今天来的,不光我们俩,还有一位高人。”

“比我还高吗?”

“你们应该至少通过电话的,江大一个博士,叫张生。”

郭子放呵呵笑起来:“想起来了,你被刘毓舟绑架那次,他曾打电话找我,问你的下落,是个比较好玩的家伙,跟平常人有点儿不一样。”

“好了,认真计较起来,咱们哪个人都跟平常人有点儿不一样,”孟思瑶抬腕看了看表,“不过,这家伙的时间观念可是够差的,都迟到半小时了。”

又等了一阵,张生终于到了,好奇地东张西望。

郭子放打趣道:“张博士,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不知道男女,你父母肯定商量过,如果生男孩儿,就取名叫张生,如果生个女孩儿,一定取名叫张姗姗,对不对?”

张生愣了一下:“你凭什么瞎说八道?”孟思瑶白了郭子放一眼,指了指手表,张生这才省悟过来,笑笑说:“姗姗来迟?真抱歉,晚了晚了,我这个人,有时候往电脑面前一坐,就没了点儿,害你们久等了。瑶瑶,你在电话里听上去怎么神神道道的。”

“请你们来,真是有神神道道的东西要告诉你们,请你们帮我查一下。”孟思瑶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第一个,是这串数字和字母,是袁荃临死前交给她父母的,并特意嘱咐让他们转交给我。你们谁能帮我查查,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什么密码?”孟思瑶指着信封上的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张、郭二人凑近了看去,果然是一串毫无特征的数码:LW586136697400C。

郭子放摇着头说:“我知难而退了,这么抽象的东西,只有交给张博士了。”

张生仔细将这串数码读了数遍,自言自语道:“你别说,还真有点似曾相识感,不过,它们看上去毫无特征。”

“下面一个,是这张照片,你们看了,一定要镇静,不准打翻桌上的饮料,”孟思瑶将那张放在小松鼠腹中的照片展开在张、郭二人面前,“这是一张拍摄于新裳谷步街梁的照片,张生你应该见过这处景观的,对不对?”

郭子放和张生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眼睛都盯在照片上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难道是她?”

郭子放终于明白,孟思瑶为什么选在这个酒楼、而非自家楼中,一起商议调查方向的真实用意。

“不可思议,怎么会是她?”郭子放震惊之后,仍在念叨。张生也见过郦秋,在脑中努力将这张照片和孟思瑶的遭遇联系起来。他将照片翻过来,摇头说:“这照片没有任何日期的标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如果照片上的人也都去过悬棺洞,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这个我可以回答你,至少有一个人还活着。你没见过这位‘神仙姐姐’吗?”郭子放指着郦秋。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这位神仙姐姐。但这照片上的人像是个远景,神仙姐姐又戴的是墨镜,很难百分之百判断就是那位郦老师。再者说,即便照片上的就是她,你又凭什么说她还活着?”张生认真地说。

“什么?你什么意思?我们那栋楼闹鬼吗?这倒是个耳目一新的说法。”郭子放半嘲笑地说。

“好了,在还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咱们能不能先静下心来调查调查?郭大哥,说实话我还真不好意思开口,能否调查一下郦秋姐的背景?”孟思瑶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查,好奇心害死人哪。”

张生一直觉得哪儿不大对劲,这时终于想起来,问道:“奇怪了,你们都住一个楼里,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

郭子放和孟思瑶互视一眼,随即都笑起来,孟思瑶说:“大概是我一朝被蛇咬的畏惧心在作怪吧,我不久前的经历告诉我,身边最不像是坏人的也许正是最大的危害,直接问她,如果她答非所问怎么办?反而干扰了我的判断力。何况郭大哥不会让这个调查的乐趣失之交臂的,对不对?”

“一点儿都不错,调查的最大乐趣就是过程,在郦秋没有任何戒备的状态下,我相信能查出最深刻的资料。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你哪里得到的这张照片?”张生已抢先问道。

孟思瑶将昨天追Linda时的所见所闻一一向两人说了,郭子放尚能正襟危坐,张生则如坐针毡。

“又是谁给你送的照片呢?不管是谁,绝对变态。”郭子放又去数孟思瑶的那些朋友,只剩了常婉。常婉自从被林芒欺骗利用,险些成了帮凶,这些天一直像个受了惊的孩子,反要孟思瑶劝慰。没有道理怀疑是她。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那个穿雨衣的老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他在操纵,从说出‘伤心至死’的诅咒开始,他频频出现在朋友们的死亡现场,总让我感觉这好像是一种什么游戏,一种残忍到了极点的游戏,林芒也好、刘毓舟也好,虽然都十恶不赦,但似乎只是恰到好处地扮演了游戏中的角色,恶人的角色。而这个游戏的结果,就是进入者一个个地‘伤心至死’。这张照片,一定是他的另一步棋,可悲的是,我继续在做他的棋子。至于为什么会牵扯到郦秋,实在是个谜。”

“目的,目的是什么?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需要个目的,尤其这个穿雨衣的老头,照你的说法,老谋深算,更不会盲目地做一件事,盲目地玩一个游戏。”郭子放这时也有些心惊肉跳。

“这恰好是我最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我前几天又跑了一次武夷山,发现这个老头和一个古怪的村子有些渊源,但那个村子里的人,几乎要把我乱棒打死,可怕极了。”

“把那个村子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查查看。”

“那村子偏偏没有名字,地图上标为‘甲村’。”

“你在村子里见了那老头吗?”

“没有,村里的一个孩子告诉我,穿雨衣的老头和他们村虽有瓜葛,却从未在村中出现过。我后来想,雨衣人真正的家,其实是江京。本来只是个推论,这张照片提供了证据。换句话说,这老头说不定时刻都在跟踪我,掌握我的所有秘密。这张照片只是给我提供情报,希望我继续和他一起,做这个游戏。”

“呵呵,好像你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似的。他难道没有别的要紧事儿做了,他拿什么糊口呀?除非……”

“他很有钱!”张生突然冒出一句。三个人互相看看,又都同时想起袁荃临死前莫明其妙得到的那一大笔钱。

这么多头绪,理不清。

三人经过长久的讨论,出饭店时,已近午夜。张生骑车回江大,走前叮嘱孟思瑶,如果他一路在雪地上摔成个烂柿子,她一定要去端汤送药。

因为饭店离小楼不远,孟思瑶和郭子放打算步行返回。在饭店门前,郭子放发现刚才特意关掉的手机里有好几个紧急的电话要回,就请孟思瑶稍等,他很快地回复一下。

孟思瑶百无聊赖,四下里张望,却悚然一惊。

只见远远的斜对面街上,一名白裙少女,正在雨雪纷飞中疾行,路灯投下几道闪烁不定的影子,深浅不一,格外诡异。

她特别注意到,少女似乎在赤足奔跑。

那女子,纤细的身材,肤白胜雪,是不是似曾相识?

是她?!

她连忙转头去叫郭子放,郭子放用手掩住电话,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孟思瑶指着对面说:“你看,过了那个岔口,再往前,你看到了什么?”

郭子放一头雾水:“几个美女在雪地上撒野,冬衣的广告呗。”

“什么?!”自己遥指着东腾商厦的橱窗,橱窗上硕大的广告,照片上的确是三五名青春少女,穿着艳丽的冬装,在雪地上嬉戏,向路人展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那疾行的白裙女子已然没了踪影。

“可是,刚才那里,就是广告橱窗前,有位白裙少女,在雨雪里仓皇地奔跑,仔细看那个少女,好像就是郦秋的样子!”

郭子放震惊地望着孟思瑶,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孟思瑶也能明显地感觉出,她的话根本不能让人信服。

深更半夜,穿着裙子、赤着脚奔跑?

夜已深,孟思瑶迟迟无法入睡。窗外,江京的上空,冷暖气流交锋,一时难分胜败,刚下过的雪,在暗夜里静静融化,时不时地有水滴敲打小楼底层突出的屋瓦的声音。

一天已过,调查的结果如何?郭子放没有说,表明进展平平,否则,他那张嘴,一定很难忍住不说。

那张由Linda带来的照片,无论是不是雨衣人的操作,似乎都在警告她:她的身边,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这种感觉,比不久前QQ上的那场风波似乎更令人毛骨悚然。

更令她无法入睡。

窗上虽有铁栏,过去曾有过的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毫不留情地泛涌上来,她甚至能感觉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她本以为,随着刘毓舟的自毁和林芒的落网,黑暗中的眼睛应该不会再搅扰自己;她错了,那眼睛,比以前更执着地注视着她。那甚至是一双自己曾见过的眼睛,充满了怨毒,和复仇的热望。

铁栏封住了外面的危险,但也封住了自己外逃的出路,在逃避什么呢?内心的恐慌?对未来的惶恐?对伤心至死的惧怕?幽闭恐惧症,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得极不安稳。睡梦中,她仿佛又被压缩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四周的一切,都是坚硬的、冷冰冰的,绝非自己那个精心布置的小窝。而她,似乎被桎梏着,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在瞬息万变。冰冷的四壁忽然变得滚烫,她能感觉热气阵阵熏来,火光在眼前闪动。她放声大叫救命,无人应。

她努力挣开桎梏,冲到门前,想拉开门,冲出火海。但火从门外来,门已如架在烈火上的锅底,触不得,更何况,门是反锁的。

热浪滚滚,她浑身湿透。

孟思瑶大汗淋漓地从恶梦中惊醒,再也睡不下去了,披衣而起,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一阵寒意没头没脑地袭来。被封闭压抑的恐惧感总算化解了一些。

外面一边在化雪,一边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不远处街边的路灯映射出千丝万缕的雨线。

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一个穿着白裙的纤瘦女子,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换作两个月前,孟思瑶会惊叫出声“乔乔”!但她知道这不是乔乔,这身影太熟悉了。

郦秋!

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穿着单薄的长裙……也许是睡裙,在雨中彷徨、奔跑?她在躲避什么?寻找什么?

白裙女子的身影稍纵即逝,孟思瑶立刻推门而出,走到了郦秋的门前。

郦秋的门开着。

孟思瑶在门口轻轻叫了声“秋姐”,没有人答应。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进了郦秋居住的小屋。屋里的一盏壁灯调得极暗,郦秋果然不在床上。孟思瑶抬头看看桌上的电子钟,午夜12点25分。

她转身准备走出门时,一眼瞥见郦秋的床上摊开着一本影集。她心头一动,走到床前,一张熟悉不过的照片映入眼帘。

正是松鼠腹中胶卷盒里藏的那张照片,五个人在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

看来,照片上的少女果真是郦秋!

她和新裳谷以及“伤心至死”有什么样的关联?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在隐瞒什么?

虽然觉得不妥当,孟思瑶还是想翻翻这本影集,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开门关门声。

一定是郦秋进来了。

怎么办?如果郦秋真的大有问题,切不能打草惊蛇。

她蹑脚走出郦秋的房间,钻进自己的小屋,轻轻掩上了门,只露出一条门缝,向外张望。

二楼的过道几乎没有什么光亮,只有郦秋的房间里透出的隐隐昏暗灯光。孟思瑶努力地睁大眼睛,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徐徐走上楼梯,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响,看身材正是郦秋,正是她刚才在窗边看到的人影,在雨雪霏霏中奔跑的白衣少女,在东腾商厦橱窗前奔走的白衣少女。

不食人间烟火的郦秋,难道真的超然尘世?

她忽然想到郦秋在黑暗中独坐的样子,想到不久前两个人的对话,郦秋说过,这些天风啊雨啊,睡不好觉。(详情请阅《伤心至死·万劫》)

在午夜的冷雨里奔跑,当然睡不好觉!

她想起昨晚见到那女子的赤足,心头又是一动。她轻轻推开门,一路走下楼梯,又轻轻地推开楼门,拧开门廊的灯。

虽是有所预料,她的心仍是陡然一缩。

只见门廊的石板地面上,赫然有双湿漉漉的足印,脚趾印清晰可见——郦秋果然是赤足走在雨中!

孟思瑶浑浑噩噩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呆呆地躺下,这一切,都在她的理解能力之外。

或许,这些还只是一场梦境,她永远无法解释的梦境。


8.幽闭恐惧

“整个儿江京只怕只有他能解开我的梦。”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孟思瑶心怀忐忑地望着游书亮那间专家门诊室的门。感觉身边一片沉默,她将目光转回到常婉身上:“婉儿,谢谢你抽空儿陪我来看医生。”

常婉终于忍不住说:“瑶瑶,我知道你找我陪你的目的……你其实不需要人陪的,你是想表示对我的信任,虽然经过了那件事,你还把我当好朋友看待,但这样,反而让我更难受了,恨我自己那么糊涂。”常婉曾无知地被林芒利用,用安眠药迷倒了孟思瑶,又险些和孟思瑶一起被林芒杀害。

“傻婉儿,你不要总是这么想。这就算真的中了林芒的圈套了,他当初就是想让我们互相猜忌,越来越不信任对方,让我失去所有的好朋友。咱们可不能将错就错。”想到意外惨死的林芒,孟思瑶心里最柔软处还是微微一颤,不知为什么,她还是隐隐心痛。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警察的责任?”

“他的死,和其他几个人的死一样,是场意外,怨不得任何人。”

“伤心至死?”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一方面是伤心至死,但应了诅咒身亡的却个个都是意外事故。”

“但我想他死的时候也一定很伤心,其实他对你……算了,不说了,怕你又生我的气。”

“我知道……他……如果他能像我这样,请求医学上的帮助,也许不会演变到那一步。”

“也许是吧,可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我一想到就很害怕。”

“所以就更要相依为命,前嫌尽弃,还像过去一样亲如姐妹,一起设法把问题解决,你说呢?” 其实,我也怕呀,有时候怕到一个人蒙在枕头下哭。

但是,我不想放弃生存的机会,我还憧憬着美好人生。

护士走过来轻声说:“孟思瑶,游主任请你进去。”

孟思瑶对常婉说:“麻烦你等一下喽,想想去哪里吃午饭。”

游书亮已经不知是第几遍翻开了上回给孟思瑶看门诊时的短短记录,虽然接受了孟思瑶的预约后,他反复权衡之下,早已大致有了治疗的方案,此刻仍竭力回忆着上次谈话的内容,希望能有助于今天的诊断。

“你预约时提到前不久在市七医院住院的情况,我向谢医生问了一下你的病情,好像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你经历了不少事。”游书亮小心地措辞开场。

孟思瑶点头道:“游医生,您真是个有心人。”

“还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提前调查才好。心理方面的问题,往往和你身边的经历、包括身体健康状况有关,尤其如果考虑用药,我必须了解你的详细病史。”

“当然,您这样做是为我好,这是为什么我觉得需要您的进一步帮助。”孟思瑶的诚恳让游书亮微微感动。

“根据上回我们的交谈,觉得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当然,每位来求医的朋友都是特殊的,和你开诚布公地说吧,许多人都有和你类似的情况,为一些抛不开的事情困扰,直至产生幻觉,但像你这样积极地去发现问题,寻找答案的人不多。那些被动的人,正因为不去努力寻求解答,因而最终会导致严重的精神分裂,幻觉占了上风,甚至主导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希望我这些话不会让你过于紧张。”

“不会,您分析得很在理,而且感觉您是在夸我呢,因为我不被动,对不对?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太与众不同的地方,幻觉产生都有几个月了,刚开始的时候,也姑息着,觉得过一阵就会自己好了,但越来越严重。我最终去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也是被逼上梁山。我最近常常想,如果早点听我男朋友的话,来找您,说不定不会被坏人蒙骗那么久。”这个想法是孟思瑶认真分析后的结论,林芒和刘毓舟,都成功地利用了她的幻觉。

“如果你真的能意识到这点,我们今后的治疗会容易得多。”

“可是我觉得,现在的问题越来越多。不但是我的幽闭恐惧越来越厉害,我又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又回来了。”

“你慢慢地说,先说说你的幽闭恐惧吧,上回时间紧,我们谈了许多你见到的幻觉,并没有详谈恐惧感的问题。看你的病历,你以前曾接受过认知治疗,显然没有根治——但至少改善了,但从记录看,以前的大夫并没有提到根源,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幽闭恐惧的根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析。”游书亮觉得,孟思瑶的幽闭恐惧和轻度的精神分裂之间,一定有微妙的联系,虽然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疾病。

“我不知道根源,几乎是天生的,到中学以后就越来越明显。医生甚至用过催眠术,我也没有回忆起任何往事会导致我的幽闭恐怖。”

“当你恐惧感强烈的时候,有没有同时产生幻觉?比如觉得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

“幻觉倒是没有,尤其以前治疗的时候,就是心里隐隐觉得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不过……最近,好像就是这几个月,每次我在做完一个梦后,幽闭恐惧感就会格外强烈。”

“什么样的梦?”

“说起来是个很普通、没有什么想象力的梦,梦见我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只有冷冰冰的墙,忽然四周着火,好像是屋外着火,我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热气逼人,小屋子似乎是坐在火里,我去开屋门,但门滚烫。总之,我无法逃脱,感觉要被烧死、或者热死在小屋里。”

“做了这样的梦,任何人都会有幽闭恐惧的。你自己有没有假设,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比如,那个小屋,以前你有没有类似的经历?相信你不会立刻想起来,但希望你仔细回忆一下。”

孟思瑶微微闭上双眼,努力地回想。记忆是个玄妙的东西,有些事情,虽隔多年,却依然清晰,有些事情,虽发生不久,却恍若隔世。

而已经忘却的记忆,有时候会在不经意间重生。

为什么,为什么此刻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小屋外的火舌窜动?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只知道,火光,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使她愤怒,使她绝望。她最痛恨的感觉。

为什么好端端地去自寻烦恼?

这莫须有的景象,也完全可能是幻觉。

游书亮没说错,幽闭恐惧的确是和幻觉有微妙的联系,事实上对幽闭的恐惧,就是幻觉直接造成的。

是的,这一切只是幻觉。

“这一切只是幻觉。”孟思瑶喃喃地说。

游书亮皱皱眉头,略有失望,他有种感觉,孟思瑶的幽闭恐惧症有更深的来源,只是她可能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或者她有某种记忆缺失,曾下意识里强迫自己忘却不愿意记起的往事,这在各类精神疾病患者中很常见。

“小孟,你再想想,真的只是幻觉吗?”

“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生活中虚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希望它们离我越远越好,游大夫,您能帮我的,对不对?如果不是幻觉,我一定能记起来,我不会这么没用的。”孟思瑶略显焦躁。

孟思瑶这般斩钉截铁,反让游书亮更觉得她在拒绝着什么。从她刚才描述的那个和幽闭恐惧症相关的梦来看,她痛恨被桎梏的感觉,痛恨无路可逃的感觉,而且有足够的勇气想战胜这种畏惧,但拔剑四顾心茫然。如果不找到根源,很难彻底从对幽闭的恐惧中解脱。而那个梦,似乎提供了很好的线索。

可惜的是,孟思瑶也许还在为幻觉所困扰,将那恶梦也归类于她更急于克服的幻觉中。

“那,说说你最近的幻觉吧。”

“我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所见。要换在很早以前,我不会认为是幻觉;而如果是发生在前些天,那些颠三倒四的日子里,我会坚持认为这不是真实的,或者是又有人在捣鬼。事关别人的隐私,请您一定保密。”

游书亮点头道:“这是我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和我同租一套楼房的,有个很美的女孩子……”


9.佳肴金樽邀幻影

孟思瑶和常婉进门时,正好和郦秋打了个照面。郦秋穿着一套黑色礼裙,让人惊艳,只是脸似乎比往日更苍白,白过那天房顶上的雪。已近傍晚,她正要出门,还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

“秋姐,出门儿啊?”孟思瑶忽然灵机一动,“我这个妹妹婉儿,你们以前见过的,她也特别喜欢各类墨镜,听说你有赛过博物馆的收藏,想等你有空的时候,观赏一下。”

为了进一步确证郦秋是照片上的女子,孟思瑶希望能找到照片中的那副墨镜。

郦秋一如既往地谦和平静,摘下了墨镜,大概是出于对常婉这位客人的礼貌。仔细看,她的眼窝有些发黑,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她微笑着看看常婉:“好啊,我今晚的确有点事儿,平时晚上我基本上都在家备课,周末也很少出门,你随时都可以来。”

这么一说,孟思瑶又是一惊:“是啊,除了散步,郦秋晚上很少独自出门,她如此郑重地着装,要去哪里?”

一个曾让孟思瑶鄙视的念头陡然升起:跟踪!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欲望,今晚跟踪郦秋,了解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

而不久前,自己还是被跟踪的对象。谁知道呢,也许现在还有人在暗中窥探呢。

可是,我怎么会堕落到去跟踪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如果她不是无辜的呢?

孟思瑶的思想左摇右摆,竟连郦秋向两人道别都没听见。等常婉唤醒她的时候,郦秋已经坐进了早就叫好的出租车里。

“瑶瑶,你发什么呆呀?怪吓人的。”

“婉儿,走,上车。”

“上什么车?”

“你的雨燕车呀,走,我们跟上仙女的出租车。”

“你这是干什么?”

“回来我和你慢慢解释,”孟思瑶硬拉着常婉到了雨燕车边,“快,跟上那辆出租,从现在起,了解郦秋的行踪比什么都重要。”

常婉发动了油门:“可我还是不懂呀。”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说了,怕你把车开沟里去。”

“坏瑶瑶!”常婉嗔怪着,将雨燕车开出了小区。

还不算太晚,那辆出租正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等绿灯。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车停在了繁华的市中心,一个叫“天府锦绣”的著名川菜店外。

“奇怪!”

“为什么说奇怪?”常婉好奇地问,“难道你以为她要去荒郊野地啊?她穿戴得那么妖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去会帅哥,你猜猜,会是个上点年纪的钻石王老五呢,还是哪位年轻英俊的翩翩贵公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即便会帅哥,可能会去个更隐秘点的地方,否则,不是便宜了我这样的狗仔队?只好你自己找地方停车了,我跟她进去。”孟思瑶说话间推开了车门。

进了“天府锦绣”,看见郦秋正在往楼上走。孟思瑶正要跟上,服务生走过来招呼。孟思瑶只好随口说自己是加入楼上已有的一桌人。

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她瞥见郦秋进了一间雅座包房,随手将门紧紧关上。

郦秋在里面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会不会只是一次寻常的约会,郦秋比自己还大两岁,爱情也尚未着落,自己有什么权利刨根问底?

是不是太敏感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照片,以及郦秋在寒冷雨夜里赤足奔走的样子。说不定,包房里发生的一切,正好能解释那些疑问。

可是,门关得紧紧的,哪怕只弄开一条缝,也会引起郦秋的注意。

正犯愁间,身后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孟思瑶只好假装转身下楼,原来是两名服务生,端着好几盘菜肴走上来。

她驻足回首,见服务生径直走到郦秋的包房前,叫了声“菜齐了”。

上菜神速,一定是预先订好的菜单。至少四个人的菜量。

“请进吧!”

服务生推门而入,门“吱呀”一响。过了一阵,又传来郦秋的声音:“麻烦你们把门带上。”服务生出门时随手带上了门。

怎么能看到里面情形?问服务生吗?她们也许会回答。但万一她们再告诉郦秋呢?

想想,怎么办。

其实我只需要一条门缝。

糟糕的是,郦秋的菜已经上齐了,连利用服务生进出的机会也没有了。

“嘿,傻站在这里干吗呢?”常婉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沉思中的孟思瑶悚然一惊。

“嘘,你轻点儿声行不行,神仙姐姐就在那间5号包房里。”孟思瑶生怕常婉莽撞地惊扰了郦秋。

“不是告诉你了吗,在会帅哥呀,房门关得那么紧,说不定还有缠绵镜头哦。我刚想起来,听同事说,这里有很多太子、公子哥出没的,感觉郦秋姐姐在走上层路线。”

“即便是这样,我也想知道是谁。”孟思瑶忽然觉得自己没道理起来,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郭子放,这可是他的本行呀!

“只要不是你那位律师帅哥不就行了?他现在还卧床呢,想来也来不了呀。”

孟思瑶这才想起今天还没有给钟霖润打电话呢,才别了短短数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不是啦,这么跟你说吧,我觉得她和‘伤心至死’有很大的关联。具体我们回家说……你今晚就住我那里吧,我会让你看一样东西。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那门弄开一条缝,我只要看一眼就行。”

既然不能将“吱呀”叫的门直接推开,就需要有外力使门自然地开出一条缝来。

瑶瑶,再好好想想。

她突然想起,郦秋是位茶艺爱好者,常喝一种茶,此刻那茶名却模糊起来。

“婉儿,你在外面跑得多,帮我想想,有哪种名茶,带个顶字的。”

“可多了,让我想想,冻顶茶、蒙顶茶……”

“对对,就是蒙顶。”

“四川名茶呀,这里是川菜馆,郦秋是四川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海归,在国外读的大学和音乐教学方面的硕士。不管那么多了,那就正好,我要给她点些蒙顶茶。”孟思瑶逐渐有了成型的办法。

“这可是四川专业馆子,你也要说得专业点,要叫‘蒙顶甘露’。”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婉儿你真是见多识广!你在这儿守着,我下去一下就回来。”

孟思瑶说话间已掏出手机,走下楼,问一个服务生要了“天府锦绣”的电话号码,然后走到饭店门外,拨通了这个电话:“你好,我是5号雅座的郦小姐,我想点壶‘蒙顶甘露’,请你让服务生送上来。”

电话那头的女子先是随口应了个“好”,随后一愣:“可是,您已经点过一壶‘蒙顶甘露’了?”

孟思瑶也一怔,随即说:“噢……是啊,可是,我已经喝完了,所以想再要一壶。”

“哦?这么快……”

断了电话,孟思瑶又匆匆返回到楼梯上,常婉问:“你在搞什么名堂?”

孟思瑶说:“等会儿咱们就能看到包房里的帅哥了。”又从包里拿出几张面纸擦脸。

“要不要再打点粉,抹点口红?”常婉打趣道。

楼梯上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一名服务生,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只茶壶。

两人装作聊天,服务生经过的时候,对她们并没有在意。而两人也随着服务生,走到了走廊里,还是装作聊天的样子。

“茶来了!”

里面并没有动静。服务生有些奇怪,又叫了声:“5号,茶来了,能进来吗?”

“茶还有啊……进来吧。”

服务生推门而入。

就在服务生走进包房的同时,孟思瑶飞快地走到门的附近,将手中的面纸扔在了门边。然后又飞快地走回常婉身边。

服务生面带疑惑地走出来,身后郦秋的声音又响起来:“请把门带上。”服务生随手带上门,嘟囔着:“明明是你自己说茶喝完了,真奇怪。”

她却没留意,门并没有完全关严,因为门板底框和地面之间,夹了一叠面纸。

孟思瑶得到了“一条门缝”。

服务生的脚步声远去,又有几个在各包房进餐的客人出入后,孟思瑶和常婉蹑手蹑脚来到了5号雅座的门前。

里面静得可怕。

郦秋在和谁共进晚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透过门缝望进去,孟思瑶觉得有些晕眩。

郦秋凭窗独坐,独饮。

但桌上,连郦秋一起,有五副餐具。

最可怕的是,另四副碗碟中,也都有些许汤菜。

是谁,无形的客人,在和她共餐?

五副餐具,立刻使她想起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五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坐在这里的郦秋!

郦秋开始喃喃地说话了,她的目光,是这张圆桌的对面,空无一人。

她的脸上,带着柔情,带着哀怨。

她在说什么?可惜,声音太轻,孟思瑶听不清。

何况,在震惊中的孟思瑶,耳中似乎只有四个字。

伤心至死!


10.Maggie的空白背景

“我们几乎等到她出门,也再没看见有人进入那间包房。”孟思瑶向郭子放讲述完今晚看到的“景观”,心有余悸。

此刻,两人和常婉坐在百家村的一个小酒吧里。看着郦秋坐上了出租,孟思瑶立刻打电话给郭子放,让他到酒吧里见面。

“照你们俩说的,她岂不是成了精神病?”郭子放摸着长长的下巴,他最近在留时髦的山羊胡,可惜他本来就没什么胡子,进展缓慢,“你们可别瞎说,我看郦老师很正常的,除了比较喜欢戴墨镜、喜欢穿黑衣服、喜欢一个人散步、喜欢一个人摸黑削苹果……哎,怎么越说越有点儿怪异啊?可是,谁没点儿怪癖啊?”

“但你不觉得,那五副碗筷,和照片上五个人,是不是太巧合了点儿?”

“是有点儿邪门儿。她一个人吃饭,为什么要摆五副碗筷?”

“你没来前,我和瑶瑶辩论了很久啦,我说啊,其实另外四个人都在席上呢,郦秋是在和四个灵魂吃饭。瑶瑶偏不同意。”常婉振振有词。

“哎哟,我真庆幸和我住一楼的是瑶瑶而不是您老。我最怕巫婆神汉了。”郭子放冷笑着说。

“呸!”常婉气得去敲郭子放的头,“告诉你,我这些天就赖在瑶瑶这儿不走了!天天招小鬼儿,吓死你!”

“不过,说真的,婉儿,这些天,你就住我那儿吧。”孟思瑶觉得身边的事越来越离奇,去过拾夕洞的人里,尚存人世的只有她、常婉和钟霖润,三个人随时随地都会有飞来横祸,“伤心至死”,尤其常婉,诸事不挂于心,她希望两人能尽量在一起,度过难关,尽快找到雨衣人。常婉自租一套公寓,在一个邻居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大楼里,最是危险。自己租住的小楼,好歹有郭子放和不久就会返回的钟霖润,邻家小楼里新搬进来的老太太也是格外警惕小心、放哨不辍的,感觉要安全了许多。

常婉也有类似的想法,点头说:“说实话,要我一个人住,我还有些怕呢。”

孟思瑶又转回正题:“昨晚,我还看见了一件事,你们听了,不要晚上睡不着觉。”

郭子放又冷笑了一下:“顶多就是闹鬼,咱们楼里,今后有常大仙姑镇着,怕什么?”

“别废话了。昨晚,我睡不着觉,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外面路上有个白影子在走,转眼就不见了,感觉特别像早些时候在随园饭店外看到的……”

“等等,只是你宣称你看到了,没有人证实。”郭子放粗暴地打断。

孟思瑶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有精神病吗?让我说完。我自然联想到郦秋,出门看,发现她的屋子里空着,那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我就走进了她的房间,猜我看见了什么?那张照片,五个人在新裳谷的照片!我又立刻听到了楼下大门响,便逃出来,果然是郦秋回来了,穿了一身白衣服,像是睡裙。我又下楼,发现门廊下的石板地面上,有一双湿湿的脚印,是‘脚’印,五个脚趾都很清晰呢。”

“什么……让我想想我是不是真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么冷的天,深更半夜,郦秋穿着件白睡裙在外面走,还是光着脚在走?在干吗?在向上帝乞求冻疮?还是在做冬泳前的热身?”

“你是说我在胡编乱造?”孟思瑶有些恼怒了。

“没有,只是想不明白而已。不过,你说你在她那儿也看到了新裳谷的照片,这点儿确实比较有意思,要是能核实一下……”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婉儿会帮我的,这两天我们就会和郦秋姐一起谈谈女孩子喜欢的话题,比如墨镜啊,相片儿啊。你也别光听着了,告诉我你的发现吧,郦秋姐有什么样的神奇背景。”

郭子放的脸上现出尴尬神态:“这才一两天……”

“行啊,你就拖着吧,背不住哪天我‘伤心至死’了,你也就不用费心了。”话出口,孟思瑶觉得自己有些尖刻,郭子放也有正经的班要上,也有自己的生活,出于好心才帮助自己。她几乎立刻就要道歉。

好在郭子放并没有被激怒,反是干笑了一下说:“并不是我不上心,也不是一点都没查出来,进展还是有的,比如,郦秋她……她是个小海龟。”

“可是,这个连我都知道啊,她和我们都是这样说的呀?”

“这样说吧,我调查出来的最大收获,就是……她的背景一片空白!”郭子放还在做“垂死挣扎”。

“你糊弄人!什么人的背景会一片空白?你需要多点时间,直说就是了。”常婉帮着孟思瑶挤兑郭子放。

郭子放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说道:“我是说真的。我差点儿就看到了她在学校人事处里的档案,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对不对?不过看不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我的内线告诉我,她的档案就是几张简单的表格,上面是她的教育背景和家庭背景,初中以前在江京,高中时随父母去了美国,在美国读大学,拿了声乐和音乐教育学双硕士,今年年初回国后直接到江京音乐学院应聘。父母出国前都是大学教师。表格上就这些了。她在江京音乐学院虽然不到一年,已经被提名青年优秀教师。她对学生认真,工作努力,却没有什么交情好的朋友,仅在音乐学院里,追求者就有一长串,都被她的墨镜挡回去了。所有知道的我都说了,说到底,她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但你不觉得,这样的‘简简单单’,难道不正是‘不简单’之处吗?”孟思瑶意识到郭子放其实已经尽心尽力地查了,但似乎遇到了一堵墙。

“我当然是这样觉得,但面对这片空白,我也画不出什么颜色呀?我认为如果仍把重心放在她的背景上,那么唯一能做的,是继续查她大学期间的情况。这难度就大大增加了。她是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读的书,我们怎么个查法?”

“如果有她的英语名……”

“Maggie,她的英语名是Maggie Li。”郭子放的确调查得很清楚,只不过他的英语发音僵硬,Maggie发成了“麻鸡”,常婉忍不住笑出声来。

“要不,请你那位博士朋友帮个忙吧,他应该知道怎么样在网上找资料,我看到英文就头痛。”郭子放没好气地说。

孟思瑶凝神想了想:“好的,当然可以请张生帮忙,只不过,我们也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查学生档案上。我得想办法再看到郦秋的那本影集。那里一定有很多线索。”

常婉问:“趁她不在,进去看看不就行了?就像你上次那样。”

“你不知道,郦秋这方面很注意的,平时她不在房间的时候,都会随手关门锁门。那天晚上,一定是因为到了半夜,她绝对想不到我还醒着,或者,是她情绪激动,或者茫然的时候,才会出去忘了关门。总之,要想有上回那样的机会非常难,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

“哦,是阿姨啊,我……我是瑶瑶。这么晚了打搅你们,真不好意思。”

“不打搅,不打搅,霖润等你的电话,都快等疯了。”钟母说话的时候,背景里的钟霖润在说“不要夸张好不好”。孟思瑶甜甜地笑,觉得这两天来为郦秋的事而绷紧的神经稍稍松缓了一些。

钟霖润的声音,虽然远远的,却那么亲切。

当他温柔的声音近在耳边的时候,更是让孟思瑶无法管束那份思念。

她拿着话筒,只想享受他的声音,他的问寒问暖,好像在养病的反而是她。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钟霖润终于发现了孟思瑶的沉默。

这个没情调的呆子,应该问“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这是孟思瑶和好朋友袁荃生前使用的暗号。)

“这两天,每天要对自己说不知多少遍:如果你在该多好,如果霖润在该多好。所以现在不说了。”

钟霖润笑了:“可你还是又说了两遍!”

“好些了吗?什么时候能回到我身边?”

“才三天,你说我的骨头会不会突飞猛进地愈合?我父亲的确给我找了本地一位曾给中央领导治疗过的老中医,专治跌打损伤的,敷了他的药,我感觉好了许多。”

“真的才三天吗?我怎么觉得像过了……两天似的。”孟思瑶决定使坏,不告诉他究竟有多想他。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每天清早醒来,都做一个思念你的纸鹤,结果现在,我的床头已经有一个加强连的纸鹤了。”

“说明两条,第一你睡得太多,每醒一次就以为过了一天,第二你看了太多韩剧,好言情哦。”孟思瑶明知他在打比喻,存心装傻。

“好了,傻姑娘,告诉我你今天每一分钟的生活。”

“有件事……一系列的事,前两天打电话时没有告诉你,怕你担心,但我想和你说清楚,你也帮我出点儿主意。”

“很可怕的事吗?”钟霖润显然听出了孟思瑶话语中的严肃。

“好可怕好可怕哟!”孟思瑶故意学了受怕小女生的腔调,“不逗你了,很严肃的事情,你躺稳了,不要吓得从床上摔下来。”

孟思瑶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更多的是惊恐。也许,自己已经习惯了用调笑来排遣恐惧,一种生存的本能?

“从你走的那一刻起,恐惧就跟定了我。你绝对想不到,这次,一切似乎都围绕着一个我们既熟悉不过、又十分陌生的人,郦秋……”


11.血滴子

孟思瑶赶到江京大学计算机系的机房,里面还有十几个学生在电脑上做程序实验,张生则在单独的一间办公室里做自己的课题。这堂堂江大计算机系的机房设置怎么看都像张生开的那个黑网吧。也许张生的整个生活就是这么个局域网。

思想开小差的大学生见孟思瑶翩翩走进一身酸腐的张生老师的办公室,无不啧啧称奇,看来张老师没说错,电脑中自有颜如玉。

“那个‘密码’,查出什么名堂了么?”孟思瑶劈头就问。

张生似乎对孟思瑶的到来没有那么诚惶诚恐和惊讶了,他知道外面一众学生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他必须绝对装酷到底,面对花容而不失色。

“我找了多位本校计算机系、数学系和数理统计教研室的高手问过,和本人英雄所见略同,都觉得那些字码太随机,不像是蕴含了什么密码。我现在就差一个人没有问了,这个人,是本百科全书,如果他再不知道,就只有去问袁荃本人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孟思瑶随即想起他是张生,外交辞令本来就不是他的特长,“那就找找这最后一个人吧,我还有个问题请教呢,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找他问?”

“先试试我这边吧。”

孟思瑶压低了声音说:“有什么办法,能看到郦秋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时的档案,不为别的,只是想多了解她的背景。”

“娱记那边……”

“郦秋在国内没有任何资料可查,她简单得几乎像杯白开水。”

“白开水简单?你知道一杯白开水里有多少微量元素和细菌吗……”

“好啦,反正国内关于她的资料几乎为零,感觉她是在刻意不留过多线索。但在美国那边,她应该不会那么早就处心积虑隐瞒什么,所以她大学期间的资料应该很有意义。”

张生发了一下呆,喃喃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遵纪守法是良民。”

孟思瑶听他念出两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哭笑不得,问道:“你到底能不能帮忙,还是找那位高手?”

“我当然想帮你,但你的建议,似乎是搞黑客活动。”

“绝对不要犯法!”

“但你想看的那些资料,十有八九是在美国大学的计算机系统里,要去看,等于是做黑客。”

孟思瑶蹙起眉,一时没了主意。

“好在我们有他,就是我们要去见的高手,两个疑难一道交给他了。”

“我不想卷入太多的人。”

“如果他不是人呢?”张生见孟思瑶一怔,坏笑道:“他就是江京鼎鼎大名的,血,滴,子。”

据张生介绍说,“血滴子”外号的由来,是那位老兄沉浸在设计一种名叫“血滴子”的电子游戏。这个游戏的剧情大意是,“血滴子”是朝廷和奸臣的鹰爪,专门和忠臣以及武林义士作对,主人公偶然得知了皇宫的惊天大秘密,遭“血滴子”追杀,逃命途中武功不断进步,最后战胜“血滴子”,抱得美人归。

“不过,根据他的设计,这里的爱情有个小小的插曲。故事的主人一直没好意思告诉别人,他……他是个小太监。”

“什么?这还是‘小插曲’?对爱情来说,好像是根本的问题吧!有必要这样设计吗?亏他能这样想。”

“通江旅舍”是一家由过去的防空洞改造的招待所,住了许多从外地到江京来找机会的各色人等。这些日子气候阴湿,这防空洞的地下室更是阴湿无比。

两人走下一条长长的扶梯,绕过扶梯边一个圆滚滚的取暖用的大煤炉,穿过一条黑黑的走廊,推开一间客房的门,首先入眼的是一个宽厚的脊背,一件羽绒背心,一个光头。这人的身边,高低错落着十余台电脑主机,一张桌子上,放着三个显示屏。孟思瑶立刻想起,不久前警方搜索刘毓舟的住处,也是发现了几乎够开一个网吧的主机和显示屏。这“血滴子”在如此简陋艰苦的住处,却操作着这么多台电脑,到底想干什么?她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吃过早饭了吗?”张生站在门口问道。

孟思瑶看看手表,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吃早饭?

“还没呢,等你来送啊,想吃你们学校做的肉包子。”“血滴子”头也不回,在一个键盘上飞快地敲着。他的声音绵软轻柔,很女性化。

张生向孟思瑶解释说:“‘血滴子’昼伏夜出,刚睡醒。”似乎没意识到“血滴子”并不知道孟思瑶的在场。

果然,“血滴子”一跃而起:“霍,好家伙,你小子带人来,也不打声招呼!啊?还是个女的!”

“血滴子”不知为什么缩到了角落里,仿佛因为赤身裸体,无地自容。孟思瑶看了一眼他,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大胖子,两只小眼睛不敢正视孟思瑶,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在受罚。

“好了,罚站结束了,同学请坐回你的座位吧。”孟思瑶忍不住想笑。

张生说:“血滴子,你快回来坐,有事向你请教,两件事。”

孟思瑶笑着问:“咱们能不能用血滴子的‘曾用名’称呼,整天血呀滴呀的听上去好吓人。”

血滴子终于回到电脑前坐下,仍时不时紧张地瞟孟思瑶一眼,轻声说:“叫我田川也可以。”

“这名字多好啊。”

张生不浪费任何时间,拿出一张写着一串字符的纸条,正是袁荃留给孟思瑶的那串数码:“你看看这串天文,想起什么没有?”

“你们学校的包子。”

“和你说正经的!看到这串数字和字母,你能想起什么?”

在来路上,张生已经向孟思瑶介绍过田川,此人从未正式进大学读过电脑专业,但自小迷恋电脑的一切,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小小的铁匣子里,属于“骨灰级”的电脑玩家。电脑相关的,硬件、软件、网络,他几乎无所不知。只可惜他对电脑和网络的商业潜力一窍不通,虽然精通,却不知怎么去谋生,更没有能力去做早八晚五的营生,因此都二十五了,还没有个像样的工作。他在网上和张生结识后,空手来到了江京,一住已近两年,成为千万“江漂”中的一员,在这个地下室里继续他伟大的创业——写出《血滴子》的角色代入游戏。张生为了周济他,有时候揽到一些项目,会让他帮着做,成了他的衣食兄弟。田川不谙世事,但出奇的聪明,无论见过的人还是学过的技术,几乎过目不忘,所以日积月累,他成了电脑方面的“百晓生”。

此刻,田川呆呆地望着这一长串数字和字母,一个劲儿地摇头:“太随机了,如果这个和电脑无关的话,我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

“你写的那个破译密码的破程序呢,正好可以用用啊。”

“既然是破软件,能管什么用啊?”田川慢条斯理地说。

“试一试也好啊,”孟思瑶觉得有了希望,“听上去很高明,破译密码!”

“没有什么高明的,简单的数字和文字游戏而已,就是把传统密码学上常用的几种方法,比如置换法、替换法、中文的藏头诗、藏尾诗、谐音码,等等,编一个逻辑程序,给小学生玩玩还差不多,应用很有限,如果拿来的码不符合上述的几种情况,一点用都没有。你们拿来的这串字符,一看就不符合任何传统密码学的编排规律,我估计多半没戏。”这番话,他慢慢讲来,足用了半个小时。

“既然你也这样说,那看来真的没办法了。”孟思瑶听他的结论和江大那些“高手”的意见一致,沮丧极了。

张生弯下腰,盯着田川发呆的双眼:“不对,我怎么感觉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你想起什么来了,对不对?”

“你烦死了,本来我都有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了,被你这么一逼,都跑了!”田川气咻咻地抬眼瞪张生,神态语调,都有些像小姑娘撒娇,从他这个庞大的身体里发出来,孟思瑶又忍不住想笑。

“都是张生哥哥不好,住嘴吧,让人家好好想一想嘛。”孟思瑶顺着田川的调调说。

田川焦躁地抓着光头,但没有抓到一根头发,更焦躁了:“晚了,晚了,刚上来的一点念头都没有了,只好慢慢想了,你们两个人在这里,我哪里能静下心来想事儿呢?”

张生仍不依不饶:“你到底想起什么来了?”

“这串东西,看着眼熟,就这么简单。我需要时间深挖。”

张生和孟思瑶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流露出了希望,张生更有些得意。

“先难后易,第二件事你更应该是专家了。我们需要查一个华侨的资料。”

“哦,又是个私奔的?”

张生忙向孟思瑶解释,他和田川曾帮江大的一位女讲师寻找“失踪”的男友,原来该男友出国后,和女讲师断绝了音信,其实是投入了一位美国老太太的怀抱。他本以为和在国内的女友不通消息,就能斩断情思,哪里想到被田川从网上追踪而至,最终那位老兄还是被女讲师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是,是找一个没有背景的人的背景。”孟思瑶不知该怎么形容。

“不是,是找一个没有背景的人的背景。”孟思瑶不知该怎么形容。

“听不懂,我才两年没出门,汉语已经演变得比互联网还快?张生请翻译。”

张生不多啰嗦,问道:“姓名,Maggie Li,也许是Maggie Qiu Li,大概一年前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毕业,能查查她都有些什么社会交往吗?”

田川一边上网,一边说:“真可悲,你看我一堂堂血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这个地步,靠替人家打听家长里短为生。”

“算是帮我的忙,好不好?”张生笑道。

“瞧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什么叫帮忙啊?即便是父母,孩子也可以发牢骚的,对不对?”田川飞快地进入一个全英文的网页,键入Maggie Li,在一个下拉菜单里选了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所在地,然后点了“搜索”。他一边等结果,一边又说:“每次上网,我都不会忘了你,张生,我的再生父母,是你高超的技术,完美的设备,把ADSL拉入了这个‘渣滓洞’,让我成为了有史以来,江京防空洞里宽带上网第一人……”

“好了,别抒情了,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你好像已经找到了,这一串地址是……”张生先是看见了一串在费城“Li”姓的名单,居首的正是“Maggie Li”,田川一点“Maggie Li”的链接,出现了六七个地址。

“这是我们的Maggie小姐长大成人后在美国居住过的所有地址,以及电话号码。在美国,这些信息都是公共资料,只要你知道怎么搜索,唾手可得,我们接下来,可以查这些地址都是什么人的房产,这样可以了解到Maggie小姐的一些私生活,比如她住的房子都是谁的名义买的,还是租的,户主是不是她的亲戚,是不是她的丈夫,等等,都是公共资料,我也恰好知道到哪里去查,”田川解释着,忽然说,“奇怪,奇怪。”

他用光标圈着其中的一个地址说:“看这个地址,是不是有点眼熟?”

张生摇头:“我没有你过目不忘的记性。”

田川点了浏览器上的“倒退”键,页面又回到了刚才那一串在费城的“Li”姓名单,他又用光标圈着一个“Bernard R. Li”的名字说:“看看这个地址,和Maggie小姐曾经住过的一个地址完全相同。”

孟思瑶插话说:“你的记性真是太好了。不过这个很好解释,Maggie随着父母移民到美国,这一定是她父母的地址,她成年后在父母处住一段,很正常啊。”

“不正常的是,这个Bernard R. Li的地址已经取消了,这边有标注,Bernard Li已经不在费城居住了。”

孟思瑶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正常,郦秋的父母搬家走了,仅此而已。听田川又说:“更不正常的,是Bernard R. Li名字边上的一串红星星,一个Google的图标,这标志着,这个名字是Google上的热点搜索名字,或者说,是互联网上出现频率较高、或者有一定知名度的名字。你看看,别的名字旁边都没有这串红星星。”

“你能不能少废点话,点一下这个链接?”张生兴趣盎然,话未说完,田川已经点了Google搜索的链接。

首先出现的条目是费城“B&G建筑设计公司”,创始人之一就是Bernard Li,点名字上的链接,是张专门介绍Bernard Li和其建筑设计作品的页面,并没有其人的人像,但有几幅建筑的照片,有商业楼,也有住宅楼,英文介绍的大意是,著名建筑设计师Bernard Li完美地糅合了东西方建筑艺术的精华于他的设计中,受到行内外人士的称赞,其作品包括费城娱乐中心、纽约民俗文化博物馆以及无数高档民居,包括众多好莱坞明星的建楼设计。近几年,Bernard Li更是将目光投向远东市场,在香港和中国大陆设计了一批房屋。

在“中国大陆”的词下有个链接线,孟思瑶又看了一眼那几幅房屋建筑的照片,心头一动,轻轻“啊”了一声,说道:“田川,请你点一下‘中国大陆’的那个链接。”

那链接被点开,孟思瑶又“啊”了一声,充满了惊讶。

“天哪!”惊讶声里又透出了一丝恐惧。

网页上有几座气质非凡的别墅照,都是Bernard Li的手笔,而其中的一座,西班牙拱形门廊,清真寺的架构,中式的飞檐屋顶,巴洛克式样的门窗,正是孟思瑶目前和另外三位青年合租的别墅!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上那小楼的一面墙是白色,屋顶是红砖瓦,而自己租住的这座别墅,那面墙是褐色,屋顶是黑瓦。

但前院的形状、甚至楼前的小路,都分明是绿坞世家小区里的那幢楼。

如果以前听来的故事不错,这座别墅的前主人是位建筑师,自己设计的建筑式样,那么他,显然就是Bernard Li!

而郦秋,在费城时就曾居住在Bernard Li家,和他究竟是什么渊源?为什么到了江京,还租了他的别墅。Bernard Li现在何方?

Li是不是“郦”?如果是,郦秋和Bernard显然有亲缘。

田川显然对他人的反应毫无只觉,只管自顾自地从这个链接,点到另一个链接,一边说:“其实,郦秋曾住在Bernard Li家的信息,即便不是我正好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也会在之后的搜索里发现。只要逐一查她的居住经历就可以。”忽然,一群西装革履者的照片出现在页面上,田川用手指着一名亚裔中年人说:“这是Bernard Li,在一个建筑设计师的会议上和贝聿铭大师的合影。”

孟思瑶和张生一起叫了起来:“是他!”

是他。

正是那个中年人,在小松鼠腹中取出的那张照片上,和一名酷似郦秋的少女在一起,站在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里。


12.弃子令

“李伯瑞,是我们这栋楼的前主人?郦秋的姨夫?他人呢?为什么郦秋从美国回来,还偏要租在这里?”郭子放听孟思瑶说出了田川的发现,惊讶得立刻坐到了电脑前,“网上还有什么资料,我去查查。”

“李伯瑞已经死了,去年年末,清安江上乘小游艇游江时出了事故,一家人,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在他们家度假的外甥女。”

“郦秋?!”

“没有证实,这才要劳你大驾。”

“等等,我脑子一定出了故障,那张照片上五个人,就算郦秋在里面,还有李伯瑞一家四口,他们去了新裳谷,后来全部死了,又是意外事故,很符合‘伤心至死’的规律,可是住我们这个楼里的也叫郦秋,她难道不是活人吗?”

“我也没有答案给你,不过感觉昨晚在‘天府锦绣’里看到的古怪一幕似乎得到了解释,也就是郦秋和四个无形的人聚餐的情景。猜猜昨天是什么日子?”

“天哪,难道是……”

“不错,昨天正是那次沉船事故的一周年,去年的昨天,李伯瑞一家四口和那个外甥女清晨游江,那天江上雾大,据说驾驶小游艇的船长头天晚上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小船高速行驶中,重重撞到了清江大桥维修工地在江心的铁架,当场爆炸沉没,警方后来发现了包括船老大在内的六具尸体,有些还在船的残骸里,有的后来浮出水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还是想问明白,你怀疑郦秋一个人躲在‘天府锦绣’的包房里,和另外四副空置的碗筷喝酒吃饭,那四副空盘,代表的就是死去的李伯瑞一家?”

“我还能怎么推测呢?你又有什么高见?”

“我傻眼了,哪里还有什么高见可言。如果这楼里的郦秋是活人,那么死的又是谁,会不会……”

“如果我们不去相信鬼魅之说,那么,同船死亡的就不是郦秋,或者说,本来应该是郦秋的,但不知什么原因,郦秋没死。”

“那尸体怎么解释?是谁的尸体?狸猫换太子?太离奇了,不可能。明天我会尽量打听,看看和李伯瑞一家遇难的外甥女究竟是不是郦秋。”郭子放有些悻悻然,本来他应该能获得这些第一手资料,没想到被一个躲在防空洞里不见天日的小“江漂”挖到了消息。看来高人真的在民间。

孟思瑶看了看手表:“婉儿已经和郦秋聊了有一个小时,应该结束了,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副墨镜。”

“哪副墨镜?”

“就是‘郦秋’在照片上戴的墨镜,和李伯瑞一家的合影,记得么?那墨镜是紫色的镜框,很粗,镜片很宽大。”

正说话间,“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响起来,一定是常婉。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常婉兴奋得几乎要叫出声。

“你轻点儿声不行吗?”孟思瑶打了个手势,“看见什么了?”

“那副墨镜,淡紫色的粗框,大镜片。”

他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久久没有挪动一步。自己年轻的时候,书生意气,曾多么想畅游全球,丰富阅历。彼时一穷二白,连本新书都买不起。而如今,金钱已经不是问题,但每起出游的念头,总会同时牵挂起身边的千头万绪。他感觉自己建造了一个王国,但他这个“国王”却进了“围城”,只怕一旦出城,内起萧墙之祸,外有重兵压境。

简单地总结一下,他没有时间享那份清福。

比如杨信志的求见。小杨显然会带来非同一般的消息。杨信志是他最信赖的人,想到此他甚至有些心酸,是啊,他最信赖的人却并非是和他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杨信志足有独挡一面的能力,如果他说要紧急求见,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杨信志仍是准时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准时似乎是杨信志与生俱来的品质,或者说,是做事一丝不苟的体现。

“叔,真不好意思,我必须见您,但只怕向您汇报了以后,您会觉得我怎么这么点儿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傻孩子,我还不知道吗,我请你做的,没有一件易如反掌,尤其这件事,无论当事人还是局外人,都有扑朔迷离的感觉,其中的艰难,我完全理解。”

杨信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叔,那我就畅所欲言了。我感觉,这事儿好像越闹越大了。”

他耸耸眉,听出了杨信志话中的怯意,这是十分危险的征兆。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

“那位江京音乐学院的女教师郦秋,是李伯瑞的外甥女。李伯瑞过去在费城,郦秋就曾寄居他家中,感情应该很深,而李伯瑞一出事,郦秋就从国外返回,特地租在李伯瑞的旧居里,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最不妙的是,孟思瑶似乎抓出了这层关系,她正在加紧查郦秋的背景。”

“难怪你有些紧张,的确是意想不到。这其中没那么简单,孟思瑶怎么会突然对郦秋和李伯瑞的关系产生了兴趣?”

“这的确是个疑点。一定不是个偶然。我现在甚至认为,袁荃知道的,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所以孟思瑶本来也不会有过多的发现。但我怕的是,她看上去是个很执拗的人,她求生的道路一旦和李伯瑞一家的死亡之谜交叉,很可能会挖出真相,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对我们自然会更加不利。”杨信志紧张地盯着这位让自己敬畏的长者。

他走到书架边,端详着昨天刚于孔庙市场搜集到的那只宋代铜酒壶,陷入沉思中,开始认真体会事态发展的严重性。

这天下聪明的人太多,贪婪的人更多,才会演变到今天这一步。本来,他的王国应该风平浪静,春光明媚,而他这个国王,应该在周游列国,领略异域风情,谁知会出现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李伯瑞,袁荃,还有今天的孟思瑶,一个个似乎像是棋子似地被扔进这个残局,一个个都那么执着地想控制自己的命运。

“也许关键的时候,只好暂时放弃我们的需求,尽快弃子。”这话出口,他隐隐觉得吃惊,自己什么时候将心思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是一种衰老的迹象吗?

这话让杨信志也吃了一惊,不是吃惊于这位导师、上司和严父的行事果断干脆,而是他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想法。同僚们私下里曾低语,老板虽然精明果决不输从前,但连年的运筹帷幄、事必躬亲,已经使他逐渐露出疲劳衰老的迹象。可是,他尚未到花甲之年啊?

杨信志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尽快弃子”这四个字上。

这已不再是信号,而是个明确的指示,下手的命令。

“我会认真规划,尽量做得圆满周密。”

“别忘了,要善于保护自己,手不沾血……我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事业,很大程度上就是你未来的事业。”

他的这句话,让杨信志热泪盈眶。


13.秋念楚

又近午夜,孟思瑶在床上辗转反侧。身边常婉本已睡得像个小猪,竟被她吵醒,嘟囔道:“臭瑶瑶,怎么还不睡呀,人家明天还要早起呢。”

孟思瑶叹气坐了起来,说道:“没办法,感觉很多心事似的,不知为什么,还要竖着耳朵听郦秋那边的动静,就好像她还会半夜跑出去似的。”

“天天这么跑,岂不是该去精神病院了?今晚我和她聊那么久,人可正常了,每句话都那么得体,我们公关部那些小姐都不如她呢。”常婉显然已经被郦秋的魅力征服了。

“这样吧,你在这儿好好睡,我去霖润的空房里睡吧。”孟思瑶起身。

“随你在哪儿睡,只要别再把我折腾醒就好。”常婉翻身又睡着了。

孟思瑶拿上钟霖润那间房门的钥匙,轻轻推门走了出去。一踏上走廊的地板,一颗心陡然揪起。

郦秋的房门开着!

孟思瑶的睡意更是跑了无影无踪,她的心在颤抖,并非是害怕,而是觉得突如其来的良机就在眼前,自己可以摸进那间灯光昏暗的小屋,找到那本影集,再次证实那些猜测,或者,发现新的线索。

但郦秋去了哪里?难道又在冷夜里赤足奔走?如果真是那样,她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该提醒她,去找游书亮治疗?

孟思瑶仔细倾听,似乎能听见楼梯木板被踏上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她探头向下望了一眼,依稀可见一个黑影正在往下走。

郦秋?

孟思瑶将拖鞋脱了,提在手里,悄悄跟了下去。看那黑影的身材,的确是郦秋无疑。

郦秋走到底楼,并没有走出楼门,而是转到了地下室的门口。

她拉开门,走进了地下室。

强烈的好奇心推着孟思瑶跟到了地下室门口。郦秋在地下室里做什么?孟思瑶记得,地下室里只是堆了些四位房客觉得是鸡肋的杂物,平时很少有人去。她同时想起,自己也许应该乘这个机会,去郦秋的小屋翻看影集。

是的,一件件来,先解决大疑惑。至于地下室,如果郦秋以后还会去,自然还有跟梢的机会。

孟思瑶立刻快步跑回楼上,跑进郦秋的房间。

影集在哪里?

郦秋的房间似乎刚整理过,孟思瑶一时不知道影集在哪里摆放。她将书桌上的台灯调亮,仔细寻找,这才发现,那本影集,放在一个精致的玻璃书柜里。

令她沮丧的是,玻璃书柜上了锁。

下楼进地下室的郦秋似乎只穿了睡袍,没有道理将小小的书柜钥匙也带在身上。但这钥匙也绝不会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郦秋上班经常用的一个宽宽的皮包就斜挂在椅子背上,孟思瑶伸手进皮包,又很快缩了回来,这是怎么了?我可是在做贼啊!脑中又现出雨夜里路灯下那个奔跑的白色人影,以及步街梁前微笑的玉人。我不能再耽误了。

皮包里果然有一串钥匙,孟思瑶比着书柜上那个锁的大小,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打开了书柜,取出了那本影集。

走到书桌前,孟思瑶深吸一口气,如阅圣经般打开了影集。

这时,她忽然觉得,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寒意透过她单薄的睡衣,直渗入骨髓。

不知什么时候,郦秋已经站在了孟思瑶的身后。

“郦秋姐……”孟思瑶望着郦秋的双眼,但郦秋显然受不了被拧亮的灯光,飞快地带上了墨镜,但孟思瑶仍能感觉出,那双眼睛是冷的,愤怒时,有些人的目光里会冒出火来,有些人的目光则如冬日屋檐下的冰凌,冷而尖利。

“我能感觉出,你这些天似乎很怕我,或者说,对我特别感兴趣,你说,我是不是要报警呢?”郦秋说话时仍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孟思瑶知道,就眼下的情形看,“报警”绝非是小题大做的表现,换了自己,也会有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过新裳谷?”孟思瑶觉得这可能是直接交谈的唯一机会。

郦秋一蹙双眉:“你说什么?我去过新裳谷?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收到一张照片,是新裳谷一个景观前的留影,照片上五个人,其中有你,还有你的阿姨、姨夫一家人,也就是这栋楼以前的主人。”

“哦……这就是你想方设法翻看我影集的原因吗?”郦秋走上前,翻动着影集,“你说的是这张照片吗?”她苍白的手指点着那张步街梁前的合影。

孟思瑶点头说了声是。

“原来这就是新裳谷!”郦秋的语气里透着难得一闻的惊讶。

“难道不是你……”

“也许真的应该早让你看到这本影集,”郦秋没有多做解释,继续翻着影集,很快停下来,指着另一张照片,“你看看这张。”

孟思瑶沉默了,为惊讶所沉默,为恍然大悟而沉默。只见照片上,两个肌肤胜雪的少女并肩欢笑着,两副墨镜,神态酷肖,只是其中的一名少女要年长些,正是郦秋。

“她是……”

“我的妹妹郦楚,她和我阿姨一家出事的时候,才二十岁。”郦秋在床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摘下墨镜,眼圈是红的。

泪水当然是咸的。

孟思瑶也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想到了离奇身亡的袁荃等好友,她在用心体会郦秋的苦楚,失去手足的绞心之痛,立刻落下泪来。

小屋里一片沉默。

孟思瑶终于忍不住说道:“郦秋姐,对不起,是我太敏感了,没有弄清真相,就胡乱怀疑人。现在终于知道了,这张以新裳谷为背景的照片上,其实是你的妹妹。我还要交待,昨晚,因为在怀疑你和‘伤心至死’有关,我跟着你去了‘天府锦绣’,看见你在一个人和四副空碗筷用餐,现在想想,一定是你阿姨、姨夫一家了。”

郦秋微微一怔:“好你个瑶瑶!我还纳闷呢,谁给我多点了一壶‘蒙顶茶’。其实,五副碗筷代表的是我的一家人,我的父母,我和楚楚姊妹两个,还有一手将我们抚养照顾长大的保姆冯阿姨。从我记事起,我父母因为事业忙碌,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我和楚楚,都是冯阿姨悉心照顾我们。我父母对她也很客气,一直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多少年来,每天晚上,都是我们一家五口,坐在餐桌边吃晚饭。可是后来父母出国后,一切都变了,我们家平静的生活被无情地打断了。他们在美国谋生,压力突然增大,又没有钱请保姆料理家务,于是会因为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争吵,时间久了,竟闹到感情破裂,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散了。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父母的分离,我和楚楚比一般的姊妹有着更深的感情。还亏我在费城的小姨和姨夫家境殷实,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我和楚楚的部分教育费用,我们的大学就在费城读,和小姨家就更亲近了,这也是为什么小姨一家回中国,楚楚也到江京来过寒暑假……你想必也知道楚楚和小姨一家是怎么去的吧?”

“昨天是楚楚的祭日,我想起去世的她,又想起我们那个破碎的家,远在美国的父母,才会在‘天府锦绣’点了家人最喜欢的各类菜肴,听上去很怪异很变态,是不是?但这是能让我重温往事的最温馨的办法……”郦秋又哽咽起来。

“那么你半夜赤足在雨地里走呢,难道也是……”

郦秋一凛:“你真的在我身上大下功夫啊!居然……这件事很难解释,你先看看这个,”她继续翻着影集,翻到最后一页,取出一张黑乎乎的照片,“你仔细看这张照片,看出了什么?”

“这照片的清晰度很差,但大概可以看出来是……天哪,是一只脚,光着的脚,踩在水里,还可以看到小腿和搭在腿上的一截白色睡裙。”孟思瑶脑中很快浮现出一名白衣少女在雨夜里奔跑的画面。

“这是楚楚……我妹妹在沉船事故头天晚上用手机拍下的,即时传给了我……她因为经常往返于中美之间,手机是全球通拨的。我当时仍在美国,收到这张照片时,正在琴房,开始还以为是她开的一个我看不懂的玩笑,心想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为什么要光着脚在冰冷的雨地里走。我们两人之间无话不谈,我就立刻打她的手机,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笑话。但手机关了。

“之后的两天里,我一直没能联系上楚楚,终于,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就得知了噩耗……”

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还是孟思瑶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郦秋姐,你别难过了,我想你住进这楼里,一定是对楚楚的死因有很大疑惑,想查清真相,对不对?”

郦秋细细的双眉微动:“哦?其实倒不完全是。这张图片传来得虽然奇怪,但远不能说明楚楚和我小姨一家的死值得多探究啊?我把这图片给公安看过,但根据我得到的报告,警方和水上交通部门对出事现场做过很细致的调查,完完全全排除了谋杀。还有,这栋楼内外原本是有安全监视录像系统的,警方查看过那两天的录像,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事的当天早上,录像显示一家人着装齐整地上车而去,也没有任何被胁迫的迹象。”

“原来是这样……但我总感觉,你回到这里租房子,一定是有什么潜在的念头,对不对?”

郦秋轻轻叹息,出了会儿神,幽幽说:“说了你不要笑我,虽然证据确凿,那次沉船完全是事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楚楚临死时有什么话要和我说,这张通过手机发的照片算是个例子,她要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在尽量捕捉。其实我是个非常迷信的人,相信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楚楚死在江京,和在美国的我相隔太远,所以我没有多想就来到了江京,设法在这楼里租下了一间屋子,就是想离楚楚近一些,说不定能和她交流……楚楚当年就住在你的那间阁楼里。”

孟思瑶心头一凛。

“所以前一阵你总说你在窗口看见那死去的乔乔,我完全相信,而且认为你看到的并不是乔乔,而是楚楚。或者说,你的所见所闻,坚定了我的观点,灵魂一定存在于我们身边。”郦秋有些不安。

“可是事实证明,我身边并没有真正的鬼在作怪,一切都是我的幻觉,QQ上的‘鬼’也是有人在作怪,到现在,我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灵魂的存在。”

“是啊,所以这些天来,尤其当楚楚和小姨一家祭日的到来,使我越来越迷惑,不知道是否能如以前想象的那样,有朝一日见到楚楚的灵魂,于是人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也许是对楚楚的思念太深切,我竟连续几天,光着脚在外面的冷雨里走了一圈,大概就是想踏一遍楚楚走过的路,感受她的心境,结果脚都扎破磨破了好几处。我刚才到地下室,也是去看楚楚。”

“什么?”孟思瑶正惋惜地看着郦楚那双遍布着创可贴的纤纤玉足,听到“地下室”,又吃惊地抬起头。

“地下室里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就是楚楚的作品。她是个在艺术上非常有天分的孩子。”郦楚的眼睛又湿了。

孟思瑶心想:如果按照钟霖润或游书亮的标准,郦秋可能也算是有心理问题了,但任何人,有那么深的手足之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又怎么能轻易走出悲痛的雷区?

半年前的自己,也还深深地处在父母病逝的痛苦里。

“我想,楚楚已经安息了,你也不要因此坏了身体,不要太过伤心了。”

“‘伤心至死’!瑶瑶,你倒是说说,看这样子楚楚和我小姨一家似乎都去过那个新裳谷,她们的死,会不会是‘伤心至死’!好像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在意外中死去?”

除了乔乔和刘毓舟,孟思瑶心想。

“是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去了新裳谷?如果他们也进了悬棺洞,不幸身亡似乎成了必然。这一切实在太离奇。”孟思瑶又将自己是如何得到那张合影照片向郦秋描述了一遍。

“难道一切都是因为他?”郦秋显然和孟思瑶想得一样。

“现在看来,始作俑者一定是那个整天穿着雨衣的老头。比如这张合影,上面是楚楚和你小姨一家四口,拍照的又会是谁?那个人既然有这张照片,又找到我,一定是和新裳谷,以及我,都相识的人,除了穿雨衣的老头,还会有谁?”

郦秋忽然“哦”了一声:“你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我小姨、姨夫一家人去过新裳谷,甚至‘伤心至死’,而你,这个去过新裳谷的人,也恰好在我姨夫生前的房产里租了房!”

“你说得太对了,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可是,在这里租房子,都是袁荃一手帮我操办的。”

百转千回,原来关键还在袁荃。

袁荃,你走得那么匆忙,虽然你精心留下了条条线索,我也循你的足迹拨开了一片片迷雾,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答案仍在风中,问题越来越扑朔迷离,离真相越来越远。那笔巨款从何而来?伤心至死的秘密你知道多少?那串数码代表着什么?更可怕的是,为什么有种感觉,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棋子,被执在一只无形的手中,或者像是一场游戏中的角色代入者,随时面临着命运的终结;甚至连你袁荃,聪明绝顶的袁荃,也只是个棋子,一个更有威力的棋子,虽然棋局里,有威力的棋子并不能留到棋局的最后。


14.伏击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软软的,看似有气无力,但有时被风猛一推,冷不丁地打在脸上,冰冷而无情。

孟思瑶在门前看了会儿雪,有些百无聊赖、无所适从的感觉。她随即指责自己不用功——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做,这种神不守舍的状态,只能归罪于钟霖润的缺席。

“钟霖润同学,你又旷课了,老师很想你……很想罚你抄书。”孟思瑶手执着电话,看着钟霖润书架上厚如山的法学词典,自己在傻笑。

电话那端,钟霖润呵呵笑着说:“你别忘了,今天是周末,学校放假的。”

“可是老师想给你这个后进同学开小灶呀……身体可好些了?”

“还是要夸我老爸给我请的老中医的确高明,我感觉进步神速,大概不久就可以复课了。”

孟思瑶笑道:“好啊!江京这里下大雪了,你要早些来最好,我们可以玩雪……我主要是想欺负你腿脚不变,够坏吧?”

钟霖润又笑了笑:“你的心情好像不错,看来最近没有什么坏消息。”

“想不想知道郦秋姐姐的故事?还有,我发现我之所以住进这个楼里,似乎不是偶然。”

“当然不是偶然,是天作之合,否则茫茫人海,我到哪里找你?”

孟思瑶甜甜一笑,是啊,所以叫缘分。

她将郦秋的故事讲了一遍,钟霖润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孟思瑶反复问他,是不是在听,他才说:“我只是深有感触,郦秋原来是这么重情的一个人。”

“在你们所里给她找个可靠的帅哥吧,我觉得她需要走出来。我要不是遇见你,现在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傻瑶瑶,真是傻话,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子,没我,你一样能度过一个个难关。”

“你分析一下,郦秋姐和我的猜测是不是有道理——我住进这楼里来,仿佛是一种无形力量的安排。李伯瑞一家——新裳谷——伤心至死——小楼——我和袁荃——新裳谷——伤心至死——小楼。这不应该只是巧合吧?”

钟霖润在电话那头沉吟:“好像的确不那么简单,有种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感觉。”

“男英雄女英雄所见略同!现在最发愁的是,线索这么少,总算前几天看到那张照片,似乎多出些眉目,但经过郦秋的解释,感觉无论是谁送来的照片,似乎都是在误导,误导我去怀疑郦秋。有时我想到这些,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这么无聊,在开这个生死攸关的玩笑?在干扰我发掘‘伤心至死’的真相。”

“当然是不愿让你知道真相的人。”

“我一直猜是那个雨衣人。”

“可他是那么神出鬼没。感觉你在明处,他在暗处,想要找到他,全然是徒劳。”

“你提醒得好,我正是要开始研究那个在武夷山里的怪村,我相信那雨衣人和怪村有关。”

“你当真相信那个大孩子的话?感觉不是特别可靠。”

“还有整个村里的人对‘伤心至死’和悬棺洞的敏感,简直是走极端,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陈麒麟那个孩子不救下我,我一定会被抛尸荒山,成为那些露天尸骨中的一具!现在回想起来,越想越怕。”

“那些露天的尸骨和无字碑本身,也足够神秘和可怕,可是,这么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村子,你又怎么研究?问过郭子放吗?”

“问了,他说他会留意,但显然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想去找一个大学同学,她研究生的专业是地方志,刚毕业,在市图书馆上班。我和她本来也不熟,在同一宿舍楼,说过几句话而已。我前两天搜肠刮肚,想起江大的这个专业,这才和她挂上钩。同时,我还是打算自己研究一下郦秋小姨家发生的那起案子,排除一下任何离奇的死因。”

“今天就去找她吗?”

“是啊,和她约好了,她下午的班。”

“好……你要小心……我是说,不要太晚回家。”

“放心吧,今天周六,图书馆六点就关门。”

大概是因为工作上要整日和古书旧志为伍,姚素云喜欢化浓妆,重重的眼影和鲜红的唇膏,在“书卷气”十足的图书馆里,虽然格格不入,倒也不显得过于轻佻。她看见捧着一个文件袋的孟思瑶,先是羡慕地说“瑶瑶越来越漂亮”,之后又关切地问:“你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工作太忙,要注意身体哦。我上的这个班,虽然闷一些,倒不累人。”

孟思瑶谢了她的关心,向她大致讲了在武夷山的见闻,唯独略去了村民对她的追杀。

“这个村子好像自古就没有名字,你最懂这些东西,会有这种可能吗?是什么原因呢?”

“听上去很奇怪,我可以根据这个村子隶属的县查一些历史资料,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记载。至于历史上没有名字的村镇,倒不是绝无仅有,往往是因为与世隔绝,而且,可能因为该地本身有什么特殊的风俗,长期以来形成一个封闭的亚文化,不希望外面世界的介入,就会成为‘无名村’。在许多偏远地区,尤其少数民族地区,经常会有这样的无名村和无名寨,所谓无名,只是外界无知,而本村本寨的居民,却对该村寨有近乎神圣的命名。这些都只是推测,我很愿意多做些研究。”姚素云显然对自己的专业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你真厉害,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对得上呢。这个村子有许多怪怪的地方,诡秘得很,但有一点特别明显,就是绝对不欢迎外人。我差点儿……不说了,反正你的描述很贴切。如果能帮着我再往深里挖就太好了!你再看看这个,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孟思瑶取出陈麒麟送给她的那份手绘地图册。

姚素云只大致看了一眼,就惊喜地“啊”了一声,一页页翻看后,抬脸的瞬间,双眼中放出的欣喜神采竟让人忽略了深深的眼影。

“这……这可是无价之宝……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这些沉溺于旧书志的来说,我相信从考古的角度看,也够得上是珍贵的资料。因为手绘的历史地图原稿本身就弥足珍贵,更不用说如此出色的绘图,虽然精确度还不好判断,但仅从对地名的标记看,就能看出作者是个严谨的人。”姚素云又开始从头翻看,爱不释手。

孟思瑶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白纸——她回家后又将怪村地址的历史演变画了一遍——递给姚素云:“你再看这个,这一串黑点,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怪村的相对地址,相对这个原地不动的华西镇,怪村的地址似乎在沿着一条轨迹向深山里移动,好像每隔几十年,村址就会迁移一次。这种现象,是不是很常见?”

姚素云仔细看过,啧啧叹着,又想了想说:“当然也不是没有,游牧为主的少数民族,即便成了村定居,有时也会迁移,因为气候和环境的改变;还有些特例,各地都有,比如经历战乱或大型瘟疫,有时候整个村镇都被席卷,幸存的居民重建时,选的村址会稍稍偏离原地;甚至远远避开原址,为的是躲开坏风水和冤死的鬼魂。但像这样每隔几十年就挪一地,而且离开不远,渐渐移向深山,我能给出的解释,大概还是是村民越来越封闭,不愿和外界接触吧。”

孟思瑶觉得姚素云的分析合乎情理,想到那个必定和怪村有着某种渊源的雨衣人,总用雨帽遮住脸,是不是也是种自我封闭的表现呢?还有那个性格外向叛逆的少年陈麒麟,他不正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因而和怪村格格不入。

怪村为什么那么封闭?

陈麒麟的解释是:外面的世界令人伤心至死!

谁能告诉我,这个“伤心至死”和悬棺洞的“伤心至死”,有什么关联?

孟思瑶在出神的时候,姚素云又将那手绘的地图看了一遍,问道:“如果可能……你能不能把这本地图册留在我这儿?我想拿给几位专家看看,只要一周的时间,下星期这个时候,你要是能来,我就还给你。”

孟思瑶说了声“没问题”,又再三谢过了姚素云。因为知道下周还会来,她在图书馆里转了转,借了几本小说,准备下周顺便还过来。看看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又想起钟霖润早点回家的嘱咐,便离开了图书馆。

钟霖润有些过虑了,虽然那诡异的雨衣人有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她相信他不会直接伤害自己。她是雨衣人精心设计的游戏中的主角,他只想看到自己伤心至死,先经受一种心理上的慢性折磨,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事故中猝死。否则,那天在拾夕洞里,他就可以轻易地下手。

当然,钟霖润对于自己的关心,源自那份纯纯的爱。这点,她再木讷,也能体会出。

大雪覆盖的江京,地铁是无与伦比的交通工具。孟思瑶往返市图书馆,都是以地铁“代步”,当然,这“步”代得并不完全,下了地铁绿坞站后,还至少要步行十五分钟到家。

车厢里塞得满满的,从进入车厢的一刻起,孟思瑶就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借那几本小说——捧着书,感觉人突然臃肿了起来,到处“碰壁”,还很难腾出手去抓车中的吊环或者去扶栏杆。

然而,即便是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她还是感觉出,有一双眼睛,似乎在注视着她。可恶的第六感,你真的回来了吗?

她转过头,并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目光。

也许,只是个在偷看美女的小伙子。

孟思瑶不愿被这种感觉困扰,便开始艰难地向另一节车厢移动。由于抱着一捧书,车厢里的空间又几乎为零,她一路走去,招了不少白眼。

管不了许多了。

她终于在另一节车厢里站稳了脚,车到站一停,上车下车,人来人往。

当火车再次启动的时候,那道目光又出现了。

是不是我太敏感,或者说,精神又在分裂?

孟思瑶再次四下张望,还是看不到可疑的双眼。

为什么每次在列车启动的时候出现这种感觉?是否因为流动的列车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定是自己幽闭恐惧的心理在作怪。游书亮在上次的治疗中,努力让我回忆幽闭恐惧的由来,为什么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如果仅仅是因为感觉游书亮治疗的方向不对,我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更礼貌,更婉转。

也许,这正是游书亮治疗上的成功,让我暴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我的焦躁不安,会不会是一种逃避和缺乏自信?逃避对往事的回忆。

是啊,究竟什么使我产生了幽闭恐惧?

这车厢里充满了人,为什么我还会害怕?

前几个月的经历告诉我,身边的任何人都不是完全可靠,更不用说这些陌生人。

她本来希望,这样的胡思乱想可以冲走那困扰自己的第六感,冲走那若有若无的窥视的目光,但她越这么想下去,越觉得自己无助,越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伤心至死”,至少会被这种恐惧感压垮。她甚至想大声地叫“停车”,想冲出这闷罐子般的车厢。

无论是谁在窥视,无论是谁布下了“伤心至死 ”的游戏,你们成功了,我虽然看似坚强,在和未知的命运较量,其实在转瞬间就会崩溃。

霖润,你一定会笑我没用。

袁荃,你一定会说我软弱。

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力量,哪怕是站直,也要靠着身边的栏杆,呼吸似乎已不能自主,要格外用力。窥视的眼睛,你看个够吧,我认输,还不行吗?

“阿姨,你身体不舒服吗?”旁边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女孩看出孟思瑶的异样神情。女孩的母亲忙轻声喝止:“不要瞎说。”

小姑娘没看错,这种无助的感觉,都是幽闭恐惧带来的症状,我并非软弱,并没有放弃,我是需要被挽救的人,而霖润、游书亮、张生甚至陈麒麟、姚素云,都是我的救星。

地铁列车停停走走,孟思瑶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周遭的人,脸上都带着新年将至的喜庆和憧憬,他们提着购物后充盈的手袋,精神和物质一样的饱满。

看来真正要战胜这种恐惧的心理,只有正视自己的病情。

也许,应该再和游书亮约见一次。

孟思瑶的心平和下来后,呼吸也不再那么艰难,脑中越来越清醒。

但她还是能感觉那双眼睛。

难道刚才心情的大起大落都毫无用处吗?

还是真的有一双窥视的眼睛?

终于到了绿坞站。

孟思瑶匆匆走下车,特意在站台上等到火车开走,确定身边没有可疑的人在守候,这才快步走上长长的台阶。

在地铁站门口,她又四下看看,只见附近出了站的人,等公交的、开自行车锁的、步行而去的,唯独没有在闲逛的——这寒冷的冬日傍晚,的确不会有人在闲逛,更证明了并没有可疑的跟踪者。

看来,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

现在最想的,是立刻回到家,再给霖润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更相信你以前说的,我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一定尽力配合好游书亮大夫,找到疾病的根源。

皮靴踩在人行道未铲去的雪上,咯吱咯吱地一路响去。十五分钟,如果我再小跑,大概十分钟就可以钻进温暖的小楼。可恶的是颇有些“根底”的皮靴,固然好看、固然暖和,却不适合跑步。

天光已全部暗下,更是在提醒孟思瑶快些到家。

咯吱咯吱声越来越疾。

咯吱咯吱声越来越响!

这怎么可能!难道还不止自己一个在雪地上行走?

窥视的眼睛,如芒刺在背。

孟思瑶又停步,四周一片寂静。渐渐的,耳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突突”声,像是引擎。

她回过头,只见一条灰白色的的马路上,隐隐现出一个黑影,慢慢向前移动。越来越近了,能看清是辆摩托车。

那摩托行驶得极为缓慢,仿佛是害怕铲过雪的路面仍会打滑。

也许只是个过路人,这附近有摩托车的人家不在少数。

但孟思瑶知道,这辆车是冲着自己来的。黑色的摩托,黑色的骑者,车速慢得惊人,其实是在和自己一同漫步。

他(她)想要什么?

孟思瑶仍是原地不动,等着那辆摩托的到来。

近来江京的治安一直是个大大的问号,几起抢杀大案正将这问号拉直成一个惊叹号,其中有许多抢劫案,都有骑摩托的歹徒。

也许这只是个抢劫犯。

摩托车已经将要开到近前,孟思瑶已经能看见那人一身皮衣皮裤,还有头盔下的那双眼睛。

一双熟悉的眼睛,也许只熟悉了一个小时,但刻骨铭心。

这正是那双地铁里窥视的眼睛。我的“第六感”还从来没有错过。

此刻,那双眼睛对孟思瑶的纹丝不动觉得无比诧异,也盯向她的双眼,看见了愤怒和鄙视。

骑者的双眼开始泛红,不是伤心哭泣的那种晕红,温湿的红,而是暴怒或要杀人前眼白里密布的凌乱血丝,冷酷的红。

忽然,摩托车的油门被踩到了最大,原先轻微的“突突”声变成了轰鸣。

摩托车箭一般向孟思瑶冲去。

刹那间,孟思瑶终于明白,骑者不是个寻常的劫匪,更不是个寻常的路人,他甚至不是个寻常的杀手。

他是个一击必中的杀手。

这时她也才明白,自己的所谓勇敢其实是一种愚蠢的固执,可惜此刻想逃已经晚了,摩托车会毫不留情地撞倒自己,也许,再来回碾几下,确保自己失去所有的生机。他可从容地完成这一切,这条路上本来人烟就稀少,更何况这个冷酷的冬夜。

车上人的双眼更冷酷。

她想起钟霖润,也是在这条路上,被撞成重伤。不久前的历史又在重演?

无处藏身,无力回天。

就在要撞上孟思瑶的刹那,摩托车猛然停住了,车轮发出了“吱”的尖叫。

也许是刚才紧张到了极点,孟思瑶只觉浑身的力量在慢慢失去,她软软地倒了下来。

黑色的摩托车骑者,扛着昏迷不醒的孟思瑶,向树林深处走去。这是绿坞世家外缘的一片密林,是昭阳湖边难得的一片原生地,天然长成的树群,没有人工的痕迹。这里离大路和昭阳湖的泳区都颇有一段距离,人迹罕至。

来人仍沉浸在那一段跟踪、恐吓、以及最终用迷药迷倒孟思瑶的过程所带来的兴奋中。接下来是比较乏味的体力活。

在预先选定的位置上,已经有一柄铁锨埋在草里。

他将黑色的皮夹克脱去,搭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提起了铁锨。所幸泥土没有完全冻上,经过几天来雨雪的浸淫,松软湿润。没费太大的功夫,一个近两米深、一人长的坑已经挖好。

这是处理尸体的最好办法,更确切说,是杀人的最好办法。

孟思瑶仍在昏迷中。挖坑人借着树林里微弱到极点的夜光,盯着她清丽的脸看了一阵,轻轻吹了声口哨,算是叹息,将她的身体扔进了坑中。

只要将土埋上,就算大功告成。那笔钱,够他逍遥一阵了。


15.活埋

这是种窒息的感觉。胸口处不堪重负,也许是肺里已经没有了气息。因为这个小屋,冰冷压抑的小屋,刹那间就变得滚烫,周遭的烟、灼热的空气,正在吞噬着一切生气。

奇怪的是,一瞬间,从难耐的火热煎熬又转成了寒意逼人。

如在冰窟的感觉。

原来真的在冰窟里。

孟思瑶在零下十度里苏醒过来,刚才的恶梦还绕在眼前,又是那个近来常做的梦,被桎梏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小屋,经受着烈火的的煎熬。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深的土坑里。她依稀记得,那个跟踪自己的摩托车先是迅猛地冲来,又嘎然而止,然后,自己就失去了直觉。为什么会醒在荒郊的这个土坑里?谁挖了这个坑?看大小足够埋下一个人。

想到此,孟思瑶打了个寒颤。

她站起身,正准备走到坑边爬出去,脚忽然被绊了一下。她低头看去,顿时惊叫出声。

那是一只手。

从地底下伸出的一只手。

在恐惧的鞭笞下,她捂着胸口哭叫了一阵,在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成疯癫。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童树下车后,替孟思瑶打开了警车后座的门。孟思瑶走下车,童树立刻给她披上了一件警用的棉大衣。

“就在那里,”孟思瑶一指前面那片树林,声音还在颤抖,还带着哭腔,“我知道你们破案需要保持现场,所以没有仔细看,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坑里埋着一个人……死人,附近的树上,还搭着一件皮衣,很像那个跟踪我的人穿的。”

童树用步话机招呼已经齐集而来的警方专业人士跟着自己和孟思瑶,又吩咐属下刑警分散在树林各处勘查其他可疑线索,然后率先进了树林。

不久前,孟思瑶走出树林,看见了停在树林边缘的那辆摩托车,在车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拨了110,并告诉接线员,她曾是两起大案的受害者,市局的童树负责过她的案子。

孟思瑶等在大路边,赶来的警车里果然坐着童树。

坑里的尸体挖出来,孟思瑶努力保持着镇静,看了一眼那人,见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上身羊毛衫,下身是条皮裤。

“是他,多半是那个跟踪我的人。他因为一直带着头盔,我没看到脸,但这条皮裤没错,身材也很接近。”孟思瑶舒了一口气,但又想,他是否死有余辜?

“初步鉴定,现场和尸体上都没有任何暴力搏斗的痕迹,没有伤口血迹,但有比较明显的窒息体征。我们法医组连夜解剖,如果不需要化验室的项目,明天一早就出报告。”随队而来的法医检查了尸体后说。

“难道是活埋?”童树皱皱眉,问孟思瑶,“麻烦你再谈一下昏迷前的情况,能记起多少说多少吧。”

“我今天下午……昨天下午去了市图书馆。从图书馆回家,地铁里就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跟踪我……”

“感觉?为什么说是感觉?你怎么知道的?”童树打断道。

“大概就是所谓的‘第六感’,也许是我这个人比较神经质,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盯着我,而事实证明,大多数情况下,我是对的。”

“你倒挺直率,继续吧。”

“我出了地铁绿坞站,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走到莲台路上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觉得有人,然后就看见那辆摩托车,几乎是走路的速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索性不走了,等他跟上来……”

“等等,不好意思再打断你一次,你说什么?你特地不走了,等他跟上来?”

“是的,当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如果有人存心害我,逃是不可能的,反像猫捉老鼠,所以不如来个鱼死网破。”

“不敢苟同,你继续。”童树心想,这个女孩,看上去于寻常白领无异,却很有性格。

“摩托车开到离我不远后,骑车的人突然加大了油门,直向我冲过来,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有点后悔,应该设法藏身的,虽然最终还会很惨,至少也应该让他费些手脚。不过车子在我身边猛地停了下来,我就昏过去了。”孟思瑶的确再记不起什么了。

“队长,看这个。”一名警员捏着一个小小的喷雾器递到童树面前。

童树用手电照向那个喷雾器,“哼”了一声,骂了声:“下三烂。”又说:“转交给化验室,直接查甲氧氟烷等几个货色,请他们尽快报告。”

“这里有过三双脚印,”另一名勘查警员说,“一双是死者的,他的皮靴很容易判断,尺码也完全吻合。他从林外一路进来,陷入地面很深,说明他曾负重。他的脚印甚至在坑壁的边缘也有,而且很扎实,似乎挖坑的正是他。嘿嘿,什么叫自掘坟墓呢!”

“第二双当然是小孟的,你说说第三双鞋子。”童树显然是个急性子。

“这就难了,因为那第三双严格说并非‘鞋印’,只能算脚印,因为没有鞋子可谈,只知道大致是42码,那人多半用什么东西包住了鞋子。我会继续查找,看是否有什么纤维的痕迹,也就是说,包鞋子的材料。”那警员显然对第三双不知名的鞋子很有兴趣。

“也就是说,那第三个人,有可能就是杀人者,是个惯犯,”童树分析着,“知道在这有些泥泞的环境包住鞋子,这本身就说明杀人的是个惯犯。这看来是个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案例。基本的情况表明,死者挖了坑,本来可能是想伤害小孟,但那第三个人,却将这位摩托车手杀了,反而将他埋下了坑……这么说来,杀人者其实是在救你。我下面这个问题你一定能猜到……”

“可惜我没有答案。我也想知道是谁把我留在这野外,和一具尸体躺在一个坑里,我不知道他是在保护我,还是希望我暂时不要死,成为他的终极猎物。”孟思瑶觉得自己逐渐能猜出是谁做了“黄雀”。她在犹豫,是否要告诉童树她对雨衣老头的猜测。说了,也许公安机关能帮助自己尽快找到他,但也有可能打草惊蛇,反而引起激化。

“你要瞒我什么,可就不够意思了啊……也是在和你自己的安全还有法律开玩笑。我记得你以前提起过一个整天穿着雨衣的老头,曾打伤过刘毓舟的腿,会不会是他?”童树看出了孟思瑶的迟疑,听出了她话中的闪烁其词。

孟思瑶只好照实说:“我有这个猜测,但实在没有证据,更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目的何在。即便告诉了你,你又到哪里去找他?”

“我会想办法的。另外,这个骑摩托车的人呢?有没有在哪里见过,你最近有没有结什么冤仇?”

孟思瑶摇头道:“林芒、刘毓舟,这两个人最近都刚死,我还真想不出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居然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再结死仇。”

童树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说:“这是我的直接联络手机号码,存到你手机上的速拨键里吧。从现在起,你算是我的重点了,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线索,有什么危险,都立刻打电话给我。”

“就目前来说,我倒觉得更可怕的是那个想活埋你而没有得手的人,你既然不认识他,说明他是被雇的杀手。他没得手是有人救你,不管救你的那个人是谁,总不能没有打盹儿的时候。如果有人铁了心想杀你,一定会前仆后继。你一定得好好想想,除了那个穿雨衣的老头,你还得罪过谁?”孟思瑶彻夜未归,常婉告诉了郦秋和郭子放,众人也都一夜不曾合眼。孟思瑶安全返回,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郭子放格外焦虑,提高了嗓门问孟思瑶,仿佛她犯了什么错误。

孟思瑶心力交瘁,甚至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这话说的,即便那个穿雨衣的老头,我也没有得罪过呀?我如果知道是谁想杀我,警察早就可以出动了。”

郦秋说:“子放,能不能让瑶瑶先休息一下?”

孟思瑶感激地说:“谢谢秋姐,我这就打电话去单位请假。”自从知道了郦秋那段令人心酸的故事,孟思瑶觉得和这位出尘的女子更亲近了一层,这是继袁荃这个最好的朋友死后她很少有过的感觉。

想到袁荃,孟思瑶上楼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身对众人说:“我知道了!记得袁荃死前曾有预感,预感自己的不测。会不会她的预感并非针对‘伤心至死’,而是另一股势力?她会不会像我这样,有过被跟踪的经历后,开始感觉自己有生命危险?”

郭子放已经提着包走到门口,准备去上班,闻言又转了回来:“有道理,有道理!只不过,这里还有一点奇怪:袁荃出事已经有近三个月,这期间,你的确经历了不少折磨,除了那神秘的雨衣人,其他的异常情况都得到了解释;那针对袁荃、想害袁荃的人如果的确存在,为什么在这三个月里都风平浪静,他在等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动手?”

“也许只有袁荃知道,也许答案都在那个信封上的数码里。只可惜还没有人能解释那串数码的含义。”

郦秋冷不丁地说:“我倒有个想法,也许这一切,都和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有关,或者说,和我妹妹,以及小姨、姨夫一家的死有关。”

众人无不耸容。

郦秋又说:“这套房子,是袁荃给瑶瑶找的,怎么会这么巧,我的小姨一家也去过新裳谷?又怎么会这么巧,袁荃突然有了一笔巨款?袁荃如果真的感觉有人要对她迫害、追杀,很大的可能是和那笔钱有关,对不对?袁荃的死、我小姨一家的死、那笔巨款,会不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郭子放向郦秋走近几步:“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你妹妹、小姨一家的死,并非事故,而是他杀?可是……其实前两天我一直在查相关的资料,所有迹象都表明,他们的死,纯属事故:是你姨夫亲自预订的船;船老大甚至是你姨夫的熟人,帮他载过客户游江;安全摄像系统也显示那天早上五个人一起出门;尸体虽然有损伤,但没有明显的搏斗击伤痕迹……”

“但怎么解释,出事头一天半夜里我妹妹发来的那张照片,穿着睡裙,光着脚在雨里?我反复想,也许,那个雨夜里,我妹妹真的在外面奔跑,正是因为家中出了事。”

“那还是没法解释安全摄像系统拍下的录像,五个人一起出了门。”

孟思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过下午两点。她再也睡不着了,起床坐在书桌边出神。她还在想着郦秋的话。李伯瑞一家的死,是不是真的纯属意外事故?袁荃的死,是否也真的是普通车祸?还有商小曼的死,又怎么解释?真的是“伤心至死”?还是像乔乔那样,其实是被谋杀?

她给张生打了电话,张生叹着气说田川那里进展不明显,那串数码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她觉得身边的迷雾越来越重,线索却越来越稀少。

袁荃临死前的惶惶不可终日,是不是真的如我所猜,不是来自“伤心至死”,而是来自其他?那笔钱从何而来?最初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费尽精力转移到悬棺洞?如果那个骑摩托车的混蛋真是威胁袁荃的人,如果真的是为那笔钱,为什么还揪着我不放?

究竟是谁想杀我?杀了我谁将得益?

孟思瑶实在想不出个头绪。

为什么,袁荃你既然要把钱留给我,要我发现那么一个大秘密,却吞吞吐吐,做了这么许多让人无法猜测的名堂?

孟思瑶心头忽然一亮:是啊,袁荃既然把钱留给我,当然是将我当作最贴心的好朋友,一定也不想让我受伤害。试想,假如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让我轻易地发现那笔钱,结果会怎样?刘毓舟会立刻加害我,这也许正是袁荃的预感。但她如果真的知道刘毓舟的用心,一定会告知我,或者早采取措施杜绝后来事态的演变。很多迹象表明,袁荃对刘毓舟顶多是防了一手,并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病入膏肓。这说明,还有种她不能控制,或者更凶险的力量,是她真正担心的。这或许是为什么当巨款一出现,不但刘毓舟原形毕露,又增加了想伤害我的人。昨天是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明天又不知道会是谁。

但是,袁荃既然感觉到威胁,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是谁?她在躲避谁?是谁的巨款?

这后面一定有更大的背景,也许大到袁荃也害怕了,怕让我卷进去。

也许,袁荃这一切的设计,如此含混晦涩的设计,正表明了她犹豫不决的心态,是让这个懵懵懂懂的瑶瑶卷进来呢,还是让她永远蒙在鼓里?这瑶瑶有没有足够的智力和毅力处理好这些秘密?如果瑶瑶能解开我设的这些谜,比如看到这个博客、看懂这些照片、不贪心……她就能胜任,能够保住自己的安全,妥善应付一切不测。

或许,袁荃自己也不知道谁在追杀她,就如同此刻的我,可靠的只剩下一个第六感。

或许,袁荃已经给了我更多的线索,只不过,笨笨的我还没有意识到。


16.第三只眼

郭子放进了楼门就大叫:“开会了,开会了!都到电视机前面来开会!”

刚下班的孟思瑶讨厌他鸡毛当令箭的德性,同时又感激他的热情,料想他一定又打探来了什么消息,只好和常婉一起“遵命”下楼,坐在沙发上。郦秋本来就在厨房里忙活,早已坐下,和孟思瑶相视一笑,轻声说:“子放大概准备去考公务员了,瞧那架势,很公事公办的样子。”

郭子放不理会众人的“不敬”,说:“瑶瑶,你先汇报一下吧,公安局那边怎么说?”

孟思瑶说:“那位叫童树的刑警队长说……”

“副队长,童树只是副队长,这个连我们社里的实习生都知道。”郭子放打断道。

孟思瑶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树林里那个坑边发现了一个喷雾器,经过化验证实,是常用的喷雾型迷昏药甲氧氟烷。上面却只有死者的指纹。另外有趣的是,死者的鼻粘膜上沾有这种化学试剂。童树说,有可能那个骑摩托车的死者先用迷昏药将我放倒,挖了个大坑,也许挖坑的时候,装药的喷雾器就放在那挂在树上的皮夹克里,有只‘黄雀’将那喷雾器从衣服里偷出来,将骑摩托车的人喷昏过去,活埋了他。”

“有没有消息那个死人到底是谁?”

“蔡元庆,无业游民,有过抢劫的前科,其实公安早就在寻找他,因为他是另外两起劫杀案的主要嫌疑犯。据说除活埋外,作案手法都很类似。”

“所以不能排除这只是随机抢劫杀人的案件。”郭子放问道。

“相反,基本上可以排除随机性,因为他连我的首饰都没有拿下,说明劫财绝非他的原始意图。他要杀我易如反掌,却费了大力气挖了一个坑活埋我,则说明他的最终目的只是想让我消失,彻底消失。根据他的背景和前科,很难想象他和我直接有什么仇怨,综合我提供的其它一些材料,包括我的经历,童树也认为很可能还有别人想害我,让我特别要小心,出入尽量不要单独一人。”

常婉忙说:“反正这些天我住在这儿,我就像今天这样开车带你上下班,这总安全吧。”

郭子放点头说:“要不把我也带上吧,我们报社离你们的公司都不远。”

常婉说:“好吧,郭大记者,现在该你汇报工作了。”

郭子放有些得意地说:“请大家看电视。”揿了一下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众人熟悉的黑白画面。

“这地儿怎么这么熟悉!”常婉叫着。

孟思瑶也叫了起来:“这不是我们这座楼的门口吗!”

郦秋吃惊地说:“子放,你安装了监视系统!”

郭子放说:“今天白天,趁诸位在上班的时候,我找人安装了这套监视系统和安全警报系统。这楼里因为以前就有过监视警报系统,线路都是现成的。干吗不好好利用一下?你们想想,如果有人存心要害瑶瑶,我们其实防不胜防。比如说,常婉的小雨燕有时候会停在门口,会不会被人做手脚?我们平时不在家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进楼里来搞破坏,装监听器?这套系统虽说够不上是个保镖,但至少,暗中监视瑶瑶的人有可能会曝光,即便有人做了坏事,也能留下个‘倩影’。我让人把摄像头装在很隐秘的地方,寻常人一定看不见。”

孟思瑶隐隐觉得不妥:“可是,我们这里都是全天上班的人,谁有精力去看整天的录像?比方说,如果真有人半夜在婉儿的车上做手脚,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客厅里一片沉默。

隔了良久,常婉轻声说:“这……这以后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好怕。你们也不要太担心啦,车子我会乖乖停到车库里的。”

孟思瑶还是对郭子放的煞费苦心暗存感激,柔声说:“真的很难为你,想得那么周到,可是,我怎么总有种感觉,好像草木皆兵。”

郭子放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一番精心布置竟得到“非议”,脖子红了起来:“草木皆兵?我怎么有种感觉,你每出去一次,都会有‘惊人’的发现?每出去一次,都像是去参加恐怖片的拍摄?”

一直没有作声的郦秋突然站了起来,仍是默默地走到厨房忙碌。郭子放大概也意识到话说得不入耳,问道:“郦秋,你倒是发表一下意见。”

郦秋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我小姨家当年也有监视系统,结果又怎么样?一家人还不是惨死?”

“可是,咱们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那是起事故……”

“那是别人的结论,如果我们不去追究,只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什么?郭子放在楼门前装了摄像头?”钟霖润听了,哑然失笑。

“我想,他也是一片好心吧。毕竟,我前两天经历了一件比较可怕的事,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孟思瑶将自己被跟踪,后来醒在一个坑里,埋在坑底的却正是那位跟踪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钟霖润听了,电话里好久没有出声。

“你害怕了?”孟思瑶问。

“记得那天你走之前,我提醒你要小心吗?”

“记得呀,但是,我不记得你以前做过神汉,所以只当你是泛泛的叮嘱。”

“我和你说的哪一句话,是泛泛而谈呢?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觉得你讲到的一些线索,似乎暗示着一种更复杂的力量,当然……我……我也不知道。”

“怎么了?正洗耳恭听呢,怎么又不知道了?”

“郦秋怎么看?”钟霖润突然将话题岔开了一些。

“她也觉得摄像机监视并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她现在似乎越来越相信她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并非完全是事故。”

“那她……”

“好像后来郭子放答应她,多花些力气去调查那次沉船事件。”

“听上去,郦秋似乎在分散大家的精力。是她那些过去的事情重要,还是帮你解开‘伤心至死’的秘密更重要?”

“可是,我也有感觉,她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多少会和‘伤心至死’相关。”

“我同意,绝不可能是巧合,但目前,我们必须有一条清晰的调查思路,是以穿雨衣的老头为线索追查,还是随机地走向一些看似‘奇怪’的方向。我有感觉,一旦找到那穿雨衣的老头,一切真相都会揭开,包括郦秋的亲人死亡事件。而如果以郦秋亲人的那条线索查下去,一来已经是一年前的旧案,难度只会更大,二来即便查了个水落石出,还有可能只是个事故,再退一步说,即便是谋杀,也不见得和‘伤心至死’有关,反而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我们需要的,是尽快查清‘伤心至死’的前因后果。我会给子放也打个电话,请他帮你着重调查一下那个穿雨衣的老头……对了,那本手画的地图,你那个朋友分析得怎么样了?”

“她说明天和社科院的两个专家开个会,研究一下,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尽早告诉你。”


17.钥匙的一晚

天已黑,华灯初上。和平时一样,老公开着车接姚素云回家;也和平时一样,进了家门不久,老公的手机就响了。

“都安排好了?都到齐了?不会吧,就缺我了?”

还是和平时一样,老公拿出钥匙包,一脸无辜地告辞:“不能总让客户等我,毕竟是我有求于人,你自己先吃饭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姚素云甚至没有试图挽留,而且她知道,和平时一样,“尽量早点回来”的老公会在凌晨返回,带着一身酒气、烟气,甚至脂粉气。

这个婚姻才起步,似乎就在摇摇欲坠。姚素云甚至反思:是不是因此,自己近来开始喜欢浓妆艳抹了?挺可悲的是不是?

老公身材魁伟,略胖,门关上后,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仍“咚咚”入耳。姚素云甚至能隐约听见他手里晃动着的钥匙包发出恼人的“丁丁”声。

载自己回家的那辆车子又起动了,驶向都市灯红酒绿的深巷,汇入万千光鲜男女的求欢欲海。在这海里,也许捞了满舱的鱼,捕了硕大的鲸,生意成交、友情巩固、欲望满足,但或许,忽视了随时会掀起的风暴。

也许我这里,就是风暴前的平静。

姚素云失望地颓然倒在弹性十足的大床上,双眼空洞,良久盯着天花板,不知是该饮泣,还是愤怒。是不是自己在象牙塔里呆得太久,对现实生活的残酷已经束手无策?难道报上读到的那些苦苦的故事都是真的?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我现在只是失望,还没有绝望。我想我永远不会绝望。我至少还喜欢那些旧本本,那些古老的记载。

是啊,明天就是周四,已经和社科院古籍所和历史所的两名专家约好了,两人都很想看看孟思瑶带来的那本“小册子”,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一些有趣的发现。

还这样懒懒地躺下去吗?也许应该起身,胡乱吃点东西,再把那本手绘的地图册看一遍,还像读研究生的时候一样。

独守空房,当然没有烧炒的兴致,她热了包真空包装的烧鸡,吃了些剩饭,电视开着,她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收拾好碗筷,她准备冲个澡,然后坐下来,再查些和地图册相关的资料。

姚素云,提起生活的兴趣来,明天起,不浓妆了,回到学生时的本色。

说得容易,她在淋浴中千百条水丝温热的亲吻下,仍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难道爱情就是生活开的一个枯燥的玩笑?

这时,浴室里的灯突然灭了。

这可不是个有趣的玩笑。

她的心一颤,随即想:也许又是谁用了高压的电器,烧坏了整楼层的线路,寒冷的冬日里,这样的情况并非绝无仅有。

灯一灭,她觉得四周也猛地静下来。

她将淋浴关上,更静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和水管里残余的水间断落下的声音。

她批上浴泡,用浴巾裹住长发,走向浴室门。

不知为什么,她有种感觉,这似乎并非一个简单的跳闸故障。

她侧耳倾听,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拉开浴室门。

“对不起,打搅了你淋浴。”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姚素云惊叫一声,又将浴室门重重地关上,拧上了锁,身体靠在门上,不住地颤抖。她知道,这薄薄的木门,经不起任何撞击。

没有脚步声,但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个恶意的玩笑?哦,我指的不是这片黑暗,而是你的生活、爱情、婚姻……”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进来的?他想干什么?姚素云仍笼罩在无法排遣的恐怖中,并没有听进去来人的话,只是感觉来人上了些年纪,声音里有种极其粗糙的质感。

“你怎么进来的!快出去!”如果他会听她的,就根本不会进来,但她仍是不知所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房门有三道锁,你怎么能进来?”

“当然进不来,除非我有钥匙。你的房门虽然有三道锁,不还是锁不住一个男人骚动的心?感谢他,如果他今晚不出门,我只好等下次机会。”

姚素云这才记起来人刚才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我生活里的事?”

“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写在脸上,我在图书馆里已经观察了几天,你的生活,我已经有所了解……有些方面,我甚至比你知道得还多些。”

谢天谢地,那人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开始撞门。但想到自己被人暗中关注这么久,姚素云本已被寒冷和恐怖裹紧的身体寒颤得更厉害了。

“你要干什么?”

“我来要回一件不属于你的东西。告诉我,你朋友给你看的那本地图册在哪里?”

恐惧感逐渐被好奇心取代,他为什么会费了老大心思来要这个没有太多金钱价值的文献?姚素云说:“你来错地方了,我没有把地图册带回家,留在图书馆里了。”

“和我想的一样……我是说你这样的人果然很不会撒谎。你明天和社科院的专家见面,早上不再去图书馆,而是从家里直接出发去社科院,怎么会把地图册留在图书馆?说你不会撒谎,是因为你该想到,我既然在图书馆徜徉了很久,一定会听到你说的很多话,包括你的工作安排。”

恐惧感立刻转身返回,姚素云脑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编织借口和谎言。但怎么可能将地图册给他?给了他,怎么向孟思瑶交待?明天还有两位专家等着呢。不给他,他会做什么样的事?说不定,他也是个学者,不会做出什么恶行吧。

“不行!这是我朋友的,你想要,可以直接问她要。”

“我想进这间浴室,根本不用撞门。我随身总会携带一把经过改装的高温高压焊枪,用起来很方便,你浴室上这把锁,充其量一百公分见方,只需要十五秒钟,就能整个卸下来。”

“不要!”姚素云知道,来人如此精心准备,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告诉我,地图册是不是在你书房里的那个小保险柜里?”

姚素云沉吟了一下:“是。”

“如果你骗我,我会有很过激的反应。”

“是在那里。”

“告诉我密码,还是你出来帮我打开……我观察了你这么多天,也许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其实你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身材也很好……”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密码!”姚素云彻底放弃了抵抗,她想,好在自己已经复印了两份。

片刻后,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很好,你很乖,地图册保存得也很好,我收走了。再告诉我,你复印的备份放在了哪里?”

“什么备份?我没有复印呀?”能骗过他吗?

“听我一句劝,你是个好的地方志学者,但不见得是个好的骗子。你这么有兴趣的文献,怎么会不复印?别忘了,你们图书馆办公用的复印机就放在走廊上,我看你用了不知多少次,现在连密码都知道了。”

“在书柜的第二层,一个白色的文件夹里。”姚素云已经在想,该怎么向孟思瑶交待。明天,又拿什么和两位研究员面谈?

“你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去享受寂寞了。”

“你说什么?”姚素云的心一颤,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爱情,是不是并非你在大学里、研究生院里憧憬的那样?你们结婚纪念照的相册扉页那缠绵动人的话,现在看来,是不是更像婚姻的墓志铭?”

“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你和你那位朋友一样,太好奇。首先,我有用不完的闲工夫,所以对你老公也很熟。我发现他有个习惯,每次下楼去开车前,就会早早地、得意洋洋地晃动着那个装着小车钥匙、办公室钥匙、家门钥匙的钥匙包。我在你们楼下大厅里和他撞了一下,钥匙包落地,我捡起包,还给他的时候,取下了那小串家门钥匙。你放心,我会还给他,所以你们不需要换锁。”

“我为什么感觉你不像坏人,你是谁?”

“和你一样,一个伤心的人。”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姚素云背靠在浴室门上,泪水肆意地流。那可恶的人,不但拿走了地图册,还顺手取走了她的自尊,有意刺痛了她的心。

她走出浴室,走到窗边,从高高的十一层向下望去。大楼门口仍有人陆续进出,昏暗中,也不知道哪个是他。

终于,路灯下闪过一个身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雨衣的人,尖尖的帽子套在头上。没有雨,没有雪,这人为什么要穿雨衣?

她拿起电话:“瑶瑶,我……对不起……”

老公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半睡半醒了好几个钟头。

他身上,和平时一样,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烟气、脂粉气。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你还没睡着啊?”

“你怎么进来的?”

“用钥匙啊?说到钥匙,正要告诉你呢,今儿个真背,下楼时和一个老头撞了一下,钥匙包都被撞飞了;晚上回来的时候,车子又给撞了,钥匙包又被弹飞一次,我后来才发现,家门钥匙都被抖落下来了。”

“那你现在开始想办法吧,明天拿什么送我上班、接我下班?”

“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出事儿没?”

“你这不手脚俱全地回来了?想要我假惺惺地明知故问吗?真要问,也是那句‘你会开车不会呀’?”

“行了,算我找骂还不行吗?不能全怪我,又开始下雪了,路滑……”

“什么?下雪了?”姚素云想起那个穿雨衣的老头,他是否能未卜先知?

“是啊。我都快到家了,从黑暗里,冷不丁从我车前跑过一个人去。还是我反应快,猛闪,才没撞到那个人,但车子失控,蹭到路边一棵树上,气袋都跳出来了。还多亏我系了安全带,没有什么皮肉之伤。”

“没撞到人吧?”

“没有。我倒感觉那家伙成心捣乱,他连话都没说一声,扬长而去,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什么人哪?深更半夜还在雪地里走?”

“没看清,就记得他穿了件特老式的一种长雨衣,帽子支在头上。”


18.一箭双雕

“进来吧!”他听见踌躇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这么多年来,杨信志还是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门前犹豫不决,进退两难。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事情做砸了。

“蔡元庆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并不完全是你的过错。先进来吧!”他又招呼了一声。

杨信志终于走进办公室,低着头,嗫嚅道:“是我准备不够充分,没有认准人,只知道他近年来没有失过手,怎么也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下回看来要策划得更周密些,明暗里都安排上人手。”

“另外,你虽然还必须保持‘手不沾血’的原则,但一定要参与具体的策划,保证万无一失。知道那‘黄雀’是谁吗?”

“还没有任何消息。公安局也在寻找这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线索。孟思瑶认定是那个穿雨衣的老头。”

“你怎么看?”

“有可能,但我不是特别明白,如果真是那老头设下‘伤心至死’的悬棺洞陷阱,应该是巴不得孟思瑶早死才是,怎么会干扰蔡元庆下手?”

“但也许他正是不想让孟思瑶早死,或者说,想让她‘晚死’,而蔡元庆破坏了他的计划,剥夺了他的乐趣。”

杨信志一凛:“如果真是这样,他……莫非他变态。”

“这年头,谁不变态?!”他猛然起身,觉得头隐隐作痛。老了,自己真的是老了,最近总莫名其妙地头痛,要去看看医生,是不是脑血管的问题。

谁不变态?以前,我是个几乎没有缺点的人。

一个有自尊的知识分子。

现在呢?我是个成功者,千万富翁,别人看我,或许能看到光环呢!却不知同时,我也是个罪人,与黑暗为伍的人。

是老了,总是动辄感怀不断,是不是该写回忆录了?上次那个记者的确提起过,我只要提供素材,他替我写。他大概不知道,我的文笔,强过他百倍?是不是把我和那些暴发户划了等号?

“叔,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杨信志看出他的不适。

“没什么,最近家里有些烦心的事,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信志大致知道他心烦是为哪桩,忙说:“叔,要不,一切暂缓……”

“千万不能,要速战速决。我看你对具体的做法有些想法了,和叔聊聊吧。”他又坐回书桌前。

“孟思瑶前一阵子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一个让人根本想不到她会去的地方:江京城南的一个地下旅社,是原来的防空洞改装的。我后来查了一下,她是通过江京大学一个博士,找到了住在地下旅社的一个‘江漂’,那小子好像是个电脑方面的万事通,显然在帮她查什么东西。

“无论那小子在帮她查什么,对我们都不利。我甚至担心那两个小子,还有那个记者,都会知道得太多。我再观察、具体策划几天,如果她不再去那个防空洞旅社,我想将三个人分头处理。如果她再去一次地下旅社,我就可以实施一个一箭双雕、斩草除根的办法。”


19.民俗

圣诞节、元旦,热热闹闹的两个节日转眼过去。自从姚素云被穿雨衣的老头逼迫交出了那本地图册,孟思瑶和她的朋友们一时间都不知该怎样将调查进行下去。

孟思瑶坐在医院门诊走廊里的椅子上,呆呆地想:难道真的就这么束手无策了?

常婉就在门诊室里,她最近夜里常出虚汗,心悸、失眠,浑身都不舒服。她到门诊挂号,孟思瑶主动陪她来,也算还上回的情。

何况,这些天为了安全,两人形影不离。连隔壁楼里的老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问,以前的那位帅小伙儿是不是搬走了,换了个漂亮闺女住进来?孟思瑶只好解释,常婉只是暂时住在她这儿,而她暂时睡在帅小伙儿男友的房间里。

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务人员,孟思瑶禁不住想:“如果那天,姚素云坚决不把那地图册给老头,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恶果?”

她觉得灵感突至,其实,关于那穿雨衣老头的线索,已经颇有了几条,为什么早没有归纳起来,其中有条很明显:陈麒麟说过,他和那怪村有渊源;他强取地图册,更说明他和怪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怪村的怪处,一定有原因,一定和“伤心至死”有关。

孟思瑶忙拿出手机,找到姚素云。

姚素云被迫取消了和那两位专家的约会后,左思右想,怎么都不甘心,接到孟思瑶的电话,还在一个劲儿地陪不是。孟思瑶忙劝道:“你可别这样,这怎么能怪你呢?我还没有自责,连累了你呢!那天晚上在你家里发生的事儿,多吓人呀!我们还有掌握真相的机会……你认识不认识什么专家,对各地奇闻异事都很了解的那种人?我刚才想到,也许我们可以因此猜测那穿雨衣的家伙是什么来历,地图册上的怪村又是什么来历,还有我的一些非常离奇的见闻。这其中的古怪,一定有解释的。”

“你的意思是,找个民俗学家?”

“对,对,对,民俗学家,我刚才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词儿。”

“好,我帮你问问,这就去问。”姚素云心想,怎么我没想起来!

常婉检查完出来,告诉孟思瑶,一切正常,医生只是开了些营养剂,嘱咐她好好休息。就这当儿,孟思瑶的手机响起来,是姚素云。

“瑶瑶,我问了几个人,都推荐我去找福建省社会科学院的一位民俗学专家,他对闽地民俗文化特别有造诣。这人名叫顾真。”

顾真下了火车,直奔办公室。办公室就是他的家,火车和汽车则是他的办公室。他一年到头奔波于各地采风,为他那十年磨一剑的著作《福建民俗文化大观》收集资料。

这次闽北之行,他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不但采访了峡阳镇的“战胜鼓”的组织者,而且在邵武的某乡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经传的地方戏剧种,据说比四平戏还要早一百多年。看来自己这些年扎根基层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这样用两条腿“跑”出了名气,各地屡屡有人主动和他联系,向他提供有用和没用的民俗信息。

所里的办公室主任看见了他的身影,立刻追上去说:“江京市图书馆的一个地方志研究者打电话找你,说有很重要的问题和您商量,我们说你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也没准点。这么多天了,她不停地打电话来,你有个思想准备吧,今天也不会例外。”

顾真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顾老师,我是江京市图书馆的特殊研究员姚素云,前些天一直想联系您,向您请教一个问题,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有空?”

“请说吧。”

“麻烦您稍等等,我先把我的一个朋友的电话接进来,我们开三方电话会议,行吗?”

顾真暗暗称奇,还是说:“行。”

孟思瑶的电话被姚素云接入,她向顾真问了好,简明扼要地讲了她在那怪村的经历,暴露的尸骨、无字的墓碑、村民的不友好、粥铺老板的古怪行为、以及那手绘的地图册、穿雨衣的老头等等,一一道来,最后,又将自己武夷山旅游后“伤心至死”的遭遇说了一遍。姚素云也讲了老头如何恐吓自己后抢走地图册的经历。

顾真面前的信纸上,已经写满了笔记,种种离奇至极的关键词。他在脑中竭力搜索着熟悉的故事,和哪怕只有一鳞半爪印象的信息,却怎么也难将所有这些线索串在一起。

他想了很久,久到两个女孩子都以为他在电话那头睡着了,终于说:“闽北闽西一带,因为地理环境因素,是有一些相对比较封闭的乡镇,但老百姓待人都非常和气热情,绝对可以称得上好客,你的遭遇实在很罕见。

“尸骨不埋,并非是诱鸟啄尸的那种真正意义的天葬,感觉上,真的只是抛尸而已,却又树立无字墓碑。抛尸在哪里都有,但如此成规模,我看是绝无仅有。从群体心理学的角度看,不埋尸和碑上不留名,似乎都暗示着群体对死亡个体的否定,换句话说,料理后事的人认为死者不值得被纪念,或者不应该有死后的幸福。”顾真说到此,饶是见多识广,仍不寒而栗——众所周知,闽北文化对死者极为尊重,这样露天葬人的情况似乎暗含着一种对死者的畏惧或愤怒。

“同样,你所描述的悬棺洞也很特殊。闽西一带悬棺的数量不少,但大多是在临水的崖边,从山外就能看见,其中的说法是,挂得高,离天堂近,一旦水涨上来,船形棺就能顺流而去,直至天堂。有些学者甚至将这种想法和诺亚方舟和上古时代的洪水联系起来,认为古人相信世界末日就是一场洪水的说法。而将悬棺深藏在洞里,非常罕见。至于诅咒之说,我几十年来四处奔走,马马虎虎算得上有些见识,民间诅咒和灵异现象也听说过不少,却从没有遇见一件得到证实和兑现的诅咒。”

顾真顿了顿,仔细回想着自己的话是否严谨。孟思瑶问道:“可是,和我一起进过洞的朋友已经死去了一大半,实在很难让人不相信这是诅咒的灵验,这应该算是‘兑现’了吧?”

“应该说,我也听说过一些所谓‘诅咒灵验’的故事,但似乎都是因为没有合理的解释,就像警察破案,再高明再仔细,时间久了,也会积累下许多无头案,永远无法侦破。我相信你遇见的情况很不一般,但并不代表一定是‘诅咒’的功效。许多灵异难解的现象,往往都是自然科学或蓄意人为产生的。”

“您是否能将那个怪村和那个更古怪可怕的悬棺洞联系起来呢?”孟思瑶明知有些强人所难。

“除了地理位置上的接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悬棺是对死者的绝对尊重,露天葬人则完全相反。但有一点似乎比较明显,悬棺和那个怪村一定都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故事。我会根据你们提供的情况,再做一些民俗学和历史学的调查,如果有新进展,一定告诉你们。”

孟思瑶和姚素云异口同声:“太感谢了。”

“不过,请先告诉我悬棺和怪村的具体地址。”

“好,”孟思瑶想了想,“我会把当初收到的那封电子邮件转发给您,但是,您千万不要进悬棺洞,更不要告诉怪村村民您对他们的好奇。”


20.罗浮工厂

顾真给孟思瑶的调查带来一些希望。她将和顾真通话的结果告诉了钟霖润,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钟霖润想了很久,说:“总不能干等下去,等着他告诉你民俗学的上的发现。也许,还是要继续追逐袁荃留下的线索。”

袁荃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张生在Email里说,田川对那串数码的解析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基本锁定是一种早期的计算机处理器自动生成的随机数码,至于这组数码和计算机的哪个功能相关,田川还没有任何线索。

袁荃,你是否还给了我别的线索?

这是多日来孟思瑶的脑中又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她总觉得这林林总总的奇异事件彼此有着微妙的联系,但并非环环相扣,也许正是缺少了那么一两个“环”,才没能将各个“环”串在一起。这种感觉,当初也有过,等看到袁荃寄来的那张照片,登录进那个博客后,事态才有了发展。

袁荃临死前寄来的包裹里仅有两件礼物,一个水晶球,和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个关键的线索,孟思瑶通过它,找到了一笔巨款,也险些招致杀身之祸。别忘了,还有这个水晶球。孟思瑶对那个水晶球也一直“刮目相看”,不止一次在一片茫然中盯着那水晶球发呆。她更是将水晶球底座木板上的小螺钉拆下,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秘密。但一无所获。

也许不同的时间想这个问题,能有崭新的视角,崭新的思路?

孟思瑶又将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个水晶球。除了精细的做工、漂亮的构图,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盯得眼睛都酸了,只好悻悻然又望向窗外。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飘起了小雪,远处的屋顶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纯白。

就像这水晶球里的那座小房子。

孟思瑶下意识地捧起水晶球晃了晃,这是她久未做的“闲事”。水晶球被晃动后,积在小房子顶上的“雪花”散了开来,扬在水晶球里的“空中”,随后,缓缓降落在小木房红色的屋顶上。

似曾相识。

这水晶球里的小房子为何如此面熟?

孟思瑶盯着小房子,怔住了。

不可思议,原来这个在雪花覆盖下、火柴盒大小的小房子,竟然就是自己所租小楼的缩影!

她再仔细看,半圆月形的西班牙式拱形门廊、中式的飞檐、甚至连精雕的巴洛克式门窗,都细致入微地体现在这小小的木房上,千真万确是身处的这幢小楼。仅有的两处差别,是那红色的屋顶和一面白色的墙,实际中的这幢楼,屋顶是黑的,那面墙是褐色的。

而那天在Bernard Li的网站上所看到的这座房子,也是红色屋顶和一面白色的墙。

因为个体极小巧,又“终年”覆盖着一层雪,很难将这里面的小房子和这座楼联系起来。

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袁荃的确还有线索给我,再次证明袁荃的每一步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莫非,缺失的一“环”,就是这个小楼本身?

“我感觉有点儿老了。”郭子放要了瓶啤酒,自斟自饮。

“好了,别故作落魄状了,是不是又查得不顺利?”孟思瑶和郭子放约好了吃午饭,顺便问他对房子调查的进展。

郭子放摇着头说:“难哪,你又不告诉我一个特定的方向,就让我去查咱们租的房子,这一个房子,又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孟思瑶并没有告诉郭子放水晶球里那个还不能称之为秘密的秘密。上回姚素云遇险,孟思瑶心里满载悔意,不该轻易将那地图册留给姚素云,给她惹来惊悚的一晚。联想到自己那天遭人截击,险些被活埋,孟思瑶不愿再让朋友轻易招来未知的祸事。何况,袁荃采用如此隐秘的方式和自己沟通,显然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归根到底,这毕竟是个秘密。

“我要有特定的方向,哪里还需要麻烦你这个日理万机的大记者?难道,连点儿基本情况都没有查出来?”

“当然,经过我认真的调查,这房子过去的产权属于李伯瑞,一个在美国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郭子放煞有介事地说。

“你是不是拿我开心啊?有必要重复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吗?”

“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李伯瑞死后,房子没有留给像郦秋这样的近亲,却无偿给了一家中型的房产公司,也就是和我们签租约的公司?”

孟思瑶“哦”了一声:“是有些奇怪,但李伯瑞一家是意外突发性的死亡,直系亲属也都一起去世,他也许在临死前没有留下什么遗嘱,那房产公司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弄到了那幢房子。”

“事实上,李伯瑞留下了遗嘱,他毕竟是个海归,或者干脆说就是个美国人,又是个自己开公司、有产业的人,自然有早立遗嘱的好习惯。据说他死后,他的律师专程从美国赶来,为他料理后事,处理遗嘱。这表明李伯瑞肯定有详尽的安排,很显然,是李伯瑞在遗嘱上的明确指示,房子才廉价卖给了那家房产公司,让他们捡了一个大便宜,更有趣的是,遗嘱里写明,房子必须用于出租,不得转卖,如果该公司破产或无能力经营出租房产业务,则必须上交政府,而不是给他的近亲,比如郦秋,或者郦秋的母亲,也就是李伯瑞夫人的姐姐。”

孟思瑶在脑中反复琢磨着这些线索,但怎么想,也不明白这些和“伤心至死”能挂上什么钩。或许,知道这一切的只有袁荃,而袁荃也在向我暗示,通过特殊的途径。

那串数码。

“张生,是我,请你和田川说一声,我又有了条新的线索,那串数码,可能和房屋有关,目前只知道这些。”

孟思瑶又给钟霖润拨了电话,这已经是她今晚第四次打去电话,前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她急欲告诉钟霖润关于水晶球的有趣发现。这个发现,她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钟霖润是她唯一信赖的人,他已经为自己付出许多,好在人在远方,有父母照顾,应该不会被骚扰。

总算有人接听了,却是钟母温软的声音:“是瑶瑶啊,霖润去了乡下他叔叔家里,这两天不回来了。”

“怎么,他能走动了?”

“恢复得是很快,但走动还不是很方便。他是坐汽车去的,他叔叔执意要他去,说乡下的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一去,就逼着他住下了……你不要担心,等他一回来,就让他给你打电话。”

孟思瑶怅然若失:“好,给我写Email也可以,您也保重。”

孟思瑶和张生走进阴冷的防空洞旅社时,田川正在聚精会神地测试《血滴子》游戏的样本,电脑屏幕上一片鲜血淋漓。

“你可真够不务正业的,又在玩游戏。”虽是假血,孟思瑶还是有些头晕。

“不务正业?这就是我的正业,给你破密码才是不务正业呢,”田川还是连头都没回,“你们两个先等等,女主角马上就要出来了,一定要让你们惊艳一回。”

两人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可是田川游戏里的男主角频频落败,女主角总是出不来。张生终于忍不住说:“惊艳的女主角站在这儿等半天了,你就不能回到现实里来?”

田川终于停了手,回过头,白了一眼孟思瑶:“张生自从和你勾搭上以后,就变得特别‘现实’,本来就不多的那点儿浪漫也给你手里那无形的‘血滴子’收走了。”

孟思瑶脸一热:“你怎么说话的?”

张生忙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说你的重大发现吧。”

田川敲了一下键盘,跳出了游戏的界面,进入了另一个软件的界面,似乎是一个打开的空文件。田川拖着鼠标晃了几下,空文件上出现了横竖几道线。

“这是我的绘画杰作。”田川点了文件上方菜单上的“保存”,然后关上了文件,“你们是不是只顾欣赏我作画,没注意到刚才那份文件顶部的文件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注意看文件名。”

田川在电脑里打开一个文件夹,指着最上面的一份文件说:“这就是刚才那份文件。”

“哦?”孟思瑶和张生叫了起来。

文件名是LW73686456200E,和袁荃在信封上写的那串数码惊人地相似。文件的后缀是blp。

田川拿过一张纸:“这是你给我的数码,比较一下吧。”

纸上的那串数码是:LW586136697400C。

“你能不能痛痛快快一口气说出来?”张生有些急了。

田川仍是不急不慢地说:“你前天给我的信息很有用,也就是说,这串数码可能和房子相关。这一点准确引导了我的思路。我本来就一直怀疑这串数码和某种文件有关,因为这种随机数列经常出现在以前一些软件自动生成的文件名里。近年来,这种软件自动生成或默认的古怪文件名又得到了复兴,这也是出于安全性和保密性的考虑。我根据这‘房子’的思路,又试了几十种软件,有些专业软件在黑市上真的太难找,包括咱们确定的这个‘主犯’,我费了老大力气也没搞到。谁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是我们这同旅社的一个软件贩子,今天一早……也就是中午的时候,一起聊天,发现他居然能帮我弄到这个软件。这不,踏破铁鞋无觅处,而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产生那串数码做为文件名的专业软件:‘罗浮工厂’。

“‘罗浮工厂’是目前国外一些顶级建筑设计公司所采用的建筑设计和绘图软件。罗浮宫是艺术和建筑的圣地,‘罗浮工厂’用的就是这个意思。和它相比,Autodest或者ArchiCAD这类流行的建筑设计软件就只能算是小米加步枪。‘罗浮工厂’的文件系统会自动生成一个默认的包含随机数字的文件名。你们注意,我这个新生成的文件名和你们给我的那串数码,开头都有LW的字样,这正是‘罗浮工厂’的英语名‘Louvre Work’的开头两个字母 。blp的后缀名是‘罗浮工厂’产生的特有文件名后缀,其实就是蓝图,‘blueprint’的缩写。

“更要紧的是,一个建筑绘图软件产生的文件名,不正是应了咱们这位女主角所说的‘和房子相关’吗?”

这么说来,袁荃临死时给我的信息,其实应该是份建筑设计的蓝图,再结合水晶球里的那个小房子,不用问,一定是在指示我,去找别墅的设计图。

是袁荃帮我找到了这个合租的别墅,而这个房子正是一个秘密的关键。是什么秘密?“伤心至死”的?还是袁荃自己的死亡?甚或,像郦秋怀疑的那样,李伯瑞一家的死亡?

袁荃的那么多钱是从哪里得来?她得到那笔钱、转移那笔钱的时候,似乎正好是她帮我找房的那段时间,会不会,那笔钱的秘密,并没有随着她的逝去而淹没,也正是她要告诉我的秘密?

孟思瑶的脑中闪过了许多想法,也许是想得太多,觉得头越来越重,晕眩不堪。

“你在想什么?怎么半天不说话?”张生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话说得很慢,好像很费劲。他的脸上有些异样,困顿,眼神迷离。

再看田川,不知什么时候,头一磕一磕地坐在电脑前打起盹儿来。

不对,很不对。

但孟思瑶说不出哪里不对来。她确确实实“说”不出来,话梗在喉咙里,却没有力气吐出来,因为自己连呼吸都困难。

这种感觉,如同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之巅。

可这里分明只是个防空洞,进洞的楼梯边,烧着一个硕大的煤炉供取暖之用。

煤气中毒!

她脑中猛地冒出这个念头,再次努力张嘴,竟大叫出声:“煤气中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拽起了电脑前的田川。

张生显然也被震醒,艰难地挪步,和孟思瑶一起扶起了田川。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外挨。

外面走廊里的地上,已经有三五个人躺着不动弹。孟思瑶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失去,脚步越走越艰难,迟早也会力尽倒地。

倒地身亡。

会不会有人在我身边树座无字的碑?

怎么会有这么个念头?也许是濒死的征兆?

但她还在咬牙向前走,她不愿放弃哪怕一丝求生的希望。

前面就是楼梯,也许自楼梯向上,逐渐接近地面,会有更多氧气。

正好一个人快步从楼梯处拐了过来,显然刚从地面下来。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孟思瑶看到了希望,想叫他尽快扶他们上去。但那人并没有抬头,却掏出了一根烟,一只打火机。

高浓度的煤气泄漏,一个封闭空间,一个爆炸极限,一个火源。

孟思瑶想大叫“不要”,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打起了火。

火光一闪。

巨响撼动了江京城南一阙。


21.硝烟之后,废墟之下

江京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童树是第一批到达“通江旅社”出事现场的工作人员之一。一片废墟中,仍有呛鼻的烟味飘出来,仍能听见凄惨的哭声和呼救声,防空洞里、地面上,混乱至极。他知道这时候,抢救比勘案更要紧,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救护人员。

他领着几名值班的干警,和同时赶到的消防大队队员以及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一起,先救起了在防空洞上层的一些伤员。旅社的大部分客房都在20米深的地下。急救中心的一名大夫忧虑地说,虽然众人赶来得已经算是神速,但如果真是有煤气泄漏,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防空洞底层的房客只怕凶多吉少。

尤其当爆炸引起塌方,通向防空洞底层的楼梯被封住了。

没有时间去调动相关施工车辆,众人默契地排成一列,逐一将砖石传上地面。

这虽是最高效的办法,但仍有大段时间的耽搁,几乎可以肯定,如果真像汇报的那样有煤气泄漏,在防空洞底层迎接他们的只会是一具具尸体。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清出往下走的楼梯。

防空洞底层的走廊里也有大量的塌方砖石。果然,一个又一个已丧失了所有生气的躯体被发现了。童树并非没见过残酷场面,但看着那些不知生死的遇难者,心头阵阵发紧。他和其他救护人员一样,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人工呼吸、向地面转移。因为地下可能仍有煤气泄漏,急救中心的医生嘱咐众人要设法保持通风和走动,避免在地下长时间的逗留。

童树在来来回回的救援中,仍是稍稍留意了一下防空洞里的构造。楼梯边一个包裹得很紧的大煤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一定是罪魁祸首!虽然它有个向上直通到地面的烟囱,但烟囱管壁的缝隙,或是管口没有正确放置,没有通向外界,这些都会导致煤气中毒。煤炉在爆炸后竟然仍保持了完好无损,大概得益于外面紧紧包裹的铁皮。

“队长,你看这个,眼熟不?”一名做事一向仔细的干警将一只女士小皮挎包递给了童树。

不久前的那个夜里刚见过,这和孟思瑶的皮包很相像。

打开皮包,里面有只钱包,装着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

是她!或者说,又是她!

也许是在地下的时间久了,童树觉得头阵阵发胀,但还是飞快地将这个皮包所引发的可能性想了个透彻:先是在武夷山,后来又是活埋案,然后是今天这个大型悲剧,主角似乎都是这个无助却坚强的女孩子。

难道,今天就是剧终?

也许过一阵就会发现她的尸体,埋在废墟中。

她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是谁执意要杀害她?这绝非偶然的事故。

他需要很多的信息,旅社一天内进出的人等、出事时一氧化碳的浓度、需要多久达到这个浓度、有没有别的煤气源,以及孟思瑶的行程和孟思瑶的背景。

还是先找到孟思瑶或者她的尸体再说。

那仔细的干警又叫:“队长,看这个!”

童树凑上前,只见被塌方砸坏的走廊地面,现出了一根黑黑的管道:煤气管道!

郭子放回到小楼,见郦秋还保持着他两个小时前出门时的那个姿势和位置,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希望能看到孟思瑶被安全地架出来。或许,爆炸的时候,瑶瑶根本就不在旅社里呢。可是,她为什么不接手机?

郭子放告诉她,瑶瑶说有了重要的突破,要去那个地下旅社和张生的朋友会面。不可能这么巧,那旅社就出了骇人听闻的事故。

郦秋不由又想起了孟思瑶那些朋友的命运,随之又想到了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亡,也是事故。这些人都去过那个能让人“伤心至死”的悬棺洞,莫非孟思瑶最终也没能逃脱那诅咒带来的噩运?

郭子放进门就问:“联系上常婉了吗?”

郦秋点头说:“她在西安出差,也看到电视了,在电话里哭个不停,我安慰了她很久。她说,明早就提前回江京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她呆在外地倒会更安全些。”

“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别忘了,袁荃和商小曼遇难,都是在外地……更何况,咱们不是还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瑶瑶的坏消息吗?”

“她去一个旅舍和别人会面,那个旅社就爆炸了,这难道还不是坏消息?还有,你刚走不久,公安局就打来了电话,问瑶瑶在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会问这个?一定也是知道瑶瑶去了旅社。”

“我倒认为这可能会是好消息,至少说明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还没有确证瑶瑶当时在防空洞里,不是吗?如果尸体都找到了,还用问吗?”

“你说话注意点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防空洞里有相当严重的塌方,不少人都被埋着压着。你这两个小时都干吗去了?打听来什么呀?”郦秋这才注意到,郭子放的神态不但疲惫,而且带着惶恐和颓废。

郭子放长叹口气:“还能干什么?我一直守在现场,看每一个从地下抬出来的人,有没有瑶瑶。后来听说这次事故的人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公安局索性彻底封了现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又听说抢救是在金台医院,就跟了过去,瑶瑶不在被抢救之列。”

郦秋心头一动:郭子放对孟思瑶,可谓认真。她温声劝道:“子放,你也不要太着急,好好想想办法,多方打听吧。我刚才想了好久,这里的问题很多,很复杂,绝不是一两天能查清楚的。尤其,我有感觉,越来越像是和我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有关。瑶瑶前两天不是让你查我姨夫这套房子的背景吗?她一定有了新的线索,想害她的人才会越来越歇斯底里。”

郭子放陷在沙发里发了阵呆:“你说的还真有道理。刚才,我都有点儿快崩溃了,万一瑶瑶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样的调查还有多大意义。”

“总是有意义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对不对?”

“你说的,永远都对,”郭子放感觉振作了些,“要不要给霖润打个电话?”

郦秋叹道:“他骨子里是个很敏感的人,还在养伤,隔这么老远,也帮不上什么,还是等有了具体的消息再告诉他吧。”

第二天一早,郭子放从家里到报社,一路上电话不断、收音机不断,接收着媒体和同事间关于昨晚煤气爆炸事件的信息。信息量很大,但虚实不定,要在短时间里去芜存菁很难。比如关于死亡人数,官方还没有最终的统计,流传的数字天差地别,有说上百人的,有说二十多个的,还有说抢救人员仍在挖掘中,随时都会有死亡数目的增加。事故原因也是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旅社走廊里的煤球炉排气不良,有的说是地下的煤气管道泄漏。

不管是什么样的消息,都没有提到孟思瑶。凶多吉少。郭子放想着,心里酸酸苦苦的。如果孟思瑶无恙,或者只是小伤,一定会给自己或者郦秋打电话。

急救中心拒不接伤员的查询电话。郭子放到报社报了个到后,就以外出采访为名,又来到金台医院急救中心。

正如所料,急救中心忙碌不堪,而且“戒备森严”,郭子放到了楼门口时,就看见许多胸前挂着牌子,手里、前胸提挂着大小摄像机、照相机的记者,被几名警察和医院保安拦着。记者们执着地抗议着,并无用处。

郭子放暗暗着急,在外面踱了几步,情急智生。稍等片刻后,远远望见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他飞跑过去,跟上了车子里抬下的担架,并立刻得知这是个经受了重大车祸的病人。随车来的没有家属,郭子放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便一连声地叫:“小六,小六,是我,你大哥!”

救护人员看了他一眼:“是家属吗?”

“我是他大哥。”郭子放紧贴着担架,硬挤进了急救中心。

一进急救中心,他就忘却了他的“兄弟”,开始在各个房间穿行,直到被产生怀疑的护士通知保安后撵出急救楼,他还是没有看见孟思瑶的身影。

或许,下一站应该是太平间。


22.开往天堂的SUV

孟思瑶杳无音信已经两天。其间钟霖润打来过电话找孟思瑶,郭子放终于没忍住,将孟思瑶前往“通江旅社”,并于爆炸发生后失踪的事告诉了钟霖润。

“我想他是哭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江京。”郭子放向郦秋说起时,心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苦痛滋味中。他凭着男人的直觉,以心比心,能感受到钟霖润对孟思瑶深深的爱,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闷头去继续探听消息。

“张生有消息了吗?”

“没有,江大那边也很忙活,他父母是老江京,在动用关系打听,但公安局总说没有线索。”郭子放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哪怕这个时候,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与孟思瑶失踪有关的话题,“我想你说的有道理,在我们没有任何更好的线索,尤其在瑶瑶没有音信的情况下,继续查这个房子也许最合适,还有你姨夫一家所遭遇的不幸,也的确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这两天,我又托了好几个朋友,辗转查询了公安局对你妹妹和小姨姨夫一家撞船事故的调查,结论的确是明显的交通事故。尸体打捞上来以后,警方发现船老大的血液里酒精浓度高得让人乍舌,可以说他是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驾船,出那样的大事故,几乎是必然。”

“难道警方不觉得奇怪,船老大一早就有驾船任务,怎么会醉成那样?以前在美国时,晚会上喝了酒,就不敢立刻开车回家,酒后驾车的问题是很严重的。要想让酒精浓度低下去,也没有别的太好的办法,多喝水,多等片刻,因为酒精浓度一般在个把小时之后就会衰退很多。船老大既然醉成这样,酒精浓度那么高,说明他至少喝酒喝到准备开船的清晨。”

“这个疑问,在公安局内部也有人提起过,这个人自始至终,都认为这次事件有谋杀的嫌疑。”

“是吗?看来并非我这个人太疯狂,钻牛角尖?他是谁?”

“他是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姓童,刘毓舟和林芒的案子,就是他亲自负责。上回瑶瑶遇险,昏倒在死人坑里,好像也是他去的现场。”

“他有那么多的怀疑,为什么不坚持查下去呢?我想总会有收获的。”郦秋觉得突然有了希望。

“一来,事故发生在水上,许多线索都会‘付之东流’,没有明显的证据说明任何问题;二来,我猜测,江京的治安情况越来越复杂,这位童副队长估计整天疲于奔命,应付各类突发事件,或者影响大的那种大案要案,所以不可能有精力亲自查这个基本被认定为“事故”的可疑案例。

“再者说,很多事情,我们可以自己做。比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你会在沉船事故发生的前夜,收到楚楚发来的那张奇怪的照片。她是不是在告诉你,她身边发生了危险呢?可是,为什么监视系统的录像里,一切太平无事?我托了熟人,设法得到了一份出事前后你姨夫家监视防盗系统的录像。”

郦秋惊喜:“真有你的,太感谢了!”

“说实话,这是瑶瑶的吩咐。她在听说了你妹妹的故事后,就托我去找,她说虽然这和‘伤心至死’的关系还不清楚,但确实可疑,如果真能因此查出真相,至少可以了却郦秋姐的一桩心事。我一直认为难度太大,好像也比较‘违反纪律’,但瑶瑶这一出事,我觉得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了,何况,你应该算这座小楼的‘主人’之一,你想看那录像,名正言顺。”

“瑶瑶真不容易,这么多头绪,这么多危险,她还能想得那么周到,看来困难可以磨炼人。其实前些天,我总说妹妹和小姨一家去世很可疑,一直担心她会不高兴,认为我转移大家调查的注意力,现在看来,我多虑了。”

郭子放取出三张DVD光碟,说道:“都在这里了,是从录像带上转录到DVD盘上的,我们可以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这上面有至少50个小时的内容,要慢慢看。你更是不能触景生情,太难过。”

郦秋想了想说:“先‘快进’到十二月十一日凌晨。”

“你收到楚楚发来那张手机照片的时候?”

“我想看看,她为什么会穿着睡衣跑出去?当我向警方汇报后,警方为什么会不觉得奇怪?如果我当时就想到小姨家有录像监视系统,一定会让他们注意。”

“也许警方看了,但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出入,”郭子放将其中一张碟片塞进DVD机,快进到十日晚十一时整,“我记得你说,你妹妹发照片来的时间是北京时间凌晨零点三十分左右,你看看吧。”

监视录像的右下角显示着时间,正是十二月十日晚十一点,画面是小楼门口的石径,郦秋木然地望着电视屏幕足有两个小时,录像的画面纹丝未动。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郦楚并没有出入这幢小楼。

“也许她一直在外面,根本没有回来。”

果然,郭子放又开始“快进”,停在了清晨六点半左右。郭子放用了镜头切换,从DVD的菜单里挑了“车库”的内容,原来这监视系统在小楼外共有八个摄像头,据说其视角能涵盖到楼周的95%以上。只见车库的画面上,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从开启的车库里缓缓驶出。随后,郭子放又将镜头切回到大门口,“陆地巡洋舰”停在了门口,紧接着,一个个身影出现了,先是两个少年,一男一女,接着是个身材高挑,肌肤胜雪的女孩子,天色尚未大亮,她却已戴上了墨镜。最后出来的是一名中年女子。一个中年男子则从驾驶位上下车来,将一些辎重搬进了车中。

正是李伯瑞一家人和郦秋的妹妹郦楚。

看到这些熟悉的亲人的身影,郦秋摘下了墨镜,揉着湿润的眼角。

他们就这样去了,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的SUV开往天堂。

“原来你已经都看过了。”郦秋这才意识到,郭子放已经知道了她所有的疑问,这个她一向认为相当浮躁的小娱记已经有了一颗细致的心,谁说人是不会改变的?

她再次感激地说:“谢谢你做了这么多,我想拿去拷贝一下,好不好?”

郭子放点点头:“还是那句话,不要太过伤感。”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郭子放拿起电话,听筒里一片沉默,但他似乎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谁?”

电话被挂断了。

“神经病。”郭子放骂了一句。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有话快说!”郭子放厉声道。

“下一个是你。”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穿雨衣的?”

“给你穿寿衣的。下一个该你了,除非你管住你的嘴,捆住你的手,蒙上你的眼睛。”那人只说了这几句,电话又被挂断了。

郦秋也感觉不妙,站起身问道:“是什么人,有事儿吗?”

郭子放本想骂一通,但怕引起郦秋的无名慌恐,忙说:“有人无聊,存心捣乱,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天,你也还是小心点,咱们都搭常婉的车吧。”

郦秋淡淡地笑笑:“那多麻烦人家呀!用不着,我会小心的。”

电话铃又响了。

两个人互视着。要不要接?

还是郭子放提起了电话:“我告诉你,我这个人胆儿小,连凶点儿的猫都怕,但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他冲着电话嚷。

电话那端顿了一下:“你是郭子放?”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似曾相闻。

“是我。你是……”

“我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童树,我们有比较确切的消息,你目前可能不太安全。”

“我真是肃然起敬,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需要和你好好谈谈,二十分钟后,有一辆警车会停在你们的楼门口。见到我以后,你就明白了。”


23.涅磐

“通江旅社”以及周边防空洞的构造图姗姗来迟,但童树知道这已经是城建局最高的办事效率:每年新上马的各类施工项目风起云涌,谁还会精心保管一张经过足有五十年沧桑、即将报废的防空洞的图纸?这张图纸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更不用说在一两天内就被“挖掘出土”。

几乎同时来到的是《清江晚报》的那个娱乐记者郭子放。他一定被自己吓得不轻,提起电话来就恶言相向,也许,他已经收到了犯罪分子的恐吓?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这一步走得算是稳健。

“童队长,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怎么知道我有危险?就在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前,刚有人威胁过我。”郭子放一点也不善于掩饰。

“我这就派人去查你的电话记录,但我估计他用的是公用电话或者是IP电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真有危险吗?”

“有啊,除非你停下手中的调查……”

“霍,你和那家伙说的一模一样!”

“听说你居然托人搞到了李伯瑞沉船事件相关的录像带,神通不小啊!”

“你知道,我是个记者……”

“放心吧,录像带的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童树向郭子放挤了挤眼睛,“真想知道我怎么会消息那么灵通?”

郭子放无奈地晃着头:“幸亏我不是被派来采访你,否则大冷天也能让你急出痱子来!”

“看这个,”童树点着摊开在办公桌上的一张图纸,“这是‘通江旅社’所在的防空洞区的图纸,这就是爆炸地点。我们在现场抢救时,怎么也没想到,旅社的这个防空洞并非是一个割裂的建筑,而是四通八达,连着多个防空洞。比如这边,就在客房走廊上,有一个终年上锁的门。”

郭子放更迷惑了:“你和我说这些……”

“子放!”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清婉可人。和她的人一样。

瑶瑶还活着!

郭子放回过身,只见孟思瑶和两个年轻男子从门口走进,其中一个是张生,另一个秃头、大个子,大概就是张生的那个计算机高人朋友。郭子放快步走到孟思瑶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脸上被擦伤了几处,但似乎并无大碍。

“瑶瑶,这两天,我和郦秋都快急出病了!真高兴你一切都好!”

孟思瑶眼中流露出被关心的幸福喜悦,随即,淡淡的伤感又飘了回来:“谢谢你们,我还好,可是,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伤……”

“干吗把自己扯上?你为什么要去背这么重的包袱?”

田川皱起了眉头,轻声问张生:“这难道就是‘女主角’的男朋友?”

张生摇头说:“当然不是,否则我会很失望的。”

郭子放脸上一片尴尬,向张生打了招呼,又伸手向田川:“我是郭子放,你好。”

田川又皱起眉头:“我一点儿也不好,辛辛苦苦写了三年的新生代新概念网游《血滴子》被塌方落下的砖石砸得粉碎。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孟思瑶轻声说:“田川的电脑被砸坏了,那里有他写的游戏软件。”

“亏你是个搞电脑的,不知道备份吗?”郭子放的老脾气又上来了。

“你知道什么?我备份用的一个外置硬盘和一堆碟片也在同一个房间里,不是被砸、就是被炸了个乱七八糟,我现在只后悔应该备一份在张生宿舍里。”田川被触及伤心事,险些哭了出来。

郭子放不再和他纠缠,问孟思瑶道:“告诉我,你们怎么……难道是通过童队长说的那扇门?”

“爆炸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了,什么都记不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发现和他们两个都睡在一间民工住的临时房里,房里很简陋,但很温暖。我问民工是谁救了我们,他们也不知道,说是有个年轻人用车把我们载来,又给了他们一些钱,只是要我们好好睡一觉。”

“就这些?”郭子放等着一个惊心动魄、蜿蜒曲折的故事,多少有些失望。

“就这些。然后我就给童队长打了电话,他怀疑有人早就在跟踪我们,才得以及时将我们救出,这一切,和上回那起活埋案的情况很类似。至于究竟是谁救了我们,几乎无从查起,因为显然救人者事先安排好了一切,最后开车送我们去民工宿舍的,有可能已经是三道或者四道‘贩子’,一个连环的安排,保证找不到最初的‘发货人’。”

童树说:“当时在防空洞的废墟里看见了小孟的皮包,却没找到小孟的人,我就仔细勘查了防空洞的内外,并且发现了这扇门。门后是另一条地道,地面上发现了新鲜的血迹和拖动的痕迹。我和另一名同志沿着地道向前摸了一阵,险些在下面迷了路,走不出来。就知道这一定是突破口。

“第二天,我一面在等城建局的图纸,一面吩咐各路巡警,密切注意小孟的下落。而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小孟的电话,立刻将她们接到了公安局。之所以没有早两天通知你,是因为我们想先保证小孟的安全,无论谁想加害小孟,一定自以为已经得手,这个时候,先应该麻痹他们一下。”

郭子放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我是唯一知道瑶瑶去‘通江旅社’的人,这两天你们其实是在防着我,怕我就是那想害瑶瑶的人,所以才不通音信。直到你们经过一番跟踪调查,证实我是个良民,才重新和我联系。对不对?瑶瑶,这不会是你的主意吧?”他越说越气愤,本就尖细的声音吊得老高。

童树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安排,她为这事儿还跟我生气了呢。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委屈,实话告诉你,连小孟的男朋友,现在都还蒙在鼓里呢。告诉你真相,是因为经过我们的分析,你也有可能成为袭击的目标。我们大体的感觉是,有人不愿意你们了解真相,虽然你们自己连个调查的方向都没有。”

孟思瑶说:“我感觉就是和那座房子有关。对我的两次袭击,每次都是在我决定重点查那房子开始。”

郭子放忙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什么不把话和我说清楚,究竟什么促使你对那套房子产生了疑心?难道就是因为郦秋妹妹和李伯瑞一家也去过新裳谷?他们的死?你不是应该更关注‘伤心至死’?那神秘的雨衣人?被抢走的地图册?”

童树浓眉一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抢走的地图册?小孟,你到底遇到过多少次危险?”

“这个说来话长,童队长,我会向你汇报的。”

童树“哼”了一声,心想:我看未必,你都在我这儿两天了,也没向我提起过。“

孟思瑶继续说:“老郭,我的感觉,‘伤心至死’和雨衣人,正是有可能和这幢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别忘了,袁荃临死前也在努力查‘伤心至死’,而正是她给我找的房子,说不定她查到了什么,和这房子相关,这才让我住进来,以便经常出入,进行研究。”她还是没有提水晶球的秘密。借用童树刚才的话,连我的男朋友都还不知道呢。

“这个说法虽然想象力丰富,但不太实际。”

“好了好了,你们俩住一个楼里,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争吵,”童树打断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把你们保护起来。尤其小孟,已经受到了两次危及生命的威胁。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是由我递交申请,向上级部门申请对受害者的特别保护。这样,小孟身边就会有一到两名由公安干警担当的保镖,你们那幢小楼也会被连夜监视,保证你们睡个安稳觉。”

“难道这就是我今后要过的生活?整天带着保镖,也许够威风,但那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孟思瑶烦心极了,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与此同时,我们会集中刑侦力量查找凶手。”

“如果找不到呢?是不是就得一直这样‘保护’我?是不是有点儿太浪费人力资源?”

“你这小姑娘,想法还挺多,能不能相信我们公安的力量,要不要我给你数数就我这个小警官,破过些什么样的大案?”

田川忽然说:“那我们两个男配角呢?”

童树说:“放心吧,他们只要伤不到小孟,也绝对没有伤害你们的必要。”

第二天入夜,孟思瑶和郦秋如久别重逢,说了很久的话,直到郦秋说要去备课。常婉蜷在沙发里,一张接一张地看碟。孟思瑶随郦秋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给钟霖润拨了个电话。

奇怪,又没有人接。

听郭子放说,自己出事后那天,钟霖润就打电话来过,据说他哭了,似乎有立刻赶来江京的意思。

深情如此,不枉此生。

可是,为什么没人接这个电话?莫非霖润已经在来江京的路上?可是,钟父钟母呢?

天哪,不会是害人者丧心病狂,连霖润也不放过?

孟思瑶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明天再试着打一下吧。或者,明天就能见到他?她的目光又落在那水晶球上。

袁荃,我领会了你的暗示。你想告诉我的,和这幢小楼有关,可是,这小楼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从何找起?

忽然,她觉得自己陡然跃到了开窍的边缘,是啊,这小楼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或者说,这个水晶球里的小楼,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24.不存在的空间

精致入微的雕刻,乱真的漆色,最适用于小模型制作的木材配以巧夺天工的制作。替孟思瑶取出小楼模型的玻璃匠双眼射出的那份惊羡和近乎膜拜的光芒,依旧闪在她脑中。这小楼放在水晶球里、在雪花和假树的映衬下并不显眼,但此刻托在手上,俨然一个稀世珍宝。至少那位玻璃匠大哥是这么说的。他甚至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天生胆小,他会产生不轨的想法。

“不是对你不轨哦,是对这个小房子。”

“您也太夸张了,您是搞手工艺的,难道这样的东西见得还少吗?”

“好东西我当然见过很多,但这个有它独特之处。不但制作的手艺出神入化,选材也很有讲究。一般来说,铸在水晶玻璃球里的装饰品,不大用木料,这是出于耐久性的考虑。而这个球里大胆用了木雕,因为所用的木材是一种非洲特有的红檀类树种,木质格外致密坚固。你凑近闻闻,有种檀香,对不对?这涂在外面的漆色也很有讲究,是一种市场上很难买到的全天候合成漆,据说是美国一所大学实验室里独家研制的,因为工序极为复杂,每年只有几桶产出。我怎么知道的?看见小房子底座上‘RS’两个字母吗?蚂蚁般大小,但我们行里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那个实验室全名的缩写。”

孟思瑶心想,很难想象袁荃会有这个神通。更何况这模型小楼屋顶和墙面的颜色和实际的不同。根据郭子放的推断,小楼现在的房顶和墙色,是房管公司在李伯瑞一家遇难后,为避邪换过的。模型的颜色和李伯瑞以前的公司网站上小楼照片的颜色相同,而李伯瑞又是个国际范围内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应该有能力请来各方高手,做成这个模型。

可是,李伯瑞已经死了足有一年,也没有听说袁荃和他相识,她又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水晶球?为什么又借花献佛给了我?

唯一的解释,还是袁荃在告诉我,一切都和这座小楼有关。

田川发现的那串数码的真身,一个建筑绘图的文件名,似乎也和小楼有关。

孟思瑶又将小楼模型前前后后地看过了,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样的线索。真正的线索很有可能在楼里。

可是,小小的模型浑然一体,虽有小门小窗可以开启,但除非将它一层层切开,永远无法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白毁掉一个价值千金的工艺品。

怎么办呢?再拨个电话给霖润吧,希望他今天能在家,能给我一些启发。

经过又一天的屡次尝试,还是没能接通钟家的电话,Email发了千封,也没有音信,孟思瑶拿起电话时可谓毫无信心。

略略意外的,钟母接了电话。

“谢天谢地,瑶瑶你还好!怎么不早点儿打电话来?”

孟思瑶心想,试了两天了,总没有人接电话呀?

“阿姨,因为怕有人要害我,公安局把我保护起来了。我正担心霖润和你们会太着急呢。”

“别提了,霖润一听说你出了事,就吵着要去江京找你。可他的腿还没完全好呢!我们横竖拦不住,就差把他捆起来了。他的犟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不,昨天、前天、今天,连续三天,他拄着拐偷偷逃出门,准备回江京,两次是汽车,一次是火车,都跑出去好几百里了,我们硬是把他追了回来。你要原谅啊,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孟思瑶心里暖洋洋的好不受用,霖润如此执着的爱,自己有没有这份福气享受?她的眼湿了,多少年了,没有这么强烈的幸福感。

“阿姨,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们做父母的一片心。他现在睡了吗?”

“又把他送他叔叔家了,好在那里是乡下,他出门跑不了多远,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堂兄弟守着他。”

孟思瑶想着钟霖润被软禁的情形,又心酸,又有些好笑。说实话,她真心希望他不要到江京来,这是个是非之地,他已经为我受了重伤,不能再承担任何危险。

张生听孟思瑶说明来意,想了想说:“这个倒不是很难,我们教研室有台功能很强的三维立体扫描仪,一位专攻计算机图像的师兄做了些改装,加了些小零件,应该能把模型的里里外外都扫到电脑里。你要这干什么?”

孟思瑶打开捧着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小楼的模型:“认得这个吗?”

张生一怔,仔细看了看,惊讶地扶正了眼镜:“这……这不是你们住的那座小楼吗?不过,好像有些小差别。”

“房顶的颜色和这面墙的颜色不一样,但和网上那张照片里的完全相同。记得我书桌上那个水晶玻璃球吗?有雪花的那个?”

“那次去你屋里,光顾着看你了,别的什么都没看见,”见孟思瑶作势要打,张生忙恢复正形说,“别,别,别把这摔了。我记得……难道这就是玻璃球里的那座小房子?你是怎么取出来的?把玻璃球往地上一砸吗?”

“那就全砸锅了!我专门找了高人取出来的。水晶球是袁荃死前用EMS给我寄来的,本来算是给我的乔迁之礼,现在才知道,这和信封上的那串数码一样,都是留给我的线索。”

“那数码代表的是建筑图纸文件,而这个是建筑模型,很明显,这个线索是关于房子。我是不是在说废话?”

“好了,你现在又知道了一个秘密,你的危险也更增加了一重。后悔认识我吧?”

张生笑笑说:“等我被捕了,金钱美女诱惑下,就做叛徒,把你招出来。”

半个小时后,张生已用三维立体扫描仪将小楼的内外结构尽数扫过。那扫描仪接出一个圆圆的小甲壳虫般的“扫描虫”,正是张生那位师兄的发明。小甲壳虫可以伸进小楼模型的门窗,像个小蚂蚁,在小楼内部四处游走,所经过之处,“小虫”就以自身所带光源扫一下,将信息传进扫描仪,进入电脑。

孟思瑶对这个扫描仪乍舌不已,张生说:“这小虫子,是那位师兄受针孔摄像机的启发制作的,已经准备申请专利了。”他坐回桌前,将扫到的一张张平面图拼凑起来,小楼的立体模型显示在了电脑屏幕上。

“原来一幢不大的小楼,竟有这么复杂的结构。”孟思瑶盯着屏幕上纵横交错的线条,叹息着。

“让我一点一点看来,从楼门口开始。这是门口小客厅,往里走,这边是楼梯,再往前,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主客厅。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往左是间客房,往右一点,是卫生间,再往右走,向上几阶楼梯,是你住的那间阁楼样的屋子,”张生移动着鼠标,转动着那个立体结构图,“奇怪,太奇怪了!”

孟思瑶一惊:“怎么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看这里,根据扫描虫收集的情况,你那间屋子的墙上有个大洞,或者说,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截止到今天早上,我那屋子的墙上连一块漆都没掉过,怎么会有个大洞?”

“让我再仔细看看……没错,你的这堵墙,后面是空的。难怪,你看这堵墙,和浴室的这堵墙之间,有段很大的中空,足有两米,我虽然从来没有学过建筑,但也知道这是不可取的,是种败笔,像李伯瑞这样科班出身、实践经验丰富的建筑设计师,不会犯这样明显的错误。”

“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这段空间的存在是李伯瑞特意安排的。”

“什么空间……你是说我的房间和卫生间之间有……夹层?”

“没错,夹层,这正是我在找的词儿!你的房间和卫生间之间的确有间夹层。而且,根据这张图,夹层的入口就是在你那间屋子的墙上。”


25.狰狞之夜

一天下来,对“通江旅舍”爆炸案的侦破仍没有太大的进展。对外,尤其对媒体,这个爆炸事件被称为“事故”,童树不希望打草惊蛇。同时,他开始紧锣密鼓的调查。现场分析下来,有人将取暖用煤炉的出气口部分堵上,又将烟囱的管道衔接部分拉开,导致大量煤气弥散;同时,防空洞的地底有一根年久失修的煤气管道,也被人破坏,在短时间内引起一氧化碳浓度急剧上升,是导致爆炸的主要原因。虽然这两种原因都可能是纯粹的事故,但直觉和对以往案件综合的判断告诉童树,这是一起针对孟思瑶的谋杀案。罪犯很有耐心,组织周密,准备工作十分到位,对“通江旅社”的内外情况都摸得透彻,追究的是作案的高效率。

更激起他斗志的原因是,案犯的作案手段极其残忍,丝毫没有将无辜的生命放在眼里。

为什么是孟思瑶?

一个寻常的上班族,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儿,没有离奇的背景,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如果说一个多月前,朋友间的情劫和谋杀只是欲望膨胀失控的社会“常见病”,最近这两次谋杀企图似乎蕴藏着更复杂的动机。

在狡猾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外在线索的困难中,只有先从能掌握的信息着手,比如,孟思瑶身边的人。

通过和孟思瑶的交流,童树已经基本排除了郭子放和郦秋,那位傻乎乎的博士张生也不是个犯罪的材料。孟思瑶的男友为帮她,被人撞折了肋骨和腿,正在老家养伤,他是口碑如日中天的天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据说那个律师事务所招人的时候,第一条就是要有一尘不染的背景。小伙子曾和孟思瑶一起见过巨款,要变坏,有的是机会,他经过了考验,人又在千里之外,更没有作案的动机。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在江京还有个姨妈?”当童树翻查了大量有关孟思瑶的材料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上午他曾打电话问孟思瑶。

“她好像和我爸妈有仇似的,我们两家一直很少来往,她连我父母的葬礼都没来参加,特别过分。”孟思瑶匆匆结束了谈话,似乎不愿提起她这个姨妈。

也难怪。处不好的亲戚,不如路人。

有和睦的近亲总是好的,只要别像李伯瑞的外甥女那样,不巧踏入不幸。

孟思瑶的历险会不会和李伯瑞一家的沉船事件有关?如果两起都是谋杀,手段上有惊人的类似,都是滥杀无辜,却布置得万无一失,制造事故的假象。

如果真有人存心想害孟思瑶,一旦知道了她死里逃生,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目前虽是指派了两名干警保护,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要尽快破案。

可是,江京的社会治安面临着日益严峻的考验,自己身为刑警大队的主力干将,要插手许多各式各样的案件,有时候真觉得分身乏术。

童树打开了对讲机,呼着守在小楼外警车里孟思瑶的“保镖”:“小金,你们那边怎么样?”

“童队长,迄今为止风平浪静,连狗都没有过来一只。”

“你们轮流睡一下吧,辛苦了!”童树知道当保镖的任务是如何的枯燥而责任重大,又嘱咐道:“别忘了,有可疑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就在这时,旁边的电话响了起来。

接线员接进了一个报警电话,一名警员接过,听了以后立刻说:“童队长,是一个关于那批杜冷丁的线索。”

杜冷丁流失案是目前市里很重视的一起集武装走私、偷窃、抢劫、凶杀为一体的大案,犯罪分子掌握了大量有成瘾性的镇痛药杜冷丁,利用民间杜冷丁瘾君子的颇具规模,悄悄地流入地下市场,大发暴利。

“什么线索?”

“仓库之一。”

“储存杜冷丁的仓库?记下地址,立刻查清是谁打的电话,目前队里在岗但没有任务的同志,全部出发。”

“两位保镖呢?”有点玩笑式的问法,指的是今晚在小楼外守护孟思瑶的两位警员。

“他们例外,坚守岗位。”

小楼外,负责跟踪保护工作的小金又接到童树打来的对讲电话:“小金,听到回话。”

小金打了个哈欠:“听见了。”

“你们那里没事儿吧?”

小杨凑上前说:“有进展了,走过两只野猫。”

“少来这套,我可告诉你们……”

一声轰响传来,对讲电话机似乎要被震碎。

两人都惊讶地盯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爆炸!”

刚才通过车中的警用无线电,两人已经得知有大量的警力赶往清安江码头去“围剿”杜冷丁,难道有人胆大包天,竟然向警方开火!

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对讲电话机里嘈杂不堪,不久,无线电里有人叫道:“306号发生爆炸,有伤亡,初步判断,人为,注意封锁清安江码头三面街道,亟需援助。”

306号车,正是童树常用的警车!

“童队长怎么样了!”两人同声对着对讲机大叫,希望有人能听见。

“小金吗?童队长……没有了。有人以提供‘杜冷丁案’的线索为名,把童队长引进一个废弃的仓库……”

两个人的鼻子立刻酸了,眼中潮湿一片,他们又互视一眼,都是一个心思:没有商量的必要,赶往清安江码头,参与封锁围追。

警车开出了宁静的绿坞世家。夜更加狰狞。


26.错杀

孟思瑶轻轻地敲着那堵墙。笃笃声在静夜里听来,竟让她有些心悸。

好久没有这样,在深夜无法入睡。当然,“好久”是相对的,其实不过几个星期。

她寻找墙壁间夹层的事,除了张生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觉得身边的朋友,因为她,已经承担了太多,钟霖润被撞,姚素云被破门,以及前两天张生和田川险些和她一起遇难,田川更是失去了他的所有珍爱和本就寥寥无几的家当。这些都印证了那句在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台词,“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好”,或者,“你知道得太多了”。

虽然需要他们的帮助,但尽量不要再让他们成为厄运的目标。

同时,她有种预感,如果夹层存在,无论里面藏着什么,都将至关重要,也许正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虽然身边的人都值得信任,但该不该让他们知道呢?

所以,她只是和常婉换了房间睡觉,让常婉睡在楼下钟霖润的房间。这样,她可以专心研究那面墙。

但她几乎敲遍了每寸墙面,看遍了每寸墙面,仍是没感觉到哪处可以做突破口,更让她不解的,是敲击发出的笃笃声保持高度的相近,不是说如果墙后有空间,敲击之下发出的声音会与众不同吗?不是应该有“嗡嗡”的中空感?

她甚至伏下身,将地板和墙的交线也一点点看过。

她又想到,根据模型的内部构造图,夹层是在自己这面墙和卫生间的一面墙之间,也许通往夹层的口在卫生间。她在卫生间轻轻敲了一阵,生怕惊醒郦秋。又将那面墙的壁纸撕去,仍是没有看出任何可疑之处。

明天郦秋问起壁纸,只好说是小猫Linda咬坏了,索性都撕下来,准备重贴。

几个钟头过去,她觉得已经竭尽全力,能想到的都做了,失望地躺倒在床。

也许明天早点下班,问公司后勤服务组的那个小伙子借一下强力电钻,并用长钉子,在墙上钻几个窟窿。

这时,手机铃突然响了。

孟思瑶翻身而起,心跳陡然加快,什么人,在这样的深夜给自己打电话?

来电显示,是个从未见过的号码。

“喂……”

对方急切的话语竟将她短短的招呼冲断:“小孟,是我……顾真。”

“顾老师,您在哪儿……”

“我的时间不多,要快说,”顾真上气不接下气,“我在武夷山下的华西镇……我不该去了那个怪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我很危险,也不知道能不能离开这里……”

忽然,他的嘴似乎被蒙住了,电话里传来一阵呜呜声,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顾老师!顾老师!”孟思瑶又叫了两声,电话被挂断了。

寒风吹入微启的窗,孟思瑶手足冰冷。

我该怎么办?

她立刻连通了武夷山市的报警台,告诉接线员华西镇可能会有恶性案件。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她能得到的唯一消息也不过是刑警将立刻出发。

又是一个在帮助她的人,挣扎在危险的陷阱中。

一夜的怔忡。

清晨,孟思瑶被闹钟叫醒。闹钟的铃声急,她的心跳更急。

顾真怎样了?

她又打电话到武夷山市的报警台,辗转了一番,才找到了夜里值班的警察,警察说他们接到电话后就去了华西镇,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华西镇上有两家小旅社,里面也没有顾真的记录。孟思瑶接到的那个电话号码,正是顾真的手机。如果需要继续调查顾真的情况,则要和福州警方联系。

孟思瑶放下电话,发了阵呆,一时有些惘然,不知该怎样继续。

不耐烦的敲门声响起,接着是郭子放不耐烦的叫声:“我说你们两位女士,可真够能赖床的,快,该上班了。”

他没说错。

孟思瑶应了一声,开始盥洗。郭子放一边下楼一边说:“今天咱们要格外小心了,两位保镖可能接受了别的任务,半夜开走了,我们得互相照应。”

孟思瑶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郭子放尖细的声音又在钟霖润的房间门口叫了一阵,在唤醒“司机”常婉。片刻后,他又走上楼说:“瑶瑶,常婉不应门,估计是存心气我。你去叫她吧。”

孟思瑶一边叫:“有那么急吗?”一边匆匆下楼,走到钟霖润的房间门口,叫道:“婉儿,你昨晚睡得还好吗?”里面没人应声。小猫Linda扬起小爪子,嘴里“喵呜喵呜”地叫,似乎也在帮孟思瑶叫门。

郭子放说:“有点儿奇怪,我一早起来,这小猫就在霖润这房门口转悠、叫唤。”

孟思瑶猛力地拍门:“婉儿,你没事儿吧!能不能开一下门?”

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郭子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跑到客厅门口,大叫一声:“坏了!”又跑回孟思瑶身边,叫了两声“常婉”,又说:“那个安全警报系统被人破坏了。”

孟思瑶的心猛地一沉:“我们把门撞开!”

血,一地的血。

一个韶华之龄的少女,初看,似乎仍在甜美的梦中,但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匕首。

孟思瑶本以为经过这许多磨难后,自己已经坚强了许多,但她看到那一地的血,那沉默的尸体,还是禁不住放声大哭,摇摇欲坠,还是闻声赶来的郦秋扶住了她,相拥而泣。

郭子放也如同入定了一般,半仰着头,嘴巴半张着。

孟思瑶使出所有的勇气,止住了哭泣,睁开了双眼,顺着郭子放的目光望去,随即又无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定又是在做恶梦。

这一切,只有在最可怕的恶梦里,才会出现。

只见原本空白的一面墙上,有四个暗红的大字

伤心至死

仿佛是用血写就。

或者,真的就是用血写就的。

死者的血。婉儿的血。

郭子放也终于定下了些心神,正准备去拿钟霖润房间里的电话,但想起保护现场的重要,便转身往厅里跑。孟思瑶的眼泪虽然还在往下淌,但还是想着叫道:“不要打110,我这里有童树的电话号码,直接找他会更快些。”

她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拨了童树的手机。

没有人接。

录音提示,可以选择转接在岗的其他警官。

虽然只认识童树,孟思瑶相信其他警官一定也知道自己这个重点保护对象。电话转接了过去,一个男声应了电话:“刑警大队二分队。”

“我叫孟思瑶,想找童树队长,报个案。”

“报案?哦,你就是孟思瑶……今后,你……”接电话的警官声音有些哑,“你不能再给童队长打电话了。他……他昨晚被犯罪分子暗算,他坐的警车发生爆炸,他当场受了重伤,抢救无效……牺牲了。”

孟思瑶的头一阵猛烈的晕眩。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如此巧合,如此惨烈。

为了什么?

“你说报案,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们全大队都动员起来了,正在努力查找凶手……因为牵扯到一个很大规模的案子,也就是最近报上经常提到的‘杜冷丁案’,连给你做保镖的两位同志也自告奋勇加入了侦破工作中,所以……”

“我不是来要保镖的,这里……也有了谋杀案。”孟思瑶合上手机,颓然倒地。

法医的现场初步鉴定,匕首以大力刺入心脏,而且准确地切断了主动脉口,这是为什么会有血流满地。墙上“伤心至死”四个字,的确是以血书写,仅凭血型看,很可能就是常婉身体流出的血。

提供安全警报系统和录像监视系统的公司技术人员也被叫到现场,他惊异地发现,整个系统都被人做了手脚:闯入者先是以这个小楼的身份,用特殊的仪器将虚拟的信号接入安全公司的电脑控制系统,这样,安全公司这边就一直以为那虚拟的信号,就是小楼实际的安全信号;闯入者随后将小楼内的安全警报系统彻底切断,进楼后,又重新对系统进行编程调整,这样,郭子放在临睡前虽然还是以原来的密码“反锁”楼门,其实已经完全失效。至于录像监视系统,来人进门前,就释放烟雾将镜头模糊,然后索性卸下了暗藏的镜头,因此录像带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杀人者显然经验老到,开锁都没有留下过多破坏的痕迹,还是同样有经验的勘察警员证实了开锁工具的使用。他显然从前门进入,杀害了常婉后,同样从前门退出,没有留下任何鞋印和指纹。

“知道死者生前和什么人有争执吗?”

孟思瑶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什么人会有杀害常婉的动机?我知道这一切的动机——要杀的其实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

“过去那些天,一直是我住在这间屋子里……是我……连累了婉儿。”孟思瑶再也控制不住,哭得险些昏了过去。

真的想让我“伤心至死”吗?你的目的完完全全达到了。

“狼牙山五壮士”,已经去了四个,大学以来四个和她最亲密的朋友,一个一个去了。为什么单单留下我?无论这次是谁下的手,无论是谁安排的“伤心至死”这个诅咒,你的真实目的是不是要将我埋葬?

我是个不祥的人。

这个念头又陡然升起,长久地盘旋在她的脑海中。

身边的人,几乎都为自己吃过苦,更有人,直接的、间接的,因为自己而奔赴天堂或地狱。

也许自己的存在,就是个最大的错误。

是的,自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外面忽然一阵喧嚷,似乎是警察在拦阻什么人,一个浑厚而高亢的声音叫着:“我是这里的住户,为什么不能进来!”

一个她魂牵梦萦的声音。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警察,随时准备逼他就范。

“霖润!”孟思瑶脸上兀自泪水潸然,扑上前抱紧了钟霖润。许久,两人都没有动一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喑哑了,都消失了。孟思瑶的泪流得更猛了,惊惧、伤感、思念、对爱的满足。

“告诉我,我是不是个不祥的人,会连累别人的人,扫帚星?这是不是个弱智的问题?可是,我真的没有解答。”

“不要胡想。”这是钟霖润所有的回答,让孟思瑶稍稍有些意外。他一向能有理有力地安慰自己,仅仅这四个字,解不开自己心中的疙瘩。更让孟思瑶觉得意外的是,钟霖润的双臂,还有身躯,也在微微颤抖。他的声调里,竟流出一丝无奈。

她熟悉的钟霖润,绝不会被这样的场景惊吓到茫然无助。

“真的,几乎所有的朋友,帮助我的人,都接触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眼下,就还有一个民俗学家,为了帮我解疑,失踪在武夷山脚下。”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该听天由命,调查来调查去,还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也许我现在就应该让我爸妈替我料理后事。”钟霖润长叹一声。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一个永远不会打动她那颗脆弱又勇敢的心的人。

“你的腿……”再怎么说,他为了我,也成了“伤心至死”的下一个目标,也为了我,几乎在一个多月前就失去了生命。

“好多了,不过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那你就不要陪我去了。”孟思瑶有些失望。

“去哪里?”

“武夷山,去找那位民俗学家。他的失踪太离奇,警方无从下手,我虽然没有更多的线索,但不能就这样不闻不问,我要争取把他找回来。何况,我这次准备豁出去了,哪怕有再多的威胁,我也要再找到那个叫陈麒麟的孩子,还要向怪村的人问清楚:‘伤心至死’到底是什么?那雨衣人究竟是谁,或者,和他们有什么渊源?也许,这一趟出行,江京这里,那些要杀我的人,可以松口气,跟我一起旅游一次,在路上杀了我。”孟思瑶看着钟霖润,虽然知道,要他同行是个过分至极的要求,但她想听到哪怕他要一路前行的意愿。

“你疯了?在这个关节上?再去那个危险的地方……我的腿,大概真的不能陪你去了。”钟霖润惊讶地凝视着她的双眼。

孟思瑶更失望了。这个曾让她如沐春风、曾让她仰视的男子,此刻,有点像个受伤的小鹿,敏感而怯懦。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他虽然是自己的恋人,却没有义务陪自己赴汤蹈火,更何况,他在过去两个月里对自己的付出,难道还不够轰轰烈烈?任何一个人,在遭受打击和创痛后,难道不都会将自己包得更严实?

于是她柔声说:“傻瓜,你想去,我还舍不得呢。”

“我希望你也不要去,我总觉得,是徒劳的,只是为自己找风险。”

“可是我真的不能束手待毙,真的不能让那位民俗学家销声匿迹……有时,我在想,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让我突然死去,或许,许多人就不会再遇灾难。所以,我也不要让任何人和我一起去,也许我出了意外,身边人的苦难就可以不再发生。”


27.死村

华西镇上有数十家各式店铺,和往常一样,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生意,正午时分,市面开始稍稍热闹起来。

孟思瑶逐个在旅社、饭馆,甚至杂货店里询问,向店家出示在网上打印下来的顾真的照片,希望他们能回忆起前天半夜,是否听见什么奇特的动静。旅社的人说昨天公安局也有人来问过,得到的答案和孟思瑶的一样,都是不知道。

在跑遍了整个镇子后,疲惫不堪的孟思瑶只好在一间旅社里住下,准备明天一早赶赴怪村。在旅社登记的时候,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柜台后面的大姐笑着打招呼:“睡足了?又准备出发了?”

孟思瑶心头一动,等那年轻人出门了,向老板娘问道:“夜猫子吗?”

“一伙后生,往返旅游区运输土特产的,最近淡季,他们就通宵赌牌,我们这里不让他们吵了别的顾客,他们就在一个窝棚里胡搞,玩一晚,白天睡觉。”

孟思瑶飞跑出去,追上了那个年轻人:“大哥,请问一声,你们……你们昨晚赌牌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打架?”

“打架?我们玩牌的时候,天天都有打架,”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孟思瑶,有些想入非非,“但我这个人很乖的,特别温柔。”

孟思瑶拿出顾真的照片,正色说:“这个人,半夜里打手机给我,说他遇到了危险,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如果你能帮我,也是救一个人的生命。”

那年轻人叹了口气说:“我好像把你给吓到了。我这个人最怕一本正经地说话……让我想想……你要是不怕我把你带到坏地方,就跟我来,我让你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孤儿,十四五岁了,就在这一带流浪,也常到我们打牌的那个窝棚鬼混。今天天没亮的时候,他浑身打着哆嗦进了窝棚,倒头就睡,睡梦中还一个劲儿地打抖,说胡话,尖叫。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说。”

“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孟思瑶问着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那孩子显然对孟思瑶没有一点信任,一直摇头。

“是他吗?”孟思瑶拿出照片。

孩子身子一阵剧震,点点头,说:“吃不准,但有点像。”孟思瑶一再追问下,他才又说:“你给我钱。”

孟思瑶拿出一张百元,说:“我更想救人,你一定要帮我。”

那孩子接过钱,对着阳光,看清了不是假钞,用结结巴巴的普通话说:“我跟上了一个人,本来准备抢他的包,那个人在打手机,幸亏我没有上去,另外一群人没有声音地围过来,把他按倒,绑起来。他们没有打他,只是让他躺在地上,他们倒往后退……”那孩子又如筛糠般地抖起来,显然接下来的事有说不出的恐怖。

陪孟思瑶来的年轻人说:“你讲出来,倒会好过点的。”

过了良久,那孩子才说:“因为天黑,我看不清,只看见那个人在地上翻滚,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最可怕的,是他的叫声——他的嘴里本来是被塞着毛巾的,但肯定是太痛了,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很苦的声音,因为晚上安静,我能听得很清楚。真的,是那种要死死不了,要活却没办法的很苦的声音,我听了,差一点也要昏过去,又不敢动,怕被他们听见,只好缩在树后面,用手指塞住耳朵,但那个声音还是硬钻进来。”他又停了下来,大口喘息。

“他到底死了没有,现在在哪里?”

“那个人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不动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那些人又围拢,抬过一块板,把那个人往板上一放,搭上一块布,抬走了。他们走了很久,我才敢爬出来,到那人刚才翻过的地方看了看,地上有很多血。可是,今天早上我又去看,血已经没有了。那片地好像被翻过,挖去了很多土。”

不留痕迹,以免警方追查。孟思瑶心想。

来晚了,又一个人因为我而丧生。

“你有没有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那些人都是很寻常的样子,天黑,看不清,只不过……他们都穿着长长的雨衣,戴着尖尖的雨帽。”

在那条路上只走到一半,天就擦黑了,孟思瑶则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性。这条她在一个月多前就发誓再也不要走的路,却在她面前延伸向无底的黑暗。旅社都定好了,为什么非要今晚这么急匆匆地上路呢?也许还存了一线希望,顾真还没有死,自己还能及时将他救下来。凭什么呢?就凭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吗?就凭那些奇怪的人已经流露过的凶残吗?那些人如果不是怪村的,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孟思瑶努力不去注意路边的尸骨和石碑,在手电光的引导下前行。

未来,真的和这条林间道一样,不知何时何处才有光明。

和上回来怪村的感觉不一样,她怀揣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不光是因为从大学以来就亲密的好友,“狼牙山五壮士”中除自己以外,唯一剩下的好朋友常婉,惨死在自己的小楼里。

还有钟霖润,养伤回来,如同换了一个人。

也许,自己潜意识里,真的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切说,是厌世。

她的腿又开始发软:这样的想法远比路边的枯骨更可怕。当一个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天地就成了牢笼。

这样的挣扎,为了什么?为了自己吗?去过悬棺洞的,一个一个似乎如约而去,自己凭什么幸免?为了他人吗?父母已逝,好友已逝,恋人已崩溃。

孟思瑶停下脚步,放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心稍稍平静了些,但她还是没有从绝望中走出来。她暗暗拿定了主意,等去了怪村,无论顾真是否还在人世,了却这桩心愿,就再也不用这样疲于奔命了,不用费尽心机地保护自己了,坦然地接受死亡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到达怪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漆黑一片中,孟思瑶反觉得不那么揪心了。顾真凶多吉少,她也没有什么顾忌,顶多,你们就像伤害顾真那样,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现在的感觉已经是如此,那样不过是雪上加霜。

于是,她几乎未加思索,用力拍响了村头那家大门。她记得,住在这家的少女,是陈麒麟的女友,女主人曾对自己充满敌意。

奇怪的是,她将门敲得震天响,门里却没有人应声。

也许,这家人恰好出去了?时近春节,走亲访友?

孟思瑶又走到不远处的另一家敲门,那家门上有两只铜环,她将铜环重重地拍在贴门的铜片上,金属敲击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来格外刺耳,但一样没有人来应门。

就这样敲了五家,没有一点动静。

甚至没有一声狗叫。

恐惧又回到了孟思瑶的身边,这是怎么了?

她用力推去,面前的这扇门开了。

原来这门没有上锁。显然,这里是天底下硕果仅存的“夜不闭户”之乡。

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有人吗?”孟思瑶跨入院门,叫了一声。

静夜里,只有自己的声音。

原来自己的声音也会如此恐怖。

尤其在没有人答应的时候。

打起手电,孟思瑶在院中四下巡视,很普通的一户农家。穿过前院,她又敲了敲房门,还是没有应声。

房门也是一推即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后,才深深后悔。

屋里溢着一阵腐臭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孟思瑶的心跳开始加快,持着电筒的手开始颤抖。

入门是厨房,灶上还有半敞着的一锅粥,不远处的饭桌上还有未尽的饭菜。也许,这就是腐臭的来源。

什么人,出门连饭菜都不收起。

另一张桌上,摊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狗,稚嫩的手笔,但只画了一半,铅笔就在纸边,画画的孩子似乎也匆匆离开。

看上去,像是一家人,因为什么急事,迫不及待地离开。

越往前走,腐臭的味道越重。

终于,在一间卧室模样的屋子里,她看见了一具尸体。

手电掉落在地,孟思瑶惊叫一声。

恐惧没有随着惊叫散去,何况,她知道,恐怕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叫声。

这村子,已经死了。

也许不是尸体。没有血,没有遍体鳞伤,也许只是个熟睡的人,只不过恰好躺在冰冷的地上。

鼓足勇气,孟思瑶将手电捡了起来。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尸体,眼睛兀自睁着,脸皮已经开始腐烂,上面爬着一些蠕虫。

他正是上回救过自己的反叛少年陈麒麟!

他是怎么死的?

伤心至死?

他的家人呢?大人眼里,这个少年再不肖,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甚至,就是因为他的离世,你们才匆匆抛开这个家。

你们要去哪里?

孟思瑶立刻想到路边那些没有埋葬的枯骨。

如出一辙。

她心头一凛,快步跑出了这个家院,又来到村头陈麒麟的女友家。大门也没有上锁,她用力推开,径直跑进屋中。

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假设是错的,不符合逻辑的。但她还是看见了女孩的尸体,青春花季的逝去。

这里发生了什么?

孟思瑶又跑了几家,家家都是空屋空院,都有着急匆匆离开的痕迹。尸体并非每家都有,但她总共看见了五具。每见一个生命的凋亡,她的心就更沉更重。

这是个莫大的错误,至今还没有看见顾真的影子,此行会一无所获,得来的只是一个恨不得早些醒来的梦。

这是一个真正死去的村子,这里只有死人,连我在内。

如果我也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切烦恼都会了去,那些爱我的人、千方百计想杀我的人,也都会再无牵挂。

想杀我的人呢?这里没有保镖,没有神奇的潜逃之路,我根本就不会逃跑。

她又来到陈麒麟的尸体边,从床上拿过一条被单,为他盖上。想起他坏坏笑的样子,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哭了很久,渐渐有了想找人倾诉的冲动,也许,该去找一下游书亮,前些天千头万绪,已经爽过一次约。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她的心陡然一紧。

怪村里虽然静得太可怕,也如死去一般,但此时,她还是宁愿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走到窗边,外面也还是一片沉寂。

也许,该离开这里了。

她正往外走,眼前忽然一亮。

是火光,熊熊的烈火在刹那间裹住了这座小房。

呛人的烟味里,还夹着一股汽油味。有人蓄意让自己实现了却此生的心愿。这一切,仿佛是从她常做的恶梦里拷贝出来,独守的小屋,燃烧的烈火,也许,这就是宿命呢。

但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做最后的抗争。

从前门走,要穿过骤起的火海,她没有把握。更何况,火海外的黑暗中,一定也藏有危险。她立刻跑回放着陈麒麟尸体的那间小屋,想从窗口跳出。

窗外也是一片火光。

还有一个人影!

孟思瑶惊叫一声,只见那个人影从火光中冲入,爬过窗子,跳下来时,摔倒在地上。

她正准备用电筒去砸来人,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叫:“瑶瑶,是我!”

这不可能是真的。

来的是钟霖润,那个她认为已经向命运挥舞白旗的钟霖润。

此时,她才深深感觉到,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要。

“你怎么来了?”

“等会儿再说,先出去要紧!”钟霖润叫着,爬起身,扶住孟思瑶,叫道:“我的腿不方便,只好使唤你了,这家有水管没有?”

“我到厨房去看看!”孟思瑶叫着。

“快,把你的外套用水打湿,把水管打开,打到最大,我们从后院爬墙过去,墙角就有条排废水的小沟,会好一些!”

孟思瑶飞快地跑到厨房,将水管拧开,水放到最大,探身打湿了衣衫,又顺手接了一盆水,端去泼在了钟霖润的身上。

两人还是从窗子里爬出,穿过火海,又爬过后院的土墙,这时,两人的头发和衣袖裤脚已经沾了火,过土墙后在沟里滚过,总算平息了余火。

钟霖润连声催孟思瑶赶快上路,两人互相扶持,踉跄着向村外走。孟思瑶这才发现,整个村子,所有的房舍,都浸在一片火海中。

她紧紧挽着钟霖润,泪水无尽地流,仿佛要浇灭这蔓延数里的大火。

至少,她觉得安全,终于有种力量,让她不再害怕,让她期待美好,那就是爱情。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受苦的。”

“嘴硬,我就知道你对我失望极了,肚子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我没用。”

“我哪里会这么刻薄,你的伤没完全好,提前赶回江京,我已经很感动了。”

“答应我,别一个人乱跑了,让我牵肠挂肚。”

“好,我听话,这次有了教训,除了惊吓、尸体,什么都没得到。”


28.曲径通幽

游书亮静静地听完孟思瑶的诉说,微微闭上了眼:这个女孩子所经历的,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尤其“通江旅社”爆炸案、昭阳湖边活埋案和绿坞世家的入室杀人案,都是震惊江京的大案,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听孟思瑶亲口说出,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娇柔的女孩,竟是所有这些大案的主要当事人和潜在的受害者。

“游大夫,我特别想得到您的帮助,尤其是我常常觉得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总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要不是还有那么多的疑问没有解开,要不是还有爱自己的人,我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知道这是非常不健康的想法,您说该怎么办?”

游书亮暗暗心惊:孟思瑶的心理问题看来远比自己想象得复杂,好在这是个聪明理智的姑娘,能够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自从开始为孟思瑶治疗后,他在病历上将她的所有经历列了个提纲,觉得她的遭遇可谓扑朔迷离,很可能成为她心理或精神问题的主要原因。要想帮助她解决心理问题,或许只能先从帮助她解决身边这些疑惑着手。

“你身边的人,也许真的遭遇了不幸,但你早就知道,始作俑者不是你,针对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对不对?”

“这就是我最怕的,总感觉所有这一切,针对的都是我一个人,别人的死,都是被我连累的。比方说,这些天陪我的那个好朋友,睡梦里被杀,恰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换了床,她其实是替我而死。”孟思瑶又开始抽泣。

“哦?这么说来,这是一起明显的谋杀,警方的结论呢,为什么没有可能是这个女孩自己的仇人呢?或者说,目标不是你呢?”

“罪犯处心积虑,破坏了楼外安全监视系统,而且同一个夜里,负责处理和我相关的案子的警官被暗算,一直保护我的两个警察被调开,加上前一阵我经历了好几次危险,警方也认为是针对我的。唯一奇怪的,是他们说法医们在意见上有些不一致,有人认为那女孩就是被刺死的,但有个奇谈怪论说她很有可能在谋杀发生前已经死亡,好像是某种病理性的猝死,可惜我听不懂那些医学专业的话。”

会有这样的事?游书亮在脑中将孟思瑶向他诉说过的种种经历理了一下,她的那些朋友,车祸身亡、“疯狂发作”导致大理翻车事件、谋杀或病理性猝死、和警察争斗时失手……如果将这些事件重新“命名”一下,是不是每个都是“猝死”二字?

也许,这一切都不是如表象看到的那么简单,或者说,用“伤心至死”四个字就能概括。

帮助这个女孩最好的办法,看来并非是坐在这里和她清谈——她比谁都聪明,对寻常的道理无所不知,更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帮助她将生命中的那些沉重负担一一卸去。

他坚信了这个想法,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我有个想法……我会设法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江医的一位病理解剖学教授联系,他最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猝死的课题……我们会设法说服警方,为那女孩子做一下病理尸检,我甚至想,警方也会和他联系呢,他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定能澄清一下那女孩子的死因。”

孟思瑶从医院出来,没有再去上班——她已经事先请了全天的假。她回到家,发现钟霖润又不在楼里。这个工作狂,他腿伤还没有痊愈,又开始去上班,因为卧室里刚出过杀人命案,他也不大愿意睡在其中,因此暂时住在他同事的公寓里,走路就能到天华律师事务所。虽然在怪村,他突然出现,陪着自己赴汤蹈火,但回到江京后,孟思瑶仍是觉得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沟,也许还不是鸿沟那样无法逾越,但至少是个隔阂。至于具体的原因,她说不上来,也许是彼此的态度,也许是自己的经历越来越诡秘,而不愿和他分享,先入为主地生了莫须有的嫌隙。

比如那个夹层的事,至今为止,还是只有自己和张生知道。

偏偏自己蠢笨,怎么也找不到夹层的入口。

郭子放和郦秋都在上班,她又敲了一阵墙,徒劳无功,便走出小屋,在空荡荡的小楼里上下走着。

小猫Linda在她脚下,前前后后地跟着。

Linda,整个楼里就剩我们俩了。

她逗了会儿猫,忽然想到,不是说猫有探测洞穴的天性吗?Linda,你要是真的能听懂我说话就好了,能帮我找到一个夹层吗?可是你这个小野妹子,整天就想着往外面跑,找猫帅哥,即便在家里,也不肯呆在我的小房间里,听郦秋姐说,你最喜欢的就是往地下室跑……

她的心头一动,Linda为什么总爱往地下室跑?那里没有吃喝,也从来没有闹过老鼠。郦秋到地下室,是去看郦楚的遗画,怀念亲人,你去干什么?

也许,我也该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Linda。

于是她往地下室走去。Linda大概看出了主人的意图,得意地一马当先,转眼就钻进了地下室。

打开电灯,孟思瑶环视着这间自己很少进入的地下室——因为自从入住这座小楼,她一直被幽闭恐惧症困扰,自然会尽量避免进入类似地下室这样压抑的空间。里面没什么变化,郦楚画的那些油画依旧在,纤尘不染,一定是郦秋经常下来擦拭。地上也很干净,没有一点猫食或玩具的迹象。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整天下来干什么?”孟思瑶不解地问,仿佛Linda会给她个满意的答案。

Linda没有理睬她,跑到一面墙上微微凸起的一个大铁盒子前,“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孟思瑶听郭子放介绍过,这个嵌在墙上的铁盒子里,是整个小楼的电话、闭路电视、以及安全系统等等的枢纽,里面一块板上,布满了各式开关,自己看一眼就会晕过去。

“傻丫头,这里会有什么呀?想吃电线吗?”孟思瑶拉开了铁盒子贴墙的盖板,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开关直摇头。唯一比较亲切的是一个长条的液晶表盘,下面一排极小的数字和字母按钮,有点像计算器。

奇怪的是,盖板一打开,Linda叫得更疯狂了,一个劲儿地向上跳,激动不已。

为什么?

孟思瑶心头又是一动,轻轻敲了下铁盒子上面的墙,入耳的不是乏味的“笃笃”声,而是“冬冬”声!

这铁盒子后面是空的!

她随即哑然失笑,这么多线路自小楼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到这下面,当然要有一定的空间,才能并入这个铁匣子的枢纽。所以这里有空间,有“夹层”,完全是建筑用空间,不足为奇。

但她随即想到,这铁匣子后面的建筑用空间,如果一直向上延,延至二楼,似乎正是在卫生间和自己那小屋之间。也就是说,如果这铁匣子后面的空间一直向上延,就会形成卫生间和自己那小屋之间的夹层。

要设法进入那建筑空间!

盖房子安装时,一定能将铁匣子打开,和各类线路相连。仔细看时,铁匣边果然是以大头螺丝钉连在墙上。

不妨看看铁匣后墙内的风景。

孟思瑶取来了电动工具和电筒,将螺丝钉卸下,果然,推开了铁匣。半人高的一个洞,足够一个人猫腰进出。孟思瑶钻了进去,小猫Linda早已等不及,也跟着跳到“夹层”之间。

原来这就是Linda这些天来向往的世外桃源。

打开电筒,向四周照去,这里和她想像的没什么不同,数十根各类电线连在铁匣上,一路沿着墙壁向上,然后四散分开。唯一让她略感意外的,是这里很宽敞。但没有任何异常的物事,只有一些支撑结构的木架子。这段空间并非无止境地延伸上去,而是在一楼附近就被整片整片的木板封了顶。

Linda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她找到了什么?

孟思瑶顺着Linda的叫声照了过去,身体一震。

只见小猫Linda的嘴里,叼着一小袋东西,仔细看去,竟是一袋鱼片干。

终于明白Linda为什么对这里情有独钟。

但这里,怎么会有鱼片干?

难道,这里有人迹?

孟思瑶越想越觉得害怕,恐惧感一浪接一浪地袭来,她甚至开始有些呼吸困难,心狂跳。

离开这里!

她知道,自己对幽闭环境的恐惧又发作了。

孟思瑶艰难地爬回地下室,才稍稍觉得好受些。

鱼片干从何而来?

她不甘心,深吸几口气后,又爬进那建筑夹层,在里面细细照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去年年底新版的《房屋建筑图解·别墅篇》属于参考书,目前还没有开架,好在有姚素云这个“内线”,孟思瑶坐在市图书馆里,逐页翻阅,越看越觉得蹊跷。

铁匣子后面墙里的空间,按照绝大多数图解所示,都相当狭窄,而且这些空间应该贯穿至楼顶,以供住户灵活安排线路,几乎没有人用平平的木板将整个空间拦腰封住。

当然,建筑设计一定也是形式多变,也许,这正是李伯瑞的独特风格。

同样,或许这正是对真正夹层的掩饰。可是,水晶球里的模型虽然明确标出了二楼的夹层,从敲墙的感觉来说却是实心的,也没有在卫生间或者我的房间里找到入口啊?或许,入口根本就不在二楼。

那会在哪里?

答案是不是在另一张图纸里,就是那个信封上的数码所代表的建筑设计图纸。可是袁荃啊袁荃,这么好的一条线索,我偏偏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那么一个文件。

入夜,孟思瑶估计同楼的人都已入睡,又走到了地下室。

她带上了一应工具,再次打开铁匣的后板,进了建筑夹层。她打着手电,又将里面的结构看了一遍,虽然和她在《房屋建筑图解》一书里看到的内部结构完全不一样,但不知究竟。

她失望地准备回地下室,走之前,又用电筒照着,在地上细细看了一遍,虽然明知徒劳,因为昨天已经看得很仔细了。

而再看一遍,却真的又有了发现。

夹层正中的水泥地面上,有片长方的浅浅的凹坑,宽约一米,长约两米,浅得毫无深度,不会让人绊跤,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也许只是施工时水泥铺得不好。

不大像,当时租房时,自己一眼看中这座小楼,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房屋的精心建筑,里里外外,每个细节都被处理得毫无瑕疵。后来才明白就里,建筑师一定亲自监工,才盖了这么完美的一座小楼。

所以很难相信,这块不平的水泥正巧是白璧微瑕。

即便真是铺水泥时的疏忽,为何正巧是个端端正正的长方形?感觉像是水泥未干时有个长方形的巨篮印在了水泥上。

也许这是有意留的浅坑,为的是……

她忽然将电筒向上照去,果然,封顶的木板中,正中的一块,底端的面积似乎正和这个浅坑的大小吻合。

这其中,显然有联系。

许多想法在她脑中飞转,她静下心来,认真想过一遍:封顶的木板,那正中的一块,如果是个竖立的长方体,一块长条的方木,一直向上延伸,到二楼,正好会充塞公用卫生间和她屋子当中的那段空间——如果真像模型显示的那样,两个房间之间的确存在夹层的话。

换言之,会不会那段并不存在的夹层,平时正是由这块长条方木填充着,所以自己“探测”不到,需要启动什么机关,方木降下来,夹层才会显示出来。

这个想法是不是太玄?

自从在拾夕洞见识过了悬棺升降的机关,又亲手把玩过水晶球里精工细雕的小楼模型,孟思瑶认为“巧夺天工”在任何时代都不是神话。

何况,这似乎并不难做到,只要有个控制升降的开关。

她又打着电筒向上望去,大多数的线路由墙壁和木板封顶之间不大的空隙向上穿出,但仍有十余条线路从木顶的中央区域穿过,其中的三条较粗的电线接到铁匣子里枢纽板上那个液晶表盘的附近。

这个液晶表盘是派什么用的?

以前一直以为是和安全系统有关的,但也从来没有看见“负责安全”的郭子放到地下室来摆弄过这个表盘。

那些数字和字母又是干什么用的?

她又看了看那长条形的液晶显示,揿了表盘上的“ON”(开),和计算器一样,一个“0”开始闪烁。

她随手揿了几个字符,然后揿了回车键,液晶显示屏上出现的是“ERROR”(错误)。这样瞎撞,永远不会有结果。她仔细找了找,发现这个液晶显示的边框上印着“ACTON”的字样。

跑回自己的小屋,打开电脑上网,她搜索了ACTON,原来这是美国出产的一种仪器操作界面工具的商标。用户可以自己定义操作码,输入操作码后,可以引发仪器或机械的操作。

难道这就是机关?

她又跑到地下室,盯着那液晶显示屏出了会儿神。

操作码是什么?

她心头一动,揿了以下一串数码:LW586136697400C。

这正是袁荃临终前留给孟思瑶那个信封上的数码。

根据田川的分析,这很可能是一种建筑设计软件“罗浮工厂”自动生成的文件名。她和张生讨论过,说不定正是这座小楼的设计图纸在电脑里的文件名。

袁荃留给自己这串数码,应该无法指望自己找到任何建筑设计图纸的文件,只有做为这个表盘的操作码,才是最直接的用途。

这是个经过深思后大胆的尝试。

耳中,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嗡嗡”声,有些像一群蜜蜂涌出窝时发出的噪音,她又钻到铁匣子后的建筑夹层里,果然看见一块巨型方木,缓缓降下。

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这时去敲楼上屋里那面墙,一定会有空穴之声。

“咚咚”,这是现在敲墙时发出的声音,夹层就在墙后,近在咫尺。可是,怎么进去?

雪白的墙上,没有一点突破口。

她又沿着墙一点点推,试图在墙上推出一个门来。

不可能,怎么就“没门儿”呢?难道那三维扫描仪扫出来的图纸是错的?

她又在电脑上仔细看张生为她做的那张小楼结构的合成图,墙上分明有个缺口。她同时发现,图上的墙,不但有缺口,还有许多横竖相交的直线,这些都是什么?她又看了郦秋所租房间的结构图,不由轻轻“呀”了一声。

同样有横竖相交直线的平面,却是在地板的位置,这就说得通了,那些直线,正是代表了地板上木板拼凑间形成的纹路!

由于立体扫描仪所带的那个小“甲壳虫”在扫描小楼内部结构时,是一个平面一个平面扫过来,所以如何拼成一个房间,还需要根据房屋外部结构和一些猜测来安排,张生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将地板当作墙壁,一面墙壁当成了地板,因为两者面积相近,所以这个错误一直没被发现。

这么说来,地板上应该有个缺口或凹陷。

或者说,地板下应该有个入口。

根据图上的位置,缺口似乎正在床底。孟思瑶钻到了床下,用手电照着地板,希望能发现些什么。孟思瑶知道木板之间是以胶水粘连,索性又拿过小刀,开始将地板拆开。

一切都是按照电脑里那张图来估计的。

一块、两块、三块……这些木板就这样轻易地被撬了起来,下面也没有粘胶水,这已算是异常。木条下又是一块硕大的木板。

将那块硕大木板上面覆盖的那层硬木地板尽数移开,便现出了木板嵌在木质基座上的边框。孟思瑶用刀又将那大块木板撬起。

下面的空间正好可容一个人猫腰蹲下。

原来这就是通往夹层的途径。

孟思瑶的心跳又明显加快,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29.碎心

孟思瑶的不期而至让游书亮阵阵心惊,尤其她的神色,异乎寻常地阴晦。

“小孟?你怎么了,身体上没有什么问题吧?”好在下一个病人要午饭后才来,可以和她聊上几句。

“还好,这两天我没有休息好。”

“又有恶梦吗?”

“比恶梦还糟……我的意思是,失眠了。主要是想到我那个朋友的死,还是放不下……不知道您那位在江医的朋友是否得到了尸体解剖的机会?上次我那已故朋友的父母向我问起过这件事,问是不是要答应那位老师。看来好像有些进展了?”

游书亮说:“是的,我听说警方和受害者家属都同意到江医进一步验尸,我那位朋友,章云昆教授,应该已经检查过尸体了。我可以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他说着,拿起了电话。

孟思瑶已经知道游书亮的这位朋友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解剖学副教授章云昆,很敬业的一位中青年学者。

“小游,我正要找你呢!你的那位病人呢?就是这名死者的朋友小孟,能尽快联系到她吗?”电话里,章云昆未等游书亮开口,抢先问道。

“哦?这真是巧了。小孟就在我这里,她也正要问你解剖检查的结果。”

“好,务必请她来一下,越快越好!”

江医解剖学教研组的办公室坐落在一幢很古老的欧式建筑里,虽然五年前进行过大规模的装修和部分重建,仍保持了上世纪早期的建筑特色。孟思瑶走到解剖楼前,就感觉到阵阵寒意,心想,医学生们不知怎么过人体解剖这一关的;这些教师整天和尸体标本为伍,更是匪夷所思。

从楼南一架露天的楼梯走上二楼,孟思瑶沿着昏暗的走廊摸到了章云昆的办公室。

“章老师。”

办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人,头发梳得整齐有致,一副大大的眼镜,面带微笑:“是小孟吧。”

“游大夫还有病人要看,可能要晚些才能来。”

“没关系,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别怪我多管闲事,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最近有没有去检查一下身体?”

“哟,游大夫也这么说来着,我最近休息得不好。”

“没有别的什么不舒服吗……比如说,有没有气短、出虚汗、心慌、或者胸痛什么的。”

孟思瑶想了想说:“也许游大夫已经和你谈过我的情况,我最近总是受到惊吓,整天提心吊胆的,害怕起来,心跳就忽快忽慢的,不知道是不是问题。”

“所以要去看一下医生,做一下检查,我没有资格发言。至于游大夫,没有告诉我你的任何情况,他的嘴特别严,对我这个好朋友也守口如瓶。当然,这是他做为一个优秀的精神病专家的好品质,任何情况下都要对病人的病情保密。这次叫你来,正是要问你一些问题,帮助我分析你那个朋友的死因。”

“您尽管问吧……您目前有什么发现呢?”孟思瑶反而先问了起来。

“照理说,解剖的结果我只能告诉公安局以及她的父母,但我听小游说,这里还牵扯到你的生命安全,所以对你也就不回避了。公安局的不同法医之间有分歧,分歧在于她究竟是死于刀伤,还是心脏的病变。”

“这么说,她心脏的确有问题?”

“不光是有问题……是致命的心脏疾病。我在解剖中证实了法医的诊断——她的心脏明显变大,而且心脏比寻常人重了许多,摸上去松软、缺乏弹性,这些都说明她的心脏有严重的炎症、积水或纤维化反应,尤其左心室。所以,我从解剖学的角度分析,她很可能是由重症心肌炎导致的猝死。这类猝死,可以是严重或长期的心肌炎引起心功能衰竭导致,更多的是房室传导阻滞直接引起的猝死。换句话说,最可能是突发的心律不齐导致猝死。因为仅从局部解剖不能下这个定论,我已经在心脏各处取了样,进行更进一步的病理检查。另外,我还找到了她近期的病历,她曾在不久前做过心电图,显示有明显的早搏,当时的诊断也是‘疑似心肌炎’。”

“能看出她是怎么会得了心肌炎吗?”孟思瑶大致听懂了结论——常婉是因为心肌炎,导致心律不齐,引起猝死。

“这需要更多的检查,因为刚开始进行分析,还有很多实验步骤可以帮助我们认清心肌炎的病因,比如说,究竟是病毒性的,还是风湿性的,甚至有可能是药物性的。这也是请你来的主要原因。你看看这张图片……其实就是她的心脏,我有真实的照片,但怕你看到血淋淋的心脏受不了,所以就粗略地画了一下,看出了什么?”

孟思瑶看着这幅用铅笔素描的图形,阵阵心寒。

是一颗心脏,四分五裂!

“怎么……难道……”

“也许为了让你看明白,这张图稍许夸张了些,但你那位朋友的心脏就是出现了分裂!”

“这怎么可能!”

“是心肌的损伤造成的,心肌是心脏主要的组织结构,也是心跳的主要动力来源。心肌炎常常会损伤心肌组织,但如果病的程度轻,是可逆的,也就是说,在休养和治疗一段时间后,能够基本恢复如常。而在不长的时间内心肌坏损成这样,却是很少发生。”

孟思瑶心头一动,手足发冷:“您怎么能看出时间不长?”

“看,是看不出来的。是我的推测。如果是长期的、慢性的心肌损伤,你这位朋友早就会有征兆。不会到几个星期前才出现不适的反应,去检查心电图。我的感觉,无论是什么导致的心肌炎,这都是一种罕见的疾病,也就是说,病发时,短期内就会造成严重的心肌整体受损,因此突发心律不齐或心功能衰竭都不奇怪。”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了,去年夏天,我们去过一个很不好的地方……”

“武夷山的一个处女景区?”

“原来您知道,看来游大夫还是和您提起过我的一些事。”

章云昆心想:好敏感的一个女孩子。又说:“不是的,小游真的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医生……这样吧,我把我知道的和猜测的先告诉你,然后有些问题问你,请你补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前一阵发生在江医的‘新405谋杀案’?”

孟思瑶点点头:“我知道,江医的几个大学生也去了那个处女景区,他们都死了。”

“他们的死因,表面看都是意外事故,虽然有些离奇,但都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怀疑,被车撞、医疗事故、游泳溺水事故,等等。但在两到三个月之间如此频繁地发生,还是引起了校方的重视。我对最后那名死者的尸体进行了解剖,第一次发现了破裂的心脏。可惜,前面几位死者的尸体都已经被火葬,我无法印证猜测。即便最后这位死者,尸体搁置的时间也相对久了些。本来希望通过病毒分离和荧光抗体的检测技术来确证病毒性心肌炎,可惜也没有成功,有专家认为是尸体久置的结果,这成为另外一个疑点。现在有了你朋友的尸体,或许可以帮我解开这个谜。

“在给那位女大学生尸检时,我还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体征,无独有偶,这个特殊体征也出现在了你这位朋友的尸体上……这是我请你来的最主要原因。”

“是什么?”孟思瑶心想,他为什么不把话痛痛快快一口气说出来?

章云昆胸部在微微起伏,似乎说累了,在大口地呼吸,这样异常的神情更让孟思瑶觉得蹊跷。

“能不能……请你脱下鞋袜?”

这个要求太离奇了,甚至离谱!

这人头发梳得溜光,会不会是个登徒子?

“章老师……”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请你相信我,我是你游医生的朋友,我做的一切,不但有我个人的研究兴趣,也是在帮你。”章云昆诚恳地说。

孟思瑶又迟疑了一番,往办公室的门口看去。门大开着,偶尔还有教工走过。如果他心存歹意,不会如此坦荡。

她除下靴袜,露出雪白的双足。

章云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一个放大镜,他弯下腰:“不介意我仔细看看吧?”

孟思瑶虽然觉得尴尬万分,还是点头依允。

片刻后,蹲着身的章云昆发出一声轻叹,叹声里夹杂着惋惜和沮丧之情,显然,他失望了,一定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东西。

“小孟……我不知该怎么和你说……这样吧,你看看这个。”章云昆取过两张照片,“这张照片拍的是那个女大学生尸体的脚踝附近,这张是你那个朋友的,同样部位。”

同样的部位,皮肤上有个浅浅的印迹。

一个心的形状,一个破碎的心的形状!

伤心至死!

“我的脚上……”

“你的脚上,也有这么一个印迹。”


30.掘金

这个冬天来得早,却没有早去的意思。走在都市繁忙的大街上,冷风如有翅膀,绕过钢筋水泥的丛林,无情地扑到行人的脸上,温湿清澈的眼睛干涸迷蒙了,细腻滋润的皮肤皲裂了,滚热的心冷凝了。

孟思瑶虽然在走,却不知在朝哪个方向行进。

也许,是死亡的方向。

她还无法尽数领会章云昆带给她的信息,唯一确凿的,是她知道,这是一个坏消息。常婉和那个女大学生都是死于心肌炎引发的猝死,她们都去过拾夕洞,脚踝上都有个小小的破碎心脏的印迹。

而她孟思瑶的脚踝上偏偏也有那么个破碎的心。

这无疑是被宣判了死刑。

根据章云昆的猜测,那个印迹有可能是某种小动物的齿印,当时众人在冰冷的水里,看到悬棺、血池等离奇的情景而被转移了注意力,这种小动物的嘴里也可能会有致麻醉的物质,所以人被咬了,却浑然不知——事实上那个印迹十分微小,没有放大镜,很难看清。

很有可能,是那咬人的小动物或小虫,将一种容易引起心肌炎的病毒传给了所有进入悬棺洞的游客。

她努力回忆,商小曼临死前,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常婉也因为身体不适,拉着她去看过医生,得到“疑似心肌炎”的诊断;还有袁荃,袁荃呢?想起来了,在给自己的博客上,袁荃曾说过,近期有身体不适!

自己也曾有过不舒服的感觉,胸痛、气短、心律不齐,一直以为是恐惧产生的作用,更有可能是心肌炎的病征。

我该怎么办?

章云昆建议孟思瑶尽快去医院做一个心脏相关的全面检查,虽然是笔不小的开销,但忽视不得。

证实了自己是心肌炎,又怎么样?

据章云昆说,目前对心肌炎,没有直接的、针对性的治疗方法,主要以休养调理为主。绝大多数的心肌炎,都能逐渐痊愈,但她有感觉,从拾夕洞里得来的心肌炎,和拾夕洞本身一样诡异,绝非能轻易自愈,否则,朋友们不会一个个死去。

我会怎么死去?

猝死。

猝死几乎是必然了。在和章云昆的谈话中,两人一起分析,去过拾夕洞的所有死者中,除了第一个死者乔乔是林芒暗害之外,猝死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死因:江医学生张聪在和女友分手后被急驶而来的卡车撞死,目击者曾说他在马路间一动不动。他可能是因为情绪波动,突发了心传导阻滞甚至心休克,因而没有来得及避开迎面而来的卡车;张聪的前任女友傅霜洁因为张聪的意外死亡,自悔自责后,潜水游泳,在水底突然猝死,表面上,却是一起寻常的溺死事故;还有个学生死于煤气中毒,据说尸体就在厨房里,煤气灶上有煮干的方便面,很有可能是他发现了烧开满出的水浇熄了煤气炉,急着去关,却猝死在先;另有个学生在高楼打扫宿舍卫生时坠楼,也完全有可能是突发心律失常,导致失去平衡而坠楼;而章云昆验过尸的那位女生,在医院实习,手术台上人突然向前一仆,被一把手术剪穿入颈部,当场死亡,这一切可谓离奇,但如果她也是因为突发心律失常,甚至已经猝死,就可以解释了。

孟思瑶的几名朋友中,袁荃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时死于车祸,她会不会突然感觉到了心律失常、气短、或者胸痛,因而无法控制小车?车流大,她也无法移到路边,最终车毁人亡?她为什么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还坚持用闪灯的办法打出了“伤心至死”的电报码?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必然,或者,看见了那个穿雨衣的老头?

商小曼死前,状若疯癫,会不会也是感受到了心脏突发的不适?会不会也是看到了穿雨衣的老头?她是个迷信的人,会不会认为那老头真的就是死神,所以希望停车去看个究竟?结果反造成了更大的悲剧?甚至,强烈的心律失常会不会导致精神失常?使她产生过激的行为?章云昆说,这不是没有可能。

林芒之死,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在看守所里突然发作,戴着镣铐向自己扑来,童树和另一名警察上来制止,扭打中他的头重重敲在了手铐上,会不会他在扭打中已经猝死,头才会失去了控制?

谁能告诉我,我将如何死去?

还有霖润,他也进去过拾夕洞,他的脚踝处,多半也有个破碎的心。

钟霖润在上班,也许在开会,所以没接电话,也没接手机。孟思瑶给他留了言,让他快去医院检查心脏。

她对“伤心至死”的说法,有了新的认识。

奇怪的,是那个穿雨衣的老头,他在这里,究竟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他发的Email,让我们这些人成为了一个恶作剧的牺牲品?或者,他真的是在试图保护我们?先是阻止我们进洞,又悲天悯人地出现在死亡的现场。

也许正是他,三番两次救过我。不是他,又会是谁?

还有李伯瑞一家、郦秋的妹妹,他们也进过拾夕洞,他们是不是也死于心肌炎引发的猝死?不可能,去年夏天进洞的两批人里,没有一个是死于同一天。除非,他们租乘的游艇上,出现了类似商小曼的行为——由突发的心脏病变引起行为失常。

想到此,她觉得更冷了。

她没有立刻去医院,而是乘地铁回了小楼。

知道了检查结果又怎么样,疑似心肌炎?然后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换成数月前,她一定会焦急万分,但经过心情的大起大落,失去朋友和目睹无辜者的丧命而产生的悲哀,她已经有些被动的麻木。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白天楼里没有人,她正好继续探索那个新发现的夹层。

这两天,她如同中了毒瘾,陷在那个夹层里出不来。

夹层只有一米宽,两米深。从孟思瑶那间小屋的地板下暗道,可以直接爬到夹层里。里面漆黑一片,只能用手电照明。夹层的空间是由脚下的木条沉入地下室形成,自然是空空如也,而两边的“墙”是一个个木格组成的架子,塞满了各类物事。

孟思瑶最先看见的,是两排水晶球,足有二十个!

每个水晶球里,都有一座小小的模型,完全不同式样的建筑,有的是民居,有的是宏伟的大厦,但所有的屋顶上,都覆着一层雪花。

这些水晶球的大小式样,都和袁荃寄来的那个一模一样,原来都是这小楼主人李伯瑞的收藏。看来,这位建筑设计师对自己的作品充满感情,特地请人做了模型,放在水晶球里,以做纪念。如果真是如此,这夹层里的所存放的东西,一定是李伯瑞的珍藏。

这也说明,袁荃生前的确进过这个夹层。说不定,那些钱,也是从这里转出。

李伯瑞是小有成就的建筑设计师,生意在欧美和亚太都有,他有那么多的钱,绝不是意料之外的事。这也可以解释袁荃为什么会将钱转移走,因为她只有利用看房子的短暂时间,将钱转走,才能有时间慢慢处理。

这么说来,袁荃真的是见财起意,做了一件应该后悔的事。

同时,袁荃一定还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很可能和“伤心至死”密切相关的线索,所以才会将水晶球寄给我,提示我找到这个夹层。

孟思瑶从那夜起,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两边架子上的物品翻个遍。

可是,白日里还要上班,晚上的时间又是如此有限。

虽然每次进入那个夹层,她的幽闭恐惧感会尾随而至,甚至在不经意间让她好一阵心惊肉跳,但她还是将这个具有突破性的进展保留在自己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上,知道得越多,越是一种负累。

包括钟霖润。

她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让他身心都得到了折磨。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笔债。

就让我自己来背这所有的负累吧。

除了水晶球,有几格架子上存放着袋装的食物和瓶装的矿泉水。李伯瑞为什么会利用如此宝贵的空间储藏价廉的饮食?

莫非是他在预防不测?如果有危险,他可以带全家躲在这里,饮食能保障他们一定时间的生存。

孟思瑶又有些发寒?

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样未雨绸缪?

这对他们一家的死会不会有所昭示?也许正如郦秋猜测的那样,确属谋杀?

说不定在翻遍这里的物品后,会水落石出?

木格子里还挂着一串钥匙,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文件架,架着无数的文件夹。孟思瑶知道,这里最有可能存放着重要的线索。

她一个一个文件夹地翻看,昨天已经看了一批图纸的底稿,以及和世界各地诸多公司、政府的合同,从合同的金额,可见李伯瑞收入甚丰。看遍了所有的合同,却没有任何和国内的协议。不是说他亲自设计的这座小楼吗?也许这只是“小手笔”,没有记录在案的必要。她又翻了几个文件夹,里面是他银行账户和股票、外汇等资料,他持的都是外股,有多个中外银行账户,甚至还有个瑞士银行的高级账户。

再次证明,李伯瑞不仅仅是小有积蓄的中产阶级;进一步证明,袁荃也许真的是挪用了李伯瑞存放于此的钱财。

木架子中层的一格,的确有些空间,大致能放下四个中等大的箱子。也许,那就是原来放钱的所在。

今天,孟思瑶想利用小楼里白天没人时继续研究剩下的足有四分之三的文件。明天、或者后天,再去医院检查心脏。如果真的难逃一死,不在乎早知道这么一两天,如果还有存活的希望,也不在乎耽误这么一两天。

在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中,孟思瑶发现了李伯瑞的另一重身份。

那个文件夹里都是和一个名叫“得广集团”有关的文件,有协议书、持股证明、甚至一些会议记录,包括和这个小楼相关的文件。乍一看,似乎只是表明李伯瑞自己设计、投资,租用“得广集团”这个房产开发公司下属的建筑公司里某个施工队,建造了这座小楼。再读过一些文件后,孟思瑶逐渐明白,李伯瑞事实上就是“得广集团”的董事之一,有相当大的一份股权。

李伯瑞既然有如此复杂的商业背景,是不是预示着,他的死更不能单纯地看待?

接下去,又有两个文件夹,里面装的都是和“得广基团”的协议、备忘录、以及Email的交谈记录。本来,这都是些很乏味的文件,孟思瑶不打算逐字阅读。常年的文案和策划工作养成了她一目十行的速读能力,她不知不觉就将两个文件夹的内容通读了一遍。随即,她疑窦顿生。

有一份显然是李伯瑞的笔记,用的全是英语——他一直在美国求学工作,习惯用英语做笔记很正常——但前页和后页之间,有明显的脱节,似乎漏了一页。也许这个只是巧合,但在另一份关于股权分配的备忘录里,也漏了至少一页。最令人怀疑的,是一份支出明细的复印件,文件夹里只有头尾两张,单从这两张上列出来的支出条目累加,离最终的那个庞大金额不可以里计!

为什么会有文件的遗失?除了放错文件夹外,会不会有别的蹊跷?比如说,这些文件被特意“转移”走了。

总而言之,似乎事关这个“得广集团”的文件丢失了。

孟思瑶钻出了夹层,立刻上网,寻找得广集团相关的网页和新闻。得广集团是总部设在海南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林林总总的“皮包”型房地产公司不同,得广集团是真正的实业,在全国各地开发和拥有数百个楼盘和小区项目。公司成立于1998年,2002年在深圳上市,近年来业绩出色,是房产界的明星之一。

这就更容易推测袁荃那笔钱的来路,一定和李伯瑞相关。他是这个颇具规模的房产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仅红利就能铸成金屋。

这样有名有姓、实力不俗的房产公司,和李伯瑞的死、和“伤心至死”,又会有什么关联?就当孟思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准备下线的时候,一个念头又倔强地冒上来:李伯瑞是得广集团的股东,如果该公司和李伯瑞的死真有关联,多半源于公司上层的龃龉。这得广集团的上层里,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在得广集团网站的介绍语里,孟思瑶发现了集团董事长的名字:应芷蘅。

她又继续搜索“应芷蘅”这个名字,数千个网页现出来,粗粗一看,大多是介绍应芷蘅如何白手起家,一手缔造了“得广神话”。描述中,应芷蘅一半是女强人、一半是感性知性的贤妻良母形象跃然纸上。有些报道里,更是将她归类为“美女富豪”。

天下真会有这样高明的人物?

孟思瑶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点了几条和应芷蘅相关的新闻,却没看到照片,索性用搜索图片的功能,于是,和应芷蘅相关的照片一一列了出来。

这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

一瞬间,孟思瑶的脑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液,一片空白。眼前,则是一片黑暗。

她不理解,为什么,天,在最不应该塌下的时候,轰然崩落。

全因为照片上这个女子,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就在这座小楼里。

应芷蘅,就是钟霖润的母亲。


31.错爱

孟思瑶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心纷乱,她仍孜孜以求,想求得一个答案。

求来的是更多的伤心。

应芷蘅,那个明艳万方的女人,钟霖润的母亲,是资产上亿的房产公司的董事长,钟霖润,却为什么在这里租住单身公寓?得广集团和李伯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李伯瑞一死,钟霖润就进驻,为的是什么?他在找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是不是和夹层有关?得广集团是不是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关?

最可怕的,是钟霖润隐藏极深的身份。

他对我的爱,是真是假?

难怪他对袁荃私藏的巨款毫不动心,他父母的家产总计,只怕远远超过那四个铁皮箱。

他究竟想干什么?

还用问吗?他对我的接近,一定怀有特殊的企图。

回忆一下,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被父母接走去养病后,凶杀案就一次次出现在我身边,目标无一例外,都是我。他甚至在那天我去图书馆前就叮嘱过自己,要小心,结果,发生了那起摩托车手企图活埋我的恐怖事件。这说明,他一定知道我会有危险。

我向他谈起过,张生和田川在帮助我破解那串袁荃留下来的数码,于是就有人盯上了那个僻陋的“通江旅社”,发生了煤气泄漏和爆炸案。

同样,他知道自从常婉搬进小楼来陪我,我就一直睡在他的房间,于是那天晚上,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婉儿青春的胸膛。也是我告诉他,童树一直在关注和我相关的案件,派人来保护我,于是凛然果敢的年轻警官,成了除掉我的绊脚石,而遭暗算。

孟思瑶阵阵发冷,心阵阵发痛:人生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丑陋的集合。

为什么,为什么在林芒和刘毓舟对我的危险都过去后,明确针对我的杀机又接踵而至?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没有复杂的背景,没有身居要位,唯一的可能,就是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个夹层。

她猛然省悟,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开始怀疑郦秋和“伤心至死”有关、开始调查这座小楼本身的秘密之后。这说明有人不愿我知道这座小楼的秘密,或者说,要杀我的人,认为我已经知道了会危及他们切身利益的秘密。

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

如果不是刚发现钟霖润的身份,她会对这个问题茫无头绪。她此刻唯一能做的猜测,就是这个“得广集团”,钟霖润就是对自己谋杀企图的帮凶。难怪他近来这么吞吞吐吐,和我若即若离。

可是,如果他真有恶意,为什么又会在电话里提醒自己即将到来的劫杀?为什么又会在怪村的大火中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救出?也许,这其中还有许多隐情?

但无论怎样,他住在这座小楼,显然别有用心。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提起他的背景,以及得广集团和李伯瑞在生意上的关系。他和我一起在悬棺洞里发现了袁荃藏匿的重金,也没有提起这可能是李伯瑞的遗产。如果对身份的刻意隐瞒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欺骗,那么他亲口对我说,他母亲只是个寻常的职员,显然是个天大的谎言。

一个将自己包裹得如此严实的人,一个能将隐秘埋藏得如此深沉的人,值不值得真心相对?如果不能真心相对,诚挚的爱从何谈起?

我以前的那些直觉没有错,天下不会有如此的完美,美妙至极的爱情如何会从天而降?我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幸运?自从父母离世,属于我的笑容也离我而去,想起那段和钟霖润心心相印的日子,简直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因为我,注定会,伤心至死!

孟思瑶微闭双目,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流向枕边。为失去的、也许从来就没有得到的爱情;为即将失去的、也许从来就不该存在的生命。

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向自己压上来。

孟思瑶惊声一叫,睁大双眼,原来是钟霖润,双手拖着一块毯子。

“瑶瑶,是我!看你睡着了,怕你着凉。”钟霖润温声道。

虚情假意。

“我没睡着,多谢你的关心,但吓了我一大跳,”孟思瑶冷冷地说,“你进门为什么不先敲门?”

钟霖润一愣:“我需要敲门?……我其实敲过了,但你没有应,我看门掩着,就推门进来看看你,好几天不见了……”自从两人开始恋爱,钟霖润不知多少次这样进来,从没有这样的冷遇。

“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我收到了你的留言,让我检查心脏,听上去有点奇怪,想问问清楚。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让我去做检查?我没有觉得任何不舒服呀?是不是得到了别的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也暂时不能让你知道了。

孟思瑶转念一想:毕竟,他为了自己的安危,进了拾夕洞,成了“伤心至死”的又一个受害者。

但也可能是他为了接近我所做的牺牲,也许他也很想知道袁荃究竟在拾夕洞里藏了什么,是不是李伯瑞的遗物,是不是得广集团处心积虑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没有什么线索。你知道的,法医说婉儿死的时候有心脏问题。我所以想,会不会所谓的‘伤心至死’的诅咒,就是在预言进过拾夕洞的人会死于心脏病?你……你非常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心到底是好是坏。”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双关语了。

“好,我有空去检查一下。谢谢你……你怎么刚哭过?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恼我这几天没有在家里陪你?”聪明如钟霖润,显然还是没有听出孟思瑶话外之音,柔声问道,那声音温暖得让人心颤。

“我又不是婴儿,为什么需要人陪?你又不是我的丈夫,为什么要每天陪我?”孟思瑶的声调更冷了。

再木讷的人,也能听出孟思瑶的心情。钟霖润是个有傲气的人,脸色微变,向门口走去:“好,我给你清静,只希望你不要忘记,当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我相信,你会将我推向绝境。

当钟霖润反手关上门时,孟思瑶将头埋在毯子里,痛哭失声。

虽然看似“证据确凿”,但会不会错怪了他?

比如一直认为是郦秋的那张照片,最后证明,是自己的先入为主加上“眼误”,照片里的女孩是和郦秋酷肖的郦楚。会不会,那个应芷蘅,只是和钟母相像?何况,应芷蘅的得广集团远在海南,而钟家父母都在四川,天南地北。

孟思瑶拿起手机,想了想,给张生打了一个电话。

大约十分钟后,张生给她回了电:“基本上可以肯定了,那个叫应芷蘅的女士的确和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有关。我打过去,有人接,是个女的,口音很重,我问应芷蘅在不在家,她说不在,很警惕的样子,追着问我这电话从哪里打来,从哪里得到的号码。”

“你用的是什么电话?”

“学校外的公用电话,不会有痕迹的。”

“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虽然猜到了结果,孟思瑶还是沮丧极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让我去骚扰亿万富婆,说不定我就有机会了呢。”

“太恶心了,你胡说什么呀。仅此一次,不会再让你去骚扰她了……田川还好吗?”

“不错,他决定冲破黑暗,找个公司上班了。不过还是有点郁郁寡欢,大概还在思念‘血滴子’吧。有时候,我真想能嫁个亿万富婆,拿出钱给他做资金,让他完成他的愿望。”

“瞧你的出息,”孟思瑶还是暗暗感动,这是真正的友谊,“得了吧,没发明出那个‘血滴子’也挺好的,少让一些中学生沉溺于游戏。你如果有空,我还想请你帮个忙……虽然我不是亿万富婆。”

张生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了起来:“有时候真佩服你,一个文弱的小姑娘,受了那么多惊吓,还能这么乐观。”

孟思瑶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也笑着说:“我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生沉默了片刻:“抱歉,我刚才在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把你倾国倾城的容貌嫁接在一只猪身上,结果不是很理想。”

“好了,说正经的吧,记得上回你带我用那个三维立体扫描仪,提到你的一个师兄,是计算机图像方面的高手,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摄像方面的图像分析,老郭有盘从录像带上拷贝下来的DVD,我去借来,你师兄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摄像里有没有猫腻,比如说,经过剪辑什么的。”孟思瑶刚才已经想过,要进一步查这个得广集团是否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关,必须先证明李伯瑞一家并非死于寻常的水上交通事故。

张生说:“我问问他吧,等我的电话。”

放下电话,发现已是晚上九时。孟思瑶忍着饥饿,又去敲郭子放的房门。郭子放开门见是孟思瑶,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出她的憔悴和心灰意懒,关切地问道:“我刚才看到霖润了,从楼上下来,没精打采的,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吵架了?”

“别提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孟思瑶努力轻描淡写。

“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一定相信我做为大老爷们儿的直觉,他爱你爱得很深。”郭子放想起了“通江旅社爆炸案”的度日如年,钟霖润在电话里的哽咽。

“你们男人有直觉吗?”孟思瑶轻轻嘀咕了一声,“好了,我相信你。我正是要和你谈霖润的事。记得我刚搬进这里时,你在聊天时提到,他小时候曾得过他们市里象棋和围棋的双料冠军,后来他也证实了,你是怎么查到的?”

郭子放眉头皱起,说:“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你怎么这么黏糊?”

“很简单,我刚搬进来的时候……”

“你搬进来的时候,霖润已经住这儿了?”

“是啊,他是第一个住进来的,然后是郦秋,我是老三。我住进来后,有一次到他屋中和他聊天,发现他书架上放着象棋和围棋,我也好这口,就提出来和他切磋,结果一个小时里输了三局,后来问他怎么回事儿,他什么都没说。我有些怀疑,去图书馆查了资料,他比赛得冠军的名字果然在十几年前的一份当地报纸上。”

“你够有闲功夫的。”

“我只是好奇,记者的天性。我是够闲的,谁让那时候你没有来呢,给我提供那么多有趣的差事。”

“你一直在说要和公安局方面联系,怎么样了?童树被暗害的案子有进展吗?说真的,每次想到,他因为调查和我相关的案子而受害,心里甭提多难受了。”

“我也一样,但你千万不要自责。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童树的死,说不定还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关,别忘了,他非常怀疑李伯瑞一家是被谋杀的,曾进行过一些调查,只不过后来做了副队长,精力被其他重大案件牵扯,调查来的线索也很模糊,这才暂时搁置。他牺牲后,警方十分震惊和愤怒,但内部有重大的分歧,一部分童树的老部下和我们一样,认为他的死和常婉的死紧密相连,是整个计划中的一步,调虎离山;另一部分警员认为这两起案子纯属巧合,尽管你的确连遭凶险,但杀常婉、或者说想杀你的动机太不明显,虽然你当时被保护起来,但任何人只要有足够耐心,总能找到再次下手的机会,完全没有必要激怒警方,显然是有恃无恐的恶势力所为,所以最有可能还是杜冷丁大案的那批罪犯,毕竟一致公认,杜冷丁案是有组织的团伙犯罪,才会如此嚣张。”

“这么说来,认为和杜冷丁大案有关的声音占了上风,所以和我相关的几起案子都被搁置了?”

“当然还有专人负责,只不过重点放在了杜冷丁大案上,毕竟社会危害更大,而且,该案产生的危害是‘正在进行时’……”郭子放话一说多,就难免会不得体,话一出口,立刻后悔。

“看来,我这个‘过去时’,还得靠自己。”

“我一直有这个感觉,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可是,得到的总是支离破碎的线索,即便我们之间,也存在着信任的问题。”

“不是信任的问题。做为朋友,你们已经为我付出太多,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是在提醒我,尽量不要将你们卷进其中,如果因此让你觉得有隔阂,只好请你原谅了。”

“但是,我总有感觉,你的安全和生存,也是我们这些朋友的责任,尽管我这个做娱记的,对不知道的事儿格外敏感,但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客气就好。”

“不会的,这不就要你帮助了,能不能再让我看看那几盘李伯瑞一家出事前后的安全监视的录像?”

张生进了孟思瑶的房间,径直走到她的小电视机前,将一盘DVD塞进了播放机。

“你的师兄分析好了吗?这么快!”孟思瑶惊喜地问。

“我改了主意,只在关键的时候请他出马,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张生说,“看这段录像前,先提醒你一下,记得田川的特异功能吗?”

“怎么不记得,他因为脑子里装的事儿少,几乎是过目不忘。”孟思瑶心想,原来又是田川的功劳。

“这是李伯瑞一家出事那天清晨的录像,从李伯瑞将车开到门口,到众人一一上车,没有丝毫衔接上的破绽,应该说,都是真实的摄像。从头至尾,录像上都有时间标记,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接下来,我快进,你注意看,看出什么了没有?”

画面上,不过是车子开走,开出了画面,然后是一片宁静。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张生又将那段录像往后倒了一点:“再仔细看!”

“快告诉我吧,我交白卷了!”

“你这个同学……告诉你吧,看地上树的影子。”快进再次开始。

车子开走的时候,天光尚暗,路灯尚未熄灭,地上是院门前路灯投下的树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路灯已灭,地上则渐渐现出了朝阳投下的树影。张生忽然揿了一下遥控器,开始以正常的缓慢速度播放。

“啊!”孟思瑶轻轻叫出了声。

只见地上的树影忽然消失了。

“即便太阳被移动的云彩遮住,影子的消失也是个渐进的过程,但在这里,‘啪’,转眼之间,树的影子全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三个小时后,影子才重新出现。”

“这么说来,在树的影子消失的那一瞬间,其实就是重新剪辑的部位?”

“没错,李伯瑞家用的是比较先进的摄像监视设备,用的是数码录像带,储存方便,转换方便,编辑、或者做手脚也方便。当然,分析起来也容易。田川发现这个衔接上的问题后,我专门指出树影子消失的那个部位,让我师兄分析,他老人家不到五分钟就做出了结论,的确是剪辑粘连上的。我问他,为什么录像上的时间记录是连贯的,他说,这种数码录像,既然能剪辑,就能加上时间。他甚至认为,剪辑录像带的人,完全可以在电脑上将所有内容制作好,加上时间,然后录在录像带上,根据所加时间,放回监视系统,继续录剩下那天的内容。”

结论很简单,录像的确是被剪辑过的。如果不是田川的火眼金睛,谁又能发现这细微的差别?

“这一切都说明,前面李伯瑞一家搬行李上车的镜头并非发生在出事那天的清晨!”孟思瑶恍然大悟。

“我也有同样的怀疑,感觉这个录像,完全是为了应付李伯瑞家的监视系统,或者说,要看这段录像的人。”

目的是什么?蒙蔽警方?让警方坚信,李伯瑞一家的死因,只是一起水上交通事故。

无论是谁剪辑了录像带,一定用了李伯瑞家以前的监视录像,找到他们过去清晨出游的场景。

监视录像都放在小楼里,这也说明剪辑录像的人,进入了小楼,或者,提前得到了李伯瑞家以前的监视录像。这暗示着:小楼、或者李伯瑞一家,已经被控制。

也许,李伯瑞一家,已经被杀害。清安江的沉船事故,不过是遮掩凶杀的手段。凶手杀人后,只要给他们换上剪辑过的录像里出现过的衣服,就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所有这样的做法,都是为了不引起警方注意。

警方的确没有注意,直到我收到了那张郦楚和李伯瑞一家的照片,开始关注小楼本身的秘密。

有人希望我从这个世界消失,这样就不会有人关注李伯瑞以及这个小楼的秘密。

说不定,袁荃也多少知道了些秘密。(她至少进过夹层,也许还拿走了存放在夹层里的重金。)会不会,害死李伯瑞一家的人,也正是导致袁荃死亡的人?否则,袁荃为什么早早就安排“后事”和“遗嘱”,她显然感觉到了危险。就像现在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暗处的杀手就会突然出击。

如果这些猜测都是真的,是谁策划了这一切?

张生走后,孟思瑶带着这个疑问,再次钻进了夹层,她准备尽快读完夹层中李伯瑞保存的文件,看是否还有别的提示。

剩下的文件,除了部分李伯瑞的私人信件,和朋友、老同学、亲友的书信来往,大多还是和得广集团相关的文件,其中有一些流水账记录,最让孟思瑶觉得蹊跷:李伯瑞是个建筑设计师,他在得广集团,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股东,为什么要做这些财会方面的详细记录?

从李伯瑞对得广集团的异样重视,到钟霖润“隐姓埋名”在这小楼“卧底”,都暗示着,得广集团可能是一切凶险和恶行的始作俑者。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孟思瑶翻遍了架子上的所有物品和文件。

最后的一个文件夹里,放着一张光盘。光盘封套上,是打印的一串数码:LW586136697400C。


32.同病不相怜

孟思瑶走进游书亮的门诊室,开门见山地问:“游大夫,我着急着和您约了这次门诊,并不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需要您帮助,而是……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心理问题吧,我知道您认识钟霖润,所以想请您告诉我,您对他有多少了解,他是不是个可靠的人,他是不是个危险的人?”通过几次治疗,孟思瑶越来越能感觉出,游书亮和她另几位朋友一样,真心关心她。

游书亮怎么也没想到孟思瑶会问这样的问题,一边招呼孟思瑶落座,一边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小孟,如果你们两个感情上产生了问题,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们调停。小钟的事,首先我知道得并不多,几乎不可能比你知道得更多,即便真的知道什么秘密,也只能替他保守。”

“他以前说,在经手一个案子的时候和您认识,那时候,他在办什么案子?您一定记得,对不对?”

游书亮摇头说:“小孟,你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看你有些过度焦虑,还是先和我谈谈这些天的情况吧。”

从游书亮的门诊治疗室出来,孟思瑶感觉好多了。她有些后悔,刚才当游书亮提出帮她继续寻找一下导致幽闭恐惧症的根源,她断然拒绝了:“不知道章老师有没有告诉您,我基本上算是得了绝症,可能此刻我最应该做的,是放纵生活,至少,享受生活,而不是揪住过往的一切不放。”也许是懊恼游书亮不够开诚布公,她的态度也很生硬。

游书亮没有多做阻拦,他完全可以理解孟思瑶此刻的心情——她已经承受太多,的确不会去主动寻求情绪的波动。

“记得不,我和你说起过,当初刘毓舟不知用什么方法,合成了袁荃的声音,打电话给郭子放。你知道怎么用电脑合成一个人的声音吗?”

张生几乎未加思索:“田川一定会。他写那个失去的宝贝‘血滴子’游戏时,男女主角的配音都是当红影星的合成声音。不过,你一定得有个样本,就是合成对象的真实声音,越丰富越好。”

“我已经带来了。”孟思瑶拿出她那个可外录的mp3播放机。中午她约钟霖润出来吃饭,为的就是录一段他的声音,但几乎成为她有生以来最尴尬的一次约会。她甚至觉得,他的心在离自己远去,言语间散淡而无情。这个短暂的爱情看来就要这样匆匆地结束。

张生将播放机里声音文件上传到电脑里,一听钟霖润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你……你要谋害亲夫!”

“呸!胡说什么呀!我和他,快结束了……”

“我的机会来了?我说么,野百合也会有春天。”张生笑道。

孟思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请你严肃点儿吧,快找田川来。”

声音合成好了,三个人围拢在一个电话前,孟思瑶拨通了精神病总院专家门诊的专线。

一个护士的声音传来,孟思瑶听出,正是坐在游书亮的门诊室前的那个护士:“专家门诊。”

田川点了电脑上的播放键,从音箱里传来了合成后钟霖润的声音:“我想和游大夫谈谈。”

那护士愣了一下:“谈谈?您是……我听出来了,是小钟吧!”

孟思瑶一惊,她在准备对话时,怎么也没想到护士会认出钟霖润的声音,显然,他们很熟。过长的沉默一定会引起护士的疑心,她只好示意田川播放下面一句:“您好,我是钟霖润。”这样的衔接倒也勉强过得去。

“果然是你啊,小钟,好久没来了,是想预约个门诊吗?你等等,让我拿出你的病历……”

一时间,孟思瑶不知所措。

钟霖润也是游书亮的一个病人!

钟霖润和自己一样,也有心理问题或精神问题!

更让孟思瑶觉得无助的,是她的彻底迷惑:如果说钟霖润有精神问题,那么他的哪句话可以相信,哪句话不能相信?

“小钟,你还在吗?游医生后天有空,要不要约个具体的时间?”

田川和张生焦急地看着孟思瑶,想听她的指示,用哪句事先合成好的对话。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孟思瑶对着话筒道:“现在,我想立刻就见游大夫!”

护士更是惊讶无比:“怎么……你是……你是小孟吗?小钟呢?怎么你们……”

“钟霖润是我的男朋友,大姐,能不能让我立刻见到游大夫?我真的有非常紧急的事要向他求教!”

“游医生门诊的时间早就过了,我可没有资格……”

“大姐,你知道我的,不会成心捣乱的,真的有很紧急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人命关天。”

孟思瑶的恳求终于打动了护士,她想了想说:“好吧,你先别急,稳定住情绪,你可以去找游医生,但门诊部这里马上就要关门了,你必须到医院的行政大楼,他的办公室在三楼,323室,通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办公,看病历或做研究。我会立刻给他打个电话,你现在就动身吧。”

“小钟呢?是他,还是你,有紧急情况?”游书亮关切地问。孟思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她这样反复搅扰,寻常人只怕早就对她失了耐性,但游书亮的态度,给她的只有温暖。

“游大夫,我本来,不知道霖润是您的病人,但我现在知道了。所以,请您告诉我,对他的诊断是什么,这样,我可以推断,他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难道,你就因为……”

“我知道您的顾虑,我不会因为他有精神问题就离开他,我自己也是您的病人呀!他始终对我很好。只是我最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身份,一个很复杂的身份,和我受的那些惊吓有直接的关系,我几乎不能再信任他了。”

“你是说,你感觉他会给你带来危险?”

“只怕他已经给我带来了危险,还带走了无辜的生命。”孟思瑶的泪水已经湿了眼眶。她知道自己对游书亮的了解也十分有限,但她几乎必须相信这位热心诚恳的医生。

游书亮陷入深思中。他在脑中,将孟思瑶经历的风险一个个数过,虽然对有些细节并不了解,但他相信她,她的直觉从来没有严重干涉过她的理性。

“照理,我是不能将一个病人的病情告诉另一个病人。但你的情况,的确很让我担忧,要不要我和警方联系,将他做为一个嫌疑人,这样,我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他的情况告诉你,同时也帮你设防。”

“千万不要,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虽然有线索,却没有丝毫证据,莫说警方不见得会接手,即便警方开始调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头绪,只会打草惊蛇,我会更快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只想知道霖润的病情,我希望能将一切扭转。”

“靠你自己?”

“我有很多热情帮助我的朋友,包括您,但我这里面有许多凶险,我不能多连累任何人……您知道的,一直关心我的那位警官,不久前也被暗杀,更不用说手无寸铁的好心人们。”

游书亮又沉思了片刻:“好吧。小钟是个说话非常注意分寸的人,也是个心思比较深的病人,对我,也非完全信任,所以并没有告诉过我他生活中的任何具体情况。他每次进我的门诊,描述自己的病情,用的都是比喻,或者类比,希望我对他类比出的情况进行反应和诊断。在治疗过程中,我一直试图扭转这种情况,诱导他说出他生活中的真实,但每次都被他识破——他这个人绝顶聪明——一旦识破我的用心,他就会拂袖而去。即便如此,他的病征还是比较明显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的诊断更确凿,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和轻度的精神分裂。

“这样不顺利的进展持续了很久,我逐渐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抑郁,起源于他在生活里扮演的角色。他在生活中有很大的压力,强力竞争的工作环境、家庭带来的负担、甚至善与恶的抉择。这些,都是他抽象地描述和暗示,我始终不能完全理解。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开始向我诉说他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物,一个女孩子,他向我直接说了对她的看法,包括对她的顾虑,那女孩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煎熬着他的心,他甚至推荐女孩来找我就诊,因为他无法忍受她的日渐憔悴。”

“那个女孩,就是我。”两人心照不宣,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孟思瑶的面颊。

“我本以为他终于可以向我敞开心扉,非常振奋,谁知从那次起,他再也没来找过我。”

孟思瑶失望至极地抬起脸:“真的吗?”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除了知道他是名才华横溢的律师,我对他的其他背景,一无所知,因为他从不向我提起。”

“可是,我该怎么做?”

“如果你不愿报警,认为那样更危险,大概只能试着和他交流。我的感觉……做为医生,我其实不该说这些的……我的感觉是,他很爱你,同时,他也有颗敏感甚至脆弱的心。”

孟思瑶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这一路,她想了很久,想象着如何向钟霖润开口,希望他向自己说出实情,或许,还有机会挽回这段感情。

可是,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他的背景,他在这一切凶险里扮演的角色,能逆转吗?

她一直走到小楼门前,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些天来,徘徊不去的“第六感”告诉她,暗处,窥视的双眼也徘徊不去。孟思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前一阵有人对自己接二连三地下手,似乎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为什么这种邪恶的势力,似乎突然烟消云散?虽然没有了公安局派的保镖,她却觉得杀气更淡了。

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为什么?这些天发生了什么样的进展,使得“必杀令”突然中止?

难道是因为我知道了夹层的秘密?

可是,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夹层的秘密,事实上,除了间接地发现了钟霖润的背景,夹层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唯一可疑的,是那些和得广集团相关,但缺张少页的文件。

如果那些缺失的文件,涉及到得广集团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机密,可以推断得广集团必定会对此很重视。说不定,应芷蘅正是为了查找那些文件,才派亲生儿子“打入”小楼内部。

如果是这样,以夹层的绝密设置,若没有小楼的建筑图纸,很难被发现。显然,钟霖润住进来后,没有什么进展。

直到袁荃的出现,直到我的出现。

也许是当局者迷,孟思瑶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面临着两个硕大的谜团,截然不同,但似乎有着模糊不清而微妙的关联。一个是这个小楼的秘密,未知的、庞大的、要立刻摧毁她的黑暗势力;一个是“伤心至死”的诅咒,神秘的雨衣人,心肌炎,猝死。

结局似乎都难逃一死。

孟思瑶忽然发现,原来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

自己这样恍恍惚惚,是不是也说明了,大限将至?

她和往常一样,轻轻打开楼门,轻轻关上楼门,又迟疑了一番,轻轻走向钟霖润的房间。

一天里,尤其是和孟思瑶共进午餐后,钟霖润不知多少次拿起电话,想拨通精神病总院专家门诊的专线,和游书亮约谈一次。但他还是忍住了,这是个极其微妙的时期,他不知道见了游书亮后,自己这根绷得死紧的弦会不会铮然断开,说出不该说的话。何况,自己还要处理更重要的事。

但无论眼前的事有多重要,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了这个受尽苦楚、憔悴得让人心疼的女孩?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疏远起来?

这份疏远,不期而至,使得自己的计划岌岌可危。

更糟糕的是,让他再次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下班后,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加班加点,继续在所里用功,而是早早回到家。他进门后就直上二楼,去敲孟思瑶的门。

没有人应门。她一定还没有到家。

郦秋已经先到了家,听见敲门声,从自己那间小屋里出来,看到钟霖润悻悻地下楼,便跟着下楼,到了他的房间门口,叫了声他的名字。钟霖润缓缓转过身,郦秋微微吃了一惊。

钟霖润看到她的神情,也觉诧异:“秋姐,怎么了?”

“你……看上去怎么很颓废的样子……你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便在你伤重卧床的时候,也是很坚强开朗的。”

钟霖润的心一酸,终于,还有关心自己的人,关心自己心理和情绪的人。

“秋姐,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儿的。”钟霖润从小就被教导杜绝任何撒娇和情绪的依赖,他所受的教育,是永远做个强者。

只有他自己、最多再有游书亮,知道他的内心,有敏感和脆弱的一面。

“我听那个多嘴的子放说了,你和瑶瑶之间,有些误会。你可千万不能把不痛快憋在心里,找机会和瑶瑶谈谈,你们……怎么看都是天生一对,放弃了,就可惜了。”

“好,我会的。”钟霖润心想,你哪里知道,我和她,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我们的结局,最终是“伤心至死”!

时间已经不多了,还能再见她几次?

钟霖润想到此,泪水再也藏匿不住,从眼角渗出。

落在郦秋眼里。

“霖润,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郦秋觉得,钟霖润和孟思瑶之间,远非恋人间拌嘴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真正体贴的人,也许,我这个性格,我这个本质脆弱的性格,一直需要的,就是这种姊妹般的关怀。

“秋姐,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一直以来,就是个不快乐的人。”我可以打开一个深锁的抽屉,让你看一瓶瓶抗抑郁的药物。

郦秋更是吃惊,难道,这就是爱情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别这么说,你好好的,你一切都那么出色,瑶瑶也是个绝顶可爱、美丽又懂事的女孩子,你们会有很好的未来,你一定要坚持住。”

郦秋越这么说,钟霖润越觉得未来的渺茫,长期以来的隐瞒、欺骗、强作的坚强、对脆弱的掩盖、对内心激战的压抑,都通过泪水释放出来。多少天了,他都希望能有个怀抱,让他痛痛快快地、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一阵。

如果再像前些天那样无力地坚持下去,不过是自掘坟墓。

我本就不是孟思瑶所迫切需要的保护神,我本就是个沉沦的人,谁来拯救?

我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忘掉义务、骄傲、荣耀、正义、亲情、爱情,只做个自私的小我,告诉面前这个美轮美奂的女子,你如此的善解人意,你的关心如甘露,当你向我伸出援助的手,可倚靠的肩膀,我别无选择,死心塌地做一回无助的小孩。

但他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正是那些他无法忘掉的骄傲、正义、爱情拦住了他,只是说:“秋姐,我觉得,我活得很累,很苦。”说完,坐在门口,捧着头哭泣。

郦秋从没见过一个高大而阳刚气十足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心底最软的那一点被轻轻触及——从搬进这座小楼的第一天起,这个俊朗的男孩就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虽然妹妹的死,像是个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的生活中,让她丝毫没有恋爱的动力。

谁说孟思瑶和钟霖润闪电般的爱情,不曾让她微微心酸呢?

此刻,她带着怜爱,俯身轻身说:“也好,哭出来也好,只要你能好受些,我可以陪你一会儿……进屋吧。”

她将钟霖润从房门口拉起,安顿在屋里的小沙发上,然后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听他诉说,他的心理问题,他在生活中的矛盾,他对未来的绝望。

“我真的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钟霖润忽然站起身,仿佛要示范行走的艰难。是啊,他的腿还没有痊愈呢。

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为了瑶瑶,受了重伤。

他打了个踉跄,因为动作太猛,险些摔倒。

郦秋急忙扶住了他。

钟霖润浑身一震,轻轻说了声谢谢,忽然紧紧抱住了郦秋,再次放声痛哭。

这是个可亲可近可依托的人,自己这副脆弱的德性,不是挥斥方遒的狂放人物。

郦秋在刹那间不知所措。但她随即明白,这个男孩只是需要个哭泣的肩膀,何况,她正有这份柔肠。

于是,她任由钟霖润抱着,只是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果然,钟霖润的哭声越来越轻,两人默默相拥,享受着暂时的宁静。

孟思瑶走到钟霖润房间的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是幻觉吗?

也许,这样最好。

也许今晚,我就会伤心至死。

谢幕。剧终。


33.得广

主治医师谢逊看着B超的结果,轻轻舒了口气:“还好,你没有耽误太久,你的确是有心肌炎,心电图上看,早搏比较明显,T波低,但我在听诊时没有发现心区扩大,超声的结果也支持这点,没有发现明显的心包增大,说明你的心肌炎还属于是早期的,轻度的。刚才让你去抽血,也是想做一下病毒分离,确证是不是病毒性心肌炎。一般的临床结果,这样早期轻度的心肌炎,预后都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注意休息,基本上都能痊愈。但,切忌不要过度劳累。”

“好的,谢医生,我一定会注意。”孟思瑶庆幸谢逊轮转到了门诊。

“而且,要密切关注自己的病情,一旦感觉有心律不齐、心慌、气闷,立刻来找我……游医生关照过我,你的生活好像比较动荡些,最好能找个安静的环境。”

“好,我想想办法吧。”孟思瑶郁郁地想:天地间就我一个孤苦的人儿,又能去哪儿呢?连那个曾经宣称爱我的人,现在也靠在别人的肩膀哭泣。

她出了门诊室,惊奇地发现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在走廊里等她。

“您怎么也来了?身体不舒服吗?”孟思瑶淡淡地问着。

这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年过花甲,精神矍铄,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饰考究而不炫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干练劲儿。

“瞧你这样子,年纪轻轻,看上去怎么比我这把老骨头还弱不经风,真成林黛玉了?”老太太说话一贯如此,尖酸刻薄,她才是个身体健康的林黛玉呢。

孟思瑶一皱眉头,不想再和她多说了:“您有什么事儿啊?快说吧?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瞧,你还不耐烦了……好吧,”老太太显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谁让我是你的大姨呢,掰着手指算算吧,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对不对?同样在江京,你不理我倒罢了,真要有什么事儿,还不是找到我头上?”

“您别自做……那个什么了,谁找您啊,您能管得了我什么呀?”

“难道不是你让公安局和我联系的?半个月前,有个警察给我打电话,问咱俩是不是亲戚。我说从来都是我认你,你不认我。他叫我多关心关心你,还给了我你的电话,家里和单位的都给了,说会和我进一步联系,看怎么保护你,照顾你。谁知那家伙就打了那么一次电话,就没了下文,我也不知道究竟你出了什么事儿,需要保护,需要照顾。这不,我终于等不起了,亲自出马来找你。打电话到你单位去,说你今天看病来了,还告诉我你们的劳保医院是这里。”

“有这样的事儿?是哪个警察和你联系的?”

“好像是姓童,也可能是姓董,反正就是那样的音儿。”

“童树!”孟思瑶心一酸。她随即想起,童树的确曾向自己提起过,应该和这位大姨妈保持联系。难得,这位她不喜欢的大姨对这件事还算上心,足够让她刮目相看一回。她于是放软了语气:“那位警察大哥牺牲了……别提了,我最近是有些麻烦,可是,也不想连累到您,真的,谢谢您的关心,您还是随我去吧。”

孟思瑶的大姨杜容深深知道,这位外甥女外表虽然甜甜软软的,其实个性奇强,一定是恼恨于自己没有出席她父母的葬礼,才对自己冰冻三尺。也难怪,她的母亲杜若,是自己唯一的小妹,手足之情,曾经相依为命,谁知……

孟思瑶从记事起,就知道大姨不喜欢爸爸、妈妈,甚至自己。她先是不解,不悦,长大后,索性不在乎。有一次聚会时,她甚至向出言不逊的大姨发怒;“您要不喜欢我们家,可以不要见我们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凭什么看您的脸色,就因为您比我爸妈年岁大些吗?”事后,杜若好生训了孟思瑶一顿,杜容非但没有扪心自问,反而更是不待见这家人了。

杜容见孟思瑶不领情,火又渐渐冒上来:“好了,既然你无所谓,我也不把这张又老又热的脸往你的冷……脸上贴,你保重吧……你还是可以告诉我一声,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

“也没什么大麻烦,有人咒我死而已。”孟思瑶故作轻描淡写。

杜容身躯微震:“是谁?”

“我要是知道,不就一切太平了?不过,您也不用多费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杜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知道是谁?你说‘咒你死’,有什么样的证据?”

“听说‘通江旅社爆炸案’吗?”

“当然啊,江京城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么?”

“我就是幸存者之一。”

杜容好生吃了一惊,愣了半晌,喃喃说:“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

“我是说,不会是针对你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警方认为是针对我的,我也有一千条理由相信是针对我的。不过,您也不用担心了,我这条小命,本来就不值钱了。”

“胡说八道!你真的不要搬我家去住一阵?避避风儿?”

孟思瑶心里升起一片感动,看来大姨妈虽然不喜欢我们一家,亲情仍在。

“不用了,真是怕连累您,我已经连累了一大批人了。”

“我不逼你,你可要仔细想想,如果要住过来,随时给我打电话。”

孟思瑶走出医院大门,重新开了手机,发现里面多出好几条留言,都是郭子放的,大意都是问候她的病情。

昨天,孟思瑶看见了钟霖润和郦秋相拥而泣的一幕,黯然离开,没有惊动两人。她知道,这段爱情,划上了句号,同时划上了一个大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闷头哭了很久,虽然没有嚎啕,却能体会真正撕心裂肺的感觉。

在她最需要这段感情的时候,爱消散。

哭到最后,她开始觉得心在痛,隐隐的,同时,心跳得大乱。这促使她今天看了门诊。果然是心肌炎,和常婉一样,和江医的那个女生一样,结局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小孟,不知道你检查身体的结果怎样,我们都很关注,你结束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和张生要请你吃午饭,老地方, ‘随园酒楼’。有重要发现。”

总算还有人想着我。

而钟霖润呢?没有他的留言。看来,他是坚决要将我忘了。

但郦秋还蒙在鼓里,说不定,你们会有更不共戴天的冤仇。

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更冷静地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决斗?还是待毙?

孟思瑶的鼻子又酸了。

“吃便饭也需要包厢吗?”孟思瑶被服务生领进“随园”的包厢,觉得好生奇怪。

张生轻声说:“我已经检测过了,这里没有摄像或录音设备。”

“不要吓唬我好不好!”孟思瑶知道这两个人都爱故弄玄虚,两人联手,不知要闹出多少名堂。

郭子放冷笑说:“我们不会吓唬你,就怕你被我们的调查结果吓趴下。”

“我早就趴下了,你们不再踏上两只脚,我就谢天谢地了。快说吧。”

“我们查了钟霖润和得广集团的内幕……”

孟思瑶刚坐下,闻言立刻又跳了起来:“什么!你们查钟霖润?谁叫你们去查他的……还有什么得广集团,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们,不想让我们再沾上麻烦,但做为朋友,或者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我们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帮助你。”这是孟思瑶所见过最严肃最诚恳的张生。

郭子放则继续保持冷笑:“怎么样,还没开始进入正题,你就被吓了一跳吧?其实,你上回问我如何知道钟霖润得过象棋、围棋双料冠军,立刻让我产生了怀疑——你好端端地为什么问起这档子事儿?接着是你和他莫名其妙地劳燕分飞,我不得不去想:瑶瑶一定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要紧资料。于是我着手查钟霖润的背景。好家伙!他掩饰得虽好,甚至连他们律师事务所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庞大背景,但再好的掩饰也经不住狗仔队的严打,对不对?我查了他大学时期的一些交游,甚至他在中学里的象棋师傅,终于发现了他是得广集团的金枝玉叶。”

孟思瑶捂着心口坐了下来:“别说我撒娇,从现在起,有什么重大发现,一一说来,千万别一惊一乍的,我心脏会受不了。”

郭子放点头说:“好,我尽量不虚张声势,但给你个警告,调查结果挺耸人听闻的。你肯定知道了应芷蘅是钟霖润的老妈,得广集团是南方有名的大房产公司,对不对?”

孟思瑶点点头。

“在新闻界,得广集团的消息还是比较好找的,但对这个大公司的深入分析却不多,原因很简单:这个公司虽然家大业大,却很低调,总部虽然设在海南,业务涵盖全国,但应芷蘅却长年住在一座四川小城——这个你我都知道,该公司做事相当谨慎,各地各级对他们似乎都很客气,没有明显的派系倾向。他们看上去也并不贪婪,应芷蘅还时常做些不大不小的慈善事业。

“唯一引起我警惕的,是他们这个公司的前身,知道是什么吗?”

“你答应好的,不虚张声势。”

“得广集团在九十年代,在尚未涉足房产业这一金山的时候,是个规模不大,但口碑很好的保安公司。不但提供保安人员,还提供安全系统,安全防盗门,警报系统,闭路录像监视系统。”郭子放盯着孟思瑶的脸,看她的反应。

果然,孟思瑶的脸色更严峻了。

事实上,她在微微颤抖。

“张生,你都告诉他了?”孟思瑶看着张生,想起了李伯瑞家的监视录像。

“这家伙有备而来,对我晓以大义,我只好把你出卖了。”张生招得倒也爽快。

“你这个重色轻友……重友……算了,你这个坏蛤蟆。”

张生嘟囔着说:“无论是‘色’是‘友’,都是为了你呀,老郭早查出来了,李伯瑞家用的安全监视系统和警报系统,都是得广集团的一个附属公司的产品。”

“确切的说,是得广集团鲜为人知的一个子公司。得广集团不但做房地产的生意,还经营了一批和居家有关的企业,从建筑公司到装潢咨询公司,从家具店到保安公司,反正他们资金足,有能力铺得开。这个负责安全系统的子公司,其实是得广公司真正的老本行。我听张生交待,李伯瑞家的录像被人剪辑过,就立刻将二者联系起来了。”

孟思瑶的手足发冷:“这么说,得广公司杀害了李伯瑞一家,几乎是定论!”

这回,轮到郭子放诧异了:“为什么这么说?”

孟思瑶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发现,虽然,还是没有提夹层的事:“得广集团开始进军房地产业后,李伯瑞曾是该公司的股东之一。”

郭子放双眼睁得老大,似乎连宽大的眼镜也挡不住,沉默了一阵,等端菜上来的服务生退下后,才说:“这下,全连上了。李伯瑞一家如果是被得广公司谋杀,一定是因为李伯瑞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就像现在的我,不久前的袁荃。”孟思瑶心想,不小心说了出来。

“袁荃?”

“我猜袁荃得到的那笔巨款,就是和这个案子相关。”

“你没告诉我这件事前,我还逼着张生做了一回‘黑客’。”

张生恨恨说:“而且老郭又是以瑶瑶之名,如果我是条蛇,‘瑶瑶’这个名字就是我的七寸,如果我是阿克琉斯,‘瑶瑶’这个名字就是我的脚后跟……”

孟思瑶哭笑不得,在桌下狠狠踢了张生一脚。张生随即说:“得广集团的财务部门在海南,他们的网络安全系统相当过硬,当然,只是相对的,相对绝大多数企业,他们的内网比较安全,但离真正的坚壁清野差了很远。我从他们系统的‘后门 ’攻入,看到了他们的一些税务资料……”

“等等,我听糊涂了,你们为什么会想着去看得广的财务资料?”

郭子放说:“是这样的,我虽然不知道李伯瑞那码子事,但既然面临的谜里牵扯到一个大公司,我很自然地怀疑经济上的问题。我在调查中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得广集团去年新雇了一个知名的会计事务所帮他们做审计,猜猜,是哪个会计事务所?”

“又来了!难道是袁荃……”

“加十分!没错,正是袁荃在帮他们做审计。事实上,似乎正是袁荃主动联系来的这笔业务。于是我猜想,怎么这么巧,袁荃会去主动联系这个得广集团,她在查什么?于是我打电话到得广集团,谎称是会计事务所接替袁荃工作的,问他们今年是不是要继续帮助。得广集团的人看了看以往的记录,说袁荃曾在海南蹲点,看了项目审计相关的资料和税务资料。我想,看项目审计相关的资料,有大海捞针的感觉,不如直接看税务资料。”

张生接着说:“我调出他们的税务资料,像在看天书,就转给了老郭。”

“我拿去让会计高手看了,得出的结论:有重大的偷税漏税嫌疑。他说,还需要请教税法律师,才能做定论。”郭子放大概说完了,开始埋头吃饭。

孟思瑶边开始吃饭,边将两人说的线索在脑中一一梳理,又和她在夹层中所见的那些文件联系起来,叹了口气,说:“看来,这些都支持我们的猜测:得广集团不干净,李伯瑞有可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又不肯闭嘴,才会被灭口。他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这些线索不知怎么让袁荃得知,开始调查。也许正是她在给得广集团做审计的时候,好奇心驱使,看得多了些,发现了得广集团经济问题的确凿证据,同时也被得广集团盯上了。她因此会感觉到得广集团的威胁,才会有惶惶然的感觉,临死前又给了我一些线索,虽然非常模糊,但都是指向对得广集团的揭露。得广集团,也许正是通过钟霖润,知道我在逐渐领悟袁荃留下的那些线索,所以也开始对我下手,归根结底,还是灭口。”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袁荃给你的线索都那么模糊,那么欲言又止。她其实是在保护你,同时又想说出真相。如果她一口气将知道的都直接告诉你,恐怕你几个月前就没命了。”郭子放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张生问:“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警方?却要兜这么大个弯子,告诉瑶瑶,将瑶瑶陷于这样尴尬的境地?”

郭子放说:“很简单,她也没有太多确切的证据,或者说,她还没有完成调查,如果告诉警方,无异打草惊蛇。以得广集团的老辣,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应付正式的调查,可以只伤皮毛,甚至丢车保帅,亡羊补牢,但他们反咬起来,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生命,就会被捏于股掌之间。所以如果既要伸张正义,又要保全自己小命,就只能像袁荃那样,像我们现在这样,等收集到重要资料,最关键的证据,再揭发检举。至于她为什么告诉瑶瑶,很简单,她最了解瑶瑶,信任瑶瑶,知道除了瑶瑶,只怕没有人能破解她留下的那些模糊的线索,最终成事。同时,如果瑶瑶没有领会她的那些意图,这件事也就石沉大海,瑶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孟思瑶咀嚼着不知滋味的饭菜,同时咀嚼着郭子放的话。

她知道,为了一切真相大白,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那个最关键的证据。


34.正方反方

到地下室,打开铁匣子,输入密码,充塞夹层的木块降入地下。回到小屋,钻到床下,移开几片地板,进“坑”,将地板复原,向前爬,爬进夹层。

寻找,寻找最关键的线索。

怎么找呢?夹层里的东西,已经翻了个遍。

如果午饭时我们的分析成立,得广集团有致命的经济问题,那么最可疑的,就是那些缺失的文件——它们似乎都和得广集团的经济操作相关。李伯瑞如果掌握了一些能让得广集团翻船的资料,他的被杀就正符合了灭口的动机。这些缺失的文件,或者说,更多更重要的证据,如果存在,连这个隐秘到极点的夹层里都没有,又会被藏在哪里?锁在哪里?

她将手电光照在了木架子上挂着的那串钥匙上。

会不会,这些钥匙里,有一把能解开所有的疑惑?

孟思瑶取下了那串钥匙,大概有二十把,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孟思瑶将这些钥匙一一看过,目光停留在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钥匙上。这铜钥匙头上有几个凸齿,尾端是个圆形,掂在手里,十分厚重,很难想象李伯瑞这个建筑设计风格相当现代感的人,家中会有什么样的百宝箱,需要用这个古旧的钥匙开启。

她忽然觉得,这把钥匙的形状,似曾相识。

她将电筒光聚在钥匙上,前后左右,反复把玩,终于停了手,轻轻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只见钥匙尾端的边缘,刻着一个几不可见的小标志,那标志呈圆环形,环中是交叉的三把钥匙的图像,和这把铜钥匙本身的形状一模一样!绕着圆环的边,还有一圈小字,虽然手头没有放大镜,孟思瑶还是能猜出,那圈字,一定是“SWISS BANK CORPORATION”(瑞士银行)!

那个三把钥匙交叉的圆形,正是瑞士银行的标志。

李伯瑞有瑞士银行的账号或保险箱,自然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瑞士银行现在还用这样古朴的钥匙。

如果这真的是一把保险箱的钥匙,箱中的珍藏,会不会和得广集团不可告人的隐秘有关?

她再次注意到,铜钥匙上的几个凸齿似乎一般大小,毫无变化可言。一直以权威和创新著称的瑞士银行,不可能到现在还用这样古老的钥匙。

除非这只是个钥匙的形状。

果然,她发现钥匙边缘有衔接的缝隙。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分离那缝隙,原来外面只是个具铜质感的特殊材料所制的钥匙夹,里面才是真正的钥匙。

一个薄而细长的激光卡条。

或许,这正是通往所有谜团的关键。

孟思瑶舒了口气,立刻冒出的念头是让张生和田川分析一下,激光卡上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数据,能否解密。她转身准备出夹层,忽听房间门被敲响。

一个声音在叫:“瑶瑶,开门!是我!”

我不认识你!

拍门的是钟霖润。他想干什么?道歉?和好?我看还是彼此冷静一下吧,等我查清了得广集团的秘密、等你自动坦白身份、想清楚你爱的是谁再说吧。

如果那时候,我们都还活着。

她于是停在夹层里没有挪动一下,让他扑个空吧。

门又响了一阵。

孟思瑶仔细听听,不再有什么声音了,又准备出夹层,却听门锁一阵响动,“吱呀”一声,门开了!

自己进门后,分明关上了门,虽然没有反锁,但对外应该是自动锁上的。是谁不经允许,进了我的房间?用的是谁的钥匙。

她忽然又愤怒了,是的,有那么一段日子,自己曾和钟霖润亲密无间,会不会是他借机复制了我房门的钥匙?无耻小人。

“瑶瑶,你在吗?”钟霖润叫着。

我如果在屋里,见你擅自进来,也许怒火上来,会扇你一个耳光。

“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她不在。”钟霖润在和谁说话?

没有第二个声音出来。孟思瑶心想,也许他在对着手机说话,有人在指使他做险恶的事。

“不可能,得广的人看见她和郭子放、张生在‘随园’吃完午饭,直接回了小楼,录像里也有她的身影。她一定是躲起来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熟?

孟思瑶忽然觉得这夹层变成了冰窟,她冻得阵阵发抖。那答话的声音,还是钟霖润!他在和自己说话,扮演不同的角色!她猛然记起,游书亮说到钟霖润的病情病因,有一点就是他迷惑于“扮演的角色”。

“如果她真是躲起来,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找她。”这是她熟悉的钟霖润,只是很颓废的一个,毫无锐气和骄傲,像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一定是发现了这个楼里的秘密,也许是夹层,所以躲起来。”这是个陌生的钟霖润,语调中露着凶狠。

听见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有感情牵挂的人,原来有这样诡异的一面,孟思瑶觉得前所未有的惊惧。

“你想要我做什么?”

“等她出来,得到我们想要的。”

“谁是我们?我不要什么‘我们’!我能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这个想法很好,上回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结果怎么样?你抱着郦秋哭了,解决问题吗?她认为你将爱从孟思瑶转移到她身上,而你不过是在炫耀脆弱,卖弄伤感,你把她当成母亲,当成姐姐,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个陌生的钟霖润似乎更口若悬河。

“你不要激我,我不会上你的当,我知道我爱的是谁。”

孟思瑶心头一动,他爱的是谁?

在这个关节上,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你爱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么做。你的理智,应该控制你所有的行为,你的家教是否如此?你的专业素养是不是也给你指得明白?”另一个钟霖润的确很冷静。

“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刚才打开门的,是你,不是我。就像在法庭上,你是正方起诉人,我只是个被告的辩护律师,你甚至是主宰命运的法官,做所有的裁决,我只是在帮助你做最佳选择。”

“那我为什么不能让你滚开!”钟霖润咆哮一声。

“因为你需要我,你除了爱情,还需要亲情,还需要前途,得广集团是你老爸的心血,是你的未来王国。”得广集团的董事长,不是应芷蘅吗?

“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要!”

“太晚了,你已经伤了孟思瑶的心,你的存在,已经间接地为得广集团的杀手们提供了信息,孟思瑶不可能再原谅你,你和她,楚河汉界,也不应该站在一边。”

“不会,真心可以弥补一切,我会告诉她,我从来没有伤害她,我一直在处心积虑保护她,我爱她,我从来爱的是她,深深爱的是她!”

孟思瑶的泪如泉涌,在一刹那,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但随即,内心如外面的钟霖润一样矛盾。

我究竟应该相信哪个钟霖润?

哪个是他真实的一面?

她甚至想冲出去,告诉他,能不能让我停止这样无谓的猜测?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一连响了好几下,钟霖润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去接听。

终于,他还是开口了:“是我。”

对方不知在说什么,只听钟霖润又说:“她不在,您不用费心了……您真的不用来了……”

“晚了,谁让我已经来了呢。”

随着推门声,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脚步声咚咚,进来的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霖润,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也不能把我们当傻子耍,孟思瑶绝对是在这座楼里,我们下面的人亲眼看见她从‘随园’出来,一路走到这儿。我们刚才又看过录像,也分明显示她进门。告诉我,她在哪儿?”

孟思瑶的心登时揪起。她听出来,说话的正是钟霖润的父亲。


35.兵临城下

钟蜀鸣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否则得广集团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同时,他又是个事必躬亲的人,否则,他不会将唯一的儿子安排住入这座小楼,希望能打听到李伯瑞死后留下的秘密。

钟蜀鸣太了解李伯瑞了。李伯瑞虽然死了,但绝不会让那个秘密就此失传,他会设法让别人知晓,而且会很耐心,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说不定自己精心防护的秘密就会浮出水面,让得广集团措手不及。钟蜀鸣好不容易建立起这个王国,需要的是千秋万岁,而非一年两年,所以,那个秘密必须被彻底消除,自己才能高枕无忧。

但霖润太让他失望了。

也许,霖润真的更像他妈妈,有俊美的外表,甚至聪明的头脑,但并不拥有一个坚忍沉着的个性,太感情化,凡事收放不自如。本来,孟思瑶被袁荃卷入这场是非,霖润也成功地获得那女孩子的信任,一切已在掌握之中,偏偏霖润缠上情网,不再同自己合作。

看来,这两年的感觉没有错,真正能担大任的,并不是霖润,而是毫无血缘的杨信志。杨信志知道如何正确、准确地处理大小事务,而霖润虽然能挤进竞争最激烈的天华律师事务所,却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放荡王孙。

可笑,他还远不是什么王孙呢!我钟蜀鸣也只能说还在创业阶段。

自己的精力一年比一年衰退,急需确立一个接班人,看来非杨信志莫属。芷蘅,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理解,会和我唠叨不休,但这是为了我们得广集团的明天,我别无选择。

或者,就像我和芷蘅那样,她做头脸,我做实际的工作。我们是夫妻,已如一体,当然不会有问题,就怕这样做,霖润和信志反而都不满意。

我老了,总是为这些小事犯难。

决定是我做的,后果我来承担。

当然,我也可能改变主意,关键要看霖润的立场,他是否坚强,他是否果决,他是否能不为小儿女的情感所累。

钟霖润万没想到,打自己手机的父亲竟然就在几米外的门口,瞠目看着钟蜀鸣和杨信志推门走进孟思瑶的房间:“原来,你们早到了!”

“而且我和阿龙他们已经仔细找过,孟思瑶不在任何一间屋子里。这真是怪异 至极,我们的人分明看见她开门进楼,录像里也有她的身影,”杨信志四下打量着这间女孩味儿十足的房间,床上的长毛绒小狗,床下粉色的长毛拖鞋,“她绝对回来过了,她回家时穿的皮靴已经换下了,奇怪的是,拖鞋却没有穿走。”

钟霖润冷笑一声:“我倒是有条线索给你,孟思瑶除了一双皮靴和一双拖鞋,还有各式各样好几十双鞋子。”

杨信志在揶揄声中脸色微变,钟蜀鸣已经看在眼里,厉声道:“霖润,怎么用这个调调和你信志哥说话!这是件很严肃的事儿,说明孟思瑶仍在这座楼里,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隐秘的藏身之所。”

钟霖润说:“我在这楼里住了一年多,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藏身之所,我不知道孟思瑶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发现这样的隐秘。”

钟蜀鸣淡淡地说:“别忘了,袁荃给她留下了很多信息。”

“我知道她得到的线索,根本就是一团迷雾,她如果悟出了什么,一定会告诉我。”

“哦?你真的以为她还信任你吗?”钟蜀鸣祭起了杀手锏,他知道这样会刺痛儿子的心,但长痛不如短痛,“她如果还信任你,怎么会偷偷地和另外两个男人约会吃午饭?她如果还信任你,你怎么会找不到她的行踪?”

钟霖润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不说。

钟蜀鸣接着说:“你不要那么单纯了!袁荃一定知道李伯瑞留下的秘密,也一定会告诉孟思瑶。李伯瑞那笔钱的出现,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听说袁荃以看房为名,出入这座小楼数次,一定是在转移那笔钱,而更重要的那部分秘密,一定仍留在了这座楼里——这袁荃是个贪婪又谨慎的女娃子,肯定是只想拿了钱走人,并不想惹祸上身,孟思瑶就未必有这么聪明了。”

“可是,您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袁荃究竟是怎么知道这所谓‘秘密’的?总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吧?”钟霖润在这个问题上,和父亲辩论了许多次。

“很多种可能,比如李伯瑞留下了什么线索,正好落在了袁荃手里……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当务之急,要尽快摸清孟思瑶的下落,以及她究竟知道多少。最好能直接将秘密拿到手。”

“李伯瑞早就死了,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私藏了什么秘密,感觉只有您一个人如此执着。”

这是公然的顶撞,尊重呢?我还是你的父亲啊!钟蜀鸣紧紧攥住了拳头。他甚至望向杨信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声吩咐,杨信志会如疯虎般扑向钟霖润。

怎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念头?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殴打自己的亲生骨肉?

“那些秘密,关系到我们得广集团的生死存亡,几万名员工的幸福生活!李伯瑞的贪婪,不在任何十恶不赦的罪人之下,做为我们得广的股东,日进斗金,却还不知足,以那些秘密要挟我,想做更大的股东。你知道我这个人,心其实是软的,才会让你母亲出面,做那么多慈善的事,心软不代表没骨气,我最恨的就是受人要挟。这些,你并非不知道,难道就一点儿也不体谅我吗?”

“就算李伯瑞贪婪,也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境地,还有他那一家人,无辜得不能再无辜……”

“这些都是废话!”钟蜀鸣咆哮着。他自己只是觉得忿怒,钟霖润却知道,他被触及痛处,恼羞成怒。

“对不起,爸爸,您不爱听,我憋在心里也不好受,您知道郦秋因为她妹妹的死,一年过去,心理上还很扭曲,会在雨里雪里赤足行走,以她妹妹临死前的样子追思亲人。”

钟蜀鸣身躯微微一震,是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杨信志雇的杀手,开始并不知道郦楚的存在,只杀了李伯瑞一家四口,而郦楚在楼上,就在这间小屋里,关着灯,头戴耳机,听着音乐,没有听见楼下的动静。也许是有某种预感,她没有睡着,等音乐结束时,听见了楼下异样的进进出出的声音——来人在处理尸体,为尸体着装,翻录编辑录像带。郦楚没有设防,撞见了杀手。

她逃出小楼,穿着雪白的睡裙在湿冷的雨夜里奔跑,但没跑多久,就被追上。如花的少女,如花般凋零。

我是老了,心软了,为什么想到这些,心也在发抖。

霖润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瓦解我,他在竭力挖我心底柔软的部分,归根结底,他想保护孟思瑶:“霖润,你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有愧于我们得广集团,你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辜负了我和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你觉得这样下去,你,我们,和 孟思瑶,还能平和相处吗,你们的感情还有任何出路吗?”

“我不在乎什么出路,我只知道,我是真的爱她,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这是真正的钟霖润,真正的他,是爱我的。

一墙之隔的孟思瑶,心境震荡不已。

为难,钟霖润的为难,我的为难。

钟父说得没错,我们的感情,不会有出路。

但此刻,身临险境的我,需要找条出路!

尤其当杨信志对着手机说:“你们按照刚才的安排,守住各个房间,包括地下室和车库,楼门口留三个人,等会儿其他房客下班回来,都捆上。”

看来,他们要把我“等”出来,知道我如果躲在什么夹层,一定不可能打持久战。

钟霖润惊问:“你们要干什么?”

“很简单,争取尽快和孟小姐面对面地交流,请她讲出实情,说不定你们还有机会。”杨信志的语调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爸,这怎么行?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你们放过瑶瑶,让我来想办法获取你们想要的信息。”钟霖润激动地叫着。

“你信志哥说得没错,时间不等人,我们虽然除掉了童树,只是争取了一些时间,警方还是很专业的,迷惑了一阵后,似乎又找到了感觉。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又将着重调查‘通江旅社爆炸案’,甚至要重温李伯瑞的案子——那个郭子放和孟思瑶都功不可没,他们没断了和警方保持联系。”钟蜀鸣觉得腿站得有些累了,在孟思瑶房间里的小摇椅上坐了下来。

摇椅和地板,都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夹层里的孟思瑶心一凛。

杨信志的一句话,更让孟思瑶毛骨悚然:“叔,这里有孟思瑶的很多私人物品,我想立刻把那两条狗调来,它们多半能找到孟思瑶的藏身之所,至少可以找对方向。”

如果被狗嗅到,夹层的秘密就会败露!

我要出去!

刹那间,被禁闭的恐惧又压了过来。

这幽闭恐惧症来的太不是时候!

也难怪,自己在这个小小的夹层里,唯一的出口却在恶人的脚下。

钟霖润仍在抗议:“爸,信志哥,请你们不要一意孤行……我觉得你们越走越远了……爸,难道您忘了,您告诉过我,当初成立得广集团,的确是您一介书生的一片赤诚善心,希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得广’二字,就是这样来的呀!可是,为什么,短短几年,就滑得怎么深,莫非,欲望真的是如此没有止境?”

这番话又扎在钟蜀鸣的心窝,他痛得闷哼了一声:“你……你不是圣徒,哪里来的资格教训我?信志,你霖润弟也是这里的房客之一,一起捆上……把狗带来,把孟思瑶找出来!”

恐惧继续如潮涌,孟思瑶如同溺水之人,挣扎着将头浮出水面,呼吸维艰。

不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夹层里,等着畜生向我咆哮,将我嗅出来。

但是,往哪儿逃?

瑶瑶,冷静下来,想。

她忽然想起,小猫Linda曾在地下室那铁匣子后的建筑空间里,拾到过一包鱼片干,她当时纳闷这鱼片干的由来,现在想来,正是这夹层里的木架子上,堆放了不少干果类的点心,包括真空包装的肉类,以及肉脯鱼干,是李伯瑞应付紧急情况用的。如果小猫Linda在铁匣子后发现的鱼片干就是从这里掉出来,那么说明这夹层必定有门户通往地下室后的那部分建筑空间,在李伯瑞、或者袁荃出入那门户时,一袋鱼片干从木架子上落到那建筑空间。

她俯下身,在木块拼成的地板仔细寻找。

想来李伯瑞如此谨慎,特地修了这个夹层应付紧急情况,很有可能设置两个出口,当一个出口受阻,还可以从另一个出口逃生。从整个夹层的绝妙掩饰来看,他是个善于运用机关的建筑设计师,另一个出口的机关何在?

木块拼成的地板上没有可疑的设施。

木架子的底部却有!

亏得孟思瑶看得极为仔细,一面靠墙的木架子底缘上,有个不易被发现的钥匙孔。

孟思瑶灵机一动,取下了木架子上的那串钥匙,她逐一尝试,试到一半时,脚下的一根木条开始轻轻地向墙边移动,现出了一块空间。

用手电照下去,从那空间,可直通地下室后的建筑用空间。

抬头看,如果有一包点心从木架子上落下,正好会从这个空挡里掉入那个建筑空间。

这就是条出路,可以一路向下,空挡的边上有切凿好的凹坑供手脚攀爬。

孟思瑶取下那把瑞士银行的激光卡,塞在袜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我暂时自由了,从钟父的“脚下”获得了自由。

但只要我还在这座小楼里,将要到来的恶犬就不会放过我,即便我藏在和地下室相连的建筑空间里。

木块之间的那条空挡一直延伸到地底。孟思瑶脚一落地,就开始在建筑空间里寻找出口。李伯瑞不会只设计一条逃入地底的路径,这里一定有出口,才会在危险来临,也就是整个小楼被歹徒占据的时候,能让主人直接逃出小楼。

这个出口也一定不会隐藏得深不可测,真正危急的时候,逃跑的主人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出口,或者打开通往出口的门户。

孟思瑶静下心,感觉了一下方位,以目前所处的方位,只有出口朝西面开,才离楼外最近,其他三面,都是朝向更多小楼的内部结构。西面那堵墙,和其他三面并无太大不同,都是灰色的粉墙,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西墙上有片区域比别处颜色更深些,似乎只是砌墙刷墙者的大意,如果不是有强力的手电照射,还真不易看出。但平平的一面墙,又没有缝隙,这门户又会在哪里?

走到墙边,孟思瑶双手按在了墙上那片深灰色的区域,推了推,没有动静,再用力,两尺见方的墙面向后推开,现出了一个黑黑的洞。探头进去,似乎是条斜向上的通道。

不再多想,孟思瑶爬进了洞。

洞的尽头,就是出口,一个类似下水道盖板模样的水泥板封着。艰难地移开那块盖板,是清冷滋润的风。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孟思瑶认出,这是别墅的后院草坪,草坪上有条一块块水泥板铺的路,这块盖板不过是其中的一块。

孟思瑶飞快地爬出洞口,知道自己终于躲过了一劫。但她仍记挂着小楼里的钟霖润,和即将下班返回的郦秋和郭子放。

当务之急,要报警。

手机留在了自己房间里,目前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到邻居家中借用电话报警。邻楼住着一位刚退休不久的老太太,知识分子模样,和蔼可亲,不会纠缠不清,她也很警惕,时常在楼前小路上散步,对每个过往的陌生人都会留神瞄几眼。

不能从楼前走,从正门去找老太太,因为得广集团的人一定将前门守得很严。老太太家的后院和这里紧连,只有道一人多高的木栅栏相隔。

孟思瑶翻过木栅栏,没有穿鞋的脚上扎了几根木刺,她也顾不得去清理,跌跌撞撞地来到老太太的后厅玻璃门前,不轻不重地拍着。太清,怕老太太听不见,太重,怕被得广集团的打手听见。

好在,不过一分多钟后,老太太的脸立刻出现在玻璃门里。她认出孟思瑶,异常震惊,忙打开三道锁,放这位衣衫不整的邻家女孩进来:“小孟啊,你这是怎么了?”

“甭提了,我家……我家遭劫了,我逃了出来,必须赶快报警!借您家电话用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儿!早就觉得现在到处乱七八糟的,没有安全的地界儿了,我儿子还总说这里是江京治安最好的小区呢,哎呀,这可怎么办哪!”

“大妈,我想借您家电话用用,报警!”孟思瑶又提醒了一遍,环顾四周,没有在厅里发现电话。

“好,瞧我,一急,把正事儿给忘了。我那无绳电话,哎哟,我好像忘在楼上了,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老太太快步上楼,直让孟思瑶担心她会闪了腰腿。

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拿着无绳电话从楼上下来,递给孟思瑶。

谢天谢地,直到这时,孟思瑶的一颗心才真正安定了下来。

1,1,0,三个键揿动,电话里却一片沉默。

“大妈,您这电话里怎么没有拨号音?”孟思瑶又试了一下,电话根本没有接通。她的心一沉,莫非得广集团准备周全,已经将附近的电话线都掐断了?

“不能啊,我早上刚给儿子打过电话。”

“您有没有手机?”

“我一老太婆,要那玩意儿干吗呀?”

这时,门铃忽然被揿响了。

“这又是谁啊?不管是谁,问问他有没有手机。”

“别,别开门!”这时候来敲门的,还会是什么好人?

出乎意料,老太太却并不紧张,反而热情地招呼道:“门没锁,你们自己进来吧!”

孟思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门开了,孟思瑶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大乱,老太太和蔼但显得格外狰狞的笑容和整个世界一起剧烈地旋转起来。

她昏厥过去的时候,只记得有两条巨大的狼犬,向自己猛扑过来。


36.白旗

一袋冰块在脸上滚过,孟思瑶清醒了过来。

她仰面躺着,但已经有感觉,又回到了小楼,就在她的房间。

“好,女主角醒了,现在,大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里了。”杨信志淡淡地说。

“爸,信志哥,人命关天的事,瑶瑶有心脏病,你们一定要送她去医院。”钟霖润几乎是在哀求。

“废话,还用你说吗?不过,要等她把秘密告诉我们以后。”钟蜀鸣的脸上还带着些悲天悯人的神情。

孟思瑶微微欠身,杨信志知道她已是笼中之雀,忙示意训练有素的属下不要紧张。

她最怕看到的就在眼前,郦秋和郭子放,都被五花大绑着。

“你们今天,都看到了非常不该看到的东西,我这话的意思你们应该明白,”杨信志面向着郭子放和郦秋说,“当然,我们很有自信,即使让你们活下去,大家也有可能相安无事,而这个‘可能’,就全着落在你们这位瑶瑶身上。”

他又蓦的转身:“孟小姐,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尤其是袁荃告诉你的秘密,关于李伯瑞的秘密。一旦说出来,这里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也用不着背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你一个女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样的重负,对你太不公平。”

“我不知道什么秘密,如果我真的知道,怎么会不告诉霖润?怎么会不告诉公安?”

“很多原因,像李伯瑞,是贪婪,比如袁荃,是小心谨慎。告诉我们吧,其实,我们很清楚你已经摸清了真相。”

这时,邻居老太太走了进来,轻声说:“你们快点儿吧,最近,除了你们,我总感觉有人鬼头鬼脑地盯着这座楼,我怕节外生枝。”

孟思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

钟霖润冷笑说:“瞧我们这一家子……她是我姑姑,为了方便盯你的梢,我爸特地买下了隔壁那座楼,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她一看见你敲门,就打电话告诉了我爸。”

得广集团做事,或者说钟父做事,真的可以用“处心积虑”来形容。孟思瑶终于明白为什么得广集团雇用的杀手会知道自己一直睡在钟霖润的房间,原来正是通过钟霖润这位姑姑,常婉住进小楼后,老太婆曾和自己聊过一阵,自己告诉她,常婉住在楼上,自己住楼下。

杨信志厉喝一声:“霖润,你不要吃里爬外!”

“谁是里,谁是外?爸,您没有糊涂吧?”钟霖润望着父亲。

“这个问题,问得好,你倒应该先回答一下。”钟蜀鸣不回避钟霖润的目光。

“如果‘里’是作恶、杀人、贪污、违法,我宁可爬‘外’,如果‘外’面是瑶瑶,我最爱的姑娘,无辜的、坚强的姑娘,我宁可不再吃‘里’。”钟霖润的话让孟思瑶立时湿了眼眶。

也让钟蜀鸣湿了眼眶。

是我教子无方。

还是这一路走得太远,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你很令我、和你母亲失望。”

“不要把妈妈扯在里面,她只是您的傀儡,她不知道您和信志所做的一切。”

“住嘴!”钟蜀鸣扬手,钟霖润的嘴角血迹殷殷。

杨信志知道这是需要他来控制局势的时候了,厉声说:“孟思瑶,我只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后,如果你不说出李伯瑞藏秘密的地方,郭大记者就要等他的同事给他写仆告;再有一分钟,如果你还不说,郦秋小姐就要和她的妹妹到天堂相会;三分钟后,你就会‘伤心至死’,完成所有诅咒的兑现!”

孟思瑶摇着头,杨信志抬起了手腕,认真地看着手表。

我还能怎么办?

他们知道了夹层以后会怎样呢?怎么能相信他们“相安无事”的许诺呢?狼对羊的任何许诺,都是晚餐的序曲。

但如果不说,他们的恐吓绝非儿戏。

一分钟,比一秒钟过得还快。

当杨信志说“时间到”的同时,孟思瑶开口了:“我说吧,只要你说话算数。”

“你果然知道!”众人都惊异地望着孟思瑶。

“慢!”钟霖润忽然打断道,“我再问一遍,如果瑶瑶真说出来,你们能兑现许诺吗?”

杨信志道:“这些‘如果’毫无必要,得广集团,做事一向以信誉取胜——你回江京前,和我们约好,设法弄到秘密,在此同时,我们会放过孟思瑶,这些我们都做到了,只要她说出来,我们会收手,不把事情闹大。”

孟思瑶叹了一声,面带绝望地轻声说:“就在我的羽绒服里……你们把衬里撕开,就能看见。

羽绒服衬里的左片,有一处手工线缭的痕迹。撕开,里面是一张折成四方的纸。

“这难道是……”钟蜀鸣欠起了身。

“没错,叔,这就是小楼的结构图!”杨信志即便在最兴奋的时候,声音中都不带任何激动的成分。

钟蜀鸣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钟蜀鸣一直坚信李伯瑞保守的秘密就藏在这个小楼的某个隐秘处,这是他了解的李伯瑞:一个建筑设计的天才,无论从外观到内部构造,甚至室内装潢;甚至精于制作机械机关;正因为那份天才,李伯瑞不会亲信任何人或者他无法轻易涉足的地方,有一种谨慎的贪婪;因为拥有适量的财富,李伯瑞终日生活在恐惧中,害怕失去。

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他不会像李伯瑞那样消极地躲在秘密的洞穴里,而是积极地出击,命运必须自己掌握。

“叔,这就是个夹层。我对我的建筑读图很有信心,以李伯瑞这样高明的设计师,没有任何道理留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边上似乎都是隔音材料,不会有错……而且,这图上还暗示了开启的方法,可能要去地下室。”杨信志的眼中有异样的光在闪动。

众房客都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李伯瑞精心设计的藏身之所、潜逃秘道,眼看就要暴露。

等他们得到真正的秘密,这里所有无辜的人,会有几个存活?

人生最可悲的,就是能预料到自己可悲的下场。

“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参观一下吧。”钟蜀鸣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房间。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孟思瑶轻声忏悔。

众人都知道,他们不久就会将夹层翻个底朝天,不久就会回到这个房间。


37.罪与罚

奇怪的是,很长时间过去,钟蜀鸣和杨信志没有返回。

更令众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如果他们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转回来继续威胁孟思瑶,没有道理自己在里面闷着头找,这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对威逼利诱的技术掌握得何其精到!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两人还是没有返回。

地下室里,杨信志打开了那个铁匣子:“叔,这是整个楼所有的线路综合枢纽,电话、闭路、警报系统,都在这儿,根据这份图,打开那个夹层的开关也在这里,一定是有线路通过这里连着夹层的门。”他说话间,已经按了一个开关。

板上的一个液晶表盘突然闪了起来,寻求密码。

杨信志微笑说:“叔,你瞧,李伯瑞的确细致极了,谨慎极了,每一步都不让人轻易过关。这样的设计,即便有人误打误撞按了开关,也会因为不知道密码而无计可施。”

钟蜀鸣也微笑着问:“咱们知道密码吗?”

“叔,您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考我。”

“取到了那份东西,咱爷俩这样的乐趣就可以持续下去了。你就按照这张图纸的电脑文件名试试吧,这表盘好像够长,能装下那么多数字。”钟蜀鸣在心底轻叹,为什么,这个处处合我心的孩子,不是霖润呢?

将图纸顶头的那串长长的文件名输进后,表盘显示出密码正确的英文。

夹层的门的确打开了。

里面的空间不大,一米多宽,两米深,一人多高,两边的“墙”其实是两排木架子,上面是一个个文件架,架着一个个文件夹。

“一定是这里了!”钟蜀鸣跨进夹层,打开手电,开始逐个翻文件架,这才发现杨信志只是静静地守在外面,“信志,叔的秘密,得广的秘密,就是你的秘密,你也进来帮我一起找找吧。”

“好,谢谢叔的信任,”杨信志走进夹层,也开始翻找。

夹层的门自动合上了。

翻了一阵,杨信志皱起了眉头:“叔,这些资料好像大多没什么关系,一些旧的剪报,有些甚至是外文的。岂有此理,还有些文件夹里,根本就是白纸!叔,要不,叫他们把这些文件架都搬回去,把这里腾个空,咱们回去慢慢找。”

钟蜀鸣想了想:“也好。不过,一定得把姓孟的女娃子带回去,其他两个,就地处理吧。”

杨信志伸手去推夹层的门,门纹丝不动。

他用力砸了两下,发现门是精钢制的,对蛮力不买账。

他又取出手机,微弱的手电光照去,发现没有任何信号——夹层周围的材料不但隔音,而且屏蔽。

冷汗开始聚集在杨信志的额头:自动紧闭的门,毫无价值的文件,都似乎在提示,这个“夹层”很可能是个陷阱。

钟蜀鸣也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难道,我们中计了?”他的心情,从惊讶逐渐转为愤怒:李伯瑞,到死都在算计人!

“来人,听见没有?我们在这儿!”钟蜀鸣大叫了几声。他随后想到,杨信志刚才读图的时候,曾说这夹层四周塞满了隔音材料。

“叔,不用担心,这座小楼以木结构为主,说不定可以拆出一条路来。让我把这些木架子拆了再说。”杨信志是个难得的人才,精明绝顶的同时,孔武有力。

杨信志用随身带的特制刮刀,不一刻就将一面的木架子拆下一段,也拆断了希望:木架后也是精钢的墙壁。

自己身处在一个钢制的牢笼里。

这牢笼密不透风,不久,两人就会耗尽空气,窒息至死。

杨信志放弃了冷静,将刮刀扔到一边,举起一段木架子上扯下的木板,使劲砸着墙壁,大声呼救。

夹层外的环境仿佛拾走了那份冷静,没有一丝回声。

“信志,安静下来,再想想办法吧,”钟蜀鸣虽然在强作镇静,但颤抖的声音里掩饰不住恐惧,“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因果轮回。”

钟蜀鸣在算,这些年,为了得广集团的发展,伤害过多少人,谋杀过多少人。

可他的脑中一片模糊。

难道氧气消耗得这么快?不至于。

杨信志在一瞬间,觉得这个自小崇拜敬重的长者,原来竟那么脆弱不堪!他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个善良心软的少年,正是因为这些年跟着钟蜀鸣在商场和黑白两道滚打,才磨炼出这个隐忍、甚至残忍的个性。

一切都是这个钟叔的错。

一直到此刻,他还在跟我竞争这每秒钟都在减少的空气。

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活下来,说不定能找到一条出路。

他忽然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掐住了钟蜀鸣的咽喉,喘息着说:“叔,对不起了,你在董事会上常说的,要给年轻人更多的机会……”

钟蜀鸣又在心底一叹:“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霖润就决不会做这样的事……”缓缓举起了杨信志刚才扔下的刮刀。

但他的手,举得很艰难。

也许是因为杨信志如铁钳般的双手掐得他几乎窒息。

不对,杨信志的手正渐渐失去力道,他对自己已经不构成什么威胁。

他看不见,在夹层的一角,钢板之后,一根拇指粗的管子,透过“钢墙”上的一小片钢丝网,已经释放了很久一种居家炊事常用的无色气体。此刻,气体的释放突然自动中止,因为敏感的监控器已经测到,能起到“速杀”作用的一氧化碳浓度已经达到了。

孟思瑶的房间里,负责看守的得广集团打手也开始不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上司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打手机过去请示,也没有人接。钟霖润的姑姑更是如坐针毡,生怕有变故,连连向窗外张望。

老太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她终于盼来了最令她丧胆的一列车队——数辆警车呼啸而至。

一瞬间,房间里的得广集团众人走了个干净。

孟思瑶松了口气,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放开,她却觉得胸口猛的一痛,心跳大快。

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再次失去了知觉。


38.预后

火光,小屋,被桎梏的心,无法逃脱的恐惧。还是这个梦,说明我还在人世,只不过备受煎熬。

好在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不对,梦并没有醒。他是谁?站在我的床头,很熟悉的身影,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灰白的胡须。雨衣人?

你想干什么?

孟思瑶感觉到微微的刺痛,但她还没有完全从昏厥中醒来,她欲叫无声。

但她没有放弃努力。

重症监护室里,传来了“啊”的一声呼叫。

护士闻声跑过来,一位老护工正将刚收拾好的一堆床单用小车推走,对护士说:“是3号床在叫。”护士见孟思瑶双眼微睁,也惊喜地叫着:“3号床醒过来了!”在监护室里值班的住院医师也赶来,和护士一起记录着床头仪器上的各项指标数字。

这个昏迷了两天的病人终于醒过来,医生和护士都松了口气,护士又立刻呼了主治医师谢逊。

谢逊和内科的领导商量过,特地要求看护孟思瑶,得到了批准。他匆匆进入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见孟思瑶的男友和另外一个人已经站在了孟思瑶的床头,忙说:“你们尽量克制,小孟这个时候还不能过于兴奋和劳累。”

孟思瑶听钟霖润和郭子放描述了那天事态的发展。原来,一位老太太向警方报了案,说绿坞世家的那栋小楼里发生了大型劫案,警方甚至出动了防暴队,果然将几个正在逃离现场的汉子擒获。那个报案的老太太,正是孟思瑶的大姨杜容。杜容说她得到了一个匿名电话,让她去报警,不敢怠慢,才打了110,至今也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

警方通过钟霖润等人提供的线索,在地下室看到了打开的铁匣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进入夹层。他们找来了张生和田川,又仔细搜索了孟思瑶的电脑,竟在上面发现了新安装的“罗浮工厂”和一份文件名为LW586136697400P的图纸。那正是一份小楼的结构图,还标着如何打开“夹层”的办法。

这个夹层在小楼的两层之间,楼梯的侧面,也是要通过地下室铁匣子里的线路板开启控制。钟霖润根据自己的推测,用图纸的文件名打开了夹层,惊讶地发现了钟蜀鸣和杨信志的尸体。

夹层里充满了煤气。

案件调查过程中,张生向警方汇报了另一个夹层的存在,在这个夹层里,发现了李伯瑞的一些遗物。原来这小楼里有两个夹层,一个是死亡的陷阱,另一个是逃生的捷径。

“没错,我在真正夹层里看见了一张光盘,上面印着那串数码。光盘里只有两份图纸文件,一份说明书,说明书里,讲清楚两张图纸的不同,一张是‘安全’图纸,标着李伯瑞的密室;另一张是‘危险’图纸,标着另一个夹层,一个致命的夹层,并说如果遇到紧急关头,可以将这份‘危险’图纸交给罪魁祸首,进入夹层的人不久就会死。所以我特地高价买了‘罗浮工厂’的软件,将‘危险’图纸打印下来,随时带在身边。在小楼地下室铁匣子里的表盘上,如果输入‘安全’图纸的文件名,也就是袁荃留给我的信封上写的那串数码,就可以打开李伯瑞的密室;而如果输入‘危险’图纸的文件名——也就是和正确数码几乎完全相同的一串数码,唯独末尾的字母是P而不是C——打开的就是那个致命的夹层。”孟思瑶想到钟霖润失去了父亲,心情复杂万分。

“但我还是想不通,袁荃是怎么知道如此具体的情况?”郭子放问。

“有种很简单的可能,袁荃认识李伯瑞。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江京这么多房子,她也正好帮我找了李伯瑞的旧居来租?”

正好此时郦秋也闻讯赶到,见到孟思瑶谈话自如,欣喜万分。郭子放也不让她和孟思瑶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郦秋,你老姨姨夫一家的遗物现在都在哪里?”

郦秋想了想说:“他们一家去世后,我和我妈妈一起来料理的后事,他们家大多数的辎重都卖了,一些私人的物品,我妈妈安排装了箱,海运回美国,所以说,应该都还在我妈妈家的储藏室里。你问这干什么?”

“能不能麻烦你妈妈看一下,他们家的影集里有没有和袁荃的合影?”

郦秋冷冷地说:“我不认为我妈妈会有这个兴致,直到今天,她提到我老姨一家,还会掉眼泪,一张张翻看相片?你想过,对她老人家会是什么样的折磨吗?”

孟思瑶摇着头说:“老郭,你这个人,就是太猴儿急,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儿。”

郦秋说:“不过,我会和我妈妈提提,索性让她把影集寄过来,给郭大记者过目。”

郭子放悻悻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劳动你们一起来挤兑我。”

这时,谢逊已将孟思瑶最新的心电图读好,再次向探访的众人说:“让你们这么多人同时进来探访,已经是破格了,请一定让小孟休息好,尤其要避免情绪波动。”

谢逊又向值班的住院医师嘱咐了几句,准备回办公室写一下病程记录。钟霖润跑出病房,追上谢逊,问道:“小孟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前两天,您一直说还要观察,似乎没有定论,现在她苏醒了,是不是说明病情在好转?”

谢逊想了想,说:“你跟我到我办公室来吧,我和你具体谈谈。”

两人到了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郭子放也赶了过来。

“这些话,我还在考虑怎么样和小孟谈……她不久前才在我这里做过心血管相关的检查,当时我发现她有轻度的心肌炎,这是在当今年轻人中越来越普遍的一种疾病。本来,轻度的心肌炎,只要注意休息和营养,完全可以自愈。事实上,现在的医学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治疗。她这次昏迷后,我发现,因为心肌炎造成的病变有急剧发展的表象,尤其有严重和频发的心律不齐,甚至有心包积液的形成……”

“请您告诉我们,她的预后会怎样?”钟霖润觉得头有些晕眩。

“很遗憾地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预测。我会继续留她在医院里观察,希望能控制病变不向更恶性发展。”

“您也许知道,她有位好朋友,和她一样,去过一个神秘的山洞,后来死于心肌炎导致的猝死……”

“我知道,小孟的病情虽然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趋势不容乐观。所以,我们要格外注意,不要引起小孟情绪上的剧烈波动,虽然这不能百分之百地阻止更坏的情况发生,但至少可以减少心律不齐发作的机会。至于小孟的那位朋友,她的尸体里分离出了一种病毒。不幸的是,同样的病毒,也在小孟的血里……”

游书亮听谢逊说完孟思瑶的病情,以及确证存在的病毒,良久没有作声,以至谢逊在电话里又问了一遍:“游医生,你还在听吗?”

“当然,当然,我记得你刚才提到,那种病毒十分罕见,我知道对病毒感染的治疗方法一直是被动的,基本上靠患者自身免疫力的作用,小孟她……能挺过去吗?”

谢逊叹道:“我和你一样抱着很大的疑问,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章云昆教授对这件事也很重视,病毒学虽然和他的专业兴趣相差很远,但他在学校里,接触基础医学院那批专家比较方便,所以今后这段时间,他会多做请教和调查,争取查出源头,同时探讨治疗的方法……说来惭愧,这些本应该是我这个主治医师做的,当然,我也会认真研究,和本科室的专家探讨治疗方案。”

游书亮知道,谢逊一片诚心,但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现在,只有希望这种病毒所导致的心肌炎在患者健康上产生的反应有个体差异,不是百分之百的致命。但是,几乎所有进入那个悬棺洞的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如果所有人的死因都是病毒性心肌炎引发的猝死呢?孟思瑶会独独幸免吗?

“你和她谈过了吗?她接受得怎么样?”

“谈过了,这是我为什么要请你帮忙,我觉得她镇静得出奇,仿佛已经接受了死亡的命运……这是我最担心的,要知道,最后的结果有可能太平无事,许多重度的心肌炎患者,最后都能平安地度过余生。”

“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你是专家,我能有什么太好的建议?何况,是小孟自己提出来找你的。”


39.清洗

孟思瑶的双眼锁在窗外一棵灰枯的柳树上。最近室外温度急降,那树早在初冬之际就掉光了树叶,此刻更是瑟瑟打着抖。但出乎意料的,昨天有只小鸟在枝头停留了足有半个小时,为这病房的窗口一景带来了一丝生气。

今天,它还会来吗?

我这条在枯萎的生命里,能飞入那只带来希望和生气的小鸟吗?

现实果然向我出示了残酷的一面,我最终难逃“伤心至死”的厄运。

更可悲的是,我在将离去的时候,一无所有。

我的父母已经先我而去,这倒不算太差,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让人伤心到极点的;我那些多年的朋友们都或多或少地因为我而去世;我曾经珍惜的一段爱情蒙了尘,霖润虽然待我如恋人、如亲人,但因为那场变故,感觉有些异样,需要时间来擦拭。

“瑶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病房门口飘来。是姚素云!

孟思瑶微微吃惊:因为唯恐拖累,自己和姚素云有阵子没联系了。她怎么找到这里。

“你们楼里的房客告诉我的。我来看看你,”姚素云将一袋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挺好的,得了个说不准的毛病,听说大多数人的预后都还算好。”孟思瑶不愿意让朋友为她担心,她也不需要任何怜悯。

“听说你现在经不起情绪的大起大落,是吗?”

“说是这样说,但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是一惊一乍的呀,我觉得这条不应该太认真。怎么,你有什么惊喜给我吗?我做好思想准备了,你说吧。”孟思瑶发现自己的好奇心还是那么旺盛。这也算是顽强的生命迹象吧。

姚素云又仔细看看孟思瑶:“你真的不会有事儿吧。”

“我哪里会那么脆弱哟,快,吓唬我一个!”

姚素云点点头,向病房的门口招呼道:“请进来吧。”

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孟思瑶虽然不认识他,还是微微一惊:此人完全像太平洋某个小岛上的土著人!他的头发因为久未梳理修剪而蓬乱芜杂,满嘴的胡须,将面容遮了近一半。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不曾换洗,而且褴褛不堪。虽说不认识,但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面善。

“你是……”

“小孟,我们只通过电话……”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孟思瑶还是惊得从床上站了起来,竟忘了还在输液,身上还有接着仪器的连线。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失踪多日的民俗学家顾真。

姚素云忙将孟思瑶扶上床,隔壁护士透过玻璃窗看见,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同时惊讶而警惕地看着顾真。

孟思瑶忙说:“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朋友。”

“谢大夫反复嘱咐,不能让你情绪激动。”

“没事儿的,我一点儿都没激动。”孟思瑶应付着。

护士又看了顾真一眼,这才离开。孟思瑶说:“谢天谢地,顾老师,您还好好的!”

顾真叹了口气:“你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好是谈不上的。听说你专门跑到华西镇去找我,真难为你了。”

“哪里,那还不是我应该的?”

“我刚从武夷山逃出来,就直接来找你,希望我的经历和发现,能解决你的一些疑惑。”

“我听华西镇上的一个小孩子说,您被怪村的人折磨,十分悲惨?我想都不敢想。”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长话短说,我就是做为民俗研究工作者的好奇心太强,听你们介绍完这个神秘的新裳谷、悬棺洞,还有诡异恐怖的暴尸荒野、怪村的见闻,就忍不住去了一次华西镇,之前,还忍不住去了一次悬棺洞。”

“这可怎么好?进去过悬棺洞的,一个个都去世了,就剩下我,也快走到尽头了。也许,当初真不该把那封Email转发给您。”

“我没有想那么多,因为听上去太玄,我一点也不信邪的,谁知出来后,尤其到了怪村后,我才有些后悔进了怪村。

“我到达怪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一进村,我就感觉到一种诡异无比的气氛。真的,你们要是看见……不大的村落里,有近百人在路上走,大人小孩都有,穿着灰色的长雨衣,尖尖的雨帽顶在头上,而那时候,根本没有下雨!村里似乎发生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焦虑或者严肃的神情,步伐虽然匆匆,却一言不发,沉默地向村外走——是往山的更里面走,仿佛整个村的人都要抛弃这个宁静而已经足够与世隔绝的小村,奔赴更深的与世隔绝。最奇怪的,是连队伍里的孩子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的井然有序似乎被我这个贸然闯入者打断了。往村外走的人陆续转了回来,我在惊慌诧异之间,已经被团团围在了中央,看着一片黑压压的长雨衣,我这个自以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心里也怯了,忙叫:‘我是个民俗学家,只是正好路过!’一个中年人走出人群,估计是村里的头头,盯着我问:‘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家,只要你告诉我,有没有去过一个悬棺洞,三具悬棺,两大一小?’我记得小孟你当初的嘱咐,矢口否认。没想到,那人说:‘所有到我们村来的外人,都曾进过那个悬棺洞,可惜你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我大声反抗他的逻辑,却毫无用处,那人又说:‘我再给你个好逻辑,你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客随主便,所以你必须跟我们上山。’

“我当时虽然有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要去哪里,但恐惧感已经占了上风,满心思都是要离开这群人。这个时候,我只好敷衍,同意随他们一起走。人群在我身边散开,我被裹挟在整个队伍之中,随着人流向前走。我问身边的村民,村里出了什么事,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

“走出一段山路,我仔细记着沿途的标识,在哪里转弯,在哪里上坡,同时假装腿脚不方便,一点点地往整个人流的尾部挪动,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我掉头就往回跑。因为常年在民间采风,我的两条腿,是不折不扣的‘铁腿’,平时即便不到下面调研的时候,我也是个业余马拉松爱好者,所以很有信心,能将追赶的村民越拉越远 ——山民虽然体健善奔,但未必能赶上我这样既有大量经验,又有严格训练的准运动员。

“果然,跑着跑着,后面追赶者的脚步声和招呼声逐渐消失。我不敢怠慢,仍是全速奔跑,一口气跑回了空无一人的怪村,又一口气跑到了和现实世界连得比较近的华西镇。不过到华西镇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整个镇子都睡着了一样。我看四下无人,拿出手机,发现居然有信号,就给你打了个电话,并不是想打扰你,实在是因为有预感,那些人不会轻易地放过我,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和公安局讲清楚。

“谁知,就在我们通话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手机也被抢走了。这次,追赶过来的雨衣人们把我捆了个严实,扔在地上。我能看出他们的眼光,带着愤怒和凶残。那个头头模样的中年人轻声说:‘离开我们,你只有死路一条。’我想,完了,他们要弄死我了。

“我躺在地上,见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竟慢慢地向后退去。渐渐的,我觉得身上开始发痒,好像有什么虫子在我身上爬,那感觉,你们无法想象,简直难受极了。我当时想,人到地狱里受苦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吧。谁知,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在麻痒无比的同时,一阵阵刺痛感从我全身传来,说明我的身上,的确有各种虫子和小动物,它们开始咬我。更糟的是,我感觉身体内的血似乎在被抽走,原来那些动物都在吸血!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硬汉子的,这时也忍不住叫起来,偏偏我的嘴里被塞了一块毛巾,那种憋闷痛苦的感觉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孟思瑶跟着打了个寒颤,说道:“后来我去华西镇找过你,也为你报了警,你受折磨的情况被一个小朋友看见了,我听说了,还以为你没了命。”

顾真“噢”了一声,忙道谢,又说:“当时我虽然活着,却比送了命还痛苦,真希望有人上来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不过,这样难受了很久,我也就昏死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屋子里。这屋子很奇怪,全是用铁做的,铁门、铁窗、铁墙、铁床……”

孟思瑶轻轻叫了一声:“铁房子,我见过,就在拾夕洞下面!”

顾真点头说:“是个铁房子,但后来发现,离拾夕洞很远。那山里一定有不止一个铁房子!当时我还是被紧紧绑着,有人进来给我喂饭喂水,但就是不和我说一句话。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我几乎快要疯了,这种一个人被锁住而无法逃脱的感觉,不比被百虫吸血的感觉好到哪里去。”

孟思瑶又是一凛,她忽然觉得,顾真的这个遭遇触及了她心底的某种感觉……对幽闭的恐惧!我从哪里得来对幽闭的恐惧?我为什么对新裳谷和那铁房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真又说:“一天夜里……其实就是前天夜里,这样的煎熬终于到了顶点。我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被一阵逼人的热气惊醒,我坐起身,只见窗外一片通红,那个铁房子,居然被裹在熊熊烈火之中!”

这,不会再是巧合,我的那个梦,这简直是我那个恶梦的重复!孟思瑶入了神,心潮起伏,仿佛在铁屋中的是自己,受热浪煎熬的也是自己。

这一切,是真是幻?

“我当时心想,完了,他们到底还是要杀了我,为什么那天晚上不给我个痛快的,让我白受了那么久的罪?同时又对即将到来的死法厌恶不已,因为我知道,不久,我可能会因缺氧窒息而死,或者整个铁房子被热力穿透,我在铁床上,或者铁地板上,活活煎死。我当时又气,又绝望,人大概已经疯了,破口大骂,咒天咒地,更咒这帮古怪的村民。

“铁房子里越来越热,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我浑身大汗淋漓,眼看就要虚脱。就在我闭上嘴,准备接受死亡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阵瓢泼大雨忽然降下,持续了足有两个小时,浇灭了铁房子外的大火。

“我由死到生,无比震惊,但不知道下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考验。忽然,铁门被打开,那个村里头头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给我松了绑,对我说:‘你应该感谢老天,也应该感谢我们,从现在起,你又是个干净的人了,回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遭遇,更不要把我们写到你的书里,否则,你会很后悔的。’我奇怪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写书?’那人说:‘你难道不是本省著名的民俗学家顾真吗?这里是你的钱包、手机和证件……我们不希望被打扰,并不代表着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一切。’我还想再多了解些怪村的情况,那人又说:‘你不怕我改变主意?’我听了这话,立刻拿上东西往外走,走出门,还是忍不住问:‘我到底怎么不干净了?不干净又会怎样?’那人冷冷地回了我四个字:‘伤心至死!’”

顾真说完,凝神看着孟思瑶,孟思瑶仿佛入定了一般,仍在回味着他诉说的那个离奇遭遇。良久,她才问:“顾老师,您刚经历了这番折磨,虽然安全返回,却连梳洗都没顾上,就到江京找我,告诉我这一切,我好感激。”

“我下山后,就立刻给你打电话,你的朋友说你在住院,我就又联系了小姚,找到你这儿。告诉你这些的目的,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也许有所启示。”

“启示?难道,您的意思是……”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怪村的村民让我所受的那些苦,说是让我‘干净’了,会不会真的是在帮我去除从悬棺洞带出的‘不干净’的东西?这听上去一点儿也不科学,但又能有什么样的解释呢?”顾真一脸严肃。

姚素云也听得呆了,这时忍不住问:“难道用那么多虫子吸您的血,也是在给您治病?”

“我在民俗考察中记录过一些民间医疗异闻,其中就有用水蛭等毒虫将人体中毒部位的毒血吸走的解毒方法,所以,那些虫子吸我的血,有可能就是一种为我解毒的方法。”

“如果是这么说,怪村的人认为您在拾夕洞中了毒,所以用虫子将您的血吸走,将毒吸走?”姚素云问。

“对,这样我就‘干净’了,然后他们用大火烧铁屋子,是不是也在‘高温消毒’呢?至于说那场‘及时雨’,小孟,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那个穿雨衣的老头可以准确地预测天气,会不会,怪村里的这群人,也能预测气象呢?他们等了那么多天,就是为了等一场雨,因为我记得,被关在铁屋子里的那几天,一滴雨都没有下,直到最后那个夜晚。”

孟思瑶点头说有理,更是感激顾真的热情。但他的猜测,太过缥缈。真要如他的建议般行动,怎么向这里的医生解释?难道再回到武夷山,找那些怪村的人,让他们像对付顾真那样,放虫子来吸我的血,然后再将自己关在铁房子里,知不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呢?

我为什么会有幽闭恐惧症呢?为什么会对新裳谷的一切似曾相识呢?

她想起了游书亮。


40.催眠

游书亮赶到江京第七医院的时候,孟思瑶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想心事。她看见游书亮进来,起身道:“游大夫,我麻烦您过来,是想请您帮我,找到我幽闭恐惧症的根源,我觉得您以前说得不错,幽闭恐惧症的根源很可能和我那个恶梦有关,您看看,能不能由此着手。”

“哦…… 要知道,我以前的打算,是给你用催眠术。我在治疗过程中,一般尽量避免使用催眠术,这完全是我个人的风格。但你的情况很特殊,我感觉在你的意识里,潜伏着一个和幽闭相关的恐惧记忆,导致了幽闭恐惧症的形成和发展,所以适用催眠术,不知道你会不会对催眠术反感。”游书亮一直信奉开诚布公的真理,对所有病人都是如此,也是他成功的要素之一。

孟思瑶说:“不管您使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帮我找到根源,能治好我幽闭恐惧的病就好。”

游书亮轻叹一声道:“即便找到根源,也只能说我会尽量帮你恢复。对于疾病的治愈,需要我们两个一起努力。我这就和谢医生商量一下,借他们这里一间办公室,我们就地开始。”

催眠结束,游书亮用纸巾拭着额头上的汗。

“游大夫,怎么样?”孟思瑶还没有完全从茫然中醒来,却觉得脸上似乎有尚未完全干的泪痕。

“很难说,你的幽闭恐惧症的确和童年时的一次经历有关,当然,肯定是不愉快的经历。”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你在被问到那次经历时,开始哭泣,呼喊着‘妈妈’。”

“妈妈?”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会突然想到让我来给你做催眠治疗?要知道,你现在更应该注意休息。”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了,为什么会有幽闭恐惧症了。只是感觉,大概还需要点时间。”


41.清洗(二)

章云昆从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图书馆里出来,因为大量的阅读,眼睛发胀,但感觉收获不大。两个小时内,病毒学、流行病学、病理学方面的专业性杂志都有所涉猎,但还是没有很明显的进展。从孟思瑶和常婉身上发现的病毒属于经常和心肌炎挂钩的柯萨奇类B组病毒,这组柯萨奇病毒共有六种分型,但病理教研室和医学微生物学教研室的专家经过仔细分析,得出的结论却骇世惊俗:孟思瑶和常婉体内分离出的病毒不属于六种分型的任何一种!受柯萨奇病毒感染的人很大一部分是隐性感染,并没有临床症状出现,但看来这种新病毒的特色还在于长短不一的潜伏期——从拾夕洞回来的年轻人,都是经过至少两个月,才陆续开始发病死亡。

经过仔细的检索,又阅读了数百篇医学和兽医学文摘和论文(柯萨奇病毒经常源于动物体),章云昆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新型柯萨奇病毒的记载,更不用说任何流行病疫情。真是匪夷所思,难道从这个案例上,真的发现了柯萨奇病毒的新分型?医学微生物学的专家们群情激动,但他认为,还要慎重,多做研究。

章云昆回到家中,已过了晚饭时间。已有了身孕的妻子欧阳倩靠在沙发上休息,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便问他进展得怎么样了——欧阳倩是个心头永远带着问号的人,任何事都想知道个究竟,章云昆没少了和她探讨,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医学基础教学和科研的领域,身为医生的欧阳倩在临床经验上远甚于自己。章云昆说:“从结构上,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种没有被报告过的病毒。”

“这也不至于让你愁成这样啊?医学界对病毒的真正认识,也就是从上个世纪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仪器不行,也是在隔山震虎,多有限哪,直到现在,不断有新的病毒被报告出来。即便被证实的病毒,本身也一直在变异变种,你们正巧有了新发现而已,和成千上万在你们之前发现了别的病毒品种的学者没什么区别呀?”

“我想,我的顾虑,是在于这种新病毒的发现和那个案子的联系,怎么会这么巧,这些孩子们去了那个山谷,就染上了这种从来没有被报告过的新病毒,据说,还有那么个神秘的雨衣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一句话说,我的顾虑,是这类病毒的繁衍和传播,我怕有人为的因素。”

欧阳倩微微一震,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可能性”。她想了想说:“你想过没有,这病毒,会不会是人造的?”

“人造病毒?的确是没有听说过。你说的不是计算机病毒吧?”章云昆知道,只有欧阳倩能有这样出人意料的想法。

“国内外基因重组的技术越来越进步,病毒学的研究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在分子水平上有了不少突破,所谓‘造’病毒,我当然只是设想:既然可以在基因上做手脚,为什么没有可能,因为同一种病毒的不同分型,就是基因链上的细小差异,但病毒的病理作用却可能有相当大的差别。”

“有点道理。”

“想听更多道理吗?我们平时做临床,不能完全确诊的病不多,但也并非绝无仅有,搞流行病学的也一样,有些疾病暴发,但从来没有查出原因。我建议你找一下流行病方面的资料,或者请教一下流行病学的专家,看看是否有这样可疑的疾病暴发,说不定能因此找到些线索。”

“可是,我国从五十年代就开始发展流行病学,地广人多,这半个世纪的资料,只怕要浩如烟海,又怎么能在短时间找到相应的案例?”

欧阳倩酷爱推理,想了想说:“来来来,咱们从后往前想,如果按照你们的检查结果和推测,这些不幸去世的学生都是因为去了那个山谷和悬棺洞而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如果排除人为因素,那么类似的流行病暴发,最有可能会是在哪里?”

“当然是那个山区附近。”

“这下你知道了吧,你可以试着找一下武夷山地区的疫情资料。”

章云昆说了声:“太太高见!”立刻起身,饭都没顾上吃,就准备往电脑前跑。

“你吃个饭的时间总有吧?”欧阳倩笑着看着丈夫。

章云昆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便径直走向厨房,谁知一个突然到来的电话使他没能吃成这个晚饭。

江医又死了一名学生!

章云昆嘴里还嚼着饼干,在解剖楼外遇见了早已守候着的江医保卫科科长于自勇。于自勇的脸色十分凝重。如果说去年的“新405谋杀案”让江医校园继十年前“405谋杀案”以来头一次再起波澜(详情请阅拙著《碎脸》及《伤心至死·万劫》),进入新年后的这一起死亡又将学校各级行政领导的心揪了起来。

“这次,更不像是谋杀——死者孙燕,今天下午在期末考试的教室里突然趴在桌子上晕倒过去,被送往一附院抢救无效死亡。”于自勇跟着章云昆进入解剖楼。

“医院的诊断是什么?”

“心传导阻滞引起的猝死,具体病因不明,他们已经取了样,在做各种实验室的检查,校方很重视,立刻和医院、以及死者的家长进行协商,争得了病理解剖的同意,因为你在上回的尸检中有重大发现,校方立刻让我找你,今晚就做解剖、取样,这样对大家都好有个交待。”

说话间,章云昆已经在研究生的帮助下穿戴齐整,先拿着放大镜去看尸体的脚踝。于自勇忙说:“我已经看过了,什么印记都没有。我也问过她的同学和家长,她在暑假期间并没有去武夷山旅游。当然,有一点,我想还是很重要的线索,记不记得去年死亡的五个学生中,有一个名叫霍志雄?他是在校外租房,煤气中毒身亡,而孙燕正是他生前的女友。”

“哦?那你一定询问过别的学生,他们是否有过性行为?”

“孙燕曾住在霍志雄校外租的房子里。”

这是一份1980年从福建省发来的疫情简报,综合了当时该省的流行病疫情,其中的一则如下:

“自春季以来,崇安县华西镇附近的一个无名村落发生了多起人畜死亡。据调查,患者和患畜都是猝死,死因不明。死者中有多对夫妻甚至全家老小先后死亡,防疫人员初步认定为传染性疾病流行。对该病暴发的调查出现了实际困难。当防疫人员进驻疾病暴发所在的村落,却没能遇见一个村民,好像整个村的人突然离开了家园。卫生防疫人员在一些村民的家中发现了丢弃的尸体,试图将尸体运回进一步检验,但没能成功。”

崇安县就是今天武夷山市的前身。

那段简报的作者是唐礼中。

好熟悉的名字。

章云昆想了一阵,想不起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便用资料室里的电脑上网搜索。

唐礼中是福建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著名流行病学专家。

“唐站长,我叫章云昆,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解剖学的一名副教授,我在一份1980年的疫情简报里发现了您写的一段报告,说的是发生在崇安县的一起离奇的流行病暴发……”章云昆在电话里介绍了自己致电的用意。

“你是江医的?”

“是啊。”章云昆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古怪。

唐礼中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艰难地挖着一个陈年的记忆,终于缓缓说:“我从事防疫工作三十年,写过的疫情简报不计其数,你说的这个又是那么久远的案例,我哪里还会记得?”

章云昆一时无辞,但他能听出来,唐礼中很可能只是在推搪?为什么?他脑海中仍盘旋着那天听来的顾真的遭遇。

“唐主任,我之所以问您,是因为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我相信您不会忘记那个没有结论的恶性疫情,也一定在注意了解监控基层的疫情暴发的动态,不希望看到类似的疫情再次出现。这么多年过去,您也一定逐渐安下心来,因为的确再没有类似事件发生。但您也许不知道,不就前,几乎完全一样的疫情又暴发在了同一个村子里,而且这次,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京和其他几个省市,可能已经有十几个年轻人死于同样的疾病。”

“什么?既然发生在我省,我怎么没收到任何疫情报告?”

“也许,那同样的村子,更注重与世隔绝呢?”

唐礼中又沉默了,这次,他很快就开了口:“那段简报的确是我写的,我还记得,那次调查,我几乎送了命!”

“哦?您能具体谈谈吗?那段简报写得很扼要,很好,但我有一点特别不明白。您说防疫人员试图将村子里的尸体带回去检验,却没成功,为什么没成功?”

“其实所谓的防疫人员,就只有我和另一位老师傅。我们坐着一辆电瓶三轮车,从华西镇出发,沿途看到了不少被露天搁置的尸骨,还有一些无字的石碑。进了那个村,村里的人似乎在转眼间从地球上消失了,只留下了几具尸体。我们立刻想到,应该带回至少一具尸体,让公安和防疫部门认真检查,总算也没有白跑一趟。

“我们返回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三轮往华西镇开,还要经过那段如坟场的路,当然,那段路和坟场的唯一不同就是比坟场更恐怖,尤其我们的车上还装了一具尸体。和我同行的老师傅,一生中听过许多鬼故事,坐在车里紧闭着双眼,感觉上在默默祷告。我是坚决不信鬼神的,但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毛。

“忽然,三轮车大概被地上的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猛地颠簸起来,我们在半开的车斗里翻滚成一团,终于,车熄了火。司机咒骂着跳下车,看是否能将车修好,我坐在车里,越来越觉得不妙。四周很静,就是风吹树的声音。所以当司机‘啊’的惊叫起来,我们都觉得一定是他见了鬼。连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将头探出车斗,也都惊呆了,只见我们的小三轮已经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团团围住,仔细看,那些人都穿着灰色的长雨衣,用雨帽子兜住头,看不清脸。他们很安静,感觉就像是刚从地下冒出来的鬼。你也许认为这是我那晚所见最恐怖的情景,事实上,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章云昆心头一动:“唐主任,原谅我打断您的话。能否让我大致说一下您之后的经历,如果我说得对,您也不用再费时间告诉我了,您毕竟是个日理万机的领导干部。”于是他将顾真的遭遇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唐礼中粗重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他颤声说:“没错,几乎一点都没错!吸血的虫,铁房子,大火,我现在想起来,还常做恶梦……”

“您为什么说是‘几乎一点都没错’?”和欧阳倩处得久了,章云昆细心了许多。

唐礼中顿了顿,说:“我们受那些折磨的时候,那群村民中,一直有个反对的声音,说那样无济于事,那人的普通话很好,口音很少,感觉受过相当不错的教育,但他的意见根本没有被听进去。后来一场大雨将大火浇灭,进来给我们松绑、带我们下山的,都是这个年轻人。交谈中,他对村子里的事一概不提,但我明显听出他受过相当系统的医学教育,便追问他的真实身份。他见无法掩盖,便告诉我,他其实是当时江京第二医学院的一名年轻教师。他的名字,我以为三十年过去,肯定已经忘掉,但显然那段记忆留得很深……他叫窦焕之。

“特别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他说,他正在日以继夜地研究治疗那种怪病的方法,而且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42.渊源

“郭子放先生?”

“请说话。”郭子放这些天为春晚内外的“花絮”忙得焦头烂额,又时刻惦记着孟思瑶的病情,焦躁的情绪竟从手机里透了出来。

章云昆皱了下眉头,但还是耐心地说:“我叫章云昆,是江医的一名教授。”

“哦……章教授啊,我听瑶瑶说起过你,夸你人特好。”郭子放暗骂自己怠慢。

“是谢医生给了我你的电话——你是孟思瑶的家庭联系人——但我不准备和你谈孟思瑶的事儿,而是想请你帮忙查个人,或者说,两个人。”

“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不但能查,瑶瑶的另外两个会玩电脑的朋友,也是找人高手。”

“其实还是和孟思瑶相关的……我最近也做了些调查,发现有个人很可能掌握了治疗小孟那种病的方法。”

“天哪,太好了,我就是被炒鱿鱼,也先得把这个人找到。”

“这人原先也是江医的一名教师,可奇怪的是,江医的老档案馆里竟然没有他的人事档案。我也去他以前所在的中西医结合研究中心问过,打听到,他在八十年代初,生活中有了巨大的波动,离开了学校。他的户口仍在江京,人却再无音信。他以前的同事多是老中医,大多去世,即便在世的,也记不清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去了哪里。幸亏有位老技术员,翻了她几十年的家当,发现了一份婚礼请柬——他是结了婚的,妻子的名字也在那请柬上。要找的这人名字叫窦焕之,他的妻子名叫杜若。”

郭子放记下了这两个名字,说道:“好,我哪怕丢了采访春晚的机会,也把这二老给您找到。”

事在人为,尤其做记者这行,有些事一辈子没人说得清,再调查也没用,但找两个名字的下落,在这个信息时代已经不是那么难于上青天。

第二天的郭子放,却希望自己不应该找到这两个名字的下落。

窦焕之,1981年被户口所在的派出所定为失踪。

杜若,2004年病逝,享年仅51岁,尚留有一女在世,名叫孟思瑶。

通过三向电话,郭子放将结果同时告诉章云昆和游书亮,很久,没有人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游书亮打破了沉默:“小郭你应该知道,小孟在江京还有个大姨,但好像和小孟的关系并不好,不过,她很可能会知道一些内情。”

“把她老人家交给我来对付吧。”郭子放自告奋勇。

“我有感觉,这其中一定有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小郭,要不,让我试试?”游书亮说。

“瞧,我光顾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忘了您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就交给您,我会请那两位电脑高手帮忙,继续找失踪者的下落。”

“同时,我们一定要注意,暂时不要让小孟知道这些情况,谢医生对她的病程进展很不乐观——抗心律失常药的效果刚开始用时还可以,但这两天在逐渐减退,小孟本人的感觉也很不好,病毒引起的炎症反应很难控制,在这个阶段,医生几乎只能‘坐山观虎斗’,希望小孟自身的免疫力能最终占上风。所以这个时候,过大的情绪波动,对心律失常的症状和免疫力都有不良的影响。”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孟思瑶冷冷地说。

“为什么?你还在厌恶我?”钟霖润的傲气没有减半分,但在孟思瑶面前,他愿意乞求她的爱。

“哪敢,我这里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一切都是中性的。”

“怎么会这样?”

“我只是尽量保持冷静,避免情绪波动而已。”孟思瑶看着钟霖润一脸迷茫,忍不住有点想笑。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福气,也不值得你再为我情绪波动。是我不好,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一直生活在欺骗里,我若换作你,也会对我失去信任,所以,我请求你的原谅。”钟霖润低下了头。

其实,这些天里,孟思瑶的心头已经逐渐澄明,钟霖润是真正爱她的人,在关键的时刻,和他邪恶的父亲决裂。虽然他隐瞒身份良久,但他无法选择出身,注定了万难的局面。他一定为此饱受煎熬,才会频频光顾精神分析专家的门诊。更何况,他的确出生入死地救过自己,为此,一定也成了随时会“伤心至死”的人,这样的深情,无以为报。

“告诉我,去看过医生了吗?”孟思瑶温声问道。

“看了,一切正常,医生还给我提了建议,说只要能做到,保管永远不会发病。”

“哦?有这样的好事?什么样的预防措施?”

“就是每天来看你。”


43.伤心死

他早知道,他不会被这个城市所容,或者说,他不会被这个“外面的世界”所容。

他是个山里来的孩子,但他经历的一切,不是“乡下孩子迷失于都市”那种陈词滥调,对他来说,都市和乡村,远非问题的关键。是人性,是从盘古女娲亚当夏娃以来就复杂而扭曲的人性,造成了一幕幕的人间悲剧,他,只是这一幕幕悲剧中的一个小角色。

可惜,这个道理,他知道得终究还是太晚,大错已铸就,覆水难收。

他是个从不言后悔的人,自己做出的选择,错也是自己的,再给一百次机会,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虽然村里的长者,一遍遍地说,流传在他们胡梢的故事:出了山到外面闯荡的少年,无不伤心至死。

全村几百人,没有一个会相信,他这个全村最聪明的孩子,居然会犯同样的错误,尤其在那么多伤心至死的故事之后。

好学不辍的他,十四五岁就认为已将村里长者的医术学到了家,离开在父母双亡后,一手将他抚养大、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偷跑出村,在崇安县里一个远近闻名的中医门下学徒。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已经远近闻名。

但他的求知欲也在膨胀,中医药学博大精深,但他知道西医西药也有神奇之处。他抓住了一个工农兵保送上大学的机会,进入了全国闻名的江京第二医学院,毕业后又以出类拔萃的成绩被留校任教,并成为中西医结合研究室里最年轻的科研人员。不久,他又和一名貌美得难以描摹的姑娘成了家。

直到那时,他都固执地认为,所谓出了山的人都会伤心至死,无非是一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悲苦故事的集合,更难听点说,只是一种宿命论的迷信。

但伤心至死,比他更固执地出现了。

这是一个被保藏得很深的秘密。故老相传,每隔二十多年,他所在的村子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瘟疫流行,造成人和牲畜大量地猝死。没有人能说得清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瘟疫的发生,更说不清为什么会这般有规律地发生,甚至,连死因都说不清。据说,往往是家中的一个人先死,然后配偶因为伤心不已,不久也同样地猝死。所以长久以来,村里称这种瘟疫为“伤心死”。每次瘟疫发作,出现死亡,村里人会先耐心观察一阵,不去接触尸体,甚至不去埋葬尸体,只是让家人或接触过死者的人离开,到村里预先设好的临时房中居住,并采用一种特殊的程序为这些可疑的患者“消毒”。如果同样的死亡在一个月内出现了五次以上,举村就将穿上长雨衣,他们历代相传的孝服,迁往山的更深处,离开这个已经被玷污的村址。而旧的村址,将会被烧毁。等瘟疫过去,村里人会给在瘟疫中死去的村民立上一个无字的碑。因为他们同样固执地认为,这些人莫名其妙地身死,是一种不得善终,一种上天的惩罚。

这是为什么,村子每隔二十多年,就会迁徙一次。

村里的长者执意往深山里走,因为他们认为,整个村子其实就是被咒的,注定要反复遭受瘟疫的侵袭。离人世越远,就越能避免外界的百姓受到传染。

为什么会是个诅咒?他想,如果真有,那一定是因为村里千年流传下来的一种延年养生的习俗。村里无论男女老少,每年都要“换一次血”。所谓“换血”,是让蜈蚣、水蛭、蝎子等嗜血的毒虫,吸取人身上的血,偶有外来人看见,以为是在做“蛊”,其实和“蛊”有天壤之别。蛊是利用毒虫本身的毒性制毒,而“换血”只是让毒虫吸走血里积攒的毒素——村里对人体生理的理解,人生在世,劳动、饮食、休息,无时不刻不在积攒对人体没用的废物,这是为什么要有排泄器官。但为什么还会时不时有各类疾病,还会最终因各类疾病老死?因为血里的“毒”没有排干净,如果“毒”没有在血里积攒,人可以活到百岁千岁,就像古书里说的那些圣人,村里的一位长者甚至向他引用《圣经》,说洋人的先祖也能活成百上千岁。“换血”后,因为被毒虫咬啮,村民有时出现中毒症状,村里有特制的草药和药膏解毒。这种古怪的“换血”法,在外人眼里,就是一种近乎邪恶的行为。

也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本村受了诅咒,明朝的一次瘟疫暴发后,官府派出一支部队,血洗了整个村子,只有两户人家因为在外狩猎,幸免于难,保存下了村脉,保存下了传统。也许,这是村里长者坚持远离繁华最重要的原因。

同时,另有一个更悠久更神秘的传说,是关于十几里外山中的一个悬棺洞,据说那洞里有咒,最去不得,进去过的人,半年之内一定会死。村里那个教他念了很多书的先生,不听劝,曾进去过一次,回村后,三个月内就死了,死在睡梦之中。教书先生的新婚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不久也死了,死的时候,仍满面泪水。

村里长者认为,悬棺洞里的咒,悬棺洞里的毒,和本村冥冥中联成一脉,是导致疫起的根本原因。

他不会忘记,那是1980年,远在江京的他接到了姐姐从华西镇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姐姐说,村里的鸡死了两只,猪死了一头,很奇怪的死法,没有伤口,没有发瘟打蔫儿的过程,倒头就死,村里的长者说,大概是“伤心死”又开始了。在信的最后,姐姐终于告诉他,自己很怕,怕不久也会“伤心死”。

因为姐夫被好奇心驱使,在两个月前进过那个悬棺洞。

他和姐姐的感情,不是仅仅用“手足”可以形容。他们的父母,就是死于上一次的“伤心至死”暴发。父母死后,姐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将他养得大到可以逃离她身边。他记得,姐姐在最青春如花的年纪,总是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衬衫。姐姐出嫁的那天,才第一次穿上了新衣。

如果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他要不顾一切,挽留住姐姐的生命。

他赶回村,村里已经出现了第一个死去的村民。他在深夜,潜入那个被遗弃的民居,为那个死者进行了解剖——多年的医学学习和实践使他不可能再相信村里的那些旧俗,他知道,既然是瘟疫,那么一定有病毒或者细菌的作孽,调查死因,寻找病原,是治疗和预防的唯一途径。

死者的心脏明显变大,心肌竟呈现断裂。

他采集了死者血液和其他体液的样本,以及心肌组织的样本,返回江医。经过研究、求教、实验,他可以断定,这是因心肌炎引发的猝死。不久,病毒也分离出来,属柯萨奇病毒。他凭着历史和直觉,认为这种病毒在通过体液传播,才会出现夫妻相继死亡的现象。而“换血”的陋习使毒虫得以携带病毒在村民间传播。

从流行病学看,病毒感染引起的暴发常有周期性和季节性,这大概是为什么每二十多年暴发一次。

他再次回村,再三嘱咐今后一段时间内每个人都要格外注意卫生,同时,打算向有关防疫部门汇报,也因此和村里的长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村里的长者认为一旦有防疫部门卷入,“换血”的传统必定会受诟病,甚至,会有当年“屠村”的重演。他反复劝说,毫无用处,不禁感叹,人、甚至一个文化所持有的陈腐观点是多么根深蒂固。

终于,本着对村里长者和传统的尊重,他同意不去汇报,但再次叮嘱村里在这段时间里决不能再“换血”。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去过悬棺洞的姐夫猝死。

这是第二例死亡。

姐姐做为死者遗孀,忽然成了人见人怕的“怪物”,村民们都知道,下一个死去的,就是她。姐姐只能以泪洗面。

他改变了主意,写了一封匿名信,将疫情递交到省卫生防疫站。不料,防疫站派来的医师被村里人以接触了尸体为名强迫“消毒”,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创伤。他觉得和养育他的村子已不能再有任何瓜葛,毅然将姐姐带出,回到江京。

回到江京后,他就沉埋在寻找治疗方法的艰辛中。他觉得自己是螳臂当车,因为对病毒感染,从来就没有任何十分有效的治疗方案,尤其对这种病理都尚且不清楚的奇异病毒。没过多久,他就认识到,或许,真正的出路正是在自己的本行——中西医结合上。

中医现有的一些治疗方案和西医并无太大差别,以调养为主,对症治疗为主,并不能从根本上止住病程。在对姐夫的哀痛中,姐姐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心律失常症状。而他的耳朵里,仿佛时时刻刻都有一架钟,在嘀嗒嘀嗒地提醒着,姐姐随时随地都会骤然倒地,永远离他而去。

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

他日以继夜地在动物房进行着药理实验,所幸,他觉得离目标越来越近。

偏偏在这个时候,祸起萧墙。

他已经记不得,从收到姐姐的那封信开始,已经有多久没有和妻子沟通。他最多的时间,都是花在教研室里和医院里。他几乎已经忘记,家中还有个美艳如花,需要体己的妻子。

妻子敏感、多疑,几次试探后,她得出结论,才华横溢的丈夫,一颗心早已不在她身上。她尊重他对姐姐的感情,他的孝心。但她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往远处看,他强烈的求知欲、对事业的执着、废寝忘食的钻研精神,注定了他不会是个好的爱人。而她唯一需要的,是一个好的爱人,能陪她看看电影、谈谈小说、切磋学习心得的爱人,能携手漫步人民大道的爱人。

而她的身边,有一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信誓旦旦,要向她提供这一切,做她永远的爱人。她的姐姐,永远喜欢在她的生活方向上插几句嘴的姐姐,劝她三思,适得其反。

他和她,在两条不同的轨迹上越走越远。

远到必须永久地分开。

他万没想到妻子在这个时候变了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很爱她,所以无法接受,所以伤心,伤心至死。

也许,他的爱只有那么多,在同时,只能给一个女人。

他苦苦挽留,她去意已决。

祸不单行,姐姐骤然逝去。心律失常引起的猝死。

他,彻底崩溃了。


44.老相片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杜容说了很久,仍带着警惕,盯着游书亮。

游书亮微微一笑:“杜阿姨,您别这么紧张,怎么弄得像我在审讯似的?”

杜容也被这句话逗笑了,但随即又绷紧了脸:“你们打听出来的那些情况,瑶瑶知道吗?”

“目前当然不知道,但我想,告诉她真相,应该是迟早的事……您后来真的再也没有窦焕之的下落?我相信您肯定没直接和他接触,但我想,他应该是爱憎分明的人,体会您当时挽救他们婚姻的良苦用心,对您应该心存敬重才对,总应该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才是。”

杜容张了张嘴,又闭紧,最后说:“没有,绝对没有,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当初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但精神上好想比较脆弱,当初,要能有你这样出色的精神病专家帮他就好,他也不至于自毁前程。”

“所以您也就是为这事儿,为他不平,后来再没有和杜若……您的妹妹往来。您和瑶瑶的关系也不是很亲。”

“瑶瑶是个好女孩儿,但她太维护她爸妈——她爸爸生前特别宠她……我想,他们应该还算是个幸福的家庭吧。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我有点过分,我是说,没参加小若和她老公葬礼的事,瑶瑶因此特恨我。但怎么办呢,我就是这个性格,这么老了,哪儿那么容易改呢。”

游书亮将窦焕之的故事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由一阵阵心寒:如果雨衣人就是发送电子邮件引诱孟思瑶等人进拾夕洞的根源,他会不会就是失踪的窦焕之?许多特征都符合:年老、穿雨衣、普通话好、和孟家有怨。如果是这样,雨衣人正是在报复夺去他幸福的人。杜若和丈夫已经去世,报复的对象就成了两人的女儿。

“我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杜若第二次结婚,是在哪个月份?”

杜容一怔,随即冷笑了一下:“您真会绕弯儿,为什么不直接问呢?瑶瑶是在两人结婚后一年才出生,绝对是姓孟的种。”

“这位老太真厉害。”游书亮想着,起身告辞。他将名片递给杜容,沉声说:“现在看来,找到窦焕之是保证瑶瑶痊愈的唯一机会,因为他毕竟曾潜心研究用中西医结合治疗那种奇怪感染的方法。您和我一样,都希望瑶瑶康复,咱们一起努力吧,也希望窦焕之还活在世上,能出手治好瑶瑶的病。”

杜容又怔住了,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里:自己怎么没早点儿想到。看来,有时候同情心也误事啊。

“没有任何进展,”三方电话里,郭子放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馁,“窦焕之,百度搜索条目为零,Google搜索条目为零,各个医学相关的搜索器、数据库,我们都试过了。”

游书亮说:“即便这位老先生还在人世,就怕他也改了行。”于是将从杜容处听来的故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有这么几条明显的结论。第一,窦焕之的确是从怪村走出来的,但思想和行为,都和怪村格格不入,完全符合那个雨衣人的特点——我记得小孟曾和我说起,她去那怪村,遇见过一个男孩,说那雨衣人和他们村有渊源,但又绝非是寻常的村民,窦焕之不正是如此?第二,窦焕之是位个性十分鲜明的人,有强烈的爱;第三,这样的人,往往也会有强烈的恨,容易走极端;第四,他一定恨透了杜若,认为如果不是杜若分他的心,他说不定有足够时间研制出治疗‘伤心至死’的特效药;综合看,窦焕之有最大的嫌疑,就是那个雨衣人。”

章云昆说:“你的意思是,他经过那次打击,精神崩溃后,多年以后出来寻求报复?为什么不早下手,直接针对他最恨的人,也就是小孟的父母?却等小孟的父母去世后,来对付小孟?”

游书亮说:“我不知道,但猜测一下。如果真是他,他一定知道,最让小孟父母伤心的,死了也不安心的,就是让两人的宝贝女儿小孟死去。我想他一定是在跟踪小孟,所以掌握了小孟的许多具体情况,然后发电子邮件给小孟和她的朋友们,将他们诱进了悬棺洞。

“悬棺洞里,他已经事先安排好了某种携带病毒、嗜血的小动物,入洞的游客都不能幸免。这种病毒很特殊,有相当长的潜伏期,潜伏期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同。等病毒发作的时候,人的心脏会受到急性损伤,最终因为心律失常而猝死。”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郭子放有些茫然。

“因为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查这个人一定会很困难,但我觉得不久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我怀疑窦焕之和杜容,也就是孟思瑶的大姨,还有一些联系,因为当时杜容是同情窦焕之的,觉得妹妹杜若做了有愧良心、自私的事,所以窦焕之一定不会害杜容,反会敬重她。记得你们从得广集团占据的小楼逃生吗?是杜容报的案,而她说是一个陌生人给她打的电话。哪个陌生人有可能知道她的电话呢?当然是那个雨衣人,也就是窦焕之。我前面说过,雨衣人很可能用大量的时间对小孟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因而才能在小孟多次遇险的情况下,出手援助。”

“问题是,如果他一心想杀小孟,为什么又会屡次在得广集团将要成功暗害小孟的时候,暗中相助?”章云昆问。

郭子放忙说:“我们早分析过这个问题,他一定是想享受自己‘亲手’杀掉瑶瑶的快感。”

“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本身也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明知自己这样做是错的,但他不会后悔,一定要做成;同时,潜意识里,他又希望一切化解。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雨衣人会在游客找到悬棺洞前,让众人返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发出的那封电子邮件里,别的景点在地图上都标记准确,却特意将悬棺洞的位置标错。这也是潜意识里他不希望人们能找到那悬棺洞的所在。”游书亮一边说,一边在心底感慨:无论这一切是否窦焕之所为,如果他当年能有得力的心理医生帮助,他的生活或许会明亮得多。

三方电话结束,郭子放又上了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还能再怎么搜索?连张生和田川这两个电脑疯子都没辙,自己还能怎样?武夷山市能查到的资料也都查过了,那边报社的同行也尽了力,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亲自前往了。

“老郭,你艳福不浅!”娱记同事走过来轻声说。

“你小子八卦到我头上来了,莫名其妙!”郭子放瞪了他一眼,随即明白他所指——一袭黑风衣的郦秋,正在秘书的指点下向自己的写字台走来,引来了排山倒海般的目光。

“哪阵风……影集?”郭子放看到郦秋手里捧着的几本影集。

“不是你要的?”郦秋推到了郭子放面前,“感谢我妈妈吧,老人家用特快专递寄来的。”

“感谢,感谢,”郭子放迫不及待地翻开,开始寻找是否有李伯瑞和袁荃的合影,“请你理解啦,这是和得广集团相关的最后一个结,也就是说,袁荃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

“得广集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你这个大记者有没有什么最新消息,你可好久没给我们开会了。”

“最近光顾着忙春晚,你看我都没着家,哟,我还真忘了,我们几个都不在家,就剩你独守空房……”

郦秋感觉更多的目光射过来,嗔怒道:“老郭……”

“好好,怪我说话不注意,”郭子放压低了声音,“公安局方面保密得很严,这里牵扯的案子比我们想象得还大。据目前我所了解的,瑶瑶发现的那个钥匙,的确是用来开一个瑞士银行保险箱的,公安方面已经安排去取了,里面锁着许多和得广集团犯罪活动相关的证据,据说有录像、录音等铁证,也有一些帐务上的证据,估计就是夹层里缺失的一些文件,还有可能卷出一些贪官污吏,因为这些都需要更深入的调查,所以会这么保密。相信他们不久也会对你妹妹和小姨一家的事故重新开案调查,到时候得广内部里一定有识时务的俊杰,会将实话说出来。”

郭子放边说边翻,翻得有些近乎神经质地快,郦秋看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慢着点儿,都要被你翻坏了!”

“没办法,这是职业病,知道我这样的优秀记者一天要看多少东西吗,要想字斟句酌,什么任务都完成不了。”说话间,他竟已经将三大本影集尽数翻过。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学校已经放假了吗?如果你现在有空,要不咱们去看看瑶瑶。我虽然见过袁荃两次,但印象很淡,只怕会看不准,瑶瑶一定能认出来。”

钟霖润前脚刚走,孟思瑶的脸上仍留着甜蜜的笑容,见郭子放和郦秋进来,笑着起身:“真难得,你们居然在上班时间来看我。”

郦秋说:“我们学校从今天起开始放假,我这些天可以常来看你了。”

孟思瑶叹道:“我可憋闷坏了,其实身上感觉挺好的,谢大夫就是不让我出院。你们做为我的家属,替我去求求情吧。”

郭子放知道,短期内,孟思瑶绝对不能出院,尤其在没找到窦焕之之前。他说:“别忘了,直系家属是我,郦秋顶多是旁系。我们这不给你带来差事了,你翻看一下这几本李伯瑞家的影集,里面有没有袁荃?如果有,答案就出来了,一定是李伯瑞在临死前将秘密告诉了袁荃。”

孟思瑶坐下来,一张张翻着影集,动作缓慢,和郭子放在办公室里的作派截然相反。郦秋静静地看着她,这么个可人的女孩子,坚强的女孩子,生命竟在离她远去,是不是太不公?就像妹妹郦楚……她的眼睛湿糊一片,庆幸自己始终戴着墨镜。

“是他!”孟思瑶轻轻叫出声来。

郭子放得意地说:“我说嘛,袁荃一定认识李伯瑞!”

“不是袁荃,是他,是他认识李伯瑞!”

郦秋和郭子放看过去,只见那是一张有些独特的照片:两个男人坐在类似公园里的一个长条板凳上,其中一个,正是李伯瑞,而另一个,脸上沟壑纵横,一部灰白的胡子。

虽然只看到过部分的面容;虽然大多数时间,见到的只是他的身影,但孟思瑶还是认出来,李伯瑞身边坐着的,正是那个穿雨衣的老头。


45.复仇的脚步

“你们绝对想象不到,经过我们缩小搜索范围,两位计算机高手很快发现了窦焕之的一个高度怀疑对象——瑶瑶在李伯瑞家的影集里,认出了那位穿雨衣的老头和李伯瑞的合影。

“也许我还得先说一下李伯瑞和雨衣人的背景:瑶瑶曾发现,李伯瑞一家也曾去新裳谷游玩过,这下就完全可以解释了:李伯瑞和雨衣人的关系很不一般,雨衣人很可能知道李伯瑞的秘密。如果江大旅游协会收到的E-Mail是雨衣人发出的话,他也很可能将部分秘密通过某种途径告诉了袁荃——他因为有自己的阴谋,所以不想抛头露面,让袁荃做传声筒,揭露得广集团,揭露李伯瑞一家的真正死因。而袁荃进了夹层后,却只是对那笔钱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对得广集团的机密,在大致了解后,却决定高高挂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瑶瑶在小松鼠的腹中发现了那张照片,很有可能也是雨衣人干的,目的就是想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到李伯瑞一家身上,继续袁荃未完成的事。我们更有理由相信,精于各类设计的李伯瑞正是帮助雨衣人设计建造悬棺洞里那些机关的人。

“于是我们就将搜索重点放在了美国的宾州费城,也就是李伯瑞在美国的居住地。郦秋也认出,李伯瑞和雨衣人的那张合影,正是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附近的一个公园拍摄的。

“宾夕法尼亚大学有个基因染色体研究中心,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科学家的名字:William Doe,乍一看像是个老外名字,但这Doe不正是‘窦’的音?这位科学家的主页上除了一些简单的研究介绍,没有照片。我们打电话到那个中心去问,那位教授果然是中国人,而且据说请了半年的长假,好像是在中国讲学,要到春天开学才返回。

“他们又搜索了一番,发现这位老兄从1987年开始发表深奥的科学文章,大多是分子啊、基因啊、蛋白啊什么的。2000年的时候,他的一个基因产品得到了专利,在医学界使用很广,换句话说,他是个地道的百万富翁。”郭子放在三方电话里激动地讲述了半天来的发现。

章云昆道:“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新发现的那种病毒是柯萨奇类病毒的一个变种,根据我太太的大胆推测,通过基因重组制造新型病毒并非天方夜谭,这位William Doe说不定有这个实力。”

游书亮说:“这么看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个William Doe,就是雨衣人,雨衣人,就是窦焕之。很有可能,按照小倩的大胆设想,窦焕之在美国良好的学术研究环境下,弄清了困扰怪村多年的病毒的结构,同时,复制合成了毒株,通过一种小动物的咬啮,传给进入悬棺洞的游客……天哪……希望,他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希望,杜容能联系上他,劝说他能解救小孟……前提是,如果他有解救的方法。”

杜容知道是他,过去这些天,他已经来过好几次,只是在门前一掠而过。

她知道,他不想和她说话。他已经变了,如果游书亮的猜测都是对的,他一定已经变得很可怕。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早能看出,他的性格里,有非常疯狂的成分。她同时知道,自己当初对他的同情,对妹妹的鞭笞,他铭记在心,这是为什么他又出现在她家门口,虽然只是一掠而过。

两瓶牛奶齐齐放在门口的脚垫上。

穿着一身公司制服的送奶工飞快地转身下楼,但已经晚了。门开了。

“焕之,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躲着所有的人?”杜容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永远带着威严。

送奶工停下了脚步。他一经被点破,就不会仓皇逃窜。他背对着杜容,淡淡地说:“大姐,我没有义务见任何人,给你送几次奶,只是想表达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感激,当时,只有你,一直在同情我,听我倾诉,鼓励我坚强地活下来。我在想,如果没有你的鼓励,我也许早已成为一堆枯骨。”

他听上去是那么镇静,一点也不像个疯狂的人。

“你还好就行,我也算积了点德。但你和我说实话,那些孩子的病,那病毒,心肌炎,是不是你干的?”

“那些聪明的人已经有了结论,好像不需要我再盖章签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报复吗?小若和姓孟的都已经早早死了,你何必再迁怒于无辜的人……天哪,难道,小若她们,也是你害的?”

“病毒的传播途径有很多种,不一定都要进拾夕洞。”他丝毫没有忏悔之心。

“太过分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瑶瑶?”杜容有些愤怒了,她甚至想到了报警。

“我是错了……我应该先让他们的女儿死去,然后看着他们伤心至死!不过说到底,我还是个科学家,即便是个二十五年前就已经疯掉的科学家。我还想做一个实验,看看我这个新开发的病毒,在人体里究竟有什么样的危害,有什么样的病程。你知道的,我恨这个世界,我恨人性根深蒂固的弱点,贪婪、欲望、滥情和绝情,我希望这种病毒,能让人们意识到,伤心至死的痛苦。或者说,每个人的死,都是在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做出伤他人之心的选择,这是上帝造人时的一个恶作剧。”

“我还是那个问题,瑶瑶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要为什么样的行为负责?”

“她是那两个人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快乐的源泉。许多年前,我曾经远远地观察过他们,他们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幸福得无以复加……而这个家庭,本应属于我!可是呢,我失去了姐姐,我失去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爱情,我失去了家庭!”

“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你完全是在拿年轻的生命解你的私愤,太自私,太可怕了。我当时劝你坚强地活下来,并不是希望你退化成现在这个样子!”杜容骂人从来没有障碍,对他,已经很注意措辞了。

“对于我这个已经死去过一回的人来说,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进一步退化。我知道,你想劝我救那个女孩子。你不用劝我了,没有用的,就像你当初,无论怎么劝杜若,她最终没有改变她的主意,她甚至到死都没有一丝愧疚。”他觉得,应该破口大骂的反而是他。

杜容有些绝望了,面前这个人的心已死,死了心的人是不会被打动的。

但可怜的瑶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心至死!

她苦苦的回忆着,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然后她就会报警,或者,被这个疯狂的人杀死。

“谁说小若没有后悔过,没有愧疚过?我记得,大概在……在瑶瑶三岁的时候,小若曾带着瑶瑶去过武夷山,她并没和我说起过,但因为我们都在江京,所以她的举动我都知道。你说,她去武夷山,干什么?总不会去游山玩水吧?我想,她一定想见到你,向你道歉,因为她曾问过我,你失踪后,有没有和我联系过。”

窦焕之第一次转过了身,和杜容四目相对:“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为了让我救那女孩子,在撒谎?”

“我有没有撒谎的习惯,你应该清楚。”杜容感觉,窦焕之似乎被打动了。但她还是没有把握,这个人还有没有被打动的能力。

“难道真是这样……”窦焕之如砂纸般粗哑的声音里微微有些打抖,“我知道你还是在努力说服我救她。其实,就算我真想救她,也爱莫能助……一旦染上这种病毒,是没有救的。”


46.生死相依

“你真的打算再做一下?”游书亮望着病床上的孟思瑶。她气色看上去还不错。但五分钟前,谢逊刚告诉过他,她的病情并没有起色。

“游大夫,您不知道,我这些天可有多闷,躺在床上想啊想啊,觉得那天经过您催眠,我已经隐约能记起一些东西,我想起来,我小时候,一定去过新裳谷。所以对新裳谷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游书亮心想,如果窦焕之确是孟母杜若的前夫,那么杜若很可能知道新裳谷,难道,杜若曾带着小瑶瑶去过新裳谷?她已经和窦焕之离婚,瑶瑶和窦焕之又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杜若新裳谷之行,目的何在?

“游大夫,如果您为难,就算了,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就是我这个幽闭恐惧症,我想和它说白白。”

游书亮忙说:“哪里,我很愿意帮你,和它说白白,让我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开始。”

美丽的山谷,飞流而下的瀑布,深幽的悬棺洞。

曲折蜿蜒的山道,通往未知。

麻痒、剧痛,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在咬我娇嫩的皮肤。

哭泣,哭叫,妈妈,妈妈!

妈妈也在经受同样的荼毒。

封闭的小屋,妈妈不在身边,妈妈,我怕,你在哪里?我怎么出去?我能不能出去?出不去,小屋子铁墙铁壁。

我好热,热得喘不过气。火,我能看见窗上铁栏外的火光。

游书亮走后,孟思瑶还良久地浸在回忆之中。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新裳谷?为什么,我会经历和顾真一样的水深火热?她当时太小,显然没有解答。母亲呢?她有没有解答,为什么在我长大成人后,却一直没有向我提起?

一个她时时想念着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

钟霖润走到孟思瑶床前,轻轻抚着她的脸:“怎么看上去像刚跑过步,汗津津的,不是说要注意休息吗?”

“游大夫刚来过,他为我做了催眠,是我主动要求的。我终于想起来,我妈妈曾带我去过新裳谷,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我会对那里的景色那么熟悉。我还想起来,我经历过类似顾真的‘折磨’,被吸血的虫子咬,被关在铁房子里好几天,然后大火烧起来,大雨降下来。我妈妈一定被关在了另一个铁房子里。”

“这是幽闭恐惧症的根源吗?”

“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好像是那次受的打击太大,我下意识地将这段过去忘却,但因此得了幽闭恐惧症。”

“这些怪村的人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和顾真也商量过,他认为,这一定是他们防止更多的人‘伤心至死’的办法。”

“但我感觉这毫无科学依据。他们的行为有悖常理,万一火烧得不可控制了,岂不是要出人命?”

“记得那个穿雨衣的老头可以预测天气,他既然和怪村有渊源,说不定村民们也都能预测出哪天会降大雨,所以等到那天再放火,这样可以确保能控制住火势。”

钟霖润关切地说:“这些天你还真没闲着,想了这么多事。你应该好好休息,思考也是很累人的。”

“累不累好像都没有太多关系,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晚的事儿。”孟思瑶淡淡地说,仿佛毫不挂心。

“你要我找块红布堵你的嘴吗?真会胡说。”

“你们可以合着伙瞒我,瞒我的病情,但我不能自欺欺人。”

“没有人瞒你什么,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定论?还要死多少人能得到一个定论?”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早早地就得到了精心护理,心肌炎就是靠休养自愈的,以前去世的人,都没有及时治疗和护理。”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你有没有想过,那穿雨衣的老头想做的事,哪一样没有得手,他想杀我,折磨我,会不成功吗?”

“你又在胡说吗?他怎么会是针对你?”

“他引诱我们去新裳谷、拾夕洞,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小时候去过那里?他为什么孜孜不倦地跟踪我,对我欲擒故纵?我相信我没有得罪过他,他一定是我父母的什么仇人,我现在才有了疑问,我父母为什么才五十几岁,却会在去年先后死于心脏病?”

“你告诉过我的,你母亲从年轻时起就有心脏病。”

“我父亲呢?他一直热爱体育运动……”

“瑶瑶,这些事,让警方来处理吧。据说他们已经开始通缉穿雨衣的那个老头,就用在李伯瑞家影集里发现的那张照片,如果他还在江京,就有找到他的希望。”

“找到他又怎么样?他想做的事,哪件没有做到?他真会交出什么灵丹妙药吗?我这样的病毒感染是没有任何直接治疗的办法的。”

“瑶瑶啊瑶瑶,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悲观!”钟霖润双目炯炯,那暖暖的眼神,熨着孟思瑶的心,“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当初被你深深的吸引,就是因为你在恶梦和鬼魅缠身下、在好友逐一死亡的恐惧下,仍然保持着一份达观,你强烈的求生欲望,你的坚强——你知道的,骨子里,我其实是个软弱的人。我可以想象,换作别人,换作一个像我这样软弱的人,在一次次的恐吓中,早就彻底崩溃,早就向命运投降,早就‘伤心至死’。只有你,执著地解着一个个谜团,永远相信着明天……”

“别说了……”孟思瑶忽然动情地拢住了钟霖润,欢喜和悲哀的泪水交流,“你又开始像团支书那样慷慨陈词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坚强,我其实是个敏感爱哭的女孩,没有你……没有你们,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又胡说了,是你自己为自己做的主……虽然你的确爱哭。”钟霖润开始为她擦拭眼泪。

“那你为什么还瞒着我……”孟思瑶的泪水越来越多。

“我哪里瞒你了……”

“你已经开始有心律失常的症状了,对不对?你的血里已经分离出了同样的病毒,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

“你没有一刻不在关心着我,我也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我溜出医院过,问了经常给你看病的樊医生,他告诉我的。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官方女朋友。”

“你应该成为我的官方新娘。”钟霖润吻着孟思瑶。

“是我连累了你……”孟思瑶抽泣得很厉害,如果她真的会伤心至死,一定是这个原因。

“红布呢?我又要堵你的嘴了,”钟霖润用的是唇,“腿是长在我的脚上,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曾经想过,那天在拾夕洞外听到你的挣扎,如果再给我一万次机会,我会做一万次同样的选择。”

“我能看出来,他们都可怜我,但哪里知道,我其实多么幸运。”

“我总有种感觉,上天成人之美,我们互相扶持,一定能度过这关。我们只需要保持坚强,乐观的情绪可以帮助疾病的康复。”

“好的,你也不要反悔。”但孟思瑶知道,谈何容易。起死回生,不是没有,但是在童话里,在神话里,在民间传说里。也许,这一切,只是个民间传说,有这么一对真心相爱的男女,他们最终能永远地在一起,因为他们在同一刹那死去。

钟霖润走出孟思瑶的病房,直接走进了同一楼层的另一间病房。钟家的司机已经将日用品放在了床头柜上和壁橱里——钟霖润主动要求转到市七医院,正式开始接受治疗和护理。


47.Death from a Broken Heart

“晨伦生物制品开发公司”地处闹市,其实只是一小间店面,橱窗和柜台里摆着一些徒有其表和徒有其名的保健品。窦焕之开了店门,快步走进,又立刻关紧了门。柜台后还有一扇门,窦焕之开锁进入,一样回手关紧。

打开灯,这里是一间宽敞而一尘不染的实验室,摆置着各类国际顶尖的仪器,高速离心机、高效液相色谱仪、多功能酶标仪、DNA合成仪,都是近两年的最新产品。

他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电脑,看了一下前几天的记录,觉得阵阵发寒。

一种多年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颤抖着手,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试管。

试管里是血。

不久前,他化装成医院里的护工,趁孟思瑶昏迷之际,抽了她一管血。

孟思瑶是他的一个试验品,这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一直到今天,开展得都一帆风顺。

当年,这个世界没能容下我;今天,是我来主宰这个世界。

他自己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断加强着他的信念: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疯狂,却是那么合乎情理。

姐姐的死,杜若的移情,让他深刻地体会了村里长者们挂在嘴边的话:你不属于外边那个世界,到那里你只会“伤心死”。如果伤心的程度真的可以衡量,“至死”并不为过。在姐姐去世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是何其失败——天地间,他是如此渺小、无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亲人去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从身边离开。在他哭到胸口阵阵发痛的时候,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甚至不愿看到周围人们同情的目光,那是对弱者的怜悯,就像对一个迷了路的小猫小狗,或者一个断了翅膀的小鸟,同情,但爱莫能助。这种感觉像把刀,一点点切割着本来就将要破碎的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心何其骄傲,也曾经充满爱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杜若对他的重要;也只有在失去的时候,看得最清,感受得最切。

爱得越深,恨得也越深。杜若从他身边走开后,他开始跟踪她,搅乱她和那个插足者的约会,甚至打算在他们的婚礼上大打出手。校领导卷了进来,派出所卷了进来,他反成了受监视的对象。

如果不是杜若的姐姐杜容一如既往地同情他,鼓励他振作起来,寻找新的生活,他一定会破罐破摔,成为社会的弃儿。

当然,如果一个人已经死了心,所谓“新的生活”不过是对行尸走肉更好听一点的说法。他需要平衡,平衡自己被摧毁的自尊心和被淘空被唾弃的爱心,失了舵的船被卷入了复仇的湍流之中。

就在他几乎无法在江京存生的时候,他想起村里的长者说,如果你遇到了挫折,别忘了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但有时候,回头比前行更难。

辞去江医的工作,回到家乡秀丽的山水中,固然是一种心灵的安慰,远离都市的喧嚣,也固然是精神上的休憩。但是,多年向上的攀登容不得他沉寂下来,山村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野心,更不能让他实现复仇的计划。

因为将疫情匿名上报省卫生防疫站的事,他已经和村里有了隔阂,他所受到的正统医学教育也让他无法再认同已经融入本村历史和文化的“换血”陋习。他回到家乡,但和本村若即若离。家乡的一切,可做为美好的感情寄托、失意下的平衡,但不能成为新生的起点。

他单独一人生活在那神秘的山谷里,从此,那无名的山谷有了名字,“新裳谷”,令人伤心的山谷;“拾夕洞”,让人梦碎的山洞;“涅磐崖”,是他对重生的绝望。

他在武夷山的青山绿水间徜徉了两年,其间并没有一刻闲下来。

他每天都穿着长长的雨衣——按照村中习俗,长雨衣就是孝服,姐姐死后,他愿意终身为她戴孝。

无休止地恨。他越孤独,恨越深重,对杜若,对那个姓孟的插足者,对整个脆弱而贪婪的人性。

他逐渐理解了村里长者对外界的畏惧,村中文化的日趋内向。

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内向,一种历经苦难后的自我防护,无可厚非。

所以,当村里的一份重要文件,就是那本村长者手绘的地图册,流传到江京后,他精心筹划,兵不血刃地从姚素云家的保险柜里取了回来。

木讷的姚素云。和她那个每晚笙歌买醉的丈夫,似乎在为另一场“伤心至死”悲剧进行彩排,为他多一份对人性嘲笑的素材。再次证实,他多年前就在筹划的这次行动,对人类其实是一种拯救。

他多年前离开江京的时候,变卖了所有物品,将几乎所有的钱都用来购买专业书籍,尤其和分子生物学相关的中外著作。书中不但有黄金美女,也有复仇的提示。他逐渐有了比较明确的计划,下山着手实施。

他偷渡到了美国,靠作弊混到了合法的身份。随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研究生院,博士、博士后、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在分子微生物学领域逐渐立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和工作人员,有了自己的专利,事业和金钱双至。

但他没有一天忘记,他活下来的真正意义。

复仇的心是他能够高效进展的动力,为此,他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身边的同事都无法理解,他哪里来的精力和坚忍,一次次地在学习和工作上将自己推向极限。

科学,已经进步到能在人类最基层的染色体上大动手脚,但却不能更正偏差的人性。任何偏差的人性,给他人造成的伤害,都应该有后果,严重的后果,这样才能保证没有同样的错误和伤害发生。

杜若和那个姓孟的男人需要承担后果,他们应该失去一切,包括他们最珍爱的人——那个有着青春年华和杜若当年一样美貌的女儿孟思瑶。

这个世界需要听见我的声音,如惊雷般震耳欲聋地痛诉:任何人,如果纵容偏差的人性,得到的将是毁灭。

这就是诺亚方舟前的地球,这就是天灾战火前的罗马帝国,腐化堕落的人性,颠覆的一切。

这是他“制造”出那种病毒的最主要原因。复仇,如果仅仅是针对杜若一家,不需要他利用高精尖的分子生物技术。他“制造”病毒,为的是拯救人类。救世主和终结者,往往是完美的矛盾统一体。

临离开江医的时候,他曾将从怪村瘟疫中分离出的病毒毒株放入学校的一个超低温冰箱里。他知道,根据母校科研管理的相对非正规,如果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病毒的毒株,怕惹出麻烦,一般不会轻易丢弃,而会被做为资料永久保存。

十年后,他回国,从江医取走了那份毒株。这么多年过去,实验室的管理反而更有漏洞可钻。以这个毒株为蓝本,以大量存在的寻常型柯萨奇病毒为基础,他呕心沥血十载,终于将他的私人实验室逐渐变成了一个“病毒工厂”,批量制造这种经他“改良”过的病毒,并将其命名为DBH病毒,也就是英文“伤心至死”(Death from a broken heart)的缩写。用来做实验对象的小白鼠,感染这类病毒一段时间后,部分会突然癫狂,而所有的小鼠最终都会因心律失常死亡。

这简直是对“伤心死”最贴切的描绘。

精神失常和心率失常的结合,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痛苦,是对一个人的终极摧残。这样的感觉,他已经经历过,在姐姐去世的那一刹那就经历过,情感和事业的双重打击,一夜之间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的大起大落,给他带来的就是那样的痛苦,偏偏他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除非这世界已颠倒了黑白,执着和探求被定义为劣性,放纵和自私被世人所宽容。

虽然通过动物实验无法证实,但他想象,个体死亡前之所以会出现癫狂状态,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引起个体疯狂的影像。怪村里那些死者,死前都看见了什么?有些人无声无息倒地而死,有些人在恸哭中突然断气,这是任何科研永远无法得到的数据:死者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在怪村和悬棺洞存在的病毒,生命力并不强,而且有很长的周期效应,所以数十年才会发作一次,通常是用来“换血”的虫豸中有个别携带了大量的这种病毒,因而在村民中引起传播。而他在实验室里“复制”了这类病毒,随时可以大规模散播。

在大规模散播这种病毒的时候,也就是他真正进入救世主和终结者这双重角色的时候。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有许多研究要做,比如,掌握“伤心至死”病毒在人群中传播的流行病模型——虽然这类病毒在他家乡那小山村里的流传由来已久,但感染者的症状如何、在密集的人群中如何传播、是否真有百分之百“伤心至死”的神奇功效,都是未知数,只有掌握了这些数据,他才能有把握、有节奏地开始散播,完成自己的计划。

这样的研究过程,更是一种寓意深刻的游戏——不是说“游戏人生”吗?这种对人生的歪曲认识造成多少悲剧?导致了多少社会风气的颓废?——现在,由我来定义和控制这个游戏,你们这些红尘俗世中的红男绿女们来进入角色。最后,只有我知道,这个游戏的结局,没有胜者,只有伤心至死。

孟思瑶是个非常理想的目标。也许是对杜若的格外“关心”,他对孟思瑶的了解从五年前就已经开始。以科学家的严谨,他耐心地跟踪和调查,了解了孟思瑶的全部生活。她有一群活力十足的朋友,他们生活在人口密集的都市里,他们各有各的弱点,他们之间除友谊外,也有猜疑、嫉妒和背叛。正好,小姑娘有旅游的爱好,可以让她领略一下那个伤心之地——和杜若恋爱时,两人曾流连于这无限风景,欢笑,热吻,依旧挂在满山的花树之间。

游戏开始的地点选在了由他命名的“拾夕洞”里。拾夕洞虽然是多次“伤心死”病毒发作的源泉之一,但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断,显然并非常年有病毒存在。他将自己合成好的“伤心至死”病毒注入一种南美洲特产的吸血水蛭体内,将水蛭放养在拾夕洞的水中。他之所以选中这种水蛭,不但是因为水蛭吸血是理想的经血传染途径,更因为人被这类水蛭吸咬后,皮肤上会形成一个碎裂的心形。

而实验室里那些小鼠,被接种“伤心至死”病毒后,心律失常猝死,死后解剖可见,心肌发生严重损伤,心脏竟有破碎的痕迹。

这也是他精心为这场游戏的“设定”,为了纪念他那次心碎的事件,为了心碎,这个人类最常见的一种情感体验。

他知道孟思瑶和她的朋友们大学毕业后,仍和江大的旅游协会保持密切联系,便向该协会发出了一条新裳谷的旅游广告。果然,广告发出后,孟思瑶和她的朋友们如约而至。江医“七剑”的到来微微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笑纳”了——正好多出一些实验对象。不足之处是他需要尽量跟踪观察这些受感染者的病情变化,人太多会无暇顾及全面,好在“七剑”中的大多数都在江京。

年轻的大学生血气方刚,病发相对较早,一定是免疫反应失衡。他花了大量的精力,收集受感染者的病史,每当发现有人开始去医务室或医院抱怨身体不适或早博,他就格外留心,因为他知道,一旦有症状发生,患者很快就会猝死。于是,他目击了张聪、傅霜洁等人的猝死,他们在死前都曾在学校医务室里检查过心律不齐的症状。

可怜的张聪,被傅霜洁攀高枝“蹬”了以后,一定是因为伤心到了极点,引发了心律失常和猝死;而傅霜洁,一定也是因为张聪的死受了触动,引起了情绪上的极度不稳定,从而心律失常突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伤心至死”的游戏抓住了两个注定要伤心至死的人,可悲,又可笑。

在观察孟思瑶那些朋友的过程中,袁荃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这是个聪明细心绝顶的女孩子,也小有野心。当他发现袁荃性格上的特征后,就设计了一个在大游戏中的小游戏。

他在费城时,曾结识了一位华裔建筑设计师李伯瑞。结交李伯瑞,是为了请这位设计大师帮他“改造”无人敢去的悬棺洞。他知道悬棺洞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并没有受到任何“诅咒”,只是每隔多年,洞中会出现携带病毒的吸血类虫豸。改造悬棺洞,是因为他想将姐姐的棺材高挂在洞顶,棺材挂得越高,死者离天堂越近。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相信这种故老相传的说法。他只知道,现世的一切,他能掌握,他甚至能控制,能操纵,但死后的一切,他迷惘,他只知道,姐姐应该得到人死后最无上的待遇。

李伯瑞帮他设计了高挂悬棺的机关,由此两人成了好友。李伯瑞终身惴惴,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便将生活中最值得害怕的一件事告诉了他。原来李伯瑞成为得广集团的股东后,发现该公司用了许多非法手段竞争方兴未艾的房产市场。李伯瑞精心收集了得广集团违法的证据,一时利欲熏心,竟以之要挟集团上层,希望做更大的股东。钟蜀鸣虽然脸上一片和气,但起了杀心。李伯瑞暴露野心后,后悔不已,忙将一些秘密,包括夹层的存在,告诉了好友窦焕之。李伯瑞对窦焕之很信任,首先是因为他知道,窦比自己还富有,其次,他将窦在美国的背景已经摸清,并告诉了自己的律师,不怕窦焕之将自己出卖。

李伯瑞一家被杀害后,窦焕之便猜测是得广集团所为。看来自己的计划应该加速,世上有那么多死不足惜的众生,有那么多怀揣着各种欲望滑向深渊的众生,有那么多饱受苦难的众生,需要惩罚、引导、解救!他因为有自己的计划,不想过早暴露,去直接揭发得广集团,便耐心等着时机,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玩一场更精彩的游戏。

袁荃是最好不过的人选。尤其,他发现她还有个心怀叵测的未婚夫。

他匿名向袁荃提供了李伯瑞的一些信息,包括那笔钱的存在。这是一个完美的设计,人性的贪婪、脆弱、无情,会一一显现。

他没有失望。袁荃果然将重点放在了那笔钱上。只不过,他没想到,细心的袁荃同时发现了夹层里一张悬棺洞的设计图,于是,装姐姐尸体那具高挂的棺材反成了袁荃转移钱财的藏宝之处。随之暴露出的刘毓舟更让他感到刺激——这些证实了他正在进行的事业是多么重要,人性,永远是由“恶”占着主导。这些,都加强了他的信念,在一些条件下,这些看似无辜的人其实死有余辜。

他孜孜不倦地观察着染上病毒的年轻人们。

袁荃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疑似心肌炎”。他知道袁荃的时日无多,一路跟她去了上海,想准确记录她发病和死亡时的场景,并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会到上海去和林芒欢好——他在观察疾病演变的同时,格外注意观察人在诱惑下的演变。略略出乎意料的是,袁荃只是在上海和林芒吃了一顿午饭,就急急驱车赶往南京。他也租车跟了过去。果然,袁荃在沪宁高速公路上心律失常突发,小车扭摆不停,她眼前一定出现了什么幻觉,或者是在早些时候看见了另一辆车中的自己,所以用紧急车灯打出了“伤心至死”的电报码。

他甚至认为,袁荃在心律失常发作时,很可能看见了“伤心至死”四个字,因为她潜意识里一定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担心着这个诅咒的兑现。

袁荃死后不久,他发现武汉的商小曼也出现了身体不适。但她开始出现的心脏问题被怀孕和流产所掩盖。适逢她出差去江京和大理,他也跟了过去。在大理,大巴士上的商小曼看见了另一辆车里的他,突发心律失常,并伴发了因心律失常引起的精神失常,冲上去和司机抢方向盘,导致了大理翻车事故的发生。这证实了这种心率失常的猝发也会伴随着精神失常,商小曼看见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一定是让她最觉得恐惧的东西。她当时最怕什么?乔乔的鬼魂?“伤心至死”?也许,正是我这个“死神”。

商小曼是个有罪的人,偷了好友乔乔的男友在先,又卷入一个有可能导致她父亲身陷囹圄的经济案件。

虽然骨子里,她可能还是个善良的人,但还是欲望和自私,主导着她的行为,注定了她的毁灭。能说她完全是个无辜的人吗?她在临死时,出现了令她恐惧的幻觉,还不愿接受命运的审判,却去抢方向盘,试图扭转自己的命运,反而连累了更多人的死亡。

多少家人因此伤心至死?

话说回来,那些死者中,又都是清清白白的吗?他们的一生中,是否也曾让他人伤心至死?

还有新裳谷一行中的两位男士,林芒和刘毓舟,潇洒俊朗的外表下,都有一颗污浊不堪的灵魂。是这个游戏,暴露了他们的丑恶,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归宿。

刘毓舟和林芒死后,观察对象进一步缩小到孟思瑶、常婉和钟霖润三个人身上。游戏继续在进行,就在孟思瑶茫然失去线索的时候,他将李伯瑞一家在新裳谷游玩的照片放在了松鼠的肚子里,“特快专递”给了孟思瑶。那张照片,还是他亲自为他们拍的。

果然,孟思瑶的猜疑顿起。这个纯洁的女孩开始跟踪那个因为思念死去的妹妹而处于精神崩溃状态的郦秋。郦秋是软弱的,软弱也是人性的一个巨大弱点。还有那个常婉,她有着许多女孩子身上的弱点,胆小、脆弱、爱虚荣,总是要“很多的爱”,她甚至稀里糊涂地成了林芒的帮凶!她也许到死都不明白,爱不是求来的,也不是在反复恋爱中摸索出来的。

许多时候,爱,只是墓碑上唯一的字。

常婉在梦中被杀后,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孟思瑶为什么能活到最后?她的病程为什么会如此之长?活埋坑中、防空洞里、得广集团占据小楼后,一次一次,他在关键的时候救下了孟思瑶,为的就是想看看她究竟什么时候会自然死去,因为心脏病发作死去。她是他最得意的一只实验小鼠,他要观察到最后。随即,他发现孟思瑶开始往医院跑,果然,又是个心肌炎的诊断——伤心至死只是个早晚的问题,她毕竟不是超人。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混进医院,抽出孟思瑶的一管血,进行了分析。

证实了,她的血里也有病毒,加之她已经出现了心肌炎症状,他最后需要做的,只是尽情地欣赏她如何书写生命中最后这一段落。

不过,坦白地说,他有点佩服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孩子。她和她妈妈一样,敏感而倔强。同时,她身上,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强烈的求生勇气,甚至到了隐忍的地步—— 平常人,经受过如此多的惊吓,早已向命运挥了白旗,而她,似乎在完成一项使命,或许,对她来说,生存的本身,就是一种使命。

可是,这一使命的终止不可抗拒。

更另他暗暗觉得惊奇的,是那个叫钟霖润的年轻人:他明知拾夕洞“伤心至死”的诅咒,为了救孟思瑶,还是毅然进入。更令他惊讶的是,钟霖润是得广集团的公子,可以拥有一切,却自告奋勇地成了他的另一个试验品。

也许,爱的复杂,的确甚于分子生物技术。

也许,他并没有看得如想象中那么透彻。

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的时候,事态突变。如果杜容说的都是真的,杜若带着幼小的孟思瑶去新裳谷干什么?

想见我吗?我们那次婚姻失败,因为彼此都不冷静,已经反目成仇,彼此怨恨颇深,她即便是日后有所懊悔,也没有理由带着和我毫无血缘的孟思瑶来找我。

他有些害怕,害怕一个假设的成立。

他从试管里取出孟思瑶的几毫升血,又取出一支吸血用的吸针管,扎入了自己肘部静脉。

已是深夜,他呆呆地坐在空空的实验室里,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

反复的DNA检测结果,孟思瑶是他的亲生女儿。


48.轮回

她是我的女儿?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一次?

难怪杜若会带着她到新裳谷,一定是来找我,让她见见生父,也让我见见亲生的女儿。可惜,失之交臂。

这是不是上帝的又一次恶作剧?

还是对我的惩罚?

在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原来并没有死。当他知道孟思瑶是他的女儿时,他悔恨得倒真要死去。

这是一个最残酷,也最贴切、最应得的报应。

也许,我该庆幸,一次次,从得广集团手下、从刘毓舟手下,救出了孟思瑶,所以她至今还在呼吸。

但这是不是一种加倍的残忍?

我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这是我亲手设计的游戏,以为自己始终只是个旁观者,一个操纵者,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成为了其中最可悲的角色。

我的结局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一个伤心至死的轮回?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叫,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当年在新裳谷,每想到痛苦之处,他都会这样放声嘶吼。

他继续坐着。关上灯,在黑暗里坐着。和过去一样,他还是怕光明,因为心是黑暗的。

也许,我需要另一次涅磐。

世上之苦,莫过于此。

她已经奄奄一息。

“你答应我的,我要是先去了,你不许伤心。”孟思瑶觉得每说出一个字,都那么费力。

“我不伤心,因为我会和你同一天去的。”钟霖润坐在她的床边,两人都穿着素净的病号服。他怎么穿着病号服?他也住院了吗?他们所的劳保医院是江医一附院,他怎么到这儿来住院?

“别说傻话,要有希望,说不定,奇迹会发生。”但孟思瑶知道,奇迹已经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钟霖润的目光还是炯炯的,是爱情的火:“你也不要说傻话,谁都没有走,你只是累了。”

“我觉得我这么一闭眼,就很难再睁开。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钟霖润不由得哭了,泪水掉下来,打湿了她的手背。

孟思瑶也泪眼婆娑,望过去,钟霖润的身影是那么模糊。渐渐的,那身影竟然变了。天哪,是他!是穿雨衣的老头!

真的,真的是那穿雨衣的老头在落泪,只不过,他穿了一身护工的工作服。

孟思瑶从一个梦中惊醒,那老头见她醒来,快步向外跑。

“你回来!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

但老头已跑得远了。

“请你不要报警,”窦焕之径直走进了章云昆的办公室,“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现在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要救活瑶瑶。”

“你果然是窦焕之,你果然是那个穿雨衣的人!如果我们没猜错,是你设法害了孟思瑶和她的朋友,对不对?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肠?”章云昆忽然有了一种想羞辱窦焕之的冲动,好在理智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他是我女儿。”

“不可能,孟思瑶是七月份出生……”

“我知道,她是她妈妈再婚一年后才出世的。她妈妈再婚后,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报复活动,最初的行动是疯狂的,原始的,低级动物性的……你明白了。”

“你犯了罪,你侵犯了她妈妈。”

“别忘了,她曾是我的爱人。”

“我忘了,和你谈法律,是对牛弹琴。你已经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是啊,我想我的确是疯了。但是,我真做错了吗?被染上“伤心至死”病毒的人中,有贪婪的,有滥情的,有歹毒的,甚至有变态的,就那么几个人,却反映了玲琅满目的人性之恶,他们在有意无意中伤害起别人来,似乎也毫无愧疚之心。

“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都有罪!……我们再这样无谓地争吵下去,白白耽误了对瑶瑶的抢救。”

“你要有什么特效药,就拿出来吧,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能确定你想帮她。你也应该明白,对病毒,尤其这种新型的病毒,是不可能有直接的特效药,根除病毒,立刻终止病变发展。这样的特效药,绝对不存在。”

“所以你想继续当年给你姐姐治疗的研究?”

“是的,用中药和西药的配用,当年我在调试一些方子,在中药里加西药的化学成分,可惜尚未成功,姐姐就去世了,我的家也毁了,功亏一篑。”

“你需要我怎么帮你……除了不去报警外。”

“主要是两方面。当年我寻找解救方法时,做了大量的笔记,都装在一个箱子里,留在了我以前在江医的实验室,可是我这次回国来,却没有找到。如果被扔了,就会很麻烦,但我听说很多旧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资料都被堆放到旧行政楼地下室的老档案馆里。看档案馆的老太太格外严格,我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进入,但因为想专心研究,不想再生枝节,所以请你陪我去一下,找到那些旧笔记。

“另外,我需要你帮我在江医找七八个会做实验的学生,最好是会药物合成或动物实验,我高价出钱请他们在寒假里帮忙。仪器、设备、场地,我都有现成的。”

章云昆点头说:“这两个都不算太难,现在就出发吧,去档案馆。”

孟思瑶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认错,那个老头就是雨衣人。他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还掉下了泪。莫非,他根本就是个好人,一开始就劝说我们不要进洞,后来又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钟霖润走了进来。孟思瑶见他穿着便服,心里稍稍安心,想告诉他刚才做的梦,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但终究没说,觉得有些不吉利。

“你的医生认为你不需要住院吗?”

“不用,他说因为在病程早期,注意休息调理就可以了,所以我有这么多时间,每天都可以陪你。”钟霖润没有告诉他,他的病房离这里不过一百米。

“我倒是希望你能住一下院,有医生观察,总比自己独当一面要好。”

“但这样,我就不自由了,不能天天来看你。”

孟思瑶笑着握住他的手,暂时忘却了不久前雨衣人的出现。

深究又有什么用呢?他想杀自己,易如反掌,他想救自己,势比登天。

还是尽情享受和爱人在一起的这一刻。

自从来到江京,安顿好仪器设备,窦焕之从来没有让第二个人进入过实验室。所以当实验室里一下子多出十个研究生和大学生,他竟有些不适应,虽然在美国,他的实验室里也有二十几名研究生和技术员在为他工作。

他旋即将隐隐升起的那种不安全感抛之脑后,投入对过去那些资料的整理中。

二十五年前恶梦般的回忆却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微弱的希望,对失败的畏惧,害怕失去的恐慌,如万箭钻心。

这里没有失败,我从没有失败过。

给过我失败的人,比如杜若和那个男人,已经被我以另一种方式击败。

我厌恶失去,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个时候,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但我辜负了她,没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我却从此成了死神的使徒。

是命运的嘲笑,还是一个出轨的轮回?二十五年后,病床上的那个美丽的女孩,是我唯一的亲人,却是我一手导演了这场自演的悲剧,要再次和死神谈判。

已经死去的几名感染了“伤心至死”病毒的患者,从出现心律失常症状到最后猝死,最快的只有三天,最久的也不过三个星期。

时间成了死神的帮凶。

是我将自己放在了背水一战的位置,面对无比强大的敌人。

背水一战的结果,并非都是勇者胜,二十五年前,我就是个俘虏。

时近午夜,实验室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巨大的精神压力,全身心的投入,他灰白的头发在一根根凋落。


49.逝

雪白的床单,床边站着雪白制服的护士,人们都低着头。

可怕的预感。

“霖润?”

护士轻轻摇着头。一个美艳的妇人,是她,应芷蘅,钟霖润的母亲,脸上淌着泪。

不对,这一定是梦,这个病房,怎么像是七院的?

“霖润,你醒醒,你等等我,我们说好的……”

“傻丫头,又做梦了?”钟霖润的笑脸就在眼前。

孟思瑶猛然惊醒,果然是个梦,很不吉的梦,她打算不告诉钟霖润。

“没办法,整天无所事事地看小说,不做梦才怪呢。”孟思瑶打量着钟霖润,他气色还算好,西装笔挺,大概刚下班,面带着自信和朝气。她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咱们下去走走。”钟霖润拉起孟思瑶的手。

“霖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医生的话,”医生刚走,应芷蘅就心疼地埋怨,“你既然这么不舒服,就不该到处走动,用药到现在,心律不齐都没能控制住。”

“妈,你放心,我没事儿的。”钟霖润为了不挨医生的骂,刚才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下,就钻到了被子里。他强打精神陪孟思瑶了很久,此刻出了一片虚汗。

“我已经失去了你爸爸,不想再失去你。”应芷蘅看着日渐憔悴的儿子,泪眼婆娑。

“妈,您不要那么悲观嘛,我重视得早,预后应该不错的。”钟霖润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前胸疼得厉害。

“你为什么还整天打扮得齐齐整整,去看瑶瑶?她难道不知道你就在同一层楼上住院?”

“她还不知道。我需要给她鼓励,同时,不想让她为我伤感,所以瞒着她。她和我一样,需要有乐观的情绪支撑,如果她知道我也这么病歪歪的,一定会很沮丧,会影响她的康复。”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为她着了魔。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叔叔他们应该已经到江京了,不久就会来医院看你。”

“堂弟也一起来了吗?”

“当然。”

“太好了,我正有事情要麻烦他。”

“樊医生吗?我是小孟,钟霖润的女朋友。”

樊医生接电话时有些迟疑,大概还有些后悔上回告诉了她钟霖润的病情:“噢,霖润不在我这儿。”

“我知道,我想请你给霖润他们所写个证明什么的,不要让他在出差了……是这样的,他说他有个很重要的案子,随时可能会出差。”

“是这样……难道,他已经去了?”

“还没有,他只是和我打了招呼,说如果他哪天没来,就是出差去了。”

“他……他的病情还很轻,虽然有心律失常,但只要不过度劳累,轻度的工作还是可以的。”

“可是,我的医生就让我住院观察了……”

“我知道你的情况,你可是都昏迷过了。”

“难道要等他昏迷了再重视吗?不是有些太晚了?”孟思瑶暗骂着:麻木不仁!她知道说服不了这位名医,只好等钟霖润来,直接说服他。

他一定会听她的。

可是,他怎么还没有来?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钟霖润发来的短信:“我已经在路上,过几天回来。”

这个家伙!拿自己的健康做儿戏!

孟思瑶忙打手机过去,但对方关了机,说不定正在飞机上。

之后的一天里,孟思瑶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能找到钟霖润,只是到了傍晚,又收到他深夜发来的一条短信,说他已经在青岛安顿下来,和客户的约会很多。他将自己下榻的宾馆和房间号告诉了她。

孟思瑶随即给宾馆打了电话,果然,钟霖润是昨晚住进宾馆的,订了一周的房间。

看来,只好等他回来再教训他。

她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也许,是因为钟霖润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只有短信。

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他总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听着她的声音。

她甚至替他找了借口,也许这案子格外敏感,他每一句话都被监视着。(都是那可恶的得广集团,让她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让她进一步产生怀疑的,是郭子放和郦秋的到来,他们还想往常一样和她说笑,但神情似乎很不自然。也许,郭子放这位“家属”,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病情的负面消息。

“霖润这次出差之前,有没有告诉你们要走多久?”

郭子放摇头说:“我问了,他说因为情况复杂,客户的要求又多,很难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总知道他去哪儿出差了吧?”

“当然,青岛。”

孟思瑶稍稍放心:“这家伙,怎么找都找不到他。这么忙的一个差,他应该推掉,一点儿也不注意保护自己。”

郭子放和郦秋对看了一眼,郦秋说:“老郭也劝过他,他就是不听。”

郦秋戴着墨镜,目光藏在镜片后面,但孟思瑶觉得有些异样,只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两人走了以后,孟思瑶仍在想着郦秋没有显现出的眼神。什么都没看见,又有什么异样?难道又是所谓的第六感?她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轻声告诉护士,只是到楼下走走。

住院部大楼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慢慢向外走的两个房友。忽然,郦秋停下了脚步,低下了头,拿出了纸巾,在脸上擦拭。

郦秋在哭泣!

郭子放轻轻拍着郦秋的肩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她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华律师事务所,请问您要找哪位律师咨询?”前台小姐甜美的声音。

“钟霖润律师,我是他的一个老客户。”孟思瑶就在住院部大楼前打开了手机。

“请等等……很抱歉,他已经不在我们所了?”

“哦?……他去了哪里?怎么能够联系上他?”

“很抱歉,他……他已经去世了,就是两天前。”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进出大楼的人流匆匆,逐渐汇成了四个鲜红的大字。

伤心至死

能看清的,只有一个穿着长雨衣的身影。

“快!病人昏倒了,立刻抢救!”一名路过的护士看到孟思瑶颓然倒地,立刻叫了起来。急救的医护人员赶到,那护士的心已经沉了底。

孟思瑶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50.伤心至死

整整五天里,他一共只睡了七八个小时,都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短暂的瞌睡。

和二十五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好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并不陌生。在研究所里,他就是个有名的工作狂,他骄人的成绩,绝非凭空而来。但常年辛苦的工作,也在侵蚀着他的健康。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他有慢性抑郁症。他吃药如同吃饭。

多少年来,他并不在乎,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没有痛觉。

他活着虽然痛苦,但有目的。

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目的,他的计划,只是使他更痛苦,偏偏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痛觉。

他疲惫不堪,他泪眼朦胧。

他毁掉了亲生女儿的生命。愚蠢的,极端的行为。他居然能想起,他还毁掉了别人家亲生女儿的生命,女儿的那些朋友,江医的那些大学生。

他近乎绝望,冥冥之中的主宰,如果是公平的,不会给她女儿这次机会。

也许,到了再去看她一眼的时候。

这些天,想到她,他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有多像,敏感,智慧,尤其那近乎偏执的坚强。

去看看她,哪怕是偷偷的一眼。过去这半年里,曾多少次在暗处注视着她,但都是带着怨毒,带着杀机。这就是人被造物主捉弄的另一面:此刻的他,只想深情地看一眼从没有认过他的女儿。

浑浑噩噩地,他走出了实验室,走向医院。

他旁若无人地从最繁忙的马路上穿过,行人的惊叫,司机一边揿喇叭一边诅咒,他都浑然不觉。

他已经精疲力尽,支撑他前行的,不过是他想一见女儿的强烈意念。

当他走到医院病房大楼门口,看到女儿的时候,她正像一朵枯萎的花儿,倒在大地的怀中。

他惊呆了,随后听见那护士在叫。他走上前,颤抖着将手放在女儿的心口。

那颗年轻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一切都和二十五年前一样。

这是一个他制造的无情的轮回。

他觉得血液已经从大脑里流走,胸口猛然剧痛起来。

他的口袋里有药。

但他没有去取。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接受命运。


尾声

“可能的解释……应该说是比较肯定的解释,是小孟童年时的经历救了她。”章云昆对如释重负的郭子放、郦秋、张生和田川解释着,“怪村一直有‘换血’的习俗,就是用一些会吸血的小动物吸食人血,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将人体内的一些毒素吸走。而这种‘伤心至死’的病毒,是长期天然存在的,在一些小动物之间传播。我猜,用来‘换血’的一些小动物,体内一直有这种病毒,只不过病毒的量很小,当人被这种带少量病毒的小动物咬过之后,体内也带了少量的病毒,因而产生了抗体,有可能产生了类似减毒活疫苗的作用,所以遇到真正病毒流行暴发感染的时候,由于体内已经存在了抗体,因此抵抗住了病毒的入侵。怪村的人一直有用吸血动物预防病毒传播的做法,我想也是因为他们观察到了这种现象。小孟童年时曾被怪村的人施以外人看来是‘酷刑’的‘换血’,也许正是那样的误打误撞,反而保住了她的生命。”

“你是说,瑶瑶身体里并没有病毒发作?她不是被诊断出有心肌炎吗?”

“小孟的确有心肌炎,但显然不是病毒引起的。这样看来,应该属于特发性心肌炎,也就是不需要任何微生物感染的心肌炎,这类心肌炎的病因很模糊,就小孟而言,也许是长期的惊吓、劳累引起抵抗力下降,心脏功能紊乱,以至于心肌产生炎症反应。其实她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这次心肌炎发作得很厉害,出现了心源性休克,急救的大夫们一度认为要失去她了,还是靠强心针和反复的电击,才将她拉了回来。”

郭子放又想了想说:“照这么说,怪村既然有这种误打误撞的‘免疫’方法,为什么还会死人呢?”

“靠着小动物种‘活疫苗’,风险其实很大,首先,不见得吸血的小动物一定带少量的病毒,其次,即便带了病毒,也不见得‘接种’成功,再有,人体对这样的‘活疫苗’,接受程度也有很大差异。这是为什么小孟的母亲,虽然也被怪村的人强迫‘清洗’过,被吸过血,却没有‘接种成功’,以至于后来被窦焕之所害。”

众人又都一番感叹,郭子放说:“早知道这样,应该让她放宽心,不要白受那么多的折磨。”

章云昆脸色依旧严峻:“其实这两天,我和另几位学者探讨过,大家都一致地后怕——多亏了小孟和你们孜孜不倦地探求调查,不但解开了迷案,而且杜绝了一场大规模瘟疫的暴发——窦焕之将家乡几十年才会小规模暴发一次的‘伤心死’病毒批量合成出来后,最初的打算,是在对少量感染者追踪调查后,掌握其发病传染的规律,然后开始运用到人群中,也就是说,开始大面积地撒播这种病毒。因为这种病毒在人体内能顽固地复制繁殖,除了小孟这一经过接种的特殊情况,患者中还没有一个生还,包括两拨去年夏天去新裳谷旅游的年轻人,和怪村中那个同样进去过悬棺洞的孩子。死者中有个江医的男生,她的女友前不久也猝死;另外一个江医的死者,她生前的男友,是一附院的在职博士,两天前也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由此可见一斑:这样的病毒一旦在江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流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张生问:“原来我们无意中还做了回好人。她什么时候会醒?”

旁边的谢逊摇头说:“她各项指标都比较稳定了,我想现在的‘昏迷’,也只是她机体内的一种调整,不知道这个过程还需要多久。”

众人唏嘘一阵。郦秋心情沉重地走到孟思瑶床前,轻轻抚了一下她消瘦的脸,小声说:“瑶瑶,你快醒来吧,回家后,我给你烧好吃的。”

这时,一串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谢逊皱眉道:“我刚才不是已经嘱咐过你们,重症监护室里的各类仪器最多,请你们关掉手机,以免磁场干扰医学仪器的正常工作。”

众人纷纷查看自己的手机,却发现其实大家都很听话,手机都关着。

铃声还在响,却是从孟思瑶的床头柜里传出来的。

是孟思瑶的手机。

郭子放将手机从床头柜里取了出来,看了一下,脸色微变。

他轻声念着:“瑶瑶,涅磐崖下喝泉水,许愿,定能实现。猜,我许的什么愿?已经无关紧要,我已得到,知足。”

从钟霖润的手机发来的短信。

郦秋摘下墨镜,擦着泪流不止的双眼。

众人都没有发现,病床上昏迷中的孟思瑶,一滴眼泪已从眼角滑下,凝在了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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