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失控
2016-07-04 11:33:46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让她想不到的是,换了心脏后的她,已不完全是过去的自己——总听到莫名的声音召唤,感到别人在那颗心里的存在,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颗心往前走。

傍晚,吴冰冰渐渐苏醒,意识像浮冰般冒上来,脑海里云蒸雾漫,到处是明晃晃、亮堂堂的,想不起身在何处。附近有人在哭,像是个女的。

——我是在哪儿? 在学校? 在家? 还是死了?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先前的云雾瞬间溃散,炫光像受惊的鸽翅,扑扇着发酸的眼球;她喘着气,好半天才看清,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哭声来自隔壁,透过中间的玻璃,能看到那边病床的一部分,上面显然躺着一个死人,赤裸而纤细的双脚被绳子捆着。有个女人伏在床头上哭,随着抽泣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她白色的裙衣,散乱的长发,削瘦的背影……

吴冰冰叹了口气,将盖在身上的被单拉紧,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怀里,竞感到了某些异样,蓦然烫着似的把手缩回。她看到了胸前新添的细长伤疤,两边清晰地点缀着手术线孔的斑点——因为愈合较晚,稍显嫩红。

——怎么这么大的伤口? 天哪! 他们给我开膛破肚了吗?

在她紧张不安的喊叫声中,一个护士推门进来了。

“我想知道,我的手术——他们是不是给我换了心脏? ”

护士肯定地回答:“是的,你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这儿是特护病房,我是指定的护士,临时调来负责对你护理的。”

“那——是谁给我的心脏? ”

“我只知道,是一个女孩,因为车祸,脑出血死亡。孟博士征得她的家人同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的心脏移植给了你。”

“我昏迷多长时间了? ”。

“准确地说,是休眠15天。”

“那么长时间,我醒不过来怎么办? ”

“不会的。孟博士说,在长时间的休眠状态中愈合伤口,是心脏手术后最先进的康复疗法。从这些天的观察看,你的心脏各项指标正常。”

吴冰冰松了口气。“我怎么感觉不到心跳……对了,隔壁住的什么人? 那个女的一直在哭,是谁死了? ——她家里什么人? ”

她扭脸看时愣住了,隔壁不知啥时候关了灯,玻璃那边有一半窗帘拉上了,那个女人正站在窗帘后边,一动不动地朝这边望着。只看到她白色身影。

“隔壁没有人。”护士往那边瞟了一眼。

“什么没人哪? 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 ”

“就是没人呀! ”护士径直走过去,用手推着中间的玻璃,证明关着打不开。

吴冰冰看到,护士推窗时,站在窗帘后面的女人连忙闪到一边,伸出一只细瘦的大手按着玻璃窗。好像不让那护士打开似的。

护士说:“不会有人。那是间储藏室,堆的都是医疗器械——本来两间都是,这间改成了特护病房。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挤到那问了,堆得满满的。”

吴冰冰说:“她还在,看不清她的脸。为什么老看我? ”

护士一惊,慌忙说:“你开玩笑吧? 没有人的。”

“有,除了女人,还有具死人,两只脚用绳捆着。”

护士打了个哆嗦,上前拍打着玻璃,壮胆似的叫着:“有人吗? 有人吗? 说话呀! ”然后转过身来,耸着肩对她笑道:“看到了吧,没有,什么都没有。”

吴冰冰看到,刚才那女的一眨眼不见了,隔壁房间变得黑黑的。

她困惑不解地嘟哝道:“怎么回事? 我明明看到隔壁有人的。”

护士仍紧张地说:“看来,你需要点镇静药。我这就通知孟博士,他说你醒来及时告诉他,他会给你进行药物调整,你会好的。”

说罢,护士急忙地离开了。她走时的脚步有点慌乱。

当孟博士被护士领着来到特护病房时,发现吴冰冰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护理区,也不见人。接着,发动医生、护士,找遍了医院的每个地方,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整个医院顿时紧张不安起来。最焦急和担心的还是孟博士。

吴冰冰的爸爸和孟博士是在国外认识的。她的爷爷是美国南加州华侨富商,爸爸是家里的独生子,因为爷爷有心脏病,才有预约的医生上门问诊,爸爸才认识华人医师孟博士。孟在国内医科大学毕业赴美留学,获得加州斯坦福大学医学博士学位,成为有名的心胸外科专家。后来爸爸和孟博士都回国发展。爸爸做了E 市某银行行长,孟博士依靠爸爸所在银行的金融支持,创办了这所南方康复医院。而吴冰冰因患先天性心脏病,成了这家医院里的常客和特殊病号,使爸爸和孟博士联系更紧。

吴冰冰经常胸闷气喘,发作时憋得面色青紫……靠药物治疗维持和支撑不下去时,孟博士开始为她进行心脏手术,一次次动脉搭桥,一次次激光打孔,她那衰竭的心肌简直成了马蜂窝。谁也想不到,外在清新靓丽、恬静忧郁的吴冰冰,内心里竞承受那么大的痛苦,背负那么大的压力——但她生性好强,居然没耽误学习,还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南方大学。

吴冰冰不知道的是,他的家人和孟博士为她的病煞费苦心。

大学三年级时,吴冰冰的心脏病再一次发作。虽然及时抢救回来,但孟博士和她的家人都没把问题的严重性全告诉她,一边故作乐观地安慰和鼓励她,一边紧急商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方案:心脏移植。只有进行心脏移植,才能挽救和延长她的生命。采取疏导手术和药物治疗,最多使心脏功能维持一年左右。

在国外的爷爷卖掉了别墅,登报悬赏,愿以200 万美元的价酬为孙女寻求心脏。爸爸和孟博士积极配合,也四处物色捐献心脏者。孟博士飞往各地,在每个月里就会对几十起供体进行实验检测,半年多时间先后检测了500 多起海内外的供体,通过血型、交叉配型、组织配型的检测,竞没有一个供体与吴冰冰配型适合。

这让她的爸爸和孟博士都很焦虑。

没想,吴冰冰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读完大四第一个学期,剩下是为期半年的实习,历史系安排同学们去湖北神农架实习两个月,考察那里的古化石。通知名单下来,没有吴冰冰。教授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去。

这让她很伤感。

那天晚上,同学们在联欢,她独自在校园一角的树林里郁闷地徘徊。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要她请假回去再次做手术。

“还是那个孟博士? ”她有些无所谓。

爸爸说:“你相信,他是一流的医生。”

“又要搞什么——搭桥? ——打孔? ”

“这次,稍微复杂一点。你要有信心。”

“已经六桥八孔了……我不是没信心,我担心——”

“孟博士说,要给你彻底治疗。”

“我——是怕自己撑不住……”

“你行的,冰冰。”爸爸语气恳切,“孟博士讲,这次手术的目的,是使你心脏功能摆脱药物。扔掉那些药瓶子,你会完完全全好起来。”

扔掉药瓶子? 扔掉那些什么时候都随身携带的药瓶子,那该有多好呀! 她打记事时起,没一天离开过药的。那些形状不一的各色药片,是她的另一种食品,饲养着她的生命。一想每天大把大把吃药的情景,她就感到恶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她要活。她时常夜半醒来,一次次地将手放在胸前,试探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会不会疲惫得越跳越慢,像过夜的氢气球不知不觉间瘪下去。

那天她匆匆赶到医院时,孟博士正和她的父母商量着什么,周围站着几个医生、护士。她没顾得问明白前因后果,只喝了一杯孟博士递过来的清水,后面的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在长长的梦境中,手术完成了,而且连伤口都愈合了。她醒来后的发现是,谢天谢地,我还活着,而且竟然换了心脏。

让她想不到的是,换了心脏后的她,已不完全是原来的她了。

医院临时召开紧急会议,通报发生的意外事件,研究寻找失踪病号的措施。会议室里的电话和孟博士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外出寻找的几个小组隔几分钟汇报一次情况,没有一个发现吴冰冰行踪的。孟博士坐立不安,烦躁地擦着眼镜。

“是不是手术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肥胖的院长迟疑地问。

“不可能。”孟博士自负地摇着头,“全国进行过心脏移植手术的16家医院中,我们医院的设备是上乘的,这次手术也完全按照操作程序。

我已作过12起心脏移植,都没出现任何问题。这次配型、移植时机又是掌握得最好的。“

有个男医生小心地提醒道:“听护士说,病人发生幻觉,之前说看到了什么人。会不会是麻醉过程……或者休眠使用的某些药物过敏,导致她——”

“绝对不会! ”孟博士粗暴地打断他,“对患者在麻醉的基础上进行休眠,这是全美各大医院在心脏移植时的通用方法。心脏移植连接那么多血管,局部或全身麻醉只能解决手术过程中的问题,而让病人休眠,是针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使其思维、情绪长时间处在沉睡中,有效控制心肌血供的压力,让伤口平缓愈合,同时也使病人跨越了愈合期间的痛苦。不这样做的话,才会出现问题呢! ”

有个女医生附和着说:“不会有问题的,孟博士的技术在国内数得着的。说不定是病号回家了,有人问过她家里没有? 家里有没有消息? ”

孟博士冷淡地说:“她没有回家。我已通知她的父亲来医院了。”

此时,在医院大楼后面的居民区,与医院仅隔一个街区的胡同里,逃出来的吴冰冰正像个游魂似的走着。她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脚上趿着拖鞋,身体僵硬,两眼呆滞,抱着双肘,低着头径直走着。有个小孩从拐角处骑车跑出来,冷不防撞到了她身上,她趔趔趄趄,险些跌倒,站直身子,没看一眼,又往前走。

她走到一个杂乱的院子里,院里有几幢陈旧的老楼,她在楼前的空地上转来转去,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终于,她抬起头,往一家阳台上望着,傻了似的望了半天,看到竹竿上搭的衣服,她嘴角露了一丝笑,点着头走进楼梯口。她上楼时脚步很重,像用双脚砸击楼梯似的。走到3 楼,站在一家门前看了一眼,她轻轻地敲响了门。敲了几下后,门才打开,一个苍白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散乱地愣在门口。

她跟那女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扁平脸,下巴上长个痦子,那张脸一眼看上去像只狡黠的猫。她显然正在作画,一只手还拿着画笔。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画架,画布上是涂鸦似的未完稿,上面的颜色一团血红。

“你找谁? 是找我吗? ”小个子女人问。

“找不到——不可信。”她嘴里嘟哝着。

“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小个子女人问。

她两眼盯着那女人,声调突然问变了:“我找你,没有信义的小女人。我想问问你,你干吗要对不起我? 不可信。我饶不了你! 欠我的要还我! ——”

小个子女人脸色陡变,两眼惊恐望着她,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但听出来了那熟悉的声音,她胆怯地后退着:“你是? 你是? 你不要找我! 不要! ”

她咬牙切齿,朝她一步步逼去:“你是我朋友吗? 你干吗背叛我? ”

小个子女人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跑到墙角:“你不要过来,不要! ”

她龇牙咧嘴地朝她冲过去,小个子女人尖叫着跑到阳台上,然后喊了一声救命,从3 楼纵身跳了下去。她扯起竹竿上的衣服,像散花似的朝下面扔着。

她下楼时,看到一堆人围着那小个子女人。她站在外围朝里望着,听到小个子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快叫救护车……我的头好痛好痛啊。

我的眼……天哪,我的眼怎么看不到了? 天哪……快救救我吧! ——“

直到天黑,医院派出的人还没追到吴冰冰。而她此时正徒步向城西走着。

她依然抱着双肩,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前行。走出了城西的大道,走尽了郊外的小道,前面是土路,她仍直直地往前走。好像远处有什么吸引着她,或者是召唤着她似的,又像是在外边受了欺负的孩子委屈而无奈地回家。可是,前面有什么呢?

红土路越走越细了,且慢慢地伸进了田里。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庄稼,田间地头随意点缀着的大树,在夜幕中耸起巨大的黑影。不远处有一个村庄,闪烁着星星亮光,你以为她要去那里,可她却从村庄边过去,仍然往前走。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风很凉,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却没感到冷似的。往西望去,竞不见有什么灯火,全是阴森森的高粱、玉米地。有个看秋的老人走来,到跟前才看到她,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她没看那人一眼,毫不分心地往前走着。

黑夜时的旷野是那么寂静,除了自己踏踏的脚步声,她还能听到癞蛤蟆、蜈蚣和秋虫的呜叫。有一辆摩托车从对面开过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车灯的强光使她抬起手遮了下眼睛,就听到了划面而过的口哨声。

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那辆摩托车竞又折了回来,追上她围着转了两圈。他们喊着,小妞,去哪儿? 是不是跟家里人生气了? 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呀? 她没抬眼看他们,绕着车和人走。他们停住了车,嘀咕着,跟上来,有个人跳到前面挡住她,有个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把头贴在她肩上说:“小妞,别走了,别走了好吗? 陪哥们好好玩玩,行吧? ”

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的声音:“放开我,让我走! ”

“不放你咋的? ”有个粗鲁的腔调说,“哎哟,你打我? ”

“还真来劲呀! ”有个尖细的嗓门叫道,“哥们,放倒她。”

“滚开! ”她大叫着和两人厮打,但很快就被压倒在地,听见她愤怒地叫喊,“我要杀了你们,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

“哎呀! ——妈的! ”

只听一声惨叫,有个人抱头跳了起来,另一个人也松开了手,忙问怎么了?是那尖细嗓门在叫:“妈的,她咬了我! 咬了我的耳朵——天哪,我的耳朵呢?——掉了? ——她把我的耳朵咬掉了,天哪! 这个该死的婊子,把我的耳朵咬掉了! 妈的! 妈的! 妈的! 快打开车灯,快给我找耳朵! ——”

另一个人发动了摩托车,开过来,用车灯照着,看到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一下沾血的嘴角,转身离去。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地上到处找着,终于在尘土中找到了半个蘑菇似的东西。

那尖细嗓门捧着带血的耳朵,叫得更厉害了。

“快! 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晚了就接不活了。快点呀! ”

两个人开着摩托车疯了似的跑去,一路上撒着呻吟和叫骂声……

在医院会议室里,孟博士和几个医生仍守在那里,静等着寻人小组反馈的信息。这时,有个护士匆匆推门进来,向其中一个外科医生报告,说来了个紧急病号,急诊室要他马上过去处理——一个男人被咬掉了耳朵,说是从精神病院逃出去的女病人咬的。旁边的孟博士一听,立刻问那个女病人在哪里?

几辆汽车载着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向西郊外飞速奔去。在离城10多公里的地方,发现了穿着病号服的吴冰冰。她抱着身子,蹲在路边,瑟缩发抖。当几条汽车大灯照着她时,她两眼显出惊恐无助的神情。

在孟博士命令下,几个护士将吴冰冰围住,扯胳膊抬腿将她拉到救护车上,不由分说,绑在了担架床上。汽车立即发动向医院开去。

吴冰冰睁开眼,看到了坐在旁边的孟博士,对方用中指推着黑色镜框,一直在观察着她。然后,孟博士开始问她:“你为什么要从医院跑出来? ”

“跑出来? ”吴冰冰努力回想似的,“是我跑出来的吗? ”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

“做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

她躺在那里,上面灯光照着,除了孟博士外,还有其他医生、护士,无数张脸,忽高忽低,在上面晃着,她感到了那颗心的恐惧,胸腔紧张地收缩着。而她的耳边是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杂乱地聒噪——

——为什么要跑出来? ——害怕什么吗? ——想到哪里去? ——记得从医院出来的情景吗? ——是你把人耳朵咬掉的吗? ——记不得回医院的路了吗? ——你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你有没有感到头痛? ——为什么一直往郊外走? ——为什么没想到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

她大叫一声,身子挣扎着向上。孟博士将一只手按在她额头上。

她感到那颗心脏“咚嗵咚嗵”地跳起来,而她整个身子也跟着这响声上下颠簸地颤动,胸口竞鼓得像山包一样。她分明清晰地感到,是那颗心在往外顶撞。伴随着顶撞的,是一阵杂乱、刺耳的嘶鸣声……

“咚嗵! 咚嗵! 咚嗵! ——”

像蒙在布袋里的野兽,拼命挣扎,左冲右突,疯狂地冲撞,俨然想从她喉咙里窜出来。冲撞越来越猛,声音越来越响,巨大的声音让她头昏耳鸣。她想大声喊叫,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那嘶鸣声也越来越响,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惨叫……

只听孟博士叫道:“快,给她一支镇静剂! ”

护士的注射器朝她身上刺来,她感到身体内也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野兽挣断铁链的声音,那颗心顿时停止了冲撞……

她看到面前的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了,只感到身体碎裂似的空洞——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额头上晶亮的汗水静静地流淌着,抓紧床单的手也慢慢松开,留下皱巴巴湿透的手印……


第二章

噩萝连连,怪异难解。他疑问身上是谁的心脏——_ 他们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有什么顾虑昵? 除了我之外,还会顾虑谁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或者什么隐情不成?

经过孟博士的观察治疗,确认吴冰冰精神正常,手术后的她终于出院了。这天早晨,她起床很晚。妈妈的学校离家很近,趁课间休息回来看看,见她正穿着睡衣蹲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手忙脚乱地翻看着面前那堆五颜六色的报纸。茶几上放着早上为她准备的牛奶、蛋糕,她只顾忙竞一点没动。

吴冰冰一目十行,翻看半个多月的报纸,每每都是看一版的要闻和地方版的城市新闻,蜻蜓点水般搜寻她感兴趣的标题。什么日本客商兴建纸浆厂,在山区飞机播种小叶桉;抢夺案件频频发生,警察便衣设卡一天破案20起;女画家姜兰杀人案终审宣判,执行死刑时上千人围观……她“哗啦哗啦”流水般地往下翻看着。

忙碌了一阵子,终于相信妈妈的话——她被麻醉休眠的这么长时间,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大事。生活平庸、琐碎,哪有那么多新鲜事儿。

妈妈问她吃药没有,她说吃过了。妈妈催促她快点吃早餐。

吴冰冰坐在茶几前,皱着眉头说:“妈妈,我不想吃这些。”

妈妈问她怎么了:“你不是早餐最喜欢牛奶、蛋糕吗? ”

“我想吃咸的——我一睡醒饿时,就想到吃火腿,还有牛排,咸粥。”

“你不是早餐总吃甜的,从不爱吃咸的吗? 那些高脂肪、高胆固醇——”

“管它呢,反正我想吃……妈你说,我是不是手术后胃口变了? ”

“想吃就吃,想吃什么妈给你买。啥变了? 没有变。”

“那谢谢老妈,您太好了。”

妈妈下楼买东西去了。吴冰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活动着坐酸了的双腿。望着头顶清朗洁净的蓝天,远处舒卷自如的白云,她感到此刻的心情特别好,一种渴望放松的兴致油然而生,她真想跑出去,跑到屋外伸展筋骨,好好地散散心。

蓦然飘过来一串笑声,女孩子轻松、欢快的笑,像山涧清泉般纯净。她兴奋地寻觅着,看到正前方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在纵情奔跑,嬉笑玩耍,很快就从远处向她这边奔来,笑声越来越大,面目越来越清晰。有个穿红上衣、蓝裤子、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看到了她,朝她这边指着,那群孩子也会意地朝这边跑着,边跑边推推攘攘地叫着、笑着……

看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羡慕地笑了,真想跑过去跟她们一起玩。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回到了孩子时代,那些小朋友呼朋引伴的叫声,让她兴奋得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她看到面前是一道石头砌成的围墙,墙外边是清幽幽的水塘,走过水塘就是那片草地。她一纵身就爬到了围墙上,坐在墙顶看着那些小朋友,两脚在水塘里搅动着,清凉的感觉从脚底传遍全身,很舒服、很凉爽……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站在了水塘边,朝她笑着打招呼。这小姑娘圆脸蛋,大眼睛,一笑两个小酒窝,很好看,而她的胸前还挂着一件闪亮的东西,记得外婆家村子里住的一些小孩都戴过。对了,那是长命锁,银质长命锁。

那女孩从水塘边小径上走来,长命锁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依然天真无邪地笑着,扬起细白如笋的胳膊招呼她下去,声音轻柔诱人:“姐姐,下来,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快下来呀,快下来呀——”

妈妈在街对面的肯德基给女儿买了她想吃的火腿等食物,回来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却见那里围聚了一群人,都在仰脸朝楼上望着,嘴里议论纷纷。她问出了什么事,看什么呢? 几个人回答她,说楼上有个女孩想自杀。

她跟着往楼上看,见大楼中间有家阳台上坐个女孩,脸朝外坐在阳台护栏上,两脚不停晃荡着。阳台上没装保护网,看那女孩的样子,随时都可能跳下来——一数楼层,12楼,她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叫着冲进了电梯,慌乱中碰掉了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捡。嘴里不停地催着电梯,快点快点快点!

她打开自家的门冲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阳台上的女儿。望着她的后背,她大气不敢出,咬着牙齿,轻轻地喊着:“冰冰——冰冰——”

一直喊了很多声,吴冰冰才梦醒似的,慢慢地扭过头来。

妈妈说:“别动,坐着别动——听我的话,身子一点也别动。对了——”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女儿身边,“来,慢慢地把右手给我——”

她抓紧女儿的手,使出全身力气将她从上面拉下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倒在里面的地板上。妈妈仍半天没有松开她,生气地责怪道:“你怎么了? 为什么坐到那里? 你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是不是? 真的想自杀吗? ”

吴冰冰倒地一摔,摆脱了刚才的迷糊状态,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怎么了?——刚才我做什么了? 没有要自杀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妈妈很恼火:“你不是孩子了,就是孩子也知道,一失足就掉下楼了。”

吴冰冰很困惑:“我真的……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了? ——”

整个上午,吴冰冰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躺在床上,思绪始终纠缠在一系列解不开的疑惑中。

她坐在桌前时,在面前的白纸上画出许多大大小小的问号。

桌上有一个笔筒,里面插着钢笔、铅笔,还有塑料尺、裁纸刀。有几次她将裁纸刀抽出来又放进去,像把玩铅笔似的拿在手里,时而在面前晃来晃去,时而无聊地切割着纸上的问号,一直不停地在玩着,中间差点割着手。她不明白自己干吗对刀产生了兴趣,就强迫自己把它放在了笔筒里。可过一会儿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拿起了那把刀,下意识地用它在手背和胳膊上刮来刮去。她暗暗责骂自己不能自制,再次郑重地将刀子又放进去。可是,她总感到自己的注意力始终离不开那刀。她故意背对着不去看它,但大脑总忘不了那把刀的存在,总觉得那刀瞪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她。这让她十分苦恼,索性转过身来,赌气地盯着那个笔筒,又不解地拿起那把刀,在面前琢磨着——怎么那么奇怪? 难道这刀有什么魔力不成?

正是这时候,妈妈推门进来了,看到她在眼前摆弄着刀子,又着实吓了一跳。妈妈惊愕地追问她怎么了? 翻来覆去解释了大半天,才让妈妈相信她不是自杀。

妈妈告诉她,刚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两天后去复检。

这时,冰冰抬起头,迟疑地问:“妈,还记得前天我跟你说的事吗? ”

妈妈收拾着她弄乱的东西,问:“前天说的啥事儿? ”

“我觉得——”她将手放在胸口上,“我这个心脏好奇怪。”

妈妈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有哪儿感到不舒服吗? ”

她皱着眉头说:“也不是不舒服,总觉得不对劲儿,不知道做手术时什么样,反正醒来那天挺怪的。莫明其妙,我为什么会跑出医院? ……还有,那天在救护车里,孟博士按着我的额头,这颗心脏好像害怕似的,疯了似的跳呀跳……”

妈妈笑一下:“你大了,平时就害羞,是不是因为孟博士——? ”

冰冰急了:“妈,扯到哪儿去了? 我说的是正事。”

妈妈连忙说:“好。你说吧,你说吧。”

冰冰接着说:“还有一种怪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妈妈显出专心在听。

“是叫声,是那颗心脏发出来的。”

“哪会有什么叫声,那应该是——”

“就像野兽的嘶叫声。”

“得,心脏里会发出叫声? ”

“那声音千真万确从我身体里发出的。”

“荒唐,你是大白天说梦话吧? ”

“真是野兽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的。”

“谁信你的鬼话,胡说! ”

“我说的是真的! ”冰冰有些无可奈何。

这时,电话又响了。妈妈连忙跑出去接电话。

冰冰抱怨道:“我说的明明是——算我没说吧。”

很快,妈妈又过来,喊她接电话,说是郭凯打来的。

郭凯是她中学、大学同学,又是她男朋友,两人恋爱五年了。同学们明天都要去神农架实习,郭凯跑过来看她,只有半天时间,下午的车票都买好了。

半小时后,两人在街心公园走着。吴冰冰前面走,郭凯后面跟,半天没说话。

吴冰冰简直把郭凯忘了,她感到自己仿佛在幽深的山林里走着,有什么力量牵引着她不自觉地向前,她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影像:阴森的林阴尽头是明亮的阳光,那儿有一座石砌的房子,房子周围是茂密的荆棘,还有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夹竹桃,开着白色的和粉红色的花。花丛中浮出一张张模糊的脸……

看吴冰冰走着走着钻进了公园的树丛里,郭凯连忙追上去拉住了她。

瞅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郭凯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吴冰冰摇头。问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吴冰冰也摇头。问她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吴冰冰仍摇着头。郭凯亲近地揽她的腰,吴冰冰下意识地躲开了。

郭凯很惊讶。连吴冰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对郭凯没了往日的热情,变得什么都不想说,就像面对陌生人似的。

郭凯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走了——”

冰冰说:“那就去吧。”

“恐怕实习要两个月,我们才能见面呢。”

“两个月——没事的。”

“你怎么那么冷静? 你不能跟我——”

“什么呀? 又不是生离死别。”

“起码也说几句亲热的话吧——”

“说什么,又不是小孩子……”

“你过来——”

“干吗? 我不过去。”

“过来呗——”

“干什么,我不想过去。”

郭凯上前抱起了吴冰冰,没想给她顺手抽了一耳光,郭凯被打傻了,吴冰冰也因自己的行为愣住了。郭凯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

吴冰冰委屈地嘟哝着:“你不要这样嘛——”

郭凯赌气地走了。吴冰冰在后面叫了他两声,他没理,走远了。

吴冰冰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想着想着,她哭了起来。

这天夜里,吴冰冰看书看得眼睛发酸,像小猫似的伸懒腰、打哈欠,可迟迟不愿睡。其实她还有另一种隐忧,没有跟一惊一乍的妈妈说——每天夜里,她一睡着就做梦,都是噩梦——这给她更多的疑惑和烦恼。

所以,她像往常一样,拖延着不愿早睡,不停地看书——虽然心思也不全在书上。那书上的铅字幻成了一排排蚂蚁,一波又一波不停地向她进攻,总是被她一次次地赶走,摇摇头来点精神,接着看下去。

直到深夜,她再也抵抗不住困倦的侵蚀,终于关上床头台灯躺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放松疲乏的身子。她不希望那个烦人的梦再出现,又毫不畏怯地作好了准备。眼皮沉重地合上后,头脑也渐渐模糊,朦胧中,一张巨大的黑色帷幕从天而降,缓缓地将她盖住了……

……她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在黑夜里独自游走着,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看不见周围的房子,树木黑黢黢的;能闻到夹竹桃的气味,还有一两声猫叫。她往前走着,见树丛中有一截石墙,墙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穿红上衣、蓝裤子,扎着羊角辫子,胸前戴着个长命锁。她在旁边哧哧地笑着,伸出小手往前方指着,轻声对她说:“姐姐,往那边走,往那边——”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那女孩消失了。便顿时感到脚下高低不平,像是坠进了山间一个低洼、潮湿的坑洞里,茂密的荆棘和荒草迎面扑来。这时她听到,由远渐近传来某种野兽粗重的喘息声,她吓得拔腿跑了起来。而那只野兽分明在朝这边走,能听到它贪婪的呜咽声和爪子踩断灌木枝权的断裂声……

她一边往前跑,一边紧张而哀怜地叫着。除了那只野兽的追逐外,她分明感到黑暗中有个白色的身影也一直在跟着她,也许是那白色的身影在驱赶着那只野兽。她两腿不听使唤似的,跌倒了一次又一次,总又是很快地爬起来,磕磕碰碰地往前跑。她穿过一片树林,越过一片坡地,迎面看到一幢房子,和圆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她跑过去翻过栅栏,躲进了院里。院里有竹竿搭成的篷架,上面坠着奇形怪状的瓜果,在暗淡的晨曦里给人以狰狞恐怖的联想……

房子里亮着昏黄的灯,有个穿灰褐色衣服的女人坐在屋中央,瘦小的身子背对着门。她走进时低声说,求求你好心人,让我躲在这儿吧! 那女人竞没反应。她走到对面,看到了她长发遮掩的脸,看不见头发下的眼睛,只看到扁平而苍白的下巴,嘴唇紧紧地咬着,嘴角上有个痦子。她轻轻地晃一下她的肩,她就像一捆稻草似的倒在地上,她这才看清那张脸,两眼挖去了眼珠,只剩下血糊糊的洞……

她惊骇地大叫着,从那个死人身上跳过去,拼命地跑出屋外。她听到树丛里响起的声音,也分明看到树林深处有个女人白色的身影,就毫不迟疑地往另一方向跑去。在她的身后,那个白衣女人发出阴森而嘶哑的叫骂:“你会跟她一样死! 那是我的心脏! 我不会放过你! 你会死的! 跟她一样死! 等着死吧! 死吧! ——”

她吓得全身颤抖,哭叫着往前跑,头上的乌云也怪兽似的跟着她。

回头望一眼远远甩在身后的村庄轮廓,才算松口气放缓脚步。她看到前面有座很高的山,山头乌云缭绕,好像是在下雨,并听到了远处滚来轰隆隆的雷声。有风从山那边刮来,推着黑压压的云。在乌云笼罩的山脚下,又见大片黑黝黝夹竹桃……

她感到身子随风雨旋转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抛人了树林中间,堵在周围的是坚硬的树干和大朵的花。夹竹桃突然幻化成一张张苍白、血红的脸,同时竟伸胳膊拦腿阻挡她,不停地将她绊倒,缠住,还在她脸上抓出一条条血丝来。她跌倒了又爬起,惊吓得连嗓门都哭哑了。在树丛间来回跑着,怎么也跑不出去。

这时,一只猫从她面前溜过。她神志不清似的跟着那猫走。一抬头发现面前有一棵枯树,还有一个人趴在树杈间盯着她。她退后缩在树丛中,审视着敞亮处盆景似的枯树和人,发现那是个50多岁的男人,身架宽厚,灰发平头,阔脸,浓眉,金鱼眼。他上穿灰西装,下穿黑裤子,脚底着一双平底布鞋。

她没见过这个人。但还是毅然走过去,告诉他自己被追逐,求他帮助她。说半天他没应声。这才发现他是死人,是被两根树杈夹着脖子,站在那儿死的。从他耳朵两边流下的血水在地上汪了一片。她再一次尖叫着转身跑去。

没想,她绊了一跤,等爬起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转眼间天地萧瑟,树叶落尽,林子光秃秃的,都变成了枯树。而枯树林外面,是白茫茫的,整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远处的那座山还在,但却被银色簇拥着,似乎拉近了距离。她还在往前走,脸被干冷的风刮得难受,雪地的亮光刺得脑子生疼。猛抬头发现一条狼,正挡在前方路口拦着她。

那狼面目凶狠,裂开的嘴冒着烟,獠牙冷光闪闪……

她又往回跑,见远处山脚下有一所房子,就慌忙朝那儿跑去。到跟前,竞觉得好像来过这里。那房子窗台上有一只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窗缝间钻进屋里。她看到窗后有个白色身影晃动,又听到一个女人阴沉沉的声音:‘’该死的! 你还我的心脏! 你还我的心脏! ——“

“啊! ——”吴冰冰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倒在床下,趴在床和柜子之间的地上,满身是湿淋淋的汗水。

坐在地上喘息了半天,她仍为刚才恐怖的梦境而心悸。

她皱着眉头自语:“她的心脏? 什么意思? ——”

这天,在去医院的路上,吴冰冰问:“妈,您见过那个女孩吗? ”

妈妈感到突然,反问道:“哪个女孩? ”

“就是——给我心脏的那个? ”

妈妈怔了一下,说:“没见过。咋了? ”

冰冰问:“您说,她长得什么样? ”

妈妈没回答,不解地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走。

冰冰说:“这些天来,我一睡着,就做梦。梦境里不是黑夜,就是灰蒙蒙的天。总有个女人追着我,穿一身白,头发披散着,边追还边叫着骂着……只看到她的身影,看不到她的脸,不晓得她长得什么样……”

妈妈突然打了个激灵,攥紧了她的胳膊。

她还要讲下去,妈妈说:“别胡说了。你又在吓老妈不是? 什么白衣女人,披头散发的……哪会有这种事儿。我不喜欢听。”

见妈妈紧张的样子,冰冰连忙闭上了嘴。

她们来到医院时,值班护士说孟博士正在接待客人,要她们等一会儿。可过了没多长时间,又来一个瘦高个女医生,说孟博士让她给冰冰作检查。

接下来检查也很简单,主要是看她手术后恢复情况,捺捺愈合的伤口,在上面叩击几下,又用听诊器听听心律跳动,最后作了一次心电图……女医生对她说看来挺好,一切正常,又说没事你们放心回吧。

这使吴冰冰有些遗憾——虽然她不愿让男医生给她检查,但眼下孟博士没亲自给她检查,又使她觉得失去了一次验证的机会——这颗心脏是不是真的怕孟博士呢? 所以,检查完后她没立刻走,妈妈也陪着她,一直等着孟博士。

终于,孟博士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来,还有一个比他年纪稍大的男人,看来是孟博士送他离去,他们一同朝电梯走去。吴冰冰盯着那人走进电梯,又连忙跑到旁边玻璃窗前俯视,等着他们从楼下走出来。她那时刻愣了——身架宽厚,灰发平头,阔脸,浓眉,金鱼眼——她在昨天的梦里见过这个男人。而梦里的他死了,是夹在两根树权间死的——她看着楼下那个人,还有灰色上装和黑裤子,让她百思不解。

她看着孟博士将那人送到停车场,看着两人握手道别,看着那人转身坐上车走了。

不大一会儿,孟博士回来,吴冰冰迎上去,急切地问:“孟伯伯,那个人——刚才那个人,他是谁? ”

孟博士一惊,不解地问:“怎么了? ”

吴冰冰说:“我好像见过他,在哪儿见过,他是谁? ”

孟博士说:“不可能,你没有见过他。”

“我随便问问,他是谁? ”

“我说过,你不认识他。”

“我在梦里见过他。”吴冰冰一急,脱口而出。

孟博士怀疑地看着她:“什么? 梦里见过? ”

“是这样,我真的——做过那梦,”吴冰冰结结巴巴地说,“在梦里见到过这个人,他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您信吗? ”

孟博士摇着头笑:“杀他? 你说别人把他杀了? ”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才叫梦话。”孟博士宽容地朝她点着头,“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没事就回吧! 注意身体,别胡思乱想,多休息。”

孟博士向走廊深处走了好远,吴冰冰才醒过来似的追上去。

“孟伯伯,我还有事想问你,您能告诉我——是谁捐给我的心脏吗? 你不说是个女孩吗? 那她叫啥名字? 她家住在哪里? ”

“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博士说。

“我想知道,她是谁? ”

“不必要,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总得记住谁是我的恩人吧? ”

“你只和医院有关系,医院对你负责到底。”

“可我想知道,我想记住人家,你告诉我吧? ”

“不行,医院对捐献者绝对保密,你回吧! ”

孟博士走进办公室,吴冰冰追到办公室,甚至坐到他对面,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而孟博士,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搪塞她。可她仍不懈劲地死磨硬缠,弄得孟博士渐渐没了心情,板着面孔,始终不跟她说。

吴冰冰感到不解——岂有此理,是给我换心脏,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没想回到家,她向爸爸追问时,爸爸也同样不告诉她,任她怎么问,爸爸都是回答不知道。而妈妈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晓的无辜表情,让人急。

她想,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其中定有原因。有什么顾虑的呢? 除了我之外,还会顾虑谁呢? 难道另有什么秘密? 或者有什么隐情不成? 就是有,那也不必瞒着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根本不管,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疑惑的问题……


第三章

疑惑荒草似的疯长—一那在萝中频繁出现的白衣女子的怨愤,让她困惑和烦恼。她奔走解疑,却被跟踪。是谁在暗处紧紧地盯着她? 是谁在悄悄地撩挑她的头发?

两天后,吴冰冰又来到了医院。她没有找孟博士,直接去了门诊登记处。她找到了一个叫小叶的护士,说她一个朋友让她来找她。小叶马上热情地接待了她,并说她的朋友昨晚说了,她愿意帮助吴冰冰。

吴冰冰记得她是9 月22日那天来医院的,尔后是麻醉和休眠。

爸妈过后告诉她,是第二天为她做的手术。那就是9 月23日了!

她想,既然孟博士说,为她捐献心脏的那女孩是因车祸死的,并说她当时是脑出血,按医生的话说,她是脑死亡,没法抢救了,所以才在很短的时间内——据说应该是3 个小时内——将心脏移植给了她。这么说,9 月23日那天,她一定先来医院抢救。

她们在电脑终端机里,将9 月23日登记的急诊患者资料全部调出来,一例一例地进行分析、甄别。

她寻找的条件是,女性,年龄在16岁以上30岁以下——虽然孟博士说,那女孩年龄跟她差不多,或许大一点,但她还是觉得应扩大范围。

当天来医院急诊的有17例,在病情简述栏里登记着原因。

这些病例中,有3 例是急性肠胃炎,2 例是建筑物倒塌砸伤,1 例是民工坠落坑道受伤,2 例是火灾烧伤,2 例是斗殴砍伤,1 例是妇女难产,1 例是老人中风,1 例是溺水者抢救,l 例是服毒自杀者抢救,1 例是儿童吃鱼扎着喉咙,1 例是被疯牛顶穿了肚子,1 例是交通事故撞伤……

她们找的就是交通事故撞伤。两人兴奋地往下看。看完后却又感到了困惑。这位急诊患者是个老头,年龄是65岁,接诊医生填写得很简单,但也说明了问题。他只是被撞断一条腿,骨盆被撞开裂,流血过多昏迷,初步处理后转入住院部医治。

65岁? 老男人? 这和她们要找的女孩差远了。再说,急诊后人家。

住院治疗,生命没有危险,更别说抢救无效,脑死亡什么的了。

唯一的线索被排除,吴冰冰着难了。小叶握着鼠标的手也百无聊赖地叩击着。两人盯着电脑想不出主意。

会不会是时间搞错呢? 她确信来医院那天是9 月22日。也可能手术是在当天进行,也可能手术推后了一天、两天……

这样想着,她抓过鼠标在电脑上任意点击、翻动。先看了9 月22日,没有发现线索。又查9 月24日,有两起交通事故受伤急诊的病例。

两起交通事故受伤者,分别为一男和一女。她们没仔细看那男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那是个30多岁的货车司机,在高速公路上翻车受伤,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而那女的,无论年龄、受伤情况和时间,都和她们要找的对象十分相似。她们看完电脑登记,又跑到急诊室翻找原始记录。

找到了。在那个女子的急诊记录上写着:

患者:刘冬梅,女,21岁,住本市相林镇后刘村。

据患者亲属陈述:今天下午14时15分许,患者骑单车经过一路口时,被一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击,送到医院时为14时50分。

经查:患者左腿上部有撞击伤,左腿、左臂骨折明显;右腿及足踝部皮肤开裂,疑右小腿骨折;右侧肋骨折且洞穿于外;右侧脸颊及颞部皮外擦伤;眼底淤血,前额青紫,口鼻流血丝,有呻吟声。

诊断结论:外伤致颅内出血,三处骨折。

已组织抢救。无好转。

15时55分,患者死亡。

吴冰冰看罢,很有把握地认为,就是她——这个叫刘冬梅的女孩,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急诊笔录上明明写着,她当时没有死;但已经抢救不过来,所以才在一个多小时后将心脏给了她。没错,就是她。她一定要找到她……不,找到她的家。她想了解她,弄清她——这愿望强烈地冲击着她,使她不能自制地向前……

她要解开纠结在意识深处的疑惑。这疑惑在她心里扎根后,多日来荒草似的疯长,且缠绕着乱成了一团,给她带来了难言的困惑和烦恼——那便是手术后一次次在她梦中出现的、萦绕不去的白衣女子的身影。到底她是什么人? 过去怎么没梦见过? 和她这次心脏手术有没有关系? 和给她心脏的眼下这个刘冬梅有没有关系? ……

“相林镇后刘村吗?50 多公里呢! 打表吧? ”

吴冰冰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瘦高个儿男人,两肩夹着个长脸,像只鸵鸟似的从车内伸出脖子,两眼红红地看着她,好像对她穿一身黑色皮衣的打扮讶异。她决定要去时,司机却走出车来,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且站在门边等着她。她感到奇怪——干吗要我坐后面呢? 干吗要听你摆布呢? ——她瞪了他一眼,伸手拉开前面的车门,径直坐在了前排座位上,催着他说:“打表。走吧! ”

那司机看来也没介意,终于关上了后面的车门,坐回驾驶座上,仍扭过头来,似乎遗憾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后排座,又向她讨好地笑了笑,然后才发动引擎。可油门轰了半天,他也慌得手忙脚乱,出租车才嘟嘟哝哝一阵后,拖拖拉拉、极不情愿地往前走了。

她不悦地斜了司机一眼,下意识地将皮短裙往下拉了拉。

出租车离开城区,行走了一会儿,便下了平坦的公路,在逶迤起伏的土路上颠簸。那司机开车不专心令她反感。他不是摇晃着身子侧脸看她,就是摆弄前头上方的倒车镜,从不同的角度照着后面,在车内东瞅西瞧。

终于到了西郊后刘村,吴冰冰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付了车费,吩咐司机将车停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回来。

进村的路两边,是一畦畦葱绿的菜地,散发着扑鼻的清香和农家肥的臭气……

村头有间不大的杂卖店,店老板是个50多岁的胖女人,见她走过去,圆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她虽然来时掂了一兜东西,但还是在这个店里买了几听饮料和两片口香糖,然后便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那胖女人找给她的零钱,她摆摆手说不要了。

“喂,丽丽吗? ……我在外面呢,我跟爸妈还有几个朋友出来钓鱼呢……嗯,对,在西郊,相林镇,就是咱们来过的那个水库前面……对呀,后刘村。咱们同学? 是呀,你说刘冬梅吧? 我正想看看她呢……”

她合上电话时,胖女人还在吃惊地望着她。

“姑娘,你咋认识刘冬梅呢? ”

“她是我好朋友,怎么了? ——”

“技校的同学? 还是食品厂一起上班的? ”

“是呀,技校的同学。在食品厂上班……”

“你这是要找她? ”

“想顺便找她玩。”

“玩? 你还不知道她的事? 死一个多月了! ”

吴冰冰显出震惊的样子:“她死了? 怎么会呢? ”

那胖女人一五一十将刘冬梅出车祸死亡的事说了一遍。

“真没想到,那当时没抢救吗? 也许能救过来。”

“头都撞扁了,身子也撞断了,还抢救个啥? ”

吴冰冰叹了口气:“她死了……火化还是埋葬? ”

“埋了呗。都过四七了,你还当她活着呢? ”

吴冰冰挖空心思地问:“她家里……没为她做什么? 她死后……没其他事?没有听说,她给别人……什么……”

“不明白你说的啥意思,人死就死了呗,还有啥事。”她有点不耐烦起来,转身摆弄起货架上的东西来。

看来套不出其他了,吴冰冰忙说:“我还是想去她家看看,大婶告诉我,她家里还有啥人呢? ”

“冬梅她娘死得早;她爹是个老倔头,平时不爱说话,三脚跺不出一个屁,可说起话来,一句能把你顶到南墙上。她家还有个老奶,80多岁了,眼都哭瞎了……打这儿往前走,庄西北第二家,门口有个死榆树,就是她家。去吧去吧,防着狗。”

吴冰冰一走进那个院子,就感到冷冷清清的。屋里更是光线昏暗,像是幽深的涵洞。她看到,老奶奶在床上睡着,她爹靠着门框打盹。没有任何声音,连院子里的狗和鸡也都卧着不动。见有人来,她爹抬起头,冷漠地看一眼,头又放在膝盖上。

吴冰冰说:“大爷,我姓吴,我来看您来了。”

老人无动于衷。她想,他肯定是太伤心了。

“谢谢大爷,谢谢您女儿为我做的一切。”

老人仍没有任何反应。吴冰冰想,他是不是不愿提她女儿的事? 也许他觉得都已经过去了,感谢也是多余的了。

吴冰冰终于又说:“我想看看冬梅姐,她埋在哪儿了? ”

这时老人站起来,掂起旁边的一只草帽往外走。快走出院子了,才回头看她一眼,那眼里盈满痛苦和悲哀——她连忙跟上前去。

在村子北边大田的地头,有一个不大的坟堆,坟上的新土还未全干,周围散落着几片幡纸和冥钱。

吴冰冰站在坟前哭了。老人蹲在一边,没哭,像是只为等她。

吴冰冰抽泣着说:“谢谢你冬梅,也谢谢你爹,谢谢你奶奶,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不是你们全家,也没有现在的我……冬梅,我永远记住你,你其实没有死,你把心脏给了我,我才能活下去。你也活着,你活在我的身上,我的命就是你的命……”

老人突然站到她面前,盯着她问:“啥? 说啥呢? ”

她吓得往后退:“我说错了吗? 冬梅她给我的心脏……”

“呸呸! ”老人生气地指着她,“鬼话! 说的啥鬼话! ”

她忙给老人解释,可越解释老人越恼怒,瞪着眼,张着嘴,手指着她一阵斥骂。老人说她是来作践他,作践他死去的闺女。啥子给了她心脏? 说的全是鬼话! 他不依不饶地骂着,口水喷得她满脸都是。她连连后退,忙不迭地道歉。不是她跑得快,那只干瘦的手非掐住她的脖子不可。

她跑了好远,回头看时,那老人仍捶胸顿足地骂着……

坐在出租车上,吴冰冰自问:我是不是伤害了这个老人? 可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呀,自己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呀! 我只是向他女儿表示感谢,不是她才救了我的命吗? 难道没有这回事? 他为什么会这样反应?

“慢,让我想一想。如果他女儿向我捐了心脏,那么我的感谢他应该能够接受,就不会认为冒犯他什么;现在,他那么反感,不承认这事儿,认为我侮辱了他,冒犯了他,那就是没有他女儿给我心脏这回事儿。”上学期刚学过的三段论逻辑推理,被吴冰冰不自觉地用上了。

想来也是。他女儿是9 月24日出车祸受伤的,我是9 月22日被通知来医院见孟博士的,即使我被麻醉和休眠后可以等到第三天手术,而孟博士怎么会料到9月24日有人出车祸? 怎么会事先就准备手术,而且还要用她的心脏呢?

如此说来,9 月22日给我麻醉和休眠时,除非孟博士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才可能知道第三天有器官供体;要不就是,这供体事先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顿时,吴冰冰为自己的推论大吃一惊……

不知不觉间,出租车就回到了市区。吴冰冰不愿那么急地回家。她脑子里乱得很。她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慢慢理一理。当行至离她家不远的路口时,她让司机将车停下,自己下来走进了旁边的咖啡屋。

她要了一杯加奶的咖啡,用小匙下意识地搅拌着。在袅袅飘逸的清香里,她将纷乱的思绪疏理了一番,还是无法断定刘冬梅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依然困惑地自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是谁捐给我的心脏呢?

想起孟博士守口如瓶的决然表情,爸爸面对她的疑问讳莫如深的样子,妈妈听到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慌乱,更使她觉得这中间隐藏着某种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好像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

这时,她身边响起越来越大的敲打声。扭过头看去,那面落地大玻璃外边,站着刚才送她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正朝她焦急地招着手。

她好奇地走出来时,那司机将一只红色的女式手包递给了她,说是她丢下的,他刚在车上发现,就立马送回来了。

吴冰冰说:“这包不是我的,我没有丢包。”

一只枣红色的心形的坤包——皮质很好,做工精细;中间有拉链,两边有夹层,各有一个小袋;包里装得鼓鼓的,不知什么东西。包的两边各有图案,一边是小鸟,一边是狗头,都是简笔画。包的提带更别致,黄色的,编成羽毛状,像是那颗心上生出的翅膀,又像是一支金箭插入那颗红心,美得让人玩味和联想。

吴冰冰看罢,又说:“真的,师傅,这不是我的。”

司机说:“那是你姐妹的,没错。拿回去吧。”

吴冰冰苦笑道:“我哪来的姐妹,你真是乱说! ”

司机说:“跟你一起坐车的女孩不是你姐妹? ”

吴冰冰想,这人说话,莫名其妙,他准是搞错了。可面前这个瘦高个儿男人,确实是半个小时前送自己的那个司机。

“哪有什么女孩? ”她将包塞给他,“你糊涂了吧? ”

司机不接,却生气了,说:“你这人真是……我咋说你呢,心眼小得很! 你们姐妹问有了隔阂,可也得把她丢的包拿回去呀? 哪能跟外人赌气呢? 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俩在斗气,你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一路上你俩连句话都不说。没想回来了你还是这样。年轻人赌什么闲气呢! 一——”

吴冰冰问:“你说我在前面,谁——坐在后面? ”

司机说:“你姐妹——那个女孩呗! 你还问我。以前,坐我车的也有很多姐妹,总是一起坐在后排座上,这样看来亲热,路上也好说话。

哪像你们俩,我拉开后面的门,她坐进去往里挤,等着你,你却横眉竖眼地坐在前面。你不是在跟她斗气还是咋的? 我没说错吧? ——“

经这么一说,冰冰想起一开始坐出租车时,司机是先拉开后面的门,还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难道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在上车? 坐在我的后面? 她顿时感到头皮发紧,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惊异地问:“你说,那女孩,那个姐妹……坐在车后面? ”

那司机说:“不坐在后面坐在哪儿? 一上车,我就猜你们是姐妹俩,从长相,从穿着看,都像。可你们干吗关系不好呢? 你俩不是一个娘生的吧? 连穿衣服也怪,反贴门神似的,她穿一身白,你穿一身黑……”

吴冰冰听着听着,感到手脚发冷,全身一阵颤栗。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女孩会跟着她,而她竞看不见。甚至钻进她坐的车里,默默地在后面注视着她,她竟然不知道。真是不敢想,她有些后怕。

她不安地抱紧双臂,结结巴巴地问:“你看到她……从哪儿下车了? ”

“不是跟你一起下车的吗? ”随后,他朝远处那个小区的大门口一指,“我看她一个人朝那个大院去了。”

吴冰冰倒吸一口气,心霎时揪紧了——因为她家就在那个院子里。

手包被她扔在了地上。司机也不耐烦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心思喝咖啡,决定买单后离开。服务员给她打开大门,她往外走时,看到玻璃门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还有长长的头发,有张脸几乎和她碰在了一起,她猛然后退着躲开——分明是一个女人,一个她没看清面孔的女人,与她擦肩错过,或者交臂而行——可当她转身环顾时,竟没看到任何人。她顿时有些惶恐,像受惊的小鹿似的飞快地向家里跑去。边跑边频频回头,生怕身后有什么人跟着她……

跑到小区的大门口,她才算松了口气。那儿站一个板着面孔的保安。她从旁边的小门进去时,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追她,可扭过头来,什么人也没有。她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往里走。却又感到什么东西一瞬间轻轻地附在了她的身上——就像往她身上披了一件衣服似的——顿时,她打了个寒颤,全身汗毛耸立。环顾周围,大门口空荡荡的,除了那个冷漠的保安外,没有一个人。她吓得转身往里跑,脚步慌乱地跑进里面的公寓楼,拍打着捺开了电梯的门,一头冲了进去。

有一阵冷风吹进了电梯,甚至撩拂起了她的发梢。她分明感到那一刻有人跟着她进了电梯,能听到对方行走时细碎的衣服摩擦声和空气流动声,能感到那个跟踪者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头看她。更让她发怵的是,跨进电梯极度紧张的她,发颤的手指刚伸向楼层键,压根还没有碰到,“12”层的控制键就亮了——显然,是谁替她先捺了。她的心“突突突”

地跳起来……

到了她家所在第12层,她像是刚从水井里爬出来似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她回头仇视地盯着电梯,直到它关上门下行。她站在那里,平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迟迟不敢去开家里的门……


第四章

她想,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通过移植注入了她的身体,所以,她才感受到那颗心的痛苦、嫉恨和哀怨。她不知道别的换心人是不是跟她一样。

没事的时候,吴冰冰就想,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换心人”,会不会在心理情感方面发生变化? 比如将男人的心脏移植给了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接受移植后,在心理情感方面会不会男性化,逐渐变得粗犷、阳刚和强硬一些? 如果将女人的心脏移植给了男人,那么接受移植的男人在心理和情感上,会不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温情和柔软一些? 至于同性之间心脏移植,倘若存在性格上的差异,也可能会有所反应,但心理情感方面应该是互通、相融的……还有,如果年轻人接受了老年人的心脏,情绪上或生活习惯上会不会也受那颗心脏的影响? 而老年人接受了年轻人的心脏,会不会从此后焕发起某种活力,而对生活、对感情有一种重新的认识和尝试? ……

这些,都是吴冰冰从切身体会出发,通过个案分析而拓展思考的问题。也许别人会说,妄论心脏移植后存在心理情感方面的变化,似乎与医学科学背道而驰,作为受体接受别人的心脏,但思维还是靠自己的大脑,怎么会受别人影响和支配? 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发生内部变化呢? 但她不这么理解。她认为科学本身就是局限的,是指已经和将要的认知及证明过程。任何科学行为和定论都是暂时和有限的。就像人类无法彻底洞察宇宙外空的秘密一样,也同样无法全部解开自身生理的奥妙。

她在理论上认为,大脑是人的第一思维机器,它统领和编织着思维,而人的心脏是第二思维机器,是连接大脑的“终端”,与大脑共同形成思维系统,指挥着人的全身神经。谁也不能武断地说,人类的思维,或由此产生的经验、认知和情感,都储存在大脑里,不会在心脏留下轨迹?

她笃信自己“换心”后,在心理情感方面受这颗外来心脏的影响——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而通过心脏的移植,把储存的信息注人了她的身体。那些缠人的陌生的梦境就是佐证。

噩梦依然频频降临,那个满腹怨气的白衣女人也总是在梦境里追逐着她。在追逐和逃跑的路上还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都是她压根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吴冰冰经常深夜惊醒,就索性不睡,抱着双膝坐着等天明……

吴冰冰想弄明白,别的“换心人”是不是也像她这样,难以摆脱原来心脏的驱使,从而经常做梦,在梦中重温那颗心脏过去的记忆。

还是朋友介绍的护士小叶有办法,想法靠近孟博士所在科室的同事,打探出心胸外科多年来所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情况,并从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就是曾给冰冰作过检查的那个瘦高个女医生的电脑里,查出了医院对这些患者的跟踪治疗记录,也找到了他们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康复医院先后完成心脏移植手术13例,除了吴冰冰之外,另12例病人中,住在本市的只有4 例,其他8 例分别来自湖南、四川、广西等省份。患者年龄各异,最小的9 岁,最大的68岁。在手术后3 个月危险期内死亡的只有1 人,除此外均安全康复,在记录栏填写的病发次数为零。冰冰将本市4 个病人的情况抄了下来。

本市4 个病人中有3 个为女性,她们中年长的是魏盼,57岁;康秋静24岁,比吴冰冰稍大一点;而徐苗苗只有9 岁。

魏盼原是市烟酒公司的职工,几年前就病休在家,跟儿子全家生活在一起,住在儿子单位区民政局家属院。因为魏盼离自己住得比较近,吴冰冰便决定先去看她,先从她调查、了解起。

其实,从抄下的手术登记及治疗跟踪记录,她已了解到了魏盼的大致情况——1945年生,已结婚32年,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丈夫于多年前因病去世。魏盼10年前患缺血性心肌病,即习惯称的冠心病,经长期内科治疗仍无好转,病情愈来愈严重,濒临末期的情况下,才选择心脏移植。1997年4 月手术。一位38岁患脑瘤的农村妇女,在临终前将心脏给了她,而她从此健康地存活下来。

在区民政局家属院,有个不大的花池,有一群老太太在那儿锻炼。

有的脚蹬着花池台阶慢慢地捏腿,有的带着小孩绕花池甩着胳膊转圈儿,还有几个扎在一堆唠话,叽叽咕咕一阵子后,便哈哈哈地拍着手笑,有人笑得弯下了腰,不停地说娘呀娘呀笑死我了。一问才知道,那个笑得最响的就是魏盼大妈。

当这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时,吴冰冰再一次惊呆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在梦里见到一个死人,而那死人就是面前这张面孔。

吴冰冰不知说什么好:“大妈,您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

魏盼大妈嗓门很亮,听冰冰一说来的意思,又得知冰冰也刚做过手术,那话就多了:“过去可没这么好。那些年别提了,受罪受大了,冠心病说犯就犯,整天胸闷气喘,难受死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晚上睡觉只能平躺着,要么坐着,侧侧身就喘不过气,憋得慌。掂量着,俺这算是活到头了……谁知道还能治好? 准是大妈上辈子积了德,才有好心人这样帮俺。闺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冰冰点着头:“那个人? ……大妈还联系? ”

“好人哪! 咋能不联系呢! 俺常跟孩子们说,娘的命是人家给的,不能忘了人家。俺常乘车去乡里,离这儿100 多里,去她家里看看。她还有两个孩子。”

“她的孩子也知道这事儿? ”

“小孩不知道,她男人没跟孩子说。”

“大妈,您见到她的小孩……有没有什么? ——”

她想知道大妈见到那女人的孩子时会不会有心理感应,她的心脏会不会有什么反常表现,可无法直说,又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

大妈叹着气说:“那男人既当爹又当娘,两个孩子很可怜。”

过一会儿,冰冰又问:“这些年,大妈还吃药吗? ”

大妈说:“开始吃。排异的药,还有维生素、钙、镁片什么的。有时候忙了就忘吃,忘也就忘了,也没见发病。后来也就不吃了。你瞧,都四五年,俺身体可好了,没出一点毛病。俺现在是能吃能睡的。”

“能吃能睡,”冰冰重复着暗自思忖,“您睡眠好? 不做梦吗? ”

“好得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大妈说,“每天一觉睡到天亮,晚上喝水少,夜里没尿连醒都不醒。俺睡觉实得很,打雷都听不见。”

“夜里——不做梦? ”

“睡得好,啥梦也没有了。”

“这几年夜里一点梦都没有? ”

“好像都没做过一次梦,真没有。”

“过去没做手术前呢? 也不做梦? ”

“那时候梦多了。天天睡不着,梦不断。”

“没有梦,不做梦了,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

“啥都不少——做梦有啥用。我总算睡了几年踏实觉,再不像从前,哎呀,吃不好,睡不好,你不知道那个苦哇——”

冰冰连忙劝她:“别说了,大妈,现在不是好了吗! ”

随后,魏盼大妈问起冰冰的情况,冰冰就把老做梦的事简单说了。

大妈又抓紧她的手,说:“别担心,闺女,你会好的。”

冰冰感到很温暖,说:“大妈,谢谢,我会常来看您的。”

冰冰将家里的电话和自己的手机号码都留给了魏盼大妈,说希望她常打电话联系。魏盼大妈一直将冰冰送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外。

冰冰走了十几步回过头,竞瞥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进院里,大门口没有一个人。她连忙又跑回来——看到魏盼大妈已走进锻炼的人群里,左又看了一番,周围没发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她苦笑了一下,便释然地离开了。

见过了魏盼,对于吴冰冰心中的疑问,非但无助于解开,反而更加重了疑团——她从不认识魏盼大妈,可为什么梦里见过她? 而且还看到她死了? 怎么回事? 仅仅是因为她们都做过换心手术? 可她与她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再说,魏盼大妈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呀? 没有任何梦境困扰,更别说大白天见鬼了。不像她摊上那么多噩梦,还有那个给她心脏的鬼魂的追逐。

到底怎么回事? 吴冰冰越加困惑。但她还是决定继续调查下去。

她拿出另三个“换心人”的抄录卡,琢磨着下一步找谁。

康秋静,女,1978年生,在市机关服务中心旅游接待部工作,住市东风路永德街110 号的居民区;因患有严重的扩张性心肌病,于1999年6 月手术。器官供体为29岁的男性。

徐苗苗,女,1993年生,为本市某小学三年级学生,家住机械厂家属院4 幢202 室;6 岁时患病毒性心脏病,于2001年8 月手术。器官供体为65岁的女性。

何国民,男,1949年生,市城建环保公司职工,现住本市东郊煤场院内;1992年因假酒中毒心肌部分坏死,1999年10月手术,器官供体为59岁的男性。

这三个人中,康秋静与她年龄差不多,也像她一样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记录上写的手术后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出现旧病复发和其他方面的后遗症。她想,康秋静会不会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和经历呢? 但看到她的工作是搞旅游接待,肯定白天很忙不在家。那先去找谁呢? 找徐苗苗吧? 这时要到学校去,学生那么多吵吵的,还是去家里好。那白天只能去找何国民,他也许在家吧。这样,她就坐车去了东郊煤场。

没想她跑了半个下午竞没找到人,那个何国民上班去了,家里锁着门,她向左右邻居打听,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回来时坐在大巴车上,仍想着接下来怎么调查。大巴车在十字路El停下不走了。往前面看,已堵了几十辆的车。后面的车也跟着堵塞在那里。司机、乘客叫叫嚷嚷的,乱糟糟的一团粥。有人将头伸出车窗东瞧西看,大声问怎么啦。认识不认识的乱搭腔,互相对着话,很兴奋似的。就听有人问,是不是前面出车祸了? 死人没有? 有人回答,肯定车祸嘛,不死命也保不住。有人就发牢骚,警察干啥吃的,赶快疏通,把车吊走不就得了。这时跑到前面看的人回来了,说不是车祸,是出案子了,警车堵的路,警察在打捞尸体,不是杀人扔的尸体,是上午有个清理下水道的工人死在下面了。说是心脏病犯了,看上去有50多岁……

吴冰冰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一阵堵,她求司机打开车门,说她走路回去。她下了车,却从人堆里拼命往前挤,一直挤到围观人群的里层,不仅看到了警察打捞尸体的镜头,还清晰地看到那个死者的脸——不由深吸一口气。她在梦中见到过这场面,也见到过面前这张苍白的脸。她十分肯定,他就是那个和她一样换过心脏的何国民。

当天傍晚,吴冰冰来到永德街的老城区,直到天黑才在街道深处找到这所没挂门牌的老宅,推开了那两扇老漆斑驳的木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大门直通三问青砖灰瓦老房的,是碎石和方砖铺就的甬道,两边各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除了仙人掌和龙舌兰外,其他的花都蔫了,盆里长满了荒草,就连耐旱的刺儿梅也变得光秃秃的,只有墙角处那丛湘妃竹还算有点难得的绿意。

冰冰小心翼翼地问:“屋里有人吗? ”

声音在空寂的院里回响,像走进阴沉沉的山洞。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儿,发现从门缝里飘逸出一缕烟气,判断里面可能有人,便慢慢地推门进去。“有人吗? ”

没想到,屋内的地面比门槛外低了很多,她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时,没能站稳,腿一软,身子往前一趴,眼看头朝下磕在地上——就向前跑了几步,才算平衡住自己,庆幸没有摔倒。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站直身子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孔正睁着大眼对着她。“啊——”,她吓得闭上了眼,正如梦中的情景一样。

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炭墨画像。她清纯而瘦削,娴静而哀怨,头微微歪着,两眼委屈又无奈地望着冰冰。又一个她梦中曾经见过的女人。

前面一只鼎形香炉,里面燃着香炷,袅袅烟雾烘托着线条细腻的画像,简直就像梦境的延续。是的,她在梦里见过她,见过她死的样子。

“你是谁? ”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她又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个青年,她连忙说:“康秋静的朋友。”

那青年说:“噢,你怎么知道的? ”

冰冰摇着头:“本来不知道,没想到……”

那青年说:“是三天前走的——我是她弟弟康利。”

她上前为康秋静点上了三炷香,同时想,她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她的病又严重了吗? ”

过一会儿,他们来到院子里,冰冰望着他。

“谁知道呢。”康利很伤心,“她一直是好好的。”

“她手术后心脏有过不正常吗? ”

“没听她说过。她一直说自个的病全好了。”

“这些天她身体有没有出现过反常情况? ”

“没有,一直是好好的。”康利又说,“那两天她在单位接待很忙,可每天回来还是有说有笑的,根本没听她说有啥毛病。没想睡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真想不到。”

“你那天也在家里住吗? ”

“嗯,爹娘去世后,只有姐姐和我。”

“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她有什么不舒服的? ”

“没有。那天她替单位送走了一批客人,回来后有些累,晚上早早地睡了。只是睡到半夜她叫了一声,把我叫醒了,我大声问她咋了。她说没啥,做了一个梦。一会儿,她出来倒水、吃药,坐在客厅里喝水,半天没睡。我也没睡着,陪着她说话。她说做个梦怪怪的,有个女人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我听后吃一惊,说我看是不是咱家里进了什么人。她笑一下说,哪能有人,那是梦。我问是啥样的女人。她说穿一身白衣服,看不见脸。我说她大概是魇住了,才做噩梦。她随后说没事,又去睡了。没想第二天早上,我去喊她,她没应……没应……”

康利低下头哭着,肩膀不停地耸动。冰冰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等他稍稍平息后,冰冰问:“让医生来检查了吗? 他们怎么说? 会是什么原因呢? ”

“来了,医生检查了。”康利说,“还有公安局的法医。检查后说是心肌功能障碍,还是心肌梗塞什么的,导致窒息死亡。”

“你姐说过她是不是常做梦? ”

“不知道。她好像很少跟我说过她做梦。”

“她死后身体表面上有什么变化吗? ”

“只看到她脸上,好像表情很痛苦,其他没看出来啥。医生还说,她由于心肌梗塞,心脏内有血管爆裂的现象。”

随后,康利又低下了头,冰冰也沉默了好久。

冰冰拍了拍康利的背,说:“咱去她房间看看吧。”

她伸手拉着康利站起来。康利领她到姐姐的房间。

房间不大,布置很温馨,粉红色窗帘,墙上贴满女孩喜欢的张贴画和海报,桌子上方也有一排山水风景的摄影画,可能跟她搞旅游接待职业有关。床头镜框里是她的全身彩照,看上去清秀、标致,跟遗像不像一个人。

这时,冰冰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鲜红的长条状印刷品,不由得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看着——是博物馆画展的入场券,设计得相当精美。

康利说:“这不,那天上午她还带着一批客人去看画展,晚上回来还跟我说,有个女画家的画特别好,还要我有时间去看画展呢……”

那天,一直坐到天黑,冰冰才离开了康利家。

康利送她到胡同口,说:“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

外边街道上的灯已亮。因为是老居民区,不通车辆,行人也很少。

冰冰走在树影婆娑的路上,还在想着刚才同康利的谈话,想着刚才看的康秋静的部分日记。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簌喇簌喇”响声,像是有人行走,鞋底擦着地面,步小而轻,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扭过头,什么也没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黄暗淡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涂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她没理睬,自顾往前走,可那声音又响起来,“簌喇簌喇”,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猛地再回头,依然没看到人。却发现了两片滚动的树叶。它显然没来得及停下,仍翻卷着径直向她滚来。她抬头看树,没有一丝风,不明白那树叶为什么滚动,就敌视地站在那儿盯着它。那树叶滚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竞奇怪地停住了。是两片普通的、发黄的树叶。

她以往见过一些小小的旋风,也是卷着灰尘和树叶溜来溜去,有时看着看着它就自动散了。所以现在,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然而,她还没走出这条街道一半,又听到了“簌喇簌喇”的响声—_ 这次她看清了,不仅那两片树叶又动起来,而且它们始终跟在她的身后。那树叶贴着地面轻飘飘地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脚一下一下地往前踢着,又像是被什么人行走时裙带裹起的风掀起来,又落下去……

这样一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那树叶也滚快了,“簌喇簌喇”

声音更响。她撒腿跑起来,而那两片树叶也跟着跑,越飘越高,像两只硕大的蝴蝶,在半空中一前一后追着她飞扬……

她终于明白,是她! 是那个女人在后面!

她大声叫喊着,拼命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到了街尽头。

站在灯火通明的广场路口,再往那条偏僻的街道回望,刚才的树叶不见了……


第五章

她看到了骇人听闻的场面——地上到处是血,还有零零散散的骨头,支离破碎的肉块。那件蓝色短裙已撕成条状碎片,缠在一簇荆棘上,沾满了斑斑血迹……

第二天,吴冰冰再一次去医院例行复检。为她复检的仍是那个齐医生。她问孟博士去哪儿了? 为什么没来? 齐医生不解地看着她,说孟博士在手术室,你是不是等他? 冰冰连忙说不,快检查吧!

一番检查后,齐医生说恢复状况良好,各项指标正常;并说往后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必复检了,医院会跟踪她的健康状况,半年做一次心肌功能抽样检查,在三年内通过电话、发函或专人登门了解掌握身体情况。

同上次一样,检查后冰冰没走,她跟熟识的护士坐在那儿闲聊。吴冰冰是孟博士负责的重点病号,这个科的医护人员自然特别关照她。她不仅在心胸外科的办公室和会诊室进出,而且还能随便走进旁边的资料室坐下来,没人对她介意和避讳。当然,她想探求更多的还是心脏移植方面的情况。在这个不大的资料室里,储备了这个学科几乎所有的国内外信息。她呆在那儿几个小时,看到了很多过去没有看到过的东西,知道了心脏移植作为一个医学学科曲折艰难的发展历程。

——1964年,南非医生克里斯蒂安·巴纳德首次将黑猩猩的心脏移植给人,接受移植的病人只活了90分钟;他还先后将绵羊、狒狒的心脏移植给人,但那些人都没能存活下来。直到三年后,他终于成功实施了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被称为心脏移植之父。

看到这里,冰冰就想,孟博士不愿告诉我是谁给我的心脏,那么是不是没人给我心脏? 会不会给我移植个动物心脏? 像狗呀、狼呀、猴子的心脏? 这样想觉得很荒谬,她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恼。

——1978年,中国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在上海完成,哈尔滨姑娘李红梅被移植心脏后,只活了214 天……

看到这儿,她有些惧怕,我会不会像她? 我能再活多少天呢?

——1992年,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为农民杨玉民进行了手术,这桩国内第二例心脏移植手术获得了可喜的成功,杨玉民至今仍健康地生活着,他于手术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女儿现在已10岁……

这时,她又感到庆幸,医学技术发达了,我的手术很成功,并且恢复得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干吗还患得患失呢?

她甚至还看了全部心脏移植者的健康状况跟踪记录,可没有找到任何与神秘梦境或灵异现象有联系的反映。她又一次困惑地离开了医院。

吴冰冰回到家里时,妈妈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她打开了电脑,见信箱里有郭凯发给她的邮件,说他们在教授带领下已进入鄂西北山区实地考察,并令人欣喜地发现和采撷到了古脊椎动物化石。他们还追循着神农架“野人”的踪迹走,似乎很快就能看到“野人”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让冰冰猜“野人”可能是什么? 并附了四个备选答案:大猩猩,黑猩猩,矮黑猩猩,猩猩……

正看着,妈妈回来了,神情戚然,将抱的学生作业放下,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冰冰问怎么了? 妈妈说你李芹阿姨死了。

冰冰知道李芹阿姨,她师范毕业分到妈妈所在的学校,妈妈很喜欢她,经常带她到家里来玩。那时冰冰刚上幼儿园,对这个像幼儿园阿姨似的大姐姐老师特佩服,而李芹每次来都教冰冰跳舞、唱歌和画画,有次妈妈去看患病的外婆,还委托李芹带她生活了一周时间。

“怎么会呢,她那么年轻,啥时候的事儿? ”

“昨天夜里,今上午才发现,我们忙了一天了。”

“啥原因,她是有什么病吗? ”

“没有病,她身体好好的,没想到。”

“总得有个死因吧? 怎么会呢——”

“他们检查说,不是他杀,也不可能是自杀,没有外伤,胃里也没什么东西,最后说是心功能衰竭导致的。”

“她原来心脏有什么毛病吗? ”

“没有,女教师中数她身体最好,平时无忧无虑的,昨天她还带着学生去博物馆看画展。就隔了一个晚上,今上午她本来有两节课……”

“您说昨天——她去博物馆看画展? ”

“是呀,她是四年级的班主任,还教三个学级的美术课。”

冰冰若有所思,她想起去康秋静家时,曾见到过的那张红色入场券。康秋静死的前一天,也曾领客人去看过画展。

冰冰问:“博物馆是谁的画展呢? ”

妈妈说:“很多画家的。都是名画家,李芹喜欢画。”

冰冰说:“奇怪,身体没有病,怎么会莫明其妙地死呢? ”

妈妈叹着气。“人啊,其实很脆弱的,有时一个不经意的小毛病就要了命。你外公就是夜里拉大便,血压一高死在卫生间了。”

“妈,您认为李芹阿姨是有病了? ”

“有时候身体的毛病自己不知道。”

“您会不会相信她是被人害死的? ”

“不可能的,谁害死的? 她从不得罪人。”

“也许……是某种鬼魂之类的,要不然——”

“别胡说了,什么鬼呀魂呀,谁亲眼见到几个? ‘’

“反正我也说不清,就觉得很多事不可理解。”

“睡吧睡吧。”妈妈叹息着,“也许命该如此吧——要不,那么好的女孩,咋会不吭一声,说没有就有了呢! ——”

妈妈进屋去了,冰冰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这时,通往自己卧室的门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先是一愣,随后想,或许是从窗外刮进来的风吧,这风好像越来越凉了……

那天夜里,吴冰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老想起李芹阿姨,想起她有一次带她到公园玩,在草地上,阿姨跳新疆舞,她围着阿姨拍着手转圈。阿姨还教她下腰,她四肢着地,身子像弓似的仰着,阿姨给她托腰时,垂下的一缕长发正好拂到她脸上,痒得她咯咯咯地笑。后来,她们玩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她躺在阿姨的腿上,头调皮地往她怀里钻,她嗅到了阿姨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像是傍晚的茉莉花香,让她一直到现在忘不了。

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她眼前恍惚,又看到了李芹阿姨。阿姨带着她走着,像是走在一片树林里。她又闻到了夹竹桃的气味。她看自己还那么小,头还没树杈子高。这是在哪儿? 是在外婆家附近吗? 外婆家院子外有一片夹竹桃,开的花香气浓得噎人。她闻不惯这种香气,还有叶子发出的青气,每次都跟外婆说臭臭,用小手捂着鼻子……

不知为什么,李芹阿姨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怎么也喊不应。

她艰难地在树丛中钻着,那蓊蓊郁郁的夹竹桃,枝干坚硬得像剑,细长叶片绿得发黑……这片夹竹桃不是外婆家门外的那片。

林子的尽头能看到一座陡峭的大山。这地方是那么陌生,这是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地方。远处传来呜呜哇哇的猫叫声。有一头野兽在追猫,能听到它发出贪婪、凶恶的低啸声……

突然,那只猫从她面前嗷地一声跳过去。她吓得坐在了地上。她看到了夹竹桃掩映的林丛中,有一头体形庞大的野兽——不知道是狼,还是疯狗,它从远处追过来,正停下寻觅猎物的去向。能看到它急得发红的眼睛,像黑夜里的两粒火苗……

她吓得立刻爬起来,拼命地逃。这时,一个蓝色的身影从她前面不远处掠过,她看到有一个女孩——和她差不多大,10多岁,留短发,大眼睛,蓝色上衣和短裙,从她眼前惊慌地跑过去。情急中,她连忙跟着她跑,很快就跑出了树林……

面前却有一条河。她站在河边没有了主意,竞发现那女孩沿河岸往另一方向已经跑了很远。野兽马上要追过来了,她慌不择路地跳进了河里,拼尽全力朝河对岸游去……

可她陷进了河里,被水草缠住。听见野兽在河边朝她吼叫,只得钻进了水中。她不敢抬头看,怕它在头顶等着她。在水底,她依然能听到那野兽追赶那女孩的声音,随后就听到了她凄厉的惨叫声……

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她爬出来,又站在了河岸上。她看到了骇人听闻的场面—一地上到处是血,还有零零散散的骨头,支离破碎的肉块。

有一件已撕成条状的蓝色短裤,缠在一簇荆棘上,上面有斑斑血迹……

她吓得痛哭起来,边哭边往外跑。这时,她感到不远处的树枝在动。

从树枝交错的缝隙中间,她看到了那个女人白色的身影,跟着她在慢慢地移动……显然,那女人在始终跟着她,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因为一夜噩梦,第二天早晨醒来,吴冰冰觉得很累,眼圈也黑了。

她昨天睡前就想好了,今天上午去博物馆看一看画展。可在她吃过早饭要出门时,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他是魏盼的儿子,她妈妈病了,在医院躺着,他妈妈想见她,问她能来医院一趟吗?

“魏大妈病了? 她在哪家医院? ”

“铁路职工医院。你什么时候能来? ”

“我这就去。”冰冰放下电话,搭车就往医院赶。

魏盼大妈正在急诊室,她是一大早被送来的,抢救两个小时了。

她儿子明亮说:“早上喊她起床时,看她还在躺着,脸色青紫,嘴张着,只有手能动,眼睛转动,身子却动不了。我们抬她去医院时,她两眼睁着看着我,想说什么说不出,扭着脖子老盯着枕头。我在她枕头下找到了这张纸条,上面有你给她留的地址和电话,我想她是不是有话跟你说。”

吴冰冰想进去看魏大妈,可护士不让进。透过急诊室的磨砂玻璃门,她模糊看到魏盼大妈脸上插着输氧管,医生在忙着使用心脏启搏器。

吴冰冰担心地想,难道梦境里所见真的又成为事实了?

半小时后,医生走出来,说:“不行了,我们尽力了。”

魏大妈的女儿、儿子和儿媳都哭起来,冰冰也跟着他们走到急诊室,见大妈身上蒙着白被单,被她的家人身体压着,冰冰没有勇气再往前去。她惋惜没能与魏大妈最后说句话,她断定魏大妈有话要跟她说。

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凳上,吴冰冰感到全身一阵阵发冷。

“她心脏病这几年都没犯过了,”明亮痛苦地说,“谁也没想到一犯病会那么严重。怎么回事呢? ”他边说边手掌揩着眼泪和鼻涕。

过了一会儿,吴冰冰轻声地问:“昨天,她身体有什么反常么? ”

“我在外边拉货回去晚,秀丽在家。”明亮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媳妇。

秀丽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她说:“妈昨天高高兴兴的,晚饭吃了两大碗面条,还吃了几块西瓜,身体根本没啥,肯定是见鬼了。俺说的话明亮不信。俺们住那院子后面是福利院,有很多没儿没女的老人,还有傻子,前几天刚死个老太太。平时那群人跟俺婆婆可好了。这些年她们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怀疑是死了的人来找俺婆婆,鬼附身……真的,昨天晚上俺都亲眼看见了。早上俺跟明亮说,昨晚上看到的那个人影准是鬼,明亮傻儿吧唧的不信,还骂俺是臭嘴胡说——”

冰冰问:“昨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

秀丽说:“昨晚吃过晚饭后停电,婆婆进里屋躺着去了,俺就在客厅里,也躺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的,就感到有个人影从外面进来,俺想是老秦奶奶——是福利院经常来找俺婆婆的一个老婆婆——进来那人全身的白色,老秦奶奶也老穿白衣白裤的,也常来俺家,进进出出婆婆的房间,所以俺就没在意,就又闭上了眼。过会儿来电了,俺就起来,走过婆婆房门时,见她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就随便问了一声:‘老秦奶奶走了? ’没想婆婆说没人来。俺说来了,俺看见了。婆婆一再说没有,门都没开,从哪儿来。俺这才想起,门是俺关的,保险锁开关很响,不会有人进来。可俺分明看到有个人进来了,那是谁呢? 一想,俺这时就有点害怕。见婆婆也跟着俺紧张起来,也不敢多说了。没想到,婆婆昨天夜里突然出事……”

冰冰问:“夜里没听到你婆婆房间有什么动静? ”

秀丽说:“没有,昨天明亮回来得晚,俺蒙着头睡到天明。”

吴冰冰想,她告诉过大妈她做梦的事,也告诉了大妈她梦中见到的情景,尤其是那个让人害怕的白衣女人,大妈昨夜肯定做了与她一样的怪梦,说不定见到了那个白衣女人,所以才在无力说话的情况下,将她的电话号码指给儿子,希望能见到她。如果大妈能够说话,肯定会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吴冰冰走出医院大楼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女人的笑声。回过头竞没看到任何人。往前走时,那笑声又响起,听起来阴冷、嘶哑,让她在阳光下毛骨悚然。


第六章

她看到那画中女人的第一眼,便感到睫毛一颤。心被顷刻触动,就像是在他乡、在繁乱的闹市和拥挤的人流中,突然邂逅久别的朋友、同乡或看到熟悉的面孔似的……

第二天,《南方导报》刊出了新闻。标题是:南方康复医院心脏移植探索举步维艰;副标题是:三例接受移植手术的病人在一个月内相继死亡。

文章称:在南方康复医院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本市病人有5 例,其中3 例已于近日死亡。外地是否有死亡的,院方否认,但记者对此存疑。如此短的存活期,如此高的死亡率,使准备做手术的患者和亲属都顾虑重重,自然有人怀疑该院心脏移植的技术水平。记者就此采访该院副院长、心胸外科主任孟博士时,孟拒绝发表任何意见。据知情人透露,上述移植手术都是孟博士所作,患者不明原因死亡对他压力很大。

那时,吴冰冰走在去博物馆的路上,顺便买了份报纸,她看到了这篇报道。

想了想,停了下来,在路边用手机给孟博士打了个电话。她把这些天一直做梦的事跟他讲了,还有梦中出现的白衣女人和对她令人惊悸的追逐。

吴冰冰说:“我感到这个白衣女人不仅对我,还可能对其他人,所以我就开始调查,才发现了康秋静和魏盼的死,我也亲眼看到了何国民的死。”

吴冰冰说:“那天我去康秋静家,出来时感到有什么东西跟踪我,可对方不让我看见,我知道,又是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我怀疑,康秋静也可能被她缠着。

至于她是谁,我还弄不清楚。她好像对做过心脏移植的人很痛恨? “

吴冰冰说:“反正魏盼的死肯定和那个女人有关,她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儿媳妇看到有个穿一身白的女人进了她家。”

吴冰冰说:“本地做过手术的只有我和徐苗苗了。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那女人在梦里说过,我会跟他们一样死的。”

吴冰冰说:“孟伯伯,您在听吗? 您怎么想? ”

“嗯,我是在听。我什么也没有想。”孟博士说,语气里明显不耐烦,“只是不明白,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告诉你是谁给你的心脏? ”

“我不明白,您以为——我说的都是假的? ”

“我不知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

“我说的是实话! 您以为我在骗您吗? ”

“我是科学工作者。再说,你起码也是个大学生。”

“那好吧,就算我没说。”她挂了电话,却气得朝路边的垃圾筒踢了一脚,“哼,我像是在说假话吗? 你科学怎么了? 老顽固! 活见鬼! ——”

走到博物馆门前,她心情稍稍平息下来。因为是星期天,今天来参观的人不多,她买了一张门票,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走进了大门。

博物馆的设计敞亮、开放,像门前叠阶向上的台阶一样,从一楼往上也有着宽大而视野开阔的楼梯。吴冰冰拾级而上,左右环顾,从一楼古建筑构件和碑刻展厅边掠过,能透过玻璃看到粗糙笨拙的石雕或墓碑;走到二楼又看到青铜器、陶瓷和各种文物展,影壁的橱窗里镶着锈迹斑驳的铜器和明光锃亮的瓷器照片;最后走进了三楼丰富多彩的书画展厅。她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从历史中走过来的快感。

2500平米的书画展厅,呈巨大的“回”字形,各种画幅分挂在两边,沿走道左右观看,走一圈便将几百幅古今画作尽收眼底。吴冰冰先站在那儿看简介,整个展厅分四部分,画占三部分,分古代画展区,近、现代画展区,新时期画作展区;其他展区,主要是工艺美术及书法、篆刻。吴冰冰谨慎地走进前面的展厅。

展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吴冰冰毫无目的地浏览着。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平时也喜欢画,上初中时还曾有过将来当画家的理想,现在有时间也常会翻翻画册,爸爸近年来搞书画收藏也让她看过他的藏品,但她对画的认识和了解实在浅薄得很。从她的祖先唐朝吴道子的《天子南游记》,到北宋苏东坡的《古木怪石图》,明代陈宪章的《鱼虾争清》,清代袁江的《海上望山》等,这些赏心悦目的画她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说亲眼看了。在课堂上,她们历史系考古专业的同学看过介绍西汉墓室鸿门宴壁画、敦煌莫高窟壁画、永乐宫玉女像壁画的纪录片,但跟眼前的《阆苑仙织》、《玉衣浣纱》、《文姬归汉》比起来,那些东西呆板而没生机。

在近、现代画展区里,有一个留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边看边咕咕哝哝的,不知是疑问,还是若有所思。吴冰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扭过头来笑笑打个招呼。

吴冰冰也友好地点了点头。见吴冰冰在一幅山水画前站下来,她主动靠过来介绍道:“这是张大千的《秋风染峪》,你有什么看法? ”

吴冰冰看着那幅画,画很大,满纸褚红、淡紫,没什么看法。

她望着吴冰冰:“你不觉得它很熟悉吗? 构图、色调、意境? ”

吴冰冰不好意思起来:“我对画没研究,只是喜欢看看。”

她没介意,指点着说:“看过李世南的《秋景平远图》吗? ——这幅画简直是照本宣科。李世南是北宋有名的画家,擅长山水,深受苏东坡老先生的赞赏。

张大千年轻时多仿古画,能以假乱真,我怀疑他经常临摹李世南。你瞧,这张画要是涂去‘张爰’的题款,裱在仿六合麻纸或澄心堂纸上,你百分之一百二会说是李世南画的。“

听她评画,吴冰冰相形见绌,但却对她不太好感。女孩子夸夸其谈,口气太大。她淡淡地问:“你是画家? ”

“唔,我是记者。”她想起来似的,忙掏出名片递给冰冰,“《南方导报》的,负责文化艺术和科教方面的新闻。”

吴冰冰想起来时路上看的那篇报道,不记得署名的是不是这个名片上印着记者和业余作家的张群,但不由觉得还是应该躲开她。在张群手托着笔记本记东西时,她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独自往前走了。仍听到张群在身后说:“过会儿我再给你介绍,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女画家的作品。”

在新时期画作展区内,展览了一百多幅画,分国画和油画两大类。

有国内目前有名的画家的作品,也有年轻画家的成功之作。在以无笔水墨而震惊画坛的来者画作后面,是一个女画家的多幅油画。吴冰冰刚站在那里,张群就走了过来,继续她指点江山的评论。

“中国画已走到山穷水尽的低谷,来者的画更证明手段更新的重要。

要看新作品还是看油画,我正要给你推荐这个画家的作品。“

没有画家的简介和照片,画的内容以人物和动物为主,每张画的右下角贴着打印的画幅尺寸,另有小字:作者姜兰。

吴冰冰念叨着:“姜兰? 这名字在哪儿见到过? ”

她突然想起手术出院后看过的报纸,其中有一条新闻,女画家姜兰杀人案终审宣判——这个姜兰,是那个杀人案件的女画家吗?

张群看出她的心思似的,在旁边问:“你肯定读过有关她的报道? 你应该知道她。全城人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她的? ”

“你说,姜兰? 就是报上登的那个——? ”

“对,就是那个女画家。有关她的案件和她的画,我先后写了20多篇稿子,应该说,最有发言权。她虽然杀人了,但不能否认她的画。她的画确实好,画坛很多新老画家对此众口一词。”

“好像看过她被审判的新闻,没想到她的画——”

“其实中外历史上犯过罪的人,大画家、大作家不计其数,俄罗斯就有很多。

艺术价值应该是超越生命,超越历史的。姜兰在法庭宣判后说,要将她的画全部销毁,可画院最终没有按她的意思办。“

“我不太懂,你说……她的画水平很高? ”

“不是我认为高,专业人士和画商们认为高。”张群显得理直气壮地说,“我收集了关于姜兰画作的评论有50多篇,大部分是褒扬文章。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回头我借资料给你看看。她主要是创造了一种新画法,在画油画时将中国画传统技法揉进去。更重要是在油画颜料方面有绝活,从古老的朱砂、石青、胭脂,到现代丙烯原料、植物色素、金属材料和化学成分等,无所不用。她发现了绘画的新视角,创造了一种立体画,也有人夸张地称之为魔画。”

张群引她看旁边的一幅画,那张画的名字叫《女人的诉说》。画面中有三个年轻女人,都长得很漂亮,像同一张脸似的;但她们衣着不同,各自以不同姿势站着;后面是黄土地的背景。这三个女人和诉说有什么关系呢? 张群在旁边又评点起来。

“你看这三个女人长得那么像,会以为她画的是三姐妹,或者画的是一个人。

都对。又都不对。怎么说呢? 其实她们就是一个人,但又确实不是一个人。你看,那站在稍后面的女人,穿描花的斜大衿上衣,绣领口、袖口,下面是锦上刺花的裙子,发髻高盘在脑后,两手捏着个手帕,怯生生地压低眼神看着人。你说她是啥时代的人? “

“应该是旧社会的女人,姨太太什么的吧? ”

张群点了点头:“对。你看中间那女的,湖蓝布衫和短裙,已改变了旧式样,尤其是她齐耳的短发和宽松的平底带绊鞋,与人正视不卑不亢的眼神,便鲜明地呈现了她生活的年代——”

“好像‘五四’时期的新女性。”

“是呀。再看看前面这个,披肩长发随意扎着,衣服款式时尚,宽松自然。

她无拘无束,摊开双臂,微笑着遐想,像是要飞翔似的,完全是一副现代派开放女性的形象。“

吴冰冰若有所悟地说:“把这三个女人放到一个背景上,是想在某种程度上叙述女人的历史,或者反映女人的命运吗? ”

“应该这么说。你既可以把她们看成是一个人,也可以把她们看成是祖孙三代,假如生活在不同的时代该是什么样子,画家用色彩语言解读她们的人生。”

说到这儿,她强调地停顿了一下,“但是,这张画更值得研究是在下面,你从侧面看,就会产生多棱变化效果,那些年轻女人变了,你看,变成什么样子了? ——”

吴冰冰站在张群的角度看那幅画,顿时惊讶得叫起来,那三个衣着各异的漂亮女人变了,霎时间衣服隐去,只剩下一丝不挂的裸体,虽然画面朦胧,但仍能看出那裸体的苍老,肋骨凸显,肌肉松弛,双眼枯陷。那分明是三个死去或行将死去的老女人。她吓得后退了两步——那三个漂亮的女人依然在她的对面望着她。

她呆立片刻,仍然不愿相信地又走到画前,从侧面看了一遍,还是那三个老女人。

再回到正面,还是那三个年轻女人。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越看越犯迷惑。

“这就是姜兰的立体画,很神奇。”张群此时语气激昂,像是在说她自己似的骄傲,“每幅画都有多层意义,给人多角度理解。你再看下面这幅《出嫁》,穿花红衣服的女孩,两眼含着泪;母亲白发不整,愁容满面,在为她梳头;旁边的画面深处,有个老男人戴着红花,站在木板车旁等着,不耐烦地瞪着眼——再靠前从侧面看这幅画——瞧它变了,女孩竟幻成了大肚子山羊,母亲则变为半截枯死的树桩,而画中的板车和男人,则化成了黑色岩石的背影,整幅画像施了魔法似的。”

“不晓得她的画是怎么画的? ”吴冰冰由衷佩服地说。

“刚才我说了,我收集了一大堆专家写的文章,他们都没弄明白。

有的从反光矿颜料、调和剂方面研究,有的从多层覆色、化学处理上作技术分析,有的从透视角度,什么多焦点构图进行试验对比,等等,统统都没弄清楚——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张群因为手机响,打开机盖,脚步轻盈地走向展览大厅的门口。

吴冰冰继续看下去时,在一幅《练瑜珈的女人》的画前停住。

她第一眼看上去,便感到睫毛一颤,心被触动了一下,就像是在他乡、在繁乱的闹市和拥挤的人流中,突然邂逅久别的朋友、同乡或看到熟悉的面孑L 似的,她兴奋而紧张地发呆。

画中草地上,坐着一个身穿白纱衣裙的女人,正张开细软的双臂,向前倾伏着身子——流水似的长发,明月般的脸盘,柔顺而俊美的身段,虽看上去有些冷艳,但周身充盈着迷人的魅力。她此时精神内守,平心静气在练瑜珈,双眼半睁半合,沉醉在古印度神秘宗教的遐思中。

无论从体态、衣着、身段看,吴冰冰都感到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她就是屡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个白衣女人。

她走过去站在侧面,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着。

画上大片白色在逆光下骤然泛黄,倾身向前两手将要伏地的女人,变成了和她身体外形一样大的动物。看半天才认出,那是一条狼,一条庞大、凶悍的狼;它衰老而丑陋,头上布满伤疤,身上毛发斑驳难看。

狼眼微微眯着,龇着牙闪着寒光。女人背景的草地,则变成一片紫黑色的阴影,像是深不可测的树林。而头顶上青亮的天空,变成了星星点缀的漆黑夜幕。

那条狼单腿抬起向前,看来刚从那片树林里钻出来,它肯定又饥又饿,在黑夜里蹑足潜行,正贪婪地寻找猎物。

她想起在梦中多次出现的那头形象模糊的野兽。

她又站在正面看那幅画,仔细地端详那个恬静地坐在那里的女人。

那女人眼睛应该很大,虽然她没全睁开,但从那纤细的眼角看得出。高挑精致的鼻梁,鲜明流畅的嘴唇,圆润柔软的下巴,颀长而白皙的脖颈,还有发髻与脖颈边际的清爽与洁净——一切都让人觉得雕塑似的完美。

有对母女从她身边走过,在旁边一幅画前停住,边看边对着话。

“妈,瞧这儿,是那个女画家画的。”

“唔……是你老师讲的那个吗? ”

“报上也登了。您看她的画,从这边看……神奇吧? ”

“哟,怎么变成这样? ……把我吓一跳。”

“同学们都不相信这个画家会杀人。”

“是吗? 走吧,去那边看吧——”

她们俩边说边走远了,好像当妈妈的不愿谈这个画家。

吴冰冰不由得琢磨,瑜珈功是吸取动物的自然姿势,通常模仿龟、蛇、骆驼,甚至蝗虫什么的,可跟一条狼有什么联系? 再说她前面的动作也不像是模仿狼。

她身后为什么要画一条长相凶恶的狼?

这个叫姜兰的画家画的这个女人是谁呢? 她以谁为模特? 是画的别人,还是她自己?

这个女人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经常出现在我梦里? 为什么时不时地跟踪我?

还有经常追逐在梦中、看不清嘴脸却能听到啸叫的野兽,是不是画面里隐藏的这条又老又丑的狼? ……

吴冰冰反反复复地看那幅画,想从细微纹理处寻找答案。

突然,她听到一阵刮风似的沙沙声。仔细看上去,那画中的女人动了起来,悬空的手缓缓放下,斜侧的身子扭过来,面对正前方;原来半闭半合的眼,此时睁得很大——眼珠犹如金黄的矢车菊,又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瞳仁泛着慑人的凶光。她双眼定定地看着冰冰,嘴角抖出嘲讽而刻薄的笑,手像施展魔法似的晃着……

吴冰冰感到那张画越来越大,大得将她覆盖下来,顿时一股雾气在她周围弥漫,将她团团包围,只看到飘逸的白色衣带,引领着她渐渐往前挪动。她像是陷进一条幽深而封闭的隧道里,冷风和云雾将她裹挟着向前。她完全失去了意识,俨然被人牵着魂似的。她往前走着,从黑色隧道里走出来,头上已变成紫红色的穹顶,大块大块的乌云飞驰而过,身边又听到了各种动物奔跑的声音,还有野兽由远而近的喘息和嘶叫。

那女人在前方出现,依然是白色衣裙,但脸上却有几抹血迹,脸色也变得冷酷无情。她高傲地站在远处,静等冷风将猎物推到跟前。

白衣女人说:“你到底找到我了,是送命给我的吧? ”

她张不了嘴,痛苦地摇着头,两眼委屈地看着她。

白衣女人指着她:“你本来就不该活,是别人死你才活的。”

她说不出话来,无望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你们都活不了,一个接一个,全都会死! ”白衣女人叫起来,声音在荒野里传得很远,“是你们抢走了别人的心脏……那就拿命来还吧! 该死的! ”

她想转身跑,腿却抬不动,白衣女人一下跳到她身后,两手抓住她的肩膀,脸贴在她耳朵上,压着嘶嘶的嗓音说:“我现在不杀你,留你还有用,你要把那个小女孩给我杀了。那个夺了别人心脏的小女孩。你必须听我的,不然我随时都会让你死。两天后的正午,那小女孩放学回家,走到那个建筑工地前,那儿有个废弃的水坑,她会在那儿看蝌蚪,你就走到她身后,把她推下去。推下去,明白吗? ”

那白衣女人边说边用手拨弄着她的头发,嘴里呼出的冷气使她全身发颤。她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孔,但侧目能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她的白牙反射的寒光,甚至有一缕垂下的头发紧贴着她的脸。她感到全身的魂魄已离自己而去,头脑完全是一片空白,只能惊恐地睁着乞求的双眼。

忽地一声,飞来一块白布蒙在她脸上,她又坠入眩晕的光团中。身后有一只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她感到身子像破陋的皮球滚在地上。随后,周围响起野兽的奔跑声,俨然是朝她扑过来,并发出争抢食物的吠咬……

“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怎么了? ——”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那幅画前的地上,身边围了好多人。张群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扶坐起来,有人递过来矿泉水给她灌了几口。

那么多人看她狼狈地躺在地上,使她感到十分难堪。她此刻强打精神,猛地站了起来,慌乱地捡起自己的东西,羞惭地朝大厅外跑去。

张群追过来,一直追到门外的走廊,扶着了摇摇晃晃的她。

“你怎么了? 没事吧? ——”张群关切地问道。

“没事,只是头晕。”吴冰冰说,“可能是太热了,一下子中暑了。”

“没事就好,他们刚才喊了你半天。我送你回家吧? ”

“不用,不用,谢谢你,我自己能行。”

“那好,你休息一下再回吧。”

张群刚转身,吴冰冰“哎”一声叫住了她。

张群说:“你真的不要紧? 不然我送你吧? ”

吴冰冰说:“不要紧,现在好多了。我想,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个叫姜兰的画家? 除了采访,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吗? ”

张群说:“我读中文之前,也喜欢画画,也想过当画家。因为姜兰的案件,了解姜兰这个画家后,才知道画家,尤其是女画家,不仅仅是风光,也有很多的血泪。所以在采写新闻的同时,我开始搜集有关她的所有资料,想写一本反映她人身经历的书。我当然还要研究她的画了。”

她想起来张群还是个作家,又问:“你很同情姜兰的命运? ”

“是的,我很同情她。”张群激动地摘下眼镜,说,“报道她杀人案件时,我只能站在媒体的立场上,成为大众舆论的工具,拼命压抑对她的同情。就拿她被执行死刑那天,有几千人跟随观看,除了发消息外,我还写了一篇通讯,叫《美丽的坠落》,只因为多了几句同情的话,就挨了报社老总一顿猛批,责骂我是非不分、丧失立场,为犯罪分子歌功颂德、涂脂抹粉,说姑娘我犯了立场和原则性错误,真是岂有此理。现在,我要用搜集来的资料,写我想表达、能表达东西,写我自己的认识和感受。让那些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训人的老爷们,谁也干预不了。”

吴冰冰问:“我看过新闻,忘了。她执行死刑是哪一天? ”

张群说:“上个月,也就是9 月24日”

吴冰冰“啊”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她不禁自语:“我明白了,好像明白了。”

张群不解地望着她。“你明白什么? ”

吴冰冰说:“没什么。能给我一些有关她的报道资料吗? ”

“当然可以。把信箱告诉我,我给你发过去。”

“今天多亏你,你真好! 谢谢你! ”

“不必客气。咱们交个朋友,过后联系。”

“我会的。”吴冰冰想,看来我的麻烦大了。


第七章

那天夜晚,姜兰被关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审她时,发现她衣服上满是血迹,连地上也到处是血。原来是她夜间咬断了舌头,她不想再讲自己的过去。

吴冰冰回到家时,已近中午了,她一边寻找家里有没有几个月前的报纸,一边又忙不迭地打开了电脑。没想张群已经把资料发过来了,前面画了一个小丑开心大笑的漫画,还附了几句让她慰藉的问候。想起一开始对张群的疏远,她感到有些歉疚。

最早刊登那起杀人案件的是《城市新闻》。紧接着是《南方导报》的跟踪报道,好多篇都是张群写的。随后,《E 城晚报》、《大众娱乐》、《法制阅览》都跟上来一窝蜂似的爆炒,足足喧哗了几个月。案发是5 月初,吴冰冰那时正在几百里外的大学,当时功课很忙,没有看到有关这桩案件的报道。

《城市新闻》2002年5 月7 日消息,题目是《市郊火山废墟石林中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记者冯刚报道,内容如下——

昨天下午4 点50分,在位于城西25公里处的火山废墟石林中,来自江苏的游客蔡某某夫妇在一堆火山石下面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市公安局接报迅速派人前往,封锁现场后进行勘查。初步判断死者为男性,50岁左右,身份不详,系他杀。

由于近期外来游客增多,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火山废墟石林迎来了一批又一批观光猎奇的客人。这对蔡氏夫妇在火山石林中度过了一个下午,当他们走到离火山口两公里处的乱石区时,发现一条野狗在石堆里扒东西.有一只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胳膊露在外边。他们近前仔细观察,一致认为下面埋的是一具尸体,于是就用手提电话报警。公安机关对尸体检验后确认,被害人死亡时间是在两天前,尸体因埋得较深,除一条胳膊破坏外,其他部分基本完好。

接下来,是市公安局在2002年5 月8 日《E 城晚报》上登出的认领尸体和协助破案的公告,除了被害人尸体的半身照片外,还有部分提示性的文字说明——

无名男尸,身高1 .72米,年龄50岁左右,瘦长脸,尖下巴,吊梢眼- 中度近视,肤色较白( 尸体脸部有些肿大、变色) ;戴一副赤金镂花架眼镜,经查为香港某公司制造;上身穿短袖花格棉衬衫,下身穿深咖啡色宽松休闲裤。在死者裤袋里发现部分现金,没有找到能证明其身份的任何证件。经DNA 检验,死者血型为AB型。侦查机关从其衬衫上还提取到部分微颗粒,经化验为一种油画颜料粘附物,怀疑其职业与绘画有关,或者其生前与从事油画工作的人有接触。死者为5 月5 日夜12时至次日凌晨4 时间被害。请被害人之家人对照后速与本局联系,认领尸体,配合破案。也希望各界知情群众提供各种破案线索,本局将给予相应酬谢!

直到20天后,即2002年5 月28日《南方导报》才有关于此案的消息。这篇稿件是张群采写的,题目是《“5 .7 ”火山口匿尸案侦破,女画家涉嫌故意杀人被拘留》。主要内容如下——

日前,备受社会广泛关注的“5 .7 ”火山口匿尸案,由于知情人的举报使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警方已经查清死者身份为香港画商陈中杰,并于昨日对涉嫌故意杀人的市画院女画家姜兰刑事拘留。姜兰今年35岁,是市画院的签约画家,4 年前来这个城市的,据说是从国外回来,父母现在都在葡萄牙。

记者从有关方面了解到,该证人是从尸体招领公告上看到被害人特征,猜想到可能是曾经见过的那位画商。该证人和犯罪嫌疑人姜兰是同事,对姜兰的过去和她与画商之间的交往有所了解,故怀疑画商的死和姜兰有关;她在犹豫了相当长时间之后选择了报案。因为她的证明是破案的突破口,公安机关对其予以奖励。

《南方导报》2002年6 月2 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一》,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女画家杀人? 而且是本市著名的女画家姜兰杀人? ——很多人表示难以理解,有部分人对此半信半疑,甚至有些人认为是搞错了。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对此案进行了追踪采访。因为案件还没有侦查终结,无法掌握具体案情,但记者尽可能比较全面地调查了姜兰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对她的邻居和同事进行了采访,并独家访问了因大胆作证被公安机关奖励的本案知性人王某某。

王某某也是市画院的女画家,比姜兰年龄稍大,平时姜兰对她大姐相称。她其实和陈中杰只见过几次面,并且对陈与姜兰的关系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说得准确点,她是看到尸体认领公告时才知道那人叫陈中杰。王某某回忆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一年前,她和姜兰受E 市画院的指派,从南方A 省飞到东北的哈尔滨参加中俄油画展。记得当时姜兰不愿去,但画院领导决定让她做代表,直到出发前她也没推脱掉。她说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去外省。我当时还感到不解,她整天守在画室里,不愿远行,那么好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展的第二天,我们南方展区来了一批香港客人。我看到有个很瘦的中年男人老盯着姜兰看,就捅了捅姜兰提醒她,没想她看到那男人时脸色变了,连忙躲避了目光。那男人从和她对视那一眼之后,似乎确认自己没认错她,就主动走了上来,喊了一声什么,问是你吧? 你怎么在这儿? 我都找了你好长时间了?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姜兰显得很紧张,嘴里说着你认错人了,身子也往后躲着,和我打了声招呼,急急地去了远处楼头的卫生间。那个男人满脸困惑地跟了她几步,就在附近转悠着,偶尔朝卫生间门口瞥一眼。我想他肯定认识姜兰,不然怎么知道她出国的事。可他喊她什么? 我没听清,名字显然叫错了。那天姜兰回到宾馆房间,我问她那人是谁时,她说不认识,对方认错人了。可没想这时门铃响了,那个男人居然找到了我们住的房间。我从门上的猫眼里看到了他,姜兰先是不让我开门,我说不然喊楼层保安,姜兰又不让我喊,我打电话时她又把我的话筒夺下来,反复说算了算了别找麻烦。最后,拗不过那个男人捺门铃,还是她打开了门,对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说:“先生,你确实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你,也没有出过国。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不然我的同事会报警。”那男人走后我想,姜兰可以说对方认错人了,可为什么说她没出过国? 她分明是从国外回来的嘛,她干吗要说谎呢?

第三天上午,姜兰突然提出回南方,并拿出了已经订好的两张机票。我没有准备,问画展怎么办,她说已经办好了全部委托手续,让主展单位代理一切事务,包括展览后将参展画稿寄还。我才知道这是她事前想好的,她显然是有什么心事,可能跟躲避那个陌生的男人有关。我们回来后,谁都没有提过那场事。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办公楼下传达室打电话说有人找姜兰,姜兰下楼接见时,我们几个人都伸出头往外看,只有我才认识,找她的就是在哈尔滨见到的那个男人。后来我们发现姜兰跟那人出去了,到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事后我曾问过那男人的事,姜兰轻描淡写,说他是个画商,过去认识的朋友,其他没说什么。

我想她不是说不认识他吗? 怎么又变成旧相识了? 但却没有说,而是欣喜地说你认识画商,那给单位的同事介绍介绍吗,也让我们大家多卖些画。她随口说,遇机会吧,就转身离去忙其他了。她没有将那个画商介绍给任何人。那画商每次来找,她就陪他出去,走得离单位远远的。不少人亲眼见过画商一次次拿走了姜兰很多的画,却不晓得姜兰到底卖了多少钱。过了一段,很少见那画商来单位找她了。却没想俩人一直在接触,画商甚至住进了姜兰家。

我们开始并不知道那画商住进了姜兰家。只感到她可能有情人或者同居的朋友,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跟年龄那么老、那么难看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有个画家去野外写生,回来跟我们说他见到了姜兰,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坡上,姜兰也在写生,看到来人躲不过去就连忙戴上了眼镜,但仍然遮不住她脸上的伤痕——她额头和一边的面颊上有几块青紫,嘴唇和下巴都肿着,好看的脸变了形。那画家问她怎么搞的? 她说是不小心摔倒弄伤的。那画家不相信,继续追问时,她生气地收拾起画架走了。

那天是单位有事,找不到姜兰,打电话也没人接,就让我去她家找她。我骑单车到了她在城西渔林村的房子,刚要敲院子的门时,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一男一女,忽高忽低,吵得很激烈,中间还夹杂着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声,或者是玻璃瓶和瓷器破碎的声音。随后,吵声稍稍停歇,就听到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哭了好长时间才止住。接着又开始争吵,你一句我一句,女人好像在哀求,而男人则恶狠狠的腔调……

王某某说,那天我没有进姜兰家,回来告诉领导说我没有找到她。

但从那以后我对姜兰和那个画商的关系既怀疑叉担忧。我觉得姜兰的过去和她的心理一样复杂,让人看不明,摸不透,难理解。我曾这样想过,那个画商显然了解姜兰,不然才貌出众的姜兰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在一起,而且忍气吞声地屈从于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从姜兰对他前后躲闪不一的态度看,那画商显然掌握了姜兰过去的什么——什么呢? 无非是她不为别人所知的隐私一一并以此为要挟纠缠和控制着姜兰……

这中间,《法制阅览》2002年5 月29日刊登该报记者的采访札记,题目是《村民眼中的女画家姜兰》。内容摘录如下——

女画家姜兰住在本市西郊城关镇渔林村的一个院落子,是几年前她从国外回来时购买的。日前,记者到渔林村采访时,见姜兰所住的院子贴着封条。村民对这一事件议论纷纷。有人说曾见过死的那个男人,说他曾多次到姜兰家,怀疑是姜兰的情人,有人见他早晨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推测他那天可能是住在姜兰家。有人不同意他的说法,说那个男人根本和姜兰没关系,说他只是个画商,因为每次见他来找姜兰,走的时候总拿走大捆小捆的画,肯定是来取货的。有人仍坚持前一种看法,并且举出实例证明,说有一天夜晚下大雨,有村民从外边坐车回来,看到姜兰在雨中哭叫着往外跑,竞然跑到野地里大喊大叫。直到雨停,那个画商从她房子里走出来,才将她从外面拉回去。那个画商哄她的样子就像两口子。不少村民说,曾看到姜兰和那个男人在田野里散步,姜兰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很有修养,见人打招呼,挺热情的,不是那种性情古怪的人,说她杀了那个男人不能想象。有村民说,平时见姜兰骑着个摩托车出去画画,回来后又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还为她的安全担忧呢,后来才知道她喂了一条狼狗,又经常听到那条狼狗的叫声,才觉得没必要再担心她。

公安人员来抓她的那天,附近居民和群众曾目睹,说当时女画家在院里,一大早她就在院子里作画,画架放在院子中间的篷子下。当几个警察带着她的女同事来到这个院子时,栅栏的门没关,他们就进来了。

女画家没发现有人来,画笔上下翻飞,满脸汗津津地作画。一群人站在她背后,默不作声地看。画家由于用力,画刀坠地,她弯腰捡时,惊讶地看到了来人。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两眼慢慢地扫了一圈警察,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同事王某某的身上,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王某某只得回避了目光,将身子躲在了警察身后。当姜兰被戴上手铐,被两个警察左右护着往外走时,她的脚在向前,但她的身子扭转着,回过头仍是直直地瞪着她的女同事,眼神像刀子似的冰冷和阴沉,连旁边的人看着都发怵。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

《南方导报》2002年6 月4 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三》,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女画家涉嫌杀人案已披露多日,记者日前到公安局采访,主办案件的王警官神情严肃,称正在审讯,拒绝就案件发表意见。但记者深入调查知情人士,并通过内部关系了解,终于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说姜兰被带到公安局后,始终沉默不语,一整天没问出一句话。当天夜晚,她被关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审她时,发现她衣服上满是血迹,连地上也到处是血。原来是她夜间咬断了舌头。警察很吃惊,说在本市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事件。她已被送往医院治疗,但医生说被咬掉的舌头发现得太晚,整整隔了一夜时间,神经已死,没有再接的可能了。

目前,姜兰依然被关押着,但对她的审讯中止了。至于姜兰为什么会咬舌自残——是对抗审讯? 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衷? 公安机关没有说法,其他人也只是猜测,看来只有她自己才能说清楚。

《大众娱乐》2002年7 月13日刊登老艺术家袁某某的文章,题目是《冷血凶手与美女画家》。主要内容如下——

4 年前从国外回来个叫姜兰的画家,虽说头发也是黑的,皮肤也是黄的,然裹着洋风而来,却令本市画坛为之倾倒。她提出对绘画进行后现代的革命,理论家普遍认为其绘画理念新。她痴迷于眼花缭乱的色彩,声称放纵视觉语言的嚎叫。作画不囿于刀笔,而不择手段,各种手法,各种颜料,为我所用。她效仿西方另类画家,闭门裸体作画,随意泼洒,手抹、脚踩,几近疯狂。有人说她的画是立体魔幻主义,有人说她的画充满东方神秘,也有人说她的画纯粹故弄玄虚,没有艺术价值。

就是这个众说纷纭、颇有争议的女画家,谁也没有想到,近日却因杀人抛尸而被捕。这一事件的发生,对那些盲目崇尚所谓西方新潮观念,而对民族文化自弃的人来说,无疑是醍醐灌顸,上了一堂生动的现身说法课。记得不久前有位评论家还大言不惭地阐述女画家的绘画主题,说她是用心灵和生命去表现人类生存的紧张、压抑、冲突、痛楚、恐惧、茫然、绝望的困境,等等。呜呼,如果照此形而上的理论,那么绘画的希望应寄托在那些精神失常者和杀戮者的身上。不是吗? 按照后现代们的观点看问题,兴许神经病和杀人犯身上什么都有,当然,还有片面、固执、狂妄、愚昧、野蛮和荒唐。一个在艺术上走向偏激的变态狂,心中没有法律、道德和规范,却受到那些所谓精英们的追捧和拥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老朽在此大呼:精英们,醒醒吧!

《南方导报》2002年8 月26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五》,正标题是《女画家身份之谜》,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记者从有关部门获悉,姜兰涉嫌杀人一案,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后,于6 月18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检察院初步审查后,以女画家姜兰身份未调查清楚为由,将移送的案卷全部退回公安局,要求补充侦查。公安局补充侦查后,又于7 月3日将案卷重新移送到检察院。没想检察院又第二次退卷要求补充侦查。原因还是女画家姜兰的身份问题。

记者就此访问了市公安局刑侦一大队负责此案的王警官,他说对于犯罪嫌疑人姜兰的身份,公安机关已尽最大能力调查。通过出入境管理部门查出了姜兰的回国记录。现在找不到她的护照,而该记录是查找她身份的惟一线索。她是1998年4 月11日由澳门经香港,过深圳海关入境,持葡萄g-to~ 。通过外事部门与葡方联系,查出办理护照的审查机关是葡萄牙马德拉地方警察局。那是该国首都以南800 多公里处的一个大西洋小岛。外事部门只能去函调查,该警察局回函称,找不到有关姜兰的任何记录。警方通过我国驻葡萄牙大使馆对华人华侨调查,也没有查出姜兰的父母在葡国的任何情况。姜兰入境前的资料全都无法找到。

调取姜兰的档案,只有回国四年来的情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档案表格里填写的祖籍是中国,原为葡萄牙国华侨,而几年来画院里的同事也都知道她是从葡萄牙回来的,父母还在国外。现在国内形势好了,前几辈子出去的华侨回国的多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加上姜兰平时很少跟人谈国外的生活,所以能提供她在国外情况的人几乎没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警方在香港《大公报》和澳门《新华澳报》刊登公告,希望姜兰的父母见报后与我警方取得联系。

王警官还说,依据法律规定,犯罪嫌疑人拒不交代其真实身份,或一时查不清其真实身份的,按照已认定的犯罪事实和其自报的姓名,照样定罪量刑。现在,姜兰咬舌自残,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在警方对其讯问时,对于杀人的过程都点头承认,只是不愿多说前因后果。每次警察给她笔让她书写,都被她折成两截。据说她还两次自杀未遂,有一次是用牙刷柄朝自己的心脏扎,被抢救后脱离了危险。

据说,公安机关已于近日再次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并希望通过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使这一案件尽快审判。被采访的警官都说,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堆案件,还要忙其他案子,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一个案子上。

《E 城晚报》2002年9 月24日刊登消息,标题是《故意杀人犯姜兰今日被执行死刑》。主要内容如下——

今天上午,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故意杀人犯姜兰依法宣布了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命令,并将其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被告人姜兰,女,现年35岁,出生在葡萄牙,其父母为葡籍华侨。

1998年姜兰回国定居,为E 市画院签约画家。被告人姜兰因与其同居男友香港画商陈中杰发生纠纷,于2002年5 月5 日深夜,趁陈熟睡之机,用画刀将陈杀害,然后当夜骑摩托车将尸体运至数十公里外的火山石废墟林中掩埋。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姜兰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故依法判处死刑。被告人姜兰对上述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在城市广场召开宣判会时,有几千人前来观看。宣判大会后,姜兰被押到30公里外的黑云坡执行。那里是固定刑场,有铁丝网封闭,外来群众不得接近。

看罢姜兰杀人案件的材料之后,吴冰冰觉得遇到张群真是庆幸,好像是张群为她解开了困扰的心结,她感到心里有什么话想跟对方说。那天下午,她打通了张群的电话,感谢她给自己看那些材料。她的郑重其事也让张群有点意外。

“我以为只有我对这个案件关注,”张群说,“没想你也有兴趣。”

“我是有兴趣。”吴冰冰说。她想说,因为这案件跟我有关系,从各方面透出的信息看,这个叫姜兰的女画家的心脏也许就在我身上,我已经屡次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记忆和经历。可她怕这样说会吓着张群,只得说:“我对这个女画家很好奇。”

“是啊,她的命运既悲情,又神秘。”

“他们最终没弄清姜兰的身份? ”

“只知道她4 年前回国的,之前查不清。”

“总有人了解她吧? 那个陈中杰——他的家人和朋友中会不会有人认识她?还有她单位里的同事和朋友,对她的过去都没有了解吗? ”

“他们到香港调查了陈中杰,他单身多年,独自生活,四处漂,别人对他都不了解,更别说他认识的女人了;至于姜兰的单位,始终一句话:对她的过去不掌握。”

“看来,只能到国外去调查了? ”

“他们说公安局没出国的经费,还说也没有出国调查的必要。”

“那,你认为她的身份弄不清楚吗? ”

“我不这样认为,只是难查些罢了。”

“对了,她单位那个女同事,平时跟她最好的那个——叫王什么? 不知道她的过去吗? 她们好的时候,姜兰也没告诉过她吗? ”

“没有。要有,公安局早调查了。我不甘心,还找过那女的两次,第二次是在医院里,我让她回想——唉,直到死,她也没说出点什么。”

“什么? 她那个女同事死了? ”

“自杀,从她家三楼窗台跳下来——当时没摔死,腿摔断了,脑出血,两眼瞎了,在医院躺了一星期,死了……”

“两眼瞎了? ”吴冰冰警惕地问道,“那女的长得什么样? ”她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那个被挖去两眼的女人,“是不是很瘦? 小个子? 长头发? ”

“是呀,是个子不高,很单薄,肤色苍白——”

“扁平脸,而且下巴上还长个痦子? ”

“是呀,是呀。”张群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

我见过她,不仅在梦里见过,而且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见过。吴冰冰再一次话到嘴边而没说。梦境里出现过的所有死人,都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有的是她事前预知,有的则是事后重现,所有的人都似乎与她这颗心脏有联系。

这颗心脏是姜兰的,那个满腹仇怨的白衣女人已经告诉了她,她拥有一个杀人犯的心脏。那颗心脏在不停地诉说着它主人的过去,在新人的体内执意地播放着她的回忆和经历,也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怨恨和怒气……

“我会告诉你的。先说到这儿吧,我现在有事要去办。”

和张群通完电话后,吴冰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爸爸和孟博士,和他们摊开话题,弄清自己心脏移植的秘密。可是爸爸不在家,她又是个说做就做的急性子,就出门“打的”向医院赶去。她要将所有发现向孟博士和盘托出,看他还怎么隐瞒她?

她匆匆地赶到医院,可因为孟博士出去开会没能见到他,只得悻悻然离开。当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却在外面的停车场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身躯壮实、灰发平头,阔脸上有一对金鱼眼的男人。他这时正坐车离去。

她没有丝毫犹豫,拦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他坐的那辆轿车——她想弄清那个人到底是谁。紧跟慢跟了半个多小时,那辆车终于开进了一个大院,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她在门前下了出租车,抬起头看清了单位,原来是市中级法院,一问,才知道刚才那个是法院的耿院长。这让吴冰冰抱紧肩膀,秀眉紧锁地思考起来。

爸爸——孟博士;孟博士——耿院长;耿院长——姜兰;她明白了,他们的接触肯定与我的心脏移植有关。也难怪孟博士不告诉我他是谁了。他怕我知道得太多。

可是,我为什么会梦见他? 梦见那个耿院长的死呢? ……

那天晚上,吴冰冰和爸爸郑重地谈了一次。她把这些天的疑问和所见所闻断断续续地跟他讲了。爸爸从没有那么认真地听着,他要么本来有心事,要么是冰冰的话在他心里有了分量,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终于承认用姜兰的心脏为她作换心手术的事实。

爸爸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冰冰听后竞没有感到丝毫吃惊。

爸爸接着说:“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了将近一年时间。每次医院里有交通事故或其他病症死亡的,我都会和孟博士碰头,前后接触过几十例病人。要么是和你对不上型,要么是家属不同意捐赠。遇到姜兰的心脏其实很偶然,是她在监狱里自杀未遂送到医院治疗时,恰好是孟博士主治。给她检查化验时,发现了她的血型,她的心脏也与你匹配。所以,知道她已判处死刑后,我们就与法院的耿院长磋商,在最后姜兰执行死刑时,医院的流动手术车开到了刑场,取走了她的心脏……”

爸爸停顿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原谅爸爸没告诉你,我当时觉得——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连你妈妈我也没告诉。”

冰冰平心静气地听着,双臂交叉趴在爸爸对面的桌沿上,偶尔抬起头询问地看爸爸一眼,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觉得爸爸心里有一个洞,幽深难测,想从洞口往里窥视的她,感到了莫种浸入肌肤的寒意。

她冷不丁地问:“难道没人给姜兰收尸吗? ”

爸爸说:“找不到她的父母,其他人不能代办。”

“那她的尸体,最后怎么处理的? ”

“取了心脏后,由医院将她拉去火化了。”

“那她的骨灰呢? 也在医院里放着? ”

“这倒没有。拉去火化是法院决定的,他们派人跟车执行,火化后骨灰盒由法院保存,只等着她的父母或亲属来认领,可到现在仍没跟她的父母联系上,也没有她任何亲属的消息……”

冰冰叹一口气,心烦意乱地说:“阴魂不散,肯定是阴魂不散! 她恨别人,她认为是别人害了她才这样……”

爸爸问:“阴魂不散? 你说的什么意思? ”

“就是阴魂不散……她会报复我们的! ”她两手抱头懊恼地说:

爸爸苦笑道:“她人都死了,我不相信会有什么鬼魂报复。”

冰冰急躁生硬地叫道:“有三个做手术的人先后都死了,要不是报复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先是康秋静,然后是何国民——就是那个环卫工人,他在下水道洞口掏粪,突然就一头栽下去,发现时已经死了。还有魏盼,身体一直好好的,说出事就出事了,说死就死了,不是被别人害的又是怎么回事? ”

“别人害? 那怎么可能。你又没看见,只是怀疑罢了。他们都作过手术,肯定是身体的原因嘛! ”

“魏盼做手术五年了,这些年都没有事,就在这个月出事了。还有康秋静,她弟弟说,她平时身体很好,可是——都是最近一个月死的。”

爸爸深吸一口烟,突然咳嗽起来,过一会儿,他才说:“这也是这些天来我一直担心的。这只能说是手术不成功,或者恢复得不好。我有时候也怀疑,孟博士的技术是不是真的那么可靠? ——不过,你的情况不一样,不仅孟博士,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你的手术是最完美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不用担心。”

冰冰说:“我的那些梦呢? 那些混乱不堪的噩梦,还有梦中老是见到姜兰,那些没到过的地方,那些追我的野兽,还有路上那些死人,都该怎么解释呢? ”

“那就不要去解释。”爸爸说,“平时谁都会做梦,梦自然是稀奇古怪的。孟博士说,像你做过心脏手术的,潜意识里会有担心、惧怕的情绪,久而久之积存在那里,会通过梦境慢慢地释放出来……”

“我不理解。”冰冰因为无法与爸爸沟通而丧气。“就说姜兰吧,我压根没见过,为什么会在梦中出现? 有些梦和白天的事还有联系。”

“你肯定见过她,或者在报纸,或者在电视上,或者是几年前在公园、路边某个橱窗或宣传栏里,有时候自己不记得罢了。”

“我真的没见过。”冰冰摇着头。“她为什么像魔鬼似的追我? ”

“梦本身就是魔幻的。”爸爸说,“我也经常做怪梦,有时候梦见被仇人追杀,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的……暗暗地记住对方的脸,第二天上班时一想,是办公室的同事,他正满脸笑容地向你汇报工作呢。你说荒唐不荒唐,你说这梦能当真吗? ”

“反正我说不清楚。”冰冰气馁地说,“我也觉得解释不了。”

爸爸走过来,拍着她的头说:“你不要担心,有爸爸在,你不会有事的。——好吧,我得出去一下。你上楼陪你妈看电视吧。”

爸爸穿上外衣准备出去。冰冰说那么晚了,爸您就别出去了吧。爸爸说单位有事,还得去一趟。冰冰威胁地说,爸爸,您要多陪陪妈妈,她可是更年期了。爸爸说有宝贝女儿陪就行了,我去去就回。

爸爸正要出门时,冰冰想起来什么,又叫了一声。

“爸爸,我忘了问您了,记得我出院那天,您给别人打电话,好像买什么画的事……是不是您买了姜兰的画? ”

“嗯,是想买她的画,一是收藏界说她的画有潜值,二是考虑着放在家里也有个纪念意义,有一种亲切感,就联系去买,可画院和博物馆都高低不卖,最后也就算了。”

“听一个记者讲,姜兰在法庭上说,要将自己的画全部烧掉。”

“这我倒没听说,不过由于她的案件和她的死,使她的画更有名了。

有画商愿出七位数买她一幅画……好吧,我走了。“

冰冰感伤地自语:“要将自己一生画的画全部烧掉,看来她是彻底的绝望才这样。我知道‘心如死灰’这个词的含义了——”

“你说什么呢? 你没事吧? ”爸爸问。

“没事,爸爸。快去快回吧! ”冰冰说。

爸爸出门后,冰冰关上了灯,她没有上楼看电视,却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如水的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泻进来,将她的身影放得很大。窗帘被风刮得呼扇呼扇,在她面前晃悠悠撒下迷离的碎影……


第八章

她两眼呆直地弯下腰,将手慢慢地伸过去,刚捺在那个小姑娘的肩膀上——而身后骤然响起电锯切割般的叫声,这叫声镇住了她。她象是从梦中醒来似的,吓出一身冷汗。

整个上午吴冰冰都泡在书店里。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依然在那里,靠着书架翻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小说。她被书中扣人心弦的情节吸引,一口气看了十多章。正看到莱克特医生问史达琳警官:“你是不是现在仍然会半夜里醒来,在铁一般的黑暗中醒来,听到羔羊在尖叫? ”

史达琳没有否认。莱克特又问:“要是你亲自抓住了野牛比尔……你是否认为就可以让那羔羊不再尖叫? ”史达琳说是的。吴冰冰从书里抬起头来,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是的。我想……也应该是的。”

接下来她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脑子里突然间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条脉冲电波传进来,分散和干扰着她的注意力,杂乱的声音和画面交错在她眼前闪现,连书上的字也叠印出奇形怪状的图案和人脸——刷着红字的白色大门,蜂拥而出的小学生,裸露的建筑工地,留短发的女孩,浑黄的水坑,飘浮的人体……

她放下书本,不自觉地走出来。街上有很多人,她在人群中走着。

看上去像一条盲目游弋的鱼,可又不左顾右盼,径直往前不停地走。身边的喧哗声,她充耳不闻,连眼前川流不息的人,也似乎看不到似的。

在与人擦肩而过时,那双眼不曾眨动一下,而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地望着远方。

她的眼神竞变得从没有过的呆滞,在毫无表情的脸上凝固不动,像是镶嵌在布娃娃脸上的玻璃假眼。她走路姿势也显得僵硬起来,俨然一具牵线的木偶。且她的脚步很重,像是背负着某种东西。

经过一阵穿街走巷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抬头,竞来到了一所小学大门前。她以前从没来过这所学校。

她不自觉感到迷糊,我来这儿干什么?

愣愣地站在那儿一会儿,眯起眼睛想着,最后好像想起来了。她往校园里看,见成群结队的学生往外走,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她将身子掩在大门旁边镂空墙后,冷眼窥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每一个学生。

学生们走出大部分了,校园里显得空旷起来。她在最后的几批学生中发现了她。她虽然从没见过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却能在众多孩子中将焦点投向她,而且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她!

还有个女同学与她并肩走着。她们从大门里面走出来。

她大眼睛、翘鼻梁、尖下巴,穿一身蓝色的学生服,瘦弱的身子显得特别灵活。当她不经意地往这边看时,居然看到了偷窥的她,那一双羚羊似的眸子停了一下,又很快怯怯地躲开了。

她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她们早认识似的。她怀疑起自己来,我在哪儿见过她吗? ——想起来了,在梦里,在梦里见过。那个被野兽追逐的女孩,那个惊惶失措地逃命的女孩,那个被残忍撕吃只剩下一片零碎血肉的女孩……她想仔细回忆那梦境,可脑子里乱腾腾的,如烟似雾,记不太清楚了,只想起那张脸,就是眼前这个女孩这张单纯而无辜的脸。

她和她的同学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紧跟着,不远不近的。

有个声音像风似的在耳边响:跟紧,跟紧,别放她走了。

走过两个街区,拐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时,女同学与她分开了。她独自走着,毫不介意地东张西望。

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处停工的建筑工地。开挖地基后,还没完成地下工程,由众多护坡桩围成一个大坑。那女孩果真在那儿停下来,将书包抱在怀里,蹲在坑边往里瞅着什么。因为是正午,没有青蛙鸣叫,她似乎很失落似的,不停地往水里扔着土块,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蹲下来。

“走过去,走过去,把她推下去! ——”

她分明听到那个声音在催她,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娇小的后背。

当女孩咯咯笑着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她后面。那女孩显然没有任何觉察,仍沉醉在与蝌蚪嬉戏的乐趣中。

她弯下腰,将手慢慢地伸过去,捺在了她的肩膀上——就在这时,身后猛然响起电锯切割般的叫声:“苗苗,苗苗! 你干啥咧? ——”

这一喊也镇住了吴冰冰,她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呆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刚才都干了什么,想干什么——看着面前的女孩和自己缓缓缩回的手,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恐惧而痛苦地咬着嘴唇。

来的是徐苗苗的妈妈,这是个身材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妇女。她这边刚把女儿拉开,就见刚才女儿蹲着的地方突然坍塌了一大块,土坡翻卷着滚入坑中,在水里砸出一个深深的旋涡,溅起无数牛眼似的气泡。

她惊慌地叫骂道:“哎呀,瞧,多危险,你蹲这儿找死呀? ”

随后,她朝吴冰冰看一眼,表情复杂地点点头,说不出心里想什么。

吴冰冰善于应变的能力强,她立刻稳定住情绪,讨好地说:“我刚才是怕她有危险,想过来拉她一把。多亏你来得及时。”

那妇人马上露出了笑脸,迎着她说:“谢谢,你真是个好心人。俺这孩子不懂事,走路时玩性大,东头西脑的,让人放心不下。我本来不接她,是办事儿走这儿,让我瞅见,不然还不定出什么事。不让人省心。

接下来,吴冰冰和她们母女同路而行,向她们家走去。

“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舞蹈老师。”苗苗的妈妈很惊喜。

“我看这孩子身材好,不自觉瞅了她半天了。”吴冰冰说。

同时她想,我这次要到她家里看一看。当初也想过来她家的。

“我们少年宫招了很多她这么大的女孩。”吴冰冰补充道。

“真希望俺苗苗能跟着你学舞,她身子骨太弱了,跑起路来就喘气,有时候……唉,反正好像不太自信什么的。”

她们住在一幢旧楼的四层,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里面堆满了破旧的家具。徐苗苗有一个哥哥在家里,精瘦,留长发,脸上长着粉刺,他显然没事干,正像猴似的蹲在椅子上玩塔罗牌。看到吴冰冰,他两眼睁得很大,抬起头嘴张着,想不起说什么话。她妈不屑地说,这是大儿子,吃闲饭的,他爹死后没人管得住,把死人的肚子都能给气炸。

此后,吴冰冰和徐苗苗走到哪里,就发现她哥哥贼溜溜的眼睛跟到哪里。有一次吴冰冰索性歪着头审视他,终于把他看得红了脸,扭过了头。

徐苗苗住在和妈妈卧室相连的地方,那其实是个阳台,搭建后能放得下一张床,床头还放着一张小桌子。这会儿妈妈正忙着找苗苗小时候的照片。而苗苗则把吴冰冰领进自己住的小天地里。

吴冰冰想问苗苗的身体情况,可不知从哪儿提起。

苗苗推开一扇窗说:“从这儿能看到外面的马路,还有树呀、花呀,夜晚还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呢! ”

吴冰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说:“真好,每天看着月亮和星星睡觉,肯定会做很多有意思的梦? ”

苗苗说:“就是吗,我挺爱做梦的。”

“都梦到什么了,除了学校里的事? ”

“好怪也,每次做梦我都会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大门和院子,我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白发苍苍的,也没有我这个哥哥,有的是一群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老是在一块跑呀玩呀。等梦醒后再想,那些小孩我原来一个都不认识。你说怪不怪? ”

“那梦里的环境,你也不熟悉? 都是没见过的地方? ”

“我们老是在田野里跑,到处是绿油油的麦苗。”

“麦苗? 你过去见过麦苗吗? ”

“没有,只在课本上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麦苗? ”

“是她们在梦中告诉我的。她们说‘咱去麦田里玩,。”

吴冰冰想,我当初应该来找徐苗苗,早些来看她。给她心脏的是个65岁的老太太,她生活在一个山乡的农村,徐苗苗的梦境一定和老人过去的经历和记忆有关。

虽说作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有那么多人先后死亡,到目前为止只有徐苗苗一人提供了她所怀疑和想得到的以此判断记忆是可能移植的信息,但吴冰冰还是为这意外的收获感到兴奋不已。

转而想起了白衣女人,又觉得这一切无须证明,也不重要了。

这时,苗苗的妈妈将照片拿过来了,她们一起看徐苗苗小时候的样子。吴冰冰不住地夸赞着苗苗。苗苗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舞蹈老师。她问冰冰,我能不叫你老师,叫你姐姐吗? 冰冰说好啊,我正想有个妹妹呢。苗苗还说,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回头我跟你联系吗? 冰冰又爽快地答应了她,并给她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抬步要走时,吴冰冰踌躇起来,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问徐苗苗:“你喜欢塔罗牌吗? ”

苗苗说:“我喜欢,可哥哥很少让我玩。班里很多人玩呢。”

吴冰冰说:“去跟你哥哥要牌,咱们俩一起玩好吗? ”

“好呀! ”苗苗高兴地说,“没想到老师也喜欢塔罗。”

随后,她走出几步命令似的大喊:“哥,把你的牌拿过来! ”

吴冰冰拿牌在手后,神情严肃地洗着牌,郑重其事地把牌切好,让余苗苗随意抽出三张。苗苗的妈妈也好奇地走过来站在旁边看。

吴冰冰将抽出的三张牌呈倒三角形扣在面前,说:“我用的是大阿卡纳圣三角占卜法,我来算算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说着她揭开了下面一张牌。这是一张塔,正位。

她抬头看着她们说:“先看过去。瞧,这图中有塔,乌云和闪电,塔在着火,显然是被闪电击中,里面有人往外跳。这是生命状态的体现。塔身代表身体,窗口向外喷火,证明身体内部的重大疾病,乌云代表忧郁,这种病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致命的。”

徐苗苗脱口而出:“就是心脏病呗,我做过心脏手术嘛。”

她妈妈几乎叫起来:“连这都能算出来,真是神呀! ”

吴冰冰揭开前面左边的那张牌,这是一张命运之轮,正位。

“现在一——倒没有什么,看上面,天使在抱着书本看书。云淡风轻,连云上鸟和水中的蛇都很自如。命运之轮正常转动,健康状况好转。”

说着她揭开前面右边的那张牌,说:“这是一张月亮,逆位。将来吗? 这张牌可不太好。”她吸了一下气,抬起头看了苗苗的妈妈一眼,往下说:“月亮牌是一张代表诡谲不安的牌,有人认为它在塔罗牌中比死神、恶魔还暗藏凶兆。”

苗苗的妈妈脸色有些紧张。吴冰冰将牌送到她的眼前,说:“咱们先来看这张月亮,上面的月亮里有个女人,闭着眼现出很忧伤的样子,而在下面的地上,有两条相貌丑陋的天狗,怀着饥饿的眼神向上嚎叫,树丛中有一只凶险的巨蝎……而远处还有墓碑的影子。”

苗苗的妈妈被揪着心似的哆嗦起来。吴冰冰要苗苗先去另一问房,她要单独跟她妈妈谈谈。苗苗走后,吴冰冰直截了当地说:“苗苗有大难,我测算出来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现在起你要看好她……今天中午不是你去,她就掉下去没命了。你要天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不然她一定会出事。一年之内,你要避免一切,看紧她——”

吴冰冰说完就走了,留下苗苗的妈妈傻傻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她。

走到外面的马路上,吴冰冰愣愣地站立片刻,抬头望望头顶的太阳,才感到了某种真实;想着上午经历的一切,不由得迷茫、焦虑和痛苦。她想,我怎么了? 我到底想干些什么? 没想下去,她感到眼睛湿了。

那天下午,吴冰冰再一次来到医院。她要找孟博士,想和他彻底地谈一谈,谈已经发生的死亡事件,谈很多人可能面临的不测。她希望这些能引起孟博士的重视,也希望已陷困境中的自己能得到他的帮助。

她走到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见前面有个白色的身影一晃,然后不见了。她在人群里寻找,却见那身影眨眼间已经走到了最前面,隔着成群的人流依然能看到。是姜兰,那个白衣女人。难道是在找我吗?

吴冰冰跟上去看她去哪儿,却没想她突然扭过头来,像是发现有人跟踪她似的,朝后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冰冰连忙躲在了旁边的树后。

她终于转回身,飘飘地向前走去,像只风筝落到了医院门口。

吴冰冰不明白这个鬼魂来医院干什么,而自己想来想去,却不敢向医院里走进一步了。她躲在一个花坛后面,静静地观察刚才她进去的那个大门,鼻尖上紧张得都冒出汗来。

此刻快到下班时间了,医院里很多人走出来。大约半个小时后,她见那个白色身影从里面出来了,在大门左侧蜂拥的车辆之间穿梭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消失了。吴冰冰走出来,找半天却不见她的踪影。

吴冰冰朝医院走去,几乎是跑着去的,她怕那个身影再出现。

当她乘电梯到达五楼的心胸外科时,不料这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医生、护士办公室没人值班,都三三两两地往楼下跑,有一个护士差一点没把冰冰撞倒。冰冰认识她,就问怎么了? 那护士边走边说,孟博士在办公室里摔倒了,摔得很重,昏迷不醒,正抢救呢。

吴冰冰惊愕地站在那里,她毫无疑义地认为,是姜兰搞的。

吴冰冰给爸爸打了电话。她爸爸也很快就来到了医院。他们只能站到急诊室外等待着。抢救的人出来说,孟博士可能是踩着凳子拿东西时摔倒的。他想扶住柜门,将铁柜也拉倒了,几百斤的器械砸在了身上,才导致了腰脊椎骨折,严重脑震荡。已抢救脱离危险,但还要继续观察。

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是最后走的。冰冰和爸爸也和她一起往外走,走到外面停车场时,齐医生还在说:“他这阵子手术太多了,没有休息好,肯定心脏病又犯了……那么高的铁柜,会要他的命。”

冰冰想告诉他们姜兰的事,可犹豫一下还是没说。他们互道再见,爸爸开动了车,冰冰坐在前面,她看一眼爸爸,鼓足勇气说:“爸爸——”

还没待她说下去,就被一阵凄厉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

他们连忙停住了车,下来问怎么回事。只见停车场一角,齐医生从自己车里跳出来,像被火烧着似的大喊大叫。他们走近那辆车,见车窗玻璃上涂满血迹,成堆带血的棉纱从车门滚到地上。更可怖的是,方向盘上竞搭着一具死婴,血淋淋的,像是刚从医院接生室里捡来……


第九章

那白色身影俯视着熟睡中的吴冰冰,两眼像通红的炭火闪烁着亮光,嘴里吐出一股青白的烟雾,将她整个身子包围其中,在梦境里通过那颗心将满腹的怨恨告诉她……

那天深夜,吴冰冰沉沉入睡的时候,就听到卧室的门锁“咔嚓”响了一下,随后那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冷风溜溜地刮进来。透过从窗外射过来的月光,能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人走进屋里。她走到吴冰冰睡的床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坐下来,伸出细瘦的胳膊一扬,将对方抱在怀里的布娃娃抽去了。她俯身看着熟睡中的吴冰冰,两眼像通红的火钳闪着亮光,嘴里吐出一股青白的烟雾。那雾气缭绕着,越膨胀越大,将吴冰冰整个身子包围在其中……

梦中的吴冰冰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她像个游魂似的飞起来,从低处向高处飞,又从高处往低处坠,犹如一条带翅膀的鱼,在弥漫的雾气中钻来钻去。前方有白色的亮光,忽隐忽现地引导着她,她也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任身子随着夜风和雾气自由飘浮。她再一次闻到了夹竹桃的气味,也看到了在梦中多次出现的那座山,又听到了树丛中野兽的嘶叫。

她从这些黑暗的背景中穿过去,外面是陌生的城市,空荡荡的街道,竞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接下来是田野,到处是收割后的庄稼,裸露着白茬森森的根茎。接下来到了荒凉的野外,到处是枯草和艾蒿,还有什么也不长的红土地……

她不明白为什么,身子停住了,或者说落在了红土地的峁上。面前是一片好大的洼地,她站在红土崖的高处,看到了下面的几辆警车,还有十几个穿制服的人,而在洼地前面靠近陡崖的地方,一拉溜站着几个犯人。这儿原来是个刑场。那三男一女的犯人都被捆绑着。看到那个女的,她愣住了,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她是那么漂亮,简直就像画上的美人。她穿一身白色的长裙,双手高雅地背在身后,昂着白净细长的脖子,两眼遐想地望着远方。挨她站着的那个中年男犯,显然被她深深吸引,根本不管前面警察在说着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看到离刑场不远处有一辆救护车。不知怎么回事,爸爸和孟博士都在那儿。她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刚一抬步就靠近了那辆车,而他们像是压根没看到她似的。她从车窗口往里看,见里面坐了好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都在不停地摆弄着面前的手术器械。爸爸望着孟博士的脸,孟博士皱着眉头踱来踱去。两人随后走下车。

她听到孟博士说:“心脏使用比其他器官条件要求苛刻。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在枪响后半个小时才能做死亡检验,然后才能开出死亡确认证明,然后我们的收尸车才能开过去——再加上取心脏的过程,还要将心脏运到医院,前后要占用两个半小时左右。再加上手术的时间,我有些担心。必须做到最佳利用,不然有可能失败。”

爸爸问:“你没向耿院长提过这事? 不是说让他配合我们吗? ”

孟博士说:“我已经向他提出请求,要他想方设法延缓犯人的心脏死亡时间,避免心跳停止时间太长,心脏功能受影响,耿院长很干脆地答应了。我担心他临时有变,你私下里工作做得怎么样? 有没有把握? ”

爸爸说:“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耿院长也同意帮忙了。他虽然承担点责任,但经济上毕竟得到了回报。关键是不了解他这个人,是不是守信用,胃口是不是很大。如果拿了报酬不办事,那就麻烦了。我想他不会这样吧! ”

这时,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哨子响,忙转过头去,就听到一个人扯着嗓门的命令声,让刑场里的犯人一字跪下来。她看到了耿院长,知道那个命令的声音是他发出的。她又看到了那个中年男犯,身后站着一个端枪的法警。男犯显然很恐惧,慌乱的眼神不停地往女犯那边瞅。女犯身后也站着一个端枪的法警,又黑又壮,满脸粗野。她听到耿院长对那个黑脸的法警说:“偏下打,最好子弹从口腔穿过,宁肯打到脖子上,也要避免打烂脑袋,把枪顶上去打。”那个黑脸的家伙边听边点头。

她看到,耿院长喊预备的时候,那个男犯突然掉转头来,用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朝女犯叫道“妹子,走吧。我没爹没娘,到阴曹地府里咱做个伴儿! ”女犯忧郁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抬起头朝远处望着,除了红土坡外,什么都看不到。哨子响了。只听“嘣”的一声,几根枪管前飘起一片白烟,所有的犯人都倒下了……

她看到,耿院长走到女犯跟前,看到躺在地上的她没有死,身子痛苦地痉挛,嘴里往外流血,两眼乞求地望着他。他慢慢走向警车旁的那群人。大声对他们说,我检查她已经死了,你们要再去看看吗? 那些人都说,院长代表了,不用了。耿院长转身对一个书记员说:“记下来,时间,地点,罪犯一枪毙命,检验当场死亡。让在场的人都签字,法警也签名。”

接下来,她看到耿院长离开了那堆人,快步走回来,走到那女犯身体旁,用脚踢一下她,对旁边的黑脸法警说:“很好,就是要这样打——等血流完她断气,也要半个小时。快通知收尸车过来,他们正等着她的心脏呢!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辆救护车就冲过来,将仍在流血的女犯抬到车上。收尸车关上门就调转车头飞奔而去。

不知为什么,她能看到救护车里的情景。从关门的那一刻起,车里就忙起来,医生、护士围过去,手忙脚乱地扒光了那女犯的衣服。往她身上洒药水,将她上下清洗了一遍。有个男人一手在她胸前比划,一手操刀朝她胸口切下来。手术刀发出割纸似的噗噗声,而那时她的全身还在动弹。他们从她的胸腔内掏出心脏,割断连着的血管放在托盘上,那心脏竟在盘上跳个不停。然后,心脏被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盒子包着被放在一个大桶里;然后,那个换上绿色工作服的医生接过了大桶;然后,救护车停下来,那医生走下车,将那只大桶掂了下去……

她看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辆车放下那个医生,载着那女犯的尸体向火葬场开去时。那个女犯竞从车顶跳下来,跟着装她心脏的那只大桶。当那个医生坐上另一辆车返回城市时,那女人身轻如羽地跟着那辆车在跑。那医生来到了医院,将盒子里的心脏交给了孟博士。她看到那女犯也追到了医院,对着孟博士怒目而视。她还看到病床上躺个女孩,长得很像自己。接下来是换心手术的过程。那女犯站在门口看着,突然间跺着脚哭叫起来,伸出手要抓回自己的心脏,可是她的手什么也抓不到,连她的哭叫也没有人听得见。只有她能看见那女犯在病房外面的奔跑,能听见那女犯在那女孩病房前威胁、叫骂和哭泣——

接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女人竞坐在她的胸脯上,一边挤压着她一边说:“你明白吧? 是你爸爸向那个耿院长行贿,偷偷地挖走了我的心脏。你知道一个人在没死时被人慢慢地挖走心脏的滋味吗? ”她感到身上的她竞越来越重,如同逐渐堆积的沙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那女人恶狠狠地说,“我会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们……让他们慢慢地死,痛苦地死。不是说那个孟博士医术高超吗? 呸! 你要是听我的话把那个小女孩杀了,到今天他做过心脏手术的病人,除了你之外,就全死光了——就是你,我要杀了你! ”那女人朝她身上捶打着。

她张大了嘴,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全身血液酸沉地倒流,四肢不属存在似的麻木。身上的那个女人像饥饿的野猫四爪用力挤压逮到的老鼠一样,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声。正在她疼痛得快要承受不住,胸腔膨胀得要爆炸的时候,突然那女人捂住胸口,像是谁往她胸前扎了一刀似的,大叫着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喘着粗气说:“我刚才怎么了? 我的心痛……我明白了。看来,我还不能先杀你,我杀了你,等于杀我自己——那毕竟是我的心脏。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听我的,让我的心脏指挥你的肉体。我会将你要知道、要做的事,传送给那颗我的灵魂栖息过的心脏……然后它自然显示给你。你如果不听,到时我再杀了你不迟。我会毫不犹豫地挖开你的胸膛,掏出属于我的心脏。我要你杀了那女孩,知道吗? 这一次别再给我拖延,也别玩什么花招。三天之内,我会看着你做。……三天后的午夜,那女孩要是还活着,我就会来取你的心脏。明白吗? ——”

随后,只见一阵风起,那女人便从她面前消失了。她看着她去的方向有一道白光。过一会儿,她又看到了一团滚滚浓烟,一片冲天的火光升起来……在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女人飞来飞去的身影,还听到她在高空中狂野的笑声……

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笑声中,吴冰冰醒了过来,依然像往常一样满身大汗。她打开台灯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找了些水喝,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接着,她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腿,神情呆滞地想心事。这时,她看到沙发对面的茶几上有一个小包,便惊愕得差点背过气去——是那个出租车司机捡到后送给她的红色心形坤包——她记得当时她扔在了咖啡屋门外的草地上。

她紧盯着那个红色坤包,终于镇定地走过去,拿起了它,翻看着。

包里有无数个小纸团——除此外没有其他东西。她将它们拢一起准备扔掉时,无意识地拨开了一个纸团,从里面滚出一缕头发来。又打开另一团,还是头发,只是稍显不同。再继续,仍是卷成一缕的头发——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一共10个纸团,10缕包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长短、粗细、黑白都不太相同。有一缕银灰色的头发,让吴冰冰感到特别眼熟。

她想起在医院病房的走廊里,护士将已经去世的魏盼大妈推往太平间,大妈全身被白被单盖着,只从边角露出一缕灰白的头发,在被单的映衬下银光发亮,刺得她双眼生生地痛,直到今天难以忘记。

冰冰越看越气愤,她明白纸团是姜兰收集的,是她疯狂杀人的记录。

当天夜里,耿院长的外甥朱大义——那个长得又黑又壮的警察从外面回来;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满嘴酒气和豪气,不停地叫骂:“哼,别他妈来这一套,让我喝,你也得喝,我不信喝不过你。告诉你吧,孙子,我伸出脚趾头——也比你的腰粗! 我再告诉你狗日的,我不久前刚毙过人——怕了吧? 怕就离老子远点!——”

他觉得路不平似的,颠得他东倒西歪地难受。走到一个看似路口的地方,见两边都是树,便在原地转了几圈儿,不知道往哪儿走。他似乎想起这原来是一片废弃的半拉子工程,怎么变成乱七八糟的树林了? 是自己走迷路了还是怎么的?他朝旁边的树上胡乱地踢着,吐着唾沫。“知道我舅舅是谁吧? ——知道就好。有事就说,在这个城市,再大的事,我给你摆平。咋? 不信? 信不信? 老子一枪崩了你! ——”

不远处的树林边,有一幢样式好看的三层楼房,他冒冒失失地走了过去,趴在门口往里看,院内窗明几净,灯光灿亮,但没有看到人。这时听到有人在唱歌,一抬头,见二楼窗台上坐一个女子,20多岁,月光下很漂亮。她一身白色衣裙,胸脯丰满,身段娇柔,边唱歌边晃着两条长腿,把酒后的他晃得两眼迷瞪。

朱大义看半天,上前问:“你坐在这儿干啥呢? ”

那女子没有搭话。朱大义不愿走,没话找话。

朱大义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

那女子说:“不是呀,他们去亲戚家了。”

朱大义说:“我喝酒了……心里难受。”

那女子看着他,说:“那就回去休息呗。”

朱大义说:“我难受得很,我想找人说说话。”

那女子笑笑,说:“回去让你老婆陪你说呗。”

朱大义说:“我老婆早死了,我现在是单身汉。”

那女子又笑了,说:“骗人,我见过你跟你老婆在一起。”

朱大义改口说:“就算没死吧。那臭婆娘,我跟她没一点感情了。”

那女子说:“我知道大哥的意思,想上来就上来呗。——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今晚不回来了。再说,我一个人也有点害怕。”

随后,那女子伸出手来,拉朱大义一起坐到了二楼窗台上。朱大义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望着她娇美的脸颊和笑容,头脑里的酒精又烧起来,拉住她的手搓来揉去,眼神像粘着似的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那女子看着傻笑的他,声音诱人地问:“是不是想碰我呀? ”

朱大义全身发烫,望着那双妩媚的眼,连连点着头。

那女子说:“我知道你想,那就让你摸一下,摸摸我的胸口吧。”说着,她把衣服往上撩起,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让他摸——月光下能看到她的胸口,像是剖开似的,有个黑糊糊、血淋淋的洞。

那女子看着色眯眯的他,问:“你摸到什么了? 跟我说说? ”

朱大义仍然迟钝地盯着她的脸,傻笑着说:“你把我的手……放到你胳肢窝儿下面了,我什么都没摸着……”

那女子无奈地笑一下,点着他的额头。“你这傻瓜,笨得可爱。”

接着她又问他:“想亲我吗? ——想吧,那就抱着我呗。”

话音刚落,朱大义就将她抱住了,紧紧地往怀里搂她,埋头在她脸上、身上拱着。那女子用双臂钩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脸上,用嘴唇去堵他的嘴,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感到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兴奋得如痴如醉地呻吟着。当他贪婪地吸吮着她温香的口液时,却感到口腔里有一股咸腥的气味——那女子使舌头往他嘴里送着什么。他终于忍受不住推开了她,将满嘴的不适吐到了手里,竟是腥得难闻的黑色血水和一颗颗支离破碎的白牙。

他惊愕地望着那女子——她的脸刹那间变了,再不是刚才那个笑容可掬的女孩,而变成了死刑犯姜兰充满仇恨的脸。他头轰地一声炸了,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开。而姜兰却拦住了他的去路。她这时满脸是血,大张着裂开的嘴,瞪着闪烁着火苗的眼睛,朝他一步步逼近……一眨眼,周围竞变得漆黑一片,灯火通亮的楼房消失了,能并排坐两个人的窗台不见了,能上下的楼梯也没有了……变成一幢野外无人居住、荒草簇拥、楼梯早被堵死的半拉子建筑——钢筋生锈,楼板开裂,围墙坍塌,除了成堆的鸟屎和楼下聒噪的青蛙外,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从城北郊过路的人,看到这幢废旧的楼顶上,有一个惨死的人。他挂在楼顶一角的那几根钢筋上——有两根夹着他的头,将他的脖子拉得长长的,一根从他的下巴插进穿到头顶,挂着他整个身子吊在那里,像秋后没人采摘的丝瓜似的。他上身衣服拉得斜斜的,下面的裤子松掉了,翻卷着坠下挂在鞋子上,将屁股和所有的隐私都暴露在外……

当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市法院耿院长家失火了。第二天,人们议论纷纷,说耿院长不在家,他去上海考察去了,他们夫妻一直两地分居,耿院长家里没有人,没有人却莫明其妙地着火了。不知是小偷还是什么人进了他家,还把他家里给搞得翻天覆地——所有的水龙头被打开,房间里溢遍了水,冰箱开着门倒在地上,电视机扔在了水池里,床上、地上、沙发上,到处是存折和钞票。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把窗帘给点着了。消防车紧急出动,强行打开了门,用高压水泵扑灭了火。让人吃惊的是,房间里地上到处漂着钱,还有各种各样的存折散落在家具上,还发现大量的金项链、金戒指。因为房主不在,他们就通知所在单位和街道派出所来人。稍加清理,就整出存折加现金多达1000多万元,其他贵重物品还不在其列。一个靠工资收入的干部家里竞有这么多钱,这桩事迅速被反映到上级机关,上级立即派人查办,市纪委和市检察院也都介入了。这位法院院长立刻被紧急召回。当他坐午夜的航班回到这座城市时,警车把他直接接进了看守所……

耿院长家里有那么多钱,很多人听到都很吃惊,不相信这个事实。

都知道耿院长是穷苦出身,老家在山西吕梁的大山里,10年前他从内地调到这个城市时,老婆和闺女在老家没来,耿院长独自生活。都反映他平时特别朴素,生活也节俭,冬夏都穿着那几身衣服,穿平底布鞋,吃山西刀削面,完全一副传统老干部的形象。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捞那么多钱? 有知道内情的人道出原由,说耿院长认识了一个同乡的女人,年青,漂亮,不能自拔,因为跟这个女人好,耿院长才没让老婆来跟他生活。两年前他花巨资将那女人送出了国,他的钱都是为那女人挣的。耿院长再过两年要退休了,那女人不停地催他多挣钱出国与她团聚。

法院院长耿青山是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拘留的,公安机关通知他本人和亲属,说从侦察审讯阶段起,其本人和亲属可以聘请律师提供法律帮助。

在看守所里,耿青山想起了老婆,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寄一些钱回去,他已经把老婆忘得差不多了。他大概有10年没见过老婆的面了。

当他将电话打到山西吕梁的老家时,他那个早皈依基督、心已死寂的老婆边听边说:“《圣经》上说,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带来什么,又能从世上带走什么呢? 我们有得吃,有得穿,就该知足。那些想发财的人便是掉进了诱惑里,被许多无知和有害的欲望抓住,最终沉沦毁灭。贪财是万恶的根源……”

耿青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给我找不找律师? 你快说! ”

那妇人又说:“《圣经》上说,如果你拿人家的衣服作抵押,必须在日落前还给他,因为他只靠这件衣服取暖,没有它怎么让人睡觉呢? ”

那妇人没说完,耿青山的电话就挂了。要不是身在看守所,要不是旁边站一个警察,拿他过去的习惯,他非砸了那电话不可。

他把电话挂断后,而他妻子依然在那边说着:“我主说,要宽恕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不要以怨报怨,给他恕罪的机会一一阿门! ”

两天后,耿青山的妻子为丈夫请的律师就风尘仆仆地从山西赶来了。这是个将近50岁的中年妇女,留短发,戴眼镜,穿平底布鞋,背着个软布包。她到看守所时,拿出证明,并说自己是基督教会的律师,平时是不为人打官司的,是受耿青山妻子的委托,来为这个沉沦的人指点迷津。她很快被安排到监号外面的接待室与耿青山会面。

谈话是简单的,因为耿青山看到妻子给他找的这个律师像个老修女似的,头发花白,脸色苍黄,犹如教堂内没晒过太阳的菊花,就不太信任。那女人却对他说,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你有什么话要给你妻子说?

耿青山从桌子下塞给她一团纸,同时还小心地顾视左右——其实没人注意他,毕竟当过法院院长,旁边看守的警察也不会严管他。

耿青山小声说:“拿出去慢慢看,要她照我写的去办……”

他说罢起身走时,那妇人连忙叫住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花布包着的东西。“这是来时你妻子给你捎来的,咱们老家那儿的特产,吕梁大枣饼,枣通早,她是希望你早早地出去。她们母女俩等着你呢! ”

耿青山鼻子一酸,接过包裹站起身就走。在通往监舍的路上,他感到眼底发胀,有热热的东西慢慢洇出来,在眼眶里停滞着。他感到有些吃惊,自从爹娘死后,他不记得自己流过眼泪,40多年没什么让他眼热过。他怕身后的警察和别的人看到,就用力地咬着牙根,仰脸摇了几下头,瞪大眼盯着脚下的路……两眼睁得生疼,渐渐发冷,等走到监舍区时,热热的东西便消失了……

那妇人也走出看守所大门,抖开那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我的爱妻:

原谅我这些年对你的冷淡和疏忽,现在情况十万分的火急,你要按我说的去做,见信后你立刻写一封信给国外的李小风——你要忘记过去对她的嫉恨,为了我诚诚恳恳地求她( 不要打电话,电话可能被监听) ,要她迅速写信回国,发表如下声明:她在国外嫁人并继承了大批财产,耿青山家的钱都是她做生意拿回国的,数额是1200万,暂存在耿家里。

这样才能为我解脱。切记! 切记!

妇人看完,叹了口气,连忙将信揣起,匆匆地离开了。

当天下午,那妇人再一次来到了看守所。

她走进大门,向值班门卫掏出证明信,说要见耿青山。门卫那个干瘦的老警察,满脸皱纹,笑得像裂开的核桃,十分热情地为她引路,将她带到院子里,突然高声大叫起来,像小孩似的,“来人呀! 来人呀! ——”

这时,呼啦啦从四面八方跑出很多警察,冲着愣在那里的妇人扑过去,将她猛地一下扑倒在地,有两人还压在她身上,扭着她的胳膊反剪在背后。那个瘦警察连忙打电话,说头呀头呀,威胁耿院长的人抓到了! 很快,从大院里面风风火火地跑来个满脸胡楂的矮胖警察。看块头和威风就知道是看守所所长。

胡子警察让人放开她,瞪着眼盯着她转了一圈儿,站在面前逼视着。

在接下来的审问当中,那妇人才明白——他们说她上午来时,给了耿青山一个包,耿青山到监号内打开,竟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吓得大喊大叫,到现在还不安静,说有人想害他,蹲在角落里谁也不见。

那妇人听到这儿,叫了起来:“我真倒霉! 这是怎么了? 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昨天夜里来,今天上午就有人冒充服务员过去把我打昏,抢了我的钱,还用被单把我捆起来;也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过来,报警后派出所还没破案。本来想回去,可想想自己的职责,还是来了。我明明是第一次来,你们却说我来过了,还说我恐吓了耿青山。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你们要尊重我的人格! ”

胡子警察说:“你为什么要恐吓耿青山? 你不老实交代就死定了! ”

妇人叫道:“我没有恐吓耿青山! 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我是第一次来,我来是拯救他的。你们相信我,相信上帝忠实的使者。”

胡子警察说:“哼,上帝? 我们该信上帝不? ”他笑着环顾大家。

警察们大都笑了,几乎是齐声说:“我们不相信上帝。”

妇人说:“是的,你们是警察。如果,你们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我,你们是警察,你们总得按法律办事吧? ”

胡子警察说:“法律? 我说的就是法律! ”随后命令道:“把她铐起来! ”那些警察不顾妇人的挣扎和叫嚷,给她戴上了手铐。

妇人说:“你们总得讲证据吧? ”

胡子警察说:“你这张脸就是证据! 上午是不是她? ”

身后的警察说:“是她,是她。没错,没错。是她没错。”

胡子警察命令道:“把她押进去关起来! ……然后再补个手续。”

妇人被一群人拖着往里拉时,高声叫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凭什么抓我? 你们不相信上帝,也不遵守法律,你们随心所欲吗? 你们到底怎么了? 疯了吗? 这个城市怎么了? 所有的人都疯狂了? 我实在受不了,快放了我! ”

那妇人被拉到监号内,铁门重重地关上时,声音软了。“放了我吧,上帝呀,我不做他的律师了还不行吗? 我要回俺吕梁老家去——”

吴冰冰往医院赶去。她急着去医院,一是想看看孟博士伤得怎么样,二是想弄清孟博士做过的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中,分布在外地6 个省的8 位患者健康跟踪情况;他们是不是也真像姜兰所说的那样“全都死光了”……

来到医院,没有看到孟博士,也没有看到齐医生,心胸外科只有一个她认识的护士。她走过去时,那护士连忙拉着她坐下,关切地盯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来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 没问题吧? ”

冰冰说我没事,便问起孟博士,问他的身体是不是好了。

那护士说:“没有好。你不知道呀? 他的病还越来越严重了。”随后她压低声音说,“起初只是摔断了两根肋骨,脊椎受了点伤,脑震荡昏迷了一阵子……没想住院治疗,越治越乱,他神经出毛病了。有几次在病房里大喊大叫,说有一个护士趁她睡觉时杀他,还掐他的脖子——”

“怎么会有护士杀他? ”冰冰嘴里说着,心里在想,那是姜兰吧?

“谁知道呢……上星期,不晓得他啥时候藏一把手术刀,在枕头底下。齐医生去看他时,他正睡着,一睁开眼就跳起来,大喊着别过来,使刀子乱挥乱舞,把齐医生的胸脯给划了一刀。这些天,谁都不敢往他病房里去,个个提心吊胆的。前天夜里,他拿手术刀追一个实习生,在走廊里追着到处跑。那女孩都吓病了。大家都反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孟博士还是副院长呢,现在病到这一步,让人可怜! ——”

冰冰忧虑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去看看他。”

那护士连忙说:“你千万别去,他有刀,谁都不认识了。”

冰冰问:“他突然这样,没说因为什么? 齐医生她们——也没问出个究竟来? ”

“谁知道呢。”那护士摇着头,“他什么都没说。开始怀疑是感情问题。他妻子在广州一家医院工作,和他之间也没什么矛盾。他妻子来过了,看他那样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后来怀疑,是不是工作上……压力太大造成的。感觉有点像——”

“孟博士会有工作压力吗? ”

“有。他做的13例心脏移植手术,11例死亡。”

“什么? 他们……那些做手术的,全都死了? ”

“是啊。有几个外省的病人家属写信、打电话质问他,有的还向医院告他,甚至有一个还跑来找他闹……说是他做的手术有问题,技术不过关,要求追究他的责任,还有的要求退还全部医疗费……闹得很,别提了。”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冰冰自言自语。

“我刚才一看到你,感到很吃惊。”那护士继续说,“怕你再有啥事。

还好你身体正常。现在只有你和徐苗苗还好,你们两人没问题。要不然,别说孟博士,连医院也不好交代呀……“

吴冰冰坚持要去看孟博士,那护士劝不住,就指给她说:“在七楼最东头,有两间大房子,原来的特护房,门窗都给钢筋封住了……你要去就去吧,可千万别进去,在外面看就行了。刚才我说的话,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

站在七楼东头那间封闭的房门前,吴冰冰怔怔地望着里面的孟博士。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门口的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即使朝这边投来一瞥,也是冷漠而戒备地转身走开,嘴里生气地嘟哝着什么。

冰冰走向前喊道:“孟伯伯,孟伯伯——”

他不认识她似的,依然表情麻木地走着。

冰冰鼻子酸酸的。“孟伯伯,真对不起……为了我,连累了你。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在她没死时取她的心脏呢? ……”

孟博士扭过身来,歪着头,对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珠在镜片后面一动都不动,仿佛是描上去的假眼。冰冰还看到,他袖筒里似乎揣着什么,像是那把手术刀,而他袖口上还有一片干涸的血迹。

冰冰的眼泪流下来,她说:“放心吧,孟伯伯,你不会再有事的……你保重。我不会再让她害你的。”

孟博士没回答,他退后两步上了床,用被单蒙着头。

冰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望了他很久,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吴冰冰忧心忡忡地走在去博物馆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姑娘,姑娘,请留步! ——”

她回过头来,见一个50多岁、形象怪异的妇人从路边树下走过来。

她身材瘦高,穿一身宽松的灰色长袍,方正的布帽下,长着一张瘦长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鼻梁高高的,嘴又豆瓣似的小,一双眼很深、很亮,眼神像刷子似的,让人感到不舒服。

吴冰冰戒备地问:“什么事? ”

那妇人说:“姑娘,我看出你好像有麻烦。”

吴冰冰说:“是有麻烦,一大堆麻烦。”

“有些事,我也许能帮你。”

“帮我? 那你是谁? ”

“我是个行善的好心人。”

“你连是谁都不说,还说会帮我? ”

“也许我能给你一些提醒。”

“就算是吧,我干吗信你? ”

“看得出,你目乱神迷,心里不清静。”

“我是烦着哪,我对什么都不相信。”

“你身上阴气很重,好像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谁? 算命的大仙? 寺院的尼姑? 还是巫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你要做什么? 还是要我为你做什么? ”

“我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指点迷津的好心人。”

“又是好心人。那么好吧,好心人大娘,我现在很头痛,我还有事要办,没心情跟你谈这些,我们再见,好吗? ”

“好吧。不过,请听老妇一句忠告,有些东西你还看不清时,就不要接近它,就远远地躲开,千万别让它迷惑了你的心智。”

吴冰冰听她这么说,若有所悟地停住了脚步。

等她回头时,那妇人却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吴冰冰摇了摇头,顾不得想那么多,径直向博物馆走去。

在博物馆美术展厅。那幅《练瑜珈的女人》的油画前。

“你在这儿吗? ——我有话说——? ”吴冰冰对着画小声问。

画中的女人姿态优雅地曲坐在那儿,那双纤细柔美的眼睛微微眯着,精神内守,专注练功,压根没听到有人喊她,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脸上始终是冷落清秋般的恬淡和悠远。

“你出来吧,求你了,请你出来跟我说话! ”

那幅画安安稳稳地挂在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吴冰冰仍坚持地说:“我知道,你藏在里面——如果你不是到处栖身的话,你应该在这儿。我知道的,你曾经在这儿显过身。所以,我求你出来吧! 快出来吧! 我有话跟你说——”

她盯着那幅画好长时问,眼珠都发酸了,没等来任何变化。

终于,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 ——你不想听我说话吗?那我偏要对你说! 你出来呀? 还像在梦中一样出来说话呀? ——好吧,你不出来,我也要把话说完——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指使,不会去杀那女孩子的。我也求你别再杀人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出那口冤气。可为啥要杀那么多人? 耿院长已经坐牢了,孟博士也被你逼神经了,你该报的仇都报了,到此为止吧? ……连他做过心脏移植的病人,只剩下两个人了,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 为什么还逼我去杀她? ……她那么无辜,我下不了手。我不会听你的去杀她,反正我的心脏是你给的,你想要就拿去好啦! 你要想报复我爸爸,就让我代替吧! 想杀就杀我吧! ——”

这时,吴冰冰发现身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好多人,除了参观的人外,还有博物馆两名女管理员。这些被吸引过来的人,面对望着墙上的油画发泄怒火的吴冰冰,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似的。

那两名女管理员和众人一起窃窃地议论着她。

“这女的神经有病,要不,咋对着墙说话呢? ”

“嘘——狂躁性的,瞧她的表情多吓人呀! ”

“准是受刺激了,要不就是她家里死了人。”

“她刚才是说‘死呀、要命呀,什么的……”

“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来过,对了,有个星期天——”

“噢,我想起来了! 上次她在这儿犯病,还晕倒了。”

“是啊,肯定是个神经病了……”

吴冰冰扭过头来,气得两个眼珠要跳出来似的,瞪着那些议论她的人,火冒三丈地叫道:“我有病? 你们才有病呢! 有毛病!!——”

说罢,她气呼呼地走出了展厅。

在回家的路上,吴冰冰感到有人跟踪,回过头看,竟是来时遇到的那个形象怪异的妇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吴冰冰停住了。那妇人见发现了她,一侧身躲在了旁边的树后面。

等冰冰走过去时,不见那妇人,树后面什么也没有。

吴冰冰左右看了一番,然后困惑地往家里走去……


第十章

女记者张群在采访时,偶然看到8 年前一个叫黄青的处境登记表,那照片上的女子与姜兰十分相像。进一步调查发现,那个黄青在当年失踪了……

姜兰的房子在渔林村最西头,与相邻村民的房舍隔着一段距离,很规整的三间青砖灰瓦房,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房主是一个搞建筑的工头,全家出外旅游遭遇车祸,再也没有回来。姜兰几年前来郊外写生时,观察半天后将画架架到房前,画下了这所荒草丛生中的老房子,还有房后长成一道风景的芭蕉林。这里的环境让刚从国外回来的姜兰感到特别满意。她费尽周折找到了工头的弟弟,以较低的价钱买下了这个没人使用的院落。从此姜兰就在这里生活和绘画。

门是老式的红漆木门,依然关着。但斜跨两扇门的封条断开了,显然是在公安局查封后打开过,或者说有人来过。那个应吴冰冰邀请引路的老汉不愿进院子。他是这个村的,知道姜兰的案子,说院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怕进去惹身上晦气,执意在门口站着等她。

吴冰冰推开大门,走进去,见院内秩序井然,不像几个月没人住过。院中央篷架上瓜滕青葱茂密,虽然没有瓜果,但看上去水分充足,像是有人浇灌过似的。她转而一想,南方降雨多,天公使然,没什么奇怪的。

一副画架摆在篷子下,上面还放着画板,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看上去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女人,还有莫名的火苗,偷窥的眼睛……暗影中女人的身体,在火光映照下,一侧乳房和腰身曲线散发出赤红的亮光。奇怪是那红色竞还那么鲜艳,几个月在外面也不褪色。画架上,调色板、颜料、画刀和画笔都在,像是主人刚离开一会儿似的。

堂屋的门半开着,屋子里却显得很昏暗,是外面的篷架把光线遮掩了。冰冰走进屋,怯怯地站在房子中间,她分明感到屋子里有动静。

突然听到“嘎巴”一声轻响,她连忙退到了门口。

她试探地问道:“你在吗? 是你在房间里吗? ——”

没有人答应,很静,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屏住了呼吸。

冰冰咽了口唾沫,缓缓地往前走。她先推开了东边的那间房。里面有几个简易的巨大木架,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石膏塑像,旁边还堆着很多画框。而墙上,一看便知原是挂着画的,现在却摘得空空的,只剩下一根根垂吊的麻绳和一点点生锈的钉头,有蜘蛛顺势在上面结了网。

趁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角落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很多书,摆得整整齐齐。她走过去一本本翻着,只熟悉但丁、伦勃朗、拉辛、丹纳的名字,其他都是些对她来说陌生的艺术理论和大师的画册。她想找找日记本或者照片什么的,可翻了半天没见姜兰任何个人记录。

有一本书摊开在桌上,上面有层薄薄的灰尘,书名是《沉默的声音》,作者是很长的外国人名字。她正要翻看那书时,却发现旁边有一张熟悉的名片,竟是张群的。张群也曾给过她。这名片不只一张,桌子角落还放着一大叠,地下也撒了几张。这么说,张群也来过这里?

——即使给人名片,也是一张,不会那么多张;还有地上撒落的名片……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张群慌乱中掉的,她受到了冲击。

——看来,姜兰就在这里。我一定要找到她。

她很快在屋里找了一遍,判断姜兰不在这个房间。随后,她果断地从东边房走出来,走到西边的房间。这间房窗帘没拉开,屋里黑洞洞的,他恍惚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是你吗? ——”她声音颤抖地问,小心向前移动着脚步。

黑暗中不见动静,但床上那灰蒙蒙辨不清什么颜色的被单下鼓鼓的,像女人侧躺时微微隆起的身体。她又缓缓地跨了一小步。

这时,那被单“唰”地掀起,从里面窜出什么东西,一下子跳到她的面前,“汪汪”大叫,她吓得大惊失色,一转身摔倒在地上。

是狗,一条又高又瘦的大狼狗,在她面前跳着,脚趴着地,伸头向前,龇牙咧嘴,“汪汪汪”威慑地嚎叫,响声如雷,震得屋顶往下掉土。

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那条狗在后面追着。她两脚不听使唤似的,一连摔倒了两次,冲到院子里,将画架也绊倒了。跑到大门口,差一点没把站在那儿的老汉撞翻。那条狗没追出门,在屋子里不停地叫着。她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像是要蹦出来似的疼痛。

那老汉说:“主人不在了,她那狗却不离开,经常听到它叫,谁也进不了这屋。都没见过那狗出门,也不知道它咋活命的。咱走吧? ,,

冰冰没有走,她又进到院子里,把刚才绊倒的画架扶起来,立到原来的位置,把画笔、画刀什么的都按原状摆好,然后才走出了门。

那老汉又说:“你说你是她的学生,有些话给你说说也无妨……村里有人说她没有死,没有被枪毙,可能从监狱里逃出去了……当官的不好交代,找个替身枪毙算了。她还活着,根本没死,躲起来了。”

冰冰很吃惊,问:“怎么会这样说呢? 有什么证据吗? ”

老汉说:“只是个别人说的呗——有人在其他地方、其他城市里看到过她,是个到处跑生意的人看到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另外,村里还有个叫史伍的酒鬼说,有天他喝醉了半夜三更才回家,走到这房子跟前见亮着灯,就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了那个女画家。她坐在院里篷子下,看着她的狗趴在跟前,吃着她带回来的东西。你说那狗吃的啥? 都是成嘟噜血淋淋的内脏,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史伍第二天见人就说,可大家谁也不相信。那事过去的第三天晚上,史伍又喝醉掉到水沟里淹死了。他讲的那些事是亲眼所见,还是信口胡诌的,再也没人能说得清了。”

他们俩人边说边走时,冰冰一抬头,竞越过房顶看到几十米外的一棵树上爬着一个小孩。那棵树长在离这儿最近的邻居家院里。那小孩大概六、七岁,光着小膀子,只穿半截短裤,瞪着大眼猴似的眼睛朝这边院子里瞅。冰冰想,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冰冰朝那小孩招了招手,喊道:“嗨,下来咱们说说话好吗? ”

那老汉说:“他是个傻子,木匠老古家的小儿子,从小到大不会说话。”

冰冰想,有时越是傻傻的孩子,越古怪精灵。兴许他看到什么了。

这样想着,她再次抬头看时,却不见那小孩了。他已经从树上下来,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她跑过去找了半天,也不见小孩的踪影。

“张群吗? 我是吴冰冰。我有事想和你见一面,有时间吗? ”

“有时间,有时间。”张群在电话那头说,“真巧呀,我两小时之前刚下飞机,从四川回来,刚洗过。你说在哪儿见吧? ”

吴冰冰随即说了个地方。半小时后张群就赶过来了。

俩人坐定后,吴冰冰倒不知该怎么说了。还是张群快言快语,先讲起自己来。当冰冰听张群说去四川是为姜兰事时,感到出乎意料的惊讶。

张群说:“你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我对姜兰很感兴趣,除了案件本身外,我还搜集了很多她在绘画方面的情况,我想写一写她,跟新闻没关系,我想用文学的笔法写,主要是写她这个人,写她的命运。”

“那就是写她的经历了。你是想把她写成小说吗? ”

“也不一定,也许是纪实文学吧。反正,我觉得她这个人物特神秘,有内容写。作为女性,她在绘画方面能做出那么大的成绩,绘画水平技巧能得到那么多专家和同事的肯定,就很了不起。她为什么会杀人? 又为什么在审讯时两次自杀? 这好像都不是简单的问题,这里面兴许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就想追寻着想弄清这些疑问。”

“她的身世始终不清,到底是哪里人? 家在哪里? ”

“对,这也正是我想弄明白的。公安局只查清她是4 年前从葡萄牙回国,再以前的事无法查证。正像你说的,她到底是哪里人? 父母现在在哪里? 她的童年、少年以及回国之前青年时期在哪儿度过的? 这些都不清楚。司法机关办案可以就事论事,人一杀,登个公告了事,管她父母在哪儿。我不行,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弄清这些,整体把握才能下笔。”

“那你怎么会去四川调查? 怀疑她是四川人吗? ”

“是的。”张群摘下眼镜,用纸巾边擦拭边说,“这是当记者这么多年仅有的一点本领,学会怎么样搜集信息,怎么样分析判断——我调查了好多人,姜兰过去的同事,跟她打过交道的人,还有住在她附近的村民……普遍反映姜兰的普通话特别好,音色很纯正,没有外国人说中文时那种很重的卷舌音。我就想,如果姜兰是4 年前才回国的,那么她出生后前31年都生活在国外,她不可能说话时没有丝毫的洋人痕迹。除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跟父母在华人区里长大,说中文,她父母的国语特别好,所以她讲得好——这种可能性有,但也难以克服语言环境影响,尤其是在葡萄牙这样一个华人很少的国家里;二是她在国内生活,形成了较好的普通话,长大后才出国的,在国外生活时间很短,所以回来没有外国口音。围绕着这两点推论,我就进行了调查,果然有所发现。”

“你找到线索了? 是不是找到她的父母了? ”

“我是想找她的父母。我调动所有的关系,向出入境管理部门调查,将姜兰回国之前所有移居葡萄牙的人都查了一遍。当时的政治气候,以及中国跟葡国的关系,移民人数屈指可数,找不到可能是姜兰父母的人。无论男女,连一个姓姜的都没有。后来我又想,既然姜兰不可能从小生活在国外,那么她也许压根是在国内生活,是改革开放,后刚出国,在国外一段时间,又于4 年前回来……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早些年来的出境登记里一定有姜兰的记录。”

张群停顿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这样,我又查遍她回国之前的出境登记,很遗憾,没有发现姜兰这个名字……正在我失望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偶然翻到了一张表,那上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1994年9 月的出境登记表,表上的名字是黄青,籍贯是四川省巫山县石碑乡,毕业学校是西都美术学院,出境理由是赴澳门参观、交流。可那照片上的女子,我看有点像姜兰。仔细看,越看越像姜兰。“

冰冰听愣了,她不由叫起来:“黄青? 你说这个黄青是姜兰? ”

“她们确实像。”张群说,“在采访姜兰杀人案件时,我不止一次地和她面对面,还看了她原来的照片,就是存在她档案里的惟一的那张照片,面前这张照片上的人,和姜兰像极了。再仔细琢磨那名字,姜是黄的,而兰和青又属同类色调……黄青,姜兰,每人的名字都是两色,一冷色,一暖色,像同一个人给起的,有着某种内涵上的联系。再加上黄青也是学美术的,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个发现让我感到特别的兴奋。”

“真想不到。”冰冰听得激动不已,接着问,“你去调查了? ”

张群说:“我必须去调查,证明我的发现。我没有告诉公安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姜兰的案件结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作家文学意义上的调查。我认为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向谁汇报,同谁分享。姜兰是神秘的,不仅她的身份神秘,她的生活经历神秘,连她为什么杀人也神秘,而她的死则使这所有的神秘都悬而不解。而我,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破解它,我感到从没有过的骄傲和刺激。在没调查之前,我已在头脑里勾勒了可能的事实——黄青先赴澳门,又转赴葡萄牙,居住3 年后回国,改名姜兰,自称生长在海外,父母也在海外。而当初出国的那个叫黄青的女子,就从此消失,不存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图虚荣?泥身换金身,把自己塑造成洋人? 恐怕没那么简单。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黄青想摆脱过去,跟昔日的自己割断联系,以新的面目出现,重新设计和安排人生。如果是这样,那个黄青肯定代表某种痛苦得让她不愿重复而又想方设法摆脱和遗忘的过去……”

冰冰赞同她的说法,想了想说:“如果黄青是她的过去,按常规没有必要隐瞒,从国外回来,绘画水平提高了,又小有成绩,对得起过去,对得起自己的出身,是很光彩的事,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不承认自己的过去呢? 如果她真是黄青,她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隐衷。”

张群说:“是啊,不愿意承认过去,可能过去有苦衷。而挖空心思、改头换面地掩盖过去,则证明过去有隐情、有问题。比如她过去犯过罪、杀过人,再比如她有过羞辱的经历和不光彩的家庭出身等,……这些都只是假设。但这种假设使我更加兴奋,想弄清和破解它的欲望更加强烈。再说,我的假设不是主观的,姜兰回国后虚构出身和经历,没人强制性地追查她,而杀了人被捕后就不一样了,她要面临着轮番的审讯,他们会采取各种手段从她嘴里掏出事实,包括她的真实身份在内……所以她才咬断了舌头,所以她才一次次地自杀,直到最后也不吐露属于自己的秘密。对待这个从国外回来的姜兰,纵使怀疑也无法猜想到她的过去。要不是我没事找事偶然间翻看到那些表格——谁也不会像我那样对双方那么了解——谁也不会将8 年前那张发黄的表格上一个陌生女子的小小头像,与才华出众、美貌迷人的女画家联系到一起。我真佩服姜兰的城府和心计! ”

张群语速很快地往下讲着,两眼在镜片后面激动得闪光。

“快讲调查结果吧! 结果怎么样? ”冰冰仍催着她。

张群叹了口气,说:“调查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什么情况? 没找到黄青家? 没有黄青这个人? ”冰冰着急了。

张群说:“我没先去黄青家,我先去了西都美术学院。在学生管理处,他们帮我查档案底册,的确有个叫黄青的学生——四川巫山县人,90级油画系,94年7 月毕业,档案转至巫山县。档案底册里有份学生登记表,我拿出半月前复印的黄青出境登记表对照,填写的出身、住址、家庭成员情况都一样,身高也都是1.72米;但上面的照片是个细眼长脸的姑娘,而出境登记表上的黄青眼要大些,脸稍圆些;再细加审视,鼻眼、眉毛等五官搭配,都有细微区别。我甚至用放大镜看,居然看出学生的黄青是单眼皮,而出境的黄青是双眼皮。两张照片上的黄青不一样,不是一个人的照片。”

“黄青怎么会有两个人? 再去黄青家调查呀! ”冰冰也迷惑了。

“是要去她家。我乘坐汽车,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赶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巫山县。又坐篷篷车来到石碑乡黄楼村。这村在山沟里,只十多户人家,穷得很。我在村头问黄青家在哪儿时,被问的那个老太太愣愣地盯了我半天,疑惑地反问我,你咋这时候还找她呢? 她早就不在了! 好多年都没她的音信了! ——这下,我也傻了。”

“怎么? ”冰冰叫起来,“黄青死了? ”

“是失踪了! ”张群肯定地说。她继续讲下去:“我还是决定去她家看看。她家里人很少,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母亲好像受过刺激,说起话来不太连贯,小女儿在旁边补充着。我终于知道,黄青在毕业后不到一个月就失踪了。那年8月,她跟人去山里画画,再也没有回来。女孩讲起姐姐不住地哭。她母亲也一个劲地唠叨,说她女娃去找她爸去了,女娃不孤单。小女孩解释说,爸爸是个老艄公,10年前翻船死在江里了。”‘

张群打住了,摘下眼镜,又擦起镜片来。看上去心情很沉重。

冰冰又催着她说:“讲呀,接下来怎么办呢? ”

“还讲什么? ”张群说,“没有了,接下来我就回来了。”

“黄青失踪了,姜兰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谁? 她为什么用黄青的名字出国呢? ”冰冰不甘心似的,一连串地追问。

“这问题我和你一样不明白。”张群说,“看来,姜兰是个神秘的人。

黄青失踪的第二个月,她竞以黄青的名义申请去澳门。她提供了有黄青身份证编号的假证件,而上面的照片竟是她自己,并且顺利过关去了澳门。至于由澳门再去葡萄牙,我猜想有人帮她,不然这中间诸多环节靠她本人很难做到。但即使有人帮助,她能把事做得滴水不漏也让人佩服。“

冰冰的头都懵了,没想调查后这个结果。姜兰到底是什么人? 真让人头痛。她问张群:“你不准备接着往下调查了? ”

张群耸了耸肩,说:“看来,想弄清楚太难了。”

“那你不准备写姜兰了? 你是不是要放弃了? ”

“放弃? 我没说要放弃。无法弄清楚,也就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碰上姜兰这么个神秘人物,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世上的一切有时很怪,不一定谁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哎呀,只顾跟你不停地讲,累得我口干舌燥,还没听你讲你的情况,还没问你找我啥事呢? “

冰冰说:“噢,也没啥大事,我也是想问,你最近去过西郊,去过姜兰的院子吗? 丢没丢什么东西? ”

“去过呀,好长时间了。”张群说,“上个月,有个星期天去的。没想那儿有一条狼狗,吓得我险些跑不出来,包被门挂住掉在地上,名片撒了一片。那狗堵在门口,我又不敢去捡,最后算了……”

冰冰说:“有人把名片捡起来了,放在了桌子上。我今天下午去时,还看到那些名片在桌子上放着。”

“那是谁呢? ”张群说:“是我第一个去的,推门时把封条给撕开了。

除了我想了解她之外,没想你也会去调查她。捡名片有什么意思吗? “

“我也说不准。”冰冰说,“反正除了你和我之外,我想不到会有第三个人去那查封的房子里。只有姜兰本人回去——她的鬼魂。”

“什么? 她的鬼魂? ”张群不以为然,“你开什么玩笑? ”

“真有她的鬼魂。”冰冰认真地说,“给你说这些也没意义。别再去那个地方了。平时最好也不要单独行事。”

“嗨! ”张群觉得可笑,“我不信这些。我奶奶有个堂兄,我叫舅爷爷的,70多岁,专门研究《易经》的,经常是阴阳五行、吉凶鬼神地挂在嘴上,还结交很多有功夫的人,有的据说会通灵,直接同死去的人对话,能把阴间的信息带到阳问来。每次见他,他总是大讲鬼魂一类的话题,我却没感觉,一点都不信……”

冰冰说:“不信也罢,你保重好自己就行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

有些事,不是我们必须经历过才有的,也不是只有我们想象到才有的。“

“没有那么神秘吧? ”张群依然不相信,歪着头怀疑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再调查,不想让我写姜兰? ”

“凭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也说不清……就是说清你也不相信。我要走了。还是那句话,你保重自己吧! 你是个好人。”

她们从咖啡屋里走出来,一前一后走到街上。

张群满头雾水,分手时仍说:“我还是想问——? ”

“算了,有些东西你知道了并不一定是好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了会好些。”说罢,冰冰转身离去。

张群一只手愣在眼镜框上,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走远……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吴冰冰又来到博物馆美术展览厅。她站在姜兰的画前,目光恳切地望着那个“练瑜珈的女人”。“我找你几天了,你到底在哪儿? 这儿没有,你房子里也没有,那你去哪儿了? 你走了? 再也不回来了? ——我真希望这样。我急着找你,除了已经跟你说的徐苗苗的事外,还有张群的事。我知道她去了你的房子。她调查你,你也知道了。你看到了她的名片,你肯定看到了。你千万不要加害她……她是个好人。她和我一样都很同情你。该报的仇你都报了,你走吧,别再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杀人了。无论徐苗苗、张群,还是我,我们都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为什么还非要逼着我去害人呢? ——”

那幅画从中间往外鼓起,并发出一阵“沙沙啦啦”的响声,画中的女人睁开了眼,那张脸化成了姜兰的面孔,她虽然在那儿坐着,但收回了练功的动作,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你找我。我就在这儿,没有走也不会消失。我的肉体被你们瓜分了,灵魂总要有个歇息的地方,只能躲在这里。这是我可怜的小巢,是我生前就留好的后路。你干吗找我的麻烦? 让我不得安宁? 你找我干什么? 是想教育我、拯救我? 还是要跟我决裂? ——别再挖空心思了。你是属于我的,你的肉体别想自主。我会经常钻进你的梦里去,折磨你,迷惑你,让你不得痛快。你现在给我离开这里,别忘了我说的话,快去做我让你做的事。不然,你会后悔的!——”

说罢,像是一片乌云霎时散去,阳光旋即倾泻下来一样,她消失了;那画即刻恢复了原状,端庄、平静地挂在那里,没有丝毫变化。

吴冰冰上前一步,叫道:“你为什么要逼我呢? ——我干吗要听你的? ——”可是,无论她怎么喊,那幅画和那画中人再没有一点反应。

“叮铃铃铃铃铃……”

头顶传来刺耳的响声,吓了她一跳,是博物院下班的电铃。

她充满怨恨地望了那幅画一眼,然后悻悻地离开。走到门口,那个女管理员怀疑地看她一下,便让她吼起来:“看什么看? 神经病! ”


第十一章

那是半截小孩的尸体,肚子已经掏空了,下肢也被狗啃食,而上半身完好无缺,甚至还着没撕烂的衣服——她认出那是隔壁市匠家的小孩,几天前她来时还见到他。

这天午夜时分,有一股凉风从窗外刮进来;如果吴冰冰还没有睡,她一定会感受到这股风的不同寻常;可她已经早早地睡了,睡得死沉。

在淡淡的月照下,那股风恣意地流淌,闪着水银似的亮光;从窗台柔软地滑下来,像条鳗鱼似的溜进屋里,在洁净的地板上悠来悠去。那股风从镜子前拂过时,镜子里现出一抹刺眼的白光。那股风吹到床前,刮得吴冰冰的头发在枕头上滚来滚去;随后,那股风便悄悄地消失了。

吴冰冰的梦境也被这股风搅扰着。这风在她的梦里变得骤烈而凶猛,将她整个人像片树叶似的裹起,高高地抛上去,且在翻转中越来越小,直至化成一个小点。随后,又从天上往下掉。赅人的坠落过程。风从耳边呼呼上蹿,擦得她鼻眼生疼;云朵像羊群惊惶失措地四下躲闪;下面是密匝匝、黑黝黝的树林,像乌云升腾着朝她扑面而来。她感到身子像根枯草融入黑暗中,轻飘飘的……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落在了树林里。远处是一座山,看上去很熟悉,山头乌云缭绕,好像是在下雨,也有闪电照过来。随后,她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有风从山那边刮来,将黑压压的云推过来。成群的野兔、山猪、黄獐从山上往这边跑。

突然,“咔嚓嚓! ”,一声惊雷当空炸响。她吓得扑倒在地上。随即下起了猛雨,她睁不开眼。她想爬起来,可成群的野兽将她一次次撞倒,从她身上踏过,踩着她的脑壳。她泪流满面地躺在泥水里。

不知为什么,天没有一丝亮光。她在树林中摸索着走,先是湿地,后来变成了水域,竟越走越深,淹到了她的腿弯。这是什么地方? 是走进了地下隧道? 还是误人阴冷的山洞? 她决定往回转,却迷失了方向,淤泥软胶似的吸住她。不知是老鼠还是水蛇,不断地爬过来咬她的脚趾。她拼命地踢开它们,使劲地往前跑;有刺拉拉像蛛网似的东西挂到她脸上;冷不丁又撞上一棵树,痛得她抱着头叫喊。

透过泪眼,她似乎看到前面有亮光,像厚重的夜幕撕开的一条缝。

她奋力地扑向前去,可那亮光竟越移越远。这时她听到了一阵低沉、凶悍的吼叫声,分明是野兽发出的威吓的嘶鸣……

她不敢再往前挪动,转身摸索着往另一边走。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猛地冲过来,像一只巨大的鸟,裹着一阵风,伸出树根般尖硬的手,捉住她的肩膀,将她狠狠地向前推,捺倒在了泥水里。她惊恐地大叫,在淤泥里挣扎半天才爬起来,全身失魂般颤抖。

这时,头顶响起一阵尖细的、如小鸡抽气般的笑声。有个苍老的声音说:“往前走! 你的死期已过了! ”

她看不到人,但听声音像个老巫婆,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叫道:“你是谁? 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 ”

话音刚落,有一只手朝她脸上抓过来,将她再一次推倒在地;她全身被泥浆包围,头发和脸粘在一起,连嘴里也尽是咸腥。

她拼命爬起来时,又听到老巫婆癫狂的笑声。

那嘶哑的声音说:“往前走,你已经是死过的人了! ”

她冷静下来,径直朝巫婆发出声音的方向走;黑暗中感觉到有东西过来,她就疯了似的挥着胳膊乱舞,使那巫婆不敢靠近。很快越走水越浅,她的脚触到了下面的台阶,沿着台阶走上来,走到了平地上。

等她站稳时,眼前的光线猛地亮了。往身后看,白茫茫一片,不见了水域和淤泥,只有银装素裹般被雪覆盖的山,她周围也变成了雪白的世界。她想自己刚才是从山中间钻过来的? 还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这时,突然响起老巫婆恶狠狠的叫声:“你给我回去! 你不该上来! 你已经是死过的人了! 你给我回去! ”

上面是光秃秃的树林,她看到了坐在树权上的巫婆。只见巫婆伸手抓一团雪吹一口气一扔,地上立刻变出一只猫来,那猫张牙舞爪,尖叫着朝她扑过来,将她一步步往后逼。她在后退中侧身折断了旁边树枝,抵抗着那只猫的进攻。猫呜呜哇哇地叫着,在向前威逼中把她的腿抓出了血。

那巫婆在树上跳着喊:“上呀,冲上去咬死她! 把她赶回去! ”

那只猫脸更加狰狞,它先是缩着脖子,两眼凶狠地盯着她,大叫一声跳起来,朝她扑过去。吴冰冰吓得往旁边一躲,那猫呼的一声打她头顶飞过去,跳到了她身后的雪坑中,抛出一声长长的哀叫。那只猫坠了下去,好半天才听到落水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像是往深井里扔了个小小的石块。

老巫婆疯狂地叫起来,她腾地从树上跳下,落地时变成了一条黄狗,龇牙咧嘴地扑过来,将吴冰冰撞倒在地,滚了十几步远。

吴冰冰爬起来时,触到了身子下的台阶。奇怪的是那台阶看不到,看到的是平坦的雪地,空荡荡的一望无际,而身子却分明感到下面延伸的台阶,台阶下则是阴冷的水。她知道,那障眼的雪地下面一定隐藏着一个黑洞,是她刚才逃出的那个黑暗世界的深渊。

她不能再回去,那样死路一条。所以,当那条狗扑过来时,跳起身迎面而上的她,顺势将狗捺倒在地上,扭住它厮打起来。那条狗朝她身上狂抓乱咬,她忍着剧痛,使出全身的力气压住它,卡紧它的头捺在雪地上,朝它身上发疯似的捶打。那条狗拼命往上蹿,有几次险些将她掀起推倒,她一条腿甚至滑下了台阶,感到了湿乎乎的雪水浸上来。

她腾出一只手抽出被狗压在身下的树枝,将那树枝的尖头猛力地扎进了狗的心脏。那狗发出一声老女人凄惨的嚎叫,肥硕的肚子忽地塌下去,庞大的狗身子转眼间变成了干瘪黑瘦的巫婆。巫婆死了!

她摇摇晃晃走上来,靠着一棵枯树喘息。她感到没了力气,两条腿灌铅似的沉重,哪儿也不想去了,索性躺在雪地上。随后,她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起来,很快飞回了家……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吴冰冰从梦中睁开眼,竞感到那么陌生。这是在哪儿?褪色的窗帘,狭窄的房间,发黄的屋顶……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再仔细看,旧木门框,简陋的床铺,上面的张贴画,还有床头的布袋熊,都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坐起来时,发现身边躺着个女人,吓得跳起来——那矮胖的身子和饱满的圆脸是那么熟悉。她面色惨白,两眼圆睁,胸口扎着一把裁纸刀,黑红的血染遍了上半身……

吴冰冰尖叫一声,跑到了墙角,她认出那是徐苗苗的妈妈!

“啊,她死了? ”吴冰冰望着自己手上的血,叫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杀了她吗? ——不! 不是我! 为什么这样? ——”

她看到通往阳台的门关着,她知道那里住着徐苗苗。她披头散发地靠墙站着,嘴唇哆嗦,看一眼床上的女人,泪流了下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家睡觉的,醒来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还有那把熟悉的、原本插在她桌上笔筒里的裁纸刀……

眼前的情景让她醒悟到,自己已成了杀人犯!

接下来,她觉得必须尽快离开这儿;慌忙整理着头发和衣服,穿上鞋子;正欲打开门跑出去时,外面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她连忙站住了。是徐苗苗的哥哥,声音憨哑而粗鲁:“妈! 开门! 怎么啦? 说话呀! ”

门“咚咚”地响着,她抱着肩膀,吓得全身颤抖。她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了两扇窗户,伸头往下看,四楼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衔接,跳下去不摔死也摔残。正在她身陷困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从窗外_ “唿”地扑进一团白光,像旋风似的裹着她飞了出去。她惊恐地闭上了眼。

等她睁开眼时,已被安稳地放在地上。这是城西郊姜兰的房子。她弄明白后就往外跑,可门关住拉不开。她使劲地拉着,“放我走! ——”

屋里光线昏暗。她看到姜兰在另问房的床前站着,背对着她;那条狗蹲在她前面,仰脸望着她。

姜兰冷冷地说:“别叫了。你杀了人,要不是我救你,你这会儿早被人抓起来了。杀人偿命,明白吗? ”

吴冰冰叫道:“我没杀人,没杀人! 不是我! ——”

“不是你? 不是你你为啥会在别人家里? 睡在别人的床上? 而别人死在你的身边? 瞧你身上有手上的血,能说不是你? ”

“我没有杀她,我干吗要杀她! ”吴冰冰双手掩面大哭,“我知道是你,是你驱使的我。是你搞的鬼! 都是你! ”

姜兰大笑起来:“可别人看到的是你,是你亲手杀死了那女人。”

吴冰冰说:“你真可恶。你要杀人,要报仇,要死,要活,随你怎么着,没人干涉你。你干吗要缠住我? 干吗变着花招陷害我呢? ”

姜兰生气了,说:“我告诉过你,你无法摆脱我,因为我的心脏在你身上,想摆脱我,除非你死的时候! ”她边说边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可恶? 可恶的应该是你! 占有了别人的心脏,却又不听那颗心脏的指挥。我让你杀那个小女孩,你却迟迟不动手。不仅不听我的指令,甚至还坏我的事! ”她猛地冲过来,吴冰冰双手抱肩,向后退缩着。“是你告诉那女孩的妈妈,说她女儿有灾有难的。昨天夜里,要不是那女孩房门上贴的避邪符,墙上挂的浸着猪血的柳条,我就会将你推进她的房门,那女孩的事早就结了,这部分计划也完成了。可是——由于你,使她们防范我、阻止我,真该死! ”她狠狠地将吴冰冰推倒在地,又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把你放在那女人的床上,钻进你的梦里变成巫婆折磨你……要是我早杀那巫婆一百次了,而你却忍呀忍呀,逃避着,哭喊着,直到天明才还手。真是个可怜虫! ”

吴冰冰说:“你刚才等于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吗? 是你操纵我干的。那你就放我走! 放我出去! ”

姜兰说:“你真幼稚。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你亲手杀人的! 你手上沾的血还没洗掉呢! ——当然,你是因为帮我才杀人,是参与我的复仇行动。——是那颗心驱使你向我一步步靠近。只要你听我的,与我步调一致,同心共力,就什么都不怕。现在,你向我承诺,从今以后,听我的指挥,再不拂逆我的意志! ”

“不,我不听。你不停地杀人,干吗把我拉进去? ”

“哼,是你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的你! 从你换上我心脏的那一天,你就不再是你了;你那个烂掉的心脏扔了,你的七魂六魄也扔掉了一半;别人的灵魂被你掳去一半,它却不愿蛰伏在你体内;这样的你,就成了矛盾体,一会儿是这个支配你,一会儿是那个支配你,一会儿是分成两瓣的人,一会儿变成没有灵魂的躯体。所以,你不能说是我把你拉进去,是我把你变成了杀人犯。因为大部分人心里,都有过杀人的欲望,基于各种各样的因素,没有实施罢了。如果说你杀人不是那么主动,那可理解为潜意识使然,是我在梦中将你那深藏的欲念激发了出来。但毕竟是你杀的人——就像你去那老太太家——叫什么? 对,你口口声声的魏盼大妈。是你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是你在她睡梦中掐死了她。我只是偷偷地跟进去,欣赏着你的表演罢了……”

吴冰冰的嘴越张越大:“不! 不会……是我杀了魏盼大妈? ”

姜兰大声说:“是。你还不只杀了她,你还杀了其他人。只不过你不记得罢了。你虽然没我杀的人多,但和我一样杀了人;你是我的搭档、同党;我们是一体的,别想把我们分开。”

“不! ——”吴冰冰哭着,“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 ”

“肉体离不开灵魂,”姜兰说,“你不能离开我。你应该和我形成联盟……我会给你自由,给你神奇,给你魔力。到那时,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对那些残害过你的人,杀! 那些欺压过你的人,杀! 那些侮辱过你、愚弄过你的人,杀! 甚至对那些帮凶,那些看着不顺眼的人,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你恨的时候可以杀,你高兴的时候也可以杀;你厌恶的可以杀,你喜欢的也可以杀;谁也发现不了你,谁也管不住你……”

姜兰手舞足蹈地说着,兴奋得发狂。吴冰冰越听越感到害怕。

她怯怯地问:“你报复,杀仇人。你干吗杀那么多病人? 只是为了毁坏孟博士的名誉? 可那些做手术的病人,跟你毫不相干呀? 他们是无辜的呀! ”

“因为他们是掠夺者,别人死了,我也不让他们活! ”

“还有,李芹老师呢? 也是你杀的吧? 她和所有的事件、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杀李芹老师呢? ”

“哪个李芹? ……噢,是那个美术老师呀,她带着学生看我的画,评头论足的,说话的口音使我想起小时候那个村长的闺女,她心高气傲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就恶心。所以,我说过,我不高兴时会杀人,只要得罪我——”

这时,房里的光线越来越亮了。姜兰突然停止了说话,走到窗前看一眼说:“天明了,人们都起来了,我不能带你回去。你慢慢走吧。我要在博物馆开门前赶回去。记住我的忠告,别再给我找麻烦。”

说罢,门开了。吴冰冰很快跑出去,姜兰也跟着走出屋。那条狗却从后面窜过来,在门口堵住了吴冰冰。姜兰说,我走前要喂狗,也让你看样东西。说着她从旁边那堆画框下拉出一块肉来,扔到了狗的面前。

吴冰冰仔细看去,顿时毛骨悚然,那是半具小孩的尸体,肚子掏空了,下肢已被狗吃完,上半身完好无缺,甚至还有没撕烂的衣服——她认出来了,几天前她来的时候还见他,隔壁木匠家那个爬树的傻小孩。

那条狗扑上去啃食时,吴冰冰叫起来:“为什么? ——”

姜兰阴沉沉地说:“那个女同事的背叛告诉我,不能让人看到太多的东西!——”


第十二章

他一步步陷入了姜兰设计的迷局中,不能自拔,也无力自拔,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地投入了她的怀抱,成为她嗜血杀人的工具。姜兰要她记住:“你的肉体要永远服从我的心脏指挥。”

当天的晚报就登出了夜里发生的事件。大致内容是:昨天夜里在某居民区,有一中年妇女自杀身亡。消息还加了一些背景资料,说该妇女10年前丈夫去世,独自养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本来经济拮据,生活困难,可两天前她又被通知下岗,失去了工作,估计是她自杀的原因。

是爸爸拿回来的报纸。吴冰冰看后竟把报纸塞到了沙发底下——虽说只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但字字句句都刻在了脑海里,她不愿再一次去读,也怕别人看到似的。连续三天,她没有出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责和悔恨揪着她的心。她无法将这前因后果告诉任何人。

那天上午,吴冰冰的手机响了——好久没人跟她打电话了,响声让她吓了一跳。一个沙哑的声音,好像压着嗓子,说要见她。

吴冰冰问:“你是谁? 为什么? ”

那人不回答,在电话里咳了两声。

“说话呀? ”吴冰冰急着问。

“见面你就知道了。”那人说,“东风桥头。”

随后是手机挂断嘟嘟的忙音。吴冰冰有些心慌,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镇定住自己,鼓足勇气去了。

来到东风桥头,她站在那里环顾,面前都是过往路人,没有谁主动走上来。她没想到,此时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蹲着一个瘦小的黑衣人,像鹰似的正盯着她。等她终于看到他时,不由得愣住了:那是徐苗苗的哥哥。

他站起来,一摇一摆地走向这边。随着他的头左右晃动,他的屁股也像鱼尾巴似的乱摆,完全是一副小流氓的做派。

当吴冰冰与他对视时,开始他有点怯,但马上咬了咬腮帮子,来了横劲儿:“我叫徐小权,我来告诉你,老太太已经化了。”

吴冰冰想,他是来找麻烦的。“什么? 什么化了? ”

“化了你还不明白,就是火化了,埋葬了。”

“噢,真不幸——”

“你好像知道我妈死了? ”

“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感到惊讶? ”

“噢,知道,是看报纸上登的……”

“报纸也没登名字呀? 你怎么知道是谁呢? ”

“是——我想,你一说,我猜想是她……”

“别装腔作势了! 你该知道是谁杀了我妈。什么,我乱说? 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你去了我家。已经很晚了,我妹妹早睡了,可能是我妈给你开的门,你没说话就进屋了。我不知道你那么晚来我家干啥,就想又是让妹妹学舞蹈什么的……反正我很晚才睡,半夜时你还没有走。”

“你看错人了,去你家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没有看错,你进我妈房时,我从窗户盯着你。”

“就是我去过你家,是有事才去的,能证明我杀人吗? ”

“但我妈是夜里死的,只有你一个人夜里去过我家。”

“你妈是自杀的,你干吗要怀疑一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杀她? ”

“我也想,你没有原因去杀她。但要是自杀,也肯定是你跟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她伤心、绝望,才这样的。”

“为什么是我? 我没有说过什么! ”

“你没说什么,那你为什么来我家? 你说你是舞蹈老师——其实吧,你第一次去我家后,好长时间没来,……不知为什么,我就去找过你,没有找到。这两天我又找你,才弄明白,你根本不是老师,少年官也没有你这个人……”

“噢,天哪! 你想干什么? 你说吧? ”

“我想……反正老太太都死了,也许以后我更自由了。要知道她没有死的时候经常骂我无能、不走正路,骂我跟社会上的小流氓鬼混……

现在她死了,我也不想追究那么多,我以后能生活好就行了。再说,我也要养我妹妹,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你给我一点钱,什么事我就不讲了。“

他这是在敲诈,吴冰冰恨恨地想。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对了,我写给了他的妹妹。想着面临的处境,她既紧张又害怕,头顿时懵了,想不出一点办法对付这个泼痞的徐小权。最直接的担忧是可能面临的危险,怕因为自己给全家带来麻烦。再说,杀人可是死罪,她说不清白己,到时候就得坐牢,就得抵命。想来想去,她最后决定妥协,不把事情闹大。她直截了当地问对方,要多少? 徐小权说5 万。吴冰冰大声问,这叫一点钱? 徐小权说对你来说就是一点。吴冰冰问什么时候要? 徐小权说明天就要。吴冰冰说好吧,我给你。你家里死了人,就权当慰问了。

就这样,第二天吴冰冰就将5 万元钱给了徐小权。

没想麻烦接着来了。徐小权收到钱后就给吴冰冰打来电话,说他现在彻底明白了,她真的杀了人,这点钱太少了,必须再拿10万元。

吴冰冰也明白了,他只是看到她那晚去他家,只是对她怀疑,只是试探她、吓唬她,没想到她真的心虚,真的拿钱去堵他的口,才使他确信她真的杀了人。想到这儿,她大骂自己是笨蛋,是蠢猪。

她将爸爸为她存的学费分四次取出35万元,先后都给了徐小权后,对方又提出要第五笔钱,而且一张嘴就是30万,说这是最后一次。

吴冰冰简直要崩溃了。她真想就此打住,任徐小权随便去什么公安局报案,那就让他去吧! 大不了一死! 可仔细想来,这事捅大了,不是她一个人的事,牵涉到父母和整个家庭。还是忍吧,好在这是最后一次。

自己账户上还有5 万元钱,她全部取了出来——这些钱原打算出国留学时才用的,现在自己的事乱麻一团,想来也不会再出国了。找不够钱,那边徐小权不愿意,她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妈妈私藏的一笔钱,15万元。但也差得远。她不敢向爸妈要,苦恼地想不出办法。

这前后的事,让她越想越生气。她觉得都怨姜兰,害得她这样。满腹怨气,那天下午她跑到了博物馆,站在那幅画前,咬牙切齿地发泄着愤怒。

“都是你,都是你搞的……我被人勒索,被人三番五次敲诈,说我是杀人犯。可这一切都是你搞的! 你不是让我听你的吗? 听你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现在,只有你才能说清楚,我不是杀人犯;只有你才能证明我的清白,知道那不是我干的。我求你出来吧! 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说清事实真相就行,不然我会没日没夜地受折磨。”

她抬起头,望着那幅画。那个女人很漠然的,没有动静。

“你快点出来呀! ——我需要和你说话时为啥不出现? 不想见你的时候又为啥老跟着我? 你难道也怕吗? 要不然你为啥不出来? 我说,要出来你就立刻出来,我没有耐心等你。现在是十万火急,别人的刀子快架到我脖子上了。你知道吗?要是不出来,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出来了。

你就死在里面、烂在里面吧! ——你这个死三八,敢作不敢当,自己的事栽到别人头上,做鬼你也是个胆小鬼! 臭婆娘! 死吧! ——“

她唇枪舌剑地大骂后,见没有任何回应,只得气馁地离开了。

回到家,正好又接到徐小权打来的电话,她就将仅能找到的钱塞进了箱子,义无反顾地再次赴会。这次徐小权没在外面见面,他在北郊加油站旁边的一个私营旅馆开了间房。虽然她有些疑心,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楼进了房间,把钱朝他身上一扔,说:“就这么多,到此为止! ”

徐小权捏一捆钱在手里晃着:“就这么多,也行,没有钱……钱不够吗……直说吧,你得牺牲自己,陪哥儿们玩一次。”

吴冰冰要走时,徐小权冲过去堵住了门。他将她推到了墙角,用身子挤着她。他两手抓住她的肩膀,满脸下流地逼视着她。欲望使他的脸涨得通红,脸上的粉刺仿佛要爆裂似的,让吴冰冰看着恶心。

当吴冰冰被压倒在床上,那张脸在她上面晃动时,便感到从没有过的屈辱和愤怒。她两眼喷火,抬起头朝他肩膀上狠狠咬去。徐小权大叫,她却不松口。当他终于推开她站起来时,肩上连衣服带肉露出一个洞来,血像喷泉似的往外流。这下可激怒了徐小权。他的脸扭曲得变形,左右开攻,手脚并用,朝吴冰冰身上乱踢乱打,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脏话。

吴冰冰的头连续在地上撞着,脸上很快伤痕累累,嘴里往外冒血;她还没爬起来,又被踢翻在地,在地上滚几个来回后,身子又飞起来,砸到椅子上,肋骨发出断裂的响声。随后她的嘴也被塞住,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扒光,全身疼痛难忍,胸脯闷得快要窒息。她已不再动弹,却又被拉进卫生间。徐小权扯下防水布铺在地上,拖着脚将她扔到了布上,喘着粗气恶毒地说:“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

“叮咚! 叮咚! ——”

突然,房间的门铃响了。徐小权一愣,停住了。

“叮咚! 叮咚! 叮咚! ——”

门铃不停地响着,徐小权有些紧张,蹲在那里。可门铃响个没完,好像不开门会一直响下去。他连忙整理一下,关上卫生间的门,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在连绵的响声中打开了门——只想着不管是谁,只要不是警察,都会骂他一通——可门开了,铃响停止,除了迎面刮进的一股风外,不见任何人。他骂了一句,狠狠地踹上了门。

徐小权还去卫生间时,手拧着锁头却打不开门;一转身,竟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以为吴冰冰跑出来了,扑过去抓她。那女人扭过脸来,竟然两眼发黄,面色青紫,血盆大口,森森獠牙……

徐小权当即就吓昏了,像只米袋似的软在地上。那女鬼骑在他身上,弯曲着腰埋下头,只一口就咬断了他的脖颈,伸出尖利的手指扒开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扯了出来,撩开裙子下摆,装进了里面的布袋里。

吴冰冰醒来的那一刻,便是一阵大喊大叫。有人从后面扶起她,还给她喂了几口水,让她缓过气来。起初,她还以为是旅馆的服务员,等仔细看时,才发现是姜兰。不知为什么,吴冰冰哭了。

姜兰已不是女鬼的模样,完全变成那幅画中的那个高雅、娴静的妇人。她放下吴冰冰,表情冷漠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似乎等着别人说话。当吴冰冰看到地上血淋淋的徐小权时,又一次叫起来。

“你想把人喊来吗? ”姜兰说,“那我不怕,抓的是你。”

吴冰冰连忙噤声,低声问:“他——死了? ”

“是死了。怎么? 你不愿让他死,是吗? ”

“没有。他该死,该死。他刚才想杀我——”

“哼,不是我来,你已经没命了。可是,你还护着他的家人,我让你杀了那女孩,你不听我的。你不杀别人,可别人要杀你! ”

这时,她听到由远而近传来一阵警笛声。站在窗前的姜兰停住了说话,从窗帘后面往外看,见一辆警车来到了旅馆楼下。姜兰说:“坏了,旅馆的人报警了,你必须赶快走。”

吴冰冰慌了,连忙擦一把脸上的血,掂起箱子拉开了门。可是已经晚了,她听到走廊对面过来了人,又连忙退回来。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有人边走边说:“有个女的叫声大,半小时前,现在没声音了……”

吴冰冰受伤似的低吟:“完了,完了! 我会被抓起来的——”

顿时,响起了紧凑的敲门声,很重。

有人喊:“开门! 开门! 警察! ”

吴冰冰紧张地望着姜兰:“怎么办? ”

姜兰说:“答应我,从今以后听我的? ”

“只要你不让我杀人。”

“哼,去给警察讲条件吧! ”

说着,姜兰已跳到了窗外,消失了。

吴冰冰叫起来:“别走呀! 救救我! 我听你的! ”

姜兰又出现了,悬空站在窗外:“从今以后听从我的? 再不跟我讲条件? 再不违背我的意志? ”

“行,怎么都行! ”吴冰冰抱着头叫,“快想办法呀! ”

话音刚落,姜兰已跳进房里,一抖裙子携着她飞出窗外,把门被踹开的巨大响声抛在了身后。

吴冰冰感到一头扎进了风的肚里,全身的衣服被风鼓胀起来,并发出“哔哔嗖嗖”的响声。等她睁开眼时,还是吓了一跳。她们正从一片楼顶上空飞过,斜着越过一条街道,又朝另一片楼房飞过去。她看到姜兰伸开双臂,像一只大鸟似的在飞翔,而自己的身子被姜兰用一条带子揽着,双手抱在胸前,吓得牙齿打颤。姜兰要她松开胳膊,她试着小心翼翼伸开来,竟像张开了翅膀似的,身子轻松多了,接下来也不再紧张。

此时天黑下来,街道上路灯已亮,各种汽车和行人很多,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在往家赶。姜兰可不看这些,大叫着,大笑着,自由地飞,偶尔还翻腾着身子。吴冰冰看着她,一时很羡慕的。她学着姜兰的样子举起头,身子竞向高处升去,过一会儿,又说了一句下,便顷刻间向下俯冲。此时的她,兴奋得呀呀叫起来,充满钦佩和感激地望了姜兰一眼。

她们飞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飞越一片又一片的住宅,飞到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时,还故意绕着中间的巨型灯架转了两圈,接下来追着从另一方向来的电车飞了一阵。随后飞到一片新城区,看到了下面灯火辉煌的商店和餐厅,成群结队的人往里面钻,又有成群结队的人鼓鼓胀胀地走出来。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忙着走路,好像没有人发现她们,除了一两个儿童外,没有人抬头看天空似的。她们正飞着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团黑雾,那是化工厂排出的臭气,于是她们大骂着,抬举头箭似的向高处飞去。

再从高处往下看,拥挤的城市使吴冰冰有一种陌生感。那些街道就像细小的水沟似的,所有的车辆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甲壳虫,而行人则像蜜蜂和蚂蚁似的蠕动着,纷纷钻到像蜂巢似的楼房和蚁穴似的平房里。

人要是都会飞该有多好! 真想这样飞着,永远不下去。

“只有天使和魔鬼才会飞,你做不了天使,就做魔鬼吧! ”

吴冰冰一愣。姜兰说别怕,我当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姜兰大声说:“我带你做一次远程旅行吧! ”

随后,她们飞出了城市,飞过一面面水塘,飞越一片又一片的森林,从大大小小的山头上飞过,在朵朵块块的白云间穿梭着。她们仰脸望着上空的月亮,是那么大,橘黄透明,真想一口气飞上去。四周是数不尽的星星,晶亮洁净,真想伸手摘一颗。她们往下看时,地面上却笼罩着黑暗,城市和村庄缩成可怜的一团,像滋生萤火虫的草丛一般。正漫无边际地飞着,冷不丁迎面过来一群大雁,她们恶作剧地拦截着,冲散了它们的队形,姜兰甚至还揪下了一根雁翎,吓得那只落队的大雁凄厉地尖叫。

冰冰知道,她们这是在向北飞。早已飞过南方绿色的田野,往前飞看到的都是秋后光秃秃的田地。她感到天空中风越来越大,空气变得越来越冷,脸上结了一层冰似的东西。她们飞过广袤的平原,飞到连绵起伏的大山。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姜兰带着她下降了。她看到了一条大河,再往前飞,是云雾弥漫的山峰。她们在最外边的一座山前停住了,然后绕着山头盘旋一圈儿,看到了山下的村庄和房子。冰冰感到特别熟悉,像是梦里曾经出现过的。冰冰问这是在哪儿? 我来过这儿。姜兰没回答,说你不可能来过,这儿离你家3000公里呢! 冰冰惊得张大嘴巴。

她们要返回时,经过一个不大的城市,突然听到一阵叫喊。仔细看在一条街角有三个流氓正追一个女孩。他们抓住了那个女孩,不停地扒着她的衣服。两个人飞了下去。姜兰上前掐着一个男人的脖子腾空而起,将他倒挂在五层楼顶的广告牌上。在他哭天喊地叫声中,另两个男人屁股尿流地逃跑了。吴冰冰走过去扶那女孩时,那女孩却吓得往外推她,连地上的鞋都没捡,转身朝另一方向逃跑了,边跑边恐惧地回头。

当她们重又飞起来时,吴冰冰想起刚才的一幕,不禁笑起来。姜兰的笑声更大,她们在笑声中直冲云天。

回到她们出发的城市,天已经亮了,等于她们飞了一夜,而吴冰冰一点也不感到因倦和劳累,她从没有过这般兴奋。她们在姜兰西郊的房子里停了一会儿。姜兰想起了什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龠,然后两人又飞走了。当飞到一幢崭新的公寓楼前,姜兰将东西递给了她,说楼上601 房住着一个朋友,今天是她的生日,而自己已是死过的人,给她送礼物会让她害怕;要冰冰把这个礼品盒拿过去给她,不说是她姜兰送的,就说是她们另外一个女同学送的。

姜兰站在那里等着,吴冰冰很快就跑向了那幢楼,上楼敲响了601 房的门,半天才有个漂亮女人穿着睡衣为她开门,看到她的一瞬间很吃惊,听她说明原因后收下了礼品盒,连谢谢都没说就关上了门。

见到姜兰时,吴冰冰还在纳闷。然而没等她问,姜兰就说,她看到你很吃惊,是因为她认识你。吴冰冰糊涂了,说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姜兰说,你没见过她,不等于她没见过你。说着她将吴冰冰拉起飞了起来,她们绕着那幢楼飞了一圈,最后停在6 楼的窗户外,因为拉着窗帘,看不到里面什么东西,姜兰告诉她,是刚才那女人,咱们欣赏她看礼品吧。

姜兰轻轻吹了口气,那窗帘就从里面裂一条缝,她推一把吴冰冰的头让她往里看。吴冰冰看到那女人坐在沙发上,边拆礼品盒边和里屋什么人说着话,礼品盒打开时,那女人往外倒,竟是一副血淋淋的内脏,吓得她大声尖叫起来;而里屋的人连忙跑出来。吴冰冰惊呆了,竟然是爸爸。她看到爸爸也穿着睡衣,被吓掉魂的女人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

姜兰附在她耳边说:“你爸的同事,哪天你动手杀了她! ”

随后,姜兰携着她又飞走了。等她被放在她们家住的楼下,她还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走进家,打开门,才算喘了口气。

门一响,妈妈就冲过来,焦急地说:“你去哪儿了,我一夜没睡,把你们同学家电话打了一遍,都没见到你。我就想你是不是去郭凯家住了,可他家的电话坏了,一直打不通。你爸爸昨天出差了,打他的电话也关机,把我急死了。我记得郭凯实习去了,他回来了吗? ”

冰冰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道。我在一个女朋友家住。没事,妈妈,我没事。你睡一会儿吧! ”说着就进屋去了。

她关上房门,站在窗前,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

说罢,她双手捂着脸,哭了。


第十三章

雾夜里的血灾,令吴冰冰震惊和愤怒。她从尘封的储藏室角落里找出了爸爸的猎枪,还有两盒散装子弹。当黑夜降临时,她将枪架在床头,盯着窗外,只等对方到来……

这天夜晚,吴冰冰独自徘徊在街头公园。限她三天办的事到了最后期限,在午夜之前她要不杀徐苗苗,姜兰就会找她的麻烦,还威胁要挖去她的心脏。怎么办? 她思来想去没有主意。这时,身后突然闪出一个白色身影。姜兰站在不远处的树丛后正盯着她。只听姜兰对她说,耿青山已经关起来了,他往外写的串供信也被办案的截获了,真是铁证如山,他老命难保。剩下来,我有的是时间折磨他。眼下还有一件事没做,就是我让你杀的那个女孩。要是把她解决了,孟博士作的心脏移植的病人也就全死光了——当然不包括你。你暂时还不能死,我离不了你!

吴冰冰低着头没回答。姜兰用命令的口吻说:“今晚上你就去她家,我跟着你。你必须动手! 我让你主动地去,而不是我附你的身,是让你履行对我的承诺,证明你对我的忠诚! 不要优柔寡断了,也不要试图反悔,更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背叛我,坏我的事。再那样,我就挖去你的心脏! ”

吴冰冰抬起头,已是满脸的泪水。“我不想坏你的事,也不想背叛你,可你干吗逼我呢? 她们家已经死了两个大人了,那小女孩没爹没娘够可怜了,她才12岁,就要一个人生活,干吗还非要害她不行呢? ”

“那只是一条小命,必须杀她,必须完成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 你杀的人还不够吗? 还要杀多少呢? ”

“我要杀下去! 那些人——那些害过我的所有医生、护士;那些和耿院长、孟博士勾结在一起的所有人,还有从小到大,欺压过我、侮辱过我的所有人,还有那些让我看着不顺眼,让我不痛快的所有人! ”

“天哪! ”吴冰冰叫起来,“你还有个完没完? ”

“杀了这些仇人,将他们的灵魂全都收到一起,这样才能换回我失散的魂魄,使我从此不在人间飘荡。”

吴冰冰有个预感,按她刚才说的意思,姜兰也会杀她的爸爸。

果然,姜兰说:“你爸爸也是害我的人,对他——我可不会宽宏大量;对耿院长、孟博士,我让他们慢慢地死;至于你爸爸,我可以不让他受折磨;什么时候让他死,怎么死,自然看你的态度。要是今天你不杀那女孩,过了明天我就杀了你爸爸。你好好想想吧,在今晚做出选择! ——”

说完,姜兰纵身飞去,很快在夜雾中消失了。

吴冰冰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哭着,想着,怎么办?

——我已经害了徐苗苗的亲人,她娘的死、她哥的死,都是我害的,我是个罪人! 我不能再害这个孩子了。

——如果我不听,过了明天她会杀我爸爸,她会的,怎么办?

接近午夜的时候,她擦一把被干泪罩得难受的脸,悄悄地出了门,走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徐苗苗家。

下车时,她东张西望了好一阵,看前后左右是不是有人。传达室的老头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她蹑着手脚走进院内。因为很晚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整个院子都在沉睡,除了她的脚步声外,没有一丝动静。

她轻轻地走上楼,站到徐苗苗家门口,推了两下门,门从里面锁死了。她又回头警觉地看了一会儿,才放心地敲门。她边敲边小声喊,徐苗苗,开门。徐苗苗,开门。可半天没人应。她有些急,越敲响声越大,叫声也越大,徐苗苗,开门哪! 醒一醒,快开门!

门被叫开了。徐苗苗睡眼惺忪地站着,头发乱成一团。

她不由分说地闯进去,关上门,拉亮了灯。

“干吗呀? ”徐苗苗嘟哝道,睁开眼,“哎,你是舞蹈老师? ”

“徐苗苗,你听我说,现在收拾你的衣服,拿着你的书包,把所有的课本和作业都带着,跟我走! 别问为什么? 反正你有危险。我带你躲到一个地方,过上一段时间再回来,快,快收拾。”

徐苗苗一边收拾一边问:“谁要杀我吗? 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总是我们家,是杀妈妈、哥哥的人要杀我吧? ”

“别问了,我也说不清。快点,衣服塞在包里。这别拿了。”

“我的头发乱的,让我把头扎起来。”徐苗苗说着,用手指上下抓着头发弄顺,拿一个黄色绢纱蝴蝶结扎在脑后。

“你还找什么? 其他东西都别带了。”

“布袋熊。还有……得把床垫掀开。”

“别翻了,拿什么? ”

“我妈留下的钱……”

她将床垫下的零钱拿出来,把一个小手帕摊开,将钱放在里面,然后小心地包着。吴冰冰看着,顿时有些心酸。

她们两个很快下楼,同样悄悄地走出院子,钻进弥漫的夜雾里。

走过了两个路口,才拦住一辆出租车。吴冰冰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住在200公里外小镇上的外婆家。司机一听犹豫起来,说后半夜跑长途,那条路上不安全。冰冰说我给双倍的钱,说着将几张百元钞票塞给了司机,并催着他快开车,开得越快越好,还要坐你的车回来。

当天夜里,吴冰冰将徐苗苗送到了外婆家。等她返回到城里时,天还未亮,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加上夜里有雾,她悄悄地回到家,感到神不知鬼不觉。洗了洗脸,她既不感到累,也没有丝毫困意。

这时,一阵风刮过来,姜兰出现在了她的卧室。

“你好像一夜没睡? 我安排的事做好了吗? ”

“做好了,我已经做好了。”

“怎么做的? ”

“按你说的做的。”

“杀了她吗? ”

“是。杀了她。”

“那尸体呢? 在她家? ”

“我把她埋了,在郊外挖了个坑。”

“你不要骗我呀? 那样我会生气的。”

“我不骗你,不信你去她家看看,她再也回不来了。”

“尸体埋在郊外的什么地方? ”

“很远的。我用塑料袋子装着她,坐出租车一直往郊外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就随便停车找了个地方,挖呀挖呀……怎么? ”

“讲下去呀——”

“我挖好坑后就埋了。”

“是呀,我也见埋了,还挖了那么大的坑,够埋几个人的。真够远的,你把尸体埋那么远,埋到200 公里外一个小土沟里……”

吴冰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你跟踪了我? ”

“别惊讶。我看到了你埋尸的地方,还看到了死去的人。唔,那小女孩嘴里还流着血,可她紧紧地抱着布袋熊。还有头上的蝴蝶结,多漂亮,埋在土里太可惜了,我就将它们全拿了回来。”

说着,她从裙子里掏出一个布袋熊,脖子上还扎着个黄色蝴蝶结。

吴冰冰惊愕地张大了嘴,痛苦地咬着手指,哭了起来。

“我还没说完呢! ”姜兰逼视着她说,“那个坑那么大,除了那个女孩外,还埋一个人,是个老太太,头上的血染红了白发。”

接着,她又掏出一黑一白两缕头发,在吴冰冰面前晃着。

吴冰冰撕心裂肺地嚎叫一声,拼命似的朝姜兰一头冲过去。姜兰跳起来躲开,对气疯了似的吴冰冰说:“那个人就是你外婆! ”

吴冰冰操起身边的东西砸过去,姜兰来回跳着躲开了。但随后,她们两个在屋里打成一团。因为没开灯,只听到劈里啪啦的响声。屋里的梳妆台、衣架,墙上的画,茶几上的花,都搞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吴冰冰哭骂着、叫喊着,朝姜兰胡乱地砸着,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

姜兰临走时冷冷地说:“我警告过你,别跟我玩花招。你不听,等于害自己。因为你的愚蠢,害了你外婆,还会害你们全家! ——”

第二天下午,吴冰冰从尘封的储藏室角落里找出了爸爸的猎枪,还有两盒散装子弹。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她将长枪架在床头,盯着窗外,只等姜兰的到来。她知道姜兰怕枪,今晚她要报仇,要把这女鬼消灭掉。

妈妈隔壁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但她显然还没有睡,不时听到她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从昨天中午听到外婆的消息,她就哭,哭着奔到了乡下,哭着埋葬了外婆,然后哭着回到家来,这两天几乎哭干了泪。这哭声像刀似的割着冰冰的心,使她万分内疚和痛苦,可她又不敢将一切告诉妈妈。她怕妈妈责怪她,因为她的疏忽和无能,不仅害了一个12岁的女孩,连自己的亲人也惨遭横祸。

她将猎枪装上了子弹,蹲伏在床头,双手托着顶在肩上,手指紧扣扳机,两眼仇视地盯着窗户;窗帘的轻微颤动都让她高度紧张。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姜兰终于出现了。当她携一股风从窗户潜入冰冰的卧室时,正好落在床头正面;往前走过来时,冰冰扣下了搬机,只听“嗵! ——”一声巨响,枪管喷出的火焰直冲姜兰,洞穿她的身体后打在窗上,将整扇玻璃打飞击碎。姜兰惨叫一声,夺窗而逃,地下散落一块块打烂的衣服碎片,还有一片发黑的血迹……

吴冰冰走到窗口看,没有发现姜兰,却看到楼下有几个人正抬头向上望着——是这深夜的响声惊动了下面的居民。

妈妈跑过来,看到这房间里的情景,惊呆了。

警察也来了。讨厌! 是楼下的人报了案。

他们进来时,吴冰冰已把枪藏好。警察问出了什么事? 小区里有十几个人报警,说你们家有枪响声? 为什么打枪?

冰冰说:“有鬼,我在打一个女鬼。”

警察说:“打鬼? 第一次听说。那枪呢? ”

他们很快从床下把枪给找出来。冰冰冲过去:“别拿我的枪,那是我的——”两个警察上前将她拦住了。

警察说:“政府早有规定,公民不得持有枪支,包括猎枪、气枪,你们这支枪不上缴,属于私藏,现在没收……接着再说为什么打枪? ”

“干吗没收我的枪? 我要用它打鬼! 我们全家会被鬼杀光的! ”

“笑话! 鬼呢? 鬼呢? 在哪儿? ——”

“她中枪了,跑了。你们看地上——”

所有的人往地上看,刚才还脏乱不堪的地面上,此时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连冰冰自己也傻眼了。

妈妈连忙上前说:“警察同志,你们走吧……”

“什么鬼呀神的,大概是做噩梦吧? 也不该乱打枪呀? 这是小区,不是野外! 枪我们带走,这事等吴行长回来再说。”

警察走后,吴冰冰抱着妈妈的肩膀哭了起来……

次日上午,吴冰冰去了医院。出来的时候,她的挎包里多了一把手术刀。然后她揣着手术刀朝博物馆走去,边走边想,姜兰说不定现在死了,就是不死也受了重伤。她肯定害怕手术刀。孟博士就是用手术刀保护自己的。

她走进博物馆后,先进了一侧的卫生问。她需要镇定自己。便将手术刀拿出来,在里面比划着,把握怎样出刀才有力。这样准备一番后,她将刀又斜插在挎包里,将挎包的拉链敞开着,然后走进美术展厅。

她站在那幅《练瑜珈的女人》的油画前,心里想着外婆的死,想着她被操纵和受过的委屈,想着家人还可能面临的危险,就增加了勇气和力量,她要毁了这幅隐藏着魔鬼的油画,便猛地操刀跳起朝画中间刺过去——她感到离画很近,完全应该刺到,可不知为什么,手里的刀像是刺在了虚空中,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再看那幅油画,简直像石破天惊的潭水,扭曲得什么都看不清,手和刀像是挂在一堆搅拌的颜料中。

她困惑不安地拔出刀来,大叫着姜兰的名字,再一次刺过去。

画面在颤动中形成了旋窝,手术刀就刺进了旋窝中心的黑洞里。那条藏在背景中的狼猛地窜出来,张着大嘴,瞪着两眼,亮着冰冷的牙齿,从牙缝中间威胁地嘶鸣。她顿时有些胆怯,手脖瑟瑟颤抖,每一次要伸刀上去,那狼就向前跃起一下,对她嘶鸣着警告一声。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画面里响起一阵女人的叫骂声。那狼像是受到驱赶似的,昂头狂吼一声,从里向外猛扑过来,伸出前爪朝她脸上砸下去。她感到当头挨了一棒似的,一下子昏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是被博物馆的管理人员送到家的。妈妈将她平身放到床上时,她已经醒了过来,可手里扔攥着那把手术刀,还将它紧紧地护在胸前。

爸爸被通知去开会,走时说两天时间,可到了第三天还没回来,冰冰急了,打他的手机,却关机,就想,要么会议延长了,要么他已经回来,去了那个女同事家。她冲动地要过去找他,但想来想去,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她急着找爸爸,是要让他到派出所要回那条枪。

两天来所有的时间,吴冰冰都在想,今后该怎么办,怎样对付姜兰这个嗜血成性的女鬼。预感到对方会向她的家人下毒手,会杀她的爸爸、妈妈,然后再杀了她。她必须有所行动,为了全家,不能坐以待毙。

到了晚上的时候,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背了两个大包,脚步匆忙,神情疲惫,一到家就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没有动静。她过去敲半天,门才打开,但见爸爸两眼通红,满脸忧伤,烦躁地抓着门锁,不让她进似的。她问怎么了? 爸爸说没事。她挤进屋里。爸爸走来走去,坐下又站起来,始终没有看她。冰冰看得出,爸爸有烦心事,他眼里分明有一种恐惧,刚才还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冰冰说:“派出所把我们家那条枪收走了。”

“派出所? 什么枪? ”爸爸很吃惊。

“那条猎枪,昨天我打了一下。”

“派出所来人了? ”

“来了,把枪收走了。”

“你干吗动那枪呢? 这个时候——”

“您能去把枪要回来吗? ”

“不能! 不要了! ”

“爸爸,出什么事了吗? ”

“为什么这么问? ”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

“没有!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跟那女的生气了吗? ”

“什么? ……”

“我知道那女的——”

“你还知道什么? ”

“她是您银行的同事吧? ”

“别说了! ”爸爸暴躁地叫起来,“我不认识什么女的,我压根都不认识什么同事! 你别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

“您怎么了? 我没有跟妈妈说。不过……”

“出去! 让我清静点好不好! ”爸爸将她推出来,关上了门。

冰冰坐在外面,感到爸爸的情绪反常,她也苦恼地抱着头。

那天夜晚,爸爸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偶尔还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搞得响声很大,显然整夜都没有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走了。中午没有回来,手机仍关着。冰冰不放心,打电话到银行,值班的说没有见到他。到下午,银行也在找他,把电话打到家里,嗓门很大、很急的样子。冰冰问有什么急事吗? 对方说有大事向行长汇报,银行里有个女职员死了。又说,她可能是昨天死的,今天上午没上班,同事发现她被人杀死在宿舍里。

冰冰的心像被重物撞击了一下,顿时疼痛得抽搐起来。她猜想可能是那个漂亮女人,也怀疑起爸爸昨天晚上的反常和彻夜的不眠。难道那个女人死了? 是谁杀了她呢? 是爸爸吗? 不可能! 不可能!

接着冰冰开始寻找爸爸,她怕爸爸出什么意外。

她没有找到爸爸,最后去了银行时,却在银行见到了他。他显然已经调整过来情绪,表面看来出奇地平静,坦然地坐在办公室里。他已派人处理那女职员的善后事宜,并且按程序报了警。见女儿过来,他有些吃惊,将她迎进办公室后,就关上了门,给她拿一灌饮料,自己抽出烟点燃。

“爸爸,你去哪儿了? 妈和我都很担心。”

“开车去郊外换换空气,没事的。”

“那女人被人杀了吗? ”冰冰小心地问。

爸爸看了门一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浓烟。

“相信我,不是我杀的她。那天下午我开会结束,去她家,打开门,发现屋里很静,就走进去,见她在外面沙发上躺着,脸色青紫,瞪着眼,张着嘴,已经死了。她好像刚死,脖子上有掐痕,身上还温温的。

我将屋里屋外看一遍,才明白凶手逃跑了。我害怕起来,没想到这事——“

这时有人敲门,吴行长连忙催女儿走,说:“明白吗? 不是我! 你回去吧!什么也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定记住! ”

吴冰冰回去了。而那天下午,爸爸却没有回家。

他被警察喊过去问情况,就再也没有回来。公安局正式通知家属,说吴行长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拘留了。

情况很简单,公安人员在勘查现场时,发现一本书里夹着吴行长和那个女职员的合影照,拿着那张照片向左邻右舍调查,便有人认出这个男人经常来。有个老太太证明说,出事的那天中午他还来过。当吴行长被传到公安局时,看到照片让他如雷轰顶,不住地叹息。真是百密一疏,之前把她家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拿走了,只愿不再怀疑到自己头上,万万没有想到还会遗留一张照片。这样,他只得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承认了那天中午去过她家,但他不承认自己杀了她。

公安局通知家属到看守所送被褥和衣服。吴冰冰在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和爸爸见面了。突陷囹圄的爸爸和平时判若两人,脸上堆满焦虑和痛苦,全身上下浸透着难以排遣的忧伤。他近乎哀怜地望着女儿,始终反复地说着:“相信我,我没有杀人,她不是我杀的! ——”

冰冰说:“我知道,爸爸。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之后,吴冰冰去了公安局,找到了办案人员,说她有重要的情况汇报。她向他们说:“爸爸不是杀人犯,杀人犯叫姜兰,是个女鬼,真的。

她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住在哪儿,有一次她还怂恿我杀了她,真的。她现在杀那个女人,是为了嫁祸、陷害我爸爸,这一切都因为我不听她的。

她曾威胁过我,说不听她的会杀了我们全家,真的。她还杀了我外婆,不信你们去调查。她还要杀很多人平息自己的怨气,真的。她还会飞,她有超能力,谁都抵抗不过她……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你们干吗这样? “

那些警察开始还听着,后来就笑,互相嘻嘻哈哈,有的干脆走开了。

吴冰冰急了:“你们不相信我说的? 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吗? ”

这时过来一个老警察,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你为你爸爸的事焦急可以理解,相信我们会查清的,如果不是他杀的人,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你相信组织,相信公安机关,放心地回去吧。

随后,他喊人开车送吴冰冰走:“她可能神经受到了刺激。”

“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呢? ”吴冰冰叫起来。

两个警察将吴冰冰推出门,拉着她往车里塞。她愤怒地挣脱他们,叫道:“我不让你们送,我会走! 我走! ”

她走出公安局院子,走到对面马路上时,感到一阵眩晕,无力地坐在了路边。尔后,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第十四章

顷刻间,面前的蜡烛熄灭了,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在墙角出现了环形光晕,像是手电筒照出的亮光,从里面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缩在墙壁的下方哭泣……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吴冰冰再一次打电话找张群,想和她见一面。

半小时后,她们俩就坐在了公园附近的咖啡屋。在透窗照进的橘黄色的霞光里,杯中的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犹如吴冰冰随着讲述渐渐舒展的思绪。张群忘记了搅拌咖啡而专注地听着。

“……就这样,我被动地陷入了困境和危险中,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又像一片走不出去的迷雾,看着家人一个个受难,不知该怎么办。”

“你说这些,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真是难以想象。”

“我无法让你亲眼看到,我决定不了她,只要她不想……”

“我知道。不过,你找我,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

“是的。我曾经听你说过,你有一个亲戚是搞《周易》研究的? ”

“噢,对了,我舅爷爷! 他兴许能帮助你,对了! ”

“你上次说,他能卜测吉凶,他是不是还会通灵? ”

“对,他会预测。至于通灵,他的同事会,他说过。他们从事灵魂研究,有几个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师。”

“我想求助他们,你能帮我引荐吗? ”

“当然。我想,他们能解开你的困惑。”

“谢谢你。我们现在能去吗? ”

“现在? 离这儿30多公里呢——那好吧! ”

很快,她们乘出租车来到了城东的老城区,拐弯抹角地驶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张群打开车窗,将头伸出窗外看着,终于找到了那幢破旧的楼房。张群说这楼有半个世纪了,还是日本人搞兵器厂时盖的。经历几十年风雨的侵蚀,这幢四层混合结构的小楼,蓬头垢面,墙壁斑驳,十分难看。楼的左边是个停工多年的工厂,而右边是家精神病院,因此这里显得特别安静。张群带冰冰径直上楼,在光线很暗的楼道里推开了一扇门。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看书,他一手拿着个放大镜,一手托着一本大开卷的线装书,见有人走进来抬起头,打量着问:“找人吗? ”

“是找您! ”张群笑道,“舅爷爷,您把我忘了? ”

“噢,噢——我当是谁来了,是小兔子! ”

张群对冰冰说:“是我小名。”然后走过去。“哎,舅爷爷,您身体好吧?奶奶让我来看看您! ”

“好得很。”老人大声说,“我小妹她身体好吧? ”

“奶奶身体很好,她天天念叨您呢! ”

老人很高兴,让她们坐,说:“我看有什么好吃的给小兔子。”在屋里找半天,竞什么也没找到。张群忙说不用,舅爷爷,我们给您买的有吃的。老人接过她递的东西打开:“那我就用它招待你们吧! ”

张群和老人说话时,冰冰在屋里左右环顾,见墙上挂着三块大小不一的木匾,原色,上面镂着字,什么南方《易经》研究会、《奇门遁甲》研究南方总部、太上无极功法指导、辟谷静修指导、灵异学研究、预测学研究、神秘现象研究……几个匾额上刻得满满的。张群走过来,也看到了这些,快言快语地说:“舅爷爷,你们到底做的哪方面研究? 瞧这上面写的,有的是道家,也有的是佛家,这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老人伸出两个手指说:“一是生死,一是灵魂,这是我们关注的。

任何宗教都是外在的衣钵,而我们研究的则是本质的人,人的生死和灵魂。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集合了来自各方的大师,共同关注和探讨这个问题,而不管他们是从哪个角度着手。“

吴冰冰和张群齐声问:“人呢? ”可话音未落,两人都愣住了,因为张群随手推开了一扇门,见里面有很多人站成一排,显然在做什么仪式,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她连忙关上了门。接着,她又推开另一扇门,见同样有好多人围坐在一起,嗡嗡嘤嘤地念着经。随后,她又将第三扇门推开一条缝,屋里的烟雾扑出门来,听到有声音在喊,“那里走! ——”

很快,她们规规矩矩坐在老人面前,请求他的帮助。

听完吴冰冰的讲述,老人向后抿着白发,又捋着胡子,眯眼想着,目光悠远地说:“本市近段以来频频发生的凶案,我们早注意到了。有很多人不明原因死亡,但却找不到这些凶案之间的联系。我师妹弘太法师一直追寻这事,我想她能帮助你们,你们稍等。”

老人从椅子上站起,侧身推开旁边的柜子,原来竟是一扇隐蔽门,里面有一道深深的走廊。老人走进去,只听到他由近至远的脚步声。俩人都惊呆了,没想这幢旧楼里面那么大,仿佛这些人创造了一个多维的世界,使原本有限的空间变得别有洞天。

过一会儿,门开了,老人领来一个全身灰袍的妇人。吴冰冰觉得眼熟,突然想起来,便张大了嘴,是半个月前曾跟踪过她的那个怪妇人。

“你是——那个——? ”

妇人也认出她来,会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好心人? ”

“对,不是讨厌的跟踪者。坐吧。”

坐定后,妇人说:“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也许我能帮忙。”

冰冰说:“是的,我自从做过心脏手术后,噩梦不断,那个鬼魂一直跟踪我,纠缠我,驱使我做不想做的事,让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个叫弘太法师的妇人静静地听着,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

“所有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都死了,只剩下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我。还有,很多做过心脏移植的人,一个个莫明其妙地死亡。我知道,都是那女鬼杀的。可我无能为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威胁我,一步步地设局将我推到难以自拔的境地。驱使我杀人,变成她那样的凶手。现在我爸爸又被她陷害,公安局以杀人的罪名抓了他。我怎样才能揭开真相,救我的爸爸,救我的家人呢? ”

弘太法师说:“这是个魔力很强的冤魂,我早就发现她一路走过去的踪迹,也循着这踪迹跟踪过,但从没与她正面接触。我想,应该先与她对话,看她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明天下午你过来,我来为她招魂,带上属于她过去的两件东西。那里有她本人的信息,我才能看到她的过去。”

这时有人来喊弘太法师。她说就这样定了,明天再来,然后随那人离开。冰冰和张群告别这幢小楼时,突然发现外面已是黑夜。刚才在楼里分明光线充足,怎么一出来天就黑了呢? 再抬头看那幢楼,所有的窗户都不亮灯,整个楼陷在一片黑暗中。想起楼里那么多房间那么多人,更让她们感到这些人神秘得难以理解。

第二天下午,因为张群忙着其他采访,吴冰冰一个人来到了这幢小楼。她带来了属于姜兰的红色真皮手包,将它放在弘太法师面前时。弘太法师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说:“两件她的东西,我要的至少两件? ”

冰冰说:“还有一件,在我身上——她的心脏。”

弘太法师带她来到一个房间,四周用黑色帷帐封闭着,中间摆着一个方形的法台,台中间有洞,洞中有水,水中一圆球石在滚动。法师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让冰冰坐在她面前,抱着那个红色小包,静静地不要说话。法师睁眼看她一会儿,又闭上眼冥想,口中念念有词。

冰冰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悲哀像潮水一样猛地袭来。

法师这时在法台上画着符,继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冰冰的心一阵阵疼痛,她显得狂躁不安,鼻子发酸,想哭。

法师盯着法台水中滚动的圆球,叫道:“我看到了,看到了这个鬼魂,她到处游荡着,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它怨气很重,无法凝聚,在阳世和冥府之间飘着,靠猎取别人的灵魂营养自己,增加魔力。”

冰冰说:“所以她才杀那么多人,她还要继续杀下去。”

法师说:“让我们看看她的过去,在这飘游的魂灵的背景中有什么……唔,我看到了山,乌云笼罩,还有大片茂密的树丛,开着大朵的花——”

“是夹竹桃,我在梦境里也看到过。”

“树林里有无数窥视的眼睛,里面藏着很多野兽和人。”

“能说出那山到底在哪儿吗? 那肯定是她出生的地方。”

“我只看到有一条小河,那小河从山下流过,通向远方,流进一条大河。河水混浊,发黄。河岸上到处是低矮的房子——”

“我也梦见过房子,房子里有什么样的人? ”

“听见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婴,是抱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女人很漂亮,头发长长的。她将孩子放下来,取出一把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一缕,塞进一个亮亮的东西里。唔,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然后,她又将自己的手心剪出血来,将血滴在头发上;然后,她又用火点着了那头发,嘴里念着什么,听不清,好像是在施法……”

“我有一次在梦中也见到过这种场景。”

“在黑烟中的仪式结束了,那女人将长命锁的盖子合上,把它挂在了女婴脖子上。正在大哭的女婴很快就不哭了。”

“那女婴是谁? 是姜兰吗? 是她小时候吗? ”

“苦难的童年! 看得见到处弥漫的灾难和死亡的云雾。到处藏着凶险的眼睛,人和野兽的眼睛,围着这女孩乱转,却无法接近她。显然,它们惧怕那施了魔法的长命锁。”

“我想知道她后来的情况,她长大以后的情况? ”

“有很多雾,除了雾还是雾,乱得很,让人无法看清她,她完全被包围在迷雾中……出现了一副副面孔,相互重叠着,像是一幅幅画,画中的人不停地变幻,那是她一个个化身,你去我来走马灯似的。有声音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

“她是怎么离开家乡的? 去了那里? 看得出来吗? ”

“看得见她在跑,有野兽追着她,她没命地跑……成群的野兽,撕吃着小动物。路上都是尸骨。她往大山外逃……有一片森林,从里面出来一条狼,拦着她前面的路,那条狼扑向她,将她压在身下。那副长命锁闪出刺眼的光,那条狼骇怕得连忙后退。”

“你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什么意思? ”

“我看到了她跳河自杀,还看到了她跳崖自杀,有让人恐惧的血光,身后若即若离的黑影,那是魔鬼在跟着她……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淋,看到她不停地跌倒,又爬起来向前跑,摇摇晃晃的身子……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在高楼大厦的树林里穿梭、躲藏,心里充满忧伤,脸上却强颜欢笑。我看到仍有很多野兽追逐她、攻击她……她身上已不见那个护身符——那个银质长命锁。她无力抵抗,只得逃避着,但身上还是被野兽抓出无数道伤口。她始终抱着胸口呻吟:痛,痛——”

弘太法师拿起身边一个长颈瓶,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水,猛地朝前吐去,喷出大朵绿色的雾,她继续说:“……我看到了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她操着画笔在作画,身上的衣服燃烧着,露出赤裸的身子,美得像精灵一样。还有她手里的画刀,在火中闪着刺眼的光——唔,我看到她把画刀插进一个人的胸口,那人倒下了,火苗扑上去,饥饿地啃噬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她竟然不停地在杀人,成群的鬼魂趴伏在她脚下。在凶猛的火焰中,隐约地看到东倒西歪的白骨,有很多的头颅和骨架。”

“是她活着时杀的? 还是她死后杀的? ”

“不知道她活着和死后杀人有什么区别,但能看出那是一个疯狂的灵魂,包在一团烈火中,有怨怒,有仇恨,随心所欲地发泄,残忍地猎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享受着嗜血的快感和复仇的刺激……必须控制住她,不然,这团火会越烧越猛,越加蔓延,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我就是想问该怎么才能制止她? ”

“扑灭她身上的火,要用那个长命锁。”

“长命锁? 她小时候戴的那个长命锁? ”

“是的,她母亲生下她后就给她戴上,她不仅小时候戴,而且一直到大都戴着。她母亲是个巫女,她在那个长命锁里施了咒,锁住了女儿的灵魂,也把自己的灵魂抽出一半注进去,陪着她……从此,她始终把它戴在脖子上。因为一旦失去它,她就会失去魂魄,迷失心智,找不到方向,她离不开那长命锁。……现在,只有找到那长命锁,才能平复那厄灵的怨气,重新凝聚她分裂的魂魄,熄灭那团疯狂复仇的火。”

接下来,弘太法师开始召唤那魂灵。她手托阴阳罗盘,闭目念咒。

顷刻间面前的蜡烛熄灭了,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在墙角出现了环形光晕,像是手电筒照出的亮光,从里面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缩在墙壁的下方,看不清她的面孔和衣着,只听到她像风吟似的哭泣声。

弘太法师说:“她在诉说,我能听到她的哭诉……她说她恨男人,说她的一生都是被像野兽一样的男人追着咬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妈妈给她的护身符——那个避邪消灾的长命锁,失去母亲跟随她的咒语,失去母亲灵魂的庇护,也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无力抵挡野蛮的侵害,从此身心总是受伤。她说从那时起,她开始迷失自己,再没有平常人的忍气吞声,再没有女人的本分和温情,野性和邪气上了她的身,她开始报复,开始杀人……她要平衡自己的心理,将自己过分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伤害扯平。她说眼下她很累,她想有个归宿,想见母亲,想与母亲在一起,想像小时候那样,穿着母亲为她做的棉布衣,扎着母亲为她梳的朝天髻,戴着那个响着铃铛的长命锁,在老家门前的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跑——”

弘太法师停住了说话,闭着眼长久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浸在那忧伤的情绪中。终于,她仰起脸,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着冰冰。“世上万物,水火相克,阴阳互补,对这个怨魂,对抗和打压只能事与愿违,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使更多的人陷进冤冤相报的麻烦中;最好的办法是平怨,是引导。弄清她的过去,找出怨结,解开它。找到那个与她生生相伴的长命锁,就能锁住她散乱的七魂六魄,收复她放纵不羁的灵魂,平复她在人间的怨念,使这个不安的冤魂得以安息。”

冰冰说:“如果是这样,我相信我会弄清她的过去,找到那个长命锁,不过,您要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家在哪里? ”

法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无法看清她是哪里人,我和你一样,看到她的背景全是雾,她的过去云遮雾罩,连我也觉得神秘。我只看到她村前有一座大山,山前有条小河,流向远方一条大河……”

冰冰思考着说:“村前一座大山,那条小河,流向一条大河? ……

那座山我曾在梦里多次见过,山前长满了一望无际的夹竹桃……我还做过一个冬天的梦,还是那座山前,下着很厚的雪……首先,肯定是在北方,那么大的雪只能在长江以北的地方才有。那条大河应该是黄河。

对,我曾在梦里跟她飞去过那里,她当时说离家3000公里。离这儿3000公里的大河就是黄河吗! 至于那条从山里流出来,流向大河的那条小河,就是她家门前的河。沿大河找到那条小河,就能找到她家了。“

“你和她心息相通,我相信,你会找到她老家的。”

“如果找到长命锁,你能保证她从此平息吗? ”

“只要有那长命锁,我会将她的灵魂收进去。”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串桃核项圈挂在了冰冰脖子上,说:“我相信你行。你只管去吧,神会助你的! ——”

冰冰很感动,突然她说:“我想起一件事,我打个电话。”

她这时想起了李芹老师,那次她问姜兰为什么要杀李芹老师时,好像姜兰很随意地说,李芹说话太像她中学时一个女孩了,她讨厌那女孩,就杀了她。要说一个人说话很像另一个人,首先应该是声音像,包括口音和发音习惯,再个是表述方式像,不管从哪方面分析,都很大可能是同乡的关系。只有同乡的两个女孩,才可能在说话特征方面有很多的相似,才能让几十年的人勾起从前的记忆,甚至想象着她们是同一个人。这么想着,冰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问李芹阿姨老家是哪里的。妈妈回忆一下说,过去和她在一起时看过她的履历表,好像是河南省济源县。

冰冰叫起来:“那个县不是在黄河边上吗? ”

“离黄河大概几十公里,在河南西北。”

“对了,肯定是哪儿。”她挂了电话后转身找弘一法师,想告诉她自己的判断,姜兰的老家肯定离李芹的老家不远。可法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吴冰冰离开那幢小楼,走在路上,第一个就给张群打电话,把刚才的情况跟她说了,并告诉她自己要去寻找姜兰的老家。

她问张群:“你能跟我一块去吗? ”

对方说:“恐怕不行,我太忙了。”

“你不是要写她吗? 一起寻找才能了解她过去的经历? ”

“谁也不明确她是哪里人呀? 不是白跑吗? ”

“不会的,你听我说——”她把自己的推测跟她说了一遍。

“这倒有意思,我真想去——可是,还是离不开。我们报社现在量化考核,每月要上100 分的稿子,我上月去四川,就耽误了上稿,只完成三分一的任务。这个月我要离开,任务又荒了,两月薪水只能领几大毛。再说吧,社长那老家伙正寻我的茬,一生气还不炒我的鱿鱼? ”

“那你跟社长请假,他兴许会答应,至于工资,我补给你,所有的花销由我出,你就陪我去,怎么样? ”

“嗬,挺诱惑人的——不过,还是不行。社长不会答应我的,他是个老色鬼,有求于他要付出代价。你让我去无谓的牺牲吗? ”

“那——也罢。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我这次去是冒险。”

“真对不起,我得保一份工作。我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故事。”

“没关系。我相信,我会很快回来的。”

吴冰冰挂了电话,油然而生一种悲壮。她边走边想,我会找到她的老家的,找到那长命锁的,我会救出爸爸的。我能做到,肯定能!


第十五章

这地方引起她那颗心的回忆,也泛起一种近乡情怯的悸动——既特别熟悉,又有点陌生,既感到温馨,又有些苦涩。她眯上眼遐思,恍惚又回到了童年……

吴冰冰乘大巴从E 城出发,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先到了湛江。然后钻进火车,闭上眼整一夜,天明才到广州。等坐上从广州北去的火车,望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房舍和桥梁,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她有一种堕入时光隧道而身不由己的迷惘。

她坐在硬卧车厢一头的下铺,把随身带的帆布背包放在枕头旁边,靠着将身子随意横在铺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对面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像是采购员或个体老板什么的,扭着粗脖子不停地看她,厚嘴唇抖着想跟她说话又没有勇气。她想着心事,情绪不好,对别人好奇地看她,很讨厌。即便他跟她搭讪,她也没心情理他。恰好这时,车厢乘务员过来,说了些什么把那个男人给领走了,她才感到自在一些。

吴冰冰想起走之前,去看守所看爸爸,跟他说了出行的事。见到爸爸让她心里特别难受。爸爸已经被批准逮捕了,不仅戴着手铐,而且还有重刑犯才戴的脚镣,走起路呼啦啦刺耳地响。冰冰看着,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十几天不见,好像过了十几年似的,爸爸显然老了许多,胡子没刮,头发乱乱的,两个鬓角冒出白发来,脸上除了沮丧和悲哀,还有对冰冰的担心。冰冰隔着铁栅栏的窗El,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要爸爸保重身体,说她一定会想法救他的。

爸爸小声说:“耿院长死了——那女鬼害死的。”

冰冰一惊:“什么时候? 他在监狱里怎么死了? ”

“昨天夜里,他的头夹在监狱铁窗栅栏上死的。”

“夹死的? ——我做梦看见过他,头夹在树权间死的。”

爸爸说:“耿院长就在我隔壁监舍,天天大哭大叫,每到夜里都说闹鬼,说有个女鬼从窗外进来害他,搞得整个监舍都不安宁。昨天他又叫时,看守把他关了禁闭。小黑屋里没一丝灯光,只有一个不大的铁窗。半夜里又听到他惨叫声,看守过来检查时,发现一个女鬼拽着他的头从窗里往外拉,脖子都拉长了。看守就开枪,打中了那个女鬼,听见她尖叫着逃跑了。可他们从窗上取不下耿院长,他的脖子夹在铁栅栏中间。看守就拿电锯锯窗户。把他放下来后,流血太多死了。”

“看来姜兰不报这个仇是不罢休的。”

“我担心你,你一个人去很危险? ”

“不会的,爸爸,我不会有事的。她不急着害我,要害她早害了。

她的心脏在我身上,她可能只想压服我、控制我。“

“半个月后,我的案件要开庭审判。”

“爸爸,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此刻,冰冰坐在北去的火车上,想着狱中度日如年的爸爸,想着整天以泪洗面的妈妈,想着自己吉凶未卜的远行,对结果仍有几分忧虑。

但不管怎样,她只能义无反顾地去——只要能救她的家人。

“我想这里没人吧? ”有人说话。

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扔在了对面床铺上。

张群满面红光地站在面前,歪头头看着她。

“哇,是你? 你来了! ——”冰冰跳起来。

“我想,我还是不该放弃这次免费旅行的机会。”

张群笑着。冰冰拉着她的手,和她抱在了一起。

“那你怎么跟社长请假了? ”

“好话多说呗——嘴甜点。”

“说实话,是不是牺牲了一次? ”

“没那么容易。能坚持就坚持,不到万不得已,不做无谓的牺牲。

我只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佩服。你怎么会赶上我呢? ”

“这有什么,我大学时得过全校长跑冠军。”

“那刚才那男人? 你和他换铺了? ——”

“别忘了我是记者,我把乘务员打通,就换了呗。”

“那太好了,真感谢你能来帮我——”

“别,我这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

“你呀,上车一会儿了,还给我玩迷藏呢! ”

“我想给你个意外的惊喜。哎呀,行李太重了,把我压散了。瞧,我连手提电脑都带来了。”

“快躺下来休息一下。”

“我们要去多长时间? 一星期? 十天? 二十天? ”

“也说不准,反正要找到她家,弘太法师说了——”

“我知道,我来之前见了舅爷爷,也见了弘太法师,听他们讲了姜兰的情况,他们对你很有信心,说你身上既然有了她的心脏,就容易与她的过去形成一个信息场,你一定能找回她的过去。”

“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这一条路走下去了。”

“你是说先从一个女教师的老家找起? ”

“对,她离那个女教师家肯定不会太远。”

“那女教师家叫什么县城来着? ”

“济源县,在河南的西北面。”

“让我查查看。”张群从包里掏出地图册翻起来。

“瞧,在这儿。河南、山西交界的地方,王屋山脚下,哎呀,是当年愚公移山的地方,你拉我是去接受传统教育的吧? ”

冰冰叹口气说:“是啊,我们这次去虽然不是移山,但却是为了救人……只希望我们也能像愚公一样感动上帝。”说着她眼睛湿了。

张群理解地搂着她的肩:“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火车走了两天一夜,第二天的傍晚到达郑州车站。虽然只是秋末,夜风料峭,气温很低,她们感到又冷又困。连续坐了两天车,让人腰酸背痛,旅途辛苦自不必说。在车站附近的餐馆吃了点饭,问了路线后,两人又准备连夜往西边赶。

在长途汽车站,她们买了两张车票,夜里12点发车,就坐在车站大厅里候车。有一个年约50、戴眼镜、穿黑衣服的妇人走过来,围着吴冰冰转了两圈,终于上前搭讪了。她说妹子,我见过你,你是从南边来吗? 吴冰冰说是呀,你怎么认识我呢? 张群捅她一下,低声说,别离她,准是算命的假尼姑骗子,没话找话套近乎,离这种人远点。吴冰冰便将身子转向一旁,不看那妇人。

没想那妇人说:“我知道,你家里有了麻烦,你们这是到山里去? ”

“看我说对了吧,”张群摇着头,“咱没留意,她准是跟我们同路,悄悄地跟着,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然后过来蒙我们,接下来就会要我们掏钱消灾了。”

吴冰冰冷冷地问:“你是谁呀? 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

“我是过路人。”那妇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是从E 市过来,要在这儿转车往西北方向走,没想会遇到你们。我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我想提醒你们几句。”

张群很反感:“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管我们去哪儿? ”

吴冰冰也戒备起来:“我不明白,你一直跟着我们吗? ”

“跟着你们? ”那妇人苦笑道,“啧,我可不会跟踪你们,我的麻烦够多了,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只是凑巧碰上你们的麻烦事罢了。”

“我们的麻烦事?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

“我知道得很多,除了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儿,我还知道你爸爸的事,还有那个耿青山的事……这么说吧,两天前我就跟他们关在一座看守所里。我们都是魔鬼复仇的牺牲品,都是那一个可恶的鬼魂制造的闹剧。我比他们更无辜。”

吴冰冰和张群都听说过那个基督教会女律师来看耿青山时的遭遇,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全身黑衣的妇人就是她。兴许因为耿青山的死亡才使她得到解脱。

那妇人说:“三天前你去看你爸爸,那天我刚放出来,我还看到了你。”

“是呀是呀。”吴冰冰连忙换了口吻,“没想到会遇见您。”

张群也顿时热情起来:“前辈,恕小女子无礼。请坐,请坐! ”

“我是应耿青山妻子的委托才去的。”坐定后,那黑衣妇人说,“虽然他们很多年没见面,夫妻感情名存实亡,守望无奈的女人把身心交给了上帝,可曾经恩爱过的男人陷于危难时,善良的女人是不会弃之不顾的。可是,我没想这背后会有那么多的恩怨。世上的事有因有果,《圣经》里说,你在播种时撒下蒺藜,就不可能收获到甜瓜。耿青山的结局怨不得别人。但是,当那个女鬼复仇的怒火越烧越大时,烟雾已遮住了她的双眼,迷蒙了她的理智,使她变得疯狂无羁了……”

张群讨好地问:“前辈,您肯定有法力? 您应该能帮助我们? ”

那妇人说:“上帝的法力是无限的,上帝能降服一切恶魔。”

吴冰冰接着说:“那您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们要去她的老家? ”

那妇人却说:“上帝是伟大的,而我只是个凡人。我和你们一样,对于那个冤魂也无计可施。我已被她陷害过一次,不想再去碰那个麻烦。”

“你怕了? 你害怕她再害你? ”张群激将地问她。

“你被栽脏了,难道就不想找她问个清楚? ”吴冰冰也逼她。

“我主说,邪恶人犯罪像罗网一样,把自己网在里面,会因不受训诲而遭惩罚。我们要像回避蛇一样回避那些邪恶,倘若你靠近它,它的牙齿就会咬进你的灵魂,把你毒死,或者吞噬。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靠近她,为何要去她的出生地? ”

吴冰冰说:“我们想理清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些麻烦事,包括她的过去。”

那妇人说:“我主教我们忘掉仇恨,不要以恶制恶,以牙还牙。”

吴冰冰说:“真希望你能帮我们,我们只是想弄清她的过去。”

那妇人说:“我主没给我本领,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得了,我看透了。”张群抬高了嗓门,“讲那么多废话没用。你主说没说过,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到处传播上帝的福音,可当别人有求你的时候,你就没勇气了。好话谁不会说呀。

走,别跟她费口舌了。“

张群拉着吴冰冰往站内汽车上走,将那黑衣妇人扔在那儿发愣。那妇人好像还想解释什么,张群猛然大声叫道:“你是个胆小鬼! 骗子! ——”

吴冰冰不好意思看那妇人,责怪张群,“你不要那样说人家? ”

张群说:“我最烦那些假道学,假仁假义的,还拯救别人呢,呸! ——”

直到坐上车,张群还在骂那妇人。吴冰冰笑着打她,让她别骂了。

这辆长途汽车不知跑了多少年,已经很旧了,到处呼啦啦响。车上坐满了人,连中间走道上都躺着人,加上大包小包,把脚下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农民比赛似的抽烟,咳嗽,吐痰,吼着噪子大声说话。车厢内空气又闷又臭,冰冰晕车,头痛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吐,又找不到垃圾袋,就浪费了一件衣服。张群照顾着她,自己也难受起来,先是老练地掐合谷,揉肚脐,没用,最后也哇哇地吐起来。张群就打开车窗,让外面的空气透进来。可没过一会儿,站起个瘦小的男人把窗给关上了。张群又打开,那小男人又给关上了,还骂着:“日娘的,外面恁冷的风,老开窗弄啥呢? ”

没想张群跳起来,冲上去照脸给那男人一耳光,大声叫骂道:“你是男人吗? 是男人还这样欺负女人? 我们两个都晕车,开窗透透气能冰死你呀? ”

看她强悍的样子,那男人咂巴几下嘴,别过头不吭声了。

吴冰冰佩服地捏了张群一把。她们偎在一起相互安慰,又相互鼓励,咬牙忍受了整一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晨汽车到达终点站。

两人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下车来,坐在马路边上大口地喘气。等歇息过来,才感到了肚子都吐空了。她们在路边的小店坐下来,要了两笼包子、两碗面条,还有一盆汤,然后狼吞虎咽起来,居然全部干光,连饭店的老板娘看着都惊讶。

这时,张群恢复了精神。“冰冰,你说那个叫李芹的家在哪儿? ”

“就在这个县城里住。”

“这里可没有山和小河。”

“姜兰的家应该离这里不远。”

“老板娘,这里那儿有山? ”

老板娘说:“那不是,这儿就是山多。”

两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西北边就是连绵起伏的山。

“老板娘,这儿离黄河有多远? ”

“不远,往西南大概二十多里,就是大河了。”

张群说:“咱们就往西南走,在山和黄河之间走着寻找? ”

随后,她们背着行李,往西南方向走去。大概走了十多公里,向过路人询问,对方说离黄河不远,再往前走半天就到了。

她们继续信马由缰地走着,眼前是彻头彻尾的黄土地,连天空也是蛮不讲理的苍黄,只有路边那排排杨树,在未落尽的黄叶中间残留些绿色。往另一边看,是高低错落的山,层层叠叠,蜿蜒起伏到天边。

她们终于走到了黄河边。正值秋末少雨,黄河水位不高,但流速很快,依然呈现出浩浩荡荡的气势。河水浑浊、苍黄,在流动中上下起伏,真像是有一条巨龙潜藏在下面,那大大的旋涡是它时而露出的警觉的眼睛。两人站在河边龟裂的地上,望着河道里来往的木船和牛皮筏子,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冰冰上前问行船的老人,黄河这边有几条小河。老人没明白她的意思,有一问没一答地和她打着岔,还以为她要过渡,问她到底去哪儿。

冰冰向张群解释,如果姜兰和李芹老师是同乡,那梦中的那座山和那条流向大河的小河就不会离这儿太远。找出方圆百十里内流向黄河的支河,沿河逆流而上,就能找出那座山和那在山前的房子,就能找到梦境中姜兰生活过的地方。张群想了想说有道理。两人再次询问着老人。

冲船的老人说:“流向这条河的小河吗? ——往下游走30多公里有一条河,再往下就远了,连俺跑船的也很少去……往上游数,有两条河,一条在前面10多公里的地方,也有一条往前走40公里外。”

冰冰问:“有没有那条小河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

老人说:“上游那两条河都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冰冰和张群交换一下眼色,她们决定往上游走,找出那两条支河,分别对每一条河从下游往上游追着找,一直追溯着找到山里头。

沿河滩往前走10多公里,就看到一条小河从北边注入黄河。她们按原计划顺着这条小河向上游走去。河的两边是高低不平的荒地,有秋后收割过的庄稼茬子,有杨柳掩映的几户人家的村庄。她们穿过村庄往前走,但见黄土坡越来越高,河边的住房也都依次建在半山腰里,远处的山脉挤在一起,不可逾越似的。她们走到黑夜,在山民家借住一宿,第二天仍继续向山沟深处走。直走得那条河越来越细,最后被两边的山夹成了一条缝。张群边走边问,是这儿不? 这儿有印象没?冰冰总是摇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地方。从各方面判断,都不像是在这山里。她们决定不再往里走。原路走回来,又用了一天时间。她们就在这个山沟里整整浪费了三天。

第四天早晨,她们又沿着黄河往西走,走在北岸并不太高的堤坝上,迎着扑面眯眼的风沙,一直到下午才见到另一条支河。顺着这条支河往上游走,但见两岸地势平坦、开阔,一望无际,像是小小的冲积平原;土肥草绿,林木茂盛。而群山在西北方波涛起伏,诱惑着她们前行。虽然两个人的腿都肿了,脚上也打了泡,但她们却很兴奋——因为冰冰终于说她有了感应,感到身体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往前走。

她们往里走了几十里,到傍晚的时候,便走到一座高山前,而那条河从那山脚下拐过山去,她们也沿河走到山的另一边。没想这山背后却有着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她们发现自己爬到了半山腰,站的地方地势竟然那么高,往下是倾斜延伸的坡地,那里有一块块田地,一个个村庄,而在田地和村庄之间蔓生着一片片的夹竹桃。虽然山下树木已经枯黄,这山里的夹竹桃依然苍翠茂盛,蓊蓊郁郁,从山坡一直绿到山顶,远远望去,那枝叶繁密得撒土不漏的树丛,像是由山坳升起向山头涌动的云。

冰冰已经断定,她现在见到的就是梦中的那座山,那座始终云雾缭绕的山——只是那座山在远处,而这座山被拉近了罢了。她们当然要往下走,要在山下无数的村庄中寻找最佳方位,直至找到梦中见到的那所房子,再从那儿看这座山,那样才会和梦里所见情景完全吻合。

她们往山坡下走,在夹竹桃丛中穿梭,走一段便回头看一会儿,寻找着角度,寻找着方向,寻找着准确位置。冰冰在前面走,张群在后面紧跟着,她不停地问冰冰,是不是拿出照片问问? 是不是向村里打听打听? 冰冰像是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她脑子里忽然想到向左,忽然想到向右,两条腿不自觉在走,完全是鬼使神差一般。跑过一个村庄,径直跑到山脚下,然后回过头看时,顿时怦然心动了。

冰冰说:“我们找到了,就是这儿,跟我梦中见到的一样。”

冰冰说:“我突然心跳得厉害,不知为什么,老想哭。”

冰冰说:“这山和山前的情景太熟了,就像我来过一样,”

她激动地说着,心里飞速地想着过去的梦,脑海里一连串出现很多画面。就像所有的人回到家乡都会想起原先的生活一样,这个地方引起了吴冰冰的回忆,她感到内心泛起了近乡情怯的悸动——既特别熟悉,又有点陌生,既感到温馨,又有些苦涩。她眯上眼遐思,恍惚又回到了童年,像是小时候站在外婆家门外的大树下,有一种离家很近的亲切感,有一种亲人就在身边的安全感,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温暖的房子,还有笑着的外公和外婆,还有很多香喷喷好吃的东西。等她睁开眼,恢复平静后才清晰地认识到,确实没来过这个地方,似曾相识的激动是因为那颗心的感应。

张群问:“你梦见过的村庄和房子,和那边的一样吗? ”

冰冰向那边看,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村庄,房舍在山坡上高低错落,有黄土墙,有石垒墙,上面大都是草顶,也有几家是青瓦顶。几乎每家都有石头或木桩围成的院落。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长着很多野生的夹竹桃。

冰冰说:“村庄和房子,跟我梦中见到的差不多。只是梦里那些房子比它们破旧些……”

张群说:“对着呢! 你梦见的是姜兰小时候的房子。”

这时,突然听到从村子里响起了敲击声,像是有人用木棍敲着盆,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跟着,又有人敲打着其他东西,像是旧铁片,声音单调,叮叮哒哒。还有一妇人跑到村头,扯着嗓门喊:“毛头,回来! ——”

在村子里越来越热闹的敲打声中,两人看到从周围的山坡上、树林里稀稀疏疏地钻出一些牲畜和人,在落日的余辉中纷纷赶回村里。

有一个男孩从树丛中钻出来,差点撞到张群的身上,那男孩叫起来,鬼呀鬼呀地喊,边喊边往山下跑。张群朝远去的他跺着脚,说这个狗屁孩子,什么鬼呀鬼的,你才是鬼呢! 又有个老太太从前面过,她们拦着她问话时,那老太太顿时很惊慌,摆着手颠颠地逃走了。

两人都不理解,这地方的人怎么都这么怪,还说别人是鬼,他们才鬼鬼祟祟的呢。正这样想着,又见山上下来个老头,赶一条瘦驴,驴脖子上挂一串铃铛,老头只顾用树枝催赶驴子,一抬头,冷不丁看到她们,显出惊讶。两人上前打着招呼。

老人说:“你俩是探矿的那帮人吧? 还不赶快走,太阳落山前下山,还能赶到镇上……实在赶不回去就去找村长。别在这儿磨蹭时间,天黑以后就麻烦了——”

“天黑以后? 会有什么麻烦呢? ”张群不解。

“你俩不知道? 天黑后那女鬼就会出来,这山上死了3 个人了,村子里也死了7 个人了。村子里的人没有不怕的,你们还不在乎呢? 你们快下山吧,俺要走了。太阳快没有了,赶紧走吧! ‘’

张群说:“难怪村里人敲敲打打的,他们是要把人畜招回去。”

冰冰说:“我们也得进村,但愿他说的村长会管我们。”

张群说:“我们是探矿的,老百姓应该欢迎是吧? ”

冰冰说:“是呀,当然。大叔,村长会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吗? ,,

老人说:“半年前来过两批探矿的,有一次下大雨,那些人就到村子里躲雨,村长就安排他们住在原先学校那空房子里。”

“我们住在那儿会给钱的。”冰冰说。

“村长是个烟囱,给他买几包烟就妥了。”

说话间,那条驴已经走远。老人骂了一句,急急地追他的驴去了。

她们两个不敢怠慢,忙背着行李,跟着老人的身影往山下跑去。


第十六章

女儿小月,是她装在肚里带过来的,天生美人胚子,十多岁就早熟了,惹得村里比她大两茬的后生都跟在她屁股后头转。自从这娘儿来后,村里的麻烦就稠了……

村子显得很静,刚才从远处还看到很多灯火,眨眼间便关门闭户。只有南边村场上孤独地高擎着一架大灯,将清冷而寂寥的亮光撒在房舍顶上。两人朝村里走去,身后拉着巨大的阴影。她们挨着敲了几家的门,问村长在哪儿住,竞没有一家应答。她们不理解,山里只是天黑得早,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晚,村里人担惊害怕些什么?

张群边走边说:“这里很怪,没听到狗叫,连条狗都没有,这在山村是不可能的。”她是在山村长大的,自然感到这里不正常。

冰冰想想,觉得有道理,紧张地说:“我们早先忘记问那赶驴的老头叫什么,在哪儿住了。他说不定能帮助我们呢? ”

接着她们还敲门,从南往北挨着敲,不停地喊着:“老乡,我们是勘探队的,给我们找个地方住。要不,告诉我们村长家在哪儿? ”

有一家人打开窗户,她们刚想走上去,对方吓得连忙关上了窗。有一家将猎枪从大门缝儿伸出来,叫嚷她们再敲门就会开枪。有个男人站在他家栅栏后面,扯着嗓门吼道:“村长不在这儿。往前走,在庄后头第二家! ”

她们就往庄后头走。村庄里住房不规范,哪儿才是庄后头第二家,让两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庄后头又挨家敲门。这时天更晚了,竞没有一家人理她们。两个人嗓子都喊哑了,精疲力尽,决定放弃。

她们商量着再回到村南,在场院附近找个背风暖和的地方坐上一夜。正在两人背着东西往回走时,从南边山坡上出现一个怪影,晃晃悠悠地跑过来。两人吓得连忙往后躲。那怪影上下一通黑,跳着往前走,经过灯光下时,才看清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抱着肩膀斜着身子走,一只脚步子大,一只脚步子小,一耸一耸,踏踏作响。那青年冲着她们跑过来,她们连忙躲进房子后面,蹲在了一个草垛旁不敢吭声。没想那人看到了她们,走过来站在她们面前盯着。什么话也不说。她们两个抱在一起,不知道这男的下一步会干什么。没想他哼了一声,转身又耸着肩膀跑开了。

“这是个傻子。”冰冰说,“赶快喊着他,他能帮我们。”

张群立即跳起来,追着喊:“哎,别走! 等一下,说你呢! ”

那傻子当真停下了。她们很快跑到他跟前,冰冰递给他一包饼干,那傻子撕了几下没撕开。张群抓过来,用牙一咬一撕又交给了他。他五指缩在一起,抖擞半天才掏一块塞进嘴里,咧着嘴说:“好吃,好吃。”

冰冰问:“小弟,你带我们去村长家好吗? 村长家在哪儿? ”

傻子歪着脑袋,嘟囔道:“村长在庄后边……村长家的狗死了,老闹大爷家的狗也死了……”

“谁是老闹大爷? ”

“我害怕,小月又来了。”

“谁是小月? 女鬼吗? 在哪儿? ”

“那边山上,看——飞到树林里了。”

两人跟着傻子的手指看,村头的山上什么也没有,但还是有些发怵。

“别怕,小弟,告诉我们谁是小月,好吗? ”

傻子瞪着两眼,往冰冰身后一指,吓得冰冰连忙转身,张群也往旁边躲。

“嘘! 那边有狼,狼会吃人的,快跑! ”说着一耸一耸地跑了。

两人对视一下,松了一口气。张群飞快跑了几步,拦住了傻子,用手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你不告诉我们,今天我不放你走! ”

冰冰说:“领我们去村长家,你这大姐姐很凶的! ”

张群叉着两手说:“抢亲! 把你捆起来抓到城里! 明白吗? ”

冰冰笑着打了张群一下,说:“走吗,小弟,去村长家。”

那傻子一句话也不说了。他歪着头在前面走,她们两个在后面跟。

走到一个刚才她们来过的房门前,傻子在旁边捡起一个土块,朝着那扇糊纸的窗户猛砸过去。没有反应,傻子又砸了一次,房里的灯亮了。有个男人骂道:“又是这个熊傻子,你他妈咋不去砸别人家呢? 是因为我搞了你娘吗? ”

傻子像小鸡抽气似的叫着,耸着肩膀歪歪仄仄地跑开了。

这时,冰冰和张群上前,和村长对着话,又继续说她们是勘探队的,明天还要工作,今儿回不去了,想找个地方休息,相信组织,相信代表一级组织的村长会帮助她们。村长问你们是人是鬼? 她们说是人呀! 村长说怎么证明你们是人哪? 她们说那你出来看看吧! 村长说这样吧,你们把手从窗户上伸进来,我摸摸是热的是凉的。她们不情愿地照办了,将手从刚才傻子砸烂的窗洞里伸进去。

其实村长早从窗纸洞里看到她俩。他老婆骂了一句。“老狗改不了吃屎,你又占人家大姑娘的便宜哩? ”

村长笑笑:“不摸了,看上去也不像鬼。”随后他从屋里走出来,说:“走吧,去南边的学校,先凑乎一夜,明天再说。”

村长自称姓石。他带她们来到学校,打开门,将拿来的被子往桌上一扔,点着烟在屋里转来转去,说全村人夜里都不出来,因为你们我才冒险。她们都不答话,站在那里等着村长走。村长没趣,说好吧,我走了。

冰冰就将门窗关上,还检查门锁、插页是否安全。

张群说:“这破地方,别说鬼,连人都防不了。”

冰冰说:“要不,咱俩一替一会儿地睡? ”

张群说:“我累得要死,先睡了,鬼来了就让她先吃我。要是有人强奸,那就随便了,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冰冰笑道:“有我看着呢,你放心睡好了! ”说着,她取下戴在身上的那串桃核项圈弯下身给张群挂上,没想张群推开了她的手。

“谢谢你。”张群分开自己胸前的衣服,露出了戴在里面的同样的桃核项圈,说,“我也有一条,是法师后来给我的。晚安! ”

第二天,她们走出学校的房子,因为带着手提电脑,想找个地方把行李给存起来。两人又想起昨天那个赶驴的老头,可走在村子中间的大路上,连个问话的人都没碰到。她们只好又去石村长家。村长媳妇在,说村长出去挖野菜去了。问村里人为什么那么少,村长媳妇说,年轻人都到山外边挣钱去了,留在村里的除了老的就是小的。再说这两个多月死了那么多人,那些胆小的心里有事的都吓跑了。

正说着,石村长就回来了,嘴上叼着烟,手里抓一把野菜。他媳妇忙把俩人的行李拿到房间里去了。

村长说:“我知道你们会来,就给你们搞点新鲜的。娘们家不懂这些,不像我们男人去过山外,见过世面,知道城里人喜欢吃什么。”

冰冰说:“勘探队大批人马还没来,恐怕我们要在村上等他们几天,给村长你添麻烦了! ”说着掏出三张百元钞票塞给了村长。

村长没有客气,瞄一眼在灶房里忙着的媳妇,接过去塞进了贴身口袋里,说:“你俩就在学校里住几天吧,这学校早就不办,空几年了,来人都住在哪儿。吃饭呢,就挨家挨户轮。上面的人来到俺村里,像架电线的、放电影的、每年一次来防疫的,都是这样轮的。你们在谁家吃顿饭,给10块钱就行了。村民乐意有人来家吃饭,粗粮杂饭,城里人稀罕着呢,山里挣钱难,也能增加点收入。今早就在我家吃野菜饼,好吃! ”

村长把野菜拿进灶房。两个人也跟着他进去了,想帮帮手。

冰冰问:“昨晚在山上有个老人,瘦瘦的,赶着驴,是谁? ”

村长说:“你说的是王有粮吧? 他就在前面住,儿子也是最近出远门的,老两口守着一头驴子在家。你问他干啥? ”

冰冰说:‘’没什么,他挺好的,昨天给我们指的路。“随后她又问,

“那女鬼是谁? 为什么全村人都那么害怕? ”

村长咂着嘴说:“说不清,这两个月村里死了好多人。没人看到那女鬼的脸,看到过的人都死了。”村长好像不愿多说。

村长媳妇在搅面浆,插话说:“都说是英娘和她女儿干的,说她们阴魂不散,变成鬼出来杀人报仇,把跟她们家有仇的人全杀了。”

村长瞪她一眼:“女人家知道个啥,乱说! ”

张群想把村长支走。“村长,我们两个帮大嫂的忙,你去外面抽烟去吧。”

村长就去了堂屋。冰冰坐在灶前烧火,张群在旁边拉风箱。村长媳妇将搅好的面浆倒进锅里,用长勺搅着稀粥,压低声音说:“真有点谱。

你想想,跟她们母女有仇的杨洪德全家都死了;接着,那女人最恨的老村长王闹也死了,连闹叔家闺女小媛都死了。还有,过去动手封过她家房子的那些人,都接二连三地死了。好多人都说是她娘儿俩害的……“

“英娘叫什么? 她女儿叫什么? ”

“英娘的名字叫啥英吧,反正好多人都叫她英娘。也有人叫她鬼头鹰的。她从山外边来的,长得鬼气,高鼻梁,像鹰,直到她死之前,都50多岁的人了,那双眼还又黑又亮,经常水汪汪的,村里的男人都给她勾去了魂。她女儿小月,是她装在肚子里带过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她天生是美人胚子,十多岁时就早熟了,惹得村里比她大两茬的后生都跟在她屁股后头转。自从这娘儿俩来后,村里的麻烦就稠了……妥了,妹子。熄火吧,粥煮成了——,‘

这时,只听“嘣”地一声,饭锅爆炸了。锅盖飞起来,险些砸在村长媳妇头上。满锅的稀饭从灶膛里流下来,把下面的火噗地湮灭了,冒出大团大团的白烟。再往锅里看去,除了锅底部有个大洞外,里面没有一点饭了。村长媳妇大惊失色,瘫坐在那里,脸上现出从没有过的恐惧。冰冰和张群也相对发愣了半天。

村长媳妇抬手朝自个脸上打着:“呸,呸,我这臭嘴,乱说话! 该打! ”

没有稀饭,村长去邻居家借了一茶瓶开水,就着热好的饼子,让大家把早饭送下。整顿饭,村长媳妇什么话都不说了,脸色始终是阴沉沉的。

两人吃了早饭,说没事想在村里随便看看。村长领她们在村中间走着,说俺这个村叫石门村,祖上都是躲土匪来这里的,也不知道生活多少代了。这里在山沟中间,河南、山西两不管的地方,方圆几百里都是山,想去看汽车也得先跑60多里山路,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来这儿,天高皇帝远哪!

冰冰不想听这些,她还在想着英娘和小月的事。“村长,英娘和小月活着时在哪儿住? 她们的房子在哪儿? ”

村长愣了一下:“在村子西北角,房子早就塌了。”

张群问:“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村上有谁跟小月熟? ”

村长说:“村里像她一样大的多,秀云、路生、闹叔家闺女小嫒,都跟小月一块上过学。素芳、明轩,还有我,比他们低一届。小月先是在前面小学上,后来村办学校停了,去山那边巴垌的合办学校上。再后来小月她们四个进县城上。现在那一届的学生,嫁人的嫁人,出去挣钱的挣钱,没几个在山里呆了。可能路生还在家,去年从城里回来了。”

“路生在哪儿? 我们能找他聊聊吗? ”张群问。

“他就在前面住。进城做建筑工摔断了腿,老婆也跟人跑了,在城里伤透了心,就回来了。他一个人种片地、喂几头猪过日子。”

冰冰问:“那小媛是怎么死的? ”

村长说:“你们老问这些干啥? 小媛都死一个多月了,大概被狼吃的……提这些干啥? 真不愿讲这些。你们城里人就是好奇,听别人几句话就以为遇到了天大的怪事,这山里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太多了。”

往前走时,见有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嗑瓜子,斜着眼笑着看村长。

村长和她搭讪,问她娃子上学去了吗? 男人来信了没有? 说着说着就偎了过去。那女人说,家里还有些烟丝,村长你喜欢不? 村长说当然喜欢,我烟瘾正上来了呢! 村长去拿烟丝,进去就把门掩上了。

张群和冰冰对视一笑,趁机走开了。

她们又看到了傻子,他正坐在村东边的山坡上,呜呜哇哇地说着什么。他对面有个老婆婆在捡柴,头发灰白,穿一身黑衣服,一边听傻子说话一边朝这边看着。冰冰向他们摆了摆手,那傻子没反应,老婆婆晃下手招呼着。她们俩没停下,走着问着来到了路生家。

见到路生让两人感到吃惊,村长说他只有35岁,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灰头土脸,胡子拉楂,架着两根自制的拐杖,拖着瘸腿从屋里走出来。他怕屋里太臭被人瞧不起。两人跟他闲聊,问他上学时的事情,问他出去打工时的情况。路生眼里满是忧郁,说每个话题都是哀叹。他不停地说自己命苦,中学没毕业爹娘就死了,家里倒了顶梁柱,日子也变了样,再也经不起风雨了,眼下这样跟死差不多。

但谈起上学时候的事,路生的眼里仍有情不自禁的亮光。

这时,冰冰将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那是来前翻拍的姜兰的照片。

“你看——见过她吗? 看着熟悉吗? ”

他拿起照片看,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吃惊地抬起头来。

“她? ——她已经死了。你们从哪儿弄的? ”

“这是小月吗? 你肯定是她吗? ”

路生满脸恐慌,忙将照片塞给冰冰:“她的事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我也没害过她。别问我,别问我。”转身挪着进了屋里。

张群想上前拉他:“哎,还没说完呢? ”

路生叫道:“你们走,你们走! ——”

两人无奈,只得离开了他家。

冰冰说:“看来,这个小月就是姜兰。”

张群说:“可他说小月已经死了? ”

“那显然是她的死有问题。”

“这就是说小月没有死。”

“是啊。她的过去肯定有个谜。”

“咱找那个王有粮老汉,看他知道这事不? ”

“像他那样年纪,肯定知道过去的事。”


第十七章

她打开卫生箱,取出银针和铜盒里的草药膏,在他背上忙活起来。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刺。她告诉他,那是母狼咒,被谁刺上母狼咒,也就被谁吞了心,背叛会报应。

除了村长夫妻外,村子里很多人都和路生一样,只要一提起小月,就闭口不谈了,要么找个借口走开,将她们扔在那儿发愣。两人问了半天,居然没问出什么。

直到中午见到王有粮大爷,他解释说:“村子里一大半人都是王家和杨家门里人,他们当然不愿讲,一讲能掂出很多东西,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儿。我虽说也姓王,可我是养父养母打山外边买来的孩子,跟他们老王家没血源关系。我是6 岁那年拐到这里的,听他们说,我亲爹姓吴,我本该姓吴,口天吴——”

“嗨,你原来姓吴? ”吴冰冰欣喜地说,“我就姓吴,你看,我有身份证。”

“啊,你也姓吴? ”老人很激动,像见到了亲人似的。“我打小来这儿,一辈子了没再找过家里人,也找不到。这村里除了王、杨两姓外,还有姓石的、姓张的,连个姓吴的都没有,你是我60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姓吴的。咱们是一个祖宗,有人说500 年前是一家,我看,说不定200 年前都是一家。没想到你们会来这地方。”

“我们来是想了解小月的事,当然,还有小月的母亲——英娘的事。

我知道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在了,我们是想了解过去的事,老人家能告诉我们吗? “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老人吧唧几下松弛的嘴唇,眯眼盯着烟袋锅里闪烁的火花,“我算算,那年我32,今年67,都已经35年了。”

在王有粮大爷那低矮的土坯房里,吴冰冰和张群坐在堂屋中间的小板凳上,专心听着对面的老人讲述石门村过去的事。房子一侧的炕上躺着王大爷的老伴。大爷说她多年前害眼病瞎了,平时除了吃喝外就是躺在那儿和驴子说话。因为驴子就在这房子里喂着,从另一间房散发出畜牲排泄物难闻的骚臭味。

“我记得那年秋天,”王大爷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好像是霜降过后,天下着小雾雨,富来将英娘领回来的。她那时穿得单薄,坐在他家堂屋的坑上。全村老少都过来看她,都说王富来有本事,刚丢个媳妇,又寻来一个。因为大伙都知道,王富来出去是找他媳妇去了——她媳妇嫌家里穷,跟着山外来的一个修锅的跑了。富来就求村里人跟他一起去找。他们去山外20多天,在黄河南岸的村子里找到了他媳妇。村里人把她连捆带绑地押回来了。谁知没过两月,他媳妇又跑了。富来出去找了两趟,鞋都磨穿了几双,也没有媳妇的音信。他家底薄,没钱作盘缠,村里人也没法帮他找,都以为他这次去还会空着手回来,没想这小子撞大运,半路上捡了个婆娘。”

“她那时30来岁,大屁股,宽身板,明眼人一眼能看出来,是带着身孕来的,起码几个月了。有人便在门外边叫,王富来你狗日的啥劲都省了,没出一点力就当爹了。富来蹲在门口嘿嘿地笑。英娘也不介意,招呼大伙进堂屋里坐,像是故意跟大家说,她这是苦命人碰到苦命人,她丈夫出车祸死了,她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正好遇到富来大哥,知道他的身世后就跟他过来了。她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把身边几个小孩吓笑了。随后她跑到另问房在衣柜里翻着,终于找到一件富来老婆的夹衣,也不顾那么多小孩乱看,就脱光上身换上了。扭着屁股走出来,把湿衣服往富来怀里一扔,说给我搭外边凉着去。富来笑嘻嘻地听她差遣,屋里屋外的人都哄地笑了。”

“在门外的人问富来,咋认识那女的咧? 富来刚才在门口跟村里人说话,没听到那女人的解释,就和她说的不一样。富来说那女人是湖北那边的,是个老郎中的闺女,因为解放时家里有钱,给划个地主成分,爹娘死后她在村里受欺负,到了30岁仍没人娶她。没想有个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画家跟她好上了,还让她怀了孩子。画家后来进城了,他原来有老婆,不要她了,让她气得投河。他正好遇上救了她,她就跟他来了。富来这样讲,大家还有点羡慕,也不再看不起他,反而觉得好人有好报。”

“那女人识文断字,是个聪明人,村里本来有文化的不多,尤其是女的,只有年轻一代的才读书,像她那么大的婆娘没几个会写自个名字的。男人们都看着富来眼红,也就格外关注富来家的变化。那女人也很泼辣,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还会剪窗花,剪的什么母鸡呀、猴子呀什么的贴在窗上,使灰头土脸的房子有了精神气。后来就生了那个闺女,就是小月。英娘把小月收拾得干净,据说她不让富来乱抱,想抱的时候还得先洗手,更不让他给小孩喂东西。听说有一次富来亲了那小孩的脸,给英娘看见了朝脸一个耳光,骂富来嘴上有细菌,要是闺女得了皮肤病,要是她脸上长了痘生了疮,非杀了富来不可。她不愧是郎中的女儿,上山采了好多草药,煮成汤水给小孩洗身子。不过,富来有病,村里其他人有病她也看过,也用那些草药,那些汤汤水水,还真帮了很多人。”

冰冰突然插了一句:“我想问,小月是不是戴一个长命锁? ”

“是有呀,是有个长命锁。”老人想都没想,就立刻答道,“我老伴最清楚。英娘经常抱着孩子来俺家串门,小月还吃过她的奶呢。”他又点上了一袋烟,对着炕上的老伴喊道:“老婆子,小月是不是戴过一个长命锁呀? ”

“是呀,”老太婆说,“一生下来就戴上了,挺好看的东西。”

“是啥样子哩? ”老头故意问她,“你说给两个姑娘听听。”

“银的,像半个饼大小。”老婆婆说,“面上有个龇牙咧嘴的兽头,不晓得是狗头,还是狼头;里面鼓鼓的,空心,好像装着啥东西,边沿上用锡焊住了。那时俺柱子大了,俺奶水多没断,她老抱着小月来吃奶。别人想抱小月,英娘从不撒手,也不让碰她脖子上的长命锁。只让俺抱,让俺喂她奶。”

冰冰问:“大娘,小月小时候长得什么样? ”

“好看,又白又胖,眼睛比她妈还大,像瓷娃娃似的。她天天来俺家,那身上香喷喷的,可好闻了。后来知道是她娘给她用草药洗的。英娘到山上采野兰花,用花瓣泡水给她洗身子,说这样败毒,洗了小孩没病没灾,长得结实、漂亮。俺可没那心思,也想不到,柱子整天像个泥猴似的。俺喜欢小月来家,她每次来俺家就满屋子香气,是崖上那种野兰花的香气,好闻得很哩——”

“瞧这老东西,平时不说话,说起来那么多! ”王大爷笑着说,“她喜欢小月,过去小月经常来俺家,一直到十几岁,我都知道她总戴着那个长命锁。听富来说过,那长命锁是英娘祖上传下的,很珍贵。有一次我还问过,小月说她娘不让取下来。”

“起初,英娘跟人不太主动来往,可能因为孩子小,也可能刚来跟大家见生——反正从小月慢慢长大后,她的心空闲下来,开始在村子里走东串西。村里那时有所小学,教书的是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英娘自告奋勇成了编外教师,她穿着那年代流行的军裤,外束腰将上身裹得鼓鼓的,两条袖子利索地卷着,露出像藕节似的胳膊,在那儿操着好听的城里话给娃娃们讲课,却让村里的男人看不够。他们有些嫉妒王富来,凭啥找个那个好的媳妇。有几个男人开始打英娘的主意。村长王闹和在县城当工人的杨洪德更心急,两人用一条牛打赌,看谁比谁先弄到她。”

“王闹是那时的村长,三天两头去她家串门。可让他不服气的是,最后还是杨洪德先上手了。杨洪德有个哥哥是副县长,安排他在城里化肥厂当工人,他老婆孩子还都在村上,他经常回来看她们。杨家是有面子的人,村里人谁都敬他。那次他回来去见英娘时,王富来和王闹都在,王闹知趣地躲开了。他跟英娘聊的都是外边的事,王富来蹲在门口听他们讲,是英娘把他打发走的。她要富来弄点下酒菜,要留杨大哥吃饭。富来去山外巴垌集市上买肉,回来时他俩还在聊,没进门看见杨明德去抓英娘的手,英娘笑着挡开了他,富来没敢吭声。那天中午没事。

晚上吃饭后,富来因为喝了老婆给煮的解暑水就不知不觉地睡了。听说那天夜里杨洪德去找了英娘。从那以后,他跟英娘好了起来。“

“杨洪德后来说,是英娘想攀他,可他又管不住自己。他说英娘会讨男人欢喜,迷惑人的心窍。英娘每次跟他在床上,总喜欢压在他背上半真半假地咬他,是那种轻轻地咬,只留下个浅浅的牙印。一次又一次的牙印之后,那上面的印记就越来越深。有一天她打开从山外带来的卫生箱,取出长长的银针和放在铜盒里的草药膏,在他背上忙活起来。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刺,还随意地问她刺什么? 她告诉他是母狼咒,被谁刺上母狼咒,也就被谁吞了心,背叛了她就会遭报应。杨洪德笑笑没介意,也不相信那咒语管用。后来他在山涧洗澡时,村里人看到了他后背上的图案,那是一具面相凶恶、绿眼獠牙的狼头,它舌头的位置是一绺皮肤剥开后形成的疤。”

“英娘跟杨洪德好了几年后,就开始闹着要他离婚跟她过,可杨洪德不答应。他有个出身富裕的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那时候儿子快长大成人了,他不可能离妻抛子跟她过。英娘达不到目的,也就灰了心。她要杨洪德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帮她,哪怕她老了也不要嫌弃她。她还与杨洪德私下为两个小孩订了娃娃亲,让小月长大了给杨洪德做儿媳,嫁给他儿子杨利,这样就能把她闺女带出山沟。她不愿闺女像她一样在山里窝囊着。”

“她女儿小月那时候多大? ”张群问。

“大概六、七岁吧。”老人想了想说。

“那么大就给女儿订婚,太荒唐了! ”

“这在农村多的是。老辈人关系好,喝血酒,结拜兄弟;想亲上加亲,给儿女换亲、订娃娃亲的大有人在,像他俩这样相好给小孩订亲的倒不多见。这都是英娘的心思,她希望女儿将来有个好归宿。放眼四周,能指望的只有杨洪德。她也用心良苦! 她看不上自家男人,觉得他窝囊废。自从杨洪德跟她断了关系,将全家搬进城里后,几年都不回来看她。后来,她就跟村长王闹好上了。毕竟在这山沟里,除了杨洪德外,只有王闹最有本事,当那么多人的村长,像土皇帝似的。”

“富来对英娘睁只眼闭只眼,没想这个老实得像石头蛋似的男人也生气了,有一天她就跟英娘大吵起来,俩人关上门,又打又骂,闹得昏天暗地。有人听到王富来大骂英娘忘恩负义,说她杀了那画家的老婆,不是他救她领她出来,她现在不一定在哪儿呢。惹急了他让她也不好过,日娘的非把她送到监狱里不可。英娘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说她没害任何人,他红口白牙说胡话,是嫌弃她不想要她了,才编排理由糟践她。她坐在院里呼天喊地地大哭。有人把村长王闹叫来了。王闹是富来的长辈,把富来打了几耳光,骂得他狗血喷头,还要他保证以后不再欺负英娘。这事把富来弄得里外不是人。从那以后就气病了,家里又没钱看病,只靠英娘给他采点草药吃,身体时好时坏,越来越瘦,拖了一年多就死了……”

“家里有个男人总是好。富来死后,英娘娘儿俩就苦了。英娘把心思花在了闺女身上——小月那时在20里外的巴峒中学读书,英娘天天来回在山路上接送她。小月长得好看,读书又上心,英娘寄了满心的希望。她教闺女画画,说她身上有她爹的血里的东西,聪明、有灵气。小月确实心灵手巧,画门神,剪窗花,缝娃娃,干啥都行,没有不像的。

过年村里的对联都拿来让她写。小月不上学的时候常在山坡上画画,画树,画鸟,用铅笔几下就勾出来了,像活的一样。有一年秋天,一群外省的画家爬山、画画,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画画的小月,没想她画得那么好,问她是谁教的? 小月说是她娘。他们见到了英娘,才知道英娘并不懂多少画,只知道些画画的基本知识,都说这小孩要是在城里就有出息了。临走时他们带走了小月几张画,还让她好好读书,多多画画,等长大了考美术学院,当画家。有个在大学当老师的女画家还把家里的寄信地址写给了她娘儿俩。后来,从湖南寄来一封信,里面有一本画报,是那女教师推荐小月的两幅画在画报上登出来了。全村一半的人都过来看。那画里好像有山里的房子和太阳什么的,是啥东西我也记不清了。“

“男人死后多年,英娘只跟王闹好。没想王闹后来也开始冷淡起她来。王闹后来跟人说,这女人太复杂,身份和经历让人搞不清,心也很深很阴,让人越近她越感到害怕。他是不想再跟她粘在一起,压根没想着跟她闹翻,她会把他当仇人害。她跟他好着时,她也在他背上用银针和草药膏刺过母狼咒。他说那次给他刺完咒,她递一个小镜子让他趴在那里看,她在上面用另一个小镜子照着背后让他看,他看到了那个狼头在镜子里像活着似的吓人。接着,她将他的身子搬过来,骑在他身上一直不停地抚摸着他。她拿着刺咒的银针在他胸前晃着说,这边乳头往外两麦叶宽的地方有个穴位,用这长针轻扎下去心脏就会停跳,一针就能丧命。她用手指在那儿比划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王闹说你开玩笑。她说我没开玩笑,哪一天你要像杨洪德一样背叛我,我就趁你熟睡时扎一针。她还说当初真后悔没给那该死的杨洪德一针。王闹想起富来的死,说你是不是给富来扎过一针他才死的? 没想她脸色大变,像只惹急的猫似的哭闹起来。王闹忙说是开玩笑,忙赔罪道歉不停地哄她才算罢休。

王闹说从那以后他扰有些怕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想起她的银针和她说过的话,想起王富来的死,身上就会发冷,起鸡皮疙瘩。他开始疏远她,不见她……“

“王闹的变心把英娘气坏了。在费尽心机拉不回王闹的情况下,她便开始报复他。她勾引了王闹的儿子王宝。那时王宝不到20岁,初中没毕业就不再上学,在家里没事干,想娶媳妇又没有合适的,天天像小公狗似的乱跑。他其实是看上了小月。那时候小月14岁,长得像个大姑娘了,谁看谁觉得好看,好多男人都想打她的坏主意,觉得她后爹死了,娘又是那么随便,早晚跟她娘是一路货。英娘可不这样想,她认为女儿流着城里人的血,生来就不该在这穷山沟,将来一定会进城嫁给城里有本事的人。闺女越来越大以后,她盯得自然越来越紧。她经常向女儿说,你没长大进城之前,你记住不能让这山沟里任何男人摸你。谁要打你的主意,谁要欺负你,你跟娘说,娘跟他拼命,挖他的眼,扒他的皮! 当发现王宝想跟小月近乎时,她就把跟女儿说的话对王宝说了一遍,那小家伙就给吓住了。然后英娘又有意地诱惑他,把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弄得神魂颠倒的。”

“她故意刺激王闹,让王闹很气愤,感到心里又痛又痒。王闹警告她不要再和他儿子来往,她连理都不理,说有本事去管你儿子。有你这样吃了腥抹嘴就走的老子,还能养出见了女人不动心的儿子? 还说你嫌我老没味道了,你儿子可没说我老呀,我也喜欢他那样的年轻人,比你强十倍百倍。王闹气得全身发抖,为了跟她斗,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说你要再跟我对着干,我把你家小月给搞了。英娘说有胆你试试,敢碰她一指头我就废了你。王闹不信邪,说你呀你走着瞧。”

“那天小月从学校回来,说要拿什么学杂费,家里没有钱,英娘就去挨家借。小月在家里等着。王闹就拿一大叠钱来了,将钱在小月面前晃着说,小月你只要让我搂搂,这叠钱我就给你。王闹后来跟人喝醉酒时说,那天他拿的是公款,用这钱作引子,成事了也不会将钱给她。那时小月问,王大爷那是真钱假钱? 王闹说当然是真钱。小月说王大爷我给你搂,你得先让我摸摸钱是不是真的。王闹就将钱给她摸,说真的真的! 没想小月一把将钱抓了过去,转身跑出门外,向村中间跑去。王闹起身追她。她就边跑边扔着钱,一张一张地扔。王闹怕别人捡去,边追边不停地弯腰捡。小月只管往前跑。王闹没捡完,小月已跑得没了踪影。结果那钱她扔了一半,剩下一半埋在村头的树根下。当天王闹去她家里大闹,她装着无辜的样子,说钱在路上扔完了,从没拿他什么钱。

对方声音高时她就哭,让王闹拿她没一点办法。后来她用那笔钱交足了学校的费用,连第二年的学费都有了。这事过后,都说小月这丫头真精,将来肯定比她老娘厉害。王闹从那事以后也主动向英娘服软了。“

“王闹跟英娘重归于好,英娘像过去那样跟他温存,但却忘不了对他的嫉恨,终于不动声色地报复了他。后来王闹再不去英娘家了,提起英娘就咬牙根。王闹虽说年纪大了,还照样不本分,村里妇女跟他好的多。那些妇女对外说,王闹给英娘下药废了。他跟那些妇女睡,只会动手动脚,啥事不成。妇女不理解,就摸他,就笑他,问他怎么了? 他就大骂英娘,这女人歹毒,给他抹了草药,害他缩阳了。他现在找女人,只是过个心瘾。有妇女向英娘问起这事,英娘就说我发过誓,谁敢碰我闺女一指头就废了他,我说到做到。人们才觉得英娘有手段,才从心底佩服这个山外来的女人。”

“得罪了王闹也就得罪了整个村庄。再加上王富来的死,王闹始终说是英娘干的,这使英娘在村里成了大家的耙子,看到的都是白眼,几乎被唾沫淹死。她禀性硬,啥苦恼委屈自己撑着,拼命护着女儿,让她专心读书、学画。她到山沟里开荒,在房前屋后种菜,到山崖上摘野果,喂猪、喂鸡卖钱,想方设法供女儿上学。那年小月17岁,高中还有一年没读完,英娘实在供不下去了,才在万般无奈下去求杨洪德。杨洪德早已不同过去,他没心搭理这个老女人。但英娘身后跟着她漂亮的闺女。他儿子杨利一眼就看上了。加上英娘把定娃娃亲的事主动掂出来,杨利快30岁了还没有对象,就求着老爹帮她们。既然儿子满意,小月又是百不挑一的女孩,杨家和英娘正式为儿女订婚。杨家给了相当可观的定金和彩礼。说实话,小月高中最后那年是用这些钱读完的。再加上杨利有意与她亲近,也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直到她考上大学。往后几年,就是英娘跟杨家父子斗了,比跟王闹斗得凶。两家闹得你死我活,一咬一口血。唉,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些男人,先是把小月逼死,后来是把英娘逼死,连房子都给烧了。谁也想不到会那么惨!——”

老人讲到这儿就打住了。太阳快落山了,他要上山找回驴子。

两人跟老婆婆告别时,却发现她愣愣地坐在那里,长长地吸着气.一只手在眼前晃来晃去。两人连忙问:“大娘怎么了? ”

婆婆说:“香气——俺闻到了——一股香气,好香呀! ”

冰冰使劲地吸气,除了驴粪的骚臭味,什么也没闻不到。

冰冰看着张群:“你闻到了吗? ”

张群一边使劲嗅,一边摇头:“什么也没有呀? ”

婆婆说:“咋能闻不到呢? 是野兰花的香气一一你俩没闻到吗? 房间里到处都是。俺已经好长时间没闻过了。可能咱叨唠小月的事,让小月知道了,准是小月又回来了。别怕,小月吃过俺的奶,她不会害俺这个瞎眼老婆子的……”

两个人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毛发直竖,连忙从她家里跑了出来……

她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傻子仍像昨天那样坐在那儿,和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在一起。老婆婆又抬起手晃着朝这边打着招呼……


第十八章

她梦见小月在夹竹祧丛中跑着,无数邪恶的眼睛窥视着她。她萝见英娘被人连拖带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挂着沾满粪便的破鞋,赤裸的后背和前胸被墨水涂着脏话……

傍晚,村子里家家户户炊烟缭绕,却见路生背着柴捆从山上下来——他拄着双拐单腿行进,几乎是拖着另一条腿,整个身子吃力地扭着。吴冰冰连忙跑过去,不由分说卸下他身上的柴捆背起送到他家院。

里。张群也上前携扶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抽出了胳膊。

路生望着吴冰冰说:“谢谢你。你真像她。”吴冰冰问:“王小月? ”

路生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那些人不会是她害的。”说完,他抬起眼神越过院墙望着远处的山崖。

在西边的山崖上有几棵大树,树枝虬曲狰狞,上面凌乱地挂着什么东西,支离破碎,像是衣服撕成的布片,剪影似的衬托在灰蒙蒙的天空。

路生说:“王闹家里人死得很惨,尸体挂在那些树上,一个多月没人敢取下来,是秃鹫撕烂掉下来的,别人才帮忙收拾后埋了。”说着他心有余悸地摇着头:“别人都说是小月害的,我不相信是她。”

这时,她们看到石村长远远地走过来。

路生说:“别相信姓石的,他跟老村长王闹没区别,不是好东西。

是他带着人挖了小月和她娘的坟,他会有报应的。别信这混蛋说的话。“

石村长走到跟前时,路生已转身进了屋,他歪着头朝屋里挖了一眼,对她们两个说:“我找你们半天了,今晚在寡妇扁家吃饭。”

寡妇扁将一面大锅盖搁在一个方凳上,算是临时凑合的吃饭桌子。

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来过客人,没用过饭桌。端上来一大摞玉米饼,每人一碗馇子粥,中间的锅盖上摆一碗蒸菜,一碗香椿炒鸡蛋。村长陪着她们俩吃,说在山里这就够好的了。村民平时哪舍得吃鸡蛋,都拿到山外巴垌的市场换油盐酱醋了。村长边说边很香地吃着。

吃过饭,村长抹一下嘴说:“你俩在这儿聊着,我有点事先走了。”

两人便说没关系,村长你去吧。村长却欲走不走,吞吞吐吐。“唉,我烟瘾上来了,想去山外巴垌买几包烟,身上忘记带钱了……”冰冰忙掏出一百元钱,他接过去连连点头。寡妇撇着嘴说,我知道你去干啥? 找那骚娘们! 村长悄悄地捏她一下,说别乱说,我真有事,过会儿回来找你。寡妇说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过会儿你别来了,我还要串门子呢。

村长走后,吴冰冰问寡妇扁:“我俩问起英娘的事,石村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他是不是之前跟英娘有什么矛盾? ”

“那里有,英娘多大,姓石的多大,那时候他还小,跟英娘不会有什么矛盾。倒是他跟小月年龄差不多,有人说他小时候喜欢小月,那都是俺嫁这儿之前的事了。据说村里像他那么大的男孩都喜欢小月。”

“你对村里这两个月死人是咋看的? ”

“说不清。反正不停地有人死,也不知道是谁害的,没有人亲眼看到过,都是乱猜,说是英娘和她闺女回来了,可能吗? ”

“说村里人把娘儿俩的坟都掘了,有这回事吗? ”

“可不。有人说她娘儿俩坟埋在山阴的地方,阴魂不散,才变成鬼回来找麻烦。村里人都害怕,村长带他们去扒了坟。”

“死的那些人都是英娘过去的仇人吗? ”

“也不全是呀? 也有跟她没一点来往的。我觉得不是她娘儿俩的事,也不是什么鬼呀神的。可能是一只大鸟,会吃人的成精的大鸟,窜到村里来专门叼人吃。你想除了鸟,谁有恁大的劲儿将人叼在树梢上? ”

这时,寡妇扁突然停住说话,侧耳静听。窗外传来一阵敲击声,寡妇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喜悦:“我得走了,我晚上一个人住挺怕的,就去东头的表姑家,去晚了怕她担心我哩! ”

寡妇出门时,拿着换用的衣服,将门窗关得严严的,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向东而去。顺着她跑去的方向看,在村东头山坡高处一幢房子前,有一个男人正朝这边望着。寡妇急不可耐地朝他跑过去。

她们是在路上时碰到那个老婆婆的。老婆婆背着柴捆从村子东边往西北角走,脚步轻快有力,要不是满头白发,从背影看像是年轻人。冰冰想帮她背,老婆婆说不用,说不定你还没我有力气。冰冰问老人家多大年纪? 为啥不让你儿子背?老人说我83岁了,没儿没女,都叫我布谷婆婆,那种布谷鸟,老是“苦苦苦”叫的那种。冰冰说那跟你在一起的是? 老人想一下说,你说傻子呀? 他不是我儿子。我儿子要是活着呀,也该有60岁了。冰冰问我俩能去您家坐坐吗? 老人说难得有人看起我这老太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总算有个人跟我说话,听我唠叨了。

“老奶奶,您知道英娘早些时候的事吗? ”冰冰问。

“村里谁都知道,再说俺跟她还是邻居,她在西边住。”

布谷婆婆领着她们往西走,村外面地势越来越高,在山坡上有稀疏的房舍,四周是乱蓬蓬的杂树野草。岩石从房前屋后的地里拱出来,阻挡着道路和视野。她们绕着石头往前走,便见前面成片的夹竹桃,高大茂密,望不到边际,房子都给遮住了。老人边走边嘟哝,起初盖房子时,那些夹竹桃可没那么深,都是这些年越长越高,疯了似的。很快走到自家房前,老人说英娘原来在前面住,她家的房子早塌了。

婆婆家是石头砌成的低矮草房。进屋后她点着了油灯,如豆的灯光摇晃着照亮了破烂不堪的屋子。张群说村里都用电了,问她为什么不用电灯。老人说我没挣钱的路子,掏不起电钱,还是油灯省。听她这么说,两人感到有些心酸。冰冰掏出200 元钱递给老人,说这是我俩一点意思,老人家贴补一下生活吧。老人收下很感激,说你们真是好心人。

她把钱放在身后的米袋里,叹口气说,我比那个英娘好不了多少。

“我们想知道,英娘她是怎么死的? ”

“给村里人逼死的,那些人真是作孽呀! ”

“是老村长王闹吗? 都说是他? ”

“不光是他,还有村里那些人。”布谷婆婆说,“光棍汉成群,好女子被山外的娶走了,却没本事从山外拉过来一个,只会欺负村里的妇女。还有那些有老婆的,也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是一头头公猪,每天夜里在村里乱窜,把村里搞得乱七八糟。受罪的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寡妇。外人不知英娘受了多少苦,她闺女到山外上学后,她一个人守在家里,哪能守得住门户,那些男人们半夜里闯进来欺负她,完了从窗户跳出去,黑夜里连是谁都不知道。

“后来,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才想着用手段对付他们。她父亲是三代相传的郎中,跟她父亲相好的有个师妹是个巫医,常在家乡的山里飞来飞去采药,会很多的魔法神术,教过她一些。在她长大成人时曾教她缩阳咒,说将来有男人欺负你,你就这般对付他。她还教了她很多东西。父亲死后,师婆要她跟她上山,她当时喜欢那画家不愿走。现在受罪的时候,真后悔没听师婆的话。她只对杨洪德、王闹施过咒,那是因为她喜欢他们。她本来不想用法术害人,村里人逼得她不得不用。

“就是从那时候起,村子里有些男人得了缩阳病。起初他们还藏着掖着不说,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后来失望了,他们害怕了。那些男人都说英娘会蛊术,再也没有人敢去英娘家了。因为得了缩阳病,不少的家庭里闹了内战,半个村庄鸡犬不宁。女人骂英娘是害人精,朝她家院墙上倒大粪,朝她家门口泼脏水。天黑时朝她家里扔石头,砸得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的……

“那年秋天又遇到一场事,再一次惹恼了村里那帮人。那天,王闹家大闺女小爱出嫁,山外边婆家人抬着彩轿来接她,没料想正碰上从山顶下来的英娘,而她掂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都觉得有点败兴,不吉利,也没顾得多想。没想第二天出事后,所有的人都把它和英娘联系到一块了,都认定是英娘害的。”

“是迎亲的人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了? ”

“那些人出山时,天都黑了,在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本来山上的路很滑了,又撞上了一大群野猪。那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顾往前跑逃命,结果撞翻了彩轿,小爱滚下山崖摔死了。”

“她的死和英娘有什么关系呢? ”

“可村里人都说是英娘下的咒,说她恨王闹。王闹全家到英娘家大闹,将她揪着头发拉到外面打,扒光了衣服,打得她伤痕累累,一条腿也打断了。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又没人照顾她,可想日子怎么过。她几乎是天天啃红薯干,嚼玉米籽,一天挪下床一次,喝点生水。也有一半个好心的女人来看她,看她那样觉得还不如死。英娘像是猜透了人家心里话,说我不死,我还等着俺闺女,俺闺女会接我离开这儿。别人都觉得她疯了,因为她闺女在那之前已经死了,让杨洪德的儿子逼死的。

她还在等她闺女,该不是疯了才这样吧。“

“那么苦的日子,要是一般人,早就不想活了。”张群说。

“我想也是。老奶奶,英娘她是啥时候死的? ”冰冰问。

“两年以后了,是个冬天……下好大的雪。她夜里有病,全身发冷,腿又抽风似的痛,就在身边点着柴禾取暖……火越烧越大,连她的被子都烧着了,她没有力气扑灭火,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就烧死在屋里了。”

两个人听到这儿,不禁唏嘘。

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老婆婆抱了一捆干草摊在地上,拿出一床被子,铺在上面,让她们两个睡一会儿。张群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冰冰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体味英娘的命运,她感到心痛,有些想哭。

终于睡着的时候,她不停地做梦。

她梦见小月在夹竹桃丛中跑着,无数邪恶的眼睛从树丛里窥视着她。英娘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跟着她的身影追着;她梦见英娘被人连拖带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挂着沾满粪便的破鞋,衣服被扒光,赤裸的后背和前胸被人用墨水写着脏话;她梦见了着火的房子,英娘挣扎着往外爬,火烧着了她的衣服,烧着了她的头发,她爬着爬着就爬不动了,全身变成一团火,火焰中能听到她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后半夜的时候,她又一次梦见了姜兰。她全身白衣飞回来,飞到了村北边母亲的坟地,看到了母亲被挖开的墓穴,又听到了母亲遥远而飘渺的哭诉……知道石村长带人挖了母亲的坟墓,使她连做鬼都没个藏身的地方。姜兰顿时恼羞成怒,在山坡上奔跑着嘶叫,大骂着姓石的村长。村里人敲锅打盆,想吓退她。她在村庄上空飞着,满身的银光将天空映得通亮。她看到了躲在石墙后面的村长,像道闪电似的冲过去,将房子钻出个大洞。抓着村长的脖子将他掂出来,在空中像鞭子似的甩来甩去。然后将他挂在了西边山岩的树枝上,纵声大笑着离去……

冰冰被笑声惊醒,全身出透了汗。这时天色大亮,她侧身看了看张群,吓得叫了起来——张群睡在地上的草丛中,而自己也分明躺在一堆凌乱的砖瓦碎砾上。再仔细看,露天的房顶,倒塌的墙壁,屋里长满荒草,这儿哪是什么婆婆的房子,分明是英娘火烧过的房屋的废墟。张群醒了后也吓得大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已经天明,两人惊讶一阵后,不再害怕。

“那老婆婆诱我们来,是要告诉我们一些事实。”张群说,“老婆婆不是英娘,就是巫婆,英娘的那个师婆。”

冰冰说:“她不像英娘,我想应该是那个师婆。”

她们发现,昨晚冰冰给老人的钱,埋在旁边的土堆上。

“她会变幻场景骗我们,不是鬼就是妖。”张群说。

“咱们在里面找找,看有没有英娘过去的东西。”

“也许能找到那个长命锁? ”张群说。

石砌的墙横亘在荆棘杂草中,肯定谁也没来过,连那次大火没有烧透的木头仍搭着堆在那里,黑硬地保留着当初倒塌时的原状。她们俩在房子里扒着寻找,过去那些桌椅和木柜都剩下灰碳了,连灶台和土坑也都开裂坍架了,从那里面喷出旺盛的野草。在一段石墙下面的洞坎里,她们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方形铁盒,锈迹斑斑。打开盒子,里面有三封信。除了信封上字迹和颜色暗淡泛黄外,其他完好无损。她们小心地拆开信,里面都是写给王小月的,诉说思念的痛苦,希望她能回信。来信单位是中州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写信人叫顾宏声。她们正琢磨这顾某是谁时,看见路生拄着拐杖赶过来。两人得意地向他招着手。

路生说:“昨天夜晚看见你俩往这边走,还以为是去村长家呢,没想是来这儿。你们是昨夜里没走,还是今天一大早又来了? ”

张群说:“昨天我们来时,你看没看到前面有个老婆婆带我们? ”

路生说:“就看见你们俩,哪有啥子老婆婆。快点出来吧,我担心你俩会被鬼迷了魂,以前有人被迷过魂,差点没死掉。你俩快出来吧!”

这时,石村长也从附近赶来,他大声说:“你们咋在这儿呢? 再好奇也不该来这个地方呀? 让村里人瞅见,会把你们当成怪物。活见鬼! ”

吴冰冰说:“我们就是见鬼了,村长。我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知道你把英娘母女俩的坟给挖了,她女儿回来找你报仇呢! ”

“报仇? ”村长顿时大惊,“我没有得罪她们,我只是怕她们阴魂不散,变成鬼杀人……是村里人让我带他们去的,又不是我一个! ”

“死去的人在地下躺着,你们还不让安生。你挖了她们的坟墓,等于让她们在阴间无处栖身。她女儿就是冲着你来的。”

村长结结巴巴地说:“你梦见她又来了? 她想干啥呢? ”

“我看见她把你杀了,把你的身子挂在了那边的树上。”

“天哪! ——”村长叫起来,“我没有害她,我又不是王闹,她干吗要对我下毒手? ……别吓我了! 我这就去把挖的坟填平,弄得跟原来一样行吧? 我真后悔! 不该听王闹那些亲戚的话,不该跟他们一起去挖坟。现在让我怎么办? 我带人把挖的坟填平,恢复原状,总行了吧? 真倒霉! ”

路生在旁边说:“我早就说过,你们不该这样搞。这样是作孽,总会有报应的,你不听,还骂我糊涂。”

“我得走,把她的坟填好。”村长急急地走了。

张群说:“村长害怕了,姜兰说不定会报复他? ”

冰冰说:“很可能。来时见我爸,听他说姜兰去监狱里杀耿青山时,被狱警开枪打中了。在这之前我也用猎枪打中过她。她受到重创,可能飞不到那么远了,也难怪这阵子没有回来。我之所以梦见她又回来了,跟她现在的想法应该有关联。‘我能感知她内心的愿望,证明她心里在想着要回来报仇了。”

张群问:“她要是跟着我们回来了呢? 比如她——”

冰冰说:“你别吓我了! 但愿她不再回来,但愿她失去了魔力。”

张群说:“不管怎样,我们得先弄清她的身世,找到那件长命锁。”

冰冰说:“是啊,我们只有跟着她的经历追踪调查了。”


第十九章

她把长命锁用针尖钻一个孔,将婴儿的血用手拈一滴滴进去,接着又将那狼心里的血挤出一滴滴进锁里,将那锁放在火上烤着,只一会儿,那个孔眼便封住了。

路生和小月在高中是同班,他终于讲述了小月离开村庄后的一经_ 历。小月还有个同学秀云嫁到了30里外的山村,她们俩第二天在一个集镇上见到了她。两人还去了县城和那所中学,找到了部分15年,前的老师和员工,详细地询问了小月的事。张群将了解的情况整理输入手提电脑。虽然众人所知不尽全面,说法也不完全相同,但他们的讲述无不从各个侧面证明了王小月经历的悲惨遭遇。两个人常常边听边流泪。

小月读高中的那所学校,恰巧是杨利上班的地方。杨利是学校里的锅炉工,是他当副县长的伯父给安排的。小月来到他所在的学校读书,经常能见到小月,杨利当然高兴了;而对小月来说,她知道这个巧合不是好事,却没有想到会给自己日后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秀云说:“山里来的学生都住校,我和小月、小媛正好分在一个寝室。小媛跟我和小月不一样,人家爹王闹是村长,家里有钱,吃的、用的都看得出来。我和小叶都是自带干粮,每星期回家背来一箩筐馍馍,都是粗粮,还得计算着吃,带的东西要吃一个星期。每顿饭都是在学生食堂把带的馍馍蒸热,再花一毛钱买一碗稀饭,弄点盐水或辣椒酱就着吃。哪像人家小媛,每顿饭都能买份肉和青菜下饭,有时嫌食堂不对口味还会到街上饭馆吃一顿。全寝室里都知道小媛看不起小月——要说她也没啥资本,可就是对小月不正眼看,经常是冷嘲热讽的,动不动把小月家里事掂出来。小月用心读书,不想惹是生非,对小媛能忍就忍了,全当没听到。那时候杨利三天两头找小月,小月也跟他出去过两次,因为他总是动手动脚,小月就有意躲着他。是小嫒老欺负小月,甚至东西丢了也往小月头上栽,有次上晚自习小媛又没事找事,小月委屈得在操场角落里哭。后来小月索性去找杨利,将受欺负的事跟杨利一说,杨利一出面,小媛从此再也不敢在小月面前张狂了。杨利大小月十多岁,会哄人、安慰人,会逗女孩子高兴,小月跟杨利过往越来越多起来。其实,那时候路生对小月有意思,他不希望小月跟杨利走得太近,还盯过小月的梢呢。”

学校的锅炉房在校园后面,与生活区之间隔着校办工厂,但校办工厂当时停产了,没有人到那些破房子里,这使得锅炉房在校园一角特别安静。锅炉房往外就是围墙了,抬起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山坡,还有远处的树林和山峰。学校的保安说,杨利在院墙下方掏了一个洞,平时用树枝遮掩着。他不止一次地带着小月从那个洞钻到外面,跑到山坡上的树林里去。小月时常拿着她的写生本,有时候也背着画夹,到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中间杨利耐不住等待就钻回来到房间里拿点吃的东西再去。

大家都认为,读书不多、胸无大志的杨利,不希望小月拼命学习.甚至不希望小月有所进步。有听到他们谈话的人说,有一次杨利劝小月,你别再读书了,咱俩结婚过日子,保证你吃不愁穿不愁。小月却不愿意,说她喜欢读书,喜欢画画。杨利说让伯父给她找个工作。小月说她不要,她要上学,上美术学院。杨利说,你不可能考上。小月说,我相信我行。杨利说,万一你考上大学,你当了画家,还会记得我吗? 小月说当然记得,你帮过我,我啥时候也忘不了。杨利说,忘不了顶个屁,关键是我烧锅炉,你当了画家,见了大世面,认识恁多人,还会记得我? 小月说,不记得谁也记得你。杨利说,真话假话? 小月说,当然真话呀! 杨利说,还会记得咱俩订过婚? 小月说,当然记得! 杨利说你到那时还会嫁给我? 小月说,当然会嫁了。那时的杨利,既高兴,又焦急,又忧虑……

路生说:“我承认,我那时对小月有意思。我觉得我比杨利强十倍,强百倍! 我跟小月从小一起长大,村里男孩女孩那么多,就我对小月最关心。杨利算什么,跟他爹杨洪德一样是孬种。不就有个当官的伯父吗? 不就家里有点臭钱吗?小月家娘就是冲着这点把女儿许给他家的,都知道她也是没办法的事。本来是想救她女儿,结果她把女儿给害了。

要不是这样,小月肯定会跟我好。小月是个好女孩,跟杨利那号人根本不是一路的,她后来的变化都是杨利勾引坏的,是杨利这混蛋害了她。

杨利好趁晚自习来找她,花言巧语地纠缠她。她跟杨利出去时,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跟着,生怕小月吃亏受骗。开始小月能够控制自己,有时在锅炉房旁边杨利的住室,只要晚自习下课铃一响,就能看到她走出来,飞快地往寝室里跑,杨利拉她也拉不住。后来杨利投其所好,挖空心思地哄她,她也慢慢变了。比如她吃的不好,杨利就给她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她心情不好时,杨利拉她去看电影,带她去山坡上玩,还去他的寝室里听歌,甚至当模特让她画画。小月那么小,对男女之间的事懂得少。她喜欢跟杨利在一起,只是喜欢那种氛围,是喜欢有人关心她、照顾她,喜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自由,喜欢不看人眼色、不被人欺负的安全感。而杨利却心怀诡计,利用了她这种不成熟的心理,用虚假的温情诱惑她、勾引她,直到彻底地占有她。

“有个周末的夜晚,小月又去了杨利的寝室。没想当晚下起了雨,晚自习结束了小月没出来,打熄灯铃后小月也没出来,过了夜里12点小月还没出来。我站在那房子对面的水塔下面等,淋得全身湿漉漉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不安,鼻子像被钳子夹着似的酸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那时我恨我没有个有钱的爹,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当然没法给小月所需要的。她跟别人真的好了,她很快就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随后我又生小月的气,骂她狭隘、势利,看上杨利家的门位和钱。转而一想,觉得小月也无奈,她出身那样的家庭,偏又天生丽质,又是那么不甘心,命运却没给她太多的选择,她只是抓住身边的一点点,只是想拥有起码的生存保障,还要忍受那么多的酸楚,迎合那么多不情愿的东西,她也不容易。这样想来,我不知道该怨谁。虽然想明白了,但还是不甘心,站在雨中的屋檐下不走,希望小月再等一分钟就出来。终于失望后,我就捡了块砖头跑过去,朝那间房门砸去。杨利出来看时,我躲在远处,看着他在外面左右望两眼又进屋了。我再次又用砖头砸门,依然是杨利出来看看,骂几句又关上门了。始终不见小月出来。始终不见小月离开。我全身被雨淋透,心里也凉得很。最后我走了,从此不再盯梢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听秀云说,小月经常夜晚去杨利那儿住。

“很多同学都猜,小月会学不下去。没想小月每次小考各门功课都是95分以上,并且杨利给她买了很多颜料,她还经常跑出去画画。而我的学习从此完了,我真的没心再读书,不知道学习有啥用,考上大学也没法跟小月好了。有一次我与小月相遇,她问我为啥神不守舍的? 我说没有事,强笑着伪装自己。小月说,‘我知道那天夜里是你砸的砖头。’我感到吃惊。接下来,更让我更吃惊的是,她说‘我跟杨利结婚了。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怎么可能? 我几乎是对她吼叫起来。小月说:‘杨利一天到晚催我跟他结婚,不答应他就说我对他不诚心,好像是骗他们家似的。我索性说想结就结呗。他要走了我几张照片,出去找熟人把两本结婚证给拿回来了。我那天还在上课,他把我喊出去给我看证。’我说小月你真轻率,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吗? 小月说:‘我这样的女孩,家里又那个样,心比天高,命比纸簿,能有人帮我算是幸运了。我还怕别人不帮我呢!’她拍着我的肩膀,要我别把心事用乱了,更不要用到她身上,要想法考大学,离开这山沟沟,到大城市里去,人家才看得起。我问她,你不想考大学走出去吗? 她说‘当然想了,我不会呆在这破地方,我会跑得远远的’。我说那你为啥和杨利结婚? 她好像觉得不是大问题似的,说‘办个结婚手续对出去有影响吗’?我想有影响,但没有吭声。她说:‘管它呢,走一步看一步呗! ’最后她走时说:‘听我的,你用心读书哟! ”

后来,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小月的故事。她那年秋天顺利考上了中州大学艺术系,学习美术专业。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仅仅在校学习了三个月,就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受处分是因为杨利闹腾的,正像路生当时忧虑的那样,是她跟杨利过去的关系影响的。

对于她退学的事众说纷纭,但所述基本事实也都差不多。

杨利说的完全是他的理,他自己就像一个受害者。她说小月考上大学后来过一封信,感谢他过去的关心和帮助,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忘不了他全家,随后便没了她的消息。直到两个月之后,才接到她第二封信,说她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但兄妹之间的亲情跟其他不一样,他不该走后门办那个结婚证,请他接信后把那证处理掉。过去两小无知,哪懂得什么是爱情,进了大学校园才感到,当初答应和他结婚纯粹是玩笑话。她喜欢的是绘画,是另一种生活,请他能理解她,她会永远记住他这个大哥哥。杨利可不愿当她什么大哥哥,他要的是她这个美人。他先回到了石门村,向英娘说起小月的变化,希望能为他做主劝小月。英娘的口气跟原来大不一样,说小月是只百灵鸟,好不容易从山沟里飞出去,就让她飞吧! 她不属于你,你别想拦着她,死了你那份心吧! ……

杨利怎么也不会死心,当天他就离开县城,坐了两天车到了几百里的那所大学。在校园门口守了一天,不见小月出来。第二天下午他溜进了校园,来到小月上课的教室时已经下课,凑巧看到小月跟一个男生在一起画画,显得很亲近的样子。这让他不能忍受,拉着小月就要她跟他回老家去。小月当然不同意,在校园外面苦苦地求他。他也态度坚决,说她只要在这上学,将来就不可能跟他。他先后三次来到学校,每一次该说的好话都说完,软硬办法都用完,都无法带走小月。终于他闯进校领导的办公室,揭发了王小月的问题,说她道德败坏、忘恩负义,跟他结过婚,共同生活过一年,考上学后就变脸,抛弃丈夫,跟同班男生搞恋爱的事实。他甚至在校园里大吵大闹,也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把菜刀,扬言不让小月离开学校他就拼命。最后学校以王小月隐瞒结婚历史,思想品德和生活作风存在严重问题为由,对她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处分。

杨利终于达到了目的,使小月离开了学校。小月先回到了石门村,在母亲那张被褥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蒙头大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英娘坐在她身边流眼泪,不停地骂杨洪德是个孬种,养的啥龟孙儿子,边骂边咬得牙根格格响。又过一天,杨利来了,他要小月跟他去县城。说结了婚小月就是他老婆,以后得跟他本分地过日子。英娘不答应时,杨利就掏出了账单,说把我们家这两年花在她身上的钱,还有给的定金和彩礼钱都退给我,总共8500元,今天拿出来我就走,不然就得跟我过。

他知道英娘拿不出那么多钱。果然,英娘抱着头开始哭。小月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一下红肿的双眼,用手将头发理顺,对杨利毫无表情地说,我跟你走。

小月跟着杨利又回到了自己仅离开三个月的高中母校。她不是继续上学,而是直接走进锅炉房旁边杨利的那间寝室,给这个学校的临时工做起了老婆。她像是听凭命运的安排,不再挣扎,从此变得冷漠异常。

那时路生和秀云都毕业了,石门村在这儿读书的低一届的学生有石素芳和王明轩,还有现在的村长石柱。这些人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小月,都想知道小月眼下的生活。他们不仅同情小月,还都特别地佩服小月。因为石门村多少年来能考上大学的只有小月一个人。像素芳,有几次都趁杨利不在时去看小月。连明轩也在偷偷地观察着小月的生活,因为每星期回去要回答路生一大堆的询问。小月不像别人的老婆,仍还像个学生似的,经常抱着书包和画夹从墙洞里钻出去,在山坡上的树阴下学习。

杨利管不住她,她想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听素芳说,她要跟杨利离婚,连那两本结婚证书都撕了。可杨利不离,说撕了证书底册撕不了,啥时候你就是我老婆。最后杨利哄骗她,说只要跟他过一年,他就答应离婚。小月居然同意,两人达成了口头协议。素芳心下想干吗那么轻信,但又不敢把话说透,怕杨利知道了不依她。杨利说一年就离,只想这一年他会好好地哄她的心,她也会慢慢磨损心志,不再想着上学和外边的事。更大的阴谋则是,他要让小月尽可能快地怀孕,让她生下孩子,依此手段牵着她的心。

他再一次遂了心愿,小月回来的第二个月就怀孕了。小月不愿生孩子,向杨利大哭大闹,说他害了她。杨利继续哀求和哄骗小月,说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过? 为什么老想离开这里? 小月说我不是不想跟你过,也不是不喜欢你,我是不喜欢这山沟沟,不希望再像我娘一样受苦受罪一辈子,我要到山外去找我爸爸,所以我早晚要离开这里。杨利说我爱你几年了,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就是要走不跟我过,也得在良心上说过去吧。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养着,也算给我留点想头,然后咱们离婚,你远走高飞,我发誓不拦你。小月心又软了,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竞不再哭闹着逼他,嘴里不断地提醒他快点处理孩子,心里也有点拿不出主意。这正中杨利的计。拖着拖着肚子越来越大。再催他,杨利总是说,已经是5 个月了,或者已经是半年了,再坚持几个月就行了,你也就解放了。小月天天没法出门,吃喝拉撒都由杨利负责,她理直气壮地指使着他。

素芳说:“生了个女孩儿。小月本身还是个大孩子,根本没感到自己已经当母亲了,心更没放一点在杨利身上,也没把这个家当回事,只当生了一个布娃娃,扔给杨利啥事都不管了,看那女孩的眼光就像家里喂的一只猫,不认为那是身上落下的肉。杨利干着家里所有的活儿,给孩子喂奶、洗尿布,还要给小月弄吃的。孩子没满月,小月就催杨利信守诺言,把婚离了,杨利答应了她,还是拖着。小月开始复习功课,准备重新考大学,还常见她拿着画夹钻到院墙外边山坡上画画,有时候出去到天黑才回来。俺几个同村人有时也去杨利家看看,总听到或见到他们两个吵架,有时见小月砸东西,连吃饭的锅碗都扔在外面地上。

“平时小月只操心她自己,始终把自个收拾得干净利索,光彩照人。

这两年生活营养好了,个头也长高了,身材也顺畅,加上买的那些好看的衣服衬托着,谁都想不到她会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她因为在高中画画出名,都知道她现在不上学了,县城里很多饭馆、酒店还请她去画画。外面好多人追求她,有的还跑到学校里来找她。小月跟我说过,杨利见有人在他门前乱晃就生疑,要找人家拼命,后来见她没有意思也就放心了。小月始终说,我肯定不在这山沟里找男人,我也肯定会跟杨利离婚。后来发生了那件谁也想象不到的事——“

那几天,正好杨利在几百里外的煤矿。他每年都出去几趟为锅炉房采购煤,走之前把家里该买的东西都买齐备了,照顾小孩的事也就交给了小月。没想,仅仅出去了两天就出事了,回来见到的是妻离子散的结局。

那天下午小月用奶瓶喂饱孩子,把睡着的她放在摇篮里,就拿起画夹钻出围墙去了山坡上画画。有一群野山羊最近总跑出来,在山坡上嬉戏追逐,毛色金黄,眼睛黑亮,煞是好看。她顺着它们的蹄印,钻到山坡的树林里寻找到了它们,远远地画着;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天黑才下山。等她回到学校时,才想起忘记了喂孩子。打开房门走向摇篮,有个东西受惊窜了起来,猛地跃起从窗户逃出去。灯光下看到一只狼。她连忙寻找孩子,见摇篮扒翻在地,到处血迹斑斑,小孩光身横在地上,已被狼撕吃了半截,下半身全没有了,内脏掏得空空的……

她傻了似的坐在地上,守着小孩的尸身一夜没睡。第二天她没给杨利打电话要他回,也没跟任何人说这事,就关上门去了山上,寻找着什么。直到下午回来,她抱着采摘的一大捆草药,然后在房里将这些药搭配后用锅煮成了汤水。再把这些汤水泼在那婴儿的尸体上,用被单裹着抱到了院墙外的山坡上放下。她藏在树丛中等着。半夜时那只狼顺着气味又来了,看到四周没人后,又撕开被单大嚼起来。还没吃上几口它就晕了,东摇西晃地在原地转着圈儿,最后趴在那里不再动弹。

她将婴儿和狼都扛到了屋子里。盯着狼仇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画刀插进了狼的喉咙里,冷冷地看着狼血汩汩地流,还用颜料盒接着它的血。等狼血流干后,她将狼身子刀砍了无数下,几乎切成了一堆碎块,只留下狼头和狼心完整地摆在面前。她像是要做什么仪式似的,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长命锁取下来,用针尖钻出一个洞,将婴儿的血用手拈一滴滴进去,嘴里念念有词,跟着又将那狼心里的血挤出一滴滴进锁里,嘴里依然念叨着。她将那长命锁放在火上烤,只一会儿那个洞眼便封住了。然后她又平静地把它戴在脖子上。整个过程,她做得一丝不苟,冷静而有条不紊。

接下来的事更加匪夷所思。她将画架摆在房子中间,用画笔蘸着旁边女婴的血迹在纸上画着,将那女婴逼真地画了出来。她又用白色颜料在女婴像上覆盖着,像是给她轻轻盖上一层薄纱。然后她又饱蘸狼血在那薄纱上面画着,画出了那条面目可憎的狼。她用绿色从外往里缓缓涂着,将那狼慢慢地隐藏在里面。跟着,她脱光了衣服,站在画架前,先用浓厚的白颜料在绿色上抹着,又用画刀朝自己左胳膊上割了一刀,右手操着画笔在下面接着,用鲜红的血勾勒着自己的身子。随后,她用几种颜料往中间填充着。等这一切全部画完时,她闭上眼站在那里念着咒语,竞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和狼的嚎叫,她感到赤裸的身子焦躁不安,随时都会飞起来似的。等她睁开眼看那画时,画中的女人已不是自己,那双眼喷射着慑人的金光,同时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叫,使人震惊而骇怕……

几天后,杨利随车队从外面拉煤回来,进家后看到了屋里的狼头,还有被裹着的婴儿的尸体,便明白了一切。他找遍校园所有的地方,找不到小月的踪影。他喊了很多学生和员工跟他一起找。人们终于在山那边的河边找到了小月的鞋子,旁边还扔着她的画夹。大家顺着河道往前跑着找,希望能找到小月的尸体。在很远的山脚下,人们从河边的树根上找到了她挂烂的裙子,这样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断定她的尸体已经漂远,毕竟好几天才发现,说不定早冲进百十里外的黄河了……

那天夜晚,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将学校的窗户刮得劈劈啪啪响。

吴冰冰和张群都睡不着,两个人用被子围着身子坐在木板床上。闪电将窗外的山坡照得通明,将奇形怪状的树影投到屋里的墙上。随之是惊天动地的炸雷,简直要把房顶掀翻。两个人从没见过山里这么大的雷雨。

后来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用手捂住耳朵。

在房檐流水哗啦啦的响声中,她们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停地哭着,显然是女孩的声音。两个人钻出了被子,仔细倾听着,那哭声分明离得很近,就在窗外,甚至就在窗台下。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在这野兽出没的山沟里,怎会有女孩在外面哭。两人不敢想,更不敢靠近窗户看,又使被子蒙着头。

没想那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边哭边在窗外抓挠着,窗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当空一声炸雷过后,紧接着是近处的一声脆响,有扇窗玻璃破碎掉在了地上。

吴冰冰突然说:“她来了,她来了! 她跟着我们来了! ——”

蒙在被子里的她,有几次想冲出去,都被张群死死地抱住了。

吴冰冰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一下子将张群推开,从被子里跳了出来。

吴冰冰朝门口冲过去。张群不明白怎么了,跑过去拦住了她。没想到她却扭过头来,顿时变了脸色,两眼凶狠地盯着张群,嘶哑地说:“我出去! 让我出去! ”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张群将身子靠在门上,挡着不让她出去。吴冰冰焦躁地跺着双脚,用力地捶打着胸脯,说我闷我闷! 让我出去! 我不能呆在这里。

吴冰冰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跳出去冲进了雨里。在瓢泼大雨中向远处跑着。瞬间照亮的闪电下,能看到她疯了似的往村场上跑,如鞭似的雨抽打在她身上,她两手捶打着胸脯,张着大嘴,仰脸大哭,像被遗弃的孩子找不到爹娘似的……

张群跑过去追她,但闪电熄灭时,周围漆黑一片,她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一次次跌倒。全身泥水的她,对着黑暗中狂奔的吴冰冰,一遍又一遍地叫喊,却听不到、也看不到她在那里。闪电终于再一次照亮,张群看到远处山脚下的人影,离自己所在的地方很远,她想不到吴冰冰会跑那么快。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影,追赶着她……天哪,那两个身影纠缠在了一起。那是谁? 除了吴冰冰外,那个身影是谁? 但闪,电过去,一切旋即消失,只有滚滚的雷声和呼啸的风雨。

闪电又亮,她却看不到了人影,左右寻找,终于借着亮光看到了山坡的一角,倒在地上的人,和蹲在她身边的黑影。一瞬间,她脑海里闪现出杂乱的映像——吴冰冰躺在那里喘息着、乞求着,而蹲在她头边的是个女鬼,狞笑着双手按着她,伏下长发遮盖的头,张开长满獠牙的嘴,朝她脖颈上狠狠地咬去……

张群尖叫着朝另一方向跑去,却被一块石头绊住,一头跌进了旁边的沟里,昏倒在水洼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有人在抓她的胳膊,睁开眼看到了身边的黑影,又惊声尖叫着往外挣脱,被那黑影一下子捺倒下来。

那黑影大声说:“别叫了,别叫了,人已经回来了。你看看我是谁? ”

张群仔细地看,看到是那个戴眼镜的黑衣妇人,而自己也正躺在床上,她又看到了身边像她一样躺着的吴冰冰,含着泪说:“前辈,怎么回事? 你怎么来了? 刚才在山上是你吗? 是你把我们两个背回来的吗? ”

那妇人一边用毛巾为她擦脸,一边说:“我追了你们五、六天,总算知道来这里了。谁料,下山时迷了路,天又下起了大雨,我在山坡的树林里怎么也转不出来了,在雨中连个灯光都看不到。没想,闪电下却看到一个人往山上跑……开始我还挺高兴呢,没想可苦了我了,你们两个都那么重。”

张群说:“前辈,谢谢你来找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就惨了。”

她将头转向吴冰冰,“她怎么样? 还在昏迷吗? ”

“不要紧。”黑衣妇人说:“我给她灌了点药水,睡一觉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前辈。”张群犹豫着说,“我那天,不该那样无礼……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 我们已经走了,你可以不来的,不是吗? ”

“什么也不为。”黑衣妇人说,“只是觉得你们可能有危险,应该帮助你们。还有,我不应该拒绝你们的求助,我不愿做你们说的胆小鬼。”

张群由衷地说:“对不起,前辈,是我错怪你了。”

屋子里升起一堆火,妇人扶着张群坐在火堆旁。这时,吴冰冰哼了两声,醒过来了,两个人都围了过去。张群这时才发现,吴冰冰的桃核项圈掉在床上,是她们用被子蒙头时脱掉的。吴冰冰既惊讶黑衣妇人的意外到来,又不明白张群看她时为什么表情紧张,便问她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群疑惑地望着她。“刚才,你难道不知道你干什么了? ”

“干什么了? 我当时蒙在被子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像是做了个梦,感到有人喊我——醒来就见你们这样盯着我。”

“你跑到山上去了,你在山坡上大哭大叫,难道不记得? ”

“怎么可能呢? 下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可能跑出去? ”

“看火堆边烤的衣服,你想想看,不会是梦里淋湿的吧? ”

吴冰冰面露困惑,走到火堆旁,摸那些湿衣服,等她转过身时,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张群和黑衣妇人大惊,望着她变得阴冷的脸色后退着。

只见她指着黑衣妇人,声音怪异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为了找我算账? 找我报仇吗? 哈哈,你这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别再教育别人忍让、宽容。你好阴险。看来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都会想方设法报自己的仇! 来吧! ——”

话音未落,她冲过去,将黑衣妇人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滚着,翻了几个来回。张群上前抱着吴冰冰的腰,黑衣妇人才脱了身。吴冰冰挣脱着,愤怒地朝张群胳膊上咬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朝那妇人追过去。

妇人掏出十字架,举起,闪烁的电光将吴冰冰击倒在地。

吴冰冰再次爬起来时,看着面前的张群和黑衣妇人,两眼露出惊愕的神情,全身扭动着,双手紧紧地抓着窗框,像是跟人拗劲似的,不让自己的身子移动。

张群看出来她在挣脱着什么,叫道:“冰冰,定住自己,坚持住,让她从你身上离开,咬着牙控制自己! 你主宰你自己! ——”

黑衣妇人在她面前念叨着:“我听我主的话,以善心对待姐妹。我来不是找你报仇的,你对我的事,我把它都忘了……我原谅你,原谅你所有的过失,包括过去的和现在的。也请你放下,不要再压在心里。放下堆在你心里的重负,一切……”

吴冰冰终于从迷蒙的状态中醒来。张群和她抱在了一起,妇人也过去为她披上了衣服。看着吴冰冰惺忪的样子,妇人说:“看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十章

伊人已逝。在她的坟前,他长久地伤心流泪过。没想3 年后在几千里外看到一个女孩,无论身材、脸蛋、表情、说话,都像过去的她。上前询问,她去摇了摇头。

调查到小月投河自尽,往下有关她的线索中断了。王小月高中时的同学,还有学校的老师、员工,还有石门村所有的人,都不能提供她后来的任何音信。人死了还会有什么音信? 谁都不理解她们两个接二连三的疑问。

穿过村北那片茂密的夹竹桃丛林,她们终于找到了英娘母女俩的坟墓——那儿早塌陷了,简直变成两个长满荒草的坑洞,没有人为她们添土剪草。黑衣妇人掏出十字架,神情肃穆地站在坟前,为这地下的亡者祷告着,愿她们的灵魂安息。

而身后的张群和吴冰冰,却在私下里嘀咕着。

张群说:“关键是这王小月没有死,她后来又变成了姜兰。”

吴冰冰说:“是啊,我相信她就是姜兰。至于什么时候变成姜兰的? 怎样变成姜兰的? 这才是我们要追寻的答案。”

黑衣妇人说:“我不明白你们说什么,但世上的事并不是都有因必有果的。你们这样追下去,会扰乱亡灵,使她们在地下不安。”

吴冰冰说:“前辈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停留了,上午就走。”

对于两人来说,这里的调查工作完成了。

当天上午,三个人就离开了石门村。

在县城分手时,那黑衣妇人再次叮咛两人:“你们还是回南方吧,再追下去也是徒劳。你在风里追寻,永远无法知道风是从那儿生的。再说,你也没有必要知道。弱风给你凉爽,你只管享受就是。恶风来了你就避开,只能避开。你要是钻进风里想弄清风的一切,那些恶风迟早会撕烂你。明白吗,孩子们? ”

直到那黑衣妇人离开,两个人坐在那里,琢磨半天也没弄懂她说的话。

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不会半途而废,要接着找下去。

这样,她们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去哪里。

张群说:“杨利说小月进大学三个月就找到了新的男朋友,才喜新厌旧与他分手。那个男的是不是中州大学艺术系写信的那个? ”

“对,叫顾什么? ”吴冰冰想起在英娘旧房废墟里找到的那三封信,忙把它们翻出来,“是叫顾宏声,肯定是她那个同学。”

张群说:“如果说两人确实恋爱了,那王小月后来的去向,这顾宏声应该知道。纵使小月想消失,也是对杨利和周围的人而言的,她私下里会跟男朋友联系,即使不可能再跟他见面,也会给他一个交代,不会让他蒙在鼓里。”

对,找顾宏声! 她们按图索骥,奔赴中州大学。

那是15年前的来信。到学校才查到,顾宏声在10年前就毕业离校,分配到豫南某市师范学校当教师。俩人又连夜坐火车从北向南走,来到这个坐落在京广铁路线上、旧时曾为兵马驿站的小城。

在那所师范学校,她们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顾宏声家。

他中等身材,头顶微秃,戴一幅近视镜,正在房间摆弄着一个根雕。他是学校的美术教师,因为课少,闲得没事就找个雅趣打发时间。

靠墙角摆了一排雕好的成品,有鸟有兽有人,造型各异,自然天成。

两个人有意无意地巡视着他的房间。只有两室一厅,屋里的杂物挤得满满的,墙上也挂满了横幅和卷轴,阳台上堆着石膏头像和肢体。卧室的门没关,凌乱的床上睡着个妇人,露着大丽菊似的满头卷发。

当她们拿出那三封信,跟顾宏声切入话题时,他先是紧张地看一眼卧室,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关上了门,低声说:“咱到外边谈吧? ”随后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关灯掩门,领她们来到了楼下花坛边。

两人看得出,这是一个被生活磨蚀得没了激情的男人。

他仔细地看着那几封信,眼里现出难言的酸楚和迷惘,嘴唇撇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松开,叹了口气,说:“是我写的。”

张群说:“我们想知道你俩的事? 想知道她的情况? ”

他抬起头:“她还活着对吧? 她是不是没死? ”

吴冰冰说:“起码你写信那个时候,她没有死。”

“我早就想到了。”顾宏声不住地叹气,“她这个人太自私,只顾设计自己,根本不顾别人的感情,不惜利用和欺骗别人。”

“你跟她分手并不是件坏事。”张群说。

“她害了我。”顾宏声很懊恼,“她不该这样。当初她主动跟我接近,是她烧起了我的感情,后来又随心所欲地对待我,不负责任! ”

“你们俩是同班同学吗? ”张群问。

“是同班,都是美术专业。”顾宏声说,“她原来学的是水彩,导师让她改学油画,因为我一直学油画,让她跟着我练习。她水彩的基础扎实,又加上确实有灵气,学两月油画像别人学几年似的。她说她从没搞过油画,说家里穷买不起颜料,只是高中时用别人的颜料画过一两次。

没学过也就不懂章法,同时也没有框框,她把水彩的技法用在油画里,把中国画的写意也引入油画,把油画做得像水彩画一样,让导师看了后连连叫好,还将她的画在师生中传阅示范。学院里那些年轻老师评价更高,说她的画既有写实,又有写意,整体抽象,局部细腻,是对油画技法和观念的冲击。这下好了,艺术系美术专业所有的人对王小月刮目相看。加上她又那么漂亮出众,很多男生都想和她接近,她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

“王小月却没那么深沉,她对我说别听他们乱讲,我只是跟着感觉随便画的。她乐意和我接近。我们经常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游玩,很快就有了感情。记得那个周末的晚上,她喊我出去,在校园的松树下突然抱住了我,什么都没说哭起来,边哭边吻我,搞得我满身都是泪水。她说她爱我,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心里压着,她要主动说出来,希望我不会因此看不起她。她大概知道我本来就喜欢她,才这么我行我素主动表白的。我感到这一切像梦幻似的美好。那天我们跑出学校,在城区里放飞自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我们偷偷地在旅馆开了房,疯了似的……”

讲到这里,顾宏声面有赧色,他假装低下头咳嗽掩饰自己。

“你有没有发现她身上戴个银质的长命锁? ”吴冰冰问。

“有,有。”顾宏声说,“这么说她真的没有死? 我是看到过那个长命锁,她始终戴在脖子上,什么时候都不取下来。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她睡着了,那锁硌着她的脸,我曾试着取掉它,她醒来后差点生气。”

“她跟别人结婚同居过。”张群说,“你跟她好到那个程度,对这点应该有所察觉,起码了解一些呀? ”

顾宏声不好意思地说:“说实话,她是我结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我也是第一次和女孩在一起。我没有经验,简直就像白痴一样。王小月说什么我信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天正是她最不痛快的日子,那个从老家来的男人住在校园外每天找她,正软硬兼施地逼她回去。她的心饱受折磨,几乎被逼垮。我怀疑她是临时向我示爱,抓上我做救命稻草,用来慰藉她孤独无助的心,支撑她快要崩溃的神经。那些天她总是跑到校外旅馆与我幽会,我们俩昏天雾地地泡在一起。我简直是疯狂地爱着她,并且越坠越深,无法自拔。

“我曾问起她的过去,她轻描淡写地向我讲述过,但后来才知道她讲的全是假话。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她的心是那么深不可测。你想多么可怕,一个和你肌肤相亲,赤裸裸躺在你怀里的人,却虚构着自己的经历,所有甜言蜜语几乎都是她精心编造的谎言,而你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竞毫不置疑地相信着她。不知道这是她的不幸,还是我的悲哀。这种感觉最痛切的是在她失踪的那几天。她头天晚上还和我睡在一起,第二天竞突然消失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直到几天后学校对她做出勒令退学的决定,我才知道她是在得到学校对她的处理决定时提前走了,好像没有任何留恋似的。”

“她回家后你找过她吗? ”吴冰冰问。

“找过,但不知道她的去向。说实话,我那时很痛苦。我忘不了她的形象,好像离开她活着没意思似的。我往她的老家石门村不停地写信,也不记得写了多少封。信没有退回来,却不见回音。那阵子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的导师和同学都说王小月害了我,她不该在临走之前爱我,又极尽手段把我搞得神魂颠倒。甚至有人怀疑她会巫术,下药迷住了我的心窍。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已坠入她情感的深渊,有一种不顾死活的痴迷。思念把我折磨得形销骨立,学习成绩下降,根本没有心思画画。所以那年放寒假时,别人都回家过春节,我独自西行去找王小月。我坐了一整天的汽车才到达山下的小镇,在山村的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爬山路,直到傍晚才走到石门村。我问王小月家在哪儿? 竞没一个人理我,连小孩都用怪异的眼光看我,还是一个傻子将我领到了她家,见到了小月家老娘。

“我发现村里人排挤她娘。她家住在村西北角,像是被村庄甩出来似的,没有人来她家门前走动。她娘病倒躺在屋里也没人来看,见我来她还是强打精神爬起来为我做吃的。看着我尘土满脸地抱着那碗面条大吃,她有点心痛,不停地说,多好的孩子,是小月害了你。无论我怎么问她小月在哪里,她都说小月出走了她不知道。我又装着出去闲逛,在村子中间拦着人问,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睡在她家,整夜翻来覆去。天快明的时候,刚想眯上眼,就感到上面有动静。睁开眼,见她站在我身边,两只手在我脸上晃来晃去。我没有感到害怕,问她干什么? 她说孩子你呼吸这无忧草的香气,我会让你忘记她,不再痛苦。我霍地跳起来,说我不愿忘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那老人很无奈地走开,说你这孩子太傻,干吗一棵树上呆死? 小月是个野孩子,她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过后我试着忘记她,可是不行。第三年的冬天我再次去找她。我去了他读书的高中,还见到了那个叫杨利的男人,才知道早先她回来后就在县城,才知道她与他同居和投河自杀的事。在王小月的坟前,我长久地站着流泪。她母亲那时瘸着腿,拄着木棍坐在远远的地方盯着我,像是没有太多的忧伤。我那时就怀疑小月是不是还活着,就追问老人,没想惹得她大为生气,说从没有见过我这样死木脑袋的男人,就是小月活着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我听后像是受到了侮辱,背起行李就离开了她家。走到山坡上回头望时,见那老人伏在石头上号啕大哭。我才知道,她是刺激我走,不想让我再呆在村里……”

“你认为王小月死了,这以后没再找过她? ”吴冰冰问。

“是啊。后来我就毕业了,也慢慢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分配到师范学校教美术,业余时间搞点绘画创作。我毕业的第二年,南方十省市油画联展,选了我几幅作品参展。我趁出差的机会拐到会展地成都去看,在参观者云集的展厅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子和王小月长得特别像。毕竟才5 年没见面。眼前的她看上去比过去胖些,显得成熟些。我当时很兴奋,就急忙走上去喊她。她有些吃惊,也许是被我的鲁莽吓的,问我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说没有错,就是你,你是王小月。她摇着头,很自然地笑了,说她姓陈,不是王小月。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她和王小月长得很像? ”张群欣喜地问。

“我当时想她就是王小月。这姓陈的身材、长相,面部表情,说话的方式都像王小月。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在成都街头躲躲闪闪地走,一定要弄清她去哪儿。她可能发现了我的跟踪,从展览馆出来就去了附近的花卉公园,我跟着也进去了。她看完那些破盆烂花,从公园出来,却又去了旁边的青羊宫。我挤在人群里等。她出来后,我紧紧地跟着,她又在送仙桥古董市场看这看那,十分耐心。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抱着一件仿宋瓷瓶把玩,一疏忽她就不见了。我急忙跑出来,发现了远处她奔跑的身影。我在后面一直追着,追了几百米她又消失了。”

“怎么? 你没有跟上她? ”张群急切地问。

“我怀疑她进了旁边的杜甫草堂,就买了票也进去了,左找右找不见踪影。当我喘着气跑到院子里的桃园中,一抬头见她挡住了我,人面与桃花一样冷艳。她问我为什么跟踪她? 我说她像王小月。她问谁是王小月,你女朋友? 我说是的,我在找她,已经找了她几年。然后,就把我和王小月之间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她看上去有点感动,说既然人已死了,你应该放得下,把她忘了,好女孩多得很,何必那么难为自己。

我再次追问她时,她说她叫陈小娜,老家是湖南衡阳的,在西都美术学院读书。跟她谈了好长时问,她伸出手和我道别,说还有事要先走。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就像王小月。到旅馆想了一番,还是不甘心,就去了她的学校。费了好多口舌,才查到了她的学生档案。她确实叫陈小娜,是湖南来的学生,父亲是个工程师,母亲是个画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正在美院大四读书。“

“这太巧了,不但人长得像,连学的专业都一样。”张群说。

吴冰冰问顾宏声:“你没有怀疑过? 没有去湖南调查一下? ”

“档案上写得那么清楚,我还调查什么呢? 我当时虽然将那档案上的资料给抄下来了,但过后想来想去,还是承认自己错了。这世上应该有长得一样的人。她叫陈小娜,不是王小月。再说,王小月家里人,村里人,我去那两趟问过的所有的人,都说王小月死了,我还亲眼见到了她的坟墓,还有什么再找的理由? ——对了,那个杨利也一直找她,后来他还来找过我一次,怀疑王小月没死,怀疑我找到了她。”

“那个男人真是坏透了,难道他还不死心? 还要再把王小月逼死一次? ”吴冰冰一听杨利在找王小月,气愤得咬牙切齿地说。

“真遗憾,你后来没再去找过她? ”张群有些惋惜地问。

“后来,我就结婚了。”顾宏声咂着嘴说,“那些过去的事,结婚以后再想也没意思了该忘的都忘了。瞧我现在,活得挺好的。”

吴冰冰会意地望一眼张群,说:“王小月没死是肯定的。如果他那么怀疑陈小娜就是王小月,那么陈小娜这个人可能不存在,是个假名? ”

张群说:“他当初去调查一下陈小娜就什么都明白了。”

吴冰冰问顾宏声:“你当时记没记陈小娜详细的家庭住址? ”

顾宏声说:“记了,记在一个小本上。我这就上楼给找来。”

“看来,只有靠我们去弄清她了。”冰冰征询地望着张群。

“义不容辞! ”张群爽快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顾宏声再次站在她们面前时,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他满脸青紫,额头上肿起个大包,鼻子在往外流血。他用手掌抹着血边甩边说:“我下楼摔倒了……”


第二十一章

当年母亲逃到大山中,逃避着惹下的麻烦,逃避着那放纵情感结下的苦果。不知是老天报应,还是宿命必然,女儿竞遭受同样的结局。钻心的孽债使她痛不欲生……

拿着陈小娜的家庭住址,两人从河南坐火车直赴湖南。

在路上,张群的手机响了,是她已出嫁的姐姐打来的,说她妈妈昨天夜里患病住院,已连续抢救了10多个小时,要她赶快回去。姐姐一边哭一边抱怨她那么大了还像疯丫头似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在爹妈跟前指望不住,妈妈病时家里竟没一个人,要是有个好歹对得起谁。张群听着听着哭起来,“姐,别说了。我这就回去行了吧? ”

挂了电话,张群无奈地望着吴冰冰,没有说话。

吴冰冰说:“你就不要下车了,直接坐到广州,连夜赶回去吧! 你妈的病要紧。这边我先到湖南,顺着陈小娜的线索调查。”

张群说:“我本来应该跟你一起走到底的,可是——”

“别这样说,不管下一步调查得怎样,是不是找到那长命锁,我都很感谢你。你陪我这么多天,也已经找到了眉目了,我会追查下去的。”

张群说:“要不,你到湖北时下车,找你男朋友呀? 你不是说他一个月前去神农架实习吗? 我走后让他帮助你,陪你去调查呀? ”

“我没去实习,再把别人拖走,不好意思。”

“不是别人,是男朋友! 关键时刻需要他帮忙嘛! ”

“他两星期都没有电话了。可能在山区,不好找呢? ”

接着,吴冰冰试着跟郭凯打电话,手机老打不通,不在服务区。又不知道其他人的电话,真是干着急。后来她将电话打给留校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的男朋友也去那儿实习了。她告诉吴冰冰,那帮实习的学生在鄂西北的房县住,是与神农架林区毗邻的一个县城。

这样,当火车行至武汉时,吴冰冰与张群分手先下车了。张群坐车继续往前走。吴冰冰从武汉转车西行,第二天早晨到了襄樊。从这里到房县还有150 公里,她又坐上了长途汽车。往前走都是山路,一路上她异常兴奋。车窗外掠过高大的泡桐和华山松,还有挺拔的冷杉。满山遍野的毛栗、山楂、野樱桃树,露出被秋霜点染得斑斓各异的色彩。偶尔会有一只漂亮的长尾雉从路边飞过去,还有一两只猕猴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探头探脑。

吴冰冰心情好,根本没感到汽车颠簸,也没觉得旅途劳累。她边走边问来到了房县红塔乡招待所。实习队伍的大本营就在这里。只有一个生病的女生守着房里的行李,她说教授带着大家住在本乡高牌村汉墓群基地,正对那些汉墓进行考察研究。她要打电话与实习的老师联系时,吴冰冰想了想拦住了她,说还是让我直接去吧,我给他们大家一个惊讶!

冰冰走到汉墓群基地时,已是中午时分,远远地望见有一片帐篷,大概吃过饭都在午休,帐篷外面不见一个人。她撩开就近的一个帐篷,看到了班上的两个男生,有一个跑出来,说她能来太好了,接着就要带她找教授。冰冰说,不忙,让教授休息吧,郭凯在哪儿,我先找他。

问了半天,那男生才使下巴指给她,郭凯在旁边那个帐篷。过后吴冰冰想,也难怪那男生支支吾吾不愿说,也难怪他告诉她后就立刻钻进了帐篷里,那是他不想看到尴尬的场面。当时她抿着笑,蹑手蹑脚地端着逗乐的架势挤进帐篷时,竞看到郭凯和一个女生睡在一起。他们两个盖一床被子,睡着的时候还搂着身子……

吴冰冰默默地退了出来,边走边流着泪,踉踉跄跄地跑回到来时下车的地方,连问都没问一句,就跳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汽车。

车从小镇开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条长街尽头有一群人,正从远处跑着朝这边追来。那是教授和她的同学。可是她不想停下来,就将头埋下去,抱着双膝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全车人都看她……

吴冰冰独自去了湖南。郭凯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的手机,她在车上终于接了。郭凯向她解释,他不是故意背叛她,他在山里被毒蛇咬伤,是那女生用嘴为他吸毒,尔后又照顾他几天几夜,他很感谢她。她主动追他,让他控制不住,他对不起她。她没听完就挂断了线,将脸扭向窗外,眼里满是泪水。

吴冰冰来到了衡阳市,按照顾宏声写下的地址,她先找到了陈小娜父亲陈超林的单位。这是一家大型的机械工程公司,坐在传达室的一个老头说,陈工抽调到三峡工程去了,在湖北宜昌的建设工地。问陈工家在哪儿住时,对方告诉她在某某小区。

吴冰冰问着找到了那个小区。因为顾宏声还提供,陈超林的妻子叫段红,在市画院工作。所以,她跟小区的保安说要找陈工的妻子段红。

没想,那保安却瞪了她一眼,说段老师三年前就不在了。

吴冰冰惊愕地问:“你说他妻子段红……去世了? ”

那保安点着头。“是啊,从那以后陈工很少回来。”

“陈工他们家里几个孩子? ”

“好像就一个吧? ”

“女儿吗? ”

“是女儿。”

“是不是叫陈小娜? ”

“名字不知道,就见她不断来这儿。”

“她在哪儿住? ”

“她结婚出去住了,不知道男的啥单位。”

“那好吧,谢谢你。”

吴冰冰有些惘然。陈小娜确实存在,她的家庭也真真实实,不是一个虚构的名字,陈小娜不是王小月,可能长得像罢了,还有什么调查的。

她刚转身走时,那保安又说:“陈工家女儿好像在友谊商场上班,从这儿直接往前走,过两个十字路口。你有事到哪儿去找她呗? ”

“她在商场? 是营业员吗? 她不是? ——”

“是营业员。有次她还帮值班的田师傅带过东西。”

吴冰冰犯了迷惑,陈小娜大学毕业,十多年前国家又包分配,读美术专业的人又少,她应该分到院校或艺术单位呀,怎么会当营业员呢?

她按保安指的路线,来到了友谊商场。当别人指给她副食柜台内那个忙碌的小个子女子时,她更加困惑不解起来。眼前的陈小娜又矮又胖,皮肤姜黄,跟王小月的形象相差几十里,怎么会连顾宏声也认错她们呢?

“你——你叫陈小娜吗? ”

“是呀! 你是谁? 找我什么事? ”

“你在西都美术学院上过学? ”

“嗨,没有,你说的那是王小月。”

“怎么? 你认识王小月? ”

“大惊小怪。我当然认识她了。”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你是谁? 她的同学? ”

“是,我们是同学。”

一直等到陈小娜下班,吴冰冰跟着来到了她家。她住在一套很宽敞的公寓房里,看来生活富裕,挺满足。在税务所工作的丈夫还没回来,上小学的儿子却一进门就大叫着饿死了,陈小娜立即进厨房给他弄吃的。吴冰冰也忙拿出在路上买的东西,让小家伙先打开填着肚子。她随后进厨房一边帮忙一边跟陈小娜聊着。陈小娜个性爽快,干活也利索,在锅碗瓢勺的叮当声中不耽误说话,讲起话来像燃鞭炮似的劈里啪啦~串响。

“都是我妈呗,爱管那些破闲事。她开始在大学教美术,后来调到画院,全国各地跑着画画。我那时还小,经常给扔在家里。那年秋天她去太行山、王屋山写生,在山沟里住了两个多月。回来时说,她在山村里认识一个女孩,画画得好,有天分,有灵气,就把家里的通信地址写给了她,还说长大后来找她,推荐她考美术学院,说不定能当大画家呢。这事只是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连我妈自己也都忘记了。没想有一年的冬天,她突然接到一封信,是那个山村的小女孩写的,信里讲她的身世很凄惨,说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没钱供她上学,把她许给了人家,人家不想让她读书,她只好偷偷地学。没忘记老师当初的指点,就顺利考上了大学学美术,可仅仅上了几个月,那个她订婚的男人到学校里闹,她就被学校劝退了。然后那个男人将她带回去,经常是关在屋里不让出门,让她给他做老婆、生孩子。她说自己不甘心,天天想着跑出去,重新考大学。说她喜欢画画,希望将来当画家。她希望老师能帮她,帮她逃出这大山沟,逃出虎穴狼窝,她会感恩一辈子。”

吴冰冰问:“你妈妈给她回信了? 帮她了吗? ”

陈小娜说:“我妈心肠软,当然会帮她了。妈妈开始也没想出主意怎么帮她,就先给她回信,说希望她别丢了课,别丢了画,来年再参加高考,报一个离家乡远的大学,并说她可以给她推荐大学的老师。信发出后也没有回音。没想两个月后,她突然跑上门来了。虽说衣服穿得很旧,路上搞得风尘仆仆,但看上去哪是什么小姑娘,完全是个大美人了。既然投奔来了,你知道,妈妈又天生慈善家,又打心眼里喜欢她,就把她留在家里了,还认她做干女儿。从此她白天出去画画,晚上复习功课,按照妈妈给她列的计划准备着秋季的高考。后来爸妈认她做女儿。她人长得漂亮,嘴又甜会说话,喧宾夺主,成了老妈的宠儿,我倒像是要的孩子了。因为那之前我有病住院一年多,课也赶不上,在高一时正休学,让妈妈很失望。后来小月一再提出改名字,要随爸爸的姓,爸妈从此就叫她陈小月。没想到第二年秋天报考,要求拿户口本去报名,我妈妈想来想去,就让她用了我的名字。她高考成绩很好,妈妈又给她找人,录取到了西都美术学院。从此她就用起了我的名字。我成绩跟不上后来没有高考,只得参加招工考试进商场当了营业员。”

“陈小娜……对不起,王小月她在你们家多长时间? ”

“前后也就一年多吧。”

“后来她一直与你家有联系吗? ”

“是呀。她上了4 年学,然后又留校几年,经常给妈妈写信。后来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再没有她的消息。我妈妈向学校里去信问,一个姓马的教授回的信,说他是小月的丈夫,说小月几个月前自杀了。我妈妈很伤心,还大病了一场。妈几年前死时都在念叨着她。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对王小月没好感。她是个心计太重的人,到哪儿都有办法让别人帮她。原来她来信说,她跟那些男人之间,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乱七八糟的,我都懒得看。”

“她给你妈妈来的信还在不在? ”

“在。我妈去世以后,我收拾东西时,发现我妈将她的信都一扎一扎地放着。前一些时候,我去妈妈那儿找资料,还见书架上有一叠信,都是她分配到学校以后写的。再后来好像就没写信了。我看了几眼又夹里面了。”

“你肯定还在那儿放着? ”

“应该在,在我妈书房里。”

“太好了。能让我看看那些信吗? 是不是还有她的照片? ”

“信给你就行。也有她一张照片,是来我家后不久照的。”

这样,在陈小娜家吃过饭后,吴冰冰就跟她一起来到了上午她曾来过的那个家属院,走进了她妈妈那收拾得整洁有序的房间,看到了那一叠她毕业分配后写来的信,有七、八封。她粗略地翻了一下,其中一封信的时间写在她失踪之前的那个月。接着,陈小娜拿出妈妈的影集让她看。当看到里面王小月的照片时,吴冰冰顿时又惊讶又兴奋——这分明是姜兰年轻时的样子,这分明是早年的那个姜兰……

吴冰冰离开湖南衡阳,坐长途汽车向西北直赴四川成都。她要调查在西都美院上学后来又留校的那个陈小娜的详细情况。

她的手机响了,一看,又是郭凯打来的。两天前他已解释清楚,她也理解了这个受不住女人诱惑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多说的。她没有接,呼叫却执拗地响个不停。得铃铃铃……得铃铃铃——这响声让她想起了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夜晚,郭凯站在楼下喊着她的名字,非要让她下楼见面的情景。得铃铃铃——

她捺下通话键,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地方。

“喂,冰冰,你在哪儿? ”郭凯在电话那端说,“你听到了吗? ”

冰冰终于慢声慢气地说:“听着呢,还有什么话说吗? ”

“你没事吧? 我突然担心你——”

“没必要! 有话直说吧。”

“你没事就好。我想告诉你,那女孩出事了——死了。”

“别跟我做游戏! 我干吗咒她死,只要你们幸福就好。”

“她真的死了,前天晚上死的,你走的那天。我们吵了几句嘴,她。

晚上一个人去山坡上坐,到半夜没回来。等找到她时,发现她死在山脚下。不知道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还是被野兽追赶扑倒的,反正全身都是伤……死了! “

“真死了——? ”吴冰冰惊得深吸一口气。

“是死了。”郭凯在电话那边说。

“就前天我走后死的? ”

“就那个夜晚……”

“怎么会——? ”她看了看左右,车内全是陌生的面孔。她有一种猜测,却又不敢说出来。难道是姜兰干的? 难道那鬼魂一直在跟着我?

“谁知会这样,连她家人都说她不该想不开。”

“你打电话? 不会是怀疑我杀了她吧? ”

“怎么会呢! 这只能怨她自己。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老担心你,才给你打的电话。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你肯定比她更痛苦,我怕你也想不开——”

“不会的。顺便问一句,她那天有自杀的倾向吗? ”

“鬼知道。只是吵几句嘴,谁想她心眼那么小呢。”

挂了电话后,吴冰冰全身突然莫名其妙地发冷。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山坡和树木,看着长途车内酣睡中东倒西歪的旅客,她有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惧和疲倦。

在路上,吴冰冰打开背包,拿出陈小娜给她的那一叠信,一封一封仔细阅读起来。其中有两封信披露的内情引起她的格外注意。内容如下——

亲爱的段妈妈:

上封信我给您谈到的那件事不用担心,相信k-JL会处理好的。我知道那年轻画家马原喜欢我,其实我也对他有好感,但马原老师与欧阳教授比起来,就像丘陵于高山,小河于大江,我从内心深处喜欢欧阳教授。

我知道您给我介绍欧阳教授不是让我去爱他,我喜欢他也不只是因为他帮助我录取到了西都美术学院,更不像有些同学猜想的那样,我对老师有所求,是为毕业分配时留校创造条件。我喜欢他的知识,他的才华,他的风度,他的音容笑貌。虽然他已56岁,我才24岁,但我觉得年龄不是个障碍,他身体好,充满年轻的活力,和他在一起我能感受到,尤其是他那一颗未泯的童心。他是那么看重我,把我当成关门弟子,教给我别人难以知晓的绘画技巧,在不同的场合举荐我的作品,使我在全校学生中崭露头角,满足了虚荣,都知道油画系有个陈小娜,都知道我是欧阳教授的得意门生。和欧阳教授相处,我觉得他既是老师和长辈,又是朋友和情人。我最喜欢他那双眼睛,浓眉下时常带着笑意,长长的舒展的眼角,每次与他对视,我都像见到亲人似的,感到关爱,感到温馨,感到安全。

上个月我们一群学生出去写生,他带着头在前面走,矫健的步伐在涧水巨石间跳来跳去,那飘选的风衣和灰白的头发,看上去特别潇洒,我简直为他着迷。那天我差点落水,是他跑过来抓住了滑下岩石的我,然后把我拉上去,顺势抱住了我的身子——虽然只有那么半分钟,我的眼和他的眼对视,他那深灰色的瞳仁告诉我,他喜欢我。而我的眼神也告诉他,我愿把一切献给这个比我大的男人。中间的那层纸不需要任何人挑破,当我再次来到他住室谈画时,手与手偶然的触碰就让人不能自制,我俩几乎同时抱在了一起。您能理解吗,段妈妈? 我把爱给了这个男人。

可是,他不愿意跟我结婚。我曾两次试探他,他没有娶我的意思。

我先是想,可能他妻子的病死让他伤心太甚,后来见他把精力都用到了绘画上,对除我之外的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兴趣,就理解了他;他毕竟是个有成就的画家,他把事业当成了他的最爱。他说他已帮我向学校申请,把我作为优秀生留在学校任教。他知道马原老师在追我,要我跟马原好,说他可以和我保持情人关系。可我是从骨头里喜欢这个男人呀,我想完全地拥有他,拥有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拥有他整个身体和精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段妈妈,您能帮我拿主意吗? 我真是个麻烦的人!

再见!

您的女儿小娜

亲爱的段妈妈:

请原谅,我好久没给您写信了。

两月前接到您的信后,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听您的话也慢慢地跟马原老师接近——再说我分配留校后,又跟他分到同一教研室,而教授则在另一教研室。虽然跟马原老师接触多了,可我那时还不能完全接受他,因为我心里让教授给填满了,还一时容不下别的人。

现在想来,挺对不起马原老师。他那时千方百计想见我,我时常没兴致地敷衍他;他三天两头地约我,我则以各种理由搪塞;他不厌其烦的表白,更是让我躲之惟恐不及。就拿上次的事来说,我想起来还感到愧疚。那天我心情不好在校外画画,正好下大雨,就躲在路边的一个篷T-T 。没想马原老师淋着雨来找我,给我送来了雨衣。我本应感谢他才对,却对他表现出少有的冷漠。他再次向我表白,说他爱我已经痴迷,问我为什么时而对他好时而躲避他? 我说我不爱他。他说不对,我过去对他好时流露的是爱。我真是说不清,只好对他不理不睬。他却眼泪汪汪地向我诉说,海誓山盟地让我差点感动。我只得冒着雨离开,他猛地抱着我不让走。我怕那些学生看到,就要他松手,他坚持要我承认爱他,不说他不松手。我生气了,拿画刀警告他,他闭上眼,我行我素的样子。我的画刀扎下去,在他右手虎穴上割出长长的口,鲜血呼呼地喷出来,在雨水里把地染红了一大片。他终于松开了我。我在大雨里跑着,眼泪也跟着雨水在流……

是欧阳教授俘虏了我的身心,使我无法从爱的泥潭中自拔。从那以后虽然我对马原老师态度好一些,也在平时来往中渐渐靠近他,可我的身体和情感是属于教授的,我时常趁深夜偷偷地去找教授,享受他细心的爱抚,给予他火热的爱。那天像平时一样,他外出回来喊我过去。我们在一起拼命地狂欢。他显然因为出差很疲劳,折腾得满身大汗,我就帮他把上身的衬衣脱下——以前跟我在一起,他从没脱光过。他赤条条地睡在那儿,偶尔翻了个身,我发现了他肩膀背后的文身,那是一个硕大的用牙痕和针刺构成的狼头,早已渗进皮肤的灰炭颜色没有褪色。我心里顿时一惊,像被谁塞进了一把稻草,又点着了忽忽地燃起来。全身汗毛紧张地竖起,睁大眼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刺的? 是谁给他刺的? 他说那是20多年前的事,在湖北老家下放时,他爱上一个女人,是她给刺的。他讲述时两眼掠过一丝温情,但随即叹了口气,说不提了,那是一场噩梦。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半天傻在那里,预感的事证实了。我小时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讲母狼咒,也不止一次地见她演示母狼咒,还曾亲眼看过她刺在村长王闹身上的狼头图案。母亲说只有她才会母狼咒。24年前,母亲从湖北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跑到大山里,逃避着身上曾经惹下的麻烦,也逃避着受伤害的情感—~原来是因为面前这个男人! 可他已经远远地离开家乡,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除了身上无法褪掉的文身。母亲偶尔说过,我的生父是一个下放的画家,其他却闭口不提半句。我也从不奢望见他,母亲也不让我找他。因为她杀了那画家的妻子,他爱她又恨她,永远也不愿见她。他忘了她离开时还怀着他的骨肉。命运阴错阳差,竟然以这种方式把我送到他的面前……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羞辱和难堪,居然向自己的生父投怀送抱,居然和自己的亲爹乱伦,还不知羞耻地认为那是爱情。要是被周围的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我简直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我悔恨交加,不停地朝自己脸上扇着耳光,扯掉了一缕缕的头发。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吞下了一瓶安眠药片。可是我没有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竟然在医院里苏醒,而马原老师守在床边。他说他去找我,从窗口发现我躺在地上,才破门而入把我救了出来。我再一次骂他,为啥多管闲事要救我? 他却再一次向我表白,说他爱我,他会用生命保护我。我感动得抱住了他。出院时我直接搬进了马原老师的寝室,我决定从此以后跟他生活。两星期后我们就结婚了。我没有告诉那个男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还趁偶尔和我相遇时朝我眉目传情。面对他的笑脸,我说不清是恨是爱,每次都像傻了似的不知所措,慌忙逃避。段妈妈,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今后,我该怎样面对这个男人? 这个既是给过我最大帮助,给过我最多关爱,又是给了我最大、最多羞辱的男人,这个既是导师,又是父亲,又是情人的男人……

段妈妈,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救救我吧!

我的手发抖,先写到这儿吧。等您的信。

您可怜的女儿书

信在手里抖动,吴冰冰心里一阵阵酸楚,眼泪不自觉得地流下来。

这时,火车突然哇地一声,冲进了山洞,冷风扑面包裹着她。她顿时感到坠入深渊般孤独和无助,全身冰冻似的麻木,心里难言的空洞和寒冷。

黑暗中,仿佛有一手从背后伸出,在她头上和肩上抚摸着,又像是在轻轻地抚慰着她。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委曲,伏在面前的茶座上哭了起来。哭声竞越来越大,变成了难以遏止的号啕……


第二十二章

蛇将身子在沙砾、石缝或树权间刮磨着,直到将全身的老鳞刮破或咬开,才能从蛇蜕里爬出来。她也像那条蛇一样,带着血迹斑斑的身子远遁,完成美丽而残酷的蜕变。

吴冰冰赶到成都时,接到了张群打来的电话,便问她家里的情况怎样。张群说晚了,我到家后妈妈已经去世了。冰冰心里一沉,不知说什么才好。张群说,检查说是窒息而死,心脏病的症状。冰冰吸一口气,没有答话。张群说,我妈身体一直很好,心脏没出过毛病,我怀疑是姜兰搞的。冰冰轻叫了一声。张群说,她是见那名片才来我家的,因为找不到我,就报复了我的家人,我敢肯定是姜兰干的。

张群还说,城里的神秘死亡事件还在不断发生。我去医院太平间看我妈时,还听到护士说,医院里也死了几个医生和护士。看来,姜兰虽然受伤减退了魔力,但她没有停止报复杀人。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 弄没弄清她的下落? 找没找到那个长命锁?

吴冰冰说:“已经弄清了,顾宏声见到的那个陈小娜就是王小月。

我现在已来到成都,正准备调查陈小娜后来的情况。“

张群问:“你男朋友跟你在一起吗? ”

冰冰的眼泪就出来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群。

张群说:“好了,我不问了,你去调查吧。我妈善后的事还没处理完,如果我这边办完,我还会去帮你的。”

冰冰问:“你去我家看了吗? 不知怎么回事,我妈老不接电话。可能我家里的电话坏了。要不,是不是她不在家住? ”

张群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妈也病了……不过不太严重,因为你爸的案子开庭了,他定的是杀人罪,判了死刑……听说你爸没招认,他上诉到高级法院了。还有时间,会弄清的……喂,你在听吗? ,,

冰冰哭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哽咽道:“我说过我要救他的。——爸爸,等着我,我说过我会救你的一

到达西都美术学院,吴冰冰打听马原老师,得知他已是美术系教授。没见他之前,吴冰冰在校园里遇到了一位退休女教授,从跟她交谈中了解到,马原教授仍是独身,他的事业小有成就,生活可不太如意,说他妻子陈小娜死后,他始终不愿再婚。

吴冰冰问:“他妻子是怎么死的? 不是自杀吧? ”

女教授说:“出去写生从崖上摔下去了。虽说是她个人自由行动,可毕竟是学校出的一件大事,当时在师生中影响很大。”

“陈小娜分到这学校多长时间? ”

“大概是三年吧? 三年多一点。”

“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吗? ”

“噢,这你得问马原,别人说不了。”

马原是那种说好点有着艺术家气质,说白点是书生气十足的男人。

高挑个儿,瘦弱身材,留着齐耳长发,面色失血般白净,两眼沉郁多愁。他疑惑地望了吴冰冰半天,问她是谁? 为什么来这儿找陈小娜? 为什么问陈小娜的事?

吴冰冰早有准备,说她是陈小娜的表妹,从湖南衡阳老家来,想问问陈小娜的情况。小娜她家里人都不在了,我妈是她妈的胞妹,我们母女又是她唯有的亲人。她好多年都没消息了,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是妻子远道而来的亲戚,马原将吴冰冰领到了家中。

吴冰冰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客厅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跟在段红大妈房间里见到的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是同一个人,是她苦苦追踪寻找的那个15年前从豫西山沟里逃出来的女孩王小月。镜框里的她,显然比早先成熟些——满头长发,自然卷曲,衬托着白皙的脸蛋,极为端庄娴静。她侧身望着前面,睫毛长而灵动,眼睛大而深邃,眼神稍许忧郁,像是在思索着。她精致的鼻梁,圆润的嘴唇,整张脸雕塑似的完美。

吴冰冰站在那儿看呆了,以至马原给她让座都没听见。

马原坐下来问道:“小娜的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

吴冰冰连忙说:“噢,是小娜上学走的第二年。小娜没再回家过。”

“她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鸟! ”马原长叹了一口气,“她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还说自己出身很穷,不愿再回到大山沟里去……经常自嘲的一句话是:孔雀东南飞,誓死不回头! 所以,她妈死后她没有回家,也可以理解。如果她不死,现在她可能会回去看你们。可是她回不去了——”

吴冰冰说:“她过去也给我们写信,说过你对她很好。她还在信里提到过一个欧阳教授——? ”

“是的,欧阳教授是她的导师。可惜他早去世了。”

“欧阳教授去世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

“他比小娜去得早。那一年冬天。他在屋里生病了,没有人知道,缺了几天课没给学生上,才有人过去找他,才发现他死了,是心肌梗塞,地上还撒着没吃的药丸。好像是小娜去他家还书时发现他的。”

吴冰冰想起在路上读过的信,不禁疑问,欧阳教授的死与王小月有没有关系?

马原在房间里踱着,说:“你是她表妹,你来她房间看看吧。旁边这间是她的画室,她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原原本本地摆在这儿。10年了,我忘不了她。可这些年,好多事让我越想越迷惑,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得太少,当初要是了解多一些,我兴许能够帮助她。直到现在,我一直不相信她是画画时跌下崖死的,我怀疑她是自杀,但我没跟别人说过。你是我见过的她惟一的亲人,所以才跟你这样说。我怀疑她自杀有根据。现在说这些已没有意义了。无论是怎么死的,对我来说都是伤害。可惜我没能帮上她,她才走上那条路的。”

吴冰冰愣愣地,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马原问:“你说说小娜的过去? 除了她娘之外,其他事? ”

“她家里穷,过去挺苦的。”吴冰冰在想着,要不要告诉他陈小娜的真实身份,要不要告诉他她过去的那些经历。最后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那样他会怀疑她来的目的,使问题复杂化。“其他也没有啥事。”

马原追问着:“我想知道,她过去感情方面的事? ”

“她那么小就出来上学了,感情方面会有什么呢? ”

“你没给我说实话。有个叫杨利的你知道吧? ”

“杨利? 你也知道他? 他来这儿了? ”

“是的,我还见过他。”

“据我所知,杨利只是她高中时的追求者。居然追到这儿,也太疯狂了! 也太欺人了! 是不是? ”吴冰冰忿忿不平地说。

接下来,马原向她讲述了杨利来找陈小娜的经过——

那天,陈小娜去塔子山公园写生,画完后又去附近的市郊,没料被一个男游客盯上了。她在前面跑,那个男人后面跟,怎么都摆脱不掉。

她跑进了一片竹林,那男人却在里面找到了她。她先是和那个男人吵起来,那男人竟恶狠狠地威胁她。后来她又哭,哀求着,竟跪下来求他。

那男人却不依不饶的架势……

马原当时没在场,是一个女生跑来告诉他的。那女生是陪妈妈逛公园时看到的,不晓得那男人和小娜老师什么关系,也就不敢直接过去声援她。等马原赶过去时已是中午。他喊她她不答应,钻进竹林里找时,却看到了那个意外的场面——她近乎狂躁地使半截竹竿在挖土,头发凌乱,满身汗水,两眼委曲而迷惘;在她的旁边,躺着那个男人,他显然已经死了,画刀仍插在他的胸口,流出的血把身下的土都染红了。

看到马原惊惶失措的样子,陈小娜用命令的口吻说,快过来帮我挖土,埋了他! 我慢慢给你讲原因。马原走到尸体前抽出画刀,什么也没说在她旁边挖起来。她好像刚想起来有画刀似的,把竹竿扔到一边,从马原手里夺过画刀,继续使劲地挖土。她边挖边说,他叫杨利,是从老家跟过来的,找了我几年了。就因为很早时跟他订过婚,从此他便像狼似的追着我,让我跟他过日子。我第一次考上大学他把我告下来。我逃到这儿那么多年了,他居然追到这儿,还说让我一辈子不安生,所以我要杀了他! 就这个理由。她讲完问马原,你害怕吗? 要是害怕去告发好了! ……

“那尸体被人发现了吗? ”吴冰冰担心地问。

“当然发现了,是在两个月后发现的。”马原说。

“是不是这事暴露后她害怕……你才想到她是自杀的? ”吴冰冰试探地问道,然后忙解释,“我只是瞎猜而已。”

马原又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便被阴云笼罩着。我了解所有情况后,虽然同情和理解妻子,时刻想着如何保护她,把那件事埋在心里,什么时候都没再提过,但是始终有一种难言的恐惧,觉得灾难随时都可能降临。小娜每天忧郁不语,夜里总噩梦不断,时常看她不知不觉地坐着发呆,哪怕一小点意外都会让她惊叫不已。特别是尸体在竹林里被发现后,公安局登出对无名尸体悬赏提供线索的公告,她更是焦虑、烦躁得坐卧不安,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发火。

有天夜里我睡醒时,见她在旁边瞪眼望着天花板,就问她想什么? 她突然盯着我问:‘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为她对我的怀疑而生气。她不仅担心别人,还担心她自己。有一次她正在上课,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就感到心闷气喘难以忍受,撂下一班学生跑回了住室,对我叫喊着:’我实。

在受不了了,我要垮了! ‘平时,她将门窗关得紧紧的,不听外边任何声音,我偶尔打开窗透透风,就会惹得她哭着抗议。这种生活持续了半年时间,后来状态好一些,她稍微放松了心情。这期间她常常出去画画,有时跑得远远的,一去就是几天或一星期。我看她这样平静,也就任她自由地跑。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个香港画家。她和那个画家之间好像还产生了感情。“

吴冰冰皱起了眉头,问:“怎么会这样,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

马原说:“我想想……叫陈中杰。”

“是陈中杰? ”

“是呀,你认识他? ”

“不,我从她写的信里知道的。”

“其实,他也不算什么画家,只能算是个画商。她那天从重庆画画回来,说她在嘉陵江写生时,认识了这个香港画家。他不仅画匦,还开画廊搞经营,搞收藏;说他对她的画很欣赏,并当场买了三幅习作,还要她把其他画也拿过去让他看看。她带着画又去了重庆,换回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后来,那画商支付路费邀请她去外地参观画展。我那时正忙其他的事不知道,她没跟我说一声就跟着那个画商去了。跑了几天后回来,就不再主动提那画商的事。但我看出她和他之间关系复杂起来,就主动找她谈,她承认那画商追她,也承认对那画商有好感,但她不会背叛我的,她要跟那画商割断联系,跟我好好地生活。我对她的表白深为感动。她的心是属于我的,而我的心也装着她,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原只想经过这一切风雨之后,我们从此恩爱相依地生活,没想两个月后她突然死亡……”

“她是怎么死的? 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行吗? ”

“她出外一星期没回来,我还以为她像原来那样出去画画去了,直到十几天后报上登出无名女尸招领公告,对照身材、长相和大致情况才觉得可能是她。是在100 多里外的一座山下发现的尸体。我跑到当地的公安局去辨认时,他们给我的只是抱出来的一个骨灰盒。警察给我解释并分析说,她可能是从崖上摔下去的,头都摔烂了,全身伤痕累累,正好滚落在山下的深潭里;起码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当时天气炎热、高温,尸体膨胀,高度腐烂;等打捞出来看时,身上的肉被鱼啃了大半。因为无法保存尸体,他们拍照后就先行火化了,然后才登报寻找亲属认领。他们还把在崖上找到的绘画工具和颜料还给了我。画夹上刻着她名字的拼音字母,还有那串她经常戴在身上的长命锁。骨灰盒一直放在她的画室里,你刚才看到的那个白布下面盖的就是。她画室里的东西都保存得好好的。”

还没等吴冰冰提出来,他就打开了墙角的柜子,拿出了那个银质长命锁,放在她的面前。只一瞬间,吴冰冰激动难抑。她看到那带着亮晶晶链条的半圆形银质锁,锁盖上是个龇牙咧嘴的狼头,狼牙从两边像月牙似的挑起,尖端上各缀一个小小的铃铛……可是那铃铛已经摔扁一个,中间的锁盖部分也有些凹陷。她翻过来一看,更是惊诧不已,背面有一个奇形怪状的咒符,不是铸上的,而是刻上的,在咒符周围还有一圈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分辨,上面写着——

长庚之星,白虎之精,阴阳相资,山川效灵,究天之则,法地之宁,百兽无以侵,千邪遁其形,守身石敢当,野狼冲灾薮,护佑长大,富贵长命。愚女小月天德以佐,魂灵百劫以越。

冰冰说:“我想,你能给我几张她的照片吗? 还有,这个长命锁让我拿回去,让她回家,也算是对她死后灵魂的安慰。你说呢? ”

马原说:“好吧,你都拿去吧。她也算见到亲人了。”

冰冰又问:“你刚才说,你怀疑她是自杀的? ”

“是啊,我过后去了她跌下去的那个山岩。她显然是在那儿画画的,画对面的山峰和下面的涧水,山峰上还有几棵逸出的松树。她完全可以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画,选景构图也相当不错,没有必要走到那向下倾斜的岩石上画,除非她是故意或者冒险。这让我想起了去年深秋的事,我俩一同出去写生,也是在一座山顶上,在一块岩石上站着画画,她画着画着突然对我说,她很想飞,有一种向山涧飞下去的冲动。说着她扔掉了画笔,双臂张开,朝悬崖上走过去,任山风吹着衣服和头发。在悬崖边上,她伸着脖子,大喊起来:啊! ——连喊了三声,扭过头来说,好了! 仍继续画画。我知道她心里苦闷,坐在旁边半天没说话,心里始终酸酸的难受。”

“你是说,她那个时候就有自杀的倾向? ”冰冰问。

“也许是吧。”马原有些伤感。他喝了几口水,竭力平抚自己的情绪,“记得那天画画时,她看到旁边岩石间的树枝上有条蛇,忙喊我过去看——那是一条有着黑白斑点的红蛇,它正在蜕皮,半个身子已从蛇皮里爬出来,另半个身子还在蛇蜕里,尾巴不停地摇着,努力挣脱挂在树权间的蛇蜕;因为蛇腰的部位皮很紧,卡住后半截拔不出来,蛇便回头咬自己的肚皮,咬了几下皮就崩开了;它的身子慢慢地滑出来,脱下鲜亮透明的蛇皮挂在树杈上。那蛇将身子缠在树枝间,回过头嗅了一会儿自己的蛇蜕,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陈小娜看得专注人神,竞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将她拥在怀里。她对我说,蛇每年冬眠前都要蜕皮,她小时候经常看蛇蜕的过程。她说有些在春天里蜕皮的蛇,看着简直令人心惊肉跳。那些蛇将身子在沙土地面、岩石坚硬的石缝或树权间选个茬口,一次又一次地从上面划来划去,直到将全身的鳞片都划破,里面的新肉将皮撑开来,又使牙将外皮一口一口地撕下。这样的蛇皮蜕得斑驳零碎,身上长出的新肉粉嫩,常常被自己撕得血迹淋淋。我说既然那样疼痛,蛇干吗要在春天蜕皮? 她说蛇爬行时间一长,身上的鳞皮变成角质,就感到像捆着似的难受;它要摆脱这层东西,它要换一身新的皮肤。因为有游客聚来看我们画画,她没有继续讲下去,但过后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那次谈话,越想越觉得她讲的蛇蜕的过程有意思,也总觉得小娜像她讲的春天的蛇一样,是为了摆脱过去沉重的东西,是为了追求心灵的轻松和自由才死的。”

吴冰冰听着,若有所悟地点着头。她突然想起了黄青,张群曾来调查过,黄青是这所美院的学生,姜兰既然冒用她的名字出国,她肯定认识黄青,说不定还和黄青之间有故事呢!

“对了,你们这学校里有个叫黄青的女生吗? ”

“有。你怎么知道她? ”马原有些吃惊地反问。

“唔,也是陈小娜往家里写信时说的……”

“嗯,她是小娜带的毕业班的学生。小娜很喜欢她,还带她来过家里几次,说黄青长得很像她。毕业后就没再见她了,可能回老家了吧。”

“黄青和她长得很像? ”

“小娜这样说。我看不太像,只是身材、胖瘦差不多,气质上差远了。不过,她俩脸形有点像,眼睛不像,小娜双眼长得大而有神,而黄青整一个傻姑娘,还是单眼皮,五官搭配不好看,跟小娜没得比。”

“是啊,是啊。”吴冰冰嘴里应承着,心里在想,他只是爱他漂亮的妻子罢了,既然连当事人自己都认为她们像,那她们两个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像,也许姜兰就是利用了这种相像,从那时起就有目的地跟黄青接近,后来导演的那起金蝉脱壳的阴谋。

“我还想问,你以后再没有见到过那个香港画商吗? ”

“他走了,再没有跟小娜联系过,这点我肯定。”

不然,吴冰冰在心里说,是那个香港画商陈中杰帮她逃了出去。

要离开马原家时,吴冰冰再次端详挂在墙上镜框里的那张照片。她没有将相片上这个女孩的真实身份告诉马原。想着他对已故的妻子仍那般痴情,他爱她的心和这墙上挂着的照片,和那画室里原封不动的所有东西一样,这让她这个局外人深深感动。同时,她又有些心酸,因为他爱的人像梦一样虚幻,不仅身心不属于他,连名字也都是假的……而他对她的感情始终不怀疑……

正这样想着,吴冰冰看到镜框里动了一下,照片上的王小月竞低下了头,有两行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来,顺着照片往下淌,溢过镜框,噗噗哒哒地落到地上……


第二十三章

面对小偷,看着摔得不成样子的长命锁,她心里突然泛起一种难言的焦躁,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着:冲过去,杀了他! 她捡起一块石头操在身后,径直走过去……

那天夜晚,吴冰冰回到旅馆时已经很晚,调查的情况和得到的长命锁让她显得格外兴奋。虽说时间已近午夜零点,她仍抑制不住地给张群打电话。张群已经睡了,当听到她说找到了长命锁时,咕咕哝哝的说话声猛然放大:太好了! 真有你的! 弘太法师昨天还问你呢!

吴冰冰说:“我明天就去订票,从重庆坐船回去。因为顺路,我在想,是不是去黄青家里一趟。我弄明白了,黄青是王小月的学生,毕业前跟着她画画。但我不明白,黄青是失足坠崖死的,还是被王小月害死的? 也许我再多了解一天,就能弄明白。你说呢? ”

张群说:“如果像你说的,王小月事先就对黄青很好,把她带到家里,还带着她写生,连她丈夫都认为她们长得像,那显然是她心有所谋,早有准备,她想利用她,而实际结果也利用了她。黄青的死,有两种可能,一是确实画画时失足坠崖而死,王小月恰好在场,看到了这次机会,将死去的黄青伪装成自己,而自己则趁机脱身;二是她蓄意设计谋害了黄青,制造了事故假象和自己得以脱身的骗局。”

“如果是偶然死亡,那也太遂她的心愿了。恰巧又是在黄青毕业后离校,又没有分配落实到新单位之前这段真空时间,除了她的家人之外,没有人会追寻她的下落。更可疑的是,当时只有王小月和她在一起。”

“是呀! ”张群说,“当初我去黄青家调查时,她妹妹说,黄青那时正在家里等分配,说是有人打电话约她出去画画。你想,她已经毕业了,那些同学都四分五散,所有的人都在跑分配,如果不是老师有阴谋,她不会挑这个时候约人出去画画,而且还一去好多天。”

吴冰冰说:“看来,是她杀的黄青。可是她为什么出国时还用黄青这个名字呢? 她可以用陈小娜这个名字呀? ”

“不是这样。”张群说,“首先,陈小娜这个名字已经不安全。陈小娜杀了杨利,还可能杀了欧阳教授,她越来越多的秘密也让马原知道了,她逃避的就是这些。如果还用这个名字出国,所有的人就会继续盯着她,出国也就没有意义,她目的是摆脱陈小娜这个身份。再一点,我从她出境登记表上看到,她是以参观、交流的名义出去的,这些必须是专业人士,批准部门也会去函到学校调查。作为老师,她有条件能直接从学校拿出来证明,但也只能以帮学生办的名义才能让校办给盖章,所以她要用黄青的名字。还有,这个证明她必须是提前开出来的……这也好办,她完全可以蒙骗黄青,假说与她一同出国,或者帮她办担保出国等。”

吴冰冰说:“陈中杰帮她出国的事,公安局掌握吗? ”

张群说:“据我所知,因为陈中杰死亡,公安机关只调查了他的基本情况。他在香港独身生活,认识的人不少,但都对他私生活不了解。

她出国是在8 年前,是我查档案时才发现的,公安局当然不知道。公安机关只通过一些旁证材料,证明陈中杰是在3 年前的哈尔滨画展上认识姜兰的,那时有别的画家在场,他们说从那时起这个香港画商开始和姜兰来往,以至后来他们同居,直到凶杀案件的发生。“

“我想是这样的,”吴冰冰连忙说,“在哈尔滨画展上,别人看到陈中杰和姜兰接近,不是俩人初次见面,而是陈中杰事隔多年偶然邂逅曾经爱过的女人。他曾亲自把这个原来叫黄青的女人送出国,而她从此再没跟他联系过。可是这时的黄青已变成了姜兰,她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去。但陈中杰相信就是她,所以他追踪她,调查她,一直跟到南方……

后来她只得接受他,他们便同居生活。至于她后来杀他,原因也许很多,但肯定与他知道她的身份有关。“

张群说:“对,如果陈中杰以此控制她,时间长了她肯定会反弹。

她从王小月到陈小娜,再到黄青,再到姜兰,苦心经营的脱壳经历,是那么巧妙、周全而圆满。她从河南到湖南,再到四川,然后精心策划出国,回来后,她便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躲到南方A 省E 市,从此开始了新的人生,只想着谁也不会认出她。王某某不是也说过,她不愿到外地出差吗? 去哈尔滨参加画展是惟一一次,她肯定很后悔。因为陈中杰的发现,对她构成了威胁。陈中杰掌握了她的过去,并以此对她控制和占有,无论是她的绘画,还是她的身体……这样就使她心理上产生仇恨。当压力越来越大时,就像过去一样,她就会想法摆脱,她会再一次地杀人。对此,她驾轻就熟,坚信还会成功。也许她侥幸,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万事无忧,她的行为艺术更加完美。然而,也就是这一次,她彻底地毁了自己……“

和张群通完电话,夜已经很深了。吴冰冰再一次将那个长命锁从包里掏出来,摆在面前仔细玩味。念了几遍那上面的符咒,越念越觉得它不可理解,睡前就把它放在了枕头下面。这一夜她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了那云雾缭绕的大山、那石头砌成的旧房和那夹竹桃树丛,梦中全是王小月从小到大片片断断的生活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重现……

第二天,吴冰冰选择了回家的路线,先乘汽车到重庆,再从重庆坐船到宜昌,从宜昌乘火车到柳州,然后再坐汽车到广州,从广州回E 市。这样安排回程,是因为她身上带的钱不知不觉花得差不多了。她仔细盘算后,必须要用仅有的钱走到家。虽说路过黄青家所在的巫山县,但她不准备停留了。再说要是从那儿下船,起码多耽误她两天时间。

在重庆港买票时,见到的是热气腾腾的场面。港口内外到处是旅游公司,导游更是成群结队,到处挂着横幅、招牌,到处听到喊人、招揽生意的喇叭——第二次大江截流在即,三峡美景不再——峡江风光行将消失——三峡原貌游——告别游——绝版游——商家想掏尽所有来人的钱。

吴冰冰不是冲着游三峡来的。再看看到宜昌的船票,更是高得吓人,五星级皇家公主号要2300元,四星级长江天使号要1600元,连不挂星的一般游轮也要500元,而她身上剩下总共不到800 元。她在马路边上犹豫徘徊时,听到身边走过的一群人交谈,说那边有货船载人,船票便宜。她索性跟上了那群人。这样,只花了300 元就登上了一艘货船。

船上载满了集装箱和粮食、面粉,上去后才发现,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为了省钱坐这艘货船。显然他们也都是游客,身上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脖子上挎着望远镜、照相机,老人还掂着手杖,妇女们穿着平底鞋。当船开走时,所有的人也都欢欣鼓舞,在甲板上笑着叫着:再见重庆! 我来了三峡! ——有个大学生已支起了画架,只几笔就将渐渐推远的重庆港勾勒出来。冰冰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她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大学生画画。她感到这种平民生活比坐豪华游轮更温馨、自在、真实。

这船上的床铺没有包厢和卧铺,只有在甲板下仓里摆了很多上下层木板床,乘客可以在那儿休息。冰冰昨天做了一夜梦,很困,便躺在木板床上。相邻是个瘦黑的男青年,下巴上长个痦子,坐在那儿像猴似的老看她,让她怎么都睡不着。她就走出来到甲板上转。转了一圈儿后,又看那个大学生画画。看他运动衣上的字,知道他正是西都美术学院的。

吴冰冰边看画边说:“构思挺简练,画面搭配也不错,就是背景色彩暗了些,你如果加亮点,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

那男生抬头看她一眼,低下头按她说的补起色来,很快惊讶地叫起来:“哎呀,我总感觉不对劲儿,老是弄不好,原来毛病在这儿! ”

冰冰也为自己得意,跟张群交往,加上对姜兰了解越来越深入,也使她的美术欣赏方面的水平大大提高。接着她跟他在一起聊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男生,清清瘦瘦,白白净净,戴着精致的金丝眼镜,仿佛30年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书生,她在心里对他产生了好感。

很快,她知道了他叫彭林,土家族,家在巴东,是地地道道的三峡人。因为他有个舅舅在这条船上当大副,他就每个月坐这条船回家一趟,顺路画长江上游尤其是三峡风景。冰冰也告诉他自己仍在上大学,比他高一级,学考古的,这次是到成都探亲回来。

聊到这儿,冰冰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了船舱。她看到自己放在木板床上的旅行包完好,外面的锁也没人动,才放下心来。她琢磨一下后,还是打开了大包,从里面掏出肩挎的方形女包,将那条长命锁和王小月的照片资料都装进去,然后背着包走出来。彭林见她,明白似的笑笑,对她说,你得把值钱的东西都要带在身上,坐货船要防着那帮丰都水鬼。冰冰问什么是丰都水鬼? 彭林说就是丰都那帮小偷,经常跑码头混在货船上偷东西。冰冰笑笑,说不要紧,我的钱也快花干了,没有什么可偷的了。彭林又说,你挎着包这样站在那里很好看,我给你画个像吧?

接着他就给她画像,画了几个小时。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又跑到船头上看彩霞,看那红日衔山,艳光流溢的美景。此时远山如黛,近水生烟,船像一支大笔,在水墨画中疾走,于长绢般的江面上,抛下淋漓的飞白,别有一番情趣。直到天完全黑了,两人仍在甲板上谈兴不减。

虽然船舱里人很多,很晚了还有人说话,吴冰冰却躺在木板床上安然地睡着了,她枕着自己的大包,怀里搂着装有长命锁的小包,睡得很舒服。她又开始做梦,依然梦到王小月从小到大的生活,断断续续的片断,忽隐忽现的面孔,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就像随意翻着她小时候的照片,散乱地回忆她过去的事似的,虽不连贯却又形成整体。最后,她竞梦见姜兰来找她,跟着她坐的轮船飞着,从舷窗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

第二天上午,船到了奉节,要在这儿停靠卸货。

前面就是白帝城。望着那壁立千仞的山峰,很多人叫着三峡到了! 到了! 吴冰冰也特别兴奋,趴到舷窗上不停地看。当船靠上码头时,船上有人拿着喇叭喊:奉节的下,其他乘客不要私自下船。本船不是游船,在各景点只是卸货,不停留观光。有私自下船的,本船不等,误船自负!

有十多人从奉节下船,都是本地跑贩运的。有的挑着满满的筐篓,有的背着大包小包,有的用滑轮车推着成堆的箱子。也有很多人接船、上船,都是当地跑生意的人。有胆大的游客,很快跑下船买些打包的食品,又急急地跑上来。码头上简直乱成一团。

冰冰只顾趴在那里看,一回头看到自己放在木板床上的挎包不见了,连忙叫着四处寻找。再看相邻床铺上那个黑瘦的男青年,不知啥时候走了。她马上跑出仓门,跑到船外侧的舷梯,发现他掂着她的包下了船。她高喊着:“他偷我的包! ”就飞跑着跳下了船,朝他追去。

那男青年见有人追,没朝码头出口的路上跑,而是朝另一侧的山上跑去。冰冰在后面边追边喊,还我的东西! 那家伙简直成了猴子,在山间跳着转来转去,顺着窄窄的石梯爬到了山顶上。冰冰跟丢了他,找来找去不见踪影。她累得精疲力竭,坐在石头上不停地喘气。

这时彭林从山下跑上来,边喘边说,刚才听到她喊抓贼,又看到她跑下了船,就跟了上来,没想她跑这么快。冰冰懊丧地说,那人逃掉了,我的包被他拿走了。彭林问包里有多少钱? 冰冰说没有钱,钱和证件我都放在身上。彭林问有啥值钱的东西? 冰冰说有个手机,还有个长命锁。彭林问什么长命锁? 冰冰说民间用的,银的东西。彭林问是文物吗? 冰冰说比文物还重要,对我性命攸关。彭林一惊,说有那么严重? 小偷长得什么样? 冰冰说尖嘴猴腮的,下巴上有个痦子。彭林说先别急,既然船开走了,我已让叔叔收好你的行李。然后我带你去找老黑。

冰冰问谁是老黑? 彭林说是叔叔的朋友,奉节的贼老大。冰冰问他能帮我找到长命锁? 彭林说,那些小毛贼都听他的。这样,他们就下山朝奉节城走去。

老黑是个人高马大、壮实肥硕的大胡子男人。两人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了他。刚说完情况,他就拍了一下大腿,朝地上吐着唾沫骂道:“下巴上长个痦子? ——狗日的老郭家小儿子呗! 他专门在船上掂包,上次掂到我兄弟头上,日娘的,我收拾过他一回了! ”

随后,老黑带着两人坐敞篷摩托车去了西关。然后走进汽车站附近的一个院子,指着一幢筒子楼的二楼对吴冰冰说:“他就在这儿住,我俩上去找他,你就在这窗后边等,发现他跳窗逃跑时喊我们。”

就在两人进筒子楼里找那个小偷时,却见他像没事似的从外面悠悠哒哒地回来了。一抬头看到了吴冰冰,吓得转身就跑。吴冰冰说:“站着! ”又对上喊了一声:“他在下面! ”立即追去。这次她决意不放过他,追着他跑过了三条街道,穿过城区中间的广场,拐进一条胡同,在一片建筑工地的角落把他抓住了。小偷乞求道,别送我蹲局子,我没偷到你的钱。手机我刚卖了,我把100 块钱给你,好吧? 冰冰说,手机我不要了,你还我的长命锁! 小偷问什么长命锁? 是那个铝制的东西吗? 冰冰说是的,你还给我我就放你走。小偷说搞错没有,拼命追我只是要那东西? 冰冰说是的,它对我很重要,你不给我我会杀了你。小偷说我要那,东西干吗? 我掏空袋子没钱,看到那个破玩意,就从山崖上扔下去了。

吴冰冰拉着那个小偷一路上吵着叫着,又登上了曾爬过的那座山。从山的背侧沿着弯道下到涧底寻找——在两块岩石的夹缝间,她捡到了那个长命锁。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中间的锁盒给摔开了,里面的东西不知飞到了哪里,两面铝皮变形地扭在一起。铃铛摔掉了,链条只剩下一截。捧着摔坏的长命锁,她眼泪簌簌地流:完了! 长命锁毁了! 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姜兰的怨魂将无法收复,她还会肆无忌惮地杀人,爸爸也无法搭救,更多的人将蒙受灾难。想到这儿,她对面前这个盗贼充满怨恨。

大脑里突然泛起一种难抑的焦躁,心里竞产生了报复他的冲动。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冲过去,杀了他! 杀了他! 她捡起一块石头操在身后,径直地向他走过去。那家伙刚才跑路时碰破了脚,正勾着头用沙土侍弄着,抬起头见她瞪着眼站在跟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上面的石头就落下来。他轻叫一声倒下了。她骑在他的身上,用石头接二连三地砸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满身大汗的她像醒过来似的,才发现自己身上和手上的血,才看到脚下血迹斑斑躺着的人——她扔掉石头,两眼惊恐地后退,然后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没想彭林这个时候赶到,看到了眼前的场面。她对彭林说,快过来扶我,然后一头扑到他怀里瘫下来。彭林扶着她往外走,说你把他打死了?她说不是我,是他冲过来杀我时自己摔死的。彭林半信半疑,问你受伤了吗? 她把流血的胳膊和腿亮给他看。彭林说太可怕了! 你没事就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彭林半扶半背着将她带到了旅馆,说你洗洗后休息一会儿,我去看船买船票。话音未落,吴冰冰猛地抱住了他,疯了似的吻着他。彭林也动了感情,两人抱在一起狂吻起来。冰冰边吻边说,你真好,多亏你帮我,我喜欢你! 彭林吻着她回答,你好漂亮! 在船上我就看上了你,才那么关注你! 冰冰说我们的行李都丢了,我真想不回家了,和你一起到巴东去。彭林很激动,说那太好了,跟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 冰冰说我还得回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兴许你能到南方找我。随后她说了一个假地址。彭林说希望你别走,经过了今天我会常想你! 他们越说越缠绵,在床上如胶似漆地滚着,相互扒着对方的衣服,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叫着……

第二天,彭林醒来时天已大亮,侧身一看,那张床上空了,不见了昨晚的女孩。他快步跑出来找,旅馆值班的服务员说,那个女的今儿一大早就走了。他又急急地赶到码头,那儿也不见一个人——她显然已经乘过路船走了。站在山下清冷的码头,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


第二十四章

平复姜兰的宿怨,救出了爸爸,可吴冰冰因阅历那颗心的过去而在渊中挣扎。那颗心引导着她不自觉的重复了姜兰当初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变成过去的她……

吴冰冰路过广州时,去了上下九的古董市场,找到了一家老牌银器店,请求为她修复那个长命锁。有个老师傅接待了她,除了反复看那个摔开的长命锁外,还让她对摔破的零件部分进行描述。老人翻着一册发黄的手工绘本对照着,征求着她的意见。最后要她第二天下午再来。当她次日按时来到银器店时,老师傅拿出了修复完毕的长命锁,居然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只是外面亮了些。老师傅说,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我还有个环节没处理,担心处理早了你会以为是换了一个旧锁。随后,他端出一钵盐酸溶液,稀释后,将那长命锁放进去,过一会儿拿出来时,那锁上的亮光消失了,变得灰蒙蒙的,再用软布蘸着药水擦磨一遍,古色古香,长命锁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吴冰冰付了300 元加工费,身上只剩下不多的路费了。

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妈妈看到一个月没见面的女儿面颊消瘦,心疼得拉着她的手不放。而她却表现得异常镇静,问了几句爸爸的情况,就走进了卫生间,冲洗一番后掂着包就走。妈妈问她,你不吃点饭吗? 冰冰说我不饿。妈妈说郭凯来过,说他跟你联系不上。冰冰说我手机丢了,再没有说什么,急匆匆地出了门。她要去找弘太法师。

来到城东那条偏僻街道上的小楼里,她见到了弘太法师,拿出了那个长命锁交给了她。法师将长命锁放在手心,双手合着托在胸前,闭目冥想地聆听着。旋即,她睁开眼说,里面的信息太弱了! 冰冰担心地问,它还有灵效么? 法师说应该有,虽然微弱,我能听到它的声音,感受到它里面储存的记忆。冰冰提着的心放下来,她不愿将长命锁被摔毁的事跟法师说。

弘太法师对她说:“好了,你先将长命锁给姜兰。她会喜欢它,她一会把它带在身上。这样,我就可以施法收复她的灵魂。”

吴冰冰很快来到了市博物馆,在美术展览厅那幅《练瑜珈的女人》的画前,她站在那里,态度诚恳地说:“这是你的长命锁,你妈妈从小就给你带上的。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性。你过去寻找过它,也在梦里告诉过我,因为丢失它而迷失本性,找不到心灵的归宿,使你无法保护自己,身心屡受伤害。我知道,你渴望再得到它,找回属于你自己的记忆,找到你灵魂寄托的地方……现在,我给你找到了,我把它还给你,你拿去吧! ”

那幅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画中的白衣女人扭过脸来,从里面伸出一条细长如杆的手,轻轻地在那个长命锁上抚摸着。

“长命锁! ——我是想找到它,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你帮我找回来了,我对你很满意。这证明你愿意听我的,服从我。为了报偿,我可以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你想要什么? 说吧? ”

“我想——能提三个要求吗? ”

“你说吧! 只要我能办到。”

“第一,你知道,我爸爸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

“得了,是我杀的。我知道你会提这个,我会放过他。快说第二个? ”

“张群,还有她的家人,都是好人,你不要再伤害她们好吗? ”

“哼,她是多管闲事。她老想影响你,跟我争你。”

“不是这样,她是帮我,她没有跟你对抗的意思。”

“那她为啥带你去找法师? ——她以为有了护身符我奈何不了她。

我才杀了她老娘,把她从你身边赶开。“

“你设局引她离开,就是为了设计我、操纵我? ”

“我只是让你不受干扰干你想干的事。”

“你是让我杀人! 难怪我那时身不由己。”

“别废话了! 我不会再杀她,我已没有了杀人的狠心。这等于答应了你。往下说吧,第三个要求呢? ”

“你以后别再找我,别再驱使我去杀人,也别再去害任何人——”

“噢,老天! 你还是想摆脱我? 我刚才说答应你的,只能是我办到的。这个我显然办不到! 不是我让你杀人,是那颗心驱使你,你不可能摆脱那颗心——好了,把长命锁送到我城西的房子里,放到我那张床上。这画是我白天栖身的地方,它藏不住这个长命锁。我也不可能在画中的女人脖子上加个长命锁。我真的好喜欢它! ”

吴冰冰去了城西姜兰的房子,打开铁丝缠着的门锁走进去,见院子里篷子下瓜藤还是那般青葱碧绿,那个画架也依然不屈不挠地站在那里。她推开门走进屋里时,没看到那只令人恐怖的狗,就朝西边的房间走去。在隔窗照进的暗淡光线里,她再次看到那张床上睡着一个人——蒙在被单下面,微微隆起的曲线,显然是女人的身体。

冰冰怯怯地走近床,轻喊了两声,床上的人没有动。她小心地将长命锁放到了床边。然后,她没有走,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掀那被单。一声吠叫从她身后响起,她吓得连忙跳到一边。那条狗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似乎只为保护那床上的人。再看那床上睡的人,连动都没动一下。

冰冰在狗的驱赶下,又惊又吓地跑出来。她跑到离房子很远时,还不停地回头在看,不甘心似的……

当天夜晚,在公安局看守所。那间曾关押过耿青山的号房内,现在关的是杀人越货的汪洋大盗雷流海,他拖着脚镣手镣摇着铁门上的栅栏,不停地叫喊着:“快给我拿烧鸡来,还有酒! 老子身上背十几条人命,过几天要挨枪子了,还不让老子吃! 让老子喝! 快拿酒拿肉来! ——”

这时,他突然停止了叫声,愣愣地看着天井,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到的不是看守冷酷的脸,而是一个女人天仙般的面孑L 在朝他微笑着。那女人从铁丝网上翩然而下,站在他的面前,细语嘤嘤地问,大哥你不记得我了? 雷流海咧着嘴笑,说你是天上下来的仙女? 她说我不是仙女,我是你过去认识的小妹。雷流海淫笑着说,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今天都吃定你了! 说着就扑过去搂住了她。那女人吐出温香的气息,在他耳边迷魂似的絮语,别那么急,闭上眼,把头贴在我怀里,我让你慢慢享受。对,就这样,我带你去个地方,你早先去过,那儿有个漂亮女人,你跟她在床上享受过,我带你去了后你就想起来了。这时的雷流海,就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跟着她飞出了黑暗的号房,呼吸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

两天后,全城人又在传着一个新闻,说汪洋大盗雷流海又交代了几桩抢劫杀人的犯罪事实。银行行长被抓的那个案件,原来是雷流海干的。

当天的《南方导报》刊出了张群采写的报道,大致内容是:银行女职员被杀案水落石出,受牵连的行长无罪释放。报道说,雷流海向警方供述了当天夜晚作案的过程,说那天他本来是为了抢钱,房主那女人醒来时呼救,他害怕来人抓他,就动手把她掐死的。他还详细地供述了犯罪的时间、地点、作案公寓的方位,家中的摆设,还有死者的大致年龄和外貌特征等,甚至杀人后还打开冰箱,喝的什么牌子的啤酒都说得一清二楚。

劫后余生的吴行长回到了家,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见到妻子和女儿热泪盈眶,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冰冰安慰了爸爸几句,又掂着包匆匆地出门了。妈妈连忙解释,说她忙得很,上次回来时也没顾得和我说几句话就走了。爸爸理解地说,让她去吧,多亏她呢! 她真是长大了。

冰冰走下楼,出了公寓小区的大门,看见了站在对面的郭凯。他显然是在等她,此时连忙跑过来,在她面前有些忸怩。他满脸愧疚地说:“我觉得对不住你。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要来向你道歉。我越想越后悔,你能原谅我吗? ”

冰冰鄙夷地说:“你走开吧。我们不适合,我需要的不是你这样的男人! ”

说完,她就急急地离去,留下郭凯傻愣在那里。

弘太法师摆好法台,让吴冰冰盘腿面壁坐着,墙上是落地的黑色帷帐。她的周围用白灰撒了一个圆圈。有一面硕大的铜盆放在黑布下面,铜盆里盛的是混合的血浆,像面镜子似的反射着上面的亮光。在摇曳的烛影下,法师捻珠念经。顿时,平地生风,她身上的衣服鼓起来,又落下去。

随着法师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那面铜盆里出现一团黑雾,黑雾中包裹一个白色的人形,晶亮透明,忽左忽右地跑,仿佛被谁追赶着似的。白色人影似乎在挣脱那黑雾,黑白两色纠缠在一起,滚成一团……

弘太法师从台下拿出一个曲颈瓶,里面装着施法的圣水,她先喝了一口,向东走十步,向西走十步,又向南北各走十步,把瓶子放在铜盆中央,然后把口里的水喷出去。扇形的水像火苗似的穿透黑雾,能听到里面发出的疼痛的惨叫声。法师从台下抽出一把剑来,在铜盆上面旋转着挥舞,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那团黑雾在她的剑下像旋涡似的缩成一团。

“九九归一,万物有序,处世善行,不杀群生,逆道而行不可行。

阴阳分衡,各就其位,阳气上升,浊气下沉,逆理而为必遭诛。煌煌太土,诸神拥护,百鬼离去,还我清静。急急如律令! ——“

霎时,那团红雾膨胀起来,将那团黑雾向曲颈瓶驱赶。红雾将它罩着像甩一件长袍似的扔得高高的,黑雾似乎无力挣扎,落到瓶子上方时化成流水似的东西往里钻。但那白色的人形扯着黑雾往外突围。那个曲颈瓶和整个房间的东西在这种较量中震颤着、摇晃着,发出嘈杂混乱的噪声。

弘太法师举剑向那白色人形直击。只听一声惨叫,接下来如银瓶乍破,金浆进出,白色人形从两团裂开的雾中现出,是披头散发的姜兰,脖子上戴着那个长命锁,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她指着法师破口大骂着……

“臭婆娘,为什么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害我? ——”

法师在房间里操剑追赶着她,边追边念着咒语:“四大开朗,天地为常。玄水澡秽,除去不祥。你已得到小时的长命锁,回复你无忌无恨的本性。现在走进瓶里去,我带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

姜兰大怒,露出狰狞面目,黑雾又从她身后升起,再次包裹着她。

她吐着满屋的黑烟,猛扑过去将法师打倒。法师旋即站起挥剑砍杀,姜兰连忙躲开。法师摒去烟雾,操剑追打,姜兰在房间里躲着。窗上和门上都贴有镇符,姜兰逃不出去。

法师举剑高喊:“我乃真人天师,受命降妖,挡我者死! 看我神咒挥剑,灭凶除邪,万鬼即悬,三天正法,皆如我言。听令者赶快伏下,不然一律诛杀! ——”

姜兰突然跳到法师背后,伸出尖利的爪朝她抓去。法师感到一阵疼痛,转身挥剑猛砍,砍中了姜兰。那黑色的雾团像被斩断的衣袂,从姜兰身上纷纷落下。法师用长剑将它们挑进瓶里。

冰冰看到法师的后背流了大片的血,站起来想帮她,被法师一把推开了。冰冰也操起旁边的木棍,向姜兰进攻着,从后面护卫着法师。法师忍着剧痛追打着,姜兰屡屡中剑,身上遮挡的黑雾全给砍去,所剩是白得透明的身体。姜兰叫着,再次膨胀成硕大的身体,但却虚软得像棉花一般,被法师一剑刺中要害,扭了几下瘫下去。法师又喊道,快把瓶拿来收复她。冰冰刚站起身,姜兰就朝她扑过来。她被重重地扑倒,一下子昏了过去。

法师在房间里找不到姜兰,拿起曲颈瓶窥探一番后封住了口。然后她在门窗上检查着,完好无损,只有一扇窗裂一条缝。正想着是不是从这儿逃走的,见吴冰冰苏醒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指着胸口,急急地喘着气。法师连忙打开了窗户,随后转身去取水。瞬间有一道白光闪出,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法师提剑去追,已来不及了。

法师端着碗喂了冰冰两口水,她才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说:“她刚才钻进了我的身体,藏在了我的心脏里,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法师镇定地说:“我已收了她七魂六魄中的六魄,作恶杀人的是它们。她虽然逃走了,但那些无法聚拢的游魂,在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的危害。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长命锁没有凝聚她所有的魂魄? ”

冰冰说:“大师,对不起。我没敢告诉你,那长命锁摔坏了,里面都摔开了,是我后来找人修复的。”

法师说:“也难怪,如果长命锁聚拢她的魂魄,她是无法逃身的。”

“大师是说她以后没有能力继续害人了? 那她会不会还缠我呢? ”

“恶鬼好抓,游魂难收,世上游魂千千万万,与人类在不同时空共存,是无法收复的。再说我们也无权利收复它们。”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吴冰冰放下心理负担,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然而那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见到个人,又使她的心揪紧了。

她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人从路对面向她跑来。她看了对方一眼,头当即炸了,怎么是他? ——彭林,他果真追着来找她了。

彭林跑过来,看着她说:“哎呀,你让我真难找。你走后的第三天我就来了,在这儿也找了你三天了,没想今天遇到你。谢天谢地! ”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她明明给他留的是假名假地址。

“那天我看你的身份证了,你进卫生间冲洗时我看的。只记得城市和这条街道,又不知道你在哪里住,只好站在这条路上等,总算等到你了。”

妈的! 混蛋! 他怎么会偷看? 吴冰冰说:“你都……知道了? ”

彭林说:“你不告诉我……我能理解。也许我没你放得下? ”

“我们都是年轻人……像做游戏似的。你难道真的爱上我了? ”

“我当然喜欢你——可是现在,我们之间越来越麻烦,真是没有想到。你走的当天早上就有人发现了那个小偷的尸体。公安局调查老黑时,那家伙说我找过那个小偷,还带着一个漂亮女孩,过后小偷死了,怀疑是我杀的。公安人员找我,我说我不认识那个女的,也不记得她的名字,只听她说过那小偷想杀人灭口,当时急着追打她,失足掉下崖摔死的——”

“就是呀,他确实是掉下崖自己摔死的,和你没关系吗! ”

“可是他们不相信,说推断他是掉下崖摔死的,不合情理。他身上同时有三处致命伤,显然是被人杀害的。”

“岂有此理! 他明明是摔死的。”冰冰叫起来:“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呢? 你看我这样,怎么可能杀他? 我这么单薄也杀不了他呀? ”

“可是,也不是我说了算呀! ”彭林说,“他们去学校调查我了,没有发现我什么。我等于被保出来的。他们还要我提供你的线索,要我配合公安寻找你,说不然我就排除不了嫌疑。我没有告诉他们你的真实情况,就偷着先来找你。看来只有你出面才能解释清楚,当时的情景是什么样? 他怎么样在山崖上追你? 又是怎么失足摔死的? 这样才能把我给说清楚。你不知道,老黑那混蛋胡说是我女朋友杀的人,死者家里的人冲着这个找我算账呢! 公安局不抓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冰冰觉得问题严重,她决定,不能站在这路边再说下去,就问彭林住在哪儿? 彭林带着她来到了郊外的一个小旅馆。

在房间里,她依然是走来走去,一而再地问彭林怎么办?

彭林也没有主意,问:“你当时是不是使石头砸了他? ”

她正望着别处,扭过脸来很凶地说:“那还用问吗? 我追赶他,他不让抓他,在山崖上和我打,把我按在了他的身下,我认为他要强奸我,才捡起一块石头砸了他几下,没想出人命了。我当时怎么办? ”

彭林说:“这是正当防卫吗? 你跟他们说清楚就行了呗! ”

吴冰冰心里在想着,不行,不行,别人不会相信。

她再一次感到害怕,有一种危险逼近的惶恐和软弱。

彭林还没吃饭,她说我也没吃,我去买些快餐,咱们一块吃吧。

下楼走在街上,她就想逃跑,可转而一想,彭林知道我在哪儿住了,也知道我叫什么,弄不清问题我能跑到那里? 只能是死路一条。

在不远处的肯德基,她糊里糊涂地买了一份套餐,转身就走。而在路边的树下却站着半天不想动,她脑子里乱得很。最后,她将套餐放在路边的台阶上,跑进了旁边的一家药店,很快又跑出来,抱着东西往前

此时,她的脸色变冷了,两颊绷得紧紧的,眼里是毫不畏惧的表情,跟刚才来时的她判若两人。就在行走的过程中,她将几粒安眠药放进了一杯可乐里,还郑重其事地摇了摇,然后脚步坚定地向旅馆走去。

彭林边吃东西边和她说话,显得特别亢奋。他老想和她亲近,腾出一只手从后面抚摸着她。她面无表情,只顾低头吃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彭林无趣地松开了手。

很快,彭林有些眩晕,躺在床上想睡,却又克制着不愿睡。吴冰冰也躺到她身边,假意和他亲热,看着他慢慢迷糊时,便猛地扑到他身上,搂着了他,吻着他的双唇。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却又四肢发软,无力挣扎。随后,她拉过被褥蒙住了他的头,拼命地压在那上面……

她跑出了旅馆,一口气跑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屋里,身子还不住地颤抖。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脑子里叠印着刚才的画面——彭林在被子下挣扎着;她扑到他身上压着他;她胆怯地掀开被子;彭林口腔溢血的样子;彭林突然怒视着她——她吓得后退着叫喊,原是镜中的幻象。

她连忙躲开了镜子,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扑到床上,揪着头发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

她发疯地捶着床,将枕头胡乱地扔到地上——正落在一围白色裙摆下的脚尖前,有只细瘦的胳膊伸下来,颤抖着捡起了枕头……


第二十五章

火光中显现的心底欲望令人骇怕。马德拉瑞德宫的鬼魂晚宴,在吴冰冰家又演绎了一番;她不愿在接受心脏的同时典当自己的灵魂,毅然作出生死的抉择。

在城东那条河岸的高处,有两座山包似的明代炮台,上面有一棵巨大的四个人联手才能抱得住的老樟树,树下是蓊蓊郁郁的荆棘和杂草。

吴冰冰和郭凯又一次来到了这里——俩人从高中起每次约会都爱钻到这MT,遮天蔽日的树阴掩护着他们甜蜜而早熟的爱情。如今物是人非,爱情不复存在,吴冰冰像宿敌似的仇视着对面的郭凯。

“你为什么背叛我? 为什么? ”

“你太冷了,是你慢慢地把我往外推的。”

“那你过去为什么那么爱我? 你是在骗我吗? ”

“都是因为你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人不敢爱了。”

“你这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东西,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吗? ”

她满腔怒火,冲过去骂道:“都怨你,你害了那个女孩,还伤害了我。你这该死的! ”郭凯没有理她,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她说:“我杀了你! 让你从此消失! ”郭凯对她失望地摇头。她扑到他怀里,抽出刀子捅进去。血顺着她的手往外流,郭凯平静地看着,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知道你早晚会杀我的。”

看着郭凯躺在地上流血,她又蹲下来抱起了他,惊恐地喊着他的名字。说郭凯你快醒来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你,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 快醒来吧! ——

一直到她哭醒,才发现自己原来趴在床上。坐起身一看,衣服皱巴巴的,手上竟有血迹。这是中午时分,她瞪着眼:我杀了郭凯?

弄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的——过去围绕她发生的死亡事件,都在她梦境里显现过,而在梦境里预见的事,都在现实中形成事,实。

她连忙跳起来,整好衣服,冲出门去,坐车就往城东赶。她一口气跑上古炮台,只一眼就看到了大树下躺着的人,她咬着手指惊呆在那里。那是郭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有只小狗围着他在转圈儿……天哪! 是我杀了他? 她不愿再看,捂起脸背过身去,痛苦地哭起来。

没想郭凯站起身,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吓得尖叫着逃跑。郭凯冲上去拦住了她。她疯了似的捶打着他,要他放开她。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不是死了吗?郭凯说谁死了? 我好好的! 你希望我死吗?

郭凯说:“这里是咱们值得纪念的地方。这些天我常来这儿,正想着约你到这儿谈谈呢,没想你就来了,像有心灵感应似的。”

是梦,他没死,吴冰冰想。“我来是告诉你,我们之间完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

说罢她转身走了。郭凯叹着气,重又枕着胳膊躺在了地上。

那只小狗像见到亲人似的,竟一直跟着她走,摇着尾巴在她腿间窜来窜去。她知道那是郭凯的狗。在离老樟树很远的地方,她弯下腰抚摸着小狗,突然间捺住了它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压在土壤里。小狗尖叫着挣扎,将身下的土扒得噌噌地响。她使脚踩着它的后腿,用膝盖压住它的身子,直到小狗全身瘫软,鼻腔流血,伸出了舌头……

黑夜来临的时候,姜兰又从窗外飞进了吴冰冰的卧室。

吴冰冰正躺在床上,见她进来没有感到任何惊讶,睁眼看着不说话。姜兰透明的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吴冰冰翻她一眼,趴在床上继续想心事。姜兰左右环顾,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钟表嘀嘀答答的响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

“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在想,我到底是谁? ”

“你是你自己。我想让你变成我,总是不行。”

“可是我变得谁都不认识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说着,吴冰冰趴在那里哭起来,边哭边说:“从换了你的心脏以后,我的生活就变了,彻底地变了! 你瞧我现在? 变成什么样了? 过去的我说话柔声细语,连个蚂蚁都没踩死过。可是现在,我变得情绪异常、失控,身不由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都不知道害过多少人? ……我失去了和睦的家庭,失去了男朋友,连同学友谊都失去了……明天,是我24岁生日,往年有爸妈和男友为我操持,有很多同学提前给我祝贺,可是今年,居然没有人想起我,连打个电话都没有。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 这种日子有没有个尽头? ”

“你不需要什么男朋友和同学,有我和你在一起就够了。什么感情和爱? 什么海誓山盟? 男人靠不住! 除了想占有你,控制你,把你当成私有物件对待外,别的都是假的。就拿你这个男朋友郭凯来说,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经不起女人诱惑的男人,不值得你去珍惜。你早晚会杀了他的。”

“什么? ”吴冰冰叫起来,“难道我真的会杀他? ”

“你不单杀他,还会杀更多的人。让我给你打开天眼,你盯着床头这面镜子仔细看。”她让吴冰冰站在床前,冰凉的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抹,又把镜子举到她面前。镜子里先是一团黑,慢慢地显出了火光。“你看那火光中的影子,就会感到熟悉,就会明白一切。那是你心底的东西。”

“我看到了……是有郭凯。我杀了他,在那棵树下。还有,唔,那个女同学,还有那么多人,在火中挣扎,忽上忽下……难道我也杀了他们? ”

“是的。在你生日那天,你就会杀人。因为一个女孩说话伤害了你,过后你跟踪到她家杀了她。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还会杀其他人,累积死在你手下的有10条性命。我曾作过一项调查,并且有个惊奇的发现,每个人在世上至少有10个仇敌,有10个在心里恨透了想要杀掉的人。

有些人没有杀人,是心在控制,心不让杀。有些人杀人,也是心的驱使。我虽然魔力失去了大半,没有力量再杀人了,但你会实现我的愿望,接着替我杀人。我依然能进行我的复仇,体会随意猎杀的刺激——因为你身上是我的心脏,我们灵肉一体。你永远无法摆脱我,直到你死为止! ——“

“只要你不让我再杀人,我愿意今后听你的。”

“不是我让你杀人,是那颗心在驱使你。那颗心驱使了我35年,我过去所有的行为,都是那颗心使然,肉体不可能抗拒。你寻找的这个长命锁,是心灵的储存器,从里面能听到那颗心的指令。你有意地阅历那颗心的全部历程,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那颗心之中。你的肉体与那颗心融合在一起,从此那颗心就属于了你。你有没有感到,你在经历我当初走过的路? 那颗心在引导着你,使你一步步地变成过去的我? ——”

吴冰冰叹着气说:“你说那么多,我不明白。看来,有一点我知道了,我以后是无法离开你了? ”

姜兰高兴起来:“你本来就不该摆脱我。”

“既然这样,我正式向你表示,从今以后我听你的。”

“呀! 呀! ——”姜兰叫起来,扑过去拥抱了她。“我就等这一天呢! 你这个犟脾气的小姑娘! 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

“我不想杀郭凯,也没有必要杀那些人。”吴冰冰想着姜兰说的话——你不单杀他,还会杀更多的人——在你生日那天,你也会杀人——不是我让你杀人,是那颗心在驱使你——那是你心底的东西,真让人受不了!

“我让郭凯从我身边走开,走得远远的。”吴冰冰望着她说,“我两天后不再搞生日聚会,我一个人过。干脆,到时候我让你来陪我过。总能避免那场凶杀了吧? 我就不会再杀人了吧? ”

姜兰不屑地说:“命定的事,迟早会发生。你别无选择! ”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天,冰冰很想出去走走。她整理好自己,来到爸妈休息的卧室,还没等她说话,妈妈就问起了她,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没? 冰冰说没忘。妈妈说我们准备还像去年一样搞个小型的聚会,我已通知你高中时的同学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冰冰不由一惊,姜兰说那个她要杀的女孩就在这几个人之列。冰冰连忙说,妈您让她们都别来了,我今年想自己过生日,谁也不让参加,我想过个清静的生日。

接着她要来爸爸的车钥匙,说我很久没开车了,我想开车去郊外兜兜风。爸妈也都说对,你出去放松放松,心情会好些。

她在街上茫然地开着车,无目标地朝前走,更无心看两边的风景。

有一辆警车呜叫着从后面跑来时,她吓得流了一身冷汗,煞车熄火停在路边半天不敢走。等她再次启动往前走时,不经意看到了那所熟悉的学校,她想起了徐苗苗,自然想起了徐苗苗的妈妈,思绪的闸门关也关不上。她还想起了徐苗苗的哥哥,想起了魏盼大妈,想起了她走过的寻找长命锁的路,想起阅历过的王小月悲惨多舛的人生,想起见到和没见到过的人……所有的事和人在她眼前再现着,数不清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交错,那其中很多双眼睛让她不敢正视,她感到害怕,感到愧疚,感到负罪和无奈……

她将车一口气开到了城东的炮台,冲上高高的土坡,在土坡边沿停下来——外面是石墙垒成的堤坝,下面就是护城河。再往前走一米,她就会连人带车冲进河里,从前窗的玻璃看过去,是滚滚荡荡的河水。

她似乎在车里犹豫了半天,没有往河里开,而是走下车来,走到那棵老樟树旁边坐下来。郭凯今天没来这儿。此时这里死一般寂静,连只鸟都没有。她捡着身边的碎石,无意识地朝远处扔着,竞发现杂树丛中有动静。她走过去,看到那里躲着一只小狗——天哪,是两天前的那只小狗,它居然没有死? 小狗眼神惊恐地望着她,狺狺地叫着从树丛里往外跑。

她高兴地叫起来:“快过来,小狗! 你没死? 太好了! 过来——”

那只小狗像喊救命似的提高了嗓门,边跑边不停地呻吟着。等它钻出树丛时,她才惊异地发现,小狗的两条后腿断了,只能靠前腿在走着,后半身瘫软地贴在地上,被拖拉着往前走。小狗还害怕地回头望她。

她愣在那里,没有追它,看着它边叫边缓慢地往外挪着……

直到天黑她才开车回去。在路过市博物馆时,她停下车想进去见姜兰,可是博物馆下班了。她还是跑进了院里,隔着大门朝里面喊道:“喂,我今天要见你! 我——要——见——你! ——”

她回到家时,将车钥匙给爸爸,爸爸说她脸色好多了。妈妈见她抱着两个瓶子,问她买的什么? 她说明天生日喝的酒。妈妈说医生讲了,喝酒对你身体不好。她说是黄酒,度数低,在郊区村民家买的。妈妈没再说什么。她打开门走进卧室,见姜兰已在她房里。姜兰说,其实你不用找我,往后我每天都会来你这里。

冰冰说:“我找你是告诉你,你明天来过我的生日。我只让你来。”

姜兰说:“那太好了! 我真的很高兴,我还想拥抱你。”

“那你明天,给我送什么礼物呢? ”

“礼物? 噢,当然,我还真得考虑考虑。”

“我要你那张画,那幅《练瑜珈的女人》? ”

“噢,这可不是小事。你干吗要它呢? ”

“你知道,我爸爸喜欢收藏,他原来就准备买过你的画,可惜博物馆和画院都没卖。爸爸说,收藏你的画对我们家,特别是对我有意义。

你把心脏都给我了,我这里也成了你的家。那画要是挂在我房问该有多好?“

“那幅画我前后画了几年,是蘸着我的血在调色,底色里还掺进了老人、婴儿和狼的血。那是我生命之画,对我来说特别珍贵。陈中杰带的那个港商出200万,我没有卖。他后来就是要强行拿走那幅画,结果丢了自己的性命。这画是我的藏身之地,放在博物馆虽然憋闷一些,但那地方很安全。”

“放到我屋里也很安全呀! ”吴冰冰迫切地说,“我们将它挂在这房间的墙上,每天只有我们两个欣赏。你也能经常和我在一起。我们真正做到如影随形,灵肉合一,这样多好呢! ”

“那样,我白天晚上全都和你在一起了? ”

“那也不可怕呀? 你是个大美人! 有什么不好的呢? ”

“你不会想着把它卖掉吧? ”

“怎么可能? 我只是收藏它! 还有你! ”

“那好,我愿意把它挂在这房间里。”

“那你就偷——不,拿过来呗,快去快去吧! ——”

“别急,今夜晚些的时候,我会回去把它拿出来……”

第二天晚上过生日时,吴冰冰卧室里的那面墙上,已经挂上了那幅油画——《练瑜珈的女人》。

天黑后,吴冰冰撒娇地将爸妈都推出去了,说要自己过生日。她将生日蛋糕端到自己的卧室,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那里还摆着水果、点心和几碟小菜。小菜是妈妈提前做好的,爸爸也提前为她买了一束鲜花,昨天的两瓶黄酒也放在茶几上。

当蛋糕上的蜡烛点着时,姜兰望着烛光大发感慨。

“你让我好感动。我从没过过生日,也没参加过别人的生日聚会。

你只邀请我自己,让我特别兴奋和快活。你是给自己过生日,也是给我过生日,为我的心脏在你身上再生庆贺……当然,还不到一年。我以后会陪着你,陪你过每年的生日,一直陪到这颗心脏衰老不跳为止……“

吴冰冰先闭上眼许愿,完毕,说:“你为我唱生日歌吧? ”

姜兰说好,跟着唱起来,咿咿哑哑,声音很高,却一句也听不懂。

她还边唱边跳,在烛影下晃来晃去,让人感到十分可怖。

冰冰问她唱的什么? 她盯着冰冰的眼,说我在给你祝寿呢!

没等她吹蜡烛,姜兰一甩袖子将蛋糕上的蜡烛全都熄灭。虽然只黑了一瞬间,吴冰冰看到姜兰的眼睛还是绿莹莹的。她连忙说,我要点两根蜡烛,在烛光中慢慢吃喝,这样才有情调嘛!

当蜡烛点着时,冰冰从桌子下抽出一把刀子,姜兰不由后退一步。

冰冰说我来给你切蛋糕,随即将一块切好的蛋糕递给她。姜兰将那蛋糕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一扬手扔在了茶几上,说呸呸呸,真是臭不可闻。

我不吃这俗物,我吃人的心肝和肺,那才是好东西。冰冰听了一阵恶心。

当她们面对面坐下时,冰冰拿起了放在茶几旁的黄酒,说咱喝酒吧? 姜兰说酒可以喝点,但这些酒和那蛋糕一样,都是五谷杂粮做的,我这透明的肚子喝不下去。冰冰说你没试怎知不能,兴许一瓶都能喝下去呢!

随后她打开了一瓶酒,将面前的两个大玻璃杯倒得满满的。

姜兰闻着酒味,把杯子往外推了推,说:“这些酒气太冲了! 我倒喜欢葡萄酒。在葡萄牙时我经常喝葡萄酒。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马德拉——那儿简直是天堂,到处飘着醉人的酒香。你知道马德拉吗? ”

“马德拉? 噢,那儿的人都能喝酒了? ——你喝了这杯吧? ”

“不急。马德拉是距葡萄牙首都里斯本800 公里外的一个小岛。虽然很少人知道,但它产的葡萄酒却是全世界闻名——马爹利。对,那儿真的是天堂,蔚蓝的大海,充足的阳光,吃不完的水果,喝不尽的美酒,还有,看不够的沙滩美人。……欧洲人,南美的巴西人,还有非洲南部的人,都喜欢到那儿旅游。很多游人都爱住在瑞德宫饭店,因为那里每天都有鬼魂晚宴——”

“什么鬼魂晚宴? 怎么回事? ”

“你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镇上曾发生很多悲剧,饭店里也死过很多人,有的是达官贵人,美女少妇。你想,那么好的地方,死过的人是不愿离开的。所以,瑞德宫充满了各种鬼的传说。神秘的鬼魂经常风一般掠过无声无息的走廊,楼梯上留有他们的低语和笑声。酒店的员工几乎每个人都见过鬼魂。聪明的酒店老板就把它开发成旅游项目,索性每天举办鬼魂晚宴——让所有员工和游客都带着传说中的各种鬼魂面具共进晚餐,那些真的鬼魂来时也夹杂其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和自己一起吃饭的人中谁是游客,谁是员工,谁是鬼魂,很有趣,很刺激。有几天,我都戴着一个伯爵夫人的面具,她是被丈夫杀害的。也有个戴着相同面具的女人总是靠近我,每顿晚餐都坐在我面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鬼魂,是死去的伯爵夫人来了……”

“真是有意思! 鬼魂晚宴? 我喜欢这个词。……今天晚上,你我人鬼殊途,共进晚餐,这也该叫鬼魂晚宴吧? 那就太好了。听我说,”吴冰冰盯着姜兰,两手端起两大杯酒。“既然是鬼魂晚宴,我也只请你来陪我,那你就要喝酒。你喝下这两杯酒,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 请你,喝! ——”

姜兰看那酒杯逼到了自己脸前,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往外吐,叫道:“这是什么酒? 像火一样烫,我的舌头都烧烂了! ——”

“这当然不是好酒。”吴冰冰霍地站起来,将两杯酒泼在了姜兰身上。“混蛋! 你上当了,这是工业酒精! ”随即,她拔起正在燃烧的蜡烛朝姜兰身上扔过去。一团火轰地燃起来。姜兰大声尖叫:“为什么? 为什么? ——”

吴冰冰索性将酒瓶口对着姜兰甩着,将剩下的酒精都倾在她着火的身上。姜兰全身被火包围,疼得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猛然间跃起火光一闪,像是彗星拖着尾巴钻进了画里。画里便冒出一阵阵白烟。

吴冰冰这时已经掂起了另外一个瓶子,那里面装的是昨天她从爸爸汽车里抽出的汽油。她快速奔到那幅画前,将满瓶汽油泼了上去。那画里还没熄灭的白烟立刻变成了红火,从里往外呼呼地喷着火苗。那火苗形成个巨大的旋窝,仿佛火龙张开的大嘴,姜兰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着。

突然火光中的姜兰再一次分身,她裂变成了两个身子,将一个身子扔在火中,另一个身子从里面窜出,朝吴冰冰迎面扑来。转眼间不见了。

吴冰冰知道,姜兰的部分灵魂又想逃脱,钻到了她身上。她的心也感受到了对方。此时,她没丝毫的慌张,像作好充分准备似的,拿起了面前切蛋糕的刀子,扒开衣领,对着自己的胸口扎下去……顿时,里面发出的惨烈的嘶叫声。姜兰再次从她身上跑出来。这时的姜兰,已经变成了个小小的透明体。她疼痛地抱着胸口跳着,看着吴冰冰汩汩流血的胸口,尖叫着:“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

吴冰冰镇定地回答:“因为,我不想做杀人魔鬼,不想! ……”

看着姜兰在她面前慢慢瘫下去,她脸上现出从没有过的轻松。

“你不是说——我一生都受你——摆布吗? 现在,我不要你这个心脏了——你也活不了了一一没地方去了。我也不会替你杀人了——一切都结束了——”

吴冰冰的声音越来越弱,而面前的姜兰也早已瘫倒在地上。

吴冰冰使出最后的力气,将那把刀向心脏深处按去……然后倒在血泊中。姜兰则像一团烟收缩着,越晃越小,越晃越散,渐渐地消失……

因为房间里起火冒烟,周围居民报警,消防车赶来了。很快就扑灭了火。与此同时,消防员从屋里抬出了吴冰冰。她显然早已死了……

她卧室里的东西都烧坏了,连贴纸的墙壁也烧裂了缝儿。墙壁上早先悬挂油画的地方,烧得只剩下一根铜丝吊着半截炭灰碎片……


尾声

烧毁的画竟有重现,死去朋友能否复生。

姜兰从此消失了。南方E 市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没有了猝不及防的报复和猎杀,没有了莫明其妙的失踪和死亡……

吴冰冰的爸妈搬出了原来的公寓,住在冰冰外婆乡下遗留的房子里。女儿的死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忧伤和绝望,他们不愿每天面对那熟悉的房间回忆和流泪。他们也没有卖掉那套房子,而是将房门封住了;之所以这样做,意在把空间留给挚爱的女儿。自从女儿死后,妈妈伤心过度经常患病;爸爸辞去了工作,在乡下专心陪护老伴。

两个月后,张群推出了根据姜兰经历撰写的长篇小说《换心》。此书的出版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喜悦,每每看到这本书她就想起吴冰冰,为相见恨晚的好友悲惨的遭遇而唏嘘。从吴冰冰身上她又感到命运莫测、人生无常,多愁善感的她长期不能从失落和忧郁中解脱出来……

又过了两个月,张群请假去香港旅游,想借此调整一下郁闷的情绪。没想在空中看到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又使她刚平静的内心激荡起来——香港达利德国际拍卖公司举行中外书画专场拍卖,所列的80幅作品中,居然有姜兰的《练瑜珈的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 可在广告说明里清清楚楚地印着。

再看时间,就是当天下午。下了飞机,她搭车直奔位于香港上环禧利街的拍卖现场。可是,等她赶到时,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个年轻女职员正在收拾现场。她喘着气问那幅《练瑜珈的女人》在哪儿? 那女职员以为她是来买画的,问是那幅立体画吗? 你来晚了,已经被人买走了。接下来她跑上楼去询问,公司经理接待了她。但无论她怎么追问,对方都不告诉她是谁委托拍卖的那幅画。她只得悻悻地离开了那幢大楼。

就在对面另一幢商住楼上,13层一个单元房里,有一扇面朝这边的百叶窗半开着。有个女人站在窗后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从楼里面走出来的张群,一直目送她走远,消失在路口拐弯处。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那女人放下百叶窗,屋里的光线霎时深暗下来。她接过电话只说两个字:“请讲! ——”

“您好,小姐,再次打扰。我是达利德拍卖公司的,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委托拍卖的那幅《练瑜珈的女人》,以360 万元竞买成交,扣去佣金和其他各种费用,还有337 万元。请问小姐,您以哪种方式结算? ”

“请转到下面的账户上。”那女人坐在电话桌边的黑暗中,“请记下,香港汇丰银行,账号是……”她说话的同时,一只手摆弄着桌上的一件东西——借着微弱的亮光,能看到那是一个银质长命锁。

“请念一遍给我听……对的。户名是黄青……对,就这样吧! ”

放下电话,她一只手仍掂着那个长命锁晃悠着,然后,顺手将它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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