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幻河图

 
清明幻河图
2016-06-30 16:37:26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哥伦比亚的夸扣特尔印第安人(Kwakiutl Indians)的孪生子生来就有其使命。当需要雨水时,只有他们能发挥巫术力量:涂黑自己的脸,再用水洗净。他们相信,之后必会降雨。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肩负使命。少数人能敏锐地觉察将要承担什么,而大多数人则在迷雾中懵懂穿行。许多年后当他回顾,才会发现在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开始了。无法选择,无法挣脱,唯一能做的,或许是顺流而下时,尽量将头浮出水面。

男人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松松垮垮站在小楼门口,蔫着整张脸。他的眼眶青中带紫,紫中透黑,不时地用手揉着,似乎在做活血化淤的中医穴位按摩,嘴里小声嘟嘟囔囔。

正是夏秋之交,比起往年稍凉爽些。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和往日一样普通的下午。

少年从门口进来的时候,青黑眼保安的目光尾随他直到进电梯。通常只有刚刚长成的水嫩少女才能得到大叔的这份待遇。

少年的个头不高,身子单薄,脸庞清秀得有点稚嫩,略抿着嘴唇的神色会让许多欧巴桑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保安大叔对长大的“正太”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他只是奇怪,这样年纪的少年,现在的时间不正应该留着短发穿着校服在学校里上课吗?

裘泽对别人诧异的目光十分敏感,他想自己应该试着习惯,但每次还是浑身不自在,脸皮也会迅速地烫起来。他的长发并不披散开,而是用弹绳松松扎着,垂在青色缎服的后襟上。

所谓青色缎服是一件交领广袖的上装,可以明显看出汉服和澜服的痕迹。但除了袖口仍偏宽大外,其他部位都裁剪修身。也并不是及地的长袍式,过腰一尺多,腰里系一根粗犷的拧麻花草绳,不减飘逸。

这仿佛是大设计师的手笔,上身的效果无可置疑,呃……你看,色保安大叔的目光不就被吸引了吗?

裘泽闪躲着大叔的目光进了电梯,门缓缓关上,却被一只纤巧的手挡了一挡,又打开了。

皮衣、皮裤、皮靴,火红的头发,性感的双唇,手里一根皮鞭。

裘泽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这位火辣女郎只是穿着麂皮衬衫和牛仔热裤,披肩的卷曲长发是红色没错,手里拿的只是个LV包包而已。为什么恍惚间会有那样的错觉,是气质吗?瞥了眼她的容貌,对美女裘泽总是不太敢正视,看上去有点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但这份气质……还是离她远一点好。

紧随着又进来一大票人,裘泽向后退,直退到后背紧贴着轿厢内壁,成为沙丁鱼罐头的一员。早知道就走上去了,虽然要去的地方是顶楼,不过这幢小楼也就三层。

电梯门再一次关起,显得有点艰难。

裘泽忽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轻而悠长。

咻……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后颈被舔了一下。

轻柔,缓慢,温热。

裘泽当然没有回头,他后面是金属的电梯内壁。他只是微微撇了撇嘴,耸了耸肩。

那么多人挤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空气立刻混浊起来。混浊之外,此时又多了另一种味道。

“哦。”就站在裘泽旁边的皮鞭美女用鼻腔挤出一声,皱起眉,嫌恶地看裘泽。

然后所有人都皱着眉向他看来。

裘泽的脸立刻红了。

“不……不是我。”他辩白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叮咚。三楼到了,一些人抢着离开电梯。

裘泽最后一个走出电梯,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机会洗清的。

他觉得今天的兆头不太好,或许别逃课乖乖去上学比较好。现在的时间,应该快上语文课了吧。此时刚开学不久,才上到第二课黑塞的《获得教养的途径》,那位老学究一定会摇头晃脑把古今中外做人的经义反复念,强力地凝固高二(2 )班教室里的时间流,让这四十分钟流逝得异常缓慢。

右边走廊前摆了一件四羊方尊,当然是仿制的,绿锈做得相当到位。尊身上向四方探出的四个羊头暗示了它为何被摆在这里。在上海方言里“旺”字就读“羊”,现在人们对谐音的敏感到了很高的程度,在裘泽看来,这喻示着内心力量的不断虚弱。

“皮鞭女”在经过方尊的时候,屈指在尊颈的兽面纹上弹了一下。青铜尊铮然低响,直到裘泽走过时还余音未止,看来这件铜尊做得相当扎实。可是再扎实也是仿制品,裘泽有些好笑,放这方尊的人只想着生意兴隆要旺四方,却忘了这可是拍卖场的入口,放个假货……

“哐!”一声炸响从走廊里传来,随即是嗡然回响。

一个小男孩风一样从走廊里跑出来,呼地掠过裘泽身边,狠狠抽了抽鼻涕,嘴里“哐哐”叫着跑下楼梯。

很有破坏力的口技。

裘泽按了按耳朵,略有些耳鸣。

走廊两侧用大块的汉画像石拼接,这可是真货。汉画像石现在应该算得上是古董里最不值钱的,徐州到处都是,恐怕收购的价钱还不一定比运到上海的路费高。用汉画像石装饰这条通向拍卖厅的走道,果然很别致。刚才裘泽是好笑,而现在是苦笑。徐州附近的郊野已经被洛阳铲打得像蜂窝煤,这东西都是盗墓人从墓里起出来的。汉代墓葬习惯在走道和墓室四周的大石板上做雕刻,让死者不孤单。也不知当初是哪个只顾装饰不懂古董的家伙,活生生把这里搞成了一条墓道。

裘泽伸手轻抚一块汉画像石,指腹沿着一匹奔马的刻痕移动。慢慢地,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指尖和石头的接触面慢慢流入心中。这是两千多年时光累积而成的印痕,虽然这块石板从刻成到出土至今没有离奇曲折的经历,但只凭这悠长时间的累积,就足够让裘泽感觉到一些不同了。

裘泽忙不迭松开手,那股在胸臆间滚动的厚重随之消散。这是他的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或许这个少年的秘密更特别。

他庆幸自己缩手快,就在那匹马的马嘴上,悬荡着一坨青黄色的黏稠物,是好新鲜的鼻涕。

拍卖大厅就在走道的那一端,门口有免费领取的拍品介绍材料,铜版纸印刷得十分精美。大多数人都已经来看过预展,但既然是免费品不拿白不拿,哪怕过了一小时就扔掉。裘泽也准备上去拿一份,他并没有看过预展,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一个特别得有点荒诞的原因。

快走到门前,裘泽放缓了脚步。他意外地发现,身边居然有个人在写生。

对着汉画像石写生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合体的休闲装束,都是顶级品牌,可惜,全是仿冒品。用行话说,这些假货都是“超A 货”,做工道地,买起来价格不见得比国内的品牌便宜,但却没能瞒过裘泽的眼睛。毕竟能自己设计制作出身上这件衣服的人,看衣服的眼光又怎么可能不毒辣。

可是穿着这身假名牌的人,神情风度却仿佛一个真正的贵族。对真正的贵族来说名牌只是生活中自然而普通的一部分,根本用不着去在乎。人不因衣而显贵,只是有些精彩的设计更能把本人的气质衬托出来罢了。有这样气度的人或许会穿一件地摊货,但怎么会穿着一身假货?

这位穿假货的贵公子面容俊朗又带着些懒散,正从容地对着一块画像石写生。他用的是一支钢笔,画在自己摊开的左掌上。

他只画了片刻,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个有些奇怪的举动。就在裘泽注目的时候,他已经收起笔握起左掌,裘泽不知道他临摹的是什么。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贵公子走到拍品介绍的领取处,握起的左掌悄悄张开,轻轻印在一个人的后背。

那个中年人穿了件白色的长袖棉T 恤,回头察看,左近有好些人,也不知是哪个碰了他。贵公子连一丝促狭的笑容都没有露出,好像根本和他无关似的,从中年人身侧挤过去取了本介绍册子,往一边的厕所走去。大概是去洗手间了吧。

中年人的后背多了幅执戈武士图,效果不错,好像原本就印在那里似的。

裘泽瞪大了眼睛,抿起了嘴,忍住不笑出声来。

还真是很妙的恶作剧啊!

“小宝!”一个刚从厕所里急匆匆出来的少妇喊。

“是个爱喊叫的小男孩?”贵公子拍了拍她。

“对对。”

“往那边跑了。”

少妇从裘泽身边小跑而过,裘泽看了看她的肩膀,嗯,二次拓印的结果是个不太清晰的武士轮廓,还算容易洗。

裘泽拿了本介绍册,进门取了拍卖号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册子翻看今天的拍品。

这是个小型的拍卖会,拍品不多,只有二三十件,全是金石书画。粗粗翻看,都有一定价值,其中更是有几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光靠图片,有许多东西是看不出来的。裘泽预展的时候没来,他怎么能从图上判断出这些东西是不是真货呢?拍卖会总保证说自己的拍品全都是真的,可实际上……特别是这种小型拍卖会,更是要靠自己的眼力。

裘泽的手指在自己的耳轮上滑动着。他的耳轮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差不多是螺旋式的,可以顺着从最外圈转到最里面的耳孔。每当他出神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托着腮,竖起手指在自己奇怪的耳轮上滑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应该是那个夜晚之后吧,因为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就全变了。

参加这个拍卖会,却连拍品的真假都没机会弄清,就算从介绍册上看中了哪个,也不敢举牌叫价呀。裘泽皱起眉,他也不知道今天来这里干什么,不由伸手摸了摸后颈。

于是他的手指又被舔了一下。

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拍品介绍,拍卖会还有几分钟就该开始了,这些精美的图片足够打发掉现在的空余时间。

一方苏宣的“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印让裘泽多看了一会儿。苏宣是明朝的篆刻大家,此印布局严正,气势雄壮。上面的八字印文出自《诗经》中“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裘泽估计这是苏宣博览秦汉玺印后的真实感触。相比之下,另一方汉朝的龟钮“偏将军”印,虽然等一会儿的拍价肯定大大超过“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印,但那是因为它全用纯金打造,比起艺术价值,就大大逊色了。当然,这样的判断是建立在两者都是真货的基础上的。

翻到最后一页,通常在这样的位置,会放上整个拍卖会中价值数一数二的珍品作为压轴。

这是一幅长两米零七的卷轴,上面一派市井繁华景象。下面的拍品介绍上写着“宋金浅设色作品,作者不详”。写着“宋金”,说明绘画年代只能判断个大概,而后面又写了作者不详,这样一幅画能放在压轴的位置,只因后面加的那句话。

“疑为北宋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被截去的后半部分。”

看到这里,裘泽轻抚耳轮的小动作都不禁停了下来。

假的吧,应该是假的吧!《清明上河图》真的有被截去的后半部分,还出现在这种小拍卖会上?裘泽心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死死盯在图片上,好似要通过这精美的彩印看出画的真假。

“那我们的拍卖会就正式开始了。”裘泽听见台上一个声音说。

“对不起,借光。”旁边一个人对他打招呼。裘泽身边有一个位子空着,看来是主人来了。

裘泽把坐着的身子向后撤了撤,同时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位搞恶作剧的年轻人。等他坐好,裘泽悄悄把屁股挪远了一点点,尽量和他保持距离。虽然刚才看他的把戏很有趣,但要是一不小心回家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有那么个玩意儿……

主持人继续开场白:“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俞绛老师来为每一件拍品作简单的鉴定和介绍。熟悉古玩收藏的朋友对俞小姐肯定不会陌生,俞小姐在这方面的权威性……”

裘泽听到俞绛的名字,注意力立刻就从身边转移到了台上。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位“皮鞭女”这么眼熟,现在应主持人之话而从第一排站起来和大家打了个招呼的人,可不就是她嘛。嘴角一动一动的,似乎还在嚼着口香糖。

俞绛的名字,正如主持人所说,就算是一般的古玩爱好者多半都有耳闻,更不用说裘泽这个在古玩收藏研究方面已经登堂入室的人了。他对俞绛的了解,可比主持人介绍的丰富得多。这几年,可以说她是在业界传闻最多的人之一了,本来人长得漂亮就引人注目,而以俞绛的性格脾气,更不是个省事的人。小道上的八卦传得一箩筐,哪些真哪些假,就不是裘泽分得清的了。

俞绛两年多前从海外归来,年仅二十岁,此前在国内的古玩界毫无根基。有人说她是海外大收藏世家的子弟,也有人说她是欧洲某个华裔家族的继承人,更有人说她家里就是开私人博物馆的。凡此种种,都是力求为她为何能在这样的年纪,就对古玩有这样惊人的知识和眼力做注脚。

但凡年轻人以这样的火箭速度崭露头角,总要以把前辈狠狠踩在脚下做代价。帮俞绛打响知名度的几宗鉴定,都是如此。最知名的一宗,是对一件被北京故宫博物院瓷器研究员、国内首屈一指的瓷器专家定性为明代成化年间仿制的哥釉高足杯的再鉴别。

那件高足杯通体沉碧色,著名的哥式裂纹布满全身,足底露胎处明白无误地显出了明成化年间官窑瓷器的痕迹。对于懂瓷器的人来说,似乎并没有可置疑之处。然而俞绛和那位老先生当场对质,陈说宋代哥窑烧制的瓷器,由于胎料釉料、窑火温度及窑工习惯、形成的釉面开裂裂纹走向,和明成化仿制品有细微不同。而高足杯上的裂纹更接近真正的宋代哥窑,底部露胎又做成了明成化年间的特征,就此露出了马脚。

老人家总是比较固执,仍旧不肯被说服。因为历来鉴定瓷器,关键要看底部的露胎,现在露胎没问题,当然整件东西就不会有问题。俞绛说老先生年纪大了点,不知道现在露胎已经可以做到乱真的程度。裘泽看她刚才站起来和大家见面时嚼口香糖的样子就知道当初她说这话的神色有多么气人,把老先生气得直揪自己的胡子。然后俞绛捧起杯子像是要详细点出真伪所在,没想到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声响,碎了一地。这可是价值百万的宝贝,老先生心疼得立刻把自己的胡子揪了一撮下来,一缕山羊胡变成了两缕,中间多了个缺口,血印子当场就浮出来了。

俞绛可不会心疼别人的胡子,弯腰捡了片碎瓷,真正的胎芯露了出来,老先生一看脸红得连血印子都不明显了,当场掩面而去。

这两年,俞绛声名鹊起,知名的鉴定案有上百宗,从金石书画到木雕瓷器、青铜器等杂项,其中不乏难断的公案,竟没打过一次眼。这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换了任何哪个权威来,都不敢说能做到这样的程度。要知道越是老资格,碰到难断的案子说话越是谨慎,从不打眼这话除了俞绛,就没人敢大声说出来。

有了这样的成绩,没法不被承认。俞绛除了受邀担任某著名大学考古系客座教授,还曾经是上海观复博物馆的特聘研究员。

主持人开场白说完了,正式的拍卖程序就此开始。后台捧出的锦盒里放着当下要拍卖的古董,先由俞绛作鉴定和简短介绍。有了俞绛的声誉保证,就不会再有人怀疑拍品的真假了。也不知这家小拍卖行有怎样的门路,竟然能请动俞绛做这样有自跌身份之嫌的事情。

第一件拍品是一幅顾若波的扇面,这是清末吴门画派的一流画家,到今天却并不算十分出名,起拍价定在八千元。

拍卖师打开锦盒,展示扇面,然后请俞绛上台。

俞绛走到台上,依然是轻轻松松的样子,毕竟这对她来说绝对算是小场合。她连口香糖都没处理掉,还在一下一下地嚼着。接过话筒,嘴角又连忙动了两下。

“嘎嘣,咔啦”。奇怪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让台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声音,她嚼的可不是口香糖啊……裘泽心想。

俞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咳嗽一声,恍若无事地开始鉴定。如果是裘泽的话,大概脸皮红得可以扯下来斗牛了吧。从这点上说,裘泽很佩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要是能和她中和一下,自己的性格就会好很多。

扇面的正反都看了,俞绛只说了两个字“真迹”,然后似乎就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拍卖师连使眼色要她再多说几句,俞绛撇撇嘴,又说:“这是水墨纸本,一处松树墨迹有些许模糊,第三节扇骨处曾轻微撕损,已作粘补处理。”

拍卖师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俞绛看了他一眼,说:“总的来说还算保存完好,绘画水平也体现了顾若波的水准,这个价钱起拍还行。”

“哈哈……谢谢俞老师的鉴定。”拍卖师的笑声有些言不由衷,他这回总算绝了让俞绛再多说几句的心思,连忙开始正常的拍卖程序。

结果这幅扇面以一万两千元成交。很公道的价钱,裘泽认为。

接下来每件拍品俞绛也都是一样的短短几句鉴定和点评,倒是没有一件被验出是赝品,看来拍卖行方面也是有点底气的。裘泽认定不错的苏宣印拍出了四万三千元的高价,而纯金的“偏将军印”更是以六万八被拍走。

裘泽的心思却没都放在逐渐火热的拍卖场上,他至少分了一半的精力,注意坐在身边的奇怪家伙。就是那个先前往人后背上下了黑手的翩翩贵公子。

他正在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摊开了左手,用钢笔在上面写字。写完一行,翻掌啪地印在拿出的一张白纸上。然后再写一行字,如此反复。

这是在干什么?

手掌就这么大,写了几行,也就写满了。所以他只好写在手背上,一行又一行。

“这是干什么用的?”坐在他另一侧的人细声细气地问。在这之前,他已经用“嗯”、“啊”、“哦”等许多叹词表达过关注了。

这人长了张国字脸,浓连眉,却没半点阳刚,着实不容易。他用脸凑近贵公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

“无聊,随便练练字。”贵公子脸抽了抽说。

“字真漂亮。”国字脸抑扬顿挫地称赞,身体又靠近了些。

贵公子的身体一点点往裘泽这里倾斜,这让裘泽得以看清楚那些印在纸上的字迹。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桕树……”

裘泽的记忆力相当不错,看见这段文字就觉得熟悉。在心里过了两遍,忽然想起:临安牛家村,这不是金庸脍炙人口的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场景吗?这似乎正是《射雕英雄传》的开头。

随后裘泽又意识到,他能毫无困难地看清楚纸上的这些字,因为这些字是正的。如果正常在手上写字,再印到纸上,显出的字必然是颠倒的。也就是说,旁边这位写在掌心的字是反的,所以印出来才会是正的。看他写得这么快,只有专门练过才能做到。他练这干什么?

手背能写字的地方不会比手心更大,所以很快,左手手背也写满了。

贵公子脸上神色有点焦躁,他把笔交到左手,竟开始用左手写字——写在右手掌心上。

“哈,你左手也能写字耶。”“国字脸”似乎对台上的拍卖也毫不关心了。

贵公子左手写字的速度比右手慢不到哪里,纸上的字迹越印越多。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退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嘚嘚连声。唱道:”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裘泽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他看过《射雕英雄传》,四厚本上百万字,他是想做另类的手抄本吗?总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的可能性更大些。想到这里,裘泽悄悄把椅子朝一边挪了挪,万一他把纸上都印满了,顺手印到自己衣服上怎么办,他可是有前科的。

这样盯着身边不敢放松,对于台上拍卖的情况,裘泽当然无暇顾及了。

等到右手手背也写了一半,贵公子终于长出一口气,停了下来,把纸折好,连同垫在纸下的一本书,都放回了包里。那本书正是《射雕英雄传》。

贵公子仿佛经历了辛苦的考验,连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随手抹了一把,看得裘泽连忙把头扭过去,免得让他瞧见自己的笑容。

他先前在右手背上写了三行字,所以现在额头上多了三道黑线。好在这是三道横线,否则别人会以为他在COSPLAY 某个漫画人物。

裘泽摸摸耳朵,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拍卖会上。

此时大部分拍品已经拍出,只剩了最后两三件。在这段时间本来很火暴的拍卖气氛却压抑了起来,看来对于最后一件拍品,大家的期望值都很高。这直接导致排在那幅画之前的几件东西成交价偏低,对此拍卖行显然并不担心,这意味着最后爆发的能量会更巨大。

即便鉴定下来与《清明上河图》无关,这样一幅画技精湛的宋金时期古画,价值也将是惊人的。

装着古画的锦盒已经被捧到了台上。在展开画卷之前,拍卖方特别允许五位有意竞拍此画的买家上台,在俞绛鉴定讲解的同时近距离观赏此画。而全场也就只有这一件拍品没有定出起拍价,全等俞绛看完之后,由她亲口来定。

想到或许这幅画就是此次来拍卖会的关键,裘泽犹犹豫豫地举了一小半手。他确实也对这幅画有强烈的兴趣,《清明上河图》那可是被历代宫廷收藏,誉为神品的奇珍啊!如果是真品,或许他真会尝试拍下来呢。

大厅里倒有一小半人都举手示意要上台看画,尽管他们在预展时已经看过了,可还是渴望在专家讲解的时候能依着画来对应。怯怯举起手的裘泽很幸运地被主持人点到了。

裘泽站起来,从一侧的通道走上台。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是无法做到从容不迫,所以只好把一切忐忑不安的情绪都收拢到内心。过度的收敛反而让他在许多时候显得冷漠,实际上这正是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内向的人总无法交到太多朋友。

俞绛显然还记得这个在电梯里紧挨着她的少年,朝他笑了笑。这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是个奇妙的触媒,让裘泽从面无表情的凝固状态一下子转换成了不知所措的窘迫模样。电梯里就是因为她的示意才把那一个臭屁硬生生冤在了裘泽的头上,现在的笑容让他又一次尴尬起来。

好在古画已经从锦盒中取出,铺在案上慢慢展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裘泽的脑海中一下子冒出许多的问号。他抬起头看了眼拍卖师,拍卖师当然也是有些眼力的,此时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而俞绛更是哧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一种耻笑。

就连其他四位上台的买家,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实在是太显而易见的假货了,这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这样低劣的仿作都辨不出来?

“假的。”俞绛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照顾主人家的颜面,她那个上海观复博物馆特聘研究员的身份就是这样才变成过去时的。几个月前,上海一位很有名气的老收藏家要捐一大批藏品给博物馆,俞绛去接收,参观他家的私人收藏库时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十几件赝品,让老先生又气又窘,最后这批藏品统统捐给了别的博物馆。博物馆的领导气得跳脚,再也不肯养俞绛这尊大神了。

所以现在,俞绛自然也是秉着她一贯的风格,斩钉截铁地说:“假的,当代仿品。你们怎么回事,这样明显的仿品拿来做压轴?谁收的东西?谁做的鉴定?如果……”俞绛拉长了音说,“如果智商过七十就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惜!”她煞有介事地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拍卖师的脸色在青白两色间来回转换,只知道抹汗。

“这东西,卖个千儿八百的就不错了。”俞绛最后说了句。

这算她定的起拍价吗?

裘泽转身下台,另外四个也刚醒过来似的,跟着他都下去了。

压轴大戏砸了。

出了这么大的洋相,这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别说另谋高就了,传出去会沦为笑柄,恐怕就不用再吃这行饭了。

“那这最后一件拍品,我们现在开始拍卖。”拍卖师哭丧着脸说,“起拍价一千,哦不,八百元,起拍价八百元。”他现在已经无暇去想这样一件明显的赝品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只想快快了结,这东西在台上多待一分钟就多出一分钟的丑。

老实说现在买一幅印刷的装饰画加上画框,都得几百元,这好歹是人画的,还有两米来长呢。但经过了刚才这一出,谁愿意出价买幅假画?就算不贵,也拉不下这张脸。看来流拍是一定的了。

果然,拍卖师叫了两次都没人应,他也没兴趣说些蛊惑之词,就准备宣布流拍。

“那么这幅……”他忽地停下,眼睛望向裘泽,神情颇为意外,“哦,这位先生出价八百元。”

裘泽当然没有举牌子,他往身边瞄了一眼,是旁边的“三道横线”。当然,那三道线已经在“国字脸”的好心提醒下擦去了。

这一瞬间他吸引了拍卖厅里所有人的目光。

“咳,买回去厕所里挂挂。”“三道横线”很想继续表现若无其事的风度,但几十道交织在他身上的或惊讶或不屑或嘲弄的目光,让他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只好耸了耸肩作出自己的解释。

当然没人会和他抢这幅准备挂在厕所里的画。

裘泽准备起身离开了,今天白来一场,没有任何能让他惊喜的收获。

“现在开始今天拍卖的第二阶段。”拍卖师的话让他一愣,然后再次翻开手边的拍品介绍书。

果然,在最后一页上,还有一行“民间藏品打包拍卖”的字样。没有任何的实物图片,所以刚才翻的时候漏过了。

旁边的“三道横线”站起来,他并不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拍卖,去另一边的房间付钱取画了。

裘泽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异样的感觉迟迟不能消去。刚才他看得很清楚,“三道横线”和自己一样,从拍卖会开始就从来没有举过牌,专心致志地折腾《射雕英雄传》。现在拍了件赝品后匆匆离去,难道他就是冲着这幅画来的?

莫非这画另有奥秘?

但联想到他一系列不正常的行为,脑子里进水养鱼了或许才是正解吧。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裘泽摇了摇头,把古怪的念头驱离脑海。他急着离开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

裘泽往旁边看了一眼,“国字脸”正把目光遗憾地从“三道横线”的背影上收回来,冲裘泽非常友好地笑了笑。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空位,裘泽还是立刻把位子朝更远的方向移了一点。有时候需要及时表明立场。

台上,主持人正对即将开始的所谓“打包拍卖”进行一番解释。

十个封好的纸箱被抬到了台上,从一到十编了号。

早年的集邮爱好者更熟悉类似的形式,邮政局把值得收藏的邮票和大路货混在一起封进一个个白色小纸袋里,以统一的价钱卖出去。买这样一堆邮票,运气成了最关键的东西。

运气好的人永远只有少数,可大家往往都觉得自己会有好运气。所以裘泽觉得这个拍卖行的点子很妙,虽然他们刚刚搞砸了一个也不错的点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拍卖行从各处收来的民间藏品。说是“藏品”其实不太确切,只不过是些居民家里的老玩意儿。老宅里传下的东西,年代基本上是够了,但并不是所有够年代的东西都值钱。

由于这批东西量大,种类又多,一一鉴别出来难度较高。鉴定师大多只专精一门或几门,像俞绛这样的怪胎是很少的。这年头人人都想捡漏,打包拍卖利用的就是这个心理。

拍卖师作了保证,每一箱里的东西,不会全都是一文不值的杂物。他们的鉴定师粗略看过一遍,分箱的时候做了尽量平均化处理。说到己方那名刚出过洋相的鉴定师,拍卖师的舌头不小心打了个结。

十个纸箱刚被抬出来的时候,裘泽就觉得后颈上有了动静,他想了想,把手伸进了后领。

这个动作稍嫌不雅,坐在后面的人以为裘泽在抓痒,随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裘泽从自己的后领里抓了只乌龟出来。

裘泽的后颈本就肿了一个包,但因为长发的遮挡所以并不明显。

是变戏法吗?后座的人张大了嘴。同时他觉得这只乌龟似乎有些不对劲,头部过大了一点。裘泽的动作很快,他没机会看得更清楚,可他又听见了一声猫叫。轻轻柔柔,撒娇似的一声喵。他努力地打量裘泽的后颈,难道那里还藏着一只猫吗?

裘泽怀里的这只小玩意儿叫煤球。煤球显然不是乌龟,但也很难说它是猫。两年前他捡回了这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黑猫,那时煤球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眯着眼睛到处拱来拱去。有一天早上,裘泽发现煤球不见了,他翻箱倒柜找了很久,忽然之间,奶奶留下的那块背腹甲用尼龙绳串联在一起的龟甲歪歪扭扭地动了起来。

从那天之后,煤球就爱上了龟甲,再不肯钻出来。如果裘泽恶作剧地把尼龙绳解开,让龟壳和腹甲一分两半,煤球就像被抢了心爱宝贝一样吵个不休,绝食以抗。奇妙的是,龟甲仿佛把小猫正常的生长都限制住了。两年的时间足以让煤球成长到生下一窝小煤球,可现在,它仅仅比刚进龟甲时大了一圈。那副现在改用弹力绳相连的龟甲对它来说大小正合适。

所以,煤球是一只穿着龟壳的小猫。最精彩的把戏是翻过身来把自己转成个陀螺,最爱做的事情是装乌龟吓老鼠,以及吊在裘泽的后脖子上睡觉。为了不让自己的衣服被扯坏,裘泽只好在特定的部位多缝一块布料供它伸爪子。

如果不是这只爱作怪的猫,裘泽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乌龟壳被裘泽用手按在腿上,小猫四个肉爪子不停地划拉着,挠得他有些痒。裘泽屈指在龟壳上咚地弹了一下,让煤球安分一点。

拍卖师已经从刚才的事故中恢复过来,把面前的一溜纸箱说成了拥有无限可能的宝箱,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吊了起来,连裘泽都不例外。

每个纸箱的起拍价是一千元,据说这是因为第一次举行此类拍卖会,所以底价格外优待。此外第一个拍下箱子的人,可以当场开箱,由俞绛对箱中的物品一一地作鉴识。

第一次竞价并不激烈,虽然大家都有些兴趣,但箱子里到底有什么毕竟谁都没谱,所以价钱到一千三百元的时候就落槌了。大家都等着看开箱出来的结果,这会直接成为下面九个箱子价格的风向标。

十个箱子可以任选,拍下第一个箱子的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他选了六号箱。

工作人员用刀划开六号箱的封箱带,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长桌上。

咚,裘泽又弹了煤球一下。他现在也好奇地盯着长桌上的东西,没工夫逗小猫玩。

箱子里的东西大大小小有数十件,杯、碗、壶、碟、扇面、对联等十多个种类。

俞绛拿起一个金属茶壶,看上去像是锡做的。众人正等着她开口解说,没想到她一甩手,把这个茶壶扔回纸箱里。

然后她又拿起一件粉彩小瓷碟,看了一眼,扔飞碟似的也丢进纸箱,和锡壶撞在一起,发出当啷啷一连串的声响。

她手脚不停,一件件把桌上的东西扔回纸箱,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瓷器的破碎声。买主的眉梢随着声音跳动,连其他人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不用说了。

等到俞绛终于停手的时候,桌上宽裕多了,就只剩下五件东西。

俞绛朝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招招手。

那名小伙子不明所以地走过来。

“你拿着这个。”俞绛指着一件黄黑色似是铜制的容器。

小伙子依言把它捧起来,格外小心翼翼,他感觉这应该是件值得珍藏的宝贝。连金丝眼镜买主的眉头都稍稍舒展了一点。

“丢进去。”俞绛一指纸箱。

“啥?”工作人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如果……”俞绛用手指了指他,“如果你的鼻子能赶上猪的一半就不会把脸凑得这么近。扔了,这是个夜壶。”

“哎呀。”工作人员甩手把铜夜壶狠狠扔进纸箱,跑下台去洗手了。

于是桌上还剩四件东西。金丝眼镜连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这四件东西,分别是一个小瓷碗、两个核桃、一块木疙瘩。第一样还好些,后三样实在是不起眼。

俞绛拿起小瓷碗,五根手指托着底,展示给台下看。碗上一名妙龄女子坐在一株桃树旁,红色的桃花正盛放。人面桃花,让人生出许多联想。

“粉彩桃花美女纹酒盅,民国时期品。”俞绛说,“作画人凌云,以人物瓷画见长,擅画桃花美女。但他的作品一般,市面上比较多见。所以这件东西也很普通。如果是一对,大概……”

她想了想,说了个数字出来:“大概两百元左右吧。”

一对才两百元,那只有一个的话,不是连一百元都不值?

许多人的眼睛不禁往那个纸箱瞄了瞄,看来刚才被扔进去的,的确全都是破烂货。

俞绛放下小瓷碗,拿起了那对核桃。这对核桃色泽红里透紫,油光锃亮。俞绛握在手里,咔啦咔啦转了几下,声音颇为清脆好听。

这下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老人常握在手里转动把玩的健身球吗?这对核桃球,又能值几个钱。

“老核桃,未雕。从包浆看,上手把玩有五十年到八十年。很不错的东西,如果能再玩个二三十年,至少就值三万块。现在嘛,一万五左右。”

“呵!”下面爆出了一阵惊叹声。

把玩的老核桃是较冷门的收藏品,通常老北京这样的做派比较多,在上海略少见些。

金丝眼镜脸上的表情早就由阴转晴,甚至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光这对老核桃,就让他把拍价赚回来,还翻了几番,怎么能不高兴?

何况还有剩下的那块黑紫色的木疙瘩,虽然和核桃一样不起眼,但是现在谁都不敢小看它了。

大家都觉得这该是个木雕,可能是个随形的巧雕,但到底雕的是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

俞绛把这块木头托在手里,看她的模样,似乎这块比拳头还大一圈的木头分量不轻。

“这是块影子木①,基本没有经过雕琢,只是打磨处理,凸显它天然的奇异树纹,用处应该是镇纸。它的价值在材料本身,这是块紫檀影子木。”

〖①影子木即树瘤,又称瘿木。是树根部的结瘤或树干上的疤结,是树的疾病造成的。由于树瘤会汲取树干的养分,所以通常比重和硬度要大大超过树干,并且会形成奇妙特殊的木质纹理,适于观赏把玩。〗

紫檀木!台下顿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俞绛嘴里的紫檀,绝对不是现在市面上常见的紫檀。中国传统的称法,十五种紫檀属木材中,只有小叶檀香紫檀才能被称为紫檀木。台下这些人都是喜好收藏的,但真正的紫檀恐怕见过的也只是少数。论起来,这玩意儿要比现下最热的黄花梨都少见。

历代对木料的排行,紫檀都稳稳盖过黄花梨一头,排在第一位。紫檀五年才长一年轮,非八百年以上不能成材,坚实无比,比水重一倍,所以入水即沉。

国内的紫檀早就没了,世界范围唯一出产紫檀的东南亚,也早在明朝末年就被宫中派出的采办搜罗一空。以至于欧洲人曾认为紫檀长不成大树,只能做小型的器件。据传拿破仑墓前有五寸长的紫檀木棺椁模型,参观者无不惊羡,以为稀有。直到清朝,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见到许多紫檀大器,才知道紫檀精英尽在中国。

“紫檀现在在流通市面上很少见,尤其这是块影子木。所以这块老东西的价钱也很难估准。嗯……如果报三五万的价钱不能说离谱。”俞绛想了想说。

这下子,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红了,死死盯着剩下的九个箱子。

煤球越来越不安分,四个肉掌使劲扒拉,看这架势,似乎裘泽再按下去,它就要伸爪子把裤子抓破了。

裘泽心里一动,把煤球拎起来,用鼻尖碰了一下它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

“喵。”煤球回答,伸出舌头在裘泽的鼻尖上舔了一口。

第二个箱子的拍卖场面热烈了许多,最后价格定格在九千五百元,离万元只差一步。因为后面还有八个箱子,所以大多数人并没有死命拼抢。可实际上,后面的价钱只会一个比一个拍得高。

第二个下标的,是裘泽。

“你来任意选一个箱子吧。”拍卖师说。他有些奇怪,一来裘泽的年纪实在有些年轻,二来这少年居然带了只奇怪的宠物。

“哦。”裘泽应了一声。

看了眼一排九个箱子,裘泽似乎一时之间无法选择。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把煤球放在地上。

煤球更喜欢哪个呢?

“你准备挑哪一个?”拍卖师微笑着再次问他。

“它选。”裘泽指了指煤球,小声地,不太好意思地说。

可是煤球并不准备为裘泽指条明路,它左边的两条腿用力一顶,翻了过来,肚皮朝天——当然是龟壳的肚皮。

然后煤球的四条腿缩进龟壳,艰难地、缓慢地在龟壳里翻了个身,重新伸出腿来。在拍卖师惊讶的目光中,煤球四条腿不停地扒拉,龟壳在地板上转了起来。煤球的动作十分敏捷,龟壳越转越快,渐渐边缘都化成一团模糊了。

真是一只疯狂的猫。

台下的人早已经围拢上来看这出马戏团里都见不到的把戏。俞绛好奇地蹲在一边,摸出一颗豆子,轻轻往煤球身上一扔。

乒,豆子被飞快地弹开,打在裘泽的脸上,有点痛。

裘泽愣愣地看着煤球。它平时并不这样,通常用来讨好人的玩耍,可平时没有转得这么快,像一团风。

只有当它……当它抽风的时候才这样。

抽风,裘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煤球偶尔的这种行为,有一次它在抽风后找到了藏在沙发垫子下面的鱼干,还有一次它在抽风后把不见了三天的最爱玩具弹力球从屋外的水沟里叼了回来。

最近一次抽风是在两天前,煤球停下来之后把桌上裘泽刚看完的一张报纸扯烂了,嘴里叼了张残纸跑来讨好主人。那上面有今天拍卖会的广告。

几分钟后,煤球终于停了下来。在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中,它反穿龟甲,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走开。原本的地方,木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微黑的点,恐怕它再多转一会儿,就能让地板点着了。

煤球一步三摇的身体在三号箱前停了下来。它侧过头,往左侧,又往右侧。它在找裘泽,可是现在它还晕着呢,分不清它的主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只好喵地叫了一声。

就是这个箱子吗?

“真是只奇妙的猫,那么你打算选这个箱子吗?”拍卖师问。

裘泽点头。

“你选三号箱,确定了?”拍卖师再次确认。

“嗯。”裘泽回答。

“好,它归你了,祝你好运!”

第二章

凡巫术都有禁忌。新西兰的毛利土人(Maoris)相信他们的酋长拥有名为“大普”的神力,可使部落风调雨顺,繁衍昌盛。作为代价,酋长随身把玩的物品会沾染神性,并由此杀死触碰此物的他者。一代代酋长死去,土人对这些古物仍敬而远之。

有些人从我们眼前消失,但许多物品上仍留有他们的痕迹。透过这些物品,他们得以长久地注视我们,影响我们,并准备在某个时刻从尘封之处显出阴影。

“三万六千元三次!”

随着拍卖师的落槌,最后的箱子以近于第一个箱子三十倍的价格被拍出。对拍卖行来说,这次实验性质的打包拍卖可谓大获成功。

俞绛和拍卖行的约定只限于对第一个箱子的鉴定,拍卖行也提供收费的鉴定服务,但他们的鉴定师砸了招牌,所以竟然没有一位买家申请这项服务。

大多数人都选择把箱子带回家慢慢研究,不过有一个心急的当场就把箱子起开了。所以拍卖会虽已结束,大厅里仍围了不少人,看这个箱子里会开出些什么。

这九号箱的主人是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过桥米线”。他头顶已经全秃,一边却还有些头发,这仅有的几根头发被他精心地搭在脑门上横贯秃顶,上面的发油和下面的脑壳一起熠熠生辉,交相呼应。这在裘泽的同学中还有另一种称呼——天堑变通途,但这没有“过桥米线”生活化。

“过桥米线”显然不是个新入行的玩家,他更乐于展现一下自己在古董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件一件解说着箱子里的东西。虽然很多时候他说得模糊不清,但仍不妨碍博得周围人阵阵的感叹声。

裘泽找了一家信誉不错的快递公司托运箱子,说好三小时后送达,这样他就有时间逛一逛南街。现在他也站在“过桥米线”旁,看他自得地说着自己箱子中各件物品的来历。记得他花了两万多元拍下来,此刻脸上神采飞扬,无疑觉得自己已经赚到了。

“看这对核桃,包浆比刚才台上开出来的更厚,肯定上手把玩的年代更久,上面还精雕着八仙过海。没说的,就这一对玩意,三万肯定打不住。”“过桥米线”大声说,没有一点财不可露白的觉悟。

周围的人也识趣地向他连声恭喜。

接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叠锦缎,宽不及一尺,却足有两三米长,上面绣了些花鸟鱼虫,还有一对鸳鸯正戏水。只是中间有些地方已经被虫蛀了。

“哎哟,这是一件老绣品啊,现在老绣品的价钱可是每一天都见涨。”过桥米线摇头晃脑,一根“米线”不小心从头顶垂了下来,他连忙用手重新捋回去。

“可这是件什么呀?”旁边有人问。

“嗯,这应该是古代服饰上的一件装饰带。不会是清朝的,明朝,尤其是唐宋时期的服装都讲究袍袖宽大,衣带飘飘。这样一根带子,肯定是女人身上用的,哎呀,年代这样久,丝织品能保存成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这可是件宝贝呀!”过桥米线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缎,恨不能把脸贴上去。

“噗。”裘泽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已经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

“嗯?”过桥米线眼一瞪。他认出了裘泽,这少年拍下三号箱的价钱是仅次于第一人的低价,让他很是忌妒,也大觉自己的失策。

“看你刚才也拍了个箱子,年纪这么小就玩古董,不要因为家里有点钱就乱花,要知道这行还是要靠真本事的,眼力不行,再多的钱也会给你败光。”过桥米线一副前辈语重心长般劝导的腔调。

“不,你说得不对。这件东西不像你说得那样。”

过桥米线没想到自己拿出这样的气势来,这个之前看起来闷闷的小男生居然还敢顶牛,心里当然不爽,说:“我说得不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古董这一行我已经……”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你走的桥再多,这件东西你还是看错了。”裘泽很顽固地说。

“呵,那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啊,对了,俞老师也在这里,可以让俞老师评一评。”过桥米线注意到俞绛也站在旁边看热闹,刚才他白话了半天也没被指出什么错误来,让他对自己的水平信心大增。

俞绛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粒脆青豆子送进嘴里,嚼得咔咔直响。她不爱嚼口香糖,豆子才是最爱。听过桥米线扯到自己身上,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如果……如果你的智商过七十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反正你前面说的狗屁不通。”

过桥米线一呆,这记耳光打得好响亮,偏偏还是他自己凑上去挨的。但他心里还想着,就算自己看错了,这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得多的男孩,还能看对不成?

其实俞绛的年纪也比他儿子小,能不能当老师,和吃了多少饭和盐是没关系的。

裘泽看了看俞绛,发现她又在冲自己笑,连忙扭过脸去,吸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块裹脚布。就是以前女人裹小脚的布。”

旁边轰地就炸了锅,惊讶声和忍俊不禁声混合在一起。再瞧瞧这锦缎的尺寸大小,还真是和裹脚布一样。

“怎么可能,裹脚布用的都是白棉布,绸缎过不了几天就得磨坏,怎么能做裹脚布?”过桥米线脸涨红得就要冒蒸气了,看起来他对裹脚布也有所了解,大声反驳。

“不一定是白棉布,刚裹脚的女孩更喜欢用靛蓝布,因为里面的靛蓝染料有治疗溃烂的作用。绸缎的确用得很少,原因就是你刚才说的,太易磨损。但在某些情况下就不同了,中国古代有一种习俗,新人入洞房时,要由丈夫亲自为妻子解下裹脚布。”

旁边有些人开始点头,这项习俗他们也有所耳闻。以前的中国男人对女人的小脚有特殊的嗜好,所以亲自解裹脚布和用白绢接处子落红一样,都是意味着将女人彻底占有的仪式。此时他们对裘泽已经另眼相看,这少年刚才上台选号时还不多话,现在侃侃而谈判若两人。

“以前女人很少更换她们的裹脚布,尽管她们运动量不大,但总还是有味道的。”裘泽接着说。

想一想如果几个星期不脱袜子是什么味道,你就可以推测那些几个月甚至几年不换的裹脚布是什么味道了。尤其是刚裹脚的前几年,脚在里面烂了又好好了又烂,那味道,啧啧啧……

“所以入洞房那天丈夫解裹脚布的时候,要是味道太大了,未免也有点……有点那个不太好。”

“呀,直接就熏晕了,还入什么洞房啊。”旁边的人说。

裘泽点头说:“所以就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只要双方家里没有特殊的传统,男方也没有特别要求,家里经济状况又允许,新娘往往会在成亲的前一天或前几天,换上一条新的裹脚布。要是富贵人家,这块临时的裹脚布用料当然会贵重一些,用绸缎加绣花就不奇怪了。洞房第二天这条裹脚布会由女方收好,通常是不洗的。因为上面多少有脚汗,所以时间久了特别容易腐坏或虫蛀。这条裹脚布,应该就是清中后期的。”

“咳,我说怎么有股味儿呢。”旁边一个矮胖子吸着鼻子说。其实这裹脚布过了那么多年,已经没什么大味道了,这话说出来纯粹就是恶心人的。

裘泽这段话一说,不用再看俞绛的反应,谁更靠谱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过桥米线手一松,裹脚布掉回箱子里。

“其实,还有这对核桃。”裘泽用手一指刚被过桥米线得意扬扬地鉴定为上手把玩百年,价值三万以上的老核桃。

“这对核桃又怎么啦,我可是认真看过的,底下还有蒂子,货真价实的老核桃啊。”过桥米线这回说话的口气软多了。

裘泽摇了摇头,两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个核桃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摇了摇头,把核桃交给过桥米线。

“你捏捏,这核桃是不是有点黏糊糊的?”

过桥米线用力捏了几下,摊开手,在掌心留下了些黑红的污渍。

“这包浆是伪造的,粗看起来和刚才俞老师鉴定出的那对差不多,但如果拿在一起对比,就很明显了。这对核桃是放在油锅里炸过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不信你闻闻,一股油味。”

“啊!”过桥米线全煳了。

“喂,我集绣品的,这裹脚布你可以让给我。”先前插话的矮胖子对过桥米线说。

裘泽不去管两人的讨价还价,长出了口气,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小兄弟,你帮我看看我拍的那口箱子,我给你钱。”有人想叫住他。

裘泽摇头,他自己现在都有些不相信,居然在众人面前说了这么一大通。当时不觉得,现在心怦怦跳,非但没有寻常少年在众人面前炫耀知识的快活,反倒很不自在。嘴巴里又干又涩,随手摸出了个小橘子,剥开一瓣一瓣送进嘴里。这是他最爱的水果,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吃下去解渴又定神。

虽然有些不适,但裘泽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够随时像刚才那样,而不是当个装酷的羞涩小男生。可偏偏只有在古玩这个领域,他才脱胎换骨般地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自信地和人辩论,过后就打回原形。

或许对于裘泽而言,平时默默积聚的能量只有在这时才能爆发吧。

连着吃了三个小橘子,橘子皮攥在手心里快捏不下要找地方扔的时候,裘泽才发现俞绛正在不远处以一种看小动物的眼神打量他。

那正是出门的方向,旁边也恰好有个废物箱。裘泽只好硬着头皮往那儿走去。

俞绛一颗接一颗地吃着豆子,这个小男生被她看得走路都有些僵硬,她很开心地觉得这是不错的余兴节目。

可是接下来,她就有些惊讶地看到,明明小男生已经快走出大厅,却又折了回来,站到自己面前。

于是她感觉更有意思了,脸上露出笑容。

就是那种裘泽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裘泽的皮肤很细很白,而且因为血管过于纤细,所以不太容易脸红。常常他自己觉得脸上火烧似的,外观却不明显,这也是他有条件扮酷的原因。可是今天加上电梯里那次,他的脸已经两次真的红出来了。

但他没有退缩。当裘泽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情时,决心的坚定和他通常的表现是成反比的。也只有古玩才能激起他这样的决心。

对于一个自己摸索就能达到今天程度的少年来说,要是能得到像俞绛这样的老师教导,恐怕很快古玩界就会多一个新的传奇。

“能……”

“嗯?”俞绛见到小男生吐出一个音后又紧张地抿起了嘴唇。

“能教我吗?”裘泽深吸了口气后把话说了出来。

“教你,教你什么?教你怎么鉴定裹脚布?我看你刚才干得还行。”

俞绛看见小男生没有被她调笑的话打倒,而是点了点头后认真地看着她。

“哎呀,我很忙啊,忙着赚钱,最近穷得叮当响,看见PRADA 新款包包也只能干流口水。如果……早上出门的时候天上可以掉金块,我就不用赶这无聊的烂场子了。”俞绛一边嚼豆子一边抱怨,可是却看见裘泽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顿时觉得自己这样信口胡诌也不是很有意思。

“你的眼睛倒是挺有杀伤力。”俞绛嘟囔了一句,咳嗽一声说,“如果……如果你的智力能赶上我的十分之一,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她像只狐狸一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虽然你那只箱子只花了万把块,看上去也是有点钱的样子嘛。好吧,先看看你智商有没有七十。一个很简单的灯谜,给你三秒钟时间。月落乌啼霜满天,打一种鸟。”

俞绛的话像机关炮一样急,说完之后还在裘泽耳边轰轰地回响。他眨了眨眼睛,就已经过了一秒钟。

“二。”俞绛得意扬扬地数。

月落乌啼霜满天,这是张继的诗句。

在俞绛快要数到三的时候,裘泽已经想到了答案。可是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向来少话的闷葫芦能在这种机智问答的快节奏里把脑子里的东西立刻从嘴里吐出去呢!

事实上当裘泽急着要把答案说出来的时候,这种违背他性格的举动立刻就让他像个口吃患者,无形的空气抱成了团把他的喉咙堵住,起头的音节怎么都发不出来。

他又眨了眨眼。

“三。时间到,答案是寒号鸟。我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外貌和头脑成正比的人真是太少了,看来你也只有裹脚布那点水平了。奇怪你怎么会对裹脚布这么有研究呢,难道你对臭烘烘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吗,就像刚才在电梯里那样?”

俞绛满以为说完这番话之后,面前这个很想让她捏一把的小男生会红着脸扭头而去。裘泽那番想把答案从喉咙吐出来的细微动作也被她注意到了,可是她怎么可能抑制住自己捉弄和蹂躏对方的罪恶冲动呢?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乖乖顺着她的套路来玩。

所以裘泽还是牢牢站在她面前,好像脚下生了根一样。

“你……喜欢吃豆子?”少年问。

俞绛把几颗豆子扔进嘴里,狠狠咬碎。

“干吗?”她问。

“豆子吃多了,会,会……”

“会什么?”俞绛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把脸凑到离裘泽鼻尖只有三厘米的地方,恶狠狠地说。呼出的热气吹到裘泽的鼻子底下,那是女人的香气……还有更多的炒豆子味道。

裘泽的脖子拼命向后缩,后颈的肌肉都僵硬了。这会是一个好老师吗,他心里忽然这么想。

“会……不太好。”

俞绛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恢复了和裘泽的正常距离,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她觉得自己有点小瞧眼前的小男生了。

趁着压力减轻的时候,裘泽大着胆子把刚才被憋回肚子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豆子吃多了肚子会胀气的。”

这大概是裘泽第一次以这么快的语速说话,要是猜灯谜的时候也能说得这么快就过关了。只是声音很轻,仿佛心虚的是他自己一样。

“怎样啊,我喜欢吃豆子你喜欢吃橘子,有错吗?”俞绛叉起腰龇起牙,声音咝咝地从牙缝里溜出来,“橘子吃多了会上火,要便秘的哟!”

奇怪的是,她在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咬牙切齿地,眉毛也忽地扭了一扭,眼睛眯了起来,眼神从裘泽的脸上慢慢向下挪,直挪到自己鼻尖。

然后她居然一只脚慢慢向后退了一小步。另一只脚再慢慢跟上的时候,动到一半就停住了。

砰!

好响的一声哇!

裘泽这辈子也没听过有谁能把屁放成礼炮的声音,他想如果俞绛穿的不是热裤,而是短裙的话,会被吹飞起来。

俞绛刚才乖乖看鼻尖的眼睛慢慢往上翻,直到翻成了一对大白眼。

奇怪,她这白眼是翻给谁看的呢?

周围的人当然听见了,可是他们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因为如果是“噗”或者“咻”,他们都能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但现在是“砰”,是“砰”哇!

裘泽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安慰她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吗?

可是很坦率地说,吃了一肚子豆子的人放出的屁怎么可能不臭呢,现在味儿已经开始出来了。

俞绛一对眼珠落回原处,重重一拍裘泽的肩膀,很认真地对他说:“真想不到,你个子不高,肚子里的火力倒是不小。”

旁边的几个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激灵,看着裘泽倒吸了口凉气。当然他们是不应该这样吸气的,吸完之后立刻歪着鼻子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退了几步。

裘泽慢慢斜过头,愣愣地看俞绛拍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又一点点转回去,看俞绛的脸。

俞绛很认真,很诚恳,很痛心地看着他。

裘泽觉得脑袋里钟鼓齐鸣。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有这样的人呢?

可明摆着就是有这样的人,正语重心长地拍自己肩膀呢。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不好意思。”裘泽从牙缝里憋出了这么一句。

“嗯。”俞绛心满意足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我看你还是有点前途的嘛。你上初中了吗?现在小孩子发育得真是快啊,肯德基麦当劳要少吃一点啊。”

说完又掏出豆子,咔咔嚼着。

“我上高二。”

“高二……哪天姐姐有空带你去肯德基吃炸鸡翅哟。”

“能去那边吗?我……快憋不住气了。”裘泽青着脸艰难地说。

“憋气?哦哈哈,有什么味道吗?我倒不怎么觉得呀!哦哈哈,那就去那边吧。”

裘泽痛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才从打击中逐渐恢复清醒。

“不好好读书,逃课了吧。说,哪个学校的?”俞绛摆出“大姐头”的气势问。裘泽觉得就算是天天逃课的小太妹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气质呢。

“远景中学。”

“远景中学?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贵族学校?学费是不是很高?”

“高一些。”

“高一些是高多少?”俞绛出奇地关心起这个问题。

“高……几倍。”

俞绛吹了个口哨,她忽然想到了个很不错的主意,可以对她糟糕的经济现状作些弥补。

裘泽见俞绛眉开眼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吃豆子都停了下来。

“好,就这样。”俞绛打定了主意,心情非常好,已经完全把刚“放了礼炮”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反正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就再见喽,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你要像刚才一样乖乖听话哟。”俞绛飞快地捏了一把裘泽的脸,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很痛,还真用手劲了。裘泽捂着脸,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有攻击性的女人呢。

“真好手感呢。”他隐隐听见俞绛说。

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完全没有诚意。可是裘泽又庆幸起来,虽说古玩是他唯一能称得上狂热的爱好,但如果老师是俞绛这样的性格,这份代价还真难以取舍呢。

其实,他如果小道消息更灵通一些,听说俞绛上个星期因为屡次旷工被学生投诉,继特聘研究员之后连客座教授的饭碗都丢了的话,就不会高兴得这么早了。

没错,迟到并不是学生的专利。如果一堆学生等在教室里,而本该站在讲台上的那位却总在被窝里蒙头大睡,哪怕是美女,时间久了也免不了被投诉。特别是这位美女还总是给学生做三秒钟的机智问答,她还会最后判定所有的学生都具备参加特奥会的资格。

裘泽把在手心里攥了半天的橘子皮扔进废物箱,那里面已经扔进了好几本拍品介绍。这印刷精美纸张昂贵的册子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最上面那本翻开着,就是印着假画的那页,现在被橘子皮覆盖了一小半。

裘泽直勾勾地往废物箱里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拿出自己的那本,翻到那一页。

上面依然清晰地印着“宋金浅设色作品,作者不详。疑为北宋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被截去的后半部分。”现在看来这句评语只是个哗众取宠的笑话,它已经被俞绛定性为当代仿作,而且这也是裘泽自己看到实物时的第一感觉。

可现在让裘泽突然纳闷的是,他居然想不起来,是什么让自己在第一时间就判定这是件伪作了。

能让自己在第一眼就作出判断,肯定这幅画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大破绽,但那个大破绽具体是什么呢?裘泽发现自己对当时看到画的记忆居然有些模糊,他想不起破绽在什么地方了。

至少现在从印刷图片看,这幅画作假的水平还是不错的呀。纸张的颜色、墨的颜色、笔法,裘泽现在一项项仔细看下来,却没看出任何明显的作假之处。

为什么看照片看不出来,而一看实物却有那种感觉呢?记得俞绛当时也是一口就断定此画为假,却没有说任何理由。如果俞绛现在还没走,裘泽一定会详细问一问。

既然一时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了吧。独自生活了这么久,要是还学不会这一点,裘泽早就被背负的东西压垮了。

“你要负责任,你不能不负责任啊!”

走出“墓道”,裘泽就看到两个人在电梯口拉拉扯扯。

其中的一个裘泽刚才见过,是拍卖会前上台说过话的拍卖行经理。此时他的脸色有些无奈和嫌恶,手臂被牢牢抓着,来回摇晃。

“我说你能不能放手,这样很不好看的。”

“我才不管好看不好看的,只要你肯负责,我就放手。”

说话的是个老头,花白的头发一簇一簇杂乱无章,朝天鼻上架了一副老式眼镜,左边镜片厚得像放大镜,右边镜片……没有右边镜片。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老头汗衫,手臂黝黑却并不瘦弱。胸口挂了个个头很大的老式相机,看上去是机械的,现在很少见了。他似乎不太注重个人卫生,过长的眉毛和长到外面的鼻毛都没有修剪,拍卖行经理白衬衫的袖子上也多了些浅浅的黑印子。

“你自己把东西送来的,也签了协议书,现在拍卖会都结束了,东西根本就不属于我们了,有什么办法。你不要不讲道理。”

“那个时候我脑筋不清楚,我这人有时候脑筋不太清楚的。这幅画对我很重要,你帮我想想办法。”老头语气有点软下来,但还是抓着经理不放。

“没办法。”经理也有点恼了,头一扬说,“这件事我们不需要负责,也没法负责。你还不明白吗?画已经被买走了,该你的钱我们这就给你。再说……”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对你很重要,这是幅假画,根本就不值钱的。”

这时裘泽已经走下了楼梯,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一动,难道最后的那幅假图就是这个老人委托拍卖的吗?

但这终究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裘泽这么想着,脚步不停。

有了电梯就很少有人走楼梯,他只在一楼层半楼梯的转角处碰见一个。矮胖子凑着拐角站着,手里捧着裹脚布贴在鼻前,眯着眼睛深深吸着气,无比享受的样子。这让裘泽三两下就奔到了一楼。煤球和来时一样吊在他后颈,不管他怎么动都不会掉下来,还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裘泽猜它大概睡着了。

青黑眼的保安大叔比先前更没有精神,眉毛、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已经没有精神用视线尾随什么人了。

不管他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情,保安做成这样总是不合格的。裘泽忍不住最后瞧了一眼保安大叔别致的眼眶,走出了小楼。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幢小楼,下午三点的阳光铺在楼前的南街上,一片明亮。南街就是莲河以南的一条街,西头连着个镇子。小镇这些年越来越繁华,地价已经比城区便宜不了多少了。

可是南街却比小镇热闹许多。

裘泽沿着南街往东一路逛去,要再走一段才能瞧见临着街流淌的莲河,到时候隔着河对面的那条街,就叫做北街。莲河在前方不远处拐了个急弯,转折了九十度向北而去,所以北街一头被莲河拦阻,比南街短了一半。

“收老旧破烂废铜烂铁来。”一个中年汉子甩着铃铛骑着小三轮车慢慢超过裘泽。收来的旧货扎成一捆放在后面的车板上,裘泽总觉得他是特意扎成人的形状,每次见到都有这种错觉。三轮车消失在南街的人丛里,只剩了有着奇特韵律的吆喝声还在耳边和心头回响。

南街没有寻常江南水乡的风光,南街两面的建筑也大多是新造的。

其实南北两街本身就是全新的。在好些年前,一个大房地产商投资建了这两条街,他请了最好的设计师,仿照中国古代的建筑风貌,想要硬生生打造出一个传统江南水乡来。街道建成之后,招商也很顺利,只等盛大的揭幕式过后就会进驻,所有人都相信这将成为上海近郊集旅游和商业为一体的新热土。

可随后就是一场大火。那是一个刮大风的夜晚,这场极具传奇性的大火据说从连接南北二街的虹桥上烧起,蔓延到南北两条街道上。地产商的仿古做得非常彻底,所有的房子都是全木结构,烧得飞快。而为了保持神秘性,这里又一直保持着封锁未开放状态,所以等消防车赶来,火势已经难以遏制,只来得及救下不到三成的房子。同样的原因,所以也没什么人员伤亡。

南街足有四五里长,所以这真是场传奇的火。或许有人放火,谁知道呢,裘泽听说过许多小道传说。总之那个房产商倒了大霉,为了还贷款把所有地皮全都贱卖出去。两街重建的时候,地皮分散在许多人手里,当然就再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划,江南水乡的设计也成了泡影。

现在的南北街上,头尾两端有火灾残存下来的仿古建筑,中间多是现代风格的平房或小楼房,也间杂了些后来新造的中式建筑。无论哪个建筑师到这儿来,都会觉得乱糟糟的。

就这样乱糟糟的两条街,却热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大家都说是那把大火把风水烧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乡镇里收古旧的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临时落脚,然后渐渐有人来从这些贩子手里淘旧货,时不时传出捡到漏的消息。于是来捡漏的人和卖古董的商人越来越多,滚雪球一样,规模越来越大,南北两街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来。

现在,南街和北街成了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古玩市场,每天成千上万的人揣着钱来这里,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没的珍瓷或无人识的名家字画。而画廊、私博、拍卖行、典当行、书店等相关的文化行当也随之而起,更养活了许多餐厅、茶馆和旅社。

裘泽当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许多古玩铺子的老板都已经认得这个少年了。这里每天每时每刻都是新鲜的,随时都可能有新发现、新故事。

“小泽,这次没挑得中的吗?看看这些,我藏着的。”面前的老板从柜台后面拿出个小布包,展开露出里面的几件东西。

那是几块天青色的碎瓷片。

裘泽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汝窑的碎瓷?”①

〖①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首,曾专为宫廷烧制御用器,用玛瑙为釉料,色泽以天青色最为著名,具备“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灵性。全世界完整器具存世约70件,故仅是碎瓷片也足以宝贵。〗

老板不说话,只是得意地嘿嘿笑着。

裘泽用手捡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凉瓷片的时候,眉毛就皱了皱,抬起头看老板。

老板见他这副模样也愣了,试探着问:“怎么?”

裘泽看出老板不是装的,低下头重新研究起碎瓷。

这瓷片开片密布如鱼鳞状,釉色莹厚,像碧玉一样,看上去柔和温润。侧过来看断口处的瓷化程度,浅灰中带些许微黄,夹杂着些细空洞,正是汝窑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温烧制的特征。

一时之间,裘泽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绽在哪里,但拿着它的感觉又分明不对。裘泽放下这一片,用手分别摸了摸其他几片,细细体会着那股传入心田的滋味。不对,这是新东西啊,可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这种难以言说的能力,根本看不出来。

老板有点急了,他知道面前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极有本事的,一看一个准。

“东西不对?”老板瞄了瞄四周,低声问。

裘泽点头。

“打眼了,打眼了。”老板恨恨地说,仔细拿着碎瓷瞅,却又狐疑起来,“这假造的……你给我说道说道。”

“你……再找其他人看看。”裘泽没回答老板的问题,告辞离开了这家小店。

要是能跟着俞绛学几年,大概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言离去了吧,裘泽心想。这就是他渴望有名师指点的原因,虽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种近乎作弊的方式,让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里堵得难受。

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脸上有忍耐不住的兴奋,那是自以为淘到什么宝贝了的;有人面色阴沉,那或许是发现自己吃了亏上了当的;更多的人兴冲冲地还在寻找他们的目标,或是用新鲜好奇的目光打量这条收藏了无数历史碎片的街道。

裘泽在一家凉茶铺子里歇脚,喝了碗凉茶。说是摊主祖上传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带走。裘泽要老板加了勺蜂蜜,苦中带甜。

“好吃吗?”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板问。

“嗯。”裘泽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女老板每次都会这样问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给面子。有一次裘泽看到有客人回答说太苦,女老板直愣愣瞪着他,两个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吓人。然后她突然就开始流泪,嘴里只是不停地说:“苦点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吓跑了。

所以裘泽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点也不苦”。但他每次还是只能挤出一声“嗯”,勉强过关。

这一带已经是南街的中心区域,也就是当年被大火烧得最干净的地方,除了先前经过的砖土残骸,什么都没留下来。据说那原本是一座城楼,大火把能烧的都烧去了,只剩下土坯。两边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没人愿意答理中间这摊麻烦,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个经历了战火的破城门,反而和南街的文化蕴涵呼应起来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桥,由此可去北街。这桥下没有任何支撑,彩虹一样飞架两岸,因此得名。当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桥了,地方政府出钱照原样修的,砖石结构要比原先的木头便宜许多,但还是不能通车,只供行人往来。

这虹桥是现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来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桥两侧,所以总是有人以桥为背景,拍照留念。裘泽走上虹桥的时候,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人举着硕大的相机遮住了大半张脸,拍个不停。

看见这拍照人,裘泽不由得停下脚步。虽然他的脸被挡住了,但才见了不久,裘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圆领老头汗衫加上老式相机,这分明就是扯着拍卖行经理的胳膊非要他负责任的那位。

相机从脸上移开,露出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果然是他。

裘泽从拍卖行出来一路走走停停,老头赶到了他前面也不奇怪。可是老头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经理纠缠不清,怎么现在倒有闲情倚着栏杆拍照了,难道他从“三道横线”那儿把画要回来了?这显然不可能。

裘泽心里对假画存着些疑惑,而老头如此着紧那幅画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点疑问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宝宝,打量老头几眼后,就准备过桥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机的老头脸上没有半点懊恼或焦躁,看起来他已经把一个多小时前的坏心情抛到脑后。此时他吧唧着嘴,眼珠转动。由于残存的镜片实在太厚,让他的两只眼睛看起来不一般大,旁边的几个路人忍不住面露微笑。

老头对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泽的目光对上了。

裘泽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这样看别人并不礼貌,准备快步从老头身边走开,却意外地瞧见老头朝他笑了。

是咧开嘴笑,露出黄黄的不太整齐的牙齿。他的脸一瞬间因为这个笑容而产生了许多的褶皱,这样的笑容并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脸笑起来,也能够传达善意。做不到这一点的,往往因为笑容本身并没有笑意。老头的笑容就让裘泽觉得他只是做了一个咧开嘴的动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这个动作,不管他直接离开吗?

裘泽的犹豫让老头像发现猎物似的又一次咧开了嘴。他仿佛觉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过来。

老头的身材并不高,步子却很大,几步就迈到了裘泽面前。

应该怎么打招呼呢,这可难倒了裘泽。说“你好,先前在拍卖行里见过你”吗,怎么可能,对陌生人说这么多话裘泽可做不到,那会让他在一句话里加入许多“嗯”和“啊”,就像个羞涩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确很羞涩,所以就像往常一样,裘泽保持沉默。

“你知道吗,这是条鬼街。”老头说。他的嗓音很怪异,和拍卖行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好像喉咙里有根筋抽紧了,每个字都带着公鸭般的“嘎嘎”音。

“嗯?”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裘泽只能这样回应。

“鬼街,这条街是鬼街。”老头嘎嘎地说,然后又咧开嘴,这次他的笑容变得诡异。裘泽想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老头闭起右眼,睁着的左眼在镜片后微微扭曲。

“咔嚓,咔嚓。”他说。

“咔嚓,咔嚓。”

就像是折断头颈的声音,也像骷髅行走的声音。

裘泽打了个寒战,他记起了老头在拍卖行里说过的话。

“我这人有时候脑子不太清楚的。”

“你站好,我帮你拍张照。”老头咔嚓了几声后,又说了句和之前毫无逻辑关系的话。

裘泽想,看来他真是精神失常。

老头举起相机,把那只睁着的眼睛遮住。

“咔嚓,咔嚓。”老头给相机配音。

原来……是这个声音。

裘泽决心走了,继续站在这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煤球开始在后面扭来扭去,吊了这么久,爪子也该酸了。

“不用。”他抖了抖肩膀让煤球安分点,对一边按着快门一边连声咔嚓的老头说。然后走开。

已经走了两步出去,裘泽的手臂突然被老头从后面一把抓住。抓得很用力,就像先前老头抓着经理一样。裘泽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经理的白衬衫一样,希望那黑印比较容易洗。

“给你照片。”老头把照片塞到裘泽的手上。

照片?那个……是拍立得相机吗?裘泽皱着眉看了一眼老头的大块头相机,他对老相机并没有多少研究,虽然年代久远的相机也很值钱,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还谈不上有多少历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张特写,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见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为背景的虹桥和后面的莲河及两侧街道有些虚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张开,是在说“不用”的“用”字时拍下来的吧。

只是,在自己身侧的那团是什么?

裘泽眨了眨眼睛,这团模糊的影像在看照片第一眼的时候并没看到,或许是自己没注意。

但是……等等。

裘泽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边的那团影像分明正在变化。那是一个人,她的脸正变得慢慢清楚起来,变得让裘泽可以辨认了。

从模糊到相对清楚的过程约有几秒钟。最终,影像并没有变得像照片上的裘泽那样清晰,这是一个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的大半身像,整个人像是气体,又或是一团暗淡的光影,并非血肉之躯。但是,已经可以看出大概的衣着以及五官了。

裘泽当然知道,刚才在自己的身边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

这个人,裘泽是认识的。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这样轮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泽,在看到最初的一团模糊时,难以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在心底滋生了。

这是他的奶奶。

裘泽已经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那个早晨的情形虽然他拒绝回忆,但还是不时跳到脑海中。当十岁的他睁开眼睛,穿好衣服爬起来,却发现整个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个黑夜里,奶奶失踪了。

自那之后,裘泽只能一个人生活,每个夜里他都要亮起一盏小灯来抗拒黑暗。奶奶再未归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法律上,她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却像个鬼影一样,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或许这就是一个鬼影。在奶奶还在身边时,裘泽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奶奶动容,对邻居而言,这个冷冰冰的老妪难免阴沉而不可亲近,但裘泽还是能从那因为洞悉世事而变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亲切。

而此时的照片上,这个老妇人面容狰狞,张大着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着前方,是的,实际上她的眼睛并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见,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她凌厉的目光。

恐惧和震惊如冰冷海潮,一遍遍冲刷裘泽的神经,每一次都让身上细微的汗毛过电一样地颤动。

“收老旧破烂废铜烂铁来。”收旧货的小三轮在北街转了一圈,从虹桥上骑回南街。

“老张,这里的老旧破烂都很值钱的,谁会卖给你哟,到这里来收破烂白费力气。”

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和裘泽之间隔了一个世界。

当啷一声铜铃响,裘泽回过神来。摇着铃铛的老张从他面前缓缓骑过,蹬在脚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第三章

彝族的巫师会为出走多年或客死异乡的长辈招魂。他们站在高山上,望着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唤死者的名字,一只手上捻着麻线。于是灵魂顺着麻线而来。

在这些喧嚣的城市里我们常常感到孤独,但请不要忘记,先人们的灵魂正在天上注视。在某些时候,他们会站到我们身后,不需要回头,你内心将有所感触那从寂静黑暗深处传来的力量。

裘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寻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那样。

失踪了七年的亲人出现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裘泽预感到生活的轨迹又将发生改变。

这是显灵吗?这个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孙子的身边,就像吊在后颈上的煤球那样。

裘泽再没有闲逛的心情,他沿着南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时低头看手里的照片,想着怪老头先前说的话。

他说“我看见了”,还说这是条“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南街已到尽头。往前就是新开发的学校区,集中了好几家大学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远景中学新校区就在其中。

其实以裘泽的成绩本不该来远景这样的贵族学校,尽管远景的教学质量算是这些学校中的翘楚,但在人们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贵族学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想两者兼备的远景还有一段路要走。

毫无疑问,裘泽有能力考进他感兴趣的任何大学,这样的学生哪个高中都喜欢。问题在于他要留长发。有些学校连女生留长发都不允许,更何况男生。所以裘泽的整个初中生涯过得非常痛苦,他像《圣经·旧约》中被剪了头发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参孙一样,每次剪短头发都会虚弱得像生了场大病。可他头发剪短后生长速度比别人快几倍,于是在剪头发、卧床、上学、再剪头发这样的循环之下,裘泽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学。

那近乎通灵的能力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成长,这令他在古董鉴赏方面的造诣与日俱增,同时头发生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初中毕业后他只好选择了远景中学,他猜贵族学校会宽松些。让他庆幸的是,几次因剪发而卧床不起后,学校默许了这样一个异类——留长发及时常因对古董的兴趣而逃课存在。对于一个能在高考中为学校增添荣誉的天才学生,远景还是愿意网开一面的。

这已经是放学时间,南街对于少年们来说,永远是充满神秘和向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点钟,南街上就会多出许多在各个小店铺和地摊上探头探脑的少年郎。裘泽和学生们擦身而过,像条逆流而上的鱼。

收旧货的老张把三轮车停在远景校门口,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校工那里收下一堆空饮料瓶,和车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么捆,大家都觉得他在拉着个人形的玩偶。然后他会蹲在路边,抽一支烟,盯着来来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没抽烟,而是拿出了碗凉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喂!”有人叫裘泽。

是裘泽的同学,他姓穆,长得像棵树,大家都叫他木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外号。

木头更不喜欢裘泽,作为学习委员,他怎么都不能忍受班上有这样一个留长发经常逃课的家伙。尤其让他火大的是,不管怎么用功念书,每次考试都只能跟在裘泽的后面吃灰。

和大多数远景学生一样,木头家里很有钱。可他尤其爱摆老大的做派,于是乐得当他小弟占点便宜的人不少。他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总是想,如果没有裘泽这个另类的话,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课了,我给你记着呢,写品德评语的时候我会报告给老师的。”木头远远就大声叫喊,活像个爱打小报告的十岁女生。

裘泽没有理他,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木头。他还在想着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显魂,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看你的长头发,像个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么能考出那些分数。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击裘泽让木头觉得很兴奋,咕咚咕咚把手里的一罐可乐喝了个干净。

旁边的人附和说:“说不定他留这么长的头发,就是方便考试的时候藏小纸条。”大家都知道不会是这么回事,只是凑个趣而已,这让木头越发兴高采烈起来。

可是裘泽还是低着头,看都没看木头一眼。

“喂,你这个家伙!”木头喊。

裘泽没有反应,这让木头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有些无趣。

“喂!”他又恶狠狠地喊。

木头觉得身边的同学都在看他,裘泽的态度让他很没有面子,他觉得自己不再做些什么,就下不来台了。他捏了捏手里的可乐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泽扔过去。

其实木头只是想吓吓裘泽,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忽视的人。可是他的准头很差劲,可乐罐重重地打在裘泽脸上,磕破了他左边的眉角。

当啷啷,可乐罐掉在地上滚开了。裘泽捂着眉角,抬起头,看见几步之外张大了嘴的木头。

煤球从裘泽的脖子后面爬了出来,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盯着木头吼了一声,要为主人助阵,可惜它刚睡醒,没开嗓,声音轻得除了裘泽谁都没听见。

大家都往这里看过来,老张也是。凉茶还剩了一点点,他又抿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瞅着少年们的纠纷。

木头愣了几秒钟,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急匆匆地走开了。和他在一起的几个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个向裘泽耸了耸肩,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裘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意识到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如果不赶紧回去,他会错过来送箱子的快递员。

几个眼尖的女生瞅见了煤球,正唧唧喳喳指指点点。还没等她们看得更清楚,就遗憾地看到裘泽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车里有股臭咸鱼的味道,顽固地从汽车香熏的桂花香气里冒出来。前排座椅的后背上被某个乘客私自贴了小广告,印着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私家侦探的手机号。下午的好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全都不见了,裘泽的眉角还在痛,胸口被思绪塞满了,把心挤得很难受。

出租车没法开到家门口。裘泽下了车,弄堂口上方“福兴里”的字迹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电话间的老阿姨笑着和少年打招呼。这个亭子间已经存在了许多年,除了待在里面的阿姨越来越老外,唯一的改变就是在七八年前这里开始兼卖杂货了。

“回来啦。”老阿姨冲裘泽点点头。

“嗯。”

他奶奶还没有失踪的时候,和街坊们关系并不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十年前搬进来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后,街坊对裘泽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样不爱说话,但大家认为这完全是有理由的。

“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见裘泽走过,冲旁边摆彩票摊的山羊胡老先生说。

“命运多舛啊,我早就说过,那个时候他奶奶……”“山羊胡”忽然停住不往下说了。除卖彩票之外,街坊们都知道他还是个算命先生。

“那个时候怎么了?”老阿姨追问。

“山羊胡”捋着山羊胡,只是摇头不说话。他这时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庙摆测字摊时一模一样。

弄堂里家家户户都开着小窗户,里面传出刺啦刺啦的炒菜声。大家烧菜做晚饭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一家开始做菜之后,香气会让邻家也赶紧烧起来,很快整条窄窄的弄堂里就溢满了各种各样的饭菜香。

裘泽的家在数过去第二条小岔道的最里面,他走进去,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绿领巾。他知道自己或许该拾起来,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现在他心情糟糕得连弯腰拾东西的力气都没有。

“阳阳吃饭了……”他对门的邻居扒着门探出身子喊。她儿子阳阳总是在路上扔各种各样的东西,并且固执地认为没有这些路标就会不认识回家的路。

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骑着的助力车上绑着个纸箱子,停在裘泽家门口。他在对运送单上地址的时候,裘泽摸出笔,接过单子签收了。

暗红色的木门经过了几十年风雨,蛀朽得不那么厚重了,推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小孩急促的奔跑声噼里啪啦由远而近,他一定忘了捡路标。裘泽把纸箱搬进门,单薄的身子向后一靠,砰的一声把世界关在门外。

走道昏暗,但裘泽没有空出的手来开灯。他顺着熟悉的味道慢慢向里走。左边是空荡荡的厨房,右边的门关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同样,前方两扇紧闭的门后面也必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住在一楼的邻居已经在几年前搬出了古老的里弄,住进了钢筋水泥楼房里。现在这幢两层楼大房子里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只两岁的小黑猫,以及一窝吃了很多种口味灭鼠药所以一直兴旺不起来的老鼠。

箱子不轻,上楼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楼梯腾腾响。裘泽没兴趣做毫无意义的事,所以邻居搬走后楼上自家的门从来不锁,现在肩膀侧过来轻轻一顶,门就开了。

把箱子稳当地放下,裘泽从旁边的毛巾架上取了块蓝白条纹的毛巾抹去脸上的汗。右手边有两根细尼龙绳沿着墙垂下来,一根粗些,一根细些。咔嗒细绳被拉了一下,上面的吊扇开始转动起来。

在一座城市里,总有些地方时间过得特别快,而另一些地方则相反。这间屋子和包围着它的整幢楼整条里弄,无疑就属于后者。

地板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现今变成了褐色,但木纹依旧清晰。这地板从来不上蜡,至少在裘泽记忆中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时间把木板浸润得越来越柔和亲近,穿着拖鞋走在上面,感觉软而有弹性。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让本来就宽敞的房间有了堂堂正正的气度。沿着顶角线装了两盏日光灯,开关就是门口的那根粗绳,用坏灯管以后,是要搭着梯子爬上去换的。刷的墙粉有的发黄、有的剥落,还有的印了些许水渍。它们正和这座建筑一起衰弱下去,裘泽从未起过重新粉刷的念头,他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呢,很和谐。

门后是一沓报纸,裘泽取了两张,铺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后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顺着手臂上了桌子,又抱着一条桌腿滑下地去。显然它四肢的长度不能很好地完成这个动作,和往常一样,滑到一多半的时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个龟肚朝天,花了几秒钟翻过身来,自顾自玩去了。

这就是家里的餐桌,四把围拢着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数已经很久不使用了。只有对着门的那把,才会在吃饭的时候拉出来。裘泽常常觉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经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会移动。所以每次清扫房间的时候,他都会把椅子四脚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将地板拖上好几遍。

八仙桌的一侧是个装饰柜,七年前这里面放着些绿豆、赤豆、面粉、霉干菜,还有茶叶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会生出些会飞的小黑壳虫。现在这些东西还在,只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两个装饰柜旁边是嵌了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紧挨着通往厢房的门。梳妆台的对面是一把摇椅,藤做的。在裘泽的记忆中,奶奶时常躺在上面,闭起眼睛慢慢地摇,摇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就像钟摆一样。

裘泽把目光从藤椅上移开。他试着暂时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这到处都留着奶奶痕迹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

如果把时间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泽绝不会这样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关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诞无稽,他也一定会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实上当年他正是这么做的。但他得到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父母是否还活着,他们是谁?奶奶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样特立独行,爷爷又在哪里?当裘泽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一些幼年时被奶奶轻易应付过去的问题,在他对奶奶失踪追查的过程中重新显现出来。最后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个名叫戴蕴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再加上奶奶离奇的失踪方式——这个很少出门的老妪,是在裘泽睡着后的黑夜里,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认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来,或者,她因为某个原因而下决心让十岁的裘泽从此独自生活。

还有……从心灵深处逐渐觉醒过来的奇特能力,使他仿佛开了一只特别的眼睛,并且视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这所有的一切让他觉得,他终将追查到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体,极其巨大,以至于让他决定放弃,而把精力转移到古董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对古董的狂热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为这种刻意的注意力转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从骨子里带来的。

其实裘泽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个物体足够巨大的话……

牛顿说,质量越大的物体产生的引力越大,从而吸住身边那些微不足道的尘埃;爱因斯坦说,质量越大的物体对空间形成的曲折越大,这种曲折会让周围的物体向中心滑落。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如果已经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那么他终将无法逃脱。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样,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信号。

可是裘泽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有准备好。事情来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帮他镇定一下,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主动进攻,还是继续逃跑。

胶带把箱子裹得严严实实,裘泽拿起刀,从中缝切入,划开。

如果没有照片,没有鬼影,那么他现在面对这个箱子的态度一定好似一个面对丰盛大餐的老饕。

裘泽把纸箱的盖子朝两侧翻开,露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据说在上刑场之前,他们都会获得一顿美餐。

他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命运,不论那是什么。

他从箱子里拿出第一件东西,木雕观音像。不管它光泽有多暗淡,上面还留着些陈年的污渍,雕工笔法又似有盛唐之风,裘泽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它本质上是什么样的货色,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是第二件,同样只是用手从箱中拿出来,完全没有停顿,半秒钟后貌似清中期的瓷笔架就和木雕待在了一起。

没有哪个古董专家能用这样的速度来鉴别,就是俞绛也不行。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其实在极幼小的时候,某些东西就开始给裘泽若有若无的感觉了。可是小孩子不会觉得这有多特别,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特别而新鲜的。

到了年纪大一些,头发生长的速度快一些,头发又更多更长一些的时候,裘泽开始怀疑,自己和别人是否有点不一样。当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变过的性格,他从未在这一点上和任何人交流过。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头发是否就和天线一样,能接收到一些特别的信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后,裘泽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受到这样的刺激,他发现自己的那种感觉也迅速地敏锐起来。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已经确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好像当你站在泰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时候,那种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畅快与豪迈;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怀古的时候,那种突然把你包围的岁月沧桑;就好像你站在至亲的墓碑前,那种突然将你击溃的深沉哀恸和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这种突然传递到裘泽内心深处的感受,是当他接触到某件物体时产生的。具体地说,是身体的某处皮肤触碰到一件有悠长历史的物体时产生的。

如果这件东西的历史越悠远,裘泽的感触就越大,但却不总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会给裘泽以深切的震撼,可随便的一块青石,也都经过了十万百万年的岁月,裘泽却没有多少感觉。倒是一件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董,常常能让他的内心猛烈激荡。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裘泽常常这样想。原来我们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躯化为黄土深埋地下后,并不是化为虚空,从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丝丝缕缕,依附在身边的物体上。

所谓寄情于物,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不仅在诞生的过程中凝聚了创造者的心血,在此后的岁月里被代代主人珍赏把玩,更往往经历了人间多次的悲欢离合,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当事人强烈的情感冲击,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无法觉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汉画像石,虽然有千年历史,但裘泽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长岁月味道,就没有多少其他的了。

有了这样的异能,假造得再好,也没法瞒过裘泽。可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书画,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样经过了千百年的风雨。这种时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来鉴别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泽从上面能“读”出的东西,远比寻常专家要多得多。对他来说,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许许多多的故事,通过残留的蛛丝马迹,虽然远不能窥得全豹,弄清究竟,但有许多的推想空间,从而有了极大的乐趣。

手摸上第三件东西的时候,裘泽心里就一喜。

是老东西。

拿在手上,裘泽身子向外侧了侧,好在黄昏的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件青花瓷的带罩灯,远看像个盖着的茶杯,其实上面开了一个个透光的梅花形小孔。用手一提“杯盖”,就能把整个灯罩都提起来,露出里面小高足杯般的灯座。灯罩和灯座都是青花山水画,要是在灯座顶上的小圆盘里倒进灯油点着棉线,立马就能使用。到时灯光从瓷罩里透出来,别有一番典雅。

看这件带罩灯的造型式样,是明清时期的东西,而且肯定不会是世俗寻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称得上价值不菲。

裘泽把玩了一番,准备把灯放下,看看箱子里还会有什么收获。可他往箱子里只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脑袋里雷打一样。带罩灯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边缘上也浑然不觉,手一放开,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灯就掉了下去,摔成数瓣儿。

裘泽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见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眼睛死死盯着箱子里的那件东西,但一时之间,却又不敢伸手拿出来看个究竟。

这件东西原本压在带罩灯的下面,现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泽曾经对它非常熟悉,只是这一个小角,已经让他认了出来。

裘泽呆呆站了很久,屋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他终于伸出手,把压在这件东西上的其他玩意儿拨开,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铜镜,背面镶着一整块玉。古时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们看见的和田白玉那样洁白,日久天长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改变颜色。这面铜镜后镶的玉也不例外,浅白里透着青色。好在这件东西应该没入过土,不然就会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战国和汉代古玉一样,沁入土气呈土黄色。

这块镶玉依然细腻丰润,可见品质相当不错,特别是上面浮雕着双凤图,雕工细致生动,丝丝缕缕的翎毛清晰可见,是大师级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云纹样,和双凤呼应。镜背正中是个凸起的玉圆镜钮,供照镜人手持。

铜镜正面有一层浅浅的浮锈,稍一打磨就会光可鉴人。最外面一圈刻着芝草藤萝的纹路,可以想见,这件东西全新的时候,是多么精巧秀美。以裘泽的经验,当年这多半是女子闺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贵。在这样一面铜镜里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实情形更增色几分。

这面铜镜有盛唐雍容华贵之气,可是形制上和唐时铜镜又有些不符。裘泽这方面的器物接触较少,一时之间看不出年代来历。而手指搭上时心里涌起的感觉,更让他皱起了眉头。与多年前能力未觉醒时不同,七年后的此时裘泽再次拿起这面铜镜,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感受。他感觉不到时间留下的印记,这不是说铜镜是新的,而是在它原本的面目上叠加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模糊不清了。

没错,这面铜镜本就是他家的。确切地说,这是他奶奶戴蕴秀随身携带的东西。当时铜镜上可没锈,完全能当镜子使用,只要奶奶出门,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带着小包出门,于是这面铜镜也就一起消失无踪了。

照片上的鬼影和这面铜镜一起出现,裘泽相信这不是巧合。冥冥中必然有某种力量,因为某个原因把这两样东西一起推到自己的面前。

裘泽想起了煤球,这只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打碎的带罩灯瓷片旁,抬着头看他。看他和他手里的铜镜。

他一直怀疑,这只龟甲里的小黑猫有某种程度的预知能力。在历史悠久的东方巫术里,巫师相信龟壳蕴藏着神秘的力量,可以用来占卜。那么龟甲里的煤球,会不会变成了一只能占卜的猫?

如果不是煤球那天的可笑举动,裘泽今天就不会去拍卖会,也不会碰到拍照的老人,同样不会拍下三号箱,拿到这面铜镜。

裘泽看着煤球,他很想问小猫,如果它真的会占卜,那么它还知道了些什么,接下来自己将会遭遇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呢?

煤球显然不会说话,它装模作样地在旁边趴了一会儿,和主人四目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叫起来。

它肚子饿了。

裘泽当然没心情去给它弄饭吃,煤球叫了几声,很有眼色地不再去烦主人,慢腾腾地走开了。不得不说这只小猫聪明得过分,动作这样有气无力,是在装可怜博取同情呀。

裘泽把铜镜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张照片放在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开始回想那个夜晚之后陆续知道的一些事情,那本已经压在记忆的大箱子底下的东西。

当人们把记忆深埋心底,往往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记那些过去,然而有一天他终会发现,不管藏得多深,重新取出的时候,依然崭亮如新。

当裘泽对着桌上的铜镜和照片出神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早晨。

他是被闹钟叫醒的,早晨六点三十分。在床上稍微赖了几分钟,他就爬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赖下去,奶奶会过来揪他的耳朵。

穿上衣服,洗脸刷牙。这个早晨格外安静,其实裘泽并不能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每次回想起来,就觉得那时整个世界都是寂静无声的,只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独自一人,连绞干毛巾的窸窣声都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小男孩有单独的房间,那是挨着厨房的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他洗漱完毕,从厨房出来推开客厅的门,就愣住了。他以为会看到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餐,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又跑进厢房,看见奶奶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事实上,它们昨晚并未摊开过。

厢房的一侧有道移门,后面是书房,奶奶常把自己关在里面。移门拉开了,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小男孩飞快地跑上阳台,然后又跑到楼下向邻居打听,邻居什么都没有听见,黑夜里奶奶出门的时候脚步很轻,很安静。于是裘泽饿着肚子去了学校。他想:当下午放学回家,一定能看见奶奶。虽然类似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裘泽捻了捻眉心,铜镜里照出自己苍白的脸色。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看了一眼,上面都是冷汗。

不用再去回忆那两天是怎么过去的,两天之后,他报了警。从此,戴蕴秀成了失踪人口。

对于这样的失踪案件,警方能做的并不多,无非是看一下当晚全市发生的交通事故和恶性案件的受害者中有没有这样一个老人,然后就停滞下来,等待那个结果自然出现。所谓的结果就是两种,一种是某天戴蕴秀自己出现了,一种是某天戴蕴秀的躯体出现了。这两者都很常见。只是他们至今未曾等到。

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会碰到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收入,在这一点上裘泽很幸运。奶奶的银行卡是随身带着的,报案后警方提醒他把这两张卡挂失了。裘泽不知道银行卡密码,在奶奶失踪满四年向法庭申报死亡之前,他取不出里面的一分钱。但家里还有定期存折,三十多万不算多,对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银行卡挂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裘泽很聪明,他明白这并不是好兆头,这说明奶奶从未需要用过里面的钱。

警方的一位年轻探员曾经和裘泽谈过,提了一些问题,比如失踪者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平时有什么熟悉的朋友,常走动的亲戚等等。结果他一无所获,探员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你能指望从一个十岁小童那儿得到多少东西呢?

可是裘泽的心里却忽然之间有了许多的疑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所以他也从来没有细想过,毕竟那时他只有十岁。但当探员离开后,他就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生活状况是和别人很不一样的。

裘泽的父亲叫裘闻道,母亲叫向婕,裘泽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在一场车祸中身亡。这些,都是奶奶告诉他的。可是裘泽的特别之处,并不是指他父母双亡。而是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家庭竟然是没有人际关系网的。

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亲朋好友登门拜访,奶奶也极少出门。戴蕴秀甚至没有手机,因为用不到。家里的电话铃偶尔会响起,但那不是打错的就是推销各种东西的垃圾信息电话。甚至在过中国传统农历春节的时候,都从来没有任何拜年电话打过来。

父母的亲朋好友、奶奶的亲朋好友,还有从未听奶奶谈起的爷爷的亲朋好友,仿佛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一家都是从火星来的,和地球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有信件,至少裘泽记得在八九岁的时候,曾经从楼下的信箱里拿来过一封。奶奶立刻把自己关进书房里读信,里面写了什么,他不知道。而在奶奶失踪后,他也从未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找到哪怕一封信。

说到书房,则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书房里有很多书,比如有许多卷的《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奶奶最喜欢捧着这样的故旧仙侠小说,坐在客厅的摇椅上,在上午或下午的阳光里一遍遍地读。

不过书房里最多的却是其他一些书,不是小说,而是古时文人所著的野史杂记。里面是古人的所见所闻,或者他们对当时事件的评论。在奶奶失踪之后,裘泽翻看了很多这种民间记录,每一本里都有许多诡异得让他背脊发凉的东西。那是山鬼狐仙、各种禁忌,以及救人或害人的巫术传闻。在写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古人都言之凿凿,仿佛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一样。这些书有的是现在整理翻印出来的,还有一小部分被保存在书柜的几个小木箱子里,是纸张发脆的古书,要收集来可得费不少工夫。

裘泽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对这些东西如此着迷,就连她喜欢的小说,实际上也都是从民间的古怪传闻发展出来的。书房里还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像煤球穿着的龟甲,原本就一直搁在书房里的小方桌上。

奶奶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如果是看书的话,她一定会在客厅的摇椅上看。有些时候,关着的移门里会传来奇怪的声音。有一次裘泽扒着门缝往里看,发现奶奶把几根竹片放在龟甲里,很认真地摇晃。可是很快奶奶就走过来,把门拉开,直瞪着眼睛盯着他看,从此之后裘泽再也没敢偷看过。

在奶奶失踪之后,裘泽才意识到,原来在奶奶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秘密。可是他并不准备告诉警察,因为他不能确定,那样做对奶奶、对自己是否有好处。他找出了户口簿,自己开始寻找答案。

户口簿上,奶奶退休前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父亲是个公交车司机,母亲则是同一车队的售票员。裘泽也第一次看见了爷爷的名字:裘文龙,一名邮递员,去世时间是一九八六年。

裘泽曾经希望可以找到奶奶工作时的同事,但是他很快发现,那家纺织厂早就不存在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上海大大小小的纺织厂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工人们拿了一笔安家费,早就另谋生路去了。

父母的公交车队也是一样,这条公交线路在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就已经被撤并了。

连碰了几个钉子,小男孩只好试试爷爷那条线,虽然去世已经许多年,但好在邮局还在,或许能找到熟悉爷爷一家的老同事呢。

一个这么点大的男孩要去邮局查十多年前的人事信息,当然会碰到许多困难。前前后后裘泽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一次一次地往邮局跑,最后得到了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邮局没有一个叫裘文龙的老员工,倒是有一个叫做裘文隆的,但至今还健在,并且他的妻子也不叫戴蕴秀。

那个时候裘泽十一岁,巨大的虚无感让他恍惚了好几天,然后他再次开始查询父母的情况。公交车队虽然不存在了,但原来的人大多并到了其他公交线路里,或者在后来成立的公交集团公司里工作,不像奶奶的纺织厂已经完全无迹可寻。

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裘泽确认了另一个消息。没有裘闻道,也没有向婕。

于是他也有理由相信,其实,也没有纺织厂的戴蕴秀。

在那之后,他把兴趣逐渐转移到了古玩上。用奶奶留下的三十多万,还有他慢慢觉醒的奇异能力,捡漏对他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低买高卖,几年之后,他就成了个收藏颇丰的小藏家。

十四岁的时候,戴蕴秀失踪满四年。向法庭申报死亡获准后,裘泽拿到了银行卡里的钱。几张卡里加起来有七十多万,这对当时的裘泽来说,已经称不上巨款了。但总共超过一百万的存款,很难解释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再加上死去的邮递员、公交司机和售票员组成的家庭,是如何存下这笔钱的。

不过和已经有的疑问比,这笔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似乎很轻易地,裘泽就把它压到了记忆的最深处,和其他的那些放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散乱的焦点开始凝聚,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来——那面铜镜,还有照片。

从这样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在恍惚之中,裘泽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声音驱赶出去。声音消失了,可是几秒钟后却又再次出现。轻轻的、断断续续的,但很明显这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从里面的厢房中传出来的。

是哭声,被刻意压抑着的抽搭声。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太阳的热力开始消散,夜晚的阴冷在这哭声中迅速蔓延到裘泽全身。

裘泽站起来,从墙角拿了个扫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厢房走。

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哭声在这个时候又停了,裘泽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看到其他什么怪东西。

哭声忽地又响了一声,裘泽听得更清楚了,这是男人的声音。是从……旁边的书房里传出来的。

书房的移门关着。裘泽分明记得,早上出去时门是拉开的。

深吸一口气,裘泽用扫把的柄钩住移门的拉槽,把门一点点拉开。无论如何,离得远一点更有安全感。

一股凉气从书房里涌出来。

……

里面开着空调。

文彬彬身高一米六二,体重一百四十斤,黑框眼镜遮住半张脸,头发快一个星期没洗了,在天然发胶的作用下东一绺西一绺地粘在一起。这时他正戴着耳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两眼通红。电脑上正在放动画片《死神》,文彬彬抽着鼻子,浑然不觉裘泽已经站到了身后。

“喂!”裘泽连喊了几声,面前的家伙都没反应,一直到他把文彬彬的耳机摘下来。

“怎么回事?”

“一护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太感动了呀!”文彬彬眼泪汪汪地说。

屏幕上男主角黑崎一护正为了救女主角,被女主角她哥狂殴,就像当年的星矢一样,被痛扁一顿后,怒气值满槽的他很快将凭借爱与勇气一举战胜对手。

“不是问你这个。”裘泽说完后才发现,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人在睡觉。因为泪流满面的小胖太夺人眼球,以至于他没在第一时间发现阿峰。

阿峰是文彬彬的哥哥,比裘泽高半个头,瘦肉型的身材,脸上线条像刀刻,很适合去演杀手。他和文彬彬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怎么都不像两兄弟。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阿峰是养子。

从初中开始,裘泽就和他们是同学。一个宅男胖子、一个装酷小子、一个羞涩少年,本该是交际绝缘体,居然有了很好的交情。了解他们的人都明白这是为什么,裘泽家里只剩他一个人,阿峰是被领养的孤儿,文彬彬的老妈也很早就死了。

文彬彬有裘泽家的钥匙。初中那几年,裘泽常常因为剪短头发躺倒在床上起不来,没有这兄弟俩过来照应,送送饭菜什么的,日子根本没法过。说起来文彬彬一直都没有晋升到可怕的宅男高段,否则哪怕是死党家里都不愿意来,完全通过视频和快递代劳了。

今天上午裘泽没见这两人来上学,下午就不清楚,因为他自己也逃了。但是看阿峰睡得这么香,他们铁定是翘了一整天的课。

远景中学的校风还不错,整个学校敢时常逃课的学生,除了裘泽,接下来大概就要算这两兄弟了。因为他们老爸的原因,从教务处到任课老师,没有谁愿意认真去管教。高二(2 )班的班主任李两光非常郁闷,最顶尖和最糟糕的学生同在一班,这让她时常琢磨福祸相依这句老话的含义。

两个翘课的家伙居然跑到自己这里来睡觉和看动画,古怪的是他们还带了很多东西。

四个搬家时才用得上的大箱子在阿峰脚边叠成两摞,让书房的空间感一下子变小了。

面对裘泽的疑问,文彬彬擦了擦眼泪,眨眨小眼睛,突然站起来,比画了个冲天拳说:“无论你提出什么问题,我们都会一一解答,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坚持爱和真实的罪恶,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他转头看了一眼,阿峰仍然在呼呼大睡,“文彬彬,跨越银河的哼哈队的两个人,白色的未来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哇哈哈哈哈哈。”

这句台词裘泽已经很熟悉了,连“哼哈队”这个名字也是他给取的。原来文彬彬坚持要沿用“火箭队”,可是裘泽说你们既然不叫武藏和小次郎,最好把队名也一起改掉。

所以裘泽直接忽略文彬彬老掉牙的表演,沉着脸看他。幸好邻居早已经搬走了,要不然在隔音糟糕的老房子里,他们在楼下会听得很清楚。

文彬彬瞪着小眼睛,目光炯炯地和裘泽对看了几秒钟,终于泄气,摊开手说:“好吧,其实是这样的,我老爸落跑了。”

老爸落跑了?

这真是诡异的回答,但如果知道文老爸的职业,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文老爸是方圆百里飞车党的老大,就和GTO 里的主角一样,只是长相要再粗野许多。所以他向来觉得生出文彬彬是一种基因突变。

文老爸一直希望文彬彬能继承他的事业,顺便说一句,文彬彬这个名字是他早死的老妈起的。可是文彬彬又胖又萎缩,关键还很宅。好在他的养子阿峰倒是有前途,文老爸一直说,如果他当年能把车飙得和阿峰一样好,就不是方圆百里的问题了。

裘泽这样分数高又不缺钱的人进远景读书不奇怪,但是文老爸并不算特别有钱,文家两兄弟的成绩就更别提了,能进号称贵族学校的远景,一定是文老爸使了些未必上得了台面的伎俩。

“又犯事啦?不要紧吧?”裘泽有些担心地问。文老爸的模样凶神恶煞的,但对裘泽还是很不错的,这从支持两个儿子和裘泽读同一所高中就能看出来。他总是说裘泽太弱,得有兄弟帮着才不会被欺负。可是裘泽一点都不觉得文彬彬会比自己强。

“不要担心。在流逝的时间面前,人们很容易把生存的勇气忘却,但是只要心中有所信仰,勇气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

“这句是哪里来的?”

“《Tsubasa 翼》,不过我早已经融会贯通,所以请不要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你可以把它视做我内心力量的显现。”

裘泽撇了撇嘴,直接无视了文彬彬的内心力量。

“实际上,老爸是为了不犯事才落跑的。”文彬彬终于又说了句正经话,“我早就和他说过,这年头洗白才是王道。”

文彬彬具体的也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和老爸的几个老兄弟有关。

文老爸当年闯荡江湖打地盘的时候,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老兄弟,到今天其中有很多未必一直有联系,毕竟这些人大多数中间都去蹲过大牢。据文彬彬讲,文老爸最近想法有些改变,或许是年纪大了,对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不再热心,一些敏感的活也开始注意少碰。用宅男的话就是要洗白了。

只是他最近听到些风声,有几个老兄弟打算做件大事,很可能会找他出马帮忙。这件大事如果他帮了忙,毫无疑问就别再想洗白了。只是文老爸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真等到老兄弟找上门来,为了江湖义气就很难开口拒绝,索性出去躲段时间,避而不见。

“我好饿,小泽你快去做饭呀。”文彬彬指挥说。

“你家不是有几箱方便面吗?”

“就是我老爸走了,我们才不用一直吃方便面。”文彬彬如释重负地说。文老爸这两年来常常懒得烧菜,一家三口都吃方便面度日。

“你不是喜欢吃方便面吗?”

“可他总买一个牌子一种口味。”文彬彬苦着脸说。

“那你可以叫外卖。”

“外卖哪有小泽你做的好吃,我们兄弟一场,这些天这间屋子归我们你肯定没意见吧。我们打地铺,要是你打算联床夜话我也可以考虑的。”

“那么洗碗……”

“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

“洗衣服?”

“别担心我几乎不换衣服,你只要管阿峰的就行。”

裘泽早知道是这种结果,这两个家伙如果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就不会赖到他这里来。他看了眼四个大箱子,又问:“那被子你们自己带来了?”

“我带了这个。”文彬彬一把揭开一个箱盖,拿出个印着露琪亚的大抱枕,这是他从网上买回的《死神》周边产品,上个月就向裘泽炫耀过。

裘泽感到一阵无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可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家伙。

“好吧,但你别动这儿的书。”

“别担心,我对它们没兴趣。”文彬彬跳了起来,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裘泽帮他开了灯,然后看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手办”。《火影忍者》、《死神》、《我的女神》、《KERORO军曹》……当然还有许多他认不出是哪个动画里的人物。

文彬彬把“手办”一个一个放在书橱里,“手办”们张牙舞爪地把书挡在了后面。

裘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书橱一点点变成装饰橱,在改造了一个半书橱之后,文彬彬的箱子终于空了。

然后文彬彬把箱子搬开,从下面的箱子里继续拿出“手办”。

“你带了多少这种东西过来?”裘泽开口问。

“三箱不到,还有一些海报和其他零碎玩意儿。”文彬彬说着打开旁边的箱子,拿出一张大海报,刷地展开。

是个身材火辣的AV女优。

“怎么样,赞吧?”文彬彬好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以为,你总该带些课本和换洗的衣服。”

“课本?有啊,剩下的那个箱子里放着呢。换洗衣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基本上不用换的吗?阿峰倒是带了几件。”

裘泽向后退了一步。

“我还是去做饭吧。”他说。

大概是因为亮了灯,光线变化的缘故,阿峰终于醒了。他站起来,眯着眼睛看裘泽,忽然皱了眉,用手指着裘泽的脸。

“你?”

文彬彬这才注意到裘泽眉角的小伤口。

“你脸上怎么了?”他问。

“一个可乐罐……”裘泽淡淡地回答。

第四章

柬埔寨密林中有火王居住,他拥有三种符箓:洪水时代的蔓草果实、花开不谢的远古藤条、神灵守护的剑。前两种可以招来洪水,神剑离鞘则太阳躲藏,人兽沉睡不醒。按照一百年前的记述,柬埔寨国王每年向火王馈赠美好的布帛织品,专供包裹符箓神剑之用。

有些人的力量非同寻常,便注定将接受更多考验。每个人都曾在某个时候意识到自己有超凡之处,或许缺乏信心,或许缺乏方法,最终却以为那是一种错觉。这往往并不是件坏事。

远景的校服请了专人设计,样子挺神气,用料也很好。不过一件校服如果从来不洗,也从来不烫,最后变成的样子,会让设计师看见后有去死的冲动。

当然,文彬彬还不至于把校服从高一穿到现在。等穿到裘泽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单纯的清洗也不会有多少用处,文彬彬会再向学校订一件。

文彬彬的校服扣子和往常一样没有解开,他像套毛衣一样把校服往头上一套,双手挣扎了一阵,从袖管里成功地伸出来,再拽住衣角往下一拉,胸口一挺,就大功告成。

不过今天他在一挺胸的时候,一粒扣子啵地弹了出来,掉在地上。

“又胖了。”裘泽在旁边说。

“这是宅男的宿命。”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煤球对地上的扣子很好奇,走过去拨弄起来,一转眼扣子就不见了。

“把扣子还给我。”文彬彬抓起煤球一阵摇晃,扣子从乌龟壳里掉了出来。

“你准备自己缝扣子?”裘泽有些好奇地问。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小泽,”文彬彬严肃地对他说,“你的责任就是帮我缝扣子。”

“那你的责任是什么?”

“维护世界的和平,防止世界被破坏,坚持爱和真实的罪恶……”

裘泽立刻走出了更衣室,阿峰也紧跟着他走了出来。

教室里没有坐满,有几个同学请了病假,奇怪的是却比往常热闹一些,要知道现在已经是早自习的时间了。

裘泽他们三个人走进教室的时候,一个因为假装正经而显得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今天你们总算没有再逃课,可是早自习的铃已经在一分钟前响过了,裘泽你迟到了。”木头昨天把可乐罐扔到裘泽脸上后,似乎胆子一下子就大了很多。往常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挑衅裘泽,特别是阿峰和文彬彬在场的时候。但现在他看见裘泽眉角的那道小伤口,立刻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迟到是因为昨天晚上他们讨论了大半夜的照片鬼影和铜镜,裘泽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世谜团说出来,这让文彬彬非常兴奋,不停地帮他分析各种可能性。不过他分析的那些怎么听都像是动漫脚本,很不靠谱。今天早上文彬彬赖在床上又想逃学,阿峰往他脖子里塞了冰块才跳起来的。

裘泽向来跟木头就没什么话好讲,听木头这么说,不解释不反驳,默默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阿峰跟在裘泽后面,但他经过木头的时候停了下来,弯下腰,凑近木头冷冷地看他。

“你干什么?”木头向后仰,想要离阿峰远一点。“现在可是早自习。”他底气不足地说。

阿峰慢慢直起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裘泽旁边,他们三兄弟是坐在一起的。

“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走在最后的文彬彬冲木头挥了挥拳头。但他的威慑力显然不足,视线里看不见阿峰之后,木头的胆量又回来了,他还把头转开,轻轻地发出一声“切”。当然,只有紧挨着他的同桌才能听见。

“真的是美女。”裘泽他们坐好之后,教室里又重新恢复了刚才的话题。

“我也看见了,穿了条皮裙的是吧?身材真是好辣。”

“如果是新老师的话就赞啦!”

“哎呀,前面怎么这么慢,还没看好。”

原来是讨论今早在校门口看见的美女,被手手——坐在最前排左边那个又瘦又小的男生,用手机拍了下来——他最爱干这事,现在正在班里传阅呢。

男人当然都对美女抱以极大的兴趣,而班里的这些男生当然觉得自己已经是男人了。就连女生也忍不住要凑过去瞧一瞧,裘泽有点奇怪,不知道她们这是什么心理。

不过听到这个美女是穿皮裙的,不知怎么,他就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皮裙、皮衣、皮裤、皮靴、皮鞭……很容易联想起来的。

李两光在教室外面重重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走了进来。

教室里立刻就安静了。

李两光这个名字很特别,让人容易想到李四光,还有一小部分人会想到轩辕三光。不过李两光和李四光、轩辕三光有个非常大的分别,她是女的。

李两光年纪并不太大,没过三十岁。但作为一个还没结婚的女人,她肯定不觉得自己还很小,这从她每天的精心打扮就能看出来。有人说她是远景的一朵花,但没有详细形容这是朵什么品种的花。

今天她的嘴唇又抹得太红了,还画得大了一圈,她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的嘴唇更丰满性感。此外还一贯地上了腮红,指甲也是血红的。不知这算不算她的特意搭配。可是她的气色却不太妙,脸阴沉着,这样就让她的红嘴唇格外夺目。

以往她如果看见早自习时教室里这么乱,一定会说教一通。可是今天她虽然脸色不好,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站在讲台上,皱着眉头,抿着嘴。台下一点声音都没有,通常李两光班主任这副样子,意味着她很快会爆发,而当她导火索的那个人会很惨。

“裘泽,你昨天下午哪里去了?”李两光忽然说,声音有点瓮声瓮气。

“有点事情。”裘泽站起来说。

“下次跟我说一声。”

裘泽应了一声坐下,前面的木头回过头朝他盯了一眼,他肯定没想到李两光在心情这么差的时候,还没有狠狠教训裘泽一通。

“文青峰、文彬彬,昨天你们一天都没有来,哪里去了?”李两光大喝一声,这时她已经开了嗓,咧开大嘴说。

一高一矮两个人站了起来。

“家里有点事情。”矮的那个学裘泽说。

“又是有些事情,如果你们的成绩有裘泽一半好我才不来管你们。”

“如果只要一半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文彬彬小声嘟囔。

“家里有什么事情?文青峰。”李两光问。

“我们……”文彬彬刚回答了个开头就被截住。

“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文青峰。嗯?你说有什么事情?”

“搬。”阿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字。

“搬?搬什么搬,搬石头啊。说清楚!”

“我……啊我……们搬……搬……搬……那那……个搬……”阿峰的脑门立刻就冒汗了。

“你以为每次说一个字两个字别人就不知道你口吃啦。”李两光真的是有问题,平时她可不会这样说阿峰,对文老爸她还是很忌惮的。

“你想装酷吗?我告诉你,口吃就是口吃,不说话还是口吃,只有多说话口吃才会好。像你现在这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打算口吃一辈子吗?”

这个时候,早操铃响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今天不做操,不用换跑鞋。快点快点,到操场上集合去,我看你们哪个人最磨蹭。”

“她真应该去教小学生。”文彬彬低声说。

“你不觉得那会给小学生留下心理阴影吗?”吕忘言在旁边说。他和文彬彬一样,都是常挨李两光数落的人。木头说他的名字起得不好,什么教训都记不住。

大操场的主席台上放了一排椅子,校长李光头就坐在其中,在他旁边果然有个穿皮裙炫着长腿的美女。

“哇塞,站在前两排的人爽了,你说等会儿她站起来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看到小熊图案?”文彬彬咽着口水说。

裘泽愣着没理“咸湿宅男”,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俞绛总算没有顶着红头发来学校,裘泽原以为她洗黑了,仔细一瞧觉得黑中有蓝,又挑染过了。她现在很没有精神,这和旁边红光满面的李光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在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俞绛也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坐下去,脑袋不时往旁边一歪一歪的。

她瞌睡着呢,这么早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不过她才因为睡懒觉丢了上个饭碗,新饭碗总得先提起精神对付几天吧。说到提起精神……还真困难,她倦得连豆子都不吃了。

收藏古董的都是有钱人,把小孩送去贵族学校的也是有钱人,碰巧远景的校长李光头也喜欢摆弄古董。这些因素加起来,让俞绛昨天没打几个电话,就成功地和李光头接上了头。

李光头自然知道俞绛的名气,贵族学校当然要有些和普通学校不一样的地方,这样的大专家愿意给他的学生上课,说出去就是给远景这块招牌镀了层金。而且这层金还不是有钱就能镀上的,如果俞绛不是落到这步田地,怎么都不可能跑到中学里来。

专家就得有专家的待遇,高薪只是一个方面。远景高一、高二的学生每周有三个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选修课,都是和升学无关,提升眼界、增长见闻的杂项课程。俞绛只需要在周一和周五开两节选修课就行,比在大学里都轻松,还单独有自己的办公室。

李光头在旁边滔滔不绝地为大家介绍俞绛的来头,而俞绛在旁边努力地把眼皮撑得开一点,再开一点,再开一点。

在俞绛和自己的眼皮作艰苦斗争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脚。她心里一火,是谁敢占老娘的便宜?正这么想着,高跟鞋又被碰了一下。然后她模模糊糊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俞老师,俞老师!”

李光头替俞绛吹嘘了半天,等到要俞绛自己来说两句的时候,转头一看,俞老师靠着椅背歪仰着脑袋,在旁边睡得那叫一个香,口水都流出来了。

俞绛回过神来,接过话筒,在说话之前迅速把口水吸了回去。

“咝……”全校同学都听见了这个奇怪的声音。

“大家好。”俞绛说,然后她转过头,双眼迷蒙地问李光头,“要说什么?”

“随便,随便说两句。哈哈,哈哈。”李光头笑得明显很假。

“很高兴能来远景当老师,古玩是很有意思的一门学问,我想你们很快会体会到这一点,只要你们的智商能过七十的话。”

下面都笑了,他们以为这位美女老师说了句俏皮话。除了裘泽,暂时谁都不知道智商过七十到底是什么意思,显然他们自认为智商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回到教室的时候,大家还在讨论这位新来的老师,嗡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竟然都忘了教室里还站着一个脸色已经铁青的李两光。

“我看谁在吵!”李两光突然发出尖锐的嘶叫声,好像要和人拼命一样。真是太可怕了,高二(2 )班的学生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班主任这副模样。连躲在裘泽书包里的煤球,都探出脑袋想要看看出了什么事,被裘泽一把摁了回去。

李两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恶狠狠地在教室里巡视了两遍,然后黑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李两光的坏心情显而易见,这和俞绛有关系吗?裘泽觉得很有可能,虽然这并没有任何理由。俞绛是个很善于惹麻烦的家伙,不管走到哪里都一样。或者说她太有个性了,裘泽从来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女人。

不过俞绛真的变成了他的老师,这意味着他可以就近请教各种问题。恰好他现成就有一个——那面铜镜。今天早上临出门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法感觉到确切的年代。就像在收音机边打手机会严重影响无线电信号一样,在这面铜镜上有太多的干扰,依附在上面的信息成了一团乱麻,让他无法凭借异能理出头绪。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了,一个庞大的身躯走进教室。

这就是一台人肉机器,穿着紧身的短袖T 恤,纠结的肌肉棱角分明地一块块鼓起来,传说雷世仁雷老师如果也愿意戴一下胸罩,那么全校没有一个女学生的CUPSIZE能够超过他。大家都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

这么一个能把任何衣服穿成紧身衣的人站在讲台上,无论男生女生都会感觉很有压迫感。偏偏雷世仁又特别爱炫他的肌肉,一年四季他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是穿着短袖出现的。如果不是老师不能穿背心上课的话,他肯定会选择这种用料更少的服饰。

其实如果一个人不爱炫肌肉,就不会把自己操练成这副模样。而操练成这副模样,当然更要炫给大家看,这就是个恶性循环,至少裘泽是这样认为的。当他看见雷世仁在讲述分子运动或者能量守恒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让自己的胸肌抖动几下,就会冷不丁地也跟着抖一下。

是的,你没看错。雷世仁不是一位体育老师,他是教物理的。他一直说,阿诺都可以当州长,他教物理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实际上,学校里体育组的那几位老师,看雷世仁的眼神都有点异样。这就像一群赛跑选手向终点冲刺的时候,被一个往厕所冲刺的路人超过一样,多少总是有些困扰的。

雷世仁的物理课上得不错,他很善于利用自己的特殊体形来制造效果,让物理变得更有趣。一般来说,没有两把刷子的老师是进不了远景的。不过这在李两光身上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体现,她总是把政治课上得让人昏昏欲睡。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当我们戴上如图7-24所示的太阳能凉帽,一定能感受到新能源的清洁和实惠!图7-25所示是一辆用太阳能电池和电动机驱动的小玩具车。看完以上材料请同学思考,并提出一些问题进行讨论,例如可以提出:一、太阳能是取之不尽的吗?二……”

下面的同学听着雷世仁的课,不时转头用眼神交流一下。

非常不对劲。

今天雷世仁讲的是太阳能。不过和李两光一样,他似乎也出了些岔子,讲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几乎就是在照本宣科,现在连思考题都照着教科书上读了出来。

更夸张的是,他时常讲着讲着就停下来,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耶,他又停下来了。

教室里一片奇怪的寂静,雷世仁目光呆滞地看着教室的某个角落,已经有差不多半分钟没说话了。

“雷老师!”一个好心的女生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哦,呵呵。”雷世仁傻笑两声,又开始念教科书。

这难道也和俞绛有关吗?裘泽想。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妖魔化俞老师。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文彬彬说。

“嗯。”裘泽和阿峰同时点头。

很少得到呼应的文彬彬立刻振奋起来,他握紧拳头,目光炯炯地说:“所以今天可能是改变命运的一天。”

这一次没人理他。

文彬彬早就习惯了这一点,他很快换了个话题:“早上李两光真是过分,明知道阿峰你口吃,还要那样讲。”

两兄弟的关系非常好,见不得哪一个受欺负。

阿峰咧嘴笑了一下。

“不过阿峰,我倒觉得,她有一点说得没错。”裘泽说。

文彬彬和阿峰诧异地看他。

“阿峰的口吃如果想要好转,的确不能总是不说话。口吃和生理无关,是个心理问题。”

“多……说话?”

阿峰和文彬彬、裘泽说话的时候,口吃要好一些。文老爸把他从孤儿院里抱回来的时候,他就有口吃,这多半和孤儿院的环境有关。

“其实我想了很久,有些口吃的人讲英文的时候不口吃,或者唱歌的时候不口吃。阿峰,你试试说绕口令,可能会有帮助哟。”

“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那种?”文彬彬瞪大了眼睛,在他想来,这样复杂的话,阿峰怎么可能讲得下来。

“吃……吃……”果然,阿峰试了一下,就是“吃”不下去。

“鼓足一口气,一下子说出来。就像……就像你飙机车的时候轰油门那样。”裘泽鼓励他。

提到飙车,阿峰的眼睛就亮了。他想了想,深深吸了口气,把脸憋得通红,牙齿咬得紧紧的。

裘泽和文彬彬都紧张地看着他。

阿峰的脑袋猛地向前一冲,就像是机车突然发动冲出去那样。与此同时,一个声响巨大的“吃”字从他的牙缝里蹿了出来,之前他吸进去的那口气,有三分之二都随着“吃”字吐了出来,随着气一起迸出来的,还有绕口令剩下的十六个字。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一秒钟,阿峰只用了一秒钟,就说完了这十七个字,像打机枪一样快。

“阿峰你的口吃好啦!”文彬彬惊喜地喊叫。

“我……我……”一口气泄完之后,阿峰又被打回了原形。

“哪有这么快,不过至少说明绕口令是个有效的办法。要多练练。”裘泽说。

阿峰又说了几次,真是神奇,就连文彬彬和裘泽都没办法把这句绕口令说得这么急这么快。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子喷出来,阿峰说绕口令就像是飙车一样迅不可当。

“这句是最简单的,你要多试试其他更复杂一些的。比如这个:

哥哥挎筐过宽沟,

快过宽沟看怪狗,

光看怪狗瓜筐扣,

瓜滚筐扣哥怪狗。“

接下来的几节课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和往常一样。不对劲的老师只有李两光和雷世仁两个,算是个别现象。裘泽抄了好些绕口令给阿峰,上课的时候阿峰低着头,嘴动个不停,神情严肃又认真,练习得很用功。

“哥哥弟弟坡前坐,坡上卧着一只鹅,坡下流着一条河。哥哥说:宽宽的河,弟弟说:白白的鹅。鹅要过河,河要渡鹅。不知是鹅过河,还是河渡鹅……嘴说腿,腿说嘴,嘴说腿爱跑腿,腿说嘴爱卖嘴。光动嘴不动腿,光动腿不动嘴,不如不长腿和嘴……”

每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生会门前都堵得人山人海,全是来报俞绛教的选修课的。毫无疑问,大多数是男生。

本来大家的选修课在开学初就已经选好,俞绛这么横插进来,等于有许多人会退了原来的课,转修“古玩”。要是换个老师这么做,一定门可罗雀,根本招不到几个学生。但俞绛的来头实在很大,更主要的是,她长得实在很漂亮。现在那些开选修课的老师一个个都在暗自祈祷,自己的学生不要逃走太多,不然就很没面子了。

直到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学生会的状况还没有改善多少。裘泽看着文彬彬一次次往里冲,又一次次被顶出来,摇了摇头。

文彬彬怒了。

“比黄昏还黑暗的,比鲜血还鲜红的,随着您埋在时间之流里的伟大之名,我在这黑暗里起誓,阻挡我们去路的一切愚蠢之物,结合你我之力。实现誓言——龙破斩!”他双手合十架在额头上,像匹独角兽一样埋头弯腰,向着前面一个个挪动的屁股奋力冲去。

结果当然是再次被弹出来。

“小泽,”文彬彬甩着酸痛的手对裘泽说,“只能靠你了,我看俞美女昨天对你的印象应该不错,要把我们的名额都搞定哟,不要光顾着自己。”

“回头试试看。”

“在直径一百万光年的范围内,能让我相信的人,只有你。”文彬彬用力地拍着裘泽的肩膀,郑重地说。

吃完午饭,裘泽磨蹭了好一会儿也没去找俞绛。想到又要见到那个古怪的美女,他心里就惴惴不安。他可从来没对哪个老师有过这样的心情。

吃完这个小橘子再去,他想。

这已经是他吃的第三个小橘子了。

校园广播正在放一首陈奕迅的老歌,这时忽然中断插播了一条通知:

“高二(2 )班的裘泽同学,请速去俞绛老师处。重复一遍……”

许多道眼神瞬时集中在了裘泽身上,他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怨念。

“这真是……”裘泽在心里狠狠抱怨着,赶紧跑出了教室。

问清了俞绛办公室的方向,裘泽低着头快步走。他本来在学校里就很出名,一头长发走到哪里都藏不住,现在更成了众矢之的。

俞绛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三楼,在校长室旁边,原本是个小会客室。上午李光头发动了十几个高一学生迅速打扫布置了一番,沙发、电视、电脑、冰箱什么的一应俱全。

在二楼楼梯转角的厕所门口,裘泽碰到了李两光。刚向班主任打了个招呼,就看见雷世仁从男厕所里走出来。裘泽和李两光的眼顿时就直了。

雷世仁的打扮已经和早上第一节课时完全不同。上身是光着的,一件白色T 恤斜搭在肩膀上,两块驰名已久的大胸肌和八块腹肌每走一步都在跳动。下身改穿了短裤,脚下一双球鞋。夸张的是他把全身都涂满了橄榄油,就像是参加健美比赛的选手那样。

李两光张大了嘴,手捂着胸口,两只眼睛盯着雷世仁黝黑发亮的肌肉,看得呆了。

“雷……老师。”李两光气息微弱地说,裘泽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小声小气地说话,声音只是在嘴里滚了滚,刚吐出去就消散了。

所以雷世仁根本就没听见这声招呼,他看见两人,有点意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目光坚毅,神情肃然,往楼上走去。

李两光的头随着雷世仁的背影一点点往上抬,直到雷世仁已经转过去不见,还没有缓过来。

“李老师?”裘泽叫她。

“哦……”李两光感叹了一声,又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刚才,那是雷老师吗?”

“是啊。”

“哦……”

“那个,我先去找俞老师了。”裘泽快步跑上楼,扔下班主任一个人站在厕所门前发呆。

三楼的走道里,裘泽远远瞧见雷世仁站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前。他已经停在那里有一会儿了,等到裘泽都快走到他身后,才突然走了进去。

裘泽抬头看门牌,没错,这是俞绛的办公室。

裘泽没敢就这么进去,探了半个脑袋,看看里面会发生什么。

啊……雷世仁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枝玫瑰花!

刚才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明明双手空空,从哪里变出来的?似乎只有两个地方可以藏,要么掩在搭肩的那条白T 恤下,要么塞在短裤里。应该是前者吧。

雄孔雀求爱时要展示漂亮的尾羽,雷世仁为什么这样打扮现在就很清楚了,他展示的是肌肉,那是他最为骄傲的东西。

雷世仁背后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一手拿着花,垂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发抖。大象也会发抖?他可真够紧张的。

俞绛在干什么呢?她坐在办公桌前,侧对着雷世仁,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从裘泽的角度能看到一点,她在玩打砖块。

打砖块,一款经典的桌面小游戏:用一块板接住小球,把它反弹回去打光天上的砖块。俞绛玩得很带劲,这从她左手拈着的那粒豆子迟迟没送进嘴里就可以看出。

至于两米外的肌肉疙瘩,被无视了。

“俞老师,你好,我是物理组的雷世仁。”

窗外有两只鸟唧唧喳喳叫得欢,在梧桐树树冠上跳来跳去。一朵云缓缓飘开,露出后面的太阳,俞绛旁的窗沿亮了起来,阳光蔓延,最终把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在她侧脸的轮廓外环绕上一团光圈。有人说专注的女人最美,此时的俞绛在雷世仁眼里就像个女神,至于让她专注的是什么东西,那并不重要。

“俞老师,那个……我想送……我觉得这间办公室还少了点东西,这朵玫瑰……”雷世仁结结巴巴,都快赶上阿峰了。他的耳后根没涂上橄榄油,所以窘得开始发红。

“放那边。”俞绛随手指了个地方。

似乎挺好说话的嘛,是在玩游戏的缘故吗?裘泽对俞绛的印象有所改观,然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垃圾筒。

“呃,放在哪里?”没有领教过俞绛恶劣风格的雷老师还不明白。

俞绛左手的豆子被扔了出去,划了个抛物线,准确地落到了垃圾筒里。

“看见了?”

就在半分钟前雷老师还觉得他面对的是个女神,现在他已经被雷到了。

雷老师被雷到了。裘泽忽然觉得这句话很有趣,然后他立刻警觉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趣味恶劣,昨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呀。

俞绛耍帅的扔豆子动作很快害到了自己,毕竟分了神,此前屏幕上的小球已经火星飞溅闪电一样到处乱跑,板子一下没接住,立刻就GAME OVER.

“SHIT!”女神大骂。

她转头狠狠看着雷世仁。

雷世仁还处于被严重打击后的僵直状态中,连那一块块肌肉都无精打采的。

“你知不知道自己形象很差?”俞绛毫不客气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肌肉男。”

雷世仁不禁低下头瞄了眼自己的形象。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平时对着镜子还没看够啊。如果你的智商能过七十的话,那么……算了,或许我该给你个机会,证明你不是我想得那样糟糕。”

雷世仁的眼神立刻亮了,就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不明白,快淹死的人就算抓到十根稻草也还是会被淹死。

“听好了,超过三秒钟你就不用猜了。春雷动,打一个外国作家名字。”

“啊?”在三秒钟里雷世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摸不着头脑的疑问叹词。他隐约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地说“雨……雨”,但根本反应不过来。

“啊?啊什么啊,是雨果明白吗?搞不懂智商没过七十的人怎么可以在这里当老师。你看看你自己。”俞绛站起来,走到雷世仁面前,伸出手戳他的大胸肌,每戳一下可怜的雷世仁就向后退一步。

“胸大无脑,这就是典型的胸大无脑。换一种说法,由于肌肉吸取了太多的营养而使大脑没有得到足够的发育。你觉得人是大脑重要还是肌肉重要?”

“大脑。”雷世仁弱弱地回答,这时他已经退到了门口。

“明白这一点说明你还没有彻底脑残,你那只手上是什么?”

“玫……玫瑰花。”

“拿这东西来干什么?”

这时雷老师已经完全退到了门外,裘泽及时让开了身子,免得被他撞到。

雷世仁嘴唇嗫嚅着,平时那股子炫肌肉的男子气概全不见了。

“知不知道这一招很老土,这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你的智商问题。我真的很为你的学生担忧,一个人什么最重要,创意、创造力,明白不?我看你是把肌肉练进了脑袋里,怎么培养学生?”

俞绛说到这里手一挥:“自己回去好好反思。”

雷世仁带着他的玫瑰花灰溜溜走开了,经过裘泽的时候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旁边一扇原本开了一条缝的门被里面的偷窥者迅速关上了,那是校长室。

“躲那么远干什么,快进来!”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那截然不同的语气,雷世仁惊讶地转回头,看见俞绛正对裘泽露出笑脸。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裘泽呀!

“俞老师,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创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雷世仁在走廊里大声地宣告自己的决心,不过当他的声音还在回荡的时候,巨大的身躯早已经飞快地跑下楼梯不见了。

“切。”俞绛撇了撇嘴,把裘泽拉进办公室。

“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那坨肌肉后面说什么哟。”

“没有。”裘泽大幅度摇头。

“算你智商过七十了,不过要做我的学生,可不是只有这一小点要求就行的。”

裘泽很想说,要么就算了。不过这样的话想必雷大块头都没胆说出来。

“当然你也不用太紧张,保持昨天那样的水准,就勉勉强强啦。”

裘泽看她又把一粒豆子送进嘴里,心里担忧地想,昨天那样的水准,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俞绛用手指指办公桌上的一个牛皮大信封。

“学生会送来的选修课报名名单,太多了,要删掉大半,你拿去处理吧。”

“处理?”

“就是选些人上我的选修课。”

“那……是要出题考?”

“哪有那么麻烦,随便勾就是了。你以为我会对他们有什么指望吗?不过有一点你要帮我把把关。”

“嗯。”

“不能有长得歪瓜裂枣的,特别像刚才那种大块头肌肉男,千万不要选进来。”

“……哦。”

俞绛跷起二郎腿,两条穿着黑丝袜的长腿交叠着在裘泽面前轻轻晃动。这情景让裘泽有些不太自在,不禁伸手摸了摸耳朵。

豆子一颗接着一颗地弹进嘴里,经常练习所以她先前的准头才那么好。俞绛看着男孩的食指在微微发红的耳廓里滑来滑去,感觉很有意思。

“帮我倒杯水来。”豆子吃多了当然会口干。

“要不要尝尝?”俞绛接过水杯,问裘泽。她指的是豆子。

裘泽摇头。他觉得这房间里若隐若现似乎有股异味,很怀疑俞老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候又干了些什么。

“切,你就喜欢吃橘子,有什么好,酸溜溜的,像个女人。”

“我的橘子很甜。”

“随你的便。”俞绛喝了口水,肚子里立刻咕噜噜叫了一声。裘泽很想向后退,但他坚持住了。

“你玩古董多久了?”俞绛总算说了句和她身份相符的话。

“差不多五年。”

“有人教过还是自学?”

“自学。”

“哦,还行。那就是自己喜欢喽,金石书画、瓷器、木器、青铜,你对哪些更有兴趣?”

“差不多,”裘泽想了想回答,“都有兴趣。”

“贪多嚼不烂,”俞绛一本正经地说,“人的精力有限,只能选一两门专精。”

裘泽忍不住抬眼看看她。

“我是非人类啊,哈哈哈哈。”俞绛很开心地大笑。

“不服气吗?好好做我小弟,姐姐给你糖吃哟。”俞绛说着扔了个东西过来。

裘泽一把接住,不是糖。

“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水平。说说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半透明的蓝色珠子,比糖果还小些,中间有个孔,可以穿在绳子上。珠子有很多地方都破损了,表面也并不十分光滑。有一些圆形的花纹分布在珠子上,圆纹每一个都由层层相套的圆圈组成,就像是蜻蜓的复眼。

“蜻蜓眼。”裘泽脱口而出,他把这枚蜻蜓眼放在掌心,细细观看。感觉出来的年代也没错,能对得上。话说回来,俞绛身上揣的东西怎么会是仿品。

咦,俞绛有点奇怪地看着裘泽。她发现面前的男孩忽然变得和前一刻有些不同,一种混杂着兴奋、自信和一点点狂热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脸庞上、身躯中焕发出来,这和他之前的腼腆气质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昨天在拍卖会过后,他帮别人看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真正让俞绛记住他的,正是这一点。

“这是春秋末期战国早期的海蓝胎蜻蜓眼琉璃珠,中国最早的玻璃制品之一。我曾经见过黑色和浅绿色的,这最著名的海蓝胎还是第一次见,真漂亮。”

“继续说。”

“这种玻璃工艺包括形制,相传是从西方辗转流传到中原的。这样子的蜻蜓眼是较早期的样式,后来还演变出了连珠纹、泼墨纹等更东方式的图案。不过汉代以后琉璃价格渐降,黄金首饰取而代之,蜻蜓眼的制造方法就失传了。”

“知道这种纹路的含义吗?”俞绛问。

裘泽摇头。

“在埃及和西亚等多处出土了同时期差不多纹样的琉璃珠,这是判断它由西方传入的依据。而这种纹路,代表神人的眼睛,用以抵御邪恶。眼越多代表法力越强,而层数越多代表法力越深。当然,传到中国之后,这种巫术意义就逐渐消失了。”

俞绛随口补充道。她把蜻蜓眼拿回来,又取了一个小瓶子,却并不给裘泽,只是拿在手里叫他看。

“再瞧瞧这个是什么?”

这是个圆筒状的小颈、无盖青花瓷瓶,上面绘了一棵翠树、两只鸣鸟。

“这是……鼻烟壶?”裘泽记得以前逛南街时看的鼻烟壶里,就有这种形制的,不过他自己收藏的几个却是扁扁的小口大肚形的鼻烟壶。

“倒是说得没错。那你说这是什么年代的?”俞绛又问。

既然俞绛不把东西给他,那他就只能从形状和花纹的风格上来判断年代了。这倒也不难,本身鼻烟壶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清朝,要么民国。这青花的风格,却是清初的,还带着明末的余味。

“清朝的。”裘泽说。

俞绛笑眯眯地摇头。

“难道是民国仿清初的风格?”

俞绛继续摇头。

“这怎么可能。”裘泽皱起眉头。

鼻烟就是用鼻子闻的烟泥,不需要点燃,色泽由浅黄到深黄都有。当然留到今天的,都已经是黑的了。

裘泽在古玩方面涉猎极广,鼻烟壶并不算是很冷门的收藏门类,他当然是有所了解的。最早西方进贡鼻烟是在明末万历年间,但这东西明显不对明朝皇室的胃口,没人会去闻它。而到了清朝康熙、雍正时期,两个皇帝都对这些有异味的小黑泥有兴趣,收下了大量西方的鼻烟贡品。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清朝三百年,这一喜好由上至下蔓延到整个社会。最后形成了一种鼻烟文化,各种社交场合必互敬鼻烟,如果自己的鼻烟壶上不了档次,当然就很没有面子。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只用一种高级鼻烟壶,也是一样的没面子,就如现在拿几个月工资买一件名牌衣服充门面一样的瞎。

鼻烟壶的生命力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所以说到鼻烟壶,那就只有两个时期,不是清朝就是民国。怎么可能不对呢?

俞绛把鼻烟壶递给了裘泽,裘泽指腹碰到温凉的瓷面,小瓶上的岁月印痕就立刻告诉他这是明朝的东西。

“明朝?”他嘴里喃喃说着,翻过来看底。

俞绛却不知道裘泽还有特殊的本事,看到他一拿到手上,就说出了正确的答案,微微点了点头。

把小瓶翻过来,答案就更清楚了——大明嘉靖年间的款字。

只是裘泽依然想不通,明朝哪里有人闻鼻烟呢。

“嘉靖年烧制的瓷瓶,当时是作为药瓶的。不过清初鼻烟刚流行时,没有专门的鼻烟壶,就拿这种药瓶代用。所以你说这是鼻烟壶也没错。”俞绛给裘泽上了一课。

“嗯。”裘泽很认真地点头。不管这个老师有多少劣习,但她的确有料。

“你那只乌龟猫呢?”俞绛把瓷瓶拿了回去。随身带着这种小玩意儿,也不知她派什么用场,或许瓶子里面装了什么。

“煤球是猫,”裘泽说,“在教室里。”

“真的带到学校来了?快拿来让我玩一会儿。”俞绛兴致盎然地说。

“那……好吧。”裘泽在心里祈祷煤球有点眼色,等会儿藏进乌龟壳里,不要被俞绛玩残。本来他并不常带煤球上学,只是今天文彬彬吵着要玩,才带来的。

“还有件事,昨天拍卖会上,最后那幅图。”

“怎么?”

“假的?”

“当然是假的。”俞绛奇怪地看裘泽,在她看来,这么简单的东西,自己的小学徒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当时也这样觉得,不过后来,”裘泽又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是怎么看出来假的了。”

“咳,这是开门的假货,你看那个……那个……咦?”俞绛皱起眉毛,眯起眼睛,眼珠在眼眶里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转了好几下。

“我也忘了。因为太假所以忽略了假在哪里。”俞绛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逻辑不通。

“有鬼。不过,画和你有关系?”

裘泽摇头。

“那管那么多干吗?想不通就不要想啦,除非再看见那幅画。这个世界不看开一点,可是活得很累的啊。”俞绛似乎意有所指。

“那么,其实我自己还有件事。有面铜镜我看不太清楚,俞老师你能帮我看看吗?”

“好啦好啦。先把乌龟猫拿来是正经,还有叫我老大,要乖乖听老大的话哟。”俞绛伸手去捏裘泽的耳垂。裘泽没躲掉,被拉扯了好几下。

“你有很多恶习哩,又吃橘子又摸耳朵。嗯,你的耳朵长得很有意思哟。”俞绛很不负责任地随口胡说道。

“痛痛。”

“叫声老大来听听。”

“老大。”

“没诚意。”俞绛把裘泽的耳朵扯来扯去,很开心地玩着。

“老大老大老大。”

俞绛满意地松开手:“快去把乌龟猫拿来。”

裘泽飞快跑回教室。勾选修课名单的事情交给了文彬彬,他刚用中午剩下的半条小黄鱼喂了煤球,现在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项工作。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文彬彬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拿出一支粗大的红笔,开始画圈。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扁担要绑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阿峰两耳不闻身边事,在旁边自顾自念个不停。

“俞老……大要求美型。”裘泽提醒他,他的耳朵还有点痛,让他很想找面镜子照一照左耳、右耳是不是还一般长短。

“那……我可以吧?”文彬彬望着裘泽,眼中闪着期望的小星星。

“大概,是底线了吧。”裘泽打量了文彬彬一眼,幸好他身上都是肥肉,不是俞绛最烦的那种。

把煤球送到俞绛那里,在心里默默祝福了小猫,裘泽就回家去取铜镜。一来一去花了不少时间,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当然,对此裘泽并不在意。

敲门没反应,但门并没有锁上。裘泽开门走进去,发现俞绛躺在长沙发上,歪着头在睡觉。

“我把铜镜带来了。”

“哦。”

“老大?”

“放……放着。”俞绛含含糊糊地说,也不知是不是梦话。

裘泽犹豫了一下,把铜镜放在长沙发边的茶几上,带上门离开了。

现在的时间回到课堂并不合适,天上的白云排着队把太阳挡在后面,要是逛南街的话,并不会太热。逃学少年在更衣室换了自己的衣服,沿着操场的边缘,往校门走去。操场上有上体育课的同学,许多个白色的羽毛球飞向天空又落下,此起彼伏。

裘泽掏出手机,他还记得李两光早上说,逃课的话要向她请假。似乎这么说有些别扭。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下午请假”,他发出了这条四字短信。

许多人侧过头看他,这个束着长发、衣袂飘扬的少年,在那些穿着校服的同龄人身影旁缓缓走过,旁若无人,有些忧郁。

斜眼的门房老赵正在检阅他的“士兵”。他把几个大废物袋里的瓶瓶罐罐挑出来,在面前整齐地摆成几排,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摆一会儿老赵就要直起腰来捶背,然后用满足的目光打量地上越来越庞大的阵列,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们就会按斤卖给收旧货的老张。

裘泽走过阵列的时候,老赵的脸对着另一边,却已经看到他。远景招这样的校工有些不寻常。

“读书好吗?”他声音混浊地说。

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裘泽,可是裘泽又觉得他在看其他地方。

他是在问裘泽书读得好不好,还是读书这件事是否好,又或者是其他的含义,裘泽不明白,只是朝他笑笑,便走出了远景中学的校门。

裘泽怀着心事往南街走去的时候,煤球从长沙发的内侧挣扎出来,踩过俞绛的肚子,跳到地上。至于俞老大,已经睡死了。

煤球叫了几声,没有人理睬它。于是它翻了个个儿,开始转圈。停下来的时候,它甩了甩脑袋,往某个方向爬去。

那是个单人布沙发,煤球试了几次,很辛苦地爬上去,钻进俞绛的LV包包里。

在那里它发现了一大包豆子,混着脆脆小鱼干的豆子。LV包很大,足够它在里面折腾,很快它就尝到了鱼干,一种令它赞叹得叫了一声的新滋味。

其实煤球有些想撒尿,如果在教室里,裘泽会把它从窗台放出去,让它自己在花坛里解决。只是现在这个房间里,门窗都关着。好了,先吃鱼干,撒尿的事等憋不住再解决。煤球的脑袋虽然很聪明,但毕竟没有进化到为长远的事情作打算的程度。对猫来说,半小时就足够长远了,特别是眼前有美味的时候。

于是俞绛的LV包时不时晃动一下,并发出奇怪的声响。

一个多小时后,俞绛从沙发上坐起来。她的眼睛还有些迷蒙,这表示她刚才睡得不错。

房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并不很浓。在这方面俞绛并不很敏感,毕竟她自己就常制造奇怪的味道,自然会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

她在沙发上呆坐了会儿,渐渐清醒过来。然后就看见了茶几上的铜镜。

这就是裘泽说过的铜镜喽,她想了起来。

伸手拿起铜镜,看了几眼,然后翻过来。她看得很认真,很少有东西能这样吸引她。

有点意思。

嗯,很有意思。

俞绛捏着圆形玉镜钮,用力晃了晃,似乎要验证古时的工艺是否牢固。

很牢固。当然了,这玉钮和其他的玉是连在一起的。

可是俞绛还不准备罢休,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把钢裁纸刀,用刀柄敲镜钮,从各个方向敲,并且敲得很用力。这可是玉的,保不准哪下敲下去就碎了,如果裘泽在这里的话,不管他有多畏惧俞老大,也一定会扑上去把铜镜抢回来。

敲了一会儿,俞绛放下裁纸刀,又重新摇晃镜钮,用尽全身的力气,好像不把镜钮拧下来就不罢休。

她终于成功了,镜钮朝左边动了一下,然后她朝这个方向用力一推,一转,再一拉。

开了。

镜背的玉看起来是一整块,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连着镜钮的一方玉板和周围的玉分离开来,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夹层。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设计,掀起来的玉板边缘是不规则的,恰好合乎玉面雕刻的纹路,不知究竟的人就算仔细看,都很难瞧出内中奥妙。

俞绛笑了,伸手把里面藏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第五章

尼亚斯(Nias)岛的酋长之子必须在父亲死前,用嘴或一个袋子捉住最后一口气,酋长的灵魂就在其中。在他死时也将通过最后的气息将灵魂传递下去,真正的继承权只能由此确立。

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机会得到传承。千万年来,剧烈的动荡和平凡的生活抹去了许多痕迹。然而,有些事物的生命力正如其本身一样不可思议,在时间之流的消磨中,它们时刻在寻找着机会,试图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南街对裘泽来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沿街每一个摊主的每一件古玩都能构成吸引他的一个理由。他喜欢历史,喜欢在这些小玩意儿上徐徐翻开的感觉,每翻开一点,他就觉得历史更神秘一分。

不过今天,在裘泽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或许这也能归入历史的范畴,在过往时间中所发生的一切,这就是他自己对于历史的定义。

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夜晚之前,他所有亲族的身份就已经被迷雾笼罩;在这个夜晚之后,自己不同寻常的感知力难道只是一种纯粹偶然的基因突变?

而现在,就在这条南街上,神态各异的游荡者和错落的古董铺子之间,终于出现了一些踪迹。他毫不怀疑,顺着这些踪迹,他会看到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拍卖行小楼的门口,依然是那位青黑眼保安大叔。不过今天他戴了一副茶色的老式太阳眼镜,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发呆。他发呆的神情很认真,有什么人在身边经过毫不关心。

裘泽拜访的是昨天不肯对照相怪客负责任的经理。对这家拍卖行来说,裘泽已经是一个客户,但他也只是个花了不到一万元又年纪幼小的客户,所以经理先生并没表现出足够多的尊敬。

“打包拍卖的东西非常多,我不清楚你说的铜镜到底是哪一件。而且我们自有收货的渠道,说是商业机密大概严重了点,但也不方便随意透露。再退一步,就算我在有空的时候帮你查到这件东西,也不能就这样把信息放给你,起码我们也要得到对方的同意,是不是?”

经理先生拿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用滤嘴轻轻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地说着推三阻四的话。

“可是,这面铜镜真的对我很重要。”裘泽硬着头皮说出恳请的话,不过经理只是耸耸肩,以示爱莫能助。

裘泽一肚子话闷在肚子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独立解决,从不求人,当然也不会知道求人的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

裘泽当然清楚,事情并不像经理所说的那样困难,但显然他并不认为有帮这个忙的必要。如果自己是拍卖行的常客,又或者昨天多花了十倍的钱,或许他的态度就会有所不同。谈不上势利,这只是人之常情。

看出经理不愿松口,裘泽也不强求。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弃,他已经想到法子了。

对裘泽的另一个问题——照相怪客的来历,经理倒是很爽快地给予回答。他委托拍卖的古画在昨天让拍卖行沦为业界笑柄,这让经理提起他来言语间相当不客气。

“这个老头儿脑子有病。是真的有病,精神有问题,时好时坏,我看是坏的时候居多。这条街上许多人都认得他,在北街虹桥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有个小店铺,里面摆了很多他拍的照片,有谁会去买呢,天晓得。我是没看过,脑子不正常的人能拍出什么好照片。”

这话就说得很没有水平,许多大画家脑子都不正常,比如凡·高,因为他们眼中的世界和凡人不一样。而摄影大师眼中的世界肯定也有点不一样,所以他们会选择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和方式进行拍摄。但这绝不意味着能拍出鬼影来。

往虹桥走去,南街一如往日地热闹。就在城楼残迹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前,更是围拢了一大群人,里面传出断续的号哭和斥骂声。总是有那么多人爱扎堆看新鲜,裘泽没有停步的心思,想到又要和那个古怪的老头打交道,他的心情就有些抑郁。

残坯下有人卖糖葫芦,裘泽要了根串着橘瓣的,边走边吃。味蕾接触到橘子汁液的时候,心情也随之安逸了少许。

虹桥已在不远处,裘泽心里忽然一动,停下步子回头看。

他刚才走过一家纸铺,门上新挂出一副对联,记得从前是没有的。上联是“沧水巫山原有对”,下联却看不清楚。相对其他的古董店,这家的门前显得冷清些,并没有看客逗留。裘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那个方向仿佛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莲河由西向东,安静地从虹桥下流过。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浊,带着平淡的生活气味。半疯癫的照相怪客对附近的店主来说并不陌生,裘泽略一形容他的模样,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点,黄色幌子后面的巷子走进去。”藏银饰店的女老板尾指上戴着尖尖的银指套,上面镂着藏密的符纹,翘起来指路的时候亮闪闪很夺目。

在南街和北街的小巷里,寻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泽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标,一间接近小巷尽头的贴满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门边有个柜台,后面放着把空着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久,上面的漆已经开始剥落。屋里的光线不太好,下午时分自然也不会开着灯,要看清墙上密密贴着的照片,得走近细看。

屋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往里走有一个狭小的卫生间,旁边的木楼梯通向二楼。

“有人吗?”裘泽问了两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顺着楼梯走到二楼,这里显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门没关,里面乱糟糟的。电视机开着,床上的毛毯没叠起,扭成一团堆在床角。裘泽只是匆匆一瞥,就赶忙退回到一楼。

“有人吗?”他又徒劳地喊了几声。这样门都不关就跑出去,在这个距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还很遥远的社会里,太不正常了。裘泽开始相信经理先生对照相怪客的评价,并不是刻意的恶毒攻击了。

他是靠卖照片为生吗?墙上贴着照片,柜台上还有几沓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裘泽走到近前,端详起这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愣住了。

墙上原本粘了许多报纸,照片是用透明胶贴在报纸上的。有些地方贴得密,有些地方则很空,还有些贴歪了,显得十分凌乱。如果是故意的,那么无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齐齐地贴更有艺术感觉。要知道艺术和疯癫有时的确相差不远。

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来和他的那张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仅是黑白的,而且有鬼影。

每一张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楼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面的建筑和街道全是裘泽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胧的影子一团一团,出现在真实的景物旁边,有些则相互重叠在一起,就营造出极诡异的氛围,让人看了心里惶恐不安。

这和看一张照片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满眼满屋子的照片,罗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屋子里的人陷在网中央,被难以言喻的阴寒包围、收紧,难以逃脱。

裘泽深吸了口气,往旁边有阳光的地方挪了挪。只是偶尔从云层缝隙间透出的阳光很快又被遮挡住,洒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缩越小,终于不见了。

这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要是这儿的照片没有特异之处,又怎么能作为艺术品出售呢。现代艺术有很多作品都会让人看了不舒服,这些效果,可能是通过曝光或其他什么手段刻意营造出来的吧。

裘泽试图以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随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张照片上,却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样啊!

他仿佛又听见老头怪异的声音。

“咔嚓,咔嚓。”

裘泽快步走出小屋,没有人在那里。

他抬头看了看天,浓淡不一的云、被遮住的蓝天、云后时隐时现的太阳,周围空气里充满热度。好歹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泽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进去。

这一次,他定下神来,很认真地看每一张照片。

的确全都是这条街,或者说这两条街,这也有些不寻常。对一个摄影家来说,他的取材未免过于狭窄了些。

“你知道吗?这是条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经对他说的话。

这些贴着的照片全都是街景,并无人物的特写。所以照片上一团团虚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许多,不易辨别那到底是些什么。细看之下,像人形的不多,都是些空中楼阁般的屋檐一角,真的极似海市蜃楼呢。

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楼阁,有的显出一截屋脊,或者几根廊柱,再或者半面影壁、少许骑楼,古意盎然。

裘泽看了许久,等待的主人迟迟未出现,只有几个游客曾在门口探头张望,也很快离开。

“这是……”满屋的照片是贴在报纸上的,报纸下面当然就是墙壁了。但裘泽忽然发现并非这样,在一方报纸的下沿,有一截没被完全遮住的东西露了少许出来。

裘泽捻着报纸一角,轻轻一掀。这报纸只是在上沿处有粘胶,或者钉了大头钉,很容易就露出了后面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来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没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只是沿街的那些店铺,却是一幢幢的木造楼阁,和现今南街尽头残留的几幢木楼全然一个风格。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酒楼店铺里空空荡荡,有些竖在店前的招幌,因为没有风,垂了下来,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那么别的报纸下面呢?裘泽顺手一掀旁边的一张报纸,果然,那儿藏着另一张大照片。

一圈看下来,藏在报纸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张,全都是没有人的古风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见那些无人店铺的招牌,比如“香饮子”“王家纸马店”“刘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某个古装影视剧的拍摄基地。

裘泽总觉得这街景非常熟悉,一张张看过来,忽地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看见了虹桥,而后又在另一张照片上认出了那几幢小楼,那正是现今南街尽头大火烧剩下的几幢。

他当然就明白了这组照片拍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曾经的南街和北街,在它们刚刚建成,还没有对外开放,更没有被大火烧毁的短暂时间里拍的。

这似乎证实了此间主人的摄影家身份,他极可能是被那位后来倒了大霉的地产商人邀请来,拍了一组古街的照片,作为宣传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觉得这是自己相当满意的一组作品,放在这里来展示。

这是充满了宁静古韵的一组照片,任何一张上都没有出现鬼影的踪迹。可是它们现在却被报纸遮盖起来,换上了数百张诡异的照片。

七年之前这位照相怪客肯定还相当正常,要是现在这副样子,没有哪个老板会请他来拍照片的。

云层越来越厚,天已经完全变阴了,照相怪客还是没有出现。裘泽惦记着他的铜镜,都快到放学的时候了。他决定改天再来,反正地方已经确定了,人总归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头疯疯癫癫,找到了也未必能问出些什么。

也许他只会哑着嗓子,反复念叨着:“这是条鬼街。”

裘泽打了个冷战,拐出小巷,走过虹桥,往远景中学走去。一路上,他回想着那组照片,总有些古怪的感觉驱之不散。

“别走得那么急,小哥算一卦吧。”说话的老头身边竖着“周易先天神卦,趋吉避凶”的牌子,说话的神情和弄堂口卖彩票的山羊胡很相近。

裘泽摇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南街北街上有很多这些铁口神相,在这古老中国文化气息异常浓重的地方,这个行业的兴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头叹息着说,裘泽早已经走远了。

推开俞绛办公室的门,裘泽就闻到了猫尿味道。他一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干出了这种事情的煤球是否还活着。

俞绛不在。

煤球在沙发上叫了两声,欢迎主人的到来。它看起来好得很,没有一点伤痕。俞绛的LV包倒在沙发上,里面那包豆子拌鱼干里的鱼干已经被它吃了个干净,豆子散落在包里,很显然那儿已经是一团糟了。

值得庆幸的是煤球没有尿在包里,它多少还懂得吃东西和尿尿要分开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办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颗粒要小一些,没裹调味的淀粉,应该是很传统的口味,放在一个塑料方盒里。煤球大概把这当成了大粒的猫沙,毫不客气地一泡尿浇上去。裘泽都很奇怪它是怎么爬上办公桌的,这对背着乌龟壳的小猫是件有点难度的事情。不过煤球做出过太多让人惊讶的事情,而且现在裘泽的心思完全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放在茶几上的铜镜。

铜镜背面朝上放着,打开的机关并没有复原,玉盖就放在铜镜旁。

裘泽把铜镜和玉盖拿在手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铜镜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

打开的铜镜背面有一个浅浅的凹槽,铜镜本来就不厚,这个暗槽看起来除了纸之外也放不进其他什么东西。现在这儿是空着的,不论这里面曾经是否有东西放着,现在已经没了。

这个机关最精巧的地方在于隐蔽性,现在既然已经曝光,裘泽端详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究竟,把玉盖覆上去,对着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

可是俞绛去了哪里?

弃打开的铜镜于不顾,连自己被翻乱的包和沾了猫尿的豆子都未曾收拾,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如果铜镜里原先藏着什么的话……是和这有关吗?铜镜里的东西重要到让她把其他一切都暂时放下了?

既然连包都没有带走,那总是要再回来的。不过有些人的行为很难用常理去推测,裘泽觉得俞老大就是这样的人。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教室没剩几个人,文彬彬和阿峰居然已经先回去了,也没和他打个招呼。把煤球和铜镜塞进书包里,裘泽往校门走去。

他并没打算就此离开,而是找到了斜眼老赵。

收旧货的汉子刚把新收的瓶瓶罐罐和废纸扎好,摞在车上。他今天所获颇丰,蹬踏板的时候向前倾着身子,随着一声吆喝驶开了。一串晶亮的硬币从老赵的手里抛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回去,对一个斜眼来说这手真是帅极了。他把这些硬币和几张旧旧的纸币放进一个小布袋里,转身走进校门。也不知这钱是要当公费上交,还是揣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大叔,你看见今天新来的俞老师了吗?”裘泽问他。

“早操的时候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个女老师?”

“对,她离开学校了吗?”

老赵的眼神特别好,这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不知这是不是对他先天缺陷的一种弥补。只要他没恰好走开,俞绛这么惹眼的人进出校门肯定会看见。

“没。你找她啊?”

裘泽点头。

“先前,我见她往那边去了。”

“小树林?”裘泽有些惊讶,她去那里干什么。

远景的校区比普通中学大许多。教学区里有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再往里走是住宿区,一小部分学生和老师住在这里。小树林就在住宿区里,这是一处坡地,面积比足球场还要大些,其中有许多百年以上的古树。按照园林局的有关规定,这片树林要原生态保存,不能有任何破坏。

这片小树林自成一片天地,顺着盘旋小径往里走,空气、湿度和温度都渐渐变得和外面不同。小径通往坡顶,那儿有个凉亭,其他地方没有现成的道路。古树的盘根错节之间,是埋葬了多年落叶的肥沃泥土。这儿是野猫的乐园,偶尔会见到松鼠,这在大城市里是极少见的。

这样一个绿肺,其天然野趣可不是那些付出大代价在城市中心建造起来的绿地能比的。远景的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这片树林对他们极具吸引力。尤其是那些住校的,到了晚上,树林里总有些朦胧人影,营造出许多暧昧气息。

裘泽沿着小径穿过凉亭,从树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并没见到俞绛。他心里有些狐疑起来,是不是斜眼老赵看岔了,俞绛并没往这边来。

再次折返,走到一半的时候,从树林深处隐约传来奇怪的声音。

顺着声音寻去,走了一小段,在一株大树旁,裘泽瞧见了俞绛。

俞绛现在的模样,让裘泽张大了嘴,怎么都合不起来。

她居然在蹭树。

这是一株二百四十年树龄的香樟树,园林局的古木保护标示牌就挂在树上。在这片树林里,属于最古老的几棵树之一。而俞绛正张开了双臂拍打着树干,一转眼又拿肩膀斜过来蹭树干,没过多久,又换了个姿势,用后背靠在树上磨来磨去。

发疯了,发疯了,俞老大肯定是发疯了。只听说过皮糙肉厚的野猪经常会蹭树来止痒,哪有人蹭树的,还是这么一个脸蛋漂亮、身材火辣的女人。

怪不得她平时说话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样,原来根本就是疯的呀。

裘泽傻愣愣看着俞绛发疯,一时不知是该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趁早偷偷溜走,当做从没看到过。

俞绛做了这么多高难度很耗体力的动作,也有点气喘,停了下来。这时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紧身T 恤也沾了许多黄褐色的树皮碎屑,居然没有破,算是质量相当不错了。

她弯腰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卷丝帛,展开一小段瞄了几眼,恼火地重重哼了一声,忽地抬腿往香樟树上踹去,没有一点爱护古木的自觉。

也是该遭报应,树木生长得越久,树干上就越容易产生空洞。香樟木本就防蛀,所以不至于会被蛀出大洞,但小坑小缝也是有的。俞绛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巧插进一个小洞里。

裘泽本来已经想清楚,还是别让俞老大发现自己看见她发疯比较好。此时正轻手轻脚地往后退,看见俞绛一脚插进树里拔不出来,那样子太过可笑,忍不住笑了一声。

俞绛听到声响,立刻回头。这边挂在树上的脚又在用力往回拔,只剩了一只脚在支撑重心,没把握住平衡,一声惨叫往下摔。

右脚挂在树上,人往下摔,这姿势自然是头冲下的狗吃屎式。好险,她用手在脸前挡了挡,没让脸扎进泥地里。

高跟鞋的鞋跟奇迹般并没有折断,所以现在的样子嘛……幸好她穿的是皮裙,质地不错。否则一般的短裙,这样的姿势摔倒,一只脚还高高翘起来,就要严重走光了。

俞绛用手撑着地,抬起头恶狠狠盯着裘泽看。

裘泽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嘀咕。俞绛如果不踹古树一脚,怎么会摔倒,现在这个模样好像是要把账记到他头上一样。不过俞老大连放屁都要记到他头上,似乎这种事情已经做熟了。

俞绛瞪着裘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当务之急是先爬起来,她用手撑起上身,用跪倒的左脚使劲,插在树上的右脚往回拉,终于整个人又慢慢地站起来。

她刚才倒下时,右脚就自然用了一股很大的向外拔的力量,插进树里的尖鞋跟已经松动了许多。现在当人站起大半后,要靠固定在树上的右脚使劲来重新建立重心,所以,鞋子就被拔出来了。

啊……砰。

这次和土地彻底亲密接触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在学生面前摔成狗吃屎更糗的,就只有摔两次了,而且是在一分钟里。

两只手伸在头前面,两只脚分开,皮裙掀起了一角。

“俞老师你没事吧。”裘泽跑过去。他吃惊得连规范的称呼都忘了,看样子现在没人会和他计较这回事。

俞绛什么都没有说,头依然埋在泥里,只是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往树林外指。

“哦,那我先出去了。”裘泽飞快地跑了出去。

俞绛忽然觉得屁股上有点凉,用手摸了摸,嗖地就把两条分开的长腿并了起来。

这时裘泽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闷闷的怒吼。

“靠……”

他跑得更快了。

在小树林外徘徊了一会儿,俞绛还没有出来。裘泽决定还是回家去,不管铜镜里有什么,他相信俞绛不至于黑了自己。今天的苗头实在不好,明天再说吧。

主意打定,立刻拔腿往校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去菜场转了一圈,买了点猪蹄和两条带鱼,一捆青菜,琢磨琢磨文彬彬和阿峰的饭量,又买了一斤小排。猪肉的价钱真是嗖嗖往上涨,都快赶上家里那些古董的升幅了。要不是猪肉买多了会坏,大家肯定都改收藏猪肉这种硬通货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居然不在,等到猪蹄在高压锅里焖烂了,放进锅里加料红烧的时候,才听见楼梯噔噔噔地响起来。

“哦,香香香。”文彬彬从楼梯上来直接就拐进了厨房,“烧的什么?”

“猪蹄。”

“太棒了,有放辣椒吗?”

“辣椒、花椒、茴香、八角、三奈、香叶、草果、豆瓣。”

“哇塞,重口味是我的最爱。”

裘泽瞄了文彬彬一眼,他嘿嘿讪笑着,跑出了厨房。

这家伙的反应有点过火,多半是在掩饰什么。不过裘泽也不打算追问,文彬彬常说他这样的性格十分无趣。

晚饭吃到一半,裘泽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陌生的号码,俞绛的声音。

“你在哪里?”

“家里。”

“你家地址就是学生档案上那个?”

“嗯。”

“我现在过来。”

裘泽放下电话,盯着眼前的菜愣了好一会儿,抬头对两个一边吃饭一边瞄他的人说:“俞老师要过来。”

文彬彬嘴里顿时发出一声呜咽,然后脸色慢慢发红,瞪着眼皱着眉满脸痛苦。

阿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一掌拍在他的肉背上。

“噗”,一块猪蹄和许多饭粒从他嘴里喷出来。

“绝望了,这个世界绝望了,绝望了。”文彬彬一脸哀怨地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裘泽瞪他。

“昨天才见面,今天就上门了。”文彬彬念叨。

“她是我拜的老师,我跟她学古董。”

文彬彬歪着眼对他哼哼。

“学……学生和……老师。”阿峰说。看见裘泽瞪过来,立刻低下头啃饭。

俞绛来得很快。

“裘泽!”一声大喊从楼下传来。然后是超级响的拍门声,或许她是用脚踹的,就像下午踹树一样。

本来在饭桌下等吃的煤球,突然飞快地跑开了。

裘泽一激灵,连忙跑下去开门。楼下的门铃早就坏了,要是轻轻叩门,也很难听见。

裘泽一边把门打开,一边心里想,她这几嗓子,大概整个弄堂的人都听见了吧。

俞绛换了一身衣服,拎包也换了一个。

“你在看哪里?”

“没没,请进。”裘泽赶紧把目光从俞绛的牛仔裤上收了回来。她居然换了牛仔裤……

上到二楼,就瞧见了杵在客堂间里的阿峰和文彬彬。

“俞老师。”他们说,带着让裘泽痛恨的古怪表情。

俞绛一指文彬彬,又指阿峰,说:“这两个家伙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我……”阿峰一时回答不出,低下头去念叨,“嘴说腿,腿说嘴,嘴说腿爱跑腿……”

“是是,我们不该出现,我们这就消失,这就消失。”文彬彬贱笑着说。

“他们这些天都住在我这里。”裘泽说。

“找个房间,我有事和你说。”俞绛的意思,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对了,那只该死的乌龟猫呢?”

“跑出去玩了。”裘泽往桌底下瞄了一眼,幸好已经不在了。

俞绛闷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裘泽把她引进了朝北的小屋。

裘泽家的客堂间是长方形的,并排还有另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原本是奶奶的居室。书房是奶奶居室南面的小屋,而北面的这间就是裘泽的卧室。原本在书房谈话很合适,但现在那儿已经被文彬彬和阿峰抢去了,里面一屋子的“手办”和海报。所以适合私密谈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卧室了。

裘泽的床一向收拾得很干净,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这是张民国初期仿明末风格的铁力木大三屏罗汉床,古时这式样是沙发和床两用的,现在被裘泽拿来当做卧床。两边的床头柜上一边放着盏台灯,灯下放着个刘海戏金蟾的白玉手把件,玉质温润,风格传统,是清代的苏雕;另一边放着一尊黄杨木雕达摩,刀法细雕慢刻,衣褶处翩翩如微风拂水,是百多年前福州象园派柯世仁的传世佳作。

俞绛进了屋,从床看到床头柜,又打量着靠窗小写字桌上的清中期青花瓷峰峦叠嶂笔筒,隋唐时的瓦当砚①,旁边橱柜里的象牙罗汉和镂空雕竹香筒,再到墙上挂着的《寒江木落》,这是清查士标的杰作②。

〖①瓦当砚就是取材瓦片做成的砚台,盛行于隋唐时期,用的都是秦汉魏晋废毁宫殿的残瓦,如秦阿房宫、汉未央宫瓦。裘泽小书桌上的这方是铜雀台瓦砚。

②查士标是清代著名画家,字二瞻,号梅壑散人。画风惜墨如金,讲究韵味,以天真幽淡为宗。与同里孙逸、汪之端和渐江和尚并称新安四大画家。〗

“真是奇怪,你这里怎么找不到一件赝品?”俞绛用不太满意的口气说。

裘泽心里有一小点得意,不过想到这并不是实打实靠自己眼光得来的成绩,得意立刻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要找赝品?”裘泽不明白地问。

“方便砸人啰。”俞绛有些遗憾地拿起门边的扫帚,用这来砸人对她而言也太不华丽了一点。

她阴恻恻地一笑,忽地把门拉开。躲在门外的阿峰和文彬彬立刻跌了进来,随即被她一顿扫帚,鸡飞狗跳般地揍出去。

“跟我玩这套,哈哈哈。”俞绛很舒畅地大笑三声,然后把门重新砰地关上。

裘泽吸了口凉气,俞老大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两兄弟真倒霉。

“您坐吧。”

“不急。”俞绛摇了摇扫帚杆,又开始阴森森地笑:“再等等看。”

这间小卧室有两扇门,一扇连着奶奶的居室,一扇连着通向厨房和阳台的过道。过道里,文彬彬和阿峰正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

“她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又回来。”文彬彬压低声音对阿峰说,阿峰猛点头。

“嘿嘿,这就是游击战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扰,敌疲我……啊!!!”

文彬彬得意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门就开了。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

裘泽躲得远远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俞绛很豪迈地站在门口,面前已经空无一人。她对着扫帚柄咻地吹了口气,就像剑客杀人之后吹去剑尖的血珠,枪客杀人之后吹起枪管上的一缕青烟那样。有些奇怪的是,她咻的一声吹完之后,还有个异样的细小声响持续了一秒钟。

重新关上门,扫帚随手丢在一边,俞绛一脸的畅快。

裘泽很想去开窗。

“喂,你怎样啊?嗯?没什么表示吗?”俞绛眉毛耸动了几下之后,用怪异的语调说。

“我?什么表示?”裘泽有些迷糊,不过看看俞绛的表情,他忽地睁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说,“现在……就我们两个……”

“两个怎样啊?”俞老大的意思很明显。

“啊,噢……不好意思,我大概吃了点,吃了点不消化的东西。”被欺侮的少年红着脸说出了以上的话。

不过好在现在他有理由去把窗子打开了。

俞绛终于在椅子上坐下,伸手从包里取出一卷丝绢。

“今天下午你去过我办公室吧,拿走了铜镜和……”说到这里,俞绛龇了龇牙,“和那只该死的乌龟猫。”

“它憋急了,平时不这样。”裘泽为煤球辩解了一句。

“哼,你拿了铜镜,那肯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的机关我以前在镇纸砚台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上见过,用在铜镜上还是第一次见。教你个乖,通常一件小器物,如果是用两种以上的材料拼接做成的,就要留个心眼,因为在中间藏一个暗格。要是只用一种材料,比如铜,有经验的人用手一掂就会觉得分量不对。两三种比重不一样的材料拼在一起,为的就是让人摸不准分量。”

裘泽点头,在心里记下。

“至于这个。”俞绛把绢卷放在小书桌上,往裘泽的方向推了推。

“这就是我奶奶铜镜里藏的东西?”裘泽伸出手搭在丝绢上,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的波动。

“你奶奶的铜镜?”俞绛的眉毛一跳,“原来是这样。”

她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但眉宇之间依然锁着些东西。

裘泽用三根手指拈起丝绢,准备展开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你得小心些,这绢浸过水,不太牢。”俞绛提醒他。

裘泽忍不住啊了一声。事关奶奶留下的东西,他第一次在俞绛面前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他分明记得下午俞绛在小树林里的时候,就把这丝绢随便扔在地上,捡起来看的时候,也不觉得她有多么小心呀。

“咳,其实这绢质地不错,而且做了特殊的防腐防水处理,所以,这个……怎样,你有什么不满吗?”最后那句反问远没有俞绛平时的凶悍,她总还是会心虚的。

裘泽看了俞绛一眼,垂下头,轻柔缓慢地把丝绢展开。

绢约五指宽,放在桌上一点点展开,竟然长达一米五以上,快赶上裘泽的个头了。这丝绢薄得出奇,叠起来竟恰好能放进铜镜里的暗格,寻常的桑蚕丝只怕做不到这点。

绢上的一大半都写满了,全是蝇头小楷,每列能写二十多字,整卷绢上怕是不止四五千字。可惜因为被水浸过,大多数的字迹都已经化开,要辨认清楚十分吃力。

裘泽瞄了瞄开头几行,不是看内容,而是从那些晕开的笔画间试着辨认那是否是奶奶的字迹。

奇怪,似乎并不是啊。

那么这铜镜的秘密,到底奶奶知不知道呢?

读懂这卷绢并不容易,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裘泽把它收了起来。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俞绛突然问。

“戴蕴秀。”

“蕴藏的蕴,秀丽的秀?”

裘泽有些惊讶地点头,他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在学生档案里填过奶奶的名字。

“我在这东西上看到了她的签名。”俞绛指了指绢。

“可那不像是奶奶的字迹。”

“那是因为这上面并不是一个人写的,你奶奶的签名在最后,她之前还有六段是别人的记录。”

“你都看完了?”裘泽又多佩服了俞绛几分,如果是他,要辨清这些字,一两个晚上也未必够。

俞绛点头,用手笃笃在桌上叩了几下,却问:“你养的那只乌龟猫,叫什么名字来着?”

“煤球。”裘泽警惕起来。

“那身乌龟壳是你给它套上去的?”

“不是。”裘泽把煤球从猫变成乌龟猫的经过告诉俞绛。

“有意思,”俞绛摸摸下巴,说,“有件事我搞不明白,记得我包里的小鱼豆子是没开过封的,它是怎么找到的?”

“啊……我也不太清楚。”裘泽惴惴不安地开始摸耳朵,见俞绛没答话,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它会干出些谁都搞不明白的事情来。”

“就像昨天拍卖会上那样?”

“对,铜镜就是在它选的箱子里发现的,它已经随着我奶奶失踪七年了。”

“哦?”俞绛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于是裘泽不得不把奶奶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得自己嘴都有些干了,这真是少有的经历,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他一个月说的话都没这两天多。

“你不觉得你的猫很奇怪吗?”

“是挺奇怪。”

“你没想过原因吗?”

裘泽的手指开始在耳廓里转圈,其实他自己比煤球更奇怪,所以哪会有心思去想煤球的秘密呢。

“你知道?”他反问。

“我也不知道,”俞绛说了句让裘泽泄气的话,不过她接着说,“可是,既然龟壳是你奶奶留下来的,可能和她有点关系。”

“奶奶……”裘泽的眼前浮现奶奶的形象,这是邻居印象中的诡秘、孤僻和自己印象中的慈爱、沉默以及鬼影照片上的扭曲面容纠结在一起的形象,在这形象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奶奶,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巫术?”俞绛放下摸着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桌上,问出这句话的心情,有些许急迫,也有些许紧张。

“巫术?”裘泽瞪大了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巫术?”

“是的,巫术。从这卷绢上的记录看,你奶奶无疑是一名巫术的继承者。”

“我奶奶会巫术?”裘泽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看见李两光把雷世仁当风筝放上了天那么奇怪。可是想起煤球还有自己身上的奇怪之处,以及昨天的鬼影照片,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像暗泉一样悄悄涌动。

“你奶奶会不会巫术,这倒是很难说,毕竟这是一门快要没落的技艺了。”俞绛说起巫术的口气,仿佛在说因为过时而失传的民间手艺一样,比如烧制薄胎蛋壳黑釉。

“那……你也会巫术?”裘泽听俞绛的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蹭树也是一种巫术?

俞绛一张脸立刻臭下来:“要是我会,下午就不会搞成这样子。我是看这份绢上写的东西,才知道的。”

裘泽忍不住又把绢稍稍展开,这里面究竟写了怎样的秘密?

“你这么看要看到什么时候,十分钟都不见得能认出几个字来。我给你讲一遍吧。去,倒茶去,这玩意儿我不喝。”俞绛很鄙视地一指裘泽先前拿给她的冰镇芬达橘子味汽水。

裘泽一开门,噼里啪啦的声响迅速远去,这是偷听的阿峰和文彬彬落荒而逃。

“皮痒啊。”俞绛大怒,提起扫帚冲出去。

两个家伙这次脑筋清楚,已经逃到楼下去了。急切间却没有开灯,传来文彬彬弱弱的声音:“好黑好暗好窄好可怕。”

裘泽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选了一个素白骨瓷杯,上了一杯好茶。

刚才母老虎般大吼的俞绛现在像文人雅士一样轻轻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裘泽在她面前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俞绛很满意裘泽的态度,抿了口茶,吧唧吧唧嘴,从第一个在这卷绢上记下巫术秘籍的人说起。出乎裘泽的意料,这竟然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巫术的历史远在科学体系出现之前就开始了,可以追溯到所谓蒙昧时代的上古。毫不夸张地说,自有了人类就有了巫术。

人们见到日月星辰、风起云动,觉得自身渺小,无法与自然界的伟力相抗。既然无法相抗,他们就设法沟通。

天地万物有灵,日有日之灵、月有月之灵、水有水之灵、石有石之灵。对于灵,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称呼,但内在的含义却都是差不多的。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们琢磨出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与天地间的万灵们交流,以获得他们的帮助。这些帮助或是求雨,或是祈求猎物丰盛作物滋长,又或者去除病痛杀灭敌人。

这就是巫术。

不管巫术与科学有多么的不相容,偏偏巫术在远古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于是一代又一代地被传承下来。懂得巫术的人,被称为巫者或巫师。

巫术的奇怪之处,不仅在于它莫名的理论和诡异的作用。和天下所有其他技艺不同的是,在巫者们的记忆中,远古的巫师可以更方便地沟通天地之灵,巫术的效用要更显著和巨大。随着时间的流逝,后人们却很难做得那么好。也就是说,巫术居然是越发展越弱小的,仿佛它的魔力正在被时间无情地消磨着一般。

巫术这种越来越弱的趋势,原本是微不可察的变化。在巫者短暂的一生中,并无法亲身体验到。然而在两三百年前,这样的变化速度突然加剧了。

绢上的第一个记录者,就是一个大巫师。他是一个团体的领袖人物,关于这一点,绢上并没有写得很清楚,或许是一个家族,也可能是个巫术派别。

对于巫术开始显现的衰落趋势,他显得十分担忧。许多目光短浅的巫者在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可怕,一个首脑人物当然更不愿意散布恐慌。所以他只是自行记录一些异常状况,并把这份记录藏在铜镜里。

看起来,这个铜镜是他随身携带的巫术器物。在他死前,把铜镜和里面的记录传给继承者,并且要求每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记录一次巫术的变化,并把这三十年来的研究成果附在后面。这个研究指的就是为什么巫术会迅速衰弱,以及如何改变这种情形。

这个大巫师的签名是“衍虚”,也不知是名还是号。而旁边的时间,是清嘉庆五年,也就是一八○○年。

距离今天二百零七年。

换句话说,他立的这个研究课题,已经持续了二百零七年,至于研究成果怎样,看看今天还有几个人相信巫术,就可以知道了。

从这七代几千字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巫术是怎么没落的。最开始是巫术的效果不稳定,而后是巫术仪式的不稳定。原先一次就能成功与灵沟通的巫术仪式,开始有失败的概率。一年年过去,失败概率越来越大,对巫术仪式的程序准确性要求也越来越苛刻。直到最终,这项巫术仪式再也无法成功,就宣告了这一种巫术的失效。

在衍虚的记录中,还只点名了几个巫术的效果不稳定,到了三十年后第二人的记录中,已经有十几项巫术出现了巫术通灵仪式可能失败的情形。又过三十年,开始有巫术彻底失效。等到了一九二一年,绢上的第五名记录者,所写的就不是失去了多少项巫术,而是还有多少项巫术依然有效。依靠代代相传的铜镜所施展的“镜术”,也在此时失效了。

那一代代智慧杰出的大巫师们,为了挽回巫术的颓势而进行的所有研究和努力,就像是对着奔腾而来的潮水扔细沙阻挡一样,非但没有一点作用,反而显得如此可笑。

第五位记录者戴楚泽的笔下,对巫术的悲观与绝望掩饰不住地四处弥散。

“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他写道,“天地万物之灵正在离我们远去,大多数的巫者已经沦为靠着些障眼戏法四处行骗的江湖术士。”

他也姓戴,不知道和戴蕴秀是否有血缘关系。他还用剪下的一小片绢进行了实验,宣布曾经作用在上面的能让绢水火不侵的巫术,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效用。

一九八一年,裘泽的奶奶戴蕴秀在这卷绢上写下了第七段记录。巫术至那时,已经完全地没落了,许多巫术仪式失传,身边很少能找到还相信巫术的人,懂得巫术的更少之又少。在留存下来的巫术中,绝大多数已经失去效用。

她只记录了三项巫术,在实施巫术仪式的时候,还能产生与灵沟通的巫术感应,可是这种感应远不能达到让巫术发挥作用的程度,成功的次数可以说百中无一。

这三项,分别是碟术、龟甲术以及……树术。

树术就是与大树之灵沟通,据戴蕴秀的记载,树龄越大的树越易沟通,而这种巫术的作用嘛,居然是秃发再生……

俞绛当然没有秃发之忧,她只是想试试看这个巫术,与灵感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应到了吗?”裘泽极好奇地问。

俞绛撇嘴摇头:“你奶奶关于巫术仪式写得太简单,很多动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看文字要复原出来很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这玩意儿现今已经彻底失效了。”

裘泽点头,按照这一百多年的变化速度,今天多半是什么巫术都没效果了。

“下回找棵千年的再试试。”俞绛嘀咕了一句。

“这么说,煤球的怪异举动,可能和巫术有关系,龟甲术?”

“我觉得挺有可能,龟甲术不就是用来占卜预测的吗?这小东西能找到藏在我包里的小鱼豆子,还真有点神了。不过龟甲术的巫术程序,和猫还有陀螺一样转圈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嗯,它跑到哪去了?你去找来我研究研究。”

“啊……”

俞绛能在树林里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煤球到了她手上,还有什么好下场吗?

“它一到晚上就乱跑,我明天带去学校吧。”说这话的时候,裘泽已经决定明天让自己的记性偶尔不好一下。

俞绛又问了些戴蕴秀的情况,她对于巫术表现得非常好奇。当然这很正常,裘泽自己也是这样。可是他对于奶奶的情况实在了解得太少,让俞绛相当不满足。

“那好吧,我还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第一堂课该讲什么。真是麻烦,跟这群小屁孩有什么好讲的,如果只拿钱不用上课就好了。”俞绛很无耻地抱怨着。

小屁孩裘泽只好默不作声。

“要不你帮我去上?”

裘泽忍不住想对她翻白眼,自己是要跟着她学东西的,不是帮她代工的。

终于送走了俞绛,这时已经是十点多,时间在巫术的历史中过得飞快。那两兄弟正待在自己房间里——也就是裘泽曾经的书房,现在那儿已经看不出多少裘泽的痕迹了。

文彬彬正同时在许多个论坛上作为资深达人和美女们“哈喽”,虽然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些“美女”的生理性别是什么。而阿峰则躺在地板上念绕口令,这方面他很有天分,越念越溜了。

裘泽回到自己的小卧房,把这卷“巫术没落史”铺在罗汉床上细看。经俞绛说过一遍,看起来就方便多了,许多模糊的字句都能猜出意思来。

奶奶竟然是个巫者啊,那么自己的父母呢?

就这样直看到深夜,他心里却有个疑问慢慢地滋长出来。

这卷“没落史”的作者们,全都是当时巫术团体的核心人物,他们写这样一份东西,是给同样身份的后人看的,而不是给全无巫术概念的普通人。所以在很多巫术渊源或他们眼中的巫术常识方面,基本是一笔带过,不会详加叙述。如果是第一次接触巫术的裘泽自己来看这份东西,一定在很多的地方会感觉晦涩不明,前后难以衔接。

可是刚才俞绛在讲故事的时候,却说得很流畅啊。

如果不是她用丰富的想象力把缺失的小细节弥补起来,那么就是她原本就对巫术有所了解。

看起来,不仅他自己有些小秘密,他的老师也是啊。

其实每个人多少都有些秘密,不是吗?

第六章

当马都拉岛(Madura)上的女巫准备神降,便坐在香炉前,把头伸向炉里的焚香,吸入烟气,渐渐痴迷。随后她面容歪扭,猛烈痉挛,尖声叫喊,这意味着神灵已经降附。稍后她安静下来,开始说出神谕。

总有些意外让人们猝不及防,平坦的道路会突然变成高山、深渊和荒漠。人们止步不前,徘徊迷茫,并且渴望有一个声音能指点迷津。世界不停变化,可是声音并不总会出现。

刷刷刷。

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间只有一线静静亮起的微光,不知不觉间已经盖过了昨夜的满天星辰。

裘泽推开窗,晨曦里的弄堂很干净。每一家的大门都还闭着,淡淡的雾气让门和红砖墙面上沾了一抹湿润。

刷刷刷。声音从裘泽看不到的弄堂拐角后传来。

那是三号里的驼公在刷马桶。曾经在每个清晨里,家家户户都会把棕红色的马桶拿到屋外来,刷刷刷的声音此起彼伏,常常把裘泽从梦里唤醒。后来起早的人就渐渐少下去,最后粪车也不来了,只剩下驼公一个人,还固执地在每天早上刷着马桶。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不放弃一些东西,对驼公来说,或许就是刷马桶和烧煤球炉吧。

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罗汉床上,文彬彬拿着放大镜,瞪着眼睛努力察看着长绢。阿峰半个多小时前还在研究铜镜的机关,现在抱着铜镜,歪在文彬彬的屁股边睡着了。

“到底在哪里呢,到底在哪里呢?”文彬彬喃喃自语。他很坚决地相信,在“没落史”的某个角落,一定藏着个更大的秘密。是一个大巫师留给后人的,惊天动地的巫术力量。

“如果这是一部漫画,我们是主角,那么这明显就是一个关键道具,隐藏着让巫术重现人间的秘密。”文彬彬在五个小时前这样说。

“这不是漫画。”裘泽立刻回答他。

昨天晚上,当文彬彬上厕所路过裘泽卧室,发现俞绛已经走了之后,顺口问了句:“你们都密谈了点什么啊?”

真的只是顺口一问,那时他急着回去网聊,在网络这个虚拟世界里,他如鱼得水光焰万丈。

他走出很远才隐约听见了裘泽的回答。

“巫术。”

……

“我去用水浸一下好不好?”文彬彬揉揉酸痛的眼睛问。

“然后再火烤?”

“没错,你也知道有些特殊的痕迹只能用特殊的方法才能……”

“不行。”

文彬彬泄了气,埋头继续研究。

风从窗外吹进来,和开着空调的屋里差不多温度,裘泽深深吸了口气。

夜晚的大多数时候,他支着手在小书桌上度过。没有一个少年在听见“巫术”这两个字的时候会不心旌摇动,哪怕这看起来是一门已经没落的技艺。

没落,但神秘。

何况,巫术真的已经没落了吗?裘泽在心底里怀疑着。

他始终觉得,铜镜上有什么力量在干扰着他的感应。铜镜肚子里藏着的古绢秘本和铜镜属于不同的时代,但不同时代的器物糅在一起的感觉,至多让他觉得复杂。复杂和受干扰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没落史”上记载着,铜镜曾经是一件进行巫术仪式的器具,除了巫术力量,除了万物皆有灵的灵,还能想出更好的解释来说明干扰的来源吗?

可是,只有相互有关联的东西,才能互相干扰。如果两股力量走在全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上,怎么会互相干扰?

还有背着龟甲用转圈来占卜的笨煤球。

所以,巫术真的已经没落了吗?

天色越来越亮了。

文彬彬趴在“没落史”上睡着了,他的口水流下来沾湿了绢纸。什么也没发生。

裘泽在小书桌上支着手也睡着了。

接着阿峰醒了过来,然后是裘泽、文彬彬。天完全亮了。

三个少年疲倦而兴奋。一个夜晚之后,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有了些许改变。

“在路上买早点吃吧。”文彬彬瞧了瞧钟说。

裘泽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点诡异,居然从文彬彬的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以为文彬彬一定会想逃学的。

“嗯。”阿峰在旁边点头。

他们似乎有些期待,对于今天在远景中学将要发生的某些事情。

是俞绛的第一堂选修课吗?

弄堂口就有大饼油条卖,裘泽和阿峰爱吃油条,文彬彬只吃大饼。

“现……现在的时……时……”阿峰一跺脚,开始念绕口令:“有个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买布。现在时候不早了。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打车挤公交都要迟到。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我能带一个。飞了鹰,跑了兔,洒了醋,湿了布。你们谁来?”

“嘿!”文彬彬用力一拍阿峰的背。因为身高差距,他从来不拍阿峰的肩膀。

“你这个办法真好,他这样就不口吃了。”文彬彬转头对裘泽说。

“混着绕口令说话,”裘泽摸了摸耳朵说,“有点怪。”

“怕什么,让人一见就不会忘记,男子汉的真性情,华丽的‘把妹大杀器’啊!”

“是……吗?”裘泽很怀疑地看文彬彬。对于“把妹”这件事,他的这位宅男胖子好友向来只在虚拟世界里大胆驰骋,现实中绝对是个软脚虾,只会心情激动全身无力远远扒着墙角双手颤抖。

“干什么这样看我?我相信总会有一个女孩看到我的内在美。”文彬彬很敏感地发现了裘泽的潜台词。

“谁……谁来?”阿峰有点恼火,眼前的两人完全没管他刚才说的话。

阿峰的坐驾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二十七寸永久牌自行车,加装了动力系统,换了轮胎和钢圈。这辆车两三个月就要烧坏一次马达,昨晚阿峰才把新的换上去。

“我还是迟到好了。”文彬彬立刻这样回答。

裘泽没说话,但他的表情明白地表现出和文彬彬同样的立场。

作为兄弟这是很恶劣的表现,阿峰板着脸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哈!”一辆空着的载客摩托驶来,文彬彬跳起来拦下,飞快地跳上后座。

“你带小泽吧。”他开心地朝裘泽挥手,一溜烟去远了。

“放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我不会开到七十公里的。”阿峰安慰裘泽,他的绕口令和说话混合的技术更娴熟了。

“六十公里。”

阿峰耸耸肩,指了指后座。

这辆改装自行车的确飙不到太高的时速,八十公里的时速多开一会儿马达就又得烧掉。阿峰很照顾裘泽,把速度维持在六十公里上下,从没超过六十五公里每小时。

可是……他几乎从不在大路上开。这很能理解,被警察逮到就糟了。

每个优秀的都市飙客都是张活地图,阿峰更是登峰造极,不要说小路,这座城市的每个居民小区,甚至每条弄堂他都了如指掌。

基本上,阿峰选择的路径,只要裘泽把双臂张开,就必然会挂倒一串行人。当然,要是裘泽真敢做这样的动作,很可能在祸害到别人之前,自己第一个从车上翻下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小路小弄堂里行人总是很多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六十公里。

裘泽紧紧闭着嘴,要是像小女生一样尖叫出来,就太“逊”了。

他原本还想一边坐在车后一边吃手里的油条,真是太久没有坐阿峰的车,居然会有这样的妄想。

裘泽虽然没有尖叫,但尖叫的人还是有很多。比如面前两个看上去正急匆匆去上班的女人,并肩走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容改装车通过的空间了。看见这么凶猛地冲过来的自行车,尖叫是她们能最快做出的身体反应。

两个女人朝两边躲,但动作比起阿峰的车来,还是太慢了。

所以阿峰只能急刹车,前后两个轮胎都冒起青烟。然后再加速,多出的一秒钟已经让两个女人躲出了足够的空间,至少在阿峰看来是足够了。

这辆车的最高时速显然并不能让阿峰满意,但是加速度还行。

“咔”,裘泽手里脆脆的油条忽然居中折断,断的那截带着惯性飞撞在一个女人的胸口,再弹开。

女人们转过头大骂。

“急着寻死啊,看撞不死你们。”蕾丝边低领白衬衫上多了一点油渍的女人骂得最响亮,她恶狠狠地看着阿峰和裘泽冲向弄堂的那一端。那儿是一扇有槛的铁门,虽然没锁,但刚才她进来的时候随手带了一下。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见,这辆凶暴的、前所未见的自行车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差点要撞到铁门的时候,前轮突然抬了起来,橡胶轮胎准确地撞在铁门上的一根竖栅栏上。

骂声突然中断。

铁门猛地被撞开,然后飞快地反弹回来。裘泽感到后脖子上刮了一道凉风,轰的一声响从后面传来。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阿峰欢快地念着绕口令,就像在唱歌。他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蔓延开,仿佛有一对翅膀在身体里孕育着,下一刻就会破背而出,展翅腾飞。

绝对,绝对,绝对,再也不坐阿峰的车。裘泽在心里发誓。

毫无疑问地,两个人在文彬彬之前到了学校,当然也没有迟到。

裘泽花了很久,才从阿峰的后座上挪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校门,像个机器人。

“后座太硬了。”裘泽龇着牙说。

不过他立刻改口:“当我没说过。改成软的我也不会再坐了。”

远景的校门口从来就不缺昂贵的轿车,尤其是在这个上学的时间。所以阿峰这辆改装自行车就显得很“拉风”了,许多时候,拉风还是寒酸,关键在气势。

教室里依然没坐满,和昨天比更空了一点,早自习铃刚刚响过,木头的位子空着,往常他总是最早到教室的几个学生之一。

“切,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没胆。”一分钟前走进教室的文彬彬说。

“嗯?”裘泽问。

“要是他这两天出现的话你就知道了。”

“昨天放学阿峰揍他了?”裘泽压低声音问。

“干吗只提阿峰,是我们两个。”文彬彬很不满意地说。

看见裘泽有些担心的目光,文彬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没事,阿峰打架从小打到大,有分寸的。”如果他的手指不是又肉又短的话,这一招还蛮有型的。

啪!李两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讲台前,把黑板擦反过来当惊堂木在讲台上重重一敲,顿时一股烟雾腾了起来,把她的上半身罩住了。

教室里立刻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在心里为李老师的这一手赞一声“好牛”。

难道不是吗?细小的白色粉尘这下子沾得她衣服上、头发上、脸上全都是,她既不咳嗽也不擦拭,只是满脸怨气地看着她的学生们。

李两光今天的妆很重,还上了眼影,很精神,却又有点憔悴。裘泽觉得从昨天开始她就不太正常了,用粉笔擦敲桌子,全校没有第二个老师敢做这么有创意的事情,她自己从前也不像这么豁得出去的女人呀。

“上课了,班长呢,怎么不叫起立?”她怒气冲冲地问。

班长叫王玫,一个长得很中肯的女生,这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讷讷地问:“现在上课了?”

“刚才不是打过铃了,你们都没听见啊!”李两光更怒。

“可是……那是早自习铃……”

李两光愣了一下,低下头去看表。看表的时候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粉笔灰,目光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动了一圈。

“你们……早自习。”她说完,低着头急匆匆走出教室,冲女厕所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留在教室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轰地炸了锅一样交头接耳起来。

“李两光今天的气色真差,这都是命啊!”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当然只有文彬彬才能摇头晃脑地说出来。

早操的时候李两光没有出现,第一节数学课她也没出现,改成了自习课。第二节体育课。第三节筋肉人雷世仁的物理课,居然也请假。第四节课是音乐。这个上午,高二(2 )班真是过得无比悠闲。

中午吃饭的时候,马甲坐到了裘泽的旁边。其他地方还有空位,马甲偏要坐过来,这可不太寻常。

马甲叫马如龙,很有气势的名字。他是木头跟班里跟得最紧的一个,马甲这个外号就是从跟班甲衍化出来的。

马甲坐下来,埋头吃了几口饭,忽然抬起头,问对面的文彬彬:“昨天放学你们去哪了?”

“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之前给阿穆打电话,他妈接的。阿穆在医院里,昏迷了。”

裘泽原本在吃饭,听这话吓了一跳,抬起头看阿峰和文彬彬。

文彬彬也愣了愣,不过他嘴倒硬得很,立刻说:“真遗憾,你打算去看他吗?别叫我。”

马甲认真地看了文彬彬一眼,又瞧瞧阿峰,说:“昨天阿穆开了一辆MINI敞篷来,他没驾照不敢停到校内,放学的时候让我们几个等在校门口,他要载我们炫一把车技。不过我们等了他很久,他把车开来的时候,额头上磕破了。”

说到这里,马甲看了裘泽的额头一眼,那儿已经快好了。

文彬彬埋头吃饭,没说话。

“阿穆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裘泽松了口气。木头虽然讨厌,但还不算个大脓包,为了维持老大形象,被揍以后也硬说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我在等他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口胡!轰杀了你这未够班的废柴!’”

裘泽剧烈咳嗽起来,他被饭呛到了。

“就是从阿穆停车的露天停车场方向传过来的,文彬彬,那不是你喊的吗?”

“切。”文彬彬发出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意义的不屑。他心里正在斗争,到底是否认呢,还是像个伟大的斗士一样承认下来。

“走了。”阿峰推开吃完的餐盘,站了起来。

文彬彬松了口气,随着阿峰扬长而去。

“那后来他载你们了吗?”裘泽在离开前问马甲。

“载了,不过他精神不太好。开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的。”马甲看着阿峰和文彬彬的背影,说,“其实听他妈说,阿穆今天早上还只是没力气,快中午的时候忽然就晕了。要是被打伤好像也不会这样。”

裘泽点点头,快步追上两人,凑到操场上一个僻静的地方。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下手知道轻重的吗?”裘泽问文彬彬。

文彬彬看看阿峰。

“应该……没……没问题的。”阿峰说。

裘泽皱起了眉,阿峰说话要比文彬彬靠谱许多,可是现在木头昏迷进了医院,真的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吗?

得到阿峰的支持,文彬彬精神一振,说:“就是,都是挑肉厚的地方揍,一共也没打他几下,额头上那下也是皮肉伤。否则他还能好好从停车场里把他的车开出来?”

“你喊那嗓子算怎么回事?”裘泽瞪他。

“那……那是沸腾的热血,是满溢的灵魂。”文彬彬扬起头骄傲地说。

裘泽叹了口气,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在操场上走了半圈,就有人来找文彬彬。下午俞绛选修课的学生名单,文彬彬还没有完全决定。他要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利保留到最后一刻,许多人都不得不来讨好这个胖子。再过半小时,他就必须把名单交给学生会,由专人抄在校黑板报上。

裘泽不打算观赏文彬彬是如何得意扬扬地刁难同学,他得去找俞老大。昨天有件事忘记和俞绛说,他需要她帮个小忙。

俞绛的办公桌上被照片铺满了,她正对着照片,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着些什么。

照片上是“没落史”,比原版的尺寸放大了一点。

“乌龟猫呢?”俞绛抬起头问。

“忘记了。”裘泽有些尴尬地回答。

“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烂透了,”俞绛嘲笑他,“以为我会把你的宠物吃了?”

裘泽摸摸耳朵,他的确有类似的担心。

“原来你拍下来了。”他有点拙劣地转移话题。

“因为我很感兴趣。”俞绛啪地把笔记本合上,裘泽没来得及看到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研究巫术?”

俞绛笑笑,有些狡猾。这让裘泽觉得她在什么地方放了个钩子正等着自己。

“嗯,我想查是谁把铜镜委托拍卖的,但是拍卖行不太愿意帮我这个忙。”裘泽赶紧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知道了,回头我去给他们打个电话。”俞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没落史”最后一位记录者的下落,她也是非常关心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头发比前天刚见你的时候又长了一点?”俞绛问。和她谈话总是感觉不可捉摸,思维是跳跃式的。

“这两天是长得比较快。”裘泽回答。他的头发留到现在的长度,原本已经长得极缓慢了,可是这两天又突然加速。他的特殊感应总是和头发的长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头发越长感应也随之变得更敏锐起来。

“哪有长得这么快的!说起来,我在这个学校没见到其他学生留长发啊,为什么就你不规矩呢?”

裘泽奇怪的头发并不是什么秘密,俞绛既然问了,他就老实地说了关于头发的困扰。

俞绛手指拈着豆子在桌上笃笃敲了几下,然后把豆子弹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冲裘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不仅是你的乌龟猫有问题,你也有问题呀,我的小徒弟。”

“这只是一种奇怪的病。”裘泽小声说。

“我刚才就说过,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烂透了。”俞绛盯着裘泽的眼睛,然后就笑起来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裘泽绕了一圈,一口气丢了十几颗豆子进嘴里,大声地嚼着,很高兴的样子。

“不止头发会长长这么简单哟,你。”她再一次转回裘泽面前的时候说。

裘泽生出无所遁形的无力感,俞绛的眼睛实在是太毒了,所以她才能在这一行干得这么好吧!

可是就连文彬彬和阿峰,也只是隐约觉出他有些不同,裘泽从来没有完完全全地告诉过他们自己的秘密。难道现在要对才认识几天的俞绛坦白?

以俞绛的精明,只要自己跟着她学习古董,特殊感应这个能力也瞒不了很久吧。

“你拜我做老师,我都准备倾囊相授了,你居然还不肯和老师坦白,有没有听说过天地君亲师啊,心里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啊!”从前半句的一脸委屈到后来的大义凛然,俞绛脸上的表情太丰富,缺了点可信度。

裘泽心里很挣扎,俞绛都这样说了,如果自己还抵死不认,有什么下场可很难说啊。

“虽然从道理上讲你是不该跟我隐瞒的,但这也是你的一个小秘密,有点犹豫在情理之中,我也能理解。”

俞绛话锋一转,突然伸手揽住裘泽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这样相互交换,大家都不吃亏。”

裘泽被她这样伸手过来钩住肩膀,只闻到一股淡淡香气钻进鼻孔,窘得把自己拼命缩起来,免得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奇怪,俞绛这样一个女王似的厉害家伙,身体也是软软的……脑袋有点乱的裘泽冒出了一缕属于男人的胡思乱想。

俞绛在他耳边说完这句话,对着他的耳孔轻轻吹了口气,然后就看见他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哈,红了红了。”俞绛伸手捏住裘泽的耳垂,用力拉了几下。

“痛痛痛,放手,痛痛。”

“讲不讲?”俞绛说了三个字又拉了三下。

“哦。”

俞绛一把手放开,裘泽就去摸自己的耳朵,然后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另一边,感觉似乎两边已经不一样大了。

裘泽乖乖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俞绛听得眉飞色舞,好像是她自己有这种能力似的,还不时追问细节。

“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对古董有一套,原来是有作弊器。”

裘泽正要对作弊问题小小分辩两句,俞绛又感叹说:“能作弊的感觉一定好极了,你说对不对?”

裘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肯定和巫术有关系,可是不需要巫术仪式,能随时发动,这样的能力又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巫术。”俞绛摸着自己的下巴说。

“就是说,你碰到任何东西都能有感觉,任何东西?”俞绛想了想问。

“嗯。”裘泽点头。其实这两天来,他感觉只要自己专注在某个东西上,就算没有亲手触及,也能有些感觉。当然比亲手触碰弱得多,也并不总是能行,这时就没有说出来。

“你说,你感觉到的会不会就是灵?万物皆有灵的灵?”俞绛瞪着他问。

“灵?”裘泽愣住了。

“可灵……到底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问俞绛。

“我怎么可能知道。只不过巫术概念里说万物有灵,当然就是说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灵来对应。这个灵既不是物质的,又和对应的物质有某种关联。这岂不正符合你的感觉?”

“是吗?”裘泽依然疑惑着。

“废话。你摸摸这壶,有什么感觉?”俞绛指了指桌上的一柄紫砂壶。

“五六十年的样子,还有塑造泥胎时候匠人的小心翼翼。”裘泽闭上眼睛,把自己的感觉慢慢说出来,“后来许多次注水又倒空,变热又变冷,混在一起的茶叶味道……”

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硬要说出来,就会乱七八糟、词不达意。

“好了好了,你看如果是我摸一摸这把壶,会有什么感觉呢。坚硬,表面粗糙,有点微凉。我的这些感觉,来自一个有着物理结构的紫砂茶壶。它的物理结构也都能支持我的感觉。可是你的感觉,来源显然和我不一样。任何物理结构都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的感觉来自于灵?”裘泽觉得这样的说法好像有些道理。

“放心,我不会再找你家乌龟猫的麻烦。”俞绛笑眯眯地说。

裘泽缩了缩脖子。

“不需要巫术仪式就能感觉到灵,你绝对是个巫术天才啊!说不定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感觉到灵了呢。要是你能进一步和灵沟通,就可以施展巫术了啊!”俞绛啧啧地摇着头,盯着裘泽左看右看。

“巫术可是有很多好作用的,比如让人力气变大,头发变多,肤色变白,人变漂亮。最最关键的……”俞绛压低声音说,“肯定有巫术能让人不放屁,你一定要帮我研究出来。”

千斤重担压在裘泽身上,让他觉得好不自在。如果那根本就不是灵呢,他在心里嘀咕。

“那个,你的?”裘泽提醒俞绛。

“什么我的?”

“秘密?”

“我的秘密?哦哈哈,我们说好的嘛,你说了你的秘密,我就说我的。不过我说过时间吗?”俞绛问。

裘泽狠狠盯着她。

“放心啦,总会告诉你的,在我心情好的时候。哦哈哈。”

她现在心情还不够好吗?裘泽在心里气恼地想着,反正他的心情不太好。

窗外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刚才就开始了,不知是什么事情,现在居然开始有女生尖叫起来。

“见鬼,有人在操场上跳脱衣舞吗?”

“俞老师,俞老师,俞老师。”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很快许多人一起在楼下叫喊起来。

俞绛走到窗边,推开窗往楼下看是怎么回事。

大概体育馆里所有的软垫都被搬来了,叠成了高高厚厚的四方形,仿佛有人要跳楼一样。不过在这些垫子上面,贴了几个大字。

“俞绛我爱你。”

旁边围了许多层的学生,正在仰着脖子大喊,看见俞绛探出头来,越发地兴奋起来。

“是哪头猪!”俞绛大骂。

学生们忽然都不喊了,他们抬头往更高的地方看去。

俞绛也把身子探出去,探出脖子抬头往上看。

裘泽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瞧见俞绛飞快地把头缩了回来。

然后从楼上就掉下来一个人。

这个从楼顶天台上跳下来的人,绑了二十几个氢气球在身上,每个氢气球都用红色的笔画了大大的心形。

气球把他的重量减轻了许多,加上此人眼疾手快,肌肉强健,在落到三楼俞绛的窗前时,伸出手一搭,就停在了窗外面。

“雷老师好帅!”下面有无知女生尖叫起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整个上午请了假弄这些道具的筋肉人雷世仁。

雷世仁吸取了昨天露肌肉的教训,穿了白衬衫,还戴了个领结。这时他手扒着俞绛的窗台,只露出了脑袋和领结,当然,还有那一堆画了心的气球。

“如果这窗户是往外开的该有多好!”俞绛回头对裘泽说。

雷世仁处于特技动作成功后的激动中,没听见俞绛的话,否则不知道会不会很配合地松手掉下去。

“昨天我就说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要给你看我的创意。”雷世仁打理好自己的心情,鼓起勇气在窗外大声说。

“这就是你的创意?智商没超过七十的人难怪会想出这样的创意。”

“哦不不不,我想我的创意还是很成功的。”雷世仁侧过身体,很骚包地冲下面挥了挥手,那群无知少男少女们顿时又叫了起来。

俞绛铁青着脸,回身从桌上操起一块长条形的红木镇纸,对雷世仁说:“看来你的创意对下面的人是很成功,那你就给我赶快下去吧。”

啪。

雷世仁迅速换手,闪过这一击,大叫:“哦不不不,请给我一个机会,我只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俞绛哼哼了几声。

“对对对,我小时候测过智商有九十多,过七十的。”

“屁,那种乱七八糟的测试题也算准的?那我再给你猜一个,三秒钟你听好,不尽长江滚滚来,打一法国城市。”

“一……”

“二……”

“哦等等……”雷世仁急了,说,“是,是那个,我知道了,是,是巴,巴……”

“巴你个头。是波尔多。”俞绛一镇纸敲下去。

啪啪啪啪啪。

雷世仁运动神经大爆发,扒着窗台的手不停交换,连躲了好几下。

“躲,我看你躲。”俞绛改换方向,一镇纸敲在雷世仁脑袋上。

“噢。”雷世仁痛呼,用空着的一只手捂住头。

“啪。”这下没有手换,终于被敲到。

“啊……我不会放弃的。”雷世仁喊着口号掉了下去,摔在垫子上,压爆了好几个气球。

楼下所有摇旗呐喊的人都闭了嘴,鸦雀无声。

“跟我来这套。”俞绛关了窗户,嘿嘿拿着镇纸虚敲了几下,斜眼瞧缩头躲得远远的裘泽。

“你说我最后那招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帅不帅?”

“帅。”裘泽还能怎么回答。

这下大家该都看清楚,这个新来的俞老师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吧!他心里想。

下午全班都在讨论中午的这一幕,相信全校其他班也都一样。

俞绛变成全校毫无疑问的人气女王,瞬间多出许多不怕死的拥趸。还有好些好事之徒在讨论,不会放弃的筋肉人下一招该是什么。

所以到了选修课开始时,非但没有一个学生被凶暴的俞老大吓跑,反而在教室外还挤了许多人,最后被其他选修课老师很没有面子地派人拉走。

“这个古董课嘛,反正我也没多少期望,我随便讲讲,你们随便听听。最好呢,你们家里有什么东西,我给免费鉴宝,顺便讲讲来历,这课就好上了。”这么不负责任地开宗明义,只有俞老大能说出来。

第一堂课当然没有人带东西来鉴宝,讲完了最基本的古董①这两个字的来历,俞绛就开始讲《清明上河图》。

〖①古董旧称“骨董”,意为过去的精华,如肉腐而骨存,“董”是明晓的意思。〗

这倒和前天那幅假画没多少关系,选这个题目,纯是应景。因为《清明上河图》正本已经出了北京故宫,正一路南下,在各个城市的博物馆里展出。目前还在第一站南京,过段时间是杭州,然后就会到上海。

像这样的千年古画,每公开展出一次,空气湿度和光照的变化都会对画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害。所以这是极少有的盛事,各地媒体都争相报道,连画还没来的上海,都有报纸开始预热性地做新闻了。

关于《清明上河图》,传说中的奇闻逸事非常多。比如这幅图和《金瓶梅》②的关系,多少次被偷出皇宫,生存年代跨了几百年,随便挑一些出来,在俞绛这张嬉笑怒骂、荤素不忌的嘴里说出来,都让下面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听得有滋有味。

〖②传《金瓶梅》为明代学者王世贞所作。民间流传王世贞的父亲王杼得到了张择端的真本《清明上河图》,严嵩为了霸占《清明上河图》,最终杀害了王杼。王世贞为了替父报仇,打听到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喜欢看艳情小说,并且看书时习惯用手指沾口水翻书页。于是便写了一部《金瓶梅》,在书角沾上砒霜,把书献给了严世蕃。不久,严世蕃果然中毒而死。〗

“你们看,为了这画惹了一堆破事儿出来。”俞绛用教鞭在幕布上的《清明上河图》片断投影上敲打着。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很看重这幅画,觉得是宝贝呢?肯定你们有人觉得,这幅画也不怎么样。很关键的一点,是这幅写实的汴京画卷上,透出的富足祥瑞的气息。繁华、祥和,这是皇帝最看重的,所以拥有这样一幅画,就有点吉兆的意思。就像以前四方蛮夷来朝,进贡白犀牛冒充瑞兽麒麟,骗回大堆赏赐一样。皇帝一喜欢,上有所好,画的价值立刻就飙上去了。”

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知名的国宝,裘泽当然也是比较熟悉的,俞绛所说的这些,他基本上都知道。幕布上投影出的画卷慢慢拉动,裘泽用心观赏,当沉浸到画面中时,自然就感觉到了画里的祥瑞安宁之气。这却不是泼墨写意的山水意境,而是那极写实的街道房屋、舟船流水、行人牛马组合在一起,把一千多年前北宋都城汴京的城市气质完整拓印了下来,从而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然而除此之外,盯着这画看得久了,裘泽心里却有些异样。就如浅睡时屋中旁人的低语,既无法听得清楚,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样的感觉一生出来,裘泽就极不自在,不由得擦亮眼睛,更仔细地看幕布上的画,想找出异样感觉的源头。

“张择端到底是什么时期的人,我个人的意见和主流一致,北宋末期。他画这幅画工程是很浩大的,光事先的观察写生,我看就得好几年工夫,底稿肯定更是打了无数次。也因为他画得实在太真实,太详尽,使这样一幅画有了照片的效果。也就是说,可以认为这幅画真实反映了一千多年前汴京街道的情景。所以催生出好多门研究这幅画的学问。比如说通过这幅画来研究北宋的经济、服饰、河运等等。

“举个例子,你们看这画上街道的两边都是店家,招牌到处都是。这里是‘新酒’、这里是‘天之美禄’,都是酒名,表明当时酒业的发达,酒店有正店和脚店,有点像旗舰店和分销店;这是‘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这是‘赵太丞家’,赵太丞是医官名称,表明当时看病买药还是比较方便。当时还流行熏香,像这家‘刘家上色沉檀楝香’……”

等听到俞绛说出“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几个字,裘泽突然之间记了起来,啊地叫了一声。这一下不仅身边的文彬彬、阿峰和其他同学都诧异地向他看来,连台上的俞绛都听见了,讲课也停了下来,见她的徒弟眼珠子瞪得溜圆,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像突然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裘泽此刻却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心里只是想着,原来七年前被烧毁的南街北街,竟然是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图》建造起来的!

难怪在照相怪客的店里看见报纸下的老照片时,会有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怪异绝伦,谁能想得到呢?现在听俞绛说到“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块招牌,才一下子串了起来,非但老照片上空空荡荡、街道上的招牌全都是仿照《清明上河图》,连房屋、牌楼、虹桥,甚至莲河,都和画中一模一样。

画里的这条河,也正是和莲河一样,在流过虹桥不多远的地方就突然掉头北去,要在中国找到这样一条河,也得颇费工夫呢。不知当年那位地产商,是因为莲河才想到重建《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色,还是有了这个构想再找到莲河。只是这样的一番苦心在向世人揭示之前就被一场大火烧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然而却不仅仅是这样。

如果裘泽想到的只是南北街的原型为《清明上河图》,他只会惊讶而不是震骇。然而“刘家上色沉檀楝香”就像是一个触媒,刹那间他的脑海里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裘泽并不敢确信他所想到的情形是真的,因为那太匪夷所思,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强烈的错愕和好奇让他现在就想冲到南街去看一看。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不断地滋生出来,在脑海里纵横盘旋。裘泽难得露出这样傻愣愣的模样。俞绛一边讲课一边不时去看裘泽,心里纳闷,决定下课之后立刻找他来问一问,究竟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俞绛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见到裘泽突然站了起来,推开阶梯教室的后门,文彬彬和阿峰纳闷地看着裘泽这样走出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靠!俞绛在心里大骂一声,耐下性子又讲了几句关于《清明上河图》画中时节究竟是不是清明节的考证,终于忍不住眼珠一瞪嘴一歪,砰地握着拳头往讲台上一敲,把所有的学生都吓了一大跳。

“那么,今天就讲到这里。”俞绛宣布,然后快步走出教室,把一干学生扔在了里面。

俞绛快步走到校门口,斜眼老赵正靠在门边张望,今天收旧货的现在还没来呢。

“刚才有个长头发的小王八蛋出学校了吗?往哪边去的?”俞绛问。

“喏。”斜眼老赵用眼神一指方向。

“烦您老用手指一指,这么看我怎么知道是哪边!”郁闷的俞绛再问。斜眼老赵的眼神,谁知道他在看哪边啊。

“那儿,铁定是去南街啦。”

俞绛一路往南街急赶,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快,怎么还没看见那长头发的小王八蛋。

南街上人和平时一样的多,她左看右看,对找到裘泽越来越没有信心。有心打他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却落在办公室里,根本就没带在身边。

到底裘泽碰到了什么事情呢,俞绛心里琢磨着。原本想下课找裘泽问个清楚,结果他半道开溜打破了如意算盘,这么不给面子,俞绛立刻生了一肚子无名火,根本没多想就追了出来。

现在追不到裘泽,她也就当逛南街,并不准备立刻回学校。至于教室里那些一堂课上到一半就被扔下的学生,已经被她完全忘记了。

这南街俞绛当然也是极熟的,走了一阵,嘴里有些渴,知道不远处有个凉茶铺子,就往那边去。

凉茶铺子前停了辆收旧货的小三轮车,中年汉子老张坐在篷下的圆凳上,半低着头,慢慢抿着凉茶。

在小三轮车的旁边,站着个长发少年,并不上前去买凉茶,只是盯着这个铺子发呆。

“嘿,你小子在这里。”俞绛上去重重拍他的肩膀。

少年转过头,看见俞绛,却并不怎样惊讶。只因让他惊讶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

“你看这凉茶铺子,像不像香饮子?”少年问。

“什么香饮子?”

“就是《清明上河图》里卖香饮子的小贩。”少年伸出手,一指凉茶铺的招幌。

“爽口凉茶,祖方秘制。”

“好吃吗?”招幌下,女老板问刚吃完的中年汉子。

“嗯,再来一碗,我带着。”汉子一仰脖,把最后一点倒进嘴里,站起来咧开嘴笑了笑。

“如果这就是《清明上河图》里的长街,那么香饮子在画里的位置,恰好……”裘泽的眼神从凉茶铺移到俞绛莫名其妙的脸上,“恰好,就在这里。”

第七章

西非某些部落相信做梦就是灵魂出游,巫师常设置圈套捕捉梦中出游的魂魄,捆绑起来吊在火上烤炙,魂在火中萎缩,主人就会病倒。

真实和虚幻的边界时常让人难以琢磨。梦境和现实之间有着隐秘的通道,当你接近时,强大的引力让你不知身在何方。许多人想找到一条通道,也有人想远离它。无论如何,笼罩着透明雾霭的南街,肯定是其中之一。

裘泽和俞绛并肩走在南街上。

时间已经不早,虽然夏末秋初天暗得晚,但已经有些红灯笼在街上亮了起来,开始勾勒起夜晚的韵味。南街的夜晚是别有一番风光的。

裘泽指着街边的一家酒吧,说:“在《清明上河图》中,这里就是挂着‘天之美禄’的酒家。”

俞绛朝这家酒吧看去。酒吧的门敞着,里面都是长条的简陋木桌椅,圆立柱上打进了许多大铁钉,还悬着一把吉他。四壁多挂着波普风格的照片,酒柜后的墙上是一排大幅的数十年前领袖像。门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女人,双腿交叠,淡淡地望着街上路人。

俞绛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她和一个荷兰男人开了这家酒吧,酒吧的风格都是那男人布置的。有几年,每个晚上男人都会对着女人弹吉他,所以酒吧的生意好极了。有一天男人不见了,酒吧的生意淡下去,女人每天坐在往日的阴影里,也不知她有没有把债还清了。

俞绛望了这女人一会儿,稍稍闭了眼睛,回想《清明上河图》上的画面,用手斜着一指:“在画里,那个方向不远处,应该有个看相的。”

然后她转过头,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数十步外,行人交错的空隙间,可以看见有个术士在街道一侧放了把竹椅,身前摆了个写了“铁口直断”的纸架子。问卦者是个中年男人,皱着眉毛,耸起一只眼睛,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只是腰已经不知不觉弯了下去。

俞绛看向裘泽,两人四目交会,都无言以对。

这一路走过来,所见到的每个角落都暗合《清明上河图》上的布局。

“香饮子”对着凉茶铺子,“天之美禄”或“新酒”都对着酒吧,“神课”和“决疑”的地方现在都有算命先生,“久住王员外家”的招牌处如今是家青年旅舍。回忆起来,《清明上河图》卷末那处竖着“解”①字的店家,就是现在的那家拍卖行小楼。

〖①《清明上河图》中的“解”字招牌,多被解释为解库。古时的解库,就是典当行。〗

而那些卖书画、木器、笔墨、奢侈品如“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样的熏香铺子,以及各色地摊,现今都成了卖古董的大小铺子。

难以解释的对应关系。如果说被一把火烧去的复古南街是地产商特意照着《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色造出来的,有相同布局不足为怪,那么之后在废墟上陆续重新建设起来的新南街,竟也有这样暗中相合的布局,难道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吗?

聚集在这条街上的古董商人,来自天南海北。而像开青年旅舍整天挂着笑容的浪子小二、坐在酒吧里再不会笑的女人阿芳、总问“好吃吗”的凉茶铺女老板,都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要说他们是被安排好,在街上的某个地方开某个类型的店,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发生了。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看不见的法则建立了隐形的轨道,让人们缓缓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泽和俞绛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样的两个字:巫术。

他们走在这条街上,感觉却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画中。这样的念头一从心里生起,往来的行人、两边的建筑,虽然都披着现代气息的外壳,却总觉得像是《清明上河图》里景物的虚影化身一样。

裘泽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里的虚幻楼阁,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被烧毁前南街的楼阁,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张择端绘画时所对着的那片绵延十里的檐角屋梁。

俞绛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豆子,直到把兜里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实南街和《清明上河图》里的长街,并不完全一样。”俞绛的舌头在嘴里四处卷一卷,把豆渣都吞进肚里后,对裘泽说。

“你说的是南街太长了?”

俞绛点头。

“可是……”裘泽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了起来。

《清明上河图》的卷末,是一个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这样一个十字路口,然而过了这个路口,南街还要一直延伸到镇子上,这多出来的一段,却是在《清明上河图》上找不到的。

“你想说,如果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并不完整的话……”

裘泽点了点头。

《清明上河图》后半段缺失之说,一向是关于此画最热门的讨论,围绕这一点有过许许多多的考据,从历代的记载到印章和纸张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对此图的题跋说“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又有邵宝题说“长不抵三丈”,换算成今天的尺度,这幅图该在七米左右。可实际上,今天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只有五点二八米。

“哈,难不成这条长出来的南街,还成了你判断《清明上河图》确实有后半截的依据了?”俞绛用嘲笑的口气说。

“前天那幅假画……”裘泽停下脚步,看着俞绛说。

“干吗提起那幅画?”俞绛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我是不太记得里面画的是什么了,难道你记得画的内容?”

裘泽点点头。

“画里的内容……和后面那段南街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记不太清。似乎有点像。”

“切,什么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这些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画看不见,说这没意思。”

想起那幅画,裘泽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画拍走的“三道横线”。他说买回去挂在厕所里,真的吗?

拍卖会上“三道横线”一直在往手上写字,再印到纸上。这种怪异的举动让裘泽当时觉得他脑子有病。就像俞绛在小树林里蹭树时,裘泽认为她神经不正常一样。可现在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会是一种巫术仪式吗?

“哈,‘王家纸马店’现在成了卖纸的,虽然都沾了纸,不过这个对仗似乎不太工整。”

现在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泽经过的那家挂着对联的纸铺。《清明上河图》里,这儿是卖清明节上坟烧祭用品的“王家纸马店”。

裘泽往门旁扫了一眼,原来下联是“落花归燕总相联”。

“沧水巫山原有对,落花归燕总相联”,这是一副咏对联的对联。

“小泽。”一个声音从店里传出来。

裘泽看着走到店门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说:“苏忆蓝?”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长高了些,身子还是一样的纤弱,只是双眸顾盼之间,却多了些什么。

“真巧。”裘泽嗫嚅了一番,却只说出这两个字。

俞绛站在一边,眼神从这个瞄到那个,嘴角慢慢往上弯。

“其实昨天就看见你了,只是快三年没见,不太敢认。你居然留长了头发。”

裘泽摸着耳朵笑了笑,心里却想:她的确变了。初二她辍学的时候,还和他一样,是个内向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呢。

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少女多出来的那股气质是一种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样的不张扬,但内里却变得硬气许多。

然后裘泽又从她的话里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为苏忆蓝正在店里挑纸,她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往店里扫了一眼,有些讶异。

“这店?”

“我现在是女老板哟,履任第二天。”苏忆蓝微笑。

“原来的那个呢?”

“生意不好,就盘给我了。”

“啊,那个,这是我老师……”裘泽才想起俞绛来,转头一看,她却早已经不在身边,自己走掉了。

裘泽有些尴尬地把头转回来。

“这几年你还好吧?”苏忆蓝问。

裘泽又开始笨拙地摸耳朵,这本该是他先问候的话。

“还好,你呢?”他只能这样说。

“好啊。比那时想象的好呢。”苏忆蓝笑得舒展又自然。

苏忆蓝是裘泽的初中同学,在初二的下半学期,她辍学离开这座城市,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县城里,接受家族里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离开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并且惋惜。大家都觉得虽然学校里的教育肯定有许多问题,但总要比私塾好些吧,并且那私塾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名师,只有家中长辈任教的私塾。

而现在苏忆蓝居然又回到了上海,并开了家小店。虽然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但裘泽却还是有些忧虑。

“你家里,他们教得好吗?还在教?”裘泽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问这些,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该教的都教了,现在就是我自己看点书。”苏忆蓝说。

看她用并不在意的口气谈起这些,裘泽好奇起来,问:“那你这几年,都学了什么?”

苏忆蓝有点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里坐坐,我给你看。”

店里的布置和裘泽印象里的这家店已经很不一样了,到处都挂着对联。

店中央摆了一件翘头长案几,虽然只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层清漆,却线条流畅,古朴自然。

案上已经铺就了一张洁白宣纸,旁边搁着的双龙澄泥砚,左下的龙须处缺损了一小块,露出的内中石芯上满是岁月流痕,明显不是新损的。这当然是一件古物,只这样看了几眼,悠悠荡荡的气韵就透过几尺虚空传到了裘泽心里,这是各抱情怀的墨客们千百年来在这方砚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泽差点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砚,更直接地体验过往大豪们壮丽的精神冲击,只这样想一想,都已经神驰万里。

砚上已经研好了墨,此时稍稍有些干了。苏忆蓝跪坐在长案旁的蒲团上,抓起一块极朴实的长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几下,抓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狼毫,吸饱了墨汁,悬腕在宣纸上停了少许时候,手腕轻轻一转。

裘泽一直看着苏忆蓝,她的一举一动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手腕这样轻巧地动了一下,垂着的毛笔往下一沉,却弥散出挟着千钧的凝重。好像有什么极沉极重的东西顺着笔管缓缓而下,透过笔端拢着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纸中。

从苏忆蓝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画起,裘泽的双眉就齐齐跳动了一下。

在他面前的苏忆蓝、长案、宣纸融为了一体,起了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是有形的,仅是裘泽的一种感觉。但这感觉,和先前古砚隔空的遥感却又不同。

空气中有着无形的电力,让他浑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头发根,一阵一阵,他仿佛都能听见战栗的刷刷声。

苏忆蓝写得很快,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出来,以某种频率,和着某个曲调,踏着某种步伐,舞出一连串的奇异姿态。裘泽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之间孕育着。一个他从没见过,却仿佛又有些熟悉的东西。

“与尔同销万古”,苏忆蓝写了六个字,停下笔,看裘泽。

“你来对个下联。”她眨眼的时候带了少许狡黠。

难道她在家中私塾里学的是古汉语?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泽定了定神,却没能完全从奇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宣纸上的对联上。

这是李白《将进酒》的最后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滚滚豪气来。

只是少了一个“愁”字。

裘泽想了一想,就说:“问君能有几多。”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词,其中唏嘘感怀之意,任时光洗磨多久,仍绵绵不绝。和李太白的雄壮洒脱,形成鲜明对比。

苏忆蓝笑了,在纸上写下了这句下联。

“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对仗还算工整。并且同样都在句末少一个“愁”字。

苏忆蓝写完下联,停了一停,微微闭上双眼。

那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此时仍没有消退,反而更壮大起来,好像宣纸上每多写一个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盘旋呼啸着,让裘泽隐隐畏惧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裘泽对自己说。

苏忆蓝睁开了眼睛,执着毛笔在砚上一掭,又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把盏消愁”。

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横批把盏消愁。

真是绝妙的横批,多了这四个字,整副对联立刻神完气足。

就在苏忆蓝落下最后一笔时,裘泽的异常感觉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仿佛毛笔落在纸上的最后一点,点开了虚空中一个无形的空洞,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地震颤起来,电得裘泽浑身一抖,这震颤就像是一声欢呼,然后顺着空洞瞬间倾泻出去,消散得无影无踪。

“把盏消愁,你觉得怎么样?”苏忆蓝问。

“很妙,很贴切。”

“那你要记住哟。”苏忆蓝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

裘泽正想问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马甲打来的。

“有件事大概应该快点告诉你,关于你的两个好朋友。”马甲说。

“阿峰和文彬彬?”

“我看见他们上了警车,就走出学校没多远的时候。”

“啊?”

“我就知道昨天肯定是他们打的人,”马甲哼了一声,说,“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混在一起。”

“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去警局看看你的朋友吧。”马甲说完挂了电话。

苏忆蓝和那两兄弟也是同学,听到他们的名字,问:“阿峰和文彬彬?他们现在好吗?”

“恐怕不太好,”裘泽苦笑了一下,“我有点急事。”

苏忆蓝点点头:“那你快去吧,反正我一直都在这儿,改天再聚吧。”

裘泽沿着南街一路小跑,一会儿才想起没问苏忆蓝的联系电话,不过她既然就在南街开店,总能找到。

文彬彬的电话他打了好几次,铃声一直响着,就是没有人接。

裘泽只好试着改拨阿峰的号。因为阿峰口吃,平时裘泽从不给阿峰打电话,只发短信。

铃声响了几下,咦,有人接了。

裘泽喘着气停下来,已经跑出南街范围,这儿能叫到出租车了。他打算问清楚两兄弟现在人在哪里,赶紧打车过去。

“你在哪里?”

“家。”阿峰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哪里?”

“你家。”阿峰又多说了一个字。

“啊?马甲说你们被警察抓了。”

“胡说。”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机。”

当说话超过两个字,阿峰就只好开始说绕口令。

“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打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了个獭犸。我们刚回来。提着獭犸的喇嘛要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机没带。”

虽然阿峰现在说话比从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从前听着更费劲了。裘泽苦恼地想。

等裘泽赶回家里,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峰的确是上了警车,但并没被抓去警局。

事情还真的和昨天他们揍木头有关。木头回家并没说自己被打,这种没面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诉,不过额头上的伤怎么看都很可疑。原本儿子不认,父母也没打算就这么点小伤追究什么,但问题是木头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后来更是昏迷了。

怀疑儿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这下就不肯罢休了,下午就到警局报了案。

打架的时候停车场里人很少,但总还是有人看见,何况还有监视录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调查的老警察正好认得这两兄弟。准确地说,他认识的是文老爸。这一带飞车党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两年文老爸开始收手,和警察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而这个两兄弟见了要叫一声“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头的昏迷真是两兄弟拳脚所致,木头家肯定会花钱请最好的律师给他们落个重罪。巴叔只能尽量拖一段时间,要是木头在这期间能醒过来,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方便进学校找人,巴叔在校门口一直等着。看见下完四国军棋的两兄弟释然走出来,立刻就把他们叫上了警车。为的是给他们提个醒,这事情他不可能压很久,万一真到非把人带走的时候,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可就算木头醒过来,如果查到你们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难脱干系啊。穆家要是硬说落了什么隐伤,唉,这种事很难说清楚的啊!为什么你们巴叔……”裘泽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苏忆蓝奇怪地让他记住的那四字横批。

把盏消愁——巴暂消愁?

这可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算命先生都准确的预言啊!

“喂,喂!”文彬彬见裘泽忽然傻了一样张口结舌,喊了他好几声。

“哦,我是说为什么你们巴叔说,人醒过来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泽把满腹的疑问暂时压下,眼前还是两兄弟这场劫难要紧。

“因为巴叔说,最近这一带无故突然身体虚弱,并且昏迷的人有很多。医院里的床位也开始吃紧了,都怀疑是某种病毒作祟,但真正原因还没查出来。木头的症状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没醒过来,只要医院能查清引起大面积虚弱昏迷的原因,我们也可能会脱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泽吃了一惊。

“对,听巴叔说,病人的症状就只是虚弱。如果是单个病人,铁定就诊断成疲劳,压力过大,或营养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规化验和尿检指数都没什么异常。”

裘泽点点头,心里依然很担忧。两兄弟会不会有事,全寄托在一种神秘的疾病上,这怎么能让他放心?说起来,要不是为他出气,他们才不会惹上这种事。

“好啦,对于坚持爱与真实的罪恶的哼哈队的我们,这点小事完全不在话下,正义是由我来决定的!”文彬彬仿佛对这场危机完全不在意。

裘泽立刻觉得自己的牙齿缝里痒了起来,这种无所谓的乐观主义,究竟要让他撞到多厚的南墙才会破灭呢?

“一回来就问我们的事,你该不会是故意转移焦点吧?我们可都是看见了,你那副样子冲出去干吗?而且俞老师很快也跟出去了,别跟我说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样子?我们兄弟那么多年,直径一百万光年里最让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当然还有阿峰啦。绝对有猛料的,老实交代。”

“我去……”裘泽没准备隐瞒,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把剥好的橘子送进嘴里一瓣,甜里带酸的味道在舌齿间流转,让他忽地把后半段的遭遇讲了出来。

“苏忆蓝在南街开店了。”

“什么?”胖子大叫起来。连阿峰也张大了嘴,愣住了。

“原来是会老情人去了。”胖子脸上放光地说。

“哪有!”裘泽立刻否认。

胖子嘿嘿笑起来,阿峰摇了摇头。

裘泽和苏忆蓝的故事他们都知道的。其实也说不上多精彩,只是苏忆蓝当年临走前一天,把裘泽约到了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

真就只是坐了一下午。一个十四岁的男生和一个十四岁的女生,面对面坐着。低着头或者看窗外。他们几乎没进行任何对话,“几乎”的意思是,他们重复说了很多次“再来一杯”和“好的”。

关于闷蛋裘和前闷蛋苏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少年们的初恋多是“尽在不言中”。

如今听说两人再次见面,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两眼放光,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一直到裘泽说出那副对联。

“把盏消愁?巧合吧,难道她和煤球一样会预知?”

“巫……巫术。”阿峰发言。

如果没有苏忆蓝的那句奇怪叮嘱,如果没有鬼影照片、没落史、《清明上河图》那些事,裘泽一定会以为是巧合。

可现在嘛……裘泽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轻轻摇头。

“不对,你……你……”阿峰盯着裘泽连连摇头。

眼看他又要开始说绕口令了,裘泽的头痛起来。

“家里没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泽说完一溜烟跑下了楼。

阿峰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许多,已经从遇见苏忆蓝的事里绕了出来,很明显这并不是裘泽去南街的原因。

不过那是个比疑似预言的对联横批更重量级的消息,一说出来就会引发热烈讨论,裘泽可不打算空着肚子做这件事。

从超市提着一包十斤装的米回来的时候,裘泽对着自家的大门多看了几眼。

上面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些奇怪的图案,一些圆圈三角和曲线。昨天回家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是对门的阳阳干的?裘泽比了比,那个还不能认路的小孩似乎还够不到这么高。

裘泽想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里,画在门上的那些记号。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几句,开门走了进去。

阿峰和文彬彬赖到裘泽家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泽的好厨艺。手艺好、菜式多,像越来越爱方便面的文老爸,大概一个月都烧不足裘泽一天烧的菜。

可是比起这两天在裘泽这儿见识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肴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开饭的时候,两兄弟几乎没怎么尝桌上的菜,他们是就着南街和巫术下饭的。阿峰说的话一点都不比文彬彬少,因为他每说十个要说的字,就得附带上五十个字的绕口令……

这么说就好像裘泽是个镇定自若的旁观者一样。实际上,他对讨论的参与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峰高,而且内向少年的内心世界,远比外表看起来的模样丰富热烈许多。

他们就如同搭乘五月花号的冒险者们,看见了那远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的陆地轮廓。他们相信自己看见的就是新大陆——巫术,它确实存在。欣喜、好奇、恐惧和渴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油然生发。

而站在船头的哥伦布与其他冒险者的不同在于,他能听见眼前这片辽阔无边的未知土地对他的呼喊,这是属于他的土地,将与他此后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泽此刻隐约感觉到的脉动,这是他与巫术的某种神秘联系,就像涨潮时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逼近。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巫术总要发挥点什么作用的,阿峰说。当然,这并非他的原话。

在阿峰看来,这个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象在现实中实现的巫术,有些像随处可见的那些形象工程。华丽,但似乎没什么大用。

“怎么没有用,这是掌控命运的力量!命运,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啊!”胖子抬头看天,仿佛能看穿斑驳的天花板,直看见夜空里的星辰一样。

“让人虚弱晕倒的怪病,会不会与这有关系?”裘泽设想了一个很糟糕的巫术结果。

“南街这副样子很多年了,那种怪病才出现没多久。”文彬彬摇头。

裘泽的手机响起来。

“泡妞结束了没?”俞老大大声地问。裘泽赶忙把手机和脸贴得更近一点。

“没,没……”

“哟,倒看不出你这小家伙,一晚上都准备约会去了吗?现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只看外表啊,难道你已经不是处男了吗?嗯,十七岁,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恶地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嘟嘟,裘泽把手机在耳边摁得太紧,不小心按到了两个数字键。

“我没有,没有约会。”裘泽有一点点气急败坏地分辩着。

文彬彬和阿峰对看了一眼,各自做了个怪表情。

“那就给你二十分钟,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是你徒弟还是你是我徒弟啊!”

“……哦。”

裘泽放下电话,胖子和阿峰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约……会?”阿峰问。

“当然不是。”

“那去干吗?”胖子问。

裘泽无语,对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对不起苏忆蓝的事情哟。”胖子假装好心地叮嘱他。

“嗯。”阿峰很认真地点头附和。

裘泽狠狠盯着这两个人,心里盘算着,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钟后,裘泽在弄堂口上了坐着俞绛的出租车。

又过了十分钟,阿峰和文彬彬也出了门。他们准备去逛一逛越来越神秘的南街,看看会有什么发现。当然,还有看看好久不见的苏忆蓝。

文彬彬有种很新鲜的感觉,他已经多久没有主动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再就是充满梦想地去见见美女网友。巫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想。

当阿峰把他的改装自行车推出来的时候,文彬彬的脸色就变白了,夜里阿峰看不见胖子的脸色,看见了他也不会在乎。

有没有一种巫术可以让阿峰不要把车飙得那么快,文彬彬想。他像个小怨妇一样跟在阿峰的车后面走,迟迟不肯上车,回头看看已经关上的大门,开始后悔出行的决定。

门上好像画了些什么,文彬彬依稀看见了那些白色的线条。他有些疑惑,皱起了眉。

“上……上来。”阿峰大声说。

胖子抖了抖,顿时把门上的白线条扔到了脑后,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担心的事情呢。

出租车载着俞绛和裘泽穿过了整个市区,司机一路快活地哼着小曲,直开到了上海的边缘,一处依山傍水的别墅区。出租车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间往里开,裘泽看见在好几幢别墅的花园一侧,都有独立的小游艇码头。

进门的那一刻裘泽就嗅到了一股子复杂气味。就像他自己家里一样,只是这里更厉害些。这是许许多多不同时期、不同经历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应力再强下去,去上海观复博物馆的时候,会不会有进迷宫的感觉呢?裘泽心想。

热情招待他们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俞绛叫他老黄。能住在这里都是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让裘泽闻到那股味道,他当然也是个藏家。

“您这尊大神可真是难请啊!”老黄对俞绛说。每个领域都有顶尖的风流人物,俞绛在收藏界的名头是独一份,商界里老黄这样的亿万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来,放在一张山水花卉嵌螺钿黑漆几上。客厅里被老式家具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满,官帽椅、太师椅、比裘泽家那张小些的当沙发用的罗汉床,比较显眼的是一对明代黄花梨高束腰方香几,看上去挺像真的。一个几上放着个龙泉窑青釉堆塑蟠龙盖瓶,另一个几上放着个青花花卉纹六棱瓶,前者是南宋的,后者是明朝的,加起来一千多年历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厅被五扇嵌青花瓷画座屏分成了两个区域,另一边应该还有不少宝贝。

这样的布置,墙上当然不可能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芦雁图》挂在裘泽的左首墙上,橘枝野鸟,逸气横生;一幅石涛的《大涤子自写睡牛图》挂在右侧墙上,上面题着“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请吾身,如何睡牛背”。这是石涛晚年著名的传世之作,看得裘泽好一会儿拔不出眼睛。

“说出来有点让人笑话。”老黄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从发迹前保留至今的习惯。

“上个月收了件东西,到手的时候高兴得不行,可是时间一长,越看越别扭。”

“哟,打眼了吧。”俞绛的语气间有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买的时候还请了林荣华老师一起去帮我掌掌眼,刚买回来的时候也没觉得不对,唉,我找您那会儿也只是稍有点不踏实,不过又过了这么些日子,我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啊。”老黄长吁短叹。

裘泽知道林荣华,那也是上海明清家具方面的大行家了。

“别废话了,带我瞧瞧去。”俞绛说。

老黄领着两个人往地下走。下面本来是一间储藏室和一个能停四辆车的车库,现在被打通了当仓库,一半放老家具,一半放瓷器。老黄就收这两类玩意儿。

和这里比起来,客厅里那点家具摆放就压根儿算不上满了。放眼看去,桌子叠着桌子椅子摞着椅子,几个珍宝阁贴着脸站在一边,架子床上放了一把炕几和一张琴案。在裘泽看来,这儿的木器家具真要放开,足以布置两三幢这么大的别墅,还能富余下不少来。只是现在挤成了堆,什么气韵古意都没了。

老黄所说的那件东西就在一进库房的地方摆着。

这是一件乌黑色的束腰带托泥宝座,宽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极为厚实,是件大家伙。这宝座的座围子做成七屏风式样,除了座面和束腰之外,通体都浮雕着莲花、莲叶和艾草,刻工很圆润,没有一点棱角。风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泽很像是紫檀,如果东西货真价实,这样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贵到让人估价都难。市面上根本看不见,怎么估价?

在这种四处都是老古董的环境里,裘泽得亲手接触到东西,才能感觉出它的年代。他刚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绛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别总是想着投机取巧。”

俞绛早已经介绍过了裘泽的徒弟身份,老黄心里还有些羡慕,在他看来,能让俞绛手把手教,这小男生运气好啊!

裘泽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还真是狠。

只是用眼打量,或许有了老黄前面的话先入为主,裘泽也觉得这宝座有些不对劲儿。判别紫檀的重要标准是颜色、木纹和重量,颜色似乎没错,木纹细密,但和紫檀的绞丝纹有些不一样。可木纹这点也作不得准,同种木材会因为生长地生长年代的差异,以及开料切割时下锯的角度变化,时而出现和标准木纹完全不同的纹路来。

裘泽还在这边左看右瞧,俞绛已经哧地笑了一声。老黄听出这声笑的味道,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俞绛在几个部位敲了敲,又双手把着座面边沿用力抬了抬,感觉一下它的分量。

“这分量我和林老师都试过,倒是对的。”老黄还怀着一线希望说。

“分量是对。”俞绛点了点头。

裘泽已经相当熟悉自己老师的恶趣味,这句话肯定没说完。

果然,俞绛拿眼瞧着老黄的表情,停了几秒钟又说:“可是东西不对。斧子有没有?”

老黄苦着脸摇头。

“电锯呢?”

老黄继续摇头。

俞绛叹了口气,对裘泽说:“这就没办法了,本来想让你看看夹在这木头里的金属块的,多半是铅。”

这种话裘泽当然是保持沉默,只当没听见。

老黄终于熬不住了,问:“这的确是假的?”

“这还能真?”俞绛反问。

她又咚咚敲了两下,说:“这是用草花梨涂了重酪酸钾和黑色混合液做出来的。”

说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莲花、莲叶上一拂,说:“这雕工不算太差,不过我见过一件类似的真品,人家那花叶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回旋,气韵通达,还有元明之际剔红漆器的遗风,一比就差得远啦。”

说到这儿,俞绛朝老黄疑惑地看了一眼,说:“这东西看得仔细一点,就有马脚露出来,你也算是认真玩了好几年,当时就一点疑心没起?你说那天还有林荣华?”

“对啊,林老师当时悄悄跟我说,让我赶紧下手呢。”老黄一脸郁闷。

“我先前说的那件真东西,他也应该是见过的,怎么会比不出真假呢?这把年纪都活到什么动物身上去了?”

俞绛说话不留半点口德,裘泽很想拿个橘子把她的嘴塞起来。

“嘿,那小子真是编故事的好手。”老黄恨得牙痒痒。

这把椅子买来的时候肯定不便宜,当然相比老黄的资产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只是原以为的宝贝原来是假货,这口气可让他胸闷得很。但是古玩这一行的规矩,真货假货全看买的时候自己一双眼睛,买回来就没有再去找卖家算账的道理。所以老黄也只能把这口气吞进肚里。

“嗬,还有故事。老黄你难道不知道,买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过你和老林都上了当,这故事大概编得不赖,你讲给我听听。”俞绛最喜欢的就是在别人伤口上撒把盐。

“嗨,别提了。”老黄摇着头,把两人带回一楼客厅。虽然这么说,他还是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当。

那一天老黄在南街一个地摊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黄花梨笔筒,这可是件真东西。他和摊主聊了几句,摊主就告诉他这东西是别人家里收的,他本钱小,那人家里还有许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黄本来也只是听听,不过这摊主说,如果老黄出五千块钱,就领他去。

领个路就得五千,还不带还价的,这钩子钓得老黄动了心。摊主还加了把料,说那人姓梅,是南浔梅家的后人。年纪很轻,看起来就是个浪荡子,把祖上留下的一点老东西卖了换钱花。

梅家就是南浔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巨富世家。这样的人家经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只留下点边边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块对老黄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约了个时候,请了林荣华同行掌眼。地方就在距南街不远的小镇上,一幢有年头的老房子,这宝座放在太阳很好的客厅里,一点都不怕光线足被人看出了假。

“光线好你们两个居然还都打了眼?”

老黄闷哼一声:“那小子一番做派还演得真是像,明说就是卖了换钱花,不像通常那路骗子,一副不情不愿传家宝不能出卖的模样。开出的价钱还不低,又敞开了让我们看。”说到这里他尴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开了让看,都没能当场看出毛病来。别说他,林荣华那也是好大的名气,他都栽了,老黄觉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说,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还真是有点世家贵族气。唉,就当长回见识了。烦您走这一趟,真是,谢谢啦。”这句谢谢,老黄说得有些憋屈。

俞绛笑笑,说:“你先别赶人,我倒有个事想问问。”

“哪里哪里,有什么事您尽管问。”老黄帮两人加满了杯中茶。

“老黄你也算是上海地产界的一号人物,这个南街的来龙去脉,你应该挺清楚吧。”

俞绛这句话出口,裘泽心里就一跳。他这才明白过来,今天俞绛带他来,重点是在这里。刚才老黄也说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请俞绛来看椅子的,要不是想问南街的事,恐怕俞绛根本就不会来。

“你说的是……当年广东何宏生买地造街的事,那条被火烧了的街?”

俞绛点头。

“这事情当年可是轰动得很,几亿的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他那个房产集团本来还是相当有实力的,这一下就毁了。”老黄唏嘘了一番,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他那时候是怎么想起来要搞这个大项目的?”

“觉得能赚钱呗,要是没那把火,那儿还真能给他整成个下金蛋的母鸡。他可不单单是建南街北街,那镇上的地都贷款盘下了许多,想着这两条街一起来,能把周边的地产全都带上去。这想法可一点都没错,看看现在南街周围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时候哪……”

老黄叹了口气,吧唧吧唧嘴,说:“都是命,我活到这把年纪,越来越信这个了。”

“我看过烧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还造得像那么回事,这都是谁给设计的?”

原来她下午去过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泽心想。不知道她有没有碰到那个怪老头。

“项义诚,是项义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老黄的语调里带着让裘泽一时捉摸不透的意蕴。

俞绛也没有想到,老黄立刻就答出了设计者的名字,这是个很有名的设计师吗?

“这个人当时在我们圈子里很有名,他不是搞设计的,他是个风水师。”

这个意外的答案让俞绛和裘泽都开始兴奋起来。

老黄看看两人的神色,见他们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就继续往下说:“我们这一行嘛,总免不了和风水师打交道。我也接触过不少,风水这东西,学问深着呢,大多都是肚里半瓶水拼命晃荡的,只有少数有真功夫。”

“这么说,项义诚算是肚里有实在货的那种?”

老黄点头:“这人的故事可不少,只要肯开口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南街这趟,他是连招牌带自个儿都砸进去了。”

讲到这里,老黄先给两人打了个招呼,毕竟不是亲身经历的事,也都是圈子里传的,是不是确实,也很难讲。

通常地产商请风水先生,只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筑图纸,指点一下方位布局,没有说具体参与到设计里面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么想的,又花了怎样的代价,居然请了项义诚来全盘主持。据说项义诚准备拿出他从未示人的压箱底手段,把整条街布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谓风水,虽然有许多的神秘之处,但总的来说,就是怎样把土地和建筑的功用发挥到极致,趋利避害。其中涉及采光、地气、磁场,会对人体甚至虚无缥缈的运势产生作用。但惯常来讲,风水师很少会把话说死,因为那样就没了回旋余地,而亲手设计布置,更是非常慎重,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项义诚的举动,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铺,他原本就不小的名声立刻会飙升到行业的顶峰。

按照“没落史”里所说,风水中的各种方位和物品摆放,其实就是一种巫术仪式。自从巫术逐渐发挥不了作用之后,风水师也多是江湖骗子,没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这么说话的风水师不少,而今天这个巫术没落的时代,哪个风水先生会有这样的底气?

结果当然就是项义诚压箱底的手段没能成功,一场前所未见的大火烧了南北二街。而项义诚本人在那之后也不见踪影,许多人都说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老黄当年与何宏生还有些熟悉,事后何宏生来找过老黄,希望能拆借些资金渡过难关。那时何宏生就极愤恨地说起,项义诚在工程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许多花样出来,问他算不算布置成功,却总是支支吾吾不肯给个准话。那时候何宏生心里就开始不踏实,可不曾想没几天竟有了这样的一场大火。

何宏生最后还是没借到钱,巨大的亏空和过多的贷款让他的地产王国迅速坍塌,最后在银行的逼债下破产。

“项义诚设计的那条南街,和《清明上河图》有没有什么关系?”

老黄一愣,看看俞绛:“就是马上要来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图》?这能有什么关系?”

俞绛点点头,看来老黄所知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您怎么会忽然对这事感兴趣?”老黄问。

“也没什么,随口问问啦。”俞绛连扯个谎都极不认真负责。

老黄苦笑,当然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绛和裘泽的对话频频让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他们。

“如果那姓项的压箱底手段是一种巫术的话,那照南街今天的样子来看,没准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够旺的了,可怜的何宏生。”

“可是这为什么和那幅画有关系?”

“《清明上河图》上画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吗?”俞绛随口答道。

裘泽摸摸耳朵,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个真懂巫术的,就好办了。”

裘泽想起了苏忆蓝。他没立刻和俞绛提起,打算自己先找个机会,问一问苏忆蓝。现在和俞老大讲,一定又会扯到约会、小处男之类的事情上。何况裘泽可还记着,俞绛耍赖到现在都没讲出她的秘密,那么自己也该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点,新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文彬彬和阿峰这几天都睡得很早,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书房里灯还开着,胖子却在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

“我看见了,照片。”他含糊地说。

裘泽本来已经准备把门拉上,这时却停了下来。

他说的是什么照片?

“变出来的……巫术。”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挠挠,又说了一句。

是在做关于巫术的梦吧,裘泽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床再问问他。

夜里不知几点,裘泽忽地醒了。

台灯在屋角亮着,稳定、微弱、昏黄,抗拒着黑暗的侵蚀。每次裘泽在夜里睁开眼,都会先看看这盏让他安心的灯。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还是夏天,煤球总会在裘泽睡觉的时候爬到床上,凑在他脚跟。偶尔这小家伙也会爬到裘泽脖子旁边,尾巴翘一翘就会搔到他的耳朵,很痒,就像现在这样。

裘泽把煤球拨开,打算继续睡,却听见楼梯的响声。

在这种上百年的老房子里,夜里万籁俱寂之际,时常会有些声响,毕毕剥剥的,裘泽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地板的轻微爆裂,或许是老鼠,或许是其他什么,裘泽不想去深究。

但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这是有人在楼梯上走。

经年的老旧木楼梯,走得再怎么小心,也会有声音。特别是晚上,这声响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裘泽卧室的门虽然关着,但是离楼梯很近。

咯,咯吱,咯……脚步很轻。

裘泽一下子醒透了,从床上坐起来。

那个人在往楼下走。

小偷?

裘泽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没有打开大灯,也没有打开门冲出去,而是轻轻从床上起来,站到了窗边。

这扇窗临着弄堂,这幢房子的大门就在窗下。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细细长长的影子。裘泽看着这个人拐过墙角出了弄堂的后门,站在窗后一动都没有动。

是阿峰。

裘泽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阿峰这么晚出去会是什么事情。飙车党的事吗?他们倒是只在晚上活动。阿峰的飙车技术让他现在的声望快赶上文老爸了。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裘泽听见楼梯重新响了起来。他站在房门后面,犹豫着要不要打开门问问是怎么回事。

隔着门,阿峰在离裘泽只有一米的地方走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动。听起来,他回去睡觉了。

裘泽嘘了口气。算了吧,他想,每个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床上。

煤球轻轻地叫了一声,不知怎的,裘泽隐约有些不安的感觉。

第八章

澳大利亚中部土人在冬春之际进行巫术仪式,他们用花草枝叶装扮出人偶,巫者们穿着鲜艳服饰,跳舞歌唱,焚烧象征死亡冬日的橘枝。仪式之后,春天很快就被招来。

在中国,祭奠亡者的节日就在万物复苏的春季。生与死纠结在一起,祸与福相互依存。就像七年前南街的大火,燃尽了商人和巫者的希望,却在灰烬上滋生出另一片天地。

教室里又少了两个人。

“手手”一早来就努力散播他打听到的消息,弄得大家都开始人心惶惶。

“就我们学校,已经躺倒快一百个了,其中一多半都在医院人事不省。周围那几所大学也都是这样,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是什么病呢。”

“天,不会是像SARS那种鬼病吧!”

“是SARS还好说呢,起码那能查出来是肺部的炎症,可是这次,什么炎症都没有,就是人虚脱了。”

“我也觉得这两天身体有点虚,胃口也不太好。不会也得上了吧。”

“啊,我也觉得没力气,今天起床还有点头晕呢。要么下星期不来了,说不定传染源就在学校里。”

“搞不好再过几天就要封锁了,到时候大家都关在学校里,谁都别想出去。”

教室里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女生们一个个脸色发白,好像现在就要晕过去一样。

“哼哼哼,晕吧晕吧,晕过去的人越多,阿峰就越快解套。”文彬彬小声嘀咕。

他看看越讲越怕的一帮同学,忽地又问裘泽:“我刚才进学校的时候觉得脚步有点飘,你说,该不会是……”

“那是你刚从阿峰的车上下来,我昨天也是。”裘泽回答。

前两节是连着的语文课,老师请了假,由隔壁班的老师来代课。传言中这位请假的老师就是因为怪病而躺倒的不幸者之一。

代课老师有点邋遢,头发油油的肯定有好些天没洗,衬衫的袖口有点发黑。他喜欢讲课的时候在教室的每条过道里走来走去。

“看,他的鼻毛都长出鼻孔了!我打赌要是跟他接吻,你肯定会被口气熏晕的。”坐在裘泽前面的蔡淑芳对同桌小声说。

“你才和他接吻呢,别说这种会让人做噩梦的事。”

不过没多久,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再集中在老师的鼻毛或油头发上了。因为他们发现老师宽大西裤的拉链并没有拉上,露出了里面鼓鼓囊囊的红色三角内裤。

“不行,我得提醒提醒他。”文彬彬说。他撕了张纸条,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老师,您裤子拉链开了。”然后他把纸条揉成一小团,开始向正朝这边走的老师瞄准。

宅男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特殊本领,纸团划过一条白线,准确地击中了敞开裤裆的红心,并且神奇地停住了。纸球卡在了拉链开叉的地方,衬在红内裤上面,非常显眼。

油头老师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低下头去。

教室里爆出巨大的哄笑声,看见白球卡裆的每个人都笑得肚子抽筋。

这一刻油头老师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一般灰暗,如果这一刻自己能够立刻消失该有多好,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他咬着牙把纸团从裤裆里拿出来,又把拉链拉上,做这两个动作的勇气足以和刮骨疗伤的关公相媲美。

“不准拍照!”他朝旁边拿着手机的“手手”大喊,然后展开了纸团。

“谁,谁干的?”他像一头竖起了毛的公狮一样吼着。可是刚出了大洋相的他再怎么声色俱厉都没有威慑力。

文彬彬老实地举手:“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

“出去,出去!”

文彬彬像个英雄一样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还有你,你,也给我出去。”油头老师指着因为忍笑而脸色古怪的阿峰和裘泽说,和周围快笑到地上的同学相比,这两个人反倒非常特别。反正现在他只能通过扩大打击面来挽回一些自己的威严。

三兄弟坐在操场跑道旁的沙坑边上,今天天气不错,有风,待在这儿要比教室里惬意许多。

“会不会太过分?”裘泽问胖子。

“谁让他穿着开裆裤就出来了,要是这么挤公车,说不定被当成公车之狼被痛扁呢。当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迷途,我的责任就是把他领回正途。要是他能改过自新,他老婆会很感激我的,哦哦哦。”宅男猥琐地笑了几声,转过头问,“不过他有老婆或女朋友吗?”

裘泽耸了耸肩,阿峰摊了摊手。

“对了,昨天晚上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做什么梦了?”裘泽问。

“不会吧,我说的梦话能让你听到,那得多大声?”胖子不敢相信。

“我回来的时候看你灯还开着,过来看了一下。”

“我说什么了?”

“什么照片巫术之类的。”

“哦对了。”文彬彬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昨天晚上我们看见那个照相怪客了。”

“昨晚?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我们去南街逛了一圈,没找到苏忆蓝的店,不知是不是晚上关门了。不过在虹桥旁边,我们看见那个怪老头了,他拿着相机在拍照。”文彬彬兴奋地说。

“你瞧见他拍的鬼影照片了?”

“不不,重点不在他拍的照片是什么样子上。”文彬彬伸起一个手指摇了摇。

“哦?”裘泽想摸一个橘子吃,却发现橘子放在书包里没带在身上。

“他的相机是老式的海鸥相机,一种老古董,镜头不错,保养得好,还能拍出可以的照片,但那是最传统的胶卷相机,不是拍立得,他不可能刚按下快门就把照片拿出来的。”

“哦,可是那天他的确是一拍完就把照片给我了。”

“是的是的,昨晚我也看见了,他当场就能把照片拿出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说这算什么?”

阿峰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们讲话,嘴唇快速动着,正无声默念着某段绕口令。

“巫术?”裘泽有点怀疑地问道。这两天巫术似乎出现得太频繁了些,又是巫术吗?难道随便碰上个怪人都会巫术,那么斜眼老赵会不会,眼珠子能弹出来的凉茶铺女老板会不会呢……

“我看没错。他每次拍完才没多久,就能变出张照片来。就像是从照相机里吐出来的一样,阿峰,你说对不对?”文彬彬问旁边的阿峰。

“兜里,”阿峰说了两个字,又嗡嗡嗡地念了句什么,似乎是鹅啊河啊的,接着说,“掏出来的。”

“不不,我觉得照片不是从兜里掏出来的,好像是从相机里拿出来的。”文彬彬的意见和他哥哥不同。

“怎么拿?”裘泽问。

“他那相机是装在皮套里挂在脖子上的,我觉得是从皮套里抽出来的。”文彬彬说。

裘泽摸着耳朵,想象着照相怪客把一沓空白的照相纸放在兜里或嵌进相机套里,按下快门的时候某一张空白纸上就会显出影像来。或者根本不用什么空白的相纸,可以凭空变出来。

噢,这个世界真不正常。

“下午一起逃课吧,去找怪老头和苏忆蓝。”胖子提议。

“好。”阿峰立刻点头附和。

“好吧。”头号逃学少年随即也同意了。

嘟嘟……裘泽的手机响起来。

一条俞绛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只是一个地址,后面加了两个字“速来”。

“我得先出去一趟。”裘泽也不等两人问清楚,就急匆匆往校外走去。

文彬彬歪着头看着裘泽的背影,对阿峰说:“好像有鬼。”

“嗯。”阿峰点头。

“多半又是美女老师。”胖子转了转眼珠说。

“嗯。”阿峰点头。

“可是苏忆蓝怎么办?”胖子开始操心。

“唉。”阿峰叹了口气。

坐上出租车的裘泽当然不知道胖子和阿峰在背后的这些对话,不管他选择怎么做,这两个家伙都不会有什么健康的反应,区别只在于他是否听见。

俞绛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去会是什么事呢?这还是上课时间,她可不会知道自己其实被赶出了教室,坐在操场上玩沙子。

裘泽在车上琢磨着“速来”背后的含义,不事先说明白,好像是俞老大的习惯,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到她主动打开葫芦是不知道的。

短信上的地址在市区一条高级商业街上,走下出租车的时候,裘泽看着门牌对了好几次短信。

没错,就是这儿,LV的专卖店……

从发短信到现在,俞绛已经很努力地试了好几套衣服,看见裘泽推门进来,呆头呆脑地站在店堂口,钩了钩手指,把他喊了过来。

“你说,这款包三种颜色里哪种比较好?”俞绛问。

裘泽眼神在包上溜了一圈,又回到俞绛的脸上:“就是……这事?”

“对呀,你自己衣服做得不错,这方面眼光应该还过得去啦。真是很难选啊。”俞绛很认真地苦恼着。

“你不是没钱吗?”裘泽记得拍卖会上第一次见面时,她分明还在哭穷。

“你以为我昨天到老黄那边是白出工啊?知不知道什么叫划账,当面塞红包很土的哟。”俞绛的表情就是在嘲笑他没见识。

原来她昨天给人家添了一肚子堵,差点用斧头把椅子劈了,还要收鉴定费的啊。看样子收得还不少,亏自己还以为那是朋友之间的帮忙呢。果然是邪恶的俞老大。

“虽然PRADA 、CHLOE 、CHANEL的包包也很棒,但是我最爱的还是LV啊。”

俞绛的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裘泽自己只有在看见令他惊叹的古董时才会出现。

只是LV的包并不太适合俞老大炫炫的女王风格啊,经典的LV图案变来变去,相对其他的大牌来说反而是比较朴素低调的。俞老大真是难以捉摸,难道是因为LV的包比较皮实,经久耐用?

“这个红的比较适合你。”裘泽指了指左边那个。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黄的更赞?”俞绛看着右边那个说,然后她又瞄了瞄中间的。

最后她买了蓝色的一款。一旁的裘泽表情僵硬,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把自己叫过来?

不过很快裘泽就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所在,虽然俞绛每一件服饰都虚心请教却很少接受,但她每次买完衣服,都会把包扔给裘泽。

“其实,雷老师挺不错。”怒气值越来越高的裘泽终于忍不住要说些什么,好发泄一下肚中的怨气。

他的潜台词是:对筋肉人雷世仁来说,再多扛几倍的东西也很轻松愉快。

经常测试别人智力水平的俞绛回过头看看裘泽,伸出手揪揪他的耳朵。

“累了哟,请你吃大餐怎么样?”

裘泽很想跟她说,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揪同一只耳朵,这样下去真的会两边不一样。但要是这样说出来的话,岂不是承认了这种行为的合法性,虽然不管他乐不乐意都无法左右俞老大的行为。

“一副很累的模样,得让你补充些高能量的东西。”俞绛这么说着,把裘泽领到了肯德基的门口。

“说过要请你吃肯德基的炸鸡翅,我可是很守信用的。去吧,随便你吃多少。”

裘泽默默地低下头看了看手上拎着的八个口袋,这些东西花了三四万。没有技术的劳动力果然是最廉价的。

“我一会儿有事,马上得回学校去。”拎包工人啃完一只鸡翅后说。

“你这样很没有绅士风度哟,这么多东西叫我一个人怎么拎回家?”俞绛眨着大眼睛开始装淑女,但坐在她对面的可是经她亲手验定智商超过七十的人呢。

所以拎包工人不说话。

“有什么事啊?”

“和阿峰、胖子约好了去南街。”

“哈,你想逃课!”俞绛瞪他。

裘泽撇撇嘴。

“那你帮我拎回办公室去,下午一起去逛啰。”俞绛说着有些不甘心地又伸手去揪裘泽的耳朵。

裘泽迅速地一躲,俞绛只抓到他的腮帮子。

“你手很油的。”裘泽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急忙拿纸巾去擦脸。

俞绛哼哼笑着拿起最后一个鸡翅啃起来。

把八个购物袋拎到俞绛办公室门口,裘泽已经冒了一头汗。

办公室前有一个学生等着。

“俞老师。”他一边和俞绛打招呼,一边好奇地打量拎包工。

真是没面子,裘泽心里想。这个学生有点脸熟,昨天应该来上过俞绛的选修课。

“俞老师,我这儿有个东西,您能不能帮我看看。”他说。

俞绛开了门,指挥裘泽把购物袋扔在长沙发上。

“拿出来看看。”她说。

这学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黄色念珠递给俞绛,每一颗上似乎还有细微的雕刻。

“象牙珠子,”俞绛一过眼就说,“雕工还行,不过象牙制品行价不高,这东西又小。哪儿来的?”

“家里传下来的。”学生笑笑。

“要么我先走了?”裘泽问。文彬彬和阿峰就在校门口等他,刚才看见他进校的时候,已经用眼神嘲笑过他了。

“我一会儿就来,到时打你电话。”俞绛说。

裘泽转身出去,心里却在想:那个学生不太老实,这珠子一看就是沁过土色的。

果然他刚出门就听见里面俞绛说:“祖传的?要么你祖上是盗墓的,才会传这种东西下来。你知不知道这珠子要在土里埋多久才会有这种颜色?”

他也不去关心这珠子到底从何而来,没准就是在南街的某个地摊上买的。在校门口与胖子和阿峰会合,一路往南街行去。

裘泽远远就把苏忆蓝的店指给了两兄弟看,文彬彬兴奋起来,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扯着阿峰就先跑了过去。

裘泽拖在后面,大口喝掉了手里的橘子汽水,汽水把当拎包工的劳累驱散了大半,脖子一缩打了个嗝。

把易拉罐扔进路边的废物箱,裘泽看了一眼苏忆蓝店门口的对联,又重新写过了,但内容没变。苏忆蓝的一手行楷已经练得非常漂亮,转而开始有些自己的风格了。不知道她一天会写多少副对联。

如今走在南街上,总是会有时空的错位感。虽然阿峰和文彬彬也知道了南街和《清明上河图》的关系,但他们没有裘泽熟悉这幅画,也就不会有这种异样的感受。

裘泽站在店门口的一侧,昨天和俞绛一起时就讨论过,这儿在画里是一家很著名的“王家纸马店”。在《清明上河图》里凡是有店招牌的店铺都很有名,常常被各类考据研究引用。

从前的纸马匠人都有一手木雕活,在木板上刻出各种图案,然后拓在纸上。就像是雕版印刷似的。拓出来的纸画再用笔在关键处描上几笔,就可以出售了。用处嘛,有一句歇后语叫“纸马店的货——等着烧”,这就是祭拜时烧给地下的亡灵或天上的神佛的。

就在上个星期,这里还是一家卖纸的店。纸和纸马有些关联,但实际的意义却还是有差异的。不像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算命摊对应算命摊,酒吧对应酒铺的那般切合。

现今苏忆蓝卖对联,看上去差得更远了,难道这种对应的神秘关系在这里破解了?昨天裘泽没有仔细琢磨,可是现在,他忽然在心里有了明悟。

祭拜死去的先人或天上的神佛,这是从远古传下来的最古老巫术仪式之一,只不过后来被大众接受,成为一种风俗,对普通人而言削弱了巫术意义。

如果苏忆蓝的对联也是一种巫术,还有什么对应比这更巧妙呢?

仿佛有一阵阴森森的凉风吹过,裘泽哆嗦了一下,迈步走进了店里。

裘泽走进店里时,苏忆蓝正把对联的最后一个字写完。

“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休来道者来”。

没有横批,裘泽也没有昨天那种怪异的感觉。

苏忆蓝搁下毛笔,整了整裙裾,从几案旁站了起来。

“写得太棒了,苏忆蓝你好有文采。”胖子在旁边大力称赞。

“好。”阿峰说,停了停,又补充,“好看。”

“为什么你看见我们都不太惊讶的样子?”胖子有了小挫折。宅男的挫折感总是表现在很奇怪的地方,总之和正常人大不一样。

“昨天裘泽来的时候提到了你们,我就猜到你们会过来的。”苏忆蓝笑盈盈地说。

“对了,你还没有见过我们的华丽出场。我们是……”

裘泽转过身看着外面的街道,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很没有面子。

“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坚持爱和真实的罪恶,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咦,阿峰居然也很配合地出声了:“文彬彬,跨越银河的哼哈队的两个人,白色的未来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

苏忆蓝笑得掩住嘴弯下腰,裘泽很无奈,但是文彬彬却挺着胸非常满意这样的效果。

“看来这几年你们过得不错。”苏忆蓝直起腰说。

“就是活着而已。”胖子很来劲地说。

“阿峰你长高了好多。”

阿峰的脸憋得有点红,他吸了口气说:“哥哥挎筐过宽沟,快过宽沟看怪狗,看怪狗瓜筐扣。苏忆蓝你长漂亮了。”

“阿峰你口吃好了?”苏忆蓝压根儿没听清这一串又快又急的连珠炮到底说的什么,在她的记忆里阿峰要说这么一长串字至少得多花十倍的时间啊。

“没。”阿峰挠了挠脑袋说。

“人家初中的时候就很漂亮的。”文彬彬和阿峰抬杠。

“很少听见阿峰你这样夸别人呢。”裘泽有些意外。

阿峰把手插进口袋里,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看一屋子的对联。

“对了苏忆蓝,昨天的那副对联,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你特别让我记它的横批把盏消愁,这是什么意思?”裘泽问。

苏忆蓝轻轻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是预言吧?苏忆蓝你真是太炫了,能不能教教我?”文彬彬说。

“啊,你们已经知道了?”

裘泽点点头,就把两兄弟遇上的麻烦讲了。

听完故事,苏忆蓝没有立刻回答。她把墨汁开始发干的毛笔用清水洗尽,又帮每个人泡了杯茶。她的生意一点都不好,这会儿没一个客人进店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我这儿可没有橘子水。”苏忆蓝把茶递给裘泽的时候开了个玩笑。

裘泽摸了摸耳朵,有点小尴尬。

“也不能算是预言,或许可以说是预言和祝福的混合吧。”苏忆蓝说。

“是巫术吧?”裘泽突然直截了当地问,他看出苏忆蓝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保留。

正低头抿茶的苏忆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裘泽:“你说……什么?”

“巫术。这一定是巫术吧,看来巫术并没有完全没落啊!”

在这一刻裘泽变得有些不同,这种试图掌握谈话主动权的说话方式和他惯常的性格截然相反。原本只有在触及古玩的领域时,他才会显露出内里的锋芒,可是现在他们并没有谈论古玩,而是巫术。

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神秘因子,一股在胸口沸腾着的热力,一份说不清道不明但压在心底的使命和责任,让他小小的身躯突然在这一刻散发出会把人烫到的气势,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要得到解答。

苏忆蓝用手指轻轻按自己的眉梢,谈话突然滑入了她意料不到的地方,这让她有点困扰。

“为什么这样问呢?你知道的巫术……是什么?”

“这么问,是交换吗?”

苏忆蓝苦笑。

“是不方便说的秘密?”裘泽盯着她问。当年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可没这么紧迫热辣。

“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些人们如今已经不常谈论的东西罢了。确实在如今的世界上,有些事情已经不合时宜。”

“没关系,你尽管说好了,我们都很OPEN的。”文彬彬拍着胸脯说。

“我知道,巫术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用了大概两百年时间。”有时候想要打破僵局知道答案,倒不如自己先开口。裘泽开始说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那个时候,许多人有着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想法,他们认为天地万物有着看不见摸不到的灵。通过一些特定的奇怪而烦琐的仪式,他们竟然可以和这些灵沟通,并且得到神秘的力量。但是,就像正飞速远去的满天星辰一样,灵也在逐渐远离我们,并且在两百年前突然加速。当时,有一个睿智的巫者,开始在一份秘卷上记录下自己的担忧……”

苏忆蓝很认真地听着这个故事,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喜悦,就像一只在大海上无处落脚的孤雁忽然看见了另一个同伴。

“秘卷上的第七个记录者,就是我的奶奶,关于她,我想你也知道,她在七年前的一个夜晚失踪了。几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份秘卷。”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苏忆蓝问。

“戴蕴秀。不过……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她真实的名字。”说这句话的时候,裘泽的语气低落起来。

苏忆蓝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记在心里。她走到店门口,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你说得不全对。既然你们都很有兴趣,那么我就给你们补一补关于……”苏忆蓝转过身,眼神在面前三张充满期待的脸上扫过,“关于巫术的基本知识。”

“万物有灵,灵到底是什么,或许是这世界的倒影,或许就是灵魂。太阳有太阳的灵魂,大地有大地的灵魂,就像人和动物都有自己的灵魂一样。而巫术所沟通的,大多就是那些一般人认为无生命物体背后的灵。”

“那有生命的呢?”胖子问。

“也是有的。比如古罗马就有这样一条法律,如果发现有人制作他人的草偶压在地下,就要处死。这草偶就是沟通他人灵魂的巫术仪式的重要一环,通常这都不是为了干什么好事。”

文彬彬缩了缩脖子。他忽然想到,那些晕过去的人,该不是被人做了草偶埋在地下吧。

“可是虽然说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有灵,但有许多灵,是难以沟通到的。比如说……”苏忆蓝随手在店里指了几样东西,“这个柜台、这张木几、这个碟子。”

“等等,碟子?”裘泽问。

“对,没人能沟通到这个碟子的灵。”

“可是秘卷上说,有一种叫碟术的巫术,直到二十年前都还能见效,而且那个时候在大学里也很流行请碟仙的,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苏忆蓝笑着摇头:“我刚才说的,是‘这个碟子’,碟术和请碟仙沟通的可不是‘这个碟子’。”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碟子?”文彬彬不明白。

“如果真有很特别的碟子,倒也可能拥有强大的灵而被巫术仪式沟通到,除此之外,一般所指的是所有的碟子。普普通通的一个碟子,所拥有的灵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全世界千千万万个碟子,合在一起的灵沟通起来却要容易得多。当然,这是指从前。”

“所以巫术沟通到的灵其实是两种,要么是许多普通而性质相近物体的灵,要么是一件非常特殊的物体的灵。”裘泽看见苏忆蓝点头,又问,“那么所谓很特别的物体,又指的是什么呢?”

“每家每户都会用碟子,所以这个世界上的碟子很多。但是走到野外,石头到处都是,却没有巫术能和石头的灵沟通。你说这是为什么?”苏忆蓝并不直接回答,反倒问了裘泽一个问题。

“人?”

苏忆蓝弯起了嘴角:“对啦。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魂要远远强过动物,更不用说草木。所以人经常接触的东西,灵也特别的足。所以如果单件物品的灵能强到让巫术起效,这东西多半和人有许多的关系。”

“艺术品?年代久远的艺术品?”裘泽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不一定,也许是一把杀过许多人的名刀。”

“冷艳锯妖刀村正基努隆斯之枪。”文彬彬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扯。”阿峰瞪了他一眼。

“总之越和人有直接关系的东西,就越是容易沟通,反之就非常困难。不过一些非常庞大的物体不在此列,比如太阳、月亮、大地、云等等。”苏忆蓝对两兄弟的对话一笑置之,并没答理。

“可这么说起来,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有意识的啰?否则怎么沟通?”裘泽问。

“用灵魂这个词来称呼巫术沟通的对象,是很容易让你有这样的联想。千万年来,巫师们发展出各种各样的巫术,他们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灵到底算什么。各种各样的理论有许多,总的来说有两类。东方的巫师比较偏向你刚才的说法,天地万物并不都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但它们都有自己的意识;而西方的巫师则偏向认为,那是世界的倒影,是比暗物质更神秘得多的东西,是某种能量或自然规则,通过巫术可以利用这种规则获得力量。”

“就像蒸汽机那样利用自然规则?”

“是的。可是不管是哪种理论,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如今几乎所有的巫术仪式都不起效果。”

裘泽三人用怀疑的目光看她。

苏忆蓝摇摇头,双手一摊:“好吧,我承认,昨天的对联是一种巫术。”

“耶!”文彬彬高兴得好像他自己学会了巫术一样,和阿峰相互击掌……其实阿峰并没有理他,胖子只好对着空气里的隐形人挥了一掌。

“具体的我现在并不太方便讲,但这只是一个偶然。原本这个对联巫术已经失效了,但是偶然的机会,它复活了。”苏忆蓝含糊地说,这显然牵涉到一些禁忌。

“偶然的机会?”裘泽摸着耳朵,在心里想着,会是什么样的偶然让已经死去的巫术复活呢。

“是巫术仪式上的变化?”裘泽问。

苏忆蓝看着裘泽,她知道这个一直没能从心里抹去的寡言男孩有多优秀,但还是免不了惊讶。

她点了点头。

“那会不会所有不能用的巫术只要仪式改一改,就又都能用了?”文彬彬右拳砸在左掌上,好像牛顿看见苹果掉下来,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没人知道之前为什么会失效,这个巫术重新复活完全是个偶然,或者说是个奇迹。盲目去试想让奇迹发生第二次,要比买彩票中大奖难多了。”苏忆蓝毫不留情地打击文彬彬。

“有奇迹发生就说明这个世界还有希望。”文彬彬可没那么容易就泄气,“苏忆蓝你这个巫术到底是什么样的呀,写写对联就可以预知?”

“这个巫术沟通的就是对联,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指所有的对联,我写的那一副,只是巫术程序的一部分。要说这巫术有什么作用,你们有谁知道对联的来历?”

“这和对联的来历有什么关系?”文彬彬嘟囔着。

“当然了。就像曾经有过的所有太阳巫术,虽然太阳是很伟大的存在,但没有一种太阳巫术能有求雨的效果,那是和太阳的特性完全相反的。所有巫术能发挥的作用,都和沟通对象本身具有的特性相关。”

“对联就和文人所作的诗词差不多,不过它似乎也常用来相互挑战。”裘泽想了想说。

“不,那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文人游戏。更早呢?”

“贴在厅堂或门的两侧?”

“接近了。对联最早就是门联,过年时写的,都是些喜庆的话,希望趋吉避凶,鬼神勿近。所以,对联的原始特质就是对未来的美好愿望,希望未来就能像对联上写的那样。这一点,就注定了对联巫术必定是善良效果。”

“哦,我知道,就像D

“对呀,这个对联巫术的作用,就可以用愿景成真来概括。首先按照仪式,你必须自己对出我的上联,然后我会写一个横批,所有的玄机都藏在这个横批里。像昨天小泽那样随手对出下联,并没有特别的愿望或祈求,那么巫术力量多半只表现在对未来某事的预测。”

“这么说我如果是许愿的话,就不仅仅是预测,还能让我的未来向许愿的内容靠拢?”裘泽问。

没想到苏忆蓝却摇摇头:“哪里有那么大的力量,巫术的力量最多能创造一个契机。”

“契机?”

“比如文彬彬你很想见到某个大明星。”

“MIHIRO、MIHIRO,还有麻美由真,噢,我的女神。”胖子立刻意淫起来。

苏忆蓝翘起一条眉毛想了想,她有些奇怪为什么文彬彬那么迷恋的日本明星,她却没有一点印象呢?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胖子了,如果是现在高二(2 )班的女同学,就算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也能猜出来那一定是AV女优。

“好吧,比如这个麻美由真,她是演员还是歌手?”

裘泽和阿峰互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有点想笑。

“演员,超级棒的演员,实力派的。”

苏忆蓝在心里又想了一遍,还是没想起这位是谁。

“你以见到她为愿望,对上了对联,而我给你的横批里暗示了一个‘桃’字,这也许代表着有一个桃汁饮料正在搞有奖促销,你去买一瓶就恰好能中到日本十日游的大奖;或者另一个可能,你在网上碰到了一个名字里有‘桃’的女网友,她恰好是那位女演员身边的人,甚至就是女演员本人。所谓的契机,如果你没有抓住,就是一场空,如果抓住了,那么就离你的愿望近了一大步,但最后能否达成,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那还等什么,来吧来吧,我要见MIHIRO、麻美由真、柚木,还有高树玛丽亚、松岛枫,虽然退役了,但也是我的偶像啊!任何一个都可以,如果在见面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吻那就完美了,一个吻,噢,一个吻。”胖子满脸的悠然畅想。

高树玛丽亚和松岛枫实在太有名,苏忆蓝开始觉得她应该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两个名字。

“那我就出一个上联,我的上联越困难,你对得越好,巫术发挥的作用也会越强大。嗯,那就这个好了。”

“给我出个最难的,嗯,比较难的好了。”胖子说。

苏忆蓝铺开纸,低头研墨。

“仪式现在就算开始了吗?”裘泽问。

“不,现在还不算。”

苏忆蓝用笔伸到砚台里,掭饱墨汁。一股神秘的颤动在这一刻从裘泽的发尖传到他的心里。

当她的笔沾到纸上,开始写第一个字的时候,这股颤动突然放大了一百倍,这是和昨天同样的感受,只是在裘泽的刻意下感觉得更清晰了。

“现在呢?”裘泽问。

苏忆蓝没有回答,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到了笔纸之间。

这实际上就是回答。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①

〖①这句上联的谐音对应人名,橹速指三国时期东吴著名谋士鲁肃,帆快指汉高祖刘邦手下的大将樊哙。同时这句的意思,也指行船这样的体力活,文官不如武将。〗

她写完上联的最后一笔,抬起头冲文彬彬一笑:“你来对下联。”

“这算什么,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文彬彬刚说了一句,裘泽就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他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上联发愣。

“哦……哦……哦……”文彬彬用拳头抵住太阳穴揉了很久,转头对裘泽露出一个十分谄媚的笑,“小泽啊,你看……”

“不能让别人代答,否则巫术就会失效。”苏忆蓝说。

“啊,这样啊。那等我回去恶补一下古文和历史再来挑战吧。”文彬彬垂头丧气地说。

几个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晚饭是在南街上的一家小餐厅里吃的,算是三人对苏忆蓝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欢迎仪式。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其实小泽做的菜更好吃。”阿峰说。

苏忆蓝听阿峰这样说,抬起眼睛望着裘泽。

裘泽使劲地捏着耳垂:“改天,请你吃。”

苏忆蓝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告别的时候,裘泽想起一件事,问:“你盘下这个店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特殊原因?没有啊,就是想在这条中国文化气息很浓的街上开个小店,正好这家的老板不想做了而已。”

这个《清明上河图》的巫术,力量已经强到连苏忆蓝这个巫者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影响的程度了吗?裘泽在心里想。

俞老大不知有什么事情,始终没有出现,连电话也没来一个。但对裘泽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走进福兴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弄堂一角的露天理发摊还亮着灯,旧旧的招牌竖在灯泡旁边,因为这个招牌弄堂的所有人都记住了老李的名字——李发财理发。他每周在附近的弄堂里各待一天,已经有几十年了。

李发财揭起最后一个顾客身上的白色理发袍子,取了个小圆镜让他对着灯自己看看,转头对裘泽打招呼。

“气色不错啊。”老李笑着说。只是他望向裘泽的眼神稍有些复杂,这么长的头发要是按时理的话,得多做多少次生意啊!

“谢谢。”裘泽回答。老李永远是这句话,任何时候对任何人。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句祝福。

“一个人住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唉!”对着镜子照头发的前算命师山羊胡对着镜子里的裘泽说。他的每一句话总是让人觉得他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

“小泽现在是三个人住,”文彬彬说,“你的头发理得挺好。”

“谢谢。”山羊胡也这么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比他的胡子多,所以他格外小心地打理。

三个人走过理发摊,后面的灯熄灭了,夜色又浓重了几分。

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裘泽在家门口多站了一小会儿。

又看见了,门上白色的奇怪符号。

昨天的那些,明明早上已经擦掉了。可是现在,又被写上了。

要发生的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晚上和文彬彬、阿峰挤在书房里讨论巫术的时候,裘泽时不时瞄一眼自己的手机。他总觉得手机会在某个时间响起来,就像前两天一样。

“小泽,如果是你的话,那副对联会怎么对?”文彬彬还惦记着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高树玛丽亚、松岛枫。

“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①

〖①下联的笛清指北宋名将狄青,箫和指西汉谋臣萧何,同时指音乐这样的艺术,武将不如文官。〗

“哇塞!”胖子大呼,瞪着裘泽,“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我可不会许你那种愿。”裘泽说。

手机响了,俞绛的名字在上面一闪一闪。裘泽瞧了眼时间,十点半。

“来学校。”俞老大彪悍地说。

“现在?”

“废话,快点快点。我在办公室。”

放下电话的时候,裘泽发现文彬彬和阿峰都狠狠瞪着他。

文彬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小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裘泽甩开他,拉开门逃了出去。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两大扇铁校门已经关了,他推了推旁边的一扇小门,没锁上。

门房的灯亮着,玻璃窗移开了一条缝,露出老赵的半边脸,一只斜眼。

“我……”裘泽想着自己该怎么说,这么晚来学校的确挺奇怪,要不让他给俞老大的办公室打个电话。

刷玻璃窗又关上了。

大概对于奇怪的斜眼老赵和俞老大来说,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吧。裘泽这样想着,往办公楼走去。

整幢办公楼,只有三楼的一处窗口还亮着灯。裘泽仰着脸看了会儿,走进了漆黑的楼梯口,那就像个张着嘴的凶兽。裘泽想其他人应该不会有这样恶劣的联想,只是自己格外怕黑。

裘泽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他从没有在夜里到这儿来过,也就从来没关心过这个问题。所以现在他只能摸着扶梯往上走,好在眼睛很快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然后他就能看见楼梯转角处从窗户照进来的一点星光了。这多少让他的心跳得慢了些。

俞老大找自己是什么事情,裘泽没有多想。他并不指望能猜到俞绛诡异的心思。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关上门。”俞绛一看见裘泽就说。

裘泽反手把门带上,低下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没什么不对呀,自己可没有穿着睡衣睡裤出来,就是平时的装束呀。

“算了,回头找个绳子把你的衣袖裤脚绑一绑,或者卷起来也行。”

裘泽平时在不穿校服的时候,基本就穿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因为融入了许多东方元素,所以不免稍有些衣袖宽大。再看看俞绛,则是紧身的牛仔装束。

“什么事?”

俞绛也不回答,一指门旁靠着的蛇皮袋:“你拿那个,我们走。”

这蛇皮袋的分量不轻,里面装了好些铲类的工具,有两把柄很长,露出了袋口一大截。

裘泽抖开袋口看了一眼,就见到两把长柄铲中的一把,铲头是长长的筒瓦状,就像从中间剖开的竹筒。

“洛阳铲?”裘泽脱口而出。

“走了。”俞绛背了个大包,关了灯就往外走。

“不会是……去盗墓吧?”裘泽抱着蛇皮袋跟在后面小声问。洛阳铲发明了一百年,至今仍然是盗墓者手中的利器。在有经验的盗墓人手中,这样一把铲子的作用要超过绝大多数的先进仪器。当然考古发掘也会用到洛阳铲,可对象是俞绛,考古还是盗墓,怎么都让人觉得是后者。

“怕了?”

“还好……真的是去盗墓?”

俞绛嘿嘿一笑,作为回答。

出了办公楼,俞绛却没往校外走,而是沿着足球场边缘,往学校的更深处走去。

“记不记得我要和你交换秘密的事?”

“嗯。”

“还想不想知道?”

“嗯。”

“怎么老是嗯来嗯去的,好像大便拉不出来一样。”

……

遇见这种老师就认命吧。

“想。想知道的。”

俞绛嘿嘿一笑,又不说话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裘泽在心里大声诅咒着。

“你的秘密是……盗墓?”裘泽开口问。

“回答正确。”俞绛说着,拐进了树林。

“在这里面?”裘泽吃惊地问。这就是他们今夜盗墓的去处吗?

如果是往日,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这小树林里,没准还有些不顾校规幽会的男女。不过这是周末,学校里都是多金的少年郎,有大把比这树林更棒的去处。所以现在这片密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俞绛和裘泽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外面的路灯照不进树林深处,越往前走,越觉得有森森阴气逼来。

裘泽从来未曾想过,这片熟悉的树林在夜晚会这样令人毛骨悚然。星光、月光被树木的枝叶遮去了大半,往任何一个地方望去,都是黑影幢幢。

“有手电吗?”他忍不住问。

“再往里面走点,现在开手电可能会让人在树林外看见。”

心底里的那片阴影每往前走一步就扩大一分,裘泽不由得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黑夜。虽然其实那个夜晚他都在熟睡中,但它仍然在记忆里塌陷成一个可怕的黑洞。

裘泽往前快走了几步,和俞绛靠得近些。

“中午你看到的那串象牙珠子,其实那家伙是在这树林里捡到的。在厚厚的落叶下面,嘿嘿,我想他肯定在地上打了好一会儿滚,才有可能发现。”俞绛不知想到了哪里,笑得很不端庄。不过听着她说话,让裘泽心里安定了些。

“我让他带我去看,结果就在附近发现一个被掩盖过的盗洞。我看了看土,最早早不过民国初年。”

裘泽明白了为什么下午俞绛没来南街。

“已经被盗过的墓?”

“对啊。你是奇怪已经盗过,我为什么还来?”

“嗯。”

“现在这世道,要找到一处没被盗过的大墓,可是太困难了。比如陕西凤翔的秦公一号大墓,一九七六年开始考古发掘的时候,一共发现了二百四十七个盗洞,最早的一个是汉代挖的。”俞绛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强力手电,光出现的时候,裘泽终于松了口气。

“像这一类的大墓,放棺材的主室之外,前室、后室、侧室、耳室一大堆,构造可复杂得很,你盗一点我盗一点。想只挖一个洞就把所有的宝贝带走,嘿嘿,那需要的水准可不是一般的专业啊。”

俞绛像一个资深盗墓专家一样徐徐道来,然后话锋一转,说:“不过,今天我可不是冲着什么宝贝来的。”

“哦?”裘泽尽量克制不要把心里的怀疑情绪带出来。

“就是这里了。”俞绛用手电对着一处地方。

这是一处树木相对稀疏的空地,有一圈比井盖大些的地方被清理过,上面的落叶都被扫到一边,露出了下面的泥土。

俞绛让裘泽把蛇皮袋里的工具倒在地上,都是各种铲子和铁锹。然后她拿起洛阳铲,在空地中央用力插下去。

大概往下插了一米多深,再拔起来的时候,铲子带出一截泥土。俞绛用手捻了一点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点点头,又在周围浅浅地插了好几铲试探,最后用铲画了个圈。

“这就是原本盗洞的大小,土比旁边松得多,你重新挖开来。”她说着挑了把铲子给裘泽。

“什么时候累了就换我。”俞绛说。

裘泽挽起袖管,开始做挖土工。

“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盗墓。”俞绛的话让裘泽手一抖,铲歪到了圈外去。

“在我曾祖父这一辈上,还有人盗过墓。算是盗墓世家了。”

“盗墓……也有世家?”

“当然了。这里面学问可深着呢,如果只是拿把铲子到处乱挖,寻常小墓那还好说,真要是大墓,非但挖不到什么东西,把命送掉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我祖父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什么人再盗墓了,家族开始陆陆续续迁居海外,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家当,也大多数带了出去。所以呢,我自己家里的中国古物,可比许多博物馆要更丰富珍贵。”

“怪不得你这样的年纪在古玩方面就那么在行。”

“切,那是我天分高,”俞绛毫不谦虚地夸奖自己,“你以为任何人只要在古玩堆里长大就都能像我这样精通?当然了,家传的一些东西也是很重要的。说白了,盗墓也是贼嘛,像我家这样的世家,那就是贼祖宗级别的,怎么可能对要偷的东西不精通呢?”

裘泽一边用力挖坑,一边猛点头。

“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和曾祖父一起住了好几年,在徐州乡下的一个小村。一直到我八岁时他死了,我才被接到瑞士去。小时候曾祖父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从前盗墓的故事。我也知道了后来我们家没人再干这一行的原因。”

“不是因为已经挖得够多够有钱了吗?”

“不是的。是因为不敢再挖了。”

“不敢?”

“对,因为巫术开始失效了。”

裘泽一铲铲进坑里,拄着长柄,回头惊讶地看俞绛。

“巫术?原来你家也曾经有人会巫术?”

俞绛靠在一棵树上,双手环抱冲裘泽得意地笑:“吃惊吧?刚才我就说过了,盗墓这一行,水可深着呢!你以为那些帝王将相,王公贵戚的墓里,就只有机弩、伏火、毒烟、储水、积沙这样的机关来对付盗墓者吗?‘丘坟发掘当官路,何处南阳有近亲’,唐朝韩愈就这样写诗感叹,古时哪个不知道,如果厚葬,死后免不了要和盗墓的打交道。在那个巫术效果显著的年代,怎么可能不用巫术来对付盗墓者呢?喂,这么快就累啦,累的话就换我来。”

“哦,还能挖一会儿。”裘泽提起铲子继续挖土。

“所以,不懂巫术的人进到有巫术保护的墓里去,那不是找死吗?能称得上盗墓世家,那肯定是懂巫术的,知道用巫术来保护自己,只有巫术才能对抗巫术。你肯定看过许多出土的镇墓兽,还有墓里的壁画,比如汉画像石中的一小部分。嘿嘿,现在所有的专家,都以为那些只是装饰,或者简单的精神寄托。”

裘泽在心里飞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藏品,幸好没有镇墓兽之类的东西。

“可是呢,从两百年前巫术的效力就开始减弱。对我们家来讲,盗墓的危险性也逐年上升。而我曾祖父就是亲眼见到巫术还能发挥作用的最后一辈人了。那一辈,大多数的人都死在盗墓上了。后来想想,积累的财富已经够多,就决心收手,到海外转型成收藏世家了。”

“但巫术失效,那墓里对付盗墓的巫术,不也一样跟着失效吗?”裘泽奇怪地问。在他看来,两相抵消,攻击和保护的力量同时消失,不是等于没有变化吗?

“不是的,墓里的巫术效果有所削弱,但多少还是起作用的。好像一直埋在地下,有什么力量在保护着巫术的效力似的,失效的程度要比正常情况好许多。而且,原本我们家还掌握了一些探墓和躲避墓里机关的巫术,通通失效以后,所谓的世家就沦落到比野路子好不了多少的境地,这活还怎么干下去?”

裘泽擦了把汗,手里的铲子越来越沉,挖出来的泥土已经在旁边堆了一大堆。这活也不好干呀!

“到我上一代,家里的成员已经对巫术这种东西不相信了,因为他们全都没有见过,以前的事情都是当故事听的。可是我不一样,我和曾祖父住的那些年,让我相信巫术真的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所以,巫术是我的一个梦想,你能明白吗?我想要看看它,看看真正的巫术在我面前发挥作用。”

“我明白。”裘泽用力挑上一铲土,说。

“换人了。”俞绛说着把裘泽赶到一边,看了看深度,已经挖下去近一米了。她换了更合适这个深度的另一把铲,开始挖起来。

“前面我说不是为了什么宝贝才来挖洞,听起来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没。”

“哼,看你抬腿就知道要往哪边尿,还瞒得过我?”

又不是狗,为什么尿尿要抬腿。裘泽在心里郁闷。

“这树林是在一个小山包上的,你看这山包的形状,要是这底下是一整个墓,得有多大。你不是正愁那两兄弟的事吗?附近这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晕过去,可能和这有关系。”

“和这座墓?”裘泽精神一振。

“我看家里从前的那些记载,在年代久远规模庞大的墓里,会凝聚起对人有害的东西。这和一般的毒气还不一样,叫做坟气或死气。可能是未知的病毒,更可能是类似巫术的力量。我从到这学校上班那天起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儿,许多征兆都显示这里可能有浓重的坟气。不过这种东西要么是小时候曾祖父讲的,要么是我自己看家里压箱底发霉了的前人记录时看到的,没第二个人能相互印证。可是今天下午我发现了这下面真的有古墓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猜测错不了。”

“你知道怎么把这坟气破了?”裘泽着急地问。

俞绛闷头铲了好几下,然后回过头冲裘泽一笑:“不知道。”

第九章

刚果地区的土人酋长每喝一口啤酒,通常总要摇一回铃。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一位少年就挥动枪矛,这样在旁觊觎的鬼灵就不能乘机随着啤酒钻进老酋长的腹内。

生命的脆弱注定会遭受各种各样的伤害,在我们的身边随时会有人倒下。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直面莫测的变化吧,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裘泽对司机说。

司机还是闷头往前开。

“到了。”裘泽侧过头大声冲他喊。

“哦哦。”司机打了个激灵,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裘泽一身冷汗。本来挖坟时出的汗就没干透,现在衣服都黏黏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走进福兴里的时候,裘泽看见那辆歪歪扭扭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并没有开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继续他的瞌睡。

裘泽借路灯光看了看时间,差二十分钟到凌晨四点。

有时候你觉得已经作好了准备来面对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事情总能以让你意料不到的方式发生。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以前,那个七八十年前盗洞里的浮土就已经清理干净了。那是一个斜着向下的洞,宽度对俞绛和裘泽这种肩膀不宽的人来说正好。往下挖到一米多深的时候,就必须用俞绛带着的绳索绑在固定好的绞盘上,缠在腰里倒吊下去挖,土装在背包里一次次传上来。那种头大了两圈满脸发紫的感觉,裘泽活了十七年头一次体验,仿佛用针在脸上戳一下满溢的热血就会飙出三米远。

挖到三米多深的地方就成了,接下来的盗洞横折过来向西延伸,里面没多少填土。两个人在上面等了半个多小时,裘泽劝了俞绛好几次不要冒险,凭她从古籍里看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以及记忆里曾祖父模模糊糊的教诲,就想去解决坟气问题?她以为自己是额头上有闪电纹护身的哈利·波特吗?

可是最终裘泽还是只好把着绞盘,把俞老大一点点放下洞去,看着她的脚终于没入洞里,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看不见,一切重归黑暗。

俞绛居然只带了一个手电,裘泽坐在洞口,只觉得黑暗里一分一秒都过得异常缓慢。实际上这段时间只有几分钟,裘泽却觉得漫长得要发疯。他一会儿看看头顶枝叶间的微弱月光,一会儿看看底下黑森森的盗洞,鸡皮疙瘩很快爬满了全身。

走在没有人的弄堂里,所有人都在熟睡。这本应该是会让裘泽不太舒服的一段路,但现在似乎还好。在经历了树林里的强烈黑暗恐惧之后,疲惫的神经难以在次一级的刺激下再次绷紧。

尤其是现在裘泽一想到之后的事情,俞老大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泥屑从洞里被拉出来的样子,就不免有些想笑。

其实当时还是很紧张的,当他发现俞绛开始拉绳子示意要出来,并且有闷闷的喊叫声从地下传来的时候,裘泽一下子跳起来,开始转绞盘。

俞绛从地下出来,一翻身坐在地上,“呸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泥,然后大声骂了句脏话,仰面躺倒在地上。

“把坟气破了?”裘泽往洞里看了看,又小声问俞绛。

“破个屁。一口棺材还不是多好的木材,巴掌大的小墓,哪来的坟气。我就想,如果真是个大墓,那串象牙珠子也太次了点。等我回回血,填了洞回家睡觉去。”

这倒也不错,裘泽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想。要真的是会散发坟气的大墓,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自己这个师傅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哪。作为徒弟这样想似乎有些不对,裘泽笑了笑,伸手去摸钥匙。

一串钥匙取出来的时候叮叮作响。裘泽忽然捏紧了钥匙,把声响掐灭在掌心里。他竖起耳朵,没错,有些别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白色符号,然后转过头往弄堂的后门望去。

弄堂的后门是一扇栅栏式的铁门,就在离裘泽家不远的地方。那外面是一条临着小河的路,有时可以闻到河上飘着的淡淡腥味。

铁门关着,可是门闩……裘泽眯起眼睛仔细瞧,门闩是拉开了的。

声音是从后门外,临河的小路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裘泽放轻了脚步,走到铁门后面,靠在一边斜着往外看。

在河堤旁的柳树下,有几个人正在说话。

背对着裘泽的那个高高瘦瘦,站得很直,可是脚上穿了双不搭调的拖鞋。这是裘泽家的拖鞋。

站在阿峰对面的是三个中年人,面貌看不太清楚,一个和阿峰差不多高,一个很矮,还有一个是比雷世仁小一圈的壮汉。

裘泽看见阿峰在摇头。

“你再想一想。”好像是这几个字,阿峰对面的一个人说。

阿峰耸了耸肩。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

“不……不。”阿峰说。

矮个子突然大声骂了一句,很响亮。裘泽紧张起来,他摸出手机,按下“110 ”,把拇指放在通话键上。

“那好,但是道上的规矩,你知道的。”先前说话的那个讲。

“知道。”阿峰这样回答,然后就转身往铁门走来。

裘泽连忙踮起脚尖往回跑,可是拿钥匙开门已经来不及,他只好跑到前面一家的门口,紧紧贴着门站着。这种老式的房子,门框很深,门是凹进墙里的,所以只要没有啤酒肚,在这里站一个人,不正面看到挺难发现。而且这又是在晚上。

阿峰拉开铁门走进来,把门闩插好。他走到裘泽家门口,正准备拿钥匙开门,忽然朝裘泽藏的方向看了一眼。

裘泽憋着气一动不动,却听见阿峰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停了一会儿之后,竟然又响了起来,往他这边来了。

难道是藏得不够好?他紧张地又往后缩了缩。突然之间他张大了嘴,糟糕!

是灯。

这家的门口装了个感应灯,晚上只要有人站在门跟前,灯就会亮起来,方便取钥匙开门。

这盏灯在裘泽一躲进来的时候就亮了,可有些做贼心虚的他却到现在才发现。

什么都来不及了,裘泽摸了摸耳朵,乖乖走了出来。

突然从门里走出的人吓了阿峰一跳,然后他就愣住了。本来一只手握着拳头举了起来,这下只好松开来挠了挠脑袋。

“那……那个。”

“门上的符号是他们画上去的?见面的暗号?”既然这样,裘泽就打算问个明白。

阿峰点点头。

“他们……是谁?”裘泽有些担心地问。

“我爸。”

“你爸?”裘泽瞪大了眼睛,文老爸明明不是长得那副模样,而且文老爸只有一个。

阿峰吸了口气:“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我爸躲的那些人。”

裘泽松了口气:“他们来找你干什么?”

阿峰又吸了口气。

“等等,”裘泽阻止他,“你车飙得比你爸还好,难道他们需要一个能飙车的人?”

“对。”

“可是飙车飙得好对他们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们要玩地下赛车?”

阿峰摇了摇头,吸了口气。

“等等,”裘泽再次阻止他把绕口令说出来,“不是赌车又要借助文老爸和你,多半就是要干一件大案子,先准备好退路,只要没直升机就算被追捕也能凭车技甩掉。”

阿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郁闷,他的绕口令已经卡在喉咙很久了。

“你拒绝就好,连你爸都要跑出去躲,你更不能沾了。可是最后他们说道上的规矩是指什么?”

阿峰深吸了口气,吸完看看裘泽。

裘泽没说话。

阿峰又等了几秒钟,这口气憋得太久,只好吐出来,再深深吸了一口。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阿峰很畅快地终于念完了一个绕口令。

裘泽很认真地听,可是除了绕口令之外没听见任何别的有意义的内容,不禁奇怪地看阿峰。

阿峰说完绕口令之后歪着头愣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再念了一遍。之后他苦恼地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问裘泽:“忘……忘了,你问……什么?”

“道上的规矩。”裘泽摇摇头说。

“哦,就是不……不能……八百标兵奔北坡,不能把事情告诉别人,可是……炮兵并排北边跑,可是你都知道了,炮兵怕把标兵碰,没事,反正他们也没告诉我详细,标兵怕碰炮兵炮,只知道是要去偷件东西。”

“三更半夜谁在乒乒乓乓的,不要睡觉啦!”一声怒喝从邻居的窗户里传来。

裘泽缩了缩脑袋,赶紧打开门招呼阿峰进来。煤球在门后冲出来,冲对面狠狠地喵喵叫,裘泽觉得它在帮自己骂回去。

“好了好了。”裘泽弯腰抱起它上楼去。

煤球在裘泽的手上亲热地舔了几口,小声地咕唧咕唧叫着。它觉得这几天主人对它有些冷落,心思不知放到了什么地方,它晓得要多多讨好来固宠。

一觉睡到了快中午,煤球很老实地没有在早上吵他,到裘泽睁开眼才轻声叫着跳下床去,其实它已经很饿了。给煤球弄猫食吃的时候,裘泽就听见文彬彬在和阿峰讨论昨晚上的那三个人。

听起来这三个人还挺有名气的,至少在警方那儿挺有名。

瘦高个子是个惯偷,号称没有他进不去的屋子、打不开的锁,江湖上排得上号的贼王。骂阿峰的胖胖矮个子名气要更响,听说一般都随身带着上百种自己配的药粉,从剧毒到迷魂药到春药什么都有,外号就叫“毒一份”,谁要是挨了一份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直和阿峰说话的壮汉,不仅看上去很暴力,而且是个拜过许多师傅的能打狠角色,听文彬彬讲,还策划过许多宗大案子,在警方的通缉榜里,排名要比其他两人靠前许多。

这年头智力型犯罪都进步到懂得练一身肌肉来迷惑别人了吗?

只是裘泽却没有太多时间参与到这类江湖八卦的讨论中,下午他和俞绛约好,要去进行一项很重要的试验。

巫术试验。

昨晚挖坟盗墓的时候,终于遵守约定说出了自己秘密的俞绛,意外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居然已经先一步见识到了巫术,一种货真价实、在今天依然能发挥作用的对联巫术。在听完了苏忆蓝的故事和裘泽对巫术仪式敏锐感觉的叙述后,俞绛突然有了些新的想法。

裘泽不得不承认,俞绛真是个天才,她的新想法把自己的很多设想串到了一起。或许真的可以呢,真的可以……为巫术重新拉开帷幕。

想到这里,裘泽不禁有些激动,胸中有面鼓咚咚咚地敲响起来。

“好吧,你把第一次交给俞老大我也没什么意见,但是第二次一定要交给我哟。”文彬彬叮嘱他。

“什么第一次第二次。”裘泽有些恼火地说。

“我是说你如果帮俞绛研究出了她能用的巫术,接下来就一定要让我也学会哟。看你胡思乱想的。”胖子摇头叹息。

裘泽不去理文彬彬,却对阿峰说:“其实你每次念绕口令,我总感觉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和苏忆蓝开始巫术仪式时的感觉比,又微弱了许多。我想你可能做对了某个巫术仪式的某一小部分。”

“真的?”阿峰瞪大眼看着裘泽。

裘泽点头。

“会炖我的炖冻豆腐,来炖我的炖冻豆腐,不会炖我的炖冻豆腐,就别炖我的炖冻豆腐。要是混充会炖我的炖冻豆腐,炖坏了我的炖冻豆腐,那就吃不成我的炖冻豆腐。”阿峰高兴地开始念一个裘泽从没听过的新绕口令。

“好了好了,我先走了。”裘泽赶紧逃跑。

俞绛住的地方是一幢酒店式公寓。裘泽猜想她之所以会租这样的房子,是因为这里有专门的洗衣和打扫房间服务。虽然裘泽并不知道俞老大的生活习惯是整洁还是邋遢,可他就是觉得,应该好不到哪儿去。

俞绛把门打开,裘泽就吃惊地问:“你没有请钟点工吗?”

“请了。”

“请了为什么还会这个样子?”裘泽越发地吃惊。

“因为我只让她待在厨房或卫生间里。被整理过的房间会让我找不到任何东西,再说,她要是打碎什么东西,算谁的呢?”

裘泽换了鞋走进去,其实他觉得并没有太大的必要换鞋……

再扫了几眼,就看见窗台上一个嘉庆釉里红人物瓶小半个底悬在外面;电脑台上一摞歪歪扭扭摞起来随时可能倒下的书上放着一个粉彩仕女婴戏图笔筒,很像是鄢儒珍做的居仁堂款洪宪瓷①。一个主席瓷②冰点梅花杯放在这堆书的旁边,这倒是放得挺安稳,但这只杯子的杯盖却搁在电脑台前椅子的扶手背上。这是张现代转椅,而且是人坐下去时椅芯的弹簧会往下稍沉,站起来会向上弹起的那种。

〖①洪宪瓷即民国初期,督理景德镇的郭世五为袁世凯称帝烧制的百余件瓷器,由当时著名制瓷家鄢儒珍制作。1930年前有许多景德镇艺人仿制此瓷,仿品也多有精品。

②主席瓷即毛泽东专用瓷器,由20世纪70年代湖南群力瓷厂烧就,代表1949年后中国瓷艺最高水平。目前已知存世不超过300 件。〗

“可是你自己不会打碎什么东西吗?”裘泽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俞绛。

“当然会啦,我自己打碎的那就算它倒霉啰。”

“它?”

“对啊,就是被打碎的那个。”

裘泽默然无语。

“其实还好啦,打碎的那个我会把它给粘起来卖掉,手头就会宽裕很多哟。我古玩修复的本事可是很厉害的。”俞绛得意地炫耀。

古玩修复的确是一项很重要也很深奥的学问,可是听俞绛这样说出来,裘泽怎么都觉得变了味道。

“可是你买得起这些东西,怎么会缺钱呢?”裘泽问。

“因为回国的时候,我从家里的库藏里随便顺了几样带回来。”

“不对呀,你爷爷那辈不就不再盗墓了吗,怎么会有这洪宪瓷的?还有这主席瓷压根儿就不可能入过土的呀。”

“我当然不是带这些东西回来,没眼力的家伙。”俞绛的手一挥,碰在转椅上。椅子转起来,上面的杯盖摇摇晃晃掉下来,被裘泽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放在电脑桌上。

俞绛对裘泽的扑救却仿佛无所谓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转椅上:“这样的东西,就是小玩意而已,入不了我家的正式收藏。只是我把带回来的东西卖掉一件换钱花的时候,为了不要全都败光,就会买些能升值的小玩意儿放着。”

“能不能看看你带回来的藏品,还剩几件呢?”裘泽的眼睛亮了起来。

“怎么可能还有,我看再过几年,这些小玩意儿都要被我卖光啦。”俞绛唉声叹气,不过话一转,又说,“真要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大不了我回家一次,再顺几样回来啰。哈哈,我多带几件国宝回来,国家也是很欢迎的嘛。你说对不对?”

“对……对。”

“什么眼神什么口气,古玩只有在辗转流传之后才会光彩夺目,懂不懂?再说我都很小心地帮它们找到好主人,不是只要出钱就能从我这里换走它们的。”俞绛试图在她徒弟面前挽回些形象。

“嗯。”裘泽很谨慎地轻微点头。

“好了,还是干正事。站着干吗?随便坐!”

裘泽看了看四周,又看看俞绛。

这是个连着书房的大客厅,有围着茶几的一圈沙发。照理那就是客人坐的地方,不过现在沙发上东一摊西一堆全都是衣服。有的叠得挺整齐,裘泽猜那是洗衣房洗完的;有的凌乱不堪就像刚从身上褪下来,多半是要等某个俞绛自己也看不下去的时候送去洗的。衣服之间还有几个拎包。当然也有几块能看见沙发表面的空隙,可难道要让他在这样的空隙间坐下来?

俞绛往厨房一指,让裘泽去餐桌旁搬了把椅子进来。

“我后来又反复想了几遍,那绝对是个完美的推论。那帮头脑僵硬的家伙两百年来都没人想出这一点,看,这就是天才存在的价值了。”

桌上有好几包开了封的不同口味的豆子,俞绛随手取了一包在手上一倒。说到巫术,她就兴奋起来,一口气倒了一大堆,顿时掉了四五颗下来,在地上蹦跶着四散逃逸。裘泽目视其中的一颗在自己脚边滚过,它行经的路线上躺着之前掉落的另一颗豆子的尸体——被踩扁了。

好吧,天才总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裘泽在心里想。

“巫术就是想出办法和物质背后的那个东西沟通,管它是灵、是影子,还是其他什么,总之这样东西必定和那个物质是一体的,或者说,是一体两面。你还记不记得,‘没落史’上说,巫术的快速没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俞绛问。

“两百多年前。”

“没错,这就是我找到的新证据。两百多年前,这个世界开始急速地改变。”

“蒸汽机?工业时代的开始?”不需要俞绛更多的提示,许多证据在裘泽的脑海里灵活地组合起来。

从欧洲开始,波及全球的工业革命正是从两百多年前开始的。从那时至今,人类世界发生的改变要比此前数千数万年剧烈得多。

更关键的是,这种改变不仅只针对人类本身,整个世界都已经被人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

这就是俞绛昨夜提出的设想。如果把巫术仪式看做是一种恰好能连通“灵”的特定频率,当这个世界发生巨大改变时,和世界一体的“灵”当然也就同时改变了。这就像是刻舟求剑的故事,顽固地沿用老方法,只会和“灵”离得越来越远,最终就找不到了。

几百年前镜子巫术发挥作用时,人类用的还是铜镜,可是现在铜镜已经成了古玩;几百年前碟子巫术大行其道时,烧制瓷碟的瓷土胎质是绢云母质瓷,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了长石质瓷、滑石质瓷,或骨灰质瓷,而且还出现了大量的塑料、纸或其他材质的碟子;几百年前一个不识字的农夫都可能随口道出一个难住秀才的上联,可是现在就连最基本的春联在城市里都已经非常少见了……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和数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东西了,包括蓝天白云、天上下的雨、河里流的水都不一样了。那么镜之灵、碟之灵、对联之灵、云之灵、雨之灵难道还会和数百年前一样吗?这样一想,用原先的那套巫术仪式再也无法和灵沟通到不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吗?

唯一不变的也许就只有太阳和星辰,可是现在太阳巫术也基本不起作用,这就有点奇怪。不过照在人类身上的太阳光,却是因为大气层的变化而不同了,这或许就是原因。此外,人自己也变了,我们的血液肌肉骨髓里,多出了许多数百年前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抗生素带来的一系列影响,而这也只是其中之一。

虽然裘泽通常不喜欢自我炫耀的人,但不可否认,有一小部分人是有着炫耀资本的。这的确是一个完美的推想,为什么巫术一直以来都在逐渐衰弱,为什么这两百年来又急速颓败下去,都得到了一个解释。这不是通过考据研究能得出的结论,而完全是苹果落到牛顿头上式的灵光一现。

“你,就是为新巫术而生的。”俞绛伸出手指点着裘泽的额头,“如果你能感受到灵,能感受到巫术仪式和灵成功沟通时的特殊波动,那么你完全有可能试验出新的正确的巫术仪式,让巫术复活。就从我开始吧,哈哈哈。”

“也许不仅是复活。”

“嗯?”

裘泽看着那根指向自己眉心的手指,说:“现在有很多从前没出现过的东西,那么,如果是灵的话……”

俞绛很不雅观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

“对啊,电视机、电脑网络、手机,有太多新东西了。手机巫术?听起来蛮不错的样子。我决定了,我要编一本新时期巫术教材,前所未有的巫术指南。”

裘泽张大了嘴看着俞绛:“哦,其实我也在心里偷偷这样想过。如果真的能试验成功,我想试着编一本巫术词典。”

“心有灵犀哟,”俞绛用很女人的眼波挑逗了一下青涩小男生,“巫术词典,这听起来要更赞一些。把已经失效的巫术和替代的新巫术对照起来,还有大篇的增补部分。这可是一项大工程。”

裘泽点头。他的神情异乎寻常的虔诚。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开始吧,找个我能用的巫术出来。电视机?这有点落伍了,网络好了,如果能通过巫术掌握网络,那我就是神了耶。”

“可你不是最想要不放……那个什么吗?”裘泽提醒她。

“对对,最好还能青春永驻,不老不死。‘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裘泽摸着耳朵,无奈地看着大肆许愿的俞绛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有没有巫术能让人不老不死。只是据我从苏忆蓝那儿知道的,一个人能够学会的巫术种类其实受到很大的限制。”

“限制?”俞绛的表情僵了僵。

“对啊,在从前,很少有精通许多类巫术的巫师,更多的情况是,他们只会某一类巫术。”

“似乎是这样的。”俞绛回想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巫术情况,有些恼火地说。

“并不是他们不愿意学其他巫术,也未必是学不会。”裘泽说到这儿看了俞绛一眼,如果他不这样说的话,可能俞老大很快就会说出天才无所不能之类的话来。

“那是为什么?”俞绛悻悻地说。

“首先,巫师最初肯定会在他非常熟悉的东西间寻找沟通对象,因为如果他对这件东西很喜爱,甚至有深厚的感情,那么相对来说他就比较容易沟通到它的灵。其次,即便在不施展巫术的日常生活中,巫师最好也要多做一些功课来提升对灵的亲和度。比如苏忆蓝整天没事就一遍遍地写各种各样的对联,她写这些对联的时候并不是在进行巫术仪式,而是让她真正进行仪式时,能更快更好地与灵沟通。”

裘泽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或许他自己并不觉得,在这一刻他反倒有点像是个侃侃而谈的先生。

“所以学一个巫术就要在平时花很多工夫去维护?”

“维护,嗯,也可以这样说。如果学很多类巫术,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维持对这些不同灵的亲和度,最后反而会弄到哪个都不成。其实只专注于一类巫术,也不一定就会很单调的。”

“你讲的一类巫术,就是说和同一种灵沟通的巫术吗?”俞绛问。

“对的,你也知道和一种灵沟通所获得的巫术效果,和这件物体本身的特性息息相关。”

俞绛点头。比如说碟子巫术通常的效果是探听隐私,以及问卜未来。因为碟子是家家户户都会用到的东西,如果能知道所有人在餐桌上说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剩不下多少秘密了。所以通过碟子巫术就能收集到各种消息,同时消息多了,就会形成对未来的预判。当然这种预判和龟甲巫术的预测效果又有所不同。

“任何东西都有多面性,像一把剑,最大的特性是杀戮,但在某些时候又象征尊严或者权力,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剑的特性,只不过有的特性比较显著,而有的则是弱化次要的。所以任何一类巫术,在巫术仪式稍作变动后,都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效果。最容易掌握的当然是物体主要特性带来的巫术效果,但钻研得越深入,和灵的亲和度越高,就越容易发挥出其他的巫术效果来。”

“这么说,选一个特性多的东西来沟通灵,就很占便宜啰。让我想想选什么好呢……”

俞绛的样子好像在百货公司的柜台前有一堆东西供她挑挑拣拣一样。

“还是从你最喜欢的东西里选吧,古董?”裘泽提醒她。

“怎么可能是古董。当然是……”俞绛很大气地一挥手,“这些!”

裘泽的眼睛跟着俞绛的手一转,她指的是……那些?

“这些衣服?”俞绛挥手的方向就是沙发上那一堆堆的衣服。

“对啊,你不觉得这些要比任何古玩都可爱许多吗?”

裘泽摇头。

“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没情趣呢,”俞绛遗憾地摇头,“说起来,最喜欢的还是包包,嗯,LV包,就是这个了。”

“LV包?LV包巫术?”裘泽忽然觉得有点晕。

“对,高贵的、华丽的、必杀的LV巫术,就是这样!”

“LV包巫术……”裘泽吸了口凉气,愣愣地摸着耳朵,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行性。

“包是人的随身物,就这个大类而言,和碟子比也完全不逊色,构成一个巫术门类没问题。可是LV包只是包中的一小类。”

“一小类怎样?”俞绛不满意地说,“你知不知道拥有一个LV包是多少女人的梦想,有了一个之后再想要一个又是多少女人的梦想,有了很多个之后再想要今年的新款又是多少女人的梦想?”

裘泽只能摸耳朵,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女人的这么多梦想。

“还有街上那些假包,在中国仿名牌包哪个最多,毫无疑问那就是LV,这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这么说,LV包被关注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包,那么灵的强度或许还不弱。”

“什么还不弱,一定是很强的,很强,明白不?”

裘泽立刻点头同意。他明确无误地感受到了俞绛爆发出来的气势,如果成千上万个女人把这样强的怨念……是意念寄托在LV包上的话,显然它就够资格成为巫术对象了吧。

“这次试验就确定以LV包为对象了,第一步是什么?”俞绛问。

裘泽之前已经反复想过很多遍,当下毫不犹疑地说:“一件合适的巫术触媒。”

巫术触媒这个词是裘泽自己发明的,俞绛并不明白指的是什么。但是什么事情都要问徒弟的感觉让俞老大不爽,就斜着眼白他。

裘泽立刻开始解释:“巫术触媒就是进行巫术的一件凭依物,一个和沟通对象直接相关的祈祷物品。巫术仪式应该就是围绕着这件东西进行的,比如碟术需要一个碟子,镜术需要一面铜镜,苏忆蓝的对联巫术我感觉应该是那方古砚。”

“一个LV包?”俞绛明白了。

“最好是一个最能代表LV包的包。”

“简单。”俞绛跑进自己的卧室,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拎着一个包走出来。

“路易威登是以旅行箱起家,那玩意儿我这里没有,而且现在绝大多数人也不熟悉。反倒是这个,Speedy30,最最经典的枕头拎包,每年都会出,没什么比这款更能代表LV包了。”

这是一款帆布配皮的大容量拎包,周身布满了LV的经典图案。裘泽当然不会对这些大牌一无所知,虽然比不了俞绛对LV的熟悉,但也绝不陌生。他甚至还知道LV每年推出的Speedy30都会稍作变化,图案上的大致格局是老花和棋盘格。这款是老花的,相对后来才出现的棋盘格要更老更经典,也更适合做LV巫术的触媒。

“接下来呢,我要对着这个包拜拜还是围着它跳舞?”俞绛的脑子里出现了她从各种影视或书籍里看来的巫师施行巫术时的景象:“最好别让我抽风似的口吐白沫。”

“也不用那么夸张。你先拿着包,然后全神贯注地把你对LV包的感情聚集起来,尽量放大,不要去想其他的东西。”

俞绛站到客厅正中,拎着这个LV包,很快又换成抱着,闭上眼睛,一脸的浓情蜜意。

裘泽则站在她身边,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到自己的玄奥感触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站了几分钟,俞绛睁开眼睛,问:“怎么样?”

裘泽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睛,但最终还是把头点了下去。

“哈,你感觉到了?”俞绛兴奋地蹦起来。

“很微弱,若有若无的样子,如果我不像刚才那样留神的话,可能根本就感觉不到。”

“但还是有?”俞绛盯着裘泽问。

裘泽看着她,又点了点头,并且笑了:“比苏忆蓝启动对联巫术的最初一刻还要弱的巫术波动,但的确是有。我想我们的实验完全可以进行下去。”

俞绛嘿嘿笑了几声,忽然仰起头放开声音大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快活。裘泽在旁边听着,俞绛的笑滚滚而来,很快就把他的胸膛塞得满满,然后从心口炸开来,遍布全身。

等俞绛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她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对裘泽说:“让我们继续下去吧!”

“好的,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你刚才的那种心情,是巫术仪式中的一环,再不济也肯定是进行巫术仪式所必需的心情。但波动很微弱,说明距离完整的仪式动作还缺少很多。”

“那就一点点试啰,有效果的保留,没效果的剔除。”

“接下来试什么?”裘泽皱着眉头想下一招。

俞绛把裘泽刚才坐的椅子搬到面前,把包放上去。

“去去,不要站在我前面,站到后面去。”她挥手把裘泽赶开。

“你,真的要……”

就看见俞绛对着椅子上的LV包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就像庙里最虔诚的香客那样磕了三个头。

然后俞绛跳起来问裘泽:“怎样,怎样?”

“真的有呢,比刚才强一点。”

“哈,我就知道,不要小看那些古老传说哟,旧传统里可是有许多真知灼见的。”

“嗯,如果是把LV包作为偶像崇拜的话,那么拜包的动作就程度来说要比只在心里想更进一步,果然是有用的呀。”

一招得手,接下来俞绛就变本加厉。她先是对着包念“LV包我的爱,我的爱LV包,我崇拜你,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神,我永远对你不离不弃”之类的蠢话,说到舌头瘫掉。然后又开始围着包跳乱七八糟的舞,开始时像蛤蟆一样地蹦,后来改成单脚跳,终于挂到沙发张牙舞爪地倒下来。而且倒到一半的时候乱挥动的手抓到了裘泽,所以连累他一起姿势难看地摔在地上。

俞绛不罢休地翻身起来,又开始仿照跳大神请LV之灵入体,足足跳了十多分钟,浑身大汗、腰酸腿麻,支撑不住,一屁股没腔调地坐倒在地上,觉得自己活像只口吐白沫的大闸蟹。可是裘泽还是很遗憾地冲她摇头。

“没有,连最早你什么动作都不做,只在心里想时的微波动都没有了。你刚才没有在心里保持那个,那个虔诚之心吗?”

俞绛把吐出来的舌头缩回去,说:“累成狗了,还保持个屁啊。歇一会儿,唉,歇一会儿。”

裘泽看着坐在地上呼呼喘气的俞老大,摸着耳朵说:“这样太盲目了,我看还得详细分析一下苏忆蓝进行对联巫术时的仪式。嗯,她出上联,别人对下联,她再加上横批,也就是说她其实在巫术仪式里完整地写了一副对联。”

俞绛撩起一只眼皮看他:“你想讲什么?”

“听说LV包都是手工制作的……”

“不会吧,你叫我去做一个LV包?见鬼,我宁可继续跳大神。”俞绛叫起来。

“可是跳大神没用。”

“嘿!”俞绛瞪着裘泽,“我怎么可能做出一个LV包,靠我一个人?花一个月?两个月?”

“哦。”裘泽也觉得这个提议有点不切实际。做一个包和写一副对联就难易程度而言,可要差得很远。

“怎么可能有一个巫术仪式的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的,而且我在此之间必须保持虔诚之心,并且时不时地对包拜几下,你当我是机器人?再说手工做一个LV包,前提必须有货真价实的LV包皮料和帆布,你让我从哪里去找来。从真的LV包上拆下来?要沟通LV包之灵就不可能去做任何破坏LV包的动作。”

“好吧,你是对的,我收回这个建议。”

“这倒不必,你的建议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俞绛回过气从地上站起来,用手在沙发上一阵扒拉,整出一片大点的空间,一屁股坐上去。

“从我所知道的一些从前的巫术仪式看,虽然极少有像对联巫术那样,完全重建一遍巫术对象的情况,但也都是和巫术对象有很深逻辑关系的,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去想。”俞绛说。

“嗯,重新做一个包不现实……简化这个过程?”

“我们得抓住一些重点,关键点。”

“那么,LV包的特征是什么,最普遍的特征……”裘泽一边说一边想着。

“一想到LV包就会想到的特征……”俞绛说,她也在努力想。

“贵!”裘泽说,“我一想到LV包就觉得贵,真的好贵。”

“切,那是物有所值,贵什么?”俞绛立刻反驳,坚决捍卫LV包的价值。

“怎么不贵,买一个没牌子的好品质类似包只要一百多块,而你这只包,得好几千吧?”

“五千七百元,中国的专卖店里都是这个价。法国好像是四百一十欧元。但我告诉你,它绝对值这个价。”俞绛气势汹汹地开始挥舞起手臂。

“等等。”虽然累坏了的俞绛只是坐在沙发上冲裘泽挥拳头,小男生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我只是讨论它的特征。”

“但你说贵,这个字有贬义,听起来它不值这个价似的,这完全是错误的。”

裘泽苦笑,不过他觉得俞绛这样的反应完全正确,要和LV包之灵沟通就该是这个态度,不是吗?

“那我换个词。昂贵,这样比较中性,或者奢侈?”

“这还差不多。那么让我们来想想怎么在巫术仪式里体现出这份昂贵。”

“进行仪式的时候得花很多钱?”裘泽犹豫着说出他的想法。

“怎么花法呢……”俞绛忽地眼睛一亮,“祭拜祖先的时候是要烧纸钱的,对不?”

裘泽点头。

“那我们就烧真钱啰。”

裘泽张大了嘴。

“对,就烧真钱。”俞绛向上弯起嘴角。

“烧……人民币?那似乎是违法的。”

“管它呢,谁知道,还是你打算说出去?”

裘泽缩了缩脖子。

“再说未必就烧人民币。钱嘛有很多种,既然决定烧,就烧最牛的。”

“最牛的钱?美元?”裘泽在金融方面不太在行。

“笨蛋,你智商是怎么过七十的?就是最坚挺的,欧元,澳元!”俞绛教训他。

“烧……烧多少?”裘泽愣愣地问。

“至少总得烧掉一个包的钱吧。对,一个包,四百欧元,这个整数应该恰恰好。用原产国通行的超坚挺货币,我有预感这是个正确的主意。而且在法国买一个Speedy30算上退税的话,用不了四百欧元。所以烧掉四百块比买一个包更昂贵,哈,完全符合奢侈定义。”

“的确奢侈。”裘泽感叹。

“这就对了。”俞绛高兴地说。

俞绛当然没有欧元现金,她跑去楼下的银行换了两千。

“应该可以试两次了吧,”她恶狠狠地说,“如果四百不行,就把剩下的全烧了试试。”

“太大方了吧。”俞绛还没开始点火,裘泽就开始肉痛了起来,尽管这不是他的钱。

“不成功就成仁,我的信用卡已经透支到底了。”

俞绛说完,闭上眼睛抱着包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再把包供到椅子上,拜了几拜。微弱的奇妙波动开始从她和包之间发散开来。

然后她用打火机点着了四张纸币,拿在手里又向着Speedy30拜了两下,火光跳跃着,崭新的纸币在焰光里迅速卷曲焦黑,冒起一股青烟。

直到火焰快烧到手了,俞绛才把纸币扔到铜炉里。这是个很漂亮的清代双绳耳三足云纹香炉,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器皿来放燃烧的欧元。

俞绛目视着铜炉直到火光熄灭,然后她转头看裘泽。

裘泽的表情很奇妙,仿佛看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又是惊讶又是感叹,还有兴奋。

俞绛笑了,不用问她就知道自己干对了。

“很明显的波动,很强烈。”裘泽看着铜炉里的纸币灰烬说,“而且这股波动直到现在还持续着。”

“这么说巫术仪式成功了?”

裘泽摇头:“还没有,我想如果真的成功了,你自己会有感觉的。但这必定是很重要的一步,在这段效果持续的时间里,你肯定还要干些什么,仪式才会完成。”

“还有其他环节?好吧,让我们再想想。”

时间在不停的实验中飞快过去,天色渐暗,俞绛打电话叫了晚餐外卖,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琢磨着。全力转动脑筋也是很消耗体力的。

“我想到了。”裘泽忽然说,不过他很快纠正,“我想到了一个方向。”

“快讲。”

“奢侈虽然是LV包的重要特征,但这个特征并不只属于LV包,任何顶级品牌的东西都是很昂贵的。我想我们必须再做些只属于LV包的事情。”

“噢,你真聪明。”俞绛很罕见地夸奖了自己的小徒弟,新方向的出现让她再一次进入了兴奋状态。

“必须献上只属于LV的祭奠,那是什么呢?”俞绛放下筷子,双手捂着脑袋使劲想。

“圣歌怎么样?”她猛地抬起头问。

“圣歌?”

“对,唱一首奉献给LV包的圣歌?就像许多人在教堂里唱的那样,我坚信传统必然有其道理。”

“可是哪有LV包圣歌这种歌。”

“编一个就行啰。让我想想。”

俞绛开始在心里回想着各种各样的旋律,她当然没有水平凭空谱出一首圣歌来,她打算找一首合适的曲子,换上自己编的歌词来充数。圣歌嘛,只要心诚就可以了,她这么认为。

“有了有了,我想到了,这首最合适不过。”她撂下吃了一大半的饭,数出四百欧元出来,准备新一轮。

以前几次烧钱时裘泽的感觉来看,烧一次钱产生的强烈波动持续不了几分钟就开始慢慢衰弱,这种LV包巫术,还真是……贵啊。

前面的程序做完,俞绛张口就唱了起来。

“我爱LV,LV爱我,对我来说KELLY 包算什么;我爱LV,LV爱我,对我来说哇!”

裘泽正目瞪口呆地听着俞绛用《我爱台妹》改编成的LV包圣歌,一股明显比烧钱时更强的波动传了过来。可俞绛没唱几句就大叫一声停了下来。

“嘿,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她冲着裘泽大喊。

裘泽不得不侧过脸,伸手往她右边脸颊上一抹——半颗饭粒。

俞绛当然对此毫不在意,继续大声说:“我感觉到了,巫术,我感觉到了!”

“这说明离成功已经很近了,不过那种感觉,是怎样的?”

俞绛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像一条鱼。只是鱼没有牙齿,齿缝里更不会嵌着一丝豆苗。

“说不出来,”她说,“很古怪,我说不上来。”

“这么说你有一点感觉,但是仪式还没有完成。”

“对啊,我得把歌唱得完整一点,”俞绛说,“刚才断了,重来重来。”

她说着,拿出最后的四百欧元,反复的实验已经把她的一点点财产耗完了。确切地说,就这点财产也是她借来的。

随着青烟再次冒起,俞绛开始歌唱。

“我爱LV,LV爱我,对我来说KELLY 包算什么;我爱LV,LV爱我,对我来说BIRKIN包算什么。为了你我要卖掉八大山人石涛张大千;为了你我打算买五个大衣橱;为了你我要把专卖店当成自己家;为了你烧掉钞票我也乐意……”

俞绛一口气唱了快两分钟的饶舌歌,她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一堆歌词,让裘泽超级佩服。

作为进行巫术的圣歌,竟然是一首RAP ,对比起回荡在教堂里那种古典神圣的圣歌,实在是太古怪了,那个LV包之灵还真是不挑剔呢。

然而巫术仪式终究还是没有完成。俞绛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对裘泽说:“只差一点,我能感觉得到,只差最后一点点,就能成功了。”

“可是钱已经花完了,看来今天也只能试验到这儿了。”俞绛一脸的不甘心。

裘泽小心地瞄了瞄她。

“想说什么就说呀,你有时候真的不像男人。”心情飞速跌落的俞老大歪着鼻子教训裘泽。

“我想说,其实我手头还蛮宽裕的,要不要……”

“用不着,”俞绛有些恼火地打断他,“钱嘛,我随便卖掉点小玩意儿就来了。前两天那个拍卖行老板还要我推荐点好东西给他呢。”

“可是等拍卖掉得有段时间。”

俞绛眼珠子一瞪:“我东西都放在他那里,问他拿点钱来,还能不乐意了?”

说完她捞起电话就打过去。

果然她说得一点没错,那位在电话另一头,好像还非常感谢的样子。

只是拍卖行老板在电话里还对俞绛说了另外一些事情,挂了电话俞绛看着裘泽,表情古怪。

“那个,你要查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

“铜镜?”裘泽急忙问,“把铜镜送去拍卖的人查到了?”

“一个你认识的人。”

“啊,是谁?”

“身上吊气球的白痴筋肉男。你星期一上学时自己去找他吧。”

第十章

白尼罗河边的丁卡人(Dinkas),每家都养有一头神牛。当战争、饥荒或瘟疫发生,其中的一家会献出神牛,由妇女赶到河对岸让猛兽吃掉。如果妇女不往后看径自回来,巫术的效力将把灾祸带离他们。

如果人们愿意付出,因为他们相信回报,哪怕这种付出在别人眼中十分奢侈。然而世界是个转动的环,你在这里扔进一枚硬币,却未必能换到爱喝的橘子汽水,也不知道它究竟会从哪边喷出来。

星期天的下午,刚下过雨。裘泽的后领鼓出一小块,那是被带出来放风的煤球正挂在里面,刚吃过午饭的小猫能保持这个动作至少三小时。当然,中间它也许会溜下来尿尿。

出门的时候,裘泽看见门前地上趴着一只红色的纸青蛙,再往前走几步,是一只绿色的,还有黄色和紫色,歪歪扭扭延伸到一只撅起来的小屁股后面。

阳阳叉开脚蹲着,头凑到地上,把一只油纸青蛙吹得噗噗向前跳着。等青蛙沾了太多水跳不动的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新的继续。他忽然停下来,脑袋伸在双脚之间往后看,后面正有六条腿越走越近。

“有一天他会改变世界。”文彬彬看着阳阳从裤裆下倒着伸出来的脸,对裘泽说。

“为什么?”

“因为特殊的人拥有特殊的力量。”胖子威严地说,像是在称赞自己。

“不会炖我的炖冻豆腐,就别炖我的炖冻豆腐。世界每分钟都在变。”阿峰说。

三个人小心地从阳阳身边绕过去,在拐出这条支巷的时候,一个贴在红砖墙转角上的羊角辫女孩猛地跳了出来,双手比着枪向三个人扫射。

“嗒嗒嗒……”枪声很快卡壳了,小女孩抬头看着三个对她而言很高大的男生,又瞥了眼蹲在三人身后,已经把头转向前看的阳阳,突然大哭着转身跑掉了。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胖子问,“难道应该配合她倒在地上装死?”

“炖坏了我的炖冻豆腐,就吃不成我的炖冻豆腐。地上太湿了。”阿峰回答道。

“你住的这条弄堂真古怪。”胖子对裘泽说。

每个人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巫术。俞老大很快就能勾搭上心爱的LV包之灵,阿峰和文彬彬也想迅速跟上。

阿峰的巫术方向很明确,要么是两个轮子的机车,要么是四个轮子的汽车,最好是不管几个轮子是车通杀。飙车是他唯一狂热的爱好,所以不会有其他的巫术选择。

车巫术的仪式多半和绕口令有关,当一连串汉字从嘴里喷射出来的时候,阿峰脑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血液和全副精神飞速运行。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酣畅把绕口令和飙车两件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在没有巫术触媒的情况下,阿峰不停地念绕口令有时也能让裘泽感觉到一丝波动,这说明绕口令非常关键,就像在LV包巫术里烧钱那样。

唯一的问题在于,车巫术的触媒必然是一辆车。当阿峰飙车的时候,心惊胆战坐在车上的裘泽,缺少一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来细心感受巫术波动的情况。所以暂时阿峰只能自己去摸索车巫术仪式的详细步骤了。

而文彬彬的狂热爱好要比阿峰稍稍广泛一些,到底是动画巫术、漫画巫术、手办巫术,还是俞绛很想要的网络巫术,哪项更容易成功?对此裘泽可提不出什么建议来,只要别是AV巫术就行。

于是阿峰就想到了能愿景成真的对联巫术,是不是可以通过对联巫术,来找到获得自己巫术的契机呢?尽管两兄弟对出对联的希望比较渺茫,但他们都不死心地想试试看。所以三人一齐出发,去南街找苏忆蓝。

至于裘泽自己,他有些遗憾地发现,尽管对灵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触觉,但好像也就仅止于此了。和那些经过复杂巫术仪式才能感觉到灵的巫者不同,裘泽天生就能觉察到面前物体的灵。然而在想要更进一步和灵沟通获得特殊力量的时候,这种敏锐反倒成了巨大的障碍。就像钻石星人永远无法体会地球女人对于克拉钻的狂热感情。

他只好安慰自己,或许自己天生就会巫术,这种巫术的效果就是能感觉到灵吧。

再说,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感觉到的灵沟通,那他立刻就成了精通所有巫术的巫者,用胖子的话来说,未免太破坏力量平衡了。

一辆空调车靠上车站,三个人一溜上了车。文彬彬反对坐出租车,他说反正不急,挤公交可以看到更多美女。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不宅了。”裘泽对文彬彬说。

“是吗,大概是因为我终于觉悟了吧。”

“觉悟什么?”

“因为如果一直隐居在家里,再伟大的人也会被遗忘的。”

站在旁边圆圆脸的女孩听到这句话,转过脸瞧了文彬彬一眼。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算裘泽不答理他,胖子也一样会自顾自说下去。

“人是在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死了呢?”他问。

身边的两个人都在望窗外。

“是在病死的时候?不是!在胸膛被子弹贯穿的时候?不是!在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不是!而是在被世人所忘记的时候!”胖子深沉地说。

圆圆脸女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车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文彬彬身上,这让他自己感觉很好。

空调车靠站停下来,已经挪到门边的裘泽和阿峰在门开的第一秒钟就逃了下去。

“喂,还没到呢,你们干什么?”胖子大叫着连忙往车门跑去。

进到苏忆蓝的小店里时,她刚做成了一单生意。一位老先生卷好了对联放进纸盒里,又夸了声“小姑娘的字真漂亮”,才踱出门去。她这边的对联都是五百元一副,可以现写也可以挑选四壁上挂的那些,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纸,这个价并不高,尤其在这条街上。

苏忆蓝把顾客送出去,原打算捧起案上的书继续读,见三人进来,微笑着打招呼。

“你在看《南华经》?”裘泽看了一眼那本线装书问。

“随便翻翻。”

“苏忆蓝你信佛啦?”文彬彬奇怪地问。

苏忆蓝不禁笑起来。

裘泽叹了口气,以这胖子的水平,估计今天对出对联的可能性依然很低。

“苏忆蓝告诉你一个消息,很快你就不是唯一会巫术的人了,小泽就快试验成功一种新巫术了。”文彬彬知道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快速地转移了话题。

“试验……巫术?”苏忆蓝清澈的眼睛里出现了些迷惑。

“大花碗里扣个大花活蛤蟆。是LV包巫术。”阿峰说。

“什么……LV?”苏忆蓝更糊涂了,要完全听清阿峰说的是什么,她还需要锻炼。

“大花碗里扣个大花活蛤蟆。就是路易威登那个LV包的巫术。”

“LV包,LV包?”这种过于新潮的巫术种类一时之间把苏忆蓝搞糊涂了。

“我能感觉到巫术仪式生效时的波动。”裘泽开始解释昨天他都干了些什么。

苏忆蓝眼中的迷惑变成了惊讶,她没想到只是一天没见,裘泽对巫术的认知已经跨越到了这一步。他真的能为巫术闯出一条生路来吗?几百年来再有智慧的巫者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听起来,他就快要成功了。

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有俞绛。苏忆蓝想起了和裘泽重逢时,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不但漂亮,还有种让人一见就无法忽略的气势,完全把裘泽压倒了。老师嘛,还是天才的古董鉴赏家。

“这么说,你们想借助对联巫术,让自己可以成功掌握一种巫术?”苏忆蓝问。

“对。”阿峰和文彬彬一齐点头。

“简单一点。”文彬彬补充了一句。

虽然简单的对联巫术效果比较弱,但总比对不出好。

这座城市总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裘泽他们刚到南街的时候,这里还飘着零星小雨,现在却放晴了。天上有半道彩虹,一头落到莲河对岸北街的房子后面。

苏忆蓝站在店门口,看着对面慢慢变淡的彩虹,转头笑问:“想到一个上联,谁先来?”

“我……我。”阿峰说。

苏忆蓝回到案几边,挥毫写下一条七字上联。

“赤橙黄绿青蓝紫”。

“你来对下联。”她对阿峰说。

阿峰一脸的紧张,赛过他曾经经历过的任何考试。

“想,想想,想想。”他说。

“一二三四五六七。”胖子在旁边起哄。

“接下来是你的。”苏忆蓝对胖子笑笑。

“简单点简单点,上次那个太难了,只有小泽能对出来。”

“哦?”苏忆蓝的眼神往裘泽身上飘了飘,转回到店内墙上挂的一幅画。

这是一幅元代黄公望的山水长卷《富春山居图》的局部复制品,画上有山有水有人家。

她想了想,为文彬彬写下一条上联。

“眼前一簇山林,谁家庄子。”

“你来对下联。”她对文彬彬说。

这可比“赤橙黄绿青蓝紫”要难一些呀,裘泽心想,下联至少要把“庄子”对应进去。他扫了一眼那本《南华经》,佩服苏忆蓝的心思玲珑。《南华经》的另一个名称就是《庄子》。

“看起来很难的样子。”文彬彬哭丧着脸,已经没了信心。他虽然不知道《南华经》又名《庄子》,但他好歹也晓得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这个人还是听说过的。

“没关系,你们慢慢想,只要不出这个店,想多久都没问题。”苏忆蓝说。

“赤橙黄绿青蓝紫”太简单了,不过文彬彬那里,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他呢?裘泽摸着自己的耳朵,忽然灵机一动。

他问苏忆蓝要了两条写对联的宣纸,在上面写了起来。他的书法只能说中规中矩,比起苏忆蓝就差了许多。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就是上次苏忆蓝出给文彬彬的对联难题。

苏忆蓝在旁边看他写完对联,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挂在你店里,会不会太丑?”裘泽问。

苏忆蓝稍稍一愣,随即笑了:“没问题。”她拿起两条对联,挂到了墙上,就在文彬彬对面。

裘泽一拍文彬彬的肩膀,朝自己写的对联一努嘴:“你也行的。”

“可以啰,再多就……”苏忆蓝没再说下去。

裘泽点头:“我去街上转一圈,你们慢慢想吧。”

走出小店的时候,裘泽想着苏忆蓝的话。那么这样的提示就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做得更明显,大概对联巫术就要被破坏了吧,毕竟巫术仪式,是要当事人自己对出下联的。

“壁上两行文字,哪个汉书。”这就是裘泽自己对出的下联。不知文彬彬能不能领会自己的苦心。

先前下雨的时候,许多露天摊子都收了,现在又开始摆出来,让南街重新变得拥挤。这才是休息日南街正常的景象。

相比南街,北街要稍空些。裘泽打算穿过虹桥,去北街的几家小店里看看。

还没上桥,身边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喂!”很熟悉很彪悍很大声。

“俞老大?”裘泽吓了一跳,“你今天来逛南街?”

“刚去了趟拍卖行,换了点实验经费。”俞绛说。

裘泽这时才注意到,在俞绛身边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也认识——手手。

“手手?”裘泽有些搞不懂为什么他会和俞绛在一起,另一个却不认得。

“我今天淘到一个宝贝呢,”手手兴奋地说,“刚才正好碰到俞老师,俞老师说是真的。”

俞绛在旁边点了点头,可是表情却有一点奇特。

“我正要和俞老师去一个人家里,那个人有很多好东西要卖呢。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也准备开始收藏古玩了。”手手也是俞绛古玩选修课的学生。

“快点吧,我可是耽误生意时间领你们去的,这点时间我能做的生意可不止两千块呢。”旁边那个裘泽不认识的提着大皮箱的中年汉子催促。

裘泽忽然觉得这情形有点熟悉。

“一起去吧,打的正好一辆车。”俞绛对裘泽说。

“好吧。”两兄弟也不知要苦思冥想多久,给阿峰发了条短信让他们不用管自己,裘泽就跟着三人出了南街。

出租车上手手拿出了宝贝给裘泽看。宝贝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盒里,打开木盒,里面垫着许多棉花,装着的东西还没半截拇指大。

“小心点哦。”手手紧张地嘱咐他。

这是件象牙微雕,和前天见的那串象牙珠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整件作品呈柔和的微黄色,牙质细腻,雕成一枚仙桃状。桃上却趴着大小五只猴子,神态各异。在大桃的尾部还有个可以活动的小桃,裘泽在手手的指点下捏着小桃轻轻一旋,就把小桃拿了下来,却还连着大桃腹中的一根象牙链条。链条细小至极,环环相套,是从同一块象牙料里套雕出来的,一直连到最小的猴儿的右爪上。这小猴儿的左爪上却擎着一方玺印。

裘泽借着光眯起眼睛看玺印上的印文,上面用阳文小篆刻着“杜士元”三个字。

他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清朝乾隆年间著名的象牙鬼工高手。所谓鬼工,当然不是专雕小鬼的工匠,而是说这样的微雕技艺,已经足可称得上鬼斧神工了。

根本不用作弊式的特殊感应,只看这份雕工,就知道是真品无疑。

由于象牙属于管制交易范畴,在中国古玩市场上象牙制品的价格始终上不去,但这件鬼工也绝对价值不菲。

“多少钱?”裘泽问手手。

“一万八。”手手得意地回答。

的确很值。

“我卖东西从来都实惠,都是留常客的。你们啊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看看。”坐在前座的摊主侧过头说。

俞绛从来就不是个热心助人的家伙,对她而言,通不过谜语测试的智商七十以下低能是通通无视的。虽然现在当起了中学老师,但完全不觉得自己对学生有什么教导的义务。这位期望着白拿钱不干事的老大会给手手这么大面子,完全是因为手手的故事和狠狠打了回眼的老黄上套时几乎如出一辙。

以手手的年纪,坐在前排的摊主原本并不怎么重视这位顾客。手手看中这款杜士元微雕,摊主却怕他弄坏了赔不起。手手立刻去旁边的银行提了两万元来,让摊主刮目相看。

缺什么都不会缺钱的富家子弟,可算是最完美的主顾了。摊主立刻巴结起来,聊天时说到他的一些压箱底好东西,都是从一位没落世家的败家子手里收来的。他利薄本小,那边还有许多的宝贝等着冤大头上钩呢。当然后半句他不是这么说的。

摊主开价两千元就领他去,看来他这开价也是看人的,如果和对老黄一样开五千,大概就把手手吓跑了。

手手本还在犹豫,看见俞绛沿街而来,就请俞老师来掌眼。确认了杜士元微雕为真品,并且这个价很值,手手当即就兴奋起来,吵着要摊主立刻带他去。摊主也干脆,到一边打了个电话,就收拾摊子领着他们来了。

“我喜欢笔筒,不过你这箱子里没见到什么好货。”俞绛说。

“您藏笔筒?”摊主一拍大腿回过头来,“哎哟,上个月刚走了一个黄花梨笔筒,那也是宝贝呀。回头我给您留心着,您呢也多去我那儿瞧瞧。”

俞绛冲裘泽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没错,就是他。

居然能让大行家林荣华也走了眼,俞绛可真有些好奇呢。

裘泽心里却有些犯嘀咕,以俞绛的名气,这卖古玩的摊主如果是老手,该能认出她来啊。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真以为那套把戏能瞒过俞绛,这么有信心吗?

“其实我刚说的那黄花梨笔筒,也是一会儿去的那位手里漏出来的。别看他们家现在败了,当年,嘿嘿,知道南浔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犬吗?”

“知道啊,难道他是其中哪一家的后人?”俞绛饶有兴致地逗着他。

“庞家,八牛之一的庞家。”面有忠厚之相的摊主隆重推出了骗子的新身份。

哈,居然换了个更牛的人家。裘泽低下头笑起来。

就如老黄说的,车最终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幢两层的木屋,临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沿这条河有许多类似的木屋,大多比较破旧,这一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摊主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很快门就开了,他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就回头笑笑。

“好了,我就送你们到这里,接下来你们自己谈,没我什么事了。记着有空到我摊上来看看啊。”他说完提着大皮箱回到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上,一溜烟去远了。

屋子的主人,传说中的败家子从屋里走出来,有些羞赧地冲三人笑笑,仿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很生涩。真是好演技。

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笑,瞪大了眼睛。

裘泽的眼睛也瞪大了。

是“三道横线”!

“俞老师?”“三道横线”愣住是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俞绛。随后他就看到了站在俞绛旁边的裘泽,他也还记得这个留着长头发的少年。

“是你。”裘泽说。

“三道横线”挠了挠脑门。这次光临的客人让他有些意外。

“你认识他?”俞绛问裘泽,“我好像也有点眼熟。”

“那天拍卖会上,他坐在我旁边。”

“哈,买回那幅假画挂厕所的蠢蛋。”想起来了的俞绛大声说。

“咳咳。”“三道横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你真把它挂厕所里了?”俞绛问。

“这个……这个……”

“你是南浔庞家的后人?”俞绛斜着眼问他。

“哎呀,从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你们是来看东西的?”他耸耸肩。

“对对。”手手好不容易插进话来。

“那就进来随便瞧瞧吧,也没剩下几件好东西了。”他轻轻一侧头,对三人露出微笑。

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楼基本上就是个大客厅,窗户很多,光线很好。

裘泽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就显得相当自如。这家伙难道不怕俞绛当场揭穿他的鬼把戏吗?裘泽心里实在是奇怪,有这么信心十足不露怯的骗子吗?要是他能骗过俞绛,那就可以骗过其他所有人了。这段时间和俞绛的接触,让裘泽对她的水准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泽走在前头,俞绛却在玄关处停了下来,看着旁边保持着优雅待客风范的主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庞心岩。”

“梅心眼?”

“您听岔了,我姓庞,心胸的心,岩石的岩。”庞心岩脸上神情不变,仿佛一点没听出俞绛的讥讽之意,语气温和地解释。这副模样拿到哪里去,都称得上有名门之后的大家风范。难怪老黄会上当。

“你这件衬衫不错,希望你的东西能和它一样好。”

庞心岩的水蓝色衬衫口袋缝沿上有黑色的LOGO标,上面写着“Moschino”。不过以俞绛的眼力,当然认得出这件衣服并不是正品。

“这可不能比,这衣服是假货,小店里买的廉价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会潦倒到要卖祖传的东西换钱了。”庞心岩的防守滴水不漏。

俞绛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装吧,再怎么样,古董可不会说假话,马脚立刻就得露出来。

只是她一走进客厅,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关与客厅之间,有一道四扇的红木屏风挡着。这红木屏风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只是一九四九年前的寻常式样,就收藏价值而言,顶多算是红木爱好者的入门级藏品,十分稀松平常。

一转过来,就瞧见一间宽宽敞敞的客厅。布置算得上是相当混乱,八仙桌罗汉床,各色橱柜椅子还有条案炕几,排放之间没有一点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过家家游戏的粗莽小男生随手放置的。

这些家具,大多数都和玄关处的红木屏风一样,虽然不假,但也只是相当初级的玩意儿。上面还积了薄薄的灰尘,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见。

光就这些,当然不可能让俞绛愣住。

有些东西,纵然经过了千百年时间的洗刷,却越显出光芒;即便把它们和其他混充的类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发出勃勃的生机,昂然显出自身的截然不同来。

在客厅尽头的一面墙下,并没摆放任何的家具,而是沿墙脚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瓷器。有壶有瓶有樽有罐。其中就有一个极秀丽的瓶子,细圆口短颈丰肩,一条青肚红鳞的胖鱼竖着背鳍微张着嘴轻轻摆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鳜鱼纹梅瓶。

康熙釉里红和俞绛家窗台上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的嘉庆釉里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瓷器的烧制,向来是和皇朝的兴衰分不开的。太平盛世时的瓷器精美华丽,而皇朝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官窑里烧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没有了气力。所以整个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后,大清朝的国力日渐衰竭,瓷器烧制也随之没落。

而康熙釉里红的价值几何,举一个比较实在的例子,三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拍过一件团花摇铃樽,尺寸比眼前这个稍小,成交价是一千三百多万元人民币。通常来说,这般大小的康熙釉里红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计价都要上百万。

在这一瓷器的边上,放着些铜炉,其中有几尊像是货真价实的明宣化炉。这还不算,在铜炉的一边放了一个乾隆年间的铜胎掐丝珐琅扁壶,壶口两侧两只金象探出头来,垂下长鼻弯做壶耳,对着俞绛的壶身正面一条五爪金龙腾跃在蓝底各色花卉和云纹上。虽然逆光摆在了阴处,尊崇威严之气却直逼上来,让人立刻就把旁边也足足值得上几十万的宣化炉忘在脑后。

还有还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几张椅子后面,只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的是什么?俞绛绕过去走到它的正面,低下头仔细端详,这居然是件紫檀嵌珐琅面脚踏。脚踏本是古时上等人家里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这件脚踏居然通体用紫檀雕成,再饰以五彩珐琅,可谓装饰奢华了。

俞绛看了又看,甚至还弯下腰瞧了眼这脚踏的内翻拐子板足和五宝珠纹的花牙子。没有错,该是比那边的扁壶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虽说紫檀家具极为少见,康熙青花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绛的见多识广,就自己家族里的藏品,比这更珍贵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连那晚去的老黄家里,这个品级的藏品也有不少。要达到让俞绛侧目的程度,这几件东西还远远未够档。

可是俞绛本是准备看到一屋子假货的,刚才不阴不阳的怪话也放过了,现在竟然瞧见了真品,还是相当不错的真品,不由得让她有挨了一闷棍的不爽感觉。

庞心岩却还一如刚才般温和有礼,微笑着说:“以俞老师的眼界,大概这间屋子里,能看得上眼的,也有两三件东西吧。”

他说着把康熙青花釉里红梅瓶和乾隆景泰蓝扁壶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弯腰把脚踏也搬了上来,拍了拍手上的些许灰尘。

“就这三件还行,您说是吧?”他说。

裘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这三件古玩是开门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卖会上去,拍出上千万的高价他都不会太意外。

手手两眼放光,他虽然看不懂紫檀脚踏,但梅瓶和扁壶实在是太漂亮了,谁都知道这是珍品。

“这东西值多少钱?”手手拉了拉裘泽的衣袖问。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来,你先前买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强算赠品级的。”

手手倒吸了口凉气,揉揉眼睛仔细盯着三件宝贝看,越看越兴奋。

手手的脑子可好使着呢,这庞心岩摆明了是要把东西贱卖的,再说还有俞老师在旁边看着,只要能买下来,价钱上绝对吃不了亏。至于钱嘛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分裘泽一件,再跟别人借一点。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要等俞绛来确认。

“俞老师,这三件东西是?”手手问。

“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乾隆年间的铜胎掐丝珐琅,还有这个紫檀嵌珐琅脚踏,道光或者嘉庆年间的。”庞心岩回答手手。

然后,他转过脸,问俞绛:“俞老师,您看我说得对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着俞绛。

庞心岩虽然还是很和善很谦逊地笑着,但那话里的意思,只要俞绛点头说对,就等于把刚才在门口说的怪话自己吞回去。

俞绛背着手,臭着脸,斜着眼,想再看出些毛病来。只是眼前的东西真得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没法把真东西变成假的。

无奈何,正准备捏着鼻子应下来,忽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煤球恰恰在这个时候从裘泽的脖子后面爬了出来,趴在肩膀上叫了一声,然后后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脚踏上。

“别乱动,马上出门让你尿。”裘泽生怕煤球把不远处的瓷瓶碰坏,连忙伸手把小猫捉回来。

只是他在把猫拎回来的时候,手不免会和紫檀脚踏接触。

稍稍一碰,裘泽的脸色就变了。

“真奇怪的猫,这是你给它选的马甲吗?”庞心岩惊讶地看着煤球。

裘泽对他笑笑,用指腹轻轻抚了抚煤球的脑袋。煤球没有再爬回裘泽的后领,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咕唧着。因为穿着龟甲,小猫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泽却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张脚踏。然后他抬起头,冲俞绛比了个动作。庞心岩站在裘泽这一侧,看不见他脸上的小动作。

俞绛原本已经打算说些什么,这时立刻住嘴,眉毛拧了起来。

裘泽又伸手碰了碰那个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呆呆冲这两件东西看了几秒钟,抬起头来,神情间还有些许疑惑,却张口冲俞绛再次比了刚才的嘴形。

没有错,这三件看起来真得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传回来的感觉竟然是只一两年,还算得上是新鲜出炉的新仿品。

这几乎是对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没有这种特殊能力,今天连俞绛一起就得栽在这儿了。

先前进屋,他曾经碰过那些老红木家具,感觉没错,都有几十年的时光烙印。本来庞心岩把三件东西搬到八仙桌让三人细看的时候,如果是真品,隔这么点距离他就该有点感觉了。但裘泽也和俞绛一样,还在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真东西,要不是煤球这一跳,他就忽略过去了。

俞绛伸手拿起了梅瓶,从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来。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壶细看。向来她鉴别古玩,就没有这么仔细认真过。

然后她看向裘泽,眼神中还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

裘泽回给她一个确定的目光,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俞绛轻轻嘘了口气,她决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她问庞心岩,语气很挑衅。

庞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听我说它们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东西,又瞧瞧俞绛。

“难道它们不是吗?”庞心岩奇怪地问。

到目前为止,他的演技还完美无缺。

“当然不是,一堆全都是假货。”俞绛斩钉截铁地回答。

庞心岩张开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其实俞绛这样的态度已经是很有所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认定是假货,肯定要大肆嘲笑对方一番,再随手砸掉东西才肯罢休的。

“俞老师,你再瞧瞧,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说。

“有什么好瞧的,这就是一个套,你要爱钻就自己钻去吧。”俞绛心情复杂,恶声恶气地对她的学生说。

手手一缩脖子,只好跟着俞绛往外走。

庞心岩看着几个人这么走出去,没有再说什么话。

等煤球找了个干土堆尿完,三人叫车回了南街。裘泽当然不会让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后面,扔了张纸巾让它自己蹭完,揣进了口袋里。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开,裘泽问俞绛:“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绛奇怪地问,“难道那三件东西是真的,你想自己独吞?”

裘泽黑着脸,难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绛眼里那么信不过吗?

“那些东西是假的,但您也没看出来,对吧?”

这回轮到俞绛脸色难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瞒过您的眼睛。这太奇怪了。”裘泽还在讲。

俞绛的脸拉长,眉毛就要竖起来。

“而且居然一下就有三件。”

“喂,你什么意思?人有失手,马有漏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准说出去,听见没!”

“啊,放开,痛,痛啊!”裘泽的耳朵又被揪住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嘲笑你老大了,你以为自己有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了不起啊。”俞绛非但没有松手,还开始用指甲掐裘泽的耳垂。

这可是周日在最繁忙的南街入口啊。

“痛,耳朵坏了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很奇怪啊,三件东西都完全不一样。”

俞绛终于松开魔爪。

裘泽忙用手在耳朵上一捋,看看有没有血。

“欧啦,我知道轻重的。”俞绛说。

她居然说自己知道轻重。裘泽咬牙在心里说,他当然不敢说出来。

鉴于已经成为周围人注视的焦点,两个人只好迅速转移到不远处的行道树背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以老大您的水准,我原本以为是不可能有假货能逃过您的眼睛的。但世界上的事情总有意外,如果说有一个制假专家做了一件假货出来,让您一不小心走了眼,也不是说就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裘泽小心翼翼迂回着说了一长串话,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好在俞绛刚才已经发泄过了,只是轻轻闷哼一声。

“但刚才一下子出现三件,一件家具、一件瓷器、一件景泰蓝。”

俞绛现在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裘泽说到这里,她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能瞒过她眼睛的仿品,那么这位仿制者的水准简直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如果这位仿制者还能仿制不同种类的仿品,岂不是说他和俞绛一样,是个全能型的天才?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做到今天这种程度,那么让林荣华看走眼,这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是那天在老黄家里看到的宝座,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嗯,你是说……”俞绛眯起眼睛,似乎抓到了些什么。

裘泽却是在回来的车上已经想了一路,这时接着说,“老黄那天讲,那个宝座他刚买回去还觉得很好,是后来越看越不对劲的。如果他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说今天这三件东西,如果放一段时间也会显出假来。可这世界上哪有这样奇怪的作假方法,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巫术!”俞绛一下跳了起来,“没错,只有巫术效果才能做到这样。小泽你真是太棒了。”

她忽然一把抱住裘泽,在他的脸颊上湿湿地啃了一口。

裘泽缩着肩膀像木头一样僵硬,心怦怦跳着。他还从来没有被年轻女生这样抱过,虽然把俞老大称为女生很奇怪,但实际上她还算是女生的年纪嘛。

“很脏啊。”裘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拿出纸巾擦着脸。他很担心自己的脸变红,其实呢,就如他担心的那样。

不知名小河边的普通木屋里,“庞大公子”正用手指戳着刚被他一个电话喊回来的忠厚摊主的额头教训着。

“我说你是不是‘白目’啊,连俞绛都认不出?把这尊大神搞到我这间破庙里,想撑死我啊?”

“大哥我也没办法,本来是那个小孩要上钩的,哪知道后来俞绛就被叫过来了。我也只好装不认识。再说我想上次林荣华也被蒙了,大哥您的本事在国内那是不作第二人选,绝对的王牌啊,肯定也能把俞绛一样放倒才是。”

“放倒你个头。还王牌,搞个王见王,你来看好戏。”“庞大公子”狠狠一拍摊主的肩膀:“人家进门的时候口气就不对,还骂我没心眼,肯定是上次宝座的事情穿帮了。到底是那老头儿还是林荣华说出去的,他们倒也好意思往外现眼啊。”

“林荣华肯定没脸说,多半是那老头儿。”摊主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头看刚才被“庞大公子”拍了一掌的地方。

在肩膀上赫然印了一个黑黑的小猪头。

他惨叫起来:“大哥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啊,什么时候写在手上的,我怎么都没发现。这回的好不好洗啊,上次那件衣服上的完全洗不掉啊,上上次那条裤子洗掉了可是洗破一个洞啊,每星期都去买衣服很累的,我不是女人啊,大哥。”

“反正画在我手上的还挺好洗的。今天我的大法都让人给破了,不得好好练习一下啊?”

“您要练习上大街上随便练去啊,干什么总找我……”摊主哭丧着脸说。

“这不是顺手吗?再说街上练被发现了很容易挨揍的。”

门铃忽然响了。

“你去开门,我去洗手。”“庞大公子”指挥着。

忠厚摊主歪头瞧了眼肩膀上的猪头,很不情愿地开门去了。

等到“庞大公子”洗完手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小弟面容尴尬地向他介绍:“大哥,这两位想跟您聊聊。”

庞心岩有些发愣,如果是买了假货来算账他还能理解。根本就没有上当,这再折返回来,是要干什么呢?

“你是我这几天来见到的第二个会巫术的家伙,愿意聊聊吗?”俞绛说。

“巫术,你是说?”庞心岩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在那三个玩意儿上搞的有趣把戏,怎么,你打算否认吗?”

“哦……哦,不不。好吧,小德子你忙自己的去吧!”

小德子瞪着眼睛,嘴巴嚅动了好几下,他已经很多次和自己的老板说过,有人的时候请叫他阿德,可他从来都记不住,就像他总是往自己身上印各种各样的图案一样。郁闷了一番他终于还是放弃了对自己称呼的再次申明,飞快地出门,回家洗猪头去了。

“去楼上吧,那儿比较合适谈话。”主人说。上楼的时候他走在裘泽身边,还好心地“扶”了一下裘泽。那是一个很隐蔽的位置,除非裘泽把头拧到脖子痛,才有可能看见肩膀后面多了什么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啊,应该不姓庞吧?”上楼时俞绛问。

“杜心岩。”

“啊?那你冒充姓梅时真就叫没心眼?”

“咳咳,那次我只说自己姓梅而已。”杜心岩回答,心里筹划着,什么时候在手心悄悄再画个猪头印到俞绛身上去。

“这位呢?”杜心岩问。

“裘泽,我徒弟,对付巫术他很有一套。”俞绛代裘泽回答。

二楼的几个房间都关着,杜心岩用钥匙打开其中的一间,引两人进去。

这是个能看见河的小房间,有沙发和小茶几。在房间一侧,靠着沙发的是一个珍宝阁,仿明式的,这回连裘泽都能看出假来。

“嘿嘿,还不成型的玩意儿。”看见两人瞥向珍宝阁的眼神,杜心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时候你用巫术弄一下,就成型了吧,明后期黄花梨珍宝阁,百来万脱手方便得很吧。”俞绛说。

“那也得看人,不懂规矩的也不敢卖给他呀。”杜心岩指的懂规矩,当然是明白自己上当了也没脸找他麻烦的那种。否则一些行外的有后台有势力的上了当,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杜心岩泡了三杯茶,在俞绛和裘泽的对面坐下来,轻轻吐了口气,对俞绛说:“今天在门口看见您,我就觉得要糟糕。老实说,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看破我的戏法。”

俞绛当然不会说破,这是徒儿的功劳,得意地维持着矜持的笑容。

“刚才您一直提到巫术,您是说我这个本事算是巫术吗?”杜心岩问。

看他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急切模样,俞绛和裘泽都很意外。

“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那你是怎么学会的?”俞绛问。

杜心岩学会巫术,的确纯属偶然。

作为一个造假行业的从业者,杜心岩的水平原本并不算高,造出来的假货被人一眼就看出假来是常有的事情。好在他这个人比较上进,时常自己琢磨着怎样进一步提高手艺。

杜心岩专攻的是书画作假。那回他仿一幅张大千的扇面,画在他自己看来算勉强过关,但题字总是别扭,于是一段时间里,就总是勤加练习。

杜心岩的一大业余爱好是看武侠书,金庸的著作每一部都看了许多遍。这一天他又在重看《射雕英雄传》中的某个段落,手上却还没忘记在掌心里临着张大千的笔迹。他看书看得入神,等要翻过一页,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空手虚临,而是用笔写在了手心上。

他到书桌上拿纸巾擦手,书桌上摊着很多他的“习作”。看见这些东西他不禁想,如果这些全都是真的,该有多好,他就发达了。他常常都会有这种想法,区别在于,这次他一边擦手一边在心里臆想,突然之间就有了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然后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把那些“变成真的”的张大千作品卖掉之后,杜心岩开始研究,怎么让这么奇妙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尽管没有裘泽这样一个巫术雷达在旁边指导什么动作有效,什么动作无效,可毕竟他成功过一次,有迹可循。

于是,《射雕英雄传》、掌心写字并且印下来等一个个关键点被找了出来,一个多月后,杜心岩的造假巫术就算是成型了。而后,为了提升成功率他又不断改进,比如在掌心写反字比写正字更好,穿假货衣服成功可能性更高等等。

然而他至今还处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更不知道自己这个本事其实就是巫术,此刻碰到了似乎懂行的人,想了解清楚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开始相信猴子真的能在打字机上打出莎士比亚名句了。他这算是通的什么灵?”俞绛转头问裘泽。

“假货,人类造假的历史已经很长了,他沟通的是所有假货之灵。”裘泽说。

他刚说完,就闻到了一股子臭气。他用眼神瞄俞绛,发现俞绛也正在用眼神瞄他。

“不……不好意思。”裘泽说,这种工作他已经日渐做得习惯了。

杜心岩看看他,没说什么。

“那本《射雕英雄传》,应该就是触媒了。能让我看看吗?”裘泽问。

“当然没问题。”杜心岩拿出书给他,就是那天拍卖会上他拿着的那本。九十年代版的,很旧,已经起了厚厚的毛边。

裘泽翻了翻。

“果然没错,这是本盗版。金庸的小说在十几年前算得上是中国规模最大的盗版书了,而在金庸所有的小说里,《射雕英雄传》又是流传最广的。用这样一本盗版书做假货巫术仪式的触媒,没比这再合适的了。”

俞绛看着杜心岩摇头叹息:“你这家伙的运气还真是好!”

“而在掌心写字印下来,是模仿盗版的过程,果然巫术仪式必须对沟通对象的关键点要有所表达。”

“那么你穿假货也是这个原因啰?”俞绛问。

杜心岩点头:“现在我只能穿假货,否则会严重影响成功率的。唉,永远不能穿正品也很无奈的啊!”

“切,就这么点代价。”还没成功实验出LV包巫术的俞绛非常羡慕他。

裘泽回想起那天杜心岩往人衣服上印图案的恶作剧,问:“是不是平时还要做点什么?”

“啊?那个嘛……”

裘泽见他这副模样,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往俞绛背后一看什么都没有,就让俞绛瞧瞧自己背上。

听见俞绛突然发出的爆笑,裘泽的脸就黑了。

“没办法,我得多练习练习。”杜心岩手一摊。这个人的脸皮也是相当的厚。

“你手艺不错,乌龟很漂亮。”俞绛赞美道。

“当然,那时候我就靠这手吃饭的。”杜心岩很愉快地接受了赞扬。

“好洗吗?”裘泽可怜巴巴地问。

“当然,当然。”杜心岩回答。

“不过你要是敢在我身上下手我就把你房子烧了!”俞绛威胁他,“木头房子一点就着。”

“当然不敢,当然不敢。”

“对了,那天你拍下来的画,用了巫术吧?”裘泽忽然想起杜心岩在拍卖会上的举动。就像没人能想象俞绛这样的行家也会走眼一样,那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在一张明显假画上栽跟头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可是你不是只能把假的变成真的吗?如果那画是真的,你怎么能把它变假?”俞绛不明白。

“一个小技巧。”杜心岩得意地说,那场仗他打得漂亮极了,“这是巫术设定的模仿对象的问题。往常我是把自己的画模仿成一千多年前某某大家的作品,而上次,我为那幅画设定的模仿对象是一年前某个街头烂画师的作品。”

“这么说那画是真的?”俞绛瞪大了眼睛。

“这方面,今天正好有机会请俞老师您鉴别一下。”

“可这才几天,巫术效果就已经消退了吗?”裘泽问。

“我当然可以随时把模仿效果消除。”杜心岩解释了一下,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卷画轴,在茶几上一点点铺开。

才刚展开一点,俞绛的眼就直了。茶几的地方不够,杜心岩只能一只手慢慢展开,另一只手把刚看过的地方再卷起来。

这幅画正是从故宫版《清明上河图》结束的地方开始,一直延伸到汴京城深处。虽然没有像传言中画到金明湖,但与故宫版合在一起,就感觉完整了许多。

“笔意笔法没错,纸没错,墨也没错,还有这印和题跋……”俞绛抬起头来,盯着杜心岩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这回你真的发达了。”

杜心岩脸上再也绷不住,已经乐开了花,转头又问裘泽:“你感觉这年份也没问题吧?”

刚才在关于巫术的沟通中他已经知道了裘泽的特异之处。

根本不需要用手接触,感觉就已经足够强烈了。凝聚在《清明上河图》上的烙印气息,要比寻常古董深刻复杂得多,光看它已经成为传奇的辗转流转史就知道了。

“年份大致没问题,其实这方面,老大的结论要比我的感觉更靠谱。”裘泽说到这里忽然停住,那股味道,它又来了!

俞老大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豆子,怎么放起屁来没完没了?裘泽恼火地想。

他瞧了一眼杜心岩,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又看看俞绛,她的表情也很奇特。

“不……好意思。”裘泽只好硬着头皮再次为老大“顶缸”。

说了这句话之后,杜心岩和俞绛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超级不自在。

心里暗自诅咒着俞老大和她的豆子,裘泽赶紧把焦点从自己的身上引开。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清明上河图》和巫术,裘泽答应改天为他引见另一位巫术高手苏忆蓝,一个小规模的巫术圈正开始成形。

分手的时候,杜心岩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裘泽:“小泽啊,说出来不太好意思,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是为什么每次我放了个屁,你就要跑出来道歉呢?”

放声大笑的俞绛把呆若木鸡的裘泽飞一般地拉走了。

第十一章

墨西哥的珲科尔(Huichol )印第安妇女开始编织或刺绣时,她的丈夫就捉来一条蛇,用一根一头裂开的棍子将它夹持住,让妇人用一只手从头到尾抚摩蛇的背脊,然后用同一只手抚摩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于是她就能够在织物上绣出和蛇背花纹同样美丽的花样来。

印第安人的时代过去了数百年,然而蛇背上的花纹毫无改变,珲科尔印第安妇女的刺绣依然美丽。我们以为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其实有些东西总保持原样。看得见本质的人会拥有不同的力量,神秘往往由此而生。

星期一早晨的远景校园里冷冷清清,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请假。有些是真的病倒了,还有些是被吓倒了。

李光头站在校门口,看着三三两两走进来的学生,心里发着愁。手底下教职人员的病假单也已经有一打了,再这样下去,非停课不可。

“校长好。”连学生的问候都显得那么无精打采。

“唉。”李光头用叹息似的声调回应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不行了,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头就晕得厉害。

李光头正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躺一会儿,忽然之间愣住了。

不仅仅是李光头,校门口正在进校的所有人,包括附近的路人都愣住了。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刚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人身上。

甚至连一些原本背对着的人也在这一瞬间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一齐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人。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魅力,她的身上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又好像凝聚了一团高高在上的光圈,让人打心底里生出羡慕、尊敬、崇拜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觉来。

而她真正长什么模样、穿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人们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很久,才发觉印象中只是一团人形的光圈,其他都一片模糊。

只有真正认识她的人,比如李光头,才会在几分钟后反应过来,那个人竟然是俞绛。俞绛原本就很漂亮,穿着也一向很招摇。但这完全不足以让她变身成刚才的人形大灯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一夜之间练就了传说中的摄魂大法,能把她身边的人全都迷得晕头转向?

俞绛非常得意地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她从校门口一路走进来,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被施了定格魔法,只知道傻傻盯着她看。

她没有直接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走进了教学楼,出现在高二(2 )班的门口。

当大灯泡在教室门口出现,教室里立刻一片寂静,连裘泽、文彬彬、阿峰都呆住了。

俞绛很满意裘泽的反应,她伸出小手指钩了钩。

“裘泽,到我办公室来。”

裘泽站起来,还没走到俞绛身前,就看见俞绛手里拎着的LV Speedy30 包突然扭动起来,就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动物,努力要钻出来一样。

原本Speedy30的模样还十分正常,可这时却像吹气球一样鼓胀了起来,好像塞足了东西。不仅如此,张开的包口在一阵扭动之后,猛地喷出了一大堆东西。

先是一包兰花豆,然后是一包怪味豆,之后是青豆和炒黄豆,又是一包兰花豆……一下子七八包豆子从Speedy30里飞出来,都是大包装的,其中有两包开了口,青豆和兰花豆撒了一地。

光这些东西就足够塞满大半个Speedy30,可是这个包依然鼓鼓囊囊,往外喷东西的势头一点都不减。俞绛已经吓得松了手,Speedy30掉落在地上,包口歪在一边,扭着屁股突突突地向外喷。

一个抱枕、两卷纸巾、一个马克杯、一串香蕉、三只青蛇果、一沓草纸、一大包卫生护垫、两小包卫生棉条、一本《新华词典》、一本十六开厚厚的《青铜器图鉴》、一个茶叶罐、一根防狼电棒、一双连鞋盒的高跟鞋、五六双袜子、一件折好的衬衣、三个胸罩……

最后渐渐瘪下去的Speedy30在吐出半个笔记本电脑之后,终于不动了。

教室入口处的地上散落了一大堆的东西,别说一个Speedy30,五个也绝对不可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俞绛已经傻了,她身上的神奇光辉在Speedy30喷完东西之后也彻底不见。露了真容的俞绛头发乱糟糟,两个黑眼圈,显然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可是教室里的同学还是一片安静,刚才他们是被俞绛的光芒镇住了,现在他们是被发了疯的Speedy30镇住了。

过了一小会儿,不知谁最先鼓起掌来,随后全班所有人像醒过来似的掌声雷动。

“俞老师,你这个魔术真是太棒了!”坐在最前排的手手对俞绛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呀?”

俞绛腮帮子上的皮颤了三颤,眉毛扭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裘泽,还不过来帮我收拾!”

胖子和阿峰也跑上来帮忙。胖子显得非常主动,他先把挂在手手肩膀上的一个紫红色胸罩一把拿了下来,又逼迫手手交出了刚藏起来的一条内裤。可是他试图把另一条地上的蕾丝边内裤藏进袖管里的时候被手手揭发,屁股上立刻挨了心里窝火的俞绛一高跟鞋。

一片混乱之后,地上的东西装满了临时征用的四个大书包,指定苦力裘泽像个一百年前码头上最惨的背包工人,前胸后背左右手都挂满了,弯着腰跟在俞绛后面。

等进了俞绛办公室,关好门,裘泽把书包放在沙发上,问俞绛:“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巫术成功了?”

“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刚刚遭受严重打击的俞绛脸上有点尴尬,“真没想到这个巫术的时限这么短,这才……”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还不到三小时。”

“你才刚学会,等时间长了亲和度上升之后,肯定就不止这点时间了。不过你的巫术效果是……包的容量增大?”

“容量增大还有让我变得……怎么说呢,万众瞩目。”想起先前成为众人注目焦点的超赞感觉,俞绛的心情就好了一点。

“装东西是包的基本特征,巫术效果把它放大了;而万众瞩目,这是LV包附加值的放大。可是,你为什么要在包里装这么多东西?”裘泽看看几个大书包,有些无奈地问。

“我只是想试试这个包到底能装多少东西,就把看得见的东西随手塞进去。谁知道三小时不到它就给我喷回来。”俞绛气得牙痒痒,这项巫术虽然有两个效力,可是其中一个后遗症太大,等于没有。

“以后你多练习,要是持续在一天以上就没什么问题了,而且东西放在包里重量也有减轻吧。”直到现在还有些喘气的裘泽说。

“可是我没事装那么多东西在包里干什么?”俞绛还是觉得这种功能比鸡肋更“废柴”。

“你是怎么把巫术仪式补完的,最后那个环节是怎样的?”裘泽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俞绛得意地一笑,站了起来,摆了个超级奇怪的姿势。

她上身站得笔直,两脚前后叉开站着,双手的上臂贴着身体,小臂却向前抬起,掌心向天,托着Speedy30,手肘处呈九十度直角。

“这……这是什么?”裘泽看直了眼。

“你到侧面看我的姿势,像什么?”

裘泽站到俞绛侧面,瞪着眼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上身挺直,上臂在腰眼上平平向前伸出,这不就是个“L ”字吗?而双脚前后叉开站着,这就是个倒过来的“V ”嘛。

“就这样?这样就行?”

“对啊,而且举行仪式的时候都不用跪下来拜包,像这样就可以了。”俞绛的头冲着手上的包轻轻点了几下。

“这就是属于我的LV包巫术,大功告成。”俞绛向裘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那你平时要多练习的,该不会就是刚才那种姿势吧?”裘泽问。

俞绛撇撇嘴:“好像是的耶,感觉多摆这个姿势我就会对LV包之灵更熟悉的样子。”

想到以后可能会经常看见俞绛在大庭广众之下摆出刚才的古怪姿势,裘泽就忍不住想笑。

“笑个屁啊!”看见徒弟的嘴角弯起一小点,俞绛立刻就猜到他在想什么,揪出书包里的一只抱枕,飞砸在裘泽脸上。

从俞绛的办公室出来,同学们已经做完早操收队回教室。在物理组的办公室里没找到雷世仁,今天上午没他的课。裘泽往校园后方的住宿区走去,有许多老师就住在学校里,比如雷世仁。

雷世仁的单人宿舍在一楼。裘泽在按门铃前从旁边的窗户往里扫了一眼,好像没人。等等,在地上有一个庞大的身躯正一起一伏,筋肉人在做单手俯卧撑呢。他不知已经做了多少个,鼻子里牛一样地呼呼喘气,把一只爬过来的蚂蚁吹上了天。

门铃坏了,只好敲门。裘泽笃笃笃地敲了几下,心里总觉得敲雷老师的门应该换一种风格,大力地拍上去才更衬屋子的主人吧。

好在门很快就开了。雷世仁全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虽然刚才隔着窗户就看见了他的打扮,但现在肉山似的站在面前还是很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的两块大胸肌正因为剧烈的运动一跳一跳的,一股浓烈的汗味热腾腾地涌到裘泽鼻子前。肯定有女人会被这副模样迷死,比如李两光班主任,但裘泽只想逃。

他当然不能逃,连向后退都会显得很失礼,只能乖乖喊一声:“雷老师。”

“裘泽,你来干什么?”雷世仁有点奇怪,不过他很快说,“进来坐吧,我去擦把汗。早上起来人就不舒服,锻炼一下就好多了。”

普通人不舒服是躺在床上,筋肉人不舒服是要做单手俯卧撑,果然不是一种人啊。

教师宿舍就两间房,当做客厅的外间还没有裘泽的小书房大。不过能一个人住这样一套房子,远景的教师宿舍算是不错的了。

客厅里的家具很简单,茶几上放了几本《健美先生》之类的杂志。最上面的那本封面上却是个女人,脸上露出很强悍的笑容,胸肌很结实。这样的女人算有胸吗?裘泽琢磨着,似乎不算吧。

比较意外的是在桌上看见一本《古今灯谜大全》,厚厚的几百页,看书签插的位置,已经看了三分之一强。

雷世仁打开冷水龙头哗哗冲了两分钟,很快就擦干穿上件背心出来了。

裘泽拿出铜镜,递给雷世仁。

“雷老师,您还记得这面镜子吗?”

“这?这不是我被拍卖行的人搜罗去的那面镜子吗,怎么在你这里?”

“是我从拍卖行拍到的。雷老师,这面铜镜原先就是我家的,我奶奶七年前失踪的时候就随身带着它。您能告诉我,是怎么得到这面铜镜的吗?”裘泽有些紧张地看着雷世仁。

“你奶奶失踪时随身的东西?”雷世仁吃了一惊。他皱起眉头,垂下眼皮,像是开始回忆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抚摸了几遍铜镜,递还给裘泽。

“裘泽啊,你这个忙呢,老师我肯定会帮,一会儿我就会把当初得到这面铜镜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你。”说到这里,雷世仁眨了眨眼睛,又转了转眼珠。老实说,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实在是太古怪太不搭调了。

裘泽觉得雷世仁心里正在盘算什么,他想干什么,问自己要消息费?雷老师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转眼间雷世仁脸上就堆起了笑容,比健美先生在比赛时脸上的笑更夸张的那种,而且屁股也朝裘泽的方向挪动了几分。

“裘泽啊,那个我的事情,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你的事情?”裘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哎呀,就是……就是,那两次你不都在吗?”

裘泽眼角瞟到那本《古今灯谜大全》,恍然大悟。

“您是说俞老师?”

“对对,”雷世仁重重点头,“老师有个小忙,你也一定会帮助老师的吧?”他用大灰狼哄小白兔的口气和表情说。

“嗯啊哦……”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的,你是好学生嘛,哈哈。”雷世仁自作主张地帮裘泽回答了,“哦对了,应该帮你泡杯茶,泡杯茶。还是你喜欢可乐?”

“可乐吧。”

雷世仁从冰箱里拿来两罐饮料,一罐可乐一罐橘子汽水。

他把可乐很豪迈地往裘泽面前一放,说:“最后一罐,给你了。”

居然还有橘子汽水,裘泽眼神绕着对面的那罐转悠,可是筋肉人手脚利落地拉开拉环,一口气就是半罐下肚。

然后他很爽地吐出一口气,抹了抹嘴,热情地对裘泽说:“快喝啊,冰的好喝。”

裘泽的确挺渴,可是……想喝橘子汽水,宝贵的最后一罐可乐你拿回去吧!他在心里喊。

不过他终归不是一个惯于向别人提要求的人,只好拉开拉环,稍稍喝了一小口。

雷世仁很高兴地看着裘泽接受了自己的款待,说:“裘泽啊,你和俞老师……好像挺熟的?”

“还好。”裘泽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老师有男朋友吗?”问了这个问题,雷世仁屏住呼吸,一脸等待判决的样子。

“好像……没见过。”

“太棒了!”雷世仁举起拳头隆起二头肌兴奋地说。

裘泽本想告诉他,自己认识俞绛其实还不到一星期,不过看看雷世仁的表情,还是算了。

“她碰到谁都要问灯谜的吗?”

“好像……也没有吧。”至少她就没给胖子和阿峰猜过,也没有问过上她选修课的那些学生。大概是觉得基本上智商都不会达到七十分,就不用再麻烦了吧。

“这么说,只有对特殊的人,特殊的人才会……”雷世仁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憧憬。

是……吗?裘泽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问出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俞老师她最喜欢什么?”

“她最喜欢放……啊放……”裘泽差点泄露天机。其实那也不错,没准雷世仁就不会再这么起劲了吧。可是用这种方式帮俞老大解决问题,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就难说得很了。

“放什么?”雷世仁问。

“放……焰火,放焰火,呵呵,呵呵。”裘泽摸着耳朵笑。

“明白了,放焰火啊。”雷世仁连连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惊人的创意。

“俞老大还喜欢吃豆子。”裘泽连忙弥补了一下。

“豆子?还有焰火。”雷世仁重重一拍裘泽的肩膀:“太谢谢你了。”

裘泽被他一掌打得窝进了沙发里,捂着肩膀重新坐起来。

“雷老师,那面铜镜?”

“哦铜镜,对,铜镜。是我在莲河里捞起来的。”

雷世仁的话让裘泽大吃一惊。

“至少有五六年了吧,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家就住在离莲河不远的地方。到了夏天就会去莲河游泳,还总是扎猛子潜到河底去,这面铜镜就是有一回在河底捞到的。”

“是莲河的哪一段?”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楚,但总就是南街那一段。再往后莲河转过弯去,水就深了很多,又急,没人去那儿游的。”

铜镜是在河里捡到的,这意味着什么?从雷世仁那里出来,裘泽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只是裘泽不太愿意去面对而已。

要么是扔进河里去的,要么,是连人一起掉进河里的。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如果摔进河里,还能生还吗?再和至今杳无音信这个事实对照起来,结论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迷迷糊糊间裘泽出了学校,径直往南街走去。

裘泽心神恍惚着走了一路,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莲河边。前面不远处就是南街了。

他看着脚下缓缓流动的青色河水,又瞧瞧自己手上拿的东西。那是一副游泳眼镜,路上经过体育用品商店时进去买的。

裘泽把头发绑得更紧一点,上衣脱下来和鞋袜放在一起,戴好深蓝色的游泳眼镜,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跳进了莲河。

路人惊讶地看着这个跳进水里的少年。不过因为戴着游泳眼镜,所以并不疑心他是要自杀。只是在这个已经转秋的季节里,他这是想干什么?

裘泽在河里踩着水,正了正游泳眼镜。水比想象中冷,在进水的那一瞬间他全身都僵了。他知道有许多人在看自己,可是既然已经跳了下来,就把这些都甩到脑后了。他深吸一口气,身体沉了下去。

岸上的人看见少年忽然之间就只剩长发的末端还浮在水面上,转眼间连这点乌黑的发梢也都沉进水里不见了。

水下的世界因为眼镜的关系,是淡淡的蓝色。潜到三米多深,耳朵因为水压开始痛起来,好在这就已经是水底了。

裘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想在这河底找到什么呢?找到奶奶除了铜镜之外其他的随身物吗?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呀。雷世仁说至少有五六年了,很可能他其实是在七年前,戴蕴秀失踪不久之后在水下摸到的。

就算还有其他的东西,七年之间,恐怕早已经被眼前这片黑褐色的河泥埋起来了吧。

可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他总得在这一刻做些什么。

裘泽浮起来,深吸一口气,再潜下去。

他努力回忆着,奶奶随身小包的模样,还有小包里各种零碎的物件,钱包、钥匙串、钢笔……

眼前起伏的河泥里,任何一个和印象里某件东西相似的地方,他都会立刻游过去用手拨开。

河里有虾、有鱼,甚至还有鳖。但是没有裘泽想找到,又害怕找到的东西。

七年了,缓慢流动着的河水,可能早已经把东西带到很远处的某个地方了吧。可是不这样拼了全力地找过一遍,又怎么能放弃呢?

上浮,下潜,上浮,下潜。早餐吃得不多,渐渐裘泽已经感到眼睛有些发花了。他死死咬着牙,一股向来只埋藏在心底里,从来没有拿出来使用过的倔犟狠劲把他的每根头发丝都撑满了,继续下潜,上浮,下潜,上浮。

河里几乎没有水草,靠近河底的地方,水比河面上混浊。裘泽必须紧紧贴着河底,才能看清楚。从上游来的河水相当清澈,所以每年河底堆积的泥沙应该并不多,七年的总和是多少,一寸还是一尺?

幸好没有水草,在冷冷的河水里裘泽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想起了一个故事,一对情侣在河边散步,女孩滑进混浊的河水里,男孩跳下去救,但是他只摸到水草,没能把恋人救上来。三年后他故地重游,河边钓鱼的老翁告诉他,那条河里不长水草,他摸到的是女孩的头发。

“呼。”裘泽再一次浮出水面。阳光洒在脸上,再往前是一片阴影。他已经游到了虹桥的下面。

他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消失,脑袋因为缺氧一抽一抽地痛。他把眼镜抬到额头上,露出眼睛。真实的世界看起来有些扭曲,有些离奇。

裘泽踩着水,喘息着。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想稍稍歇会儿,然后再向前。无论如何,至少要游到莲河的拐角处。

他把头仰起来,看见周围有许多人冲着自己指指点点。而面前的虹桥上,也有许多人伸出头看自己。

甚至有一个人站到了虹桥的扶手上,摆出一个很危险的动作,冲他拍照。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鸡窝一样的可笑乱发,一副眼镜的镜片又圆又厚,笨重的相机挡住了半边脸……是那个照相怪客!

“咔嚓,咔嚓。”照相怪客把镜头对准了河里的裘泽,嘴里大声地发出按快门的声音。

裘泽呆呆地看着这个动作可笑的老头儿,然后一张照片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飘扬翻滚着,最终落在离裘泽不远处的河水里。

裘泽划动手臂,游过去把照片拿到手里。

这又是一张鬼照片!

踩着水的裘泽在照片中央,可是他周围河水所倒映出来的,却是一片火光!

一片把河水映得通红的烈焰,这是七年前那个夜晚的大火吗?

突然之间,裘泽的脑海里有一道闪电划过,许多事情一下子就串联了起来。

南街大火在许多人的心底里都印象深刻,裘泽当然记得这是哪一天。他很容易就能把这一天牢牢记住,因为这和他奶奶失踪是同一天,同一个夜晚。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进行任何联想。

照相怪客为什么能拍出鬼照片?这难道不是一种照相巫术吗?照相机的功能就是留下过去的影像,那么照相巫术的特殊效果,很可能就是拍出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景象。

所以才会有这些鬼照片,有那些隐约浮现的建筑,还有他奶奶的鬼影。奶奶之所以会在照片上出现,就是因为她曾经以那般凄厉的面容站在当年的虹桥上过。现在这座虹桥虽然是重建的,但式样高度和原先的完全一样。

奶奶是什么时候站在桥上的,就在……那个夜晚?

又一个尘封已久的细节猛然撞进心里。家里冬天取暖有一个煤油炉,烧的是专门的航空煤油。每年奶奶都会去售油处买几桶回来,用不完就放在大壁橱里来年冬天接着用。在奶奶失踪后的那个冬天,裘泽发现壁橱里似乎少了一桶油。但他没法确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因为那时他才十岁,煤油炉的事向来是奶奶管着的。

那把火竟然是奶奶放的吗?

为什么她一定要烧了南街,这和南街的巫术有什么关系吗?

耳中传来一阵惊呼。裘泽抬起头,看见站在栏杆上的老头儿已经失了重心,手臂挥舞着,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摇摇晃晃,一转眼,他就从桥上摔了下来。

裘泽眼睁睁地看着老头的身影越来越大,却来不及逃开。他的头被重重砸了一下,是老头的胳膊还是脚?来不及分辨这些,他就晕了过去,和老头一起沉进水里。

好像有滚滚的雷声,一会儿又消失了。裘泽从很深很深的深渊里往上浮,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黑色的巨兽沉默着蹲在身边,只有上面极远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些光亮。裘泽努力地要快点浮上去,他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醒了,”阿峰叫起来,“小泽醒了。”

趴在床边睡着的文彬彬睁开蒙眬的睡眼,说:“什么?”

“小……小泽。”阿峰又卡壳了,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居然没念绕口令就一口气说了四个连贯的字。

“哈,你总算醒了。”文彬彬把脸凑到裘泽鼻子前,大声说。

“你嘴好臭。”裘泽挥手想把他赶开,才发现手上有针头,自己正在输液。

胖子张开嘴,朝裘泽哈了一大口气,嬉皮笑脸地说:“这里没地方刷牙嘛。”

头依然隐隐作痛,裘泽开始意识到这是什么环境。他在一条走廊里,躺着的地方……是一张临时病床。

医院的走廊里?

“现在什么时候?”裘泽问。

“早上九点。你没事怎么跳进莲河游泳?”

“我晕了一晚上?”

“哪止,差不多有二十个小时了。”

裘泽坐起来,看见走廊里一张床连着一张床,都摆满了。那些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脸色惨白。

俞绛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从远处跑过来。

“你总算醒过来啦,全都是我的功劳,要记得感激我哟!”她拉着裘泽的耳朵说。

怎么回事,耳朵好酸痛啊!被拉一下为什么这么酸?

文彬彬看见裘泽咧着嘴扭曲了半边脸,嘿嘿笑着说:“老大昨晚每隔一会儿就会揪住你耳朵喊‘你给我醒过来’。”

原来自己意识里那道雷就是这么来的?

等到俞绛松开手,裘泽小心翼翼地用手碰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应该已经肿了吧。

这么说,他们三个人守了自己一个晚上吗?

“可是老大你这样叫,会吵到别的病人吧。”虽然有点感动,但如果自己再晚一天醒过来,是不是就会发现耳朵已经少掉一只了?裘泽忍不住婉转地表达一点点不满。

“如果能吵到他们的话,那些家属可就太感激我了。”俞绛说。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帮裘泽拔了快滴完的输液针头。

“你可以回家去了,很多人还在等床位呢。”一脸倦容的护士说。

从临时病床上下来,裘泽发现鞋子就是昨天脱在岸上的,上衣也是,但是裤子换过了。裘泽扫了一眼阿峰和文彬彬,应该是他们干的吧,总不会是另一个。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裘泽才发现这里有多拥挤,临时病床一直加到了门诊大厅里,还有很多人没有床,用棉毯垫着躺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裘泽问。

“还不是那个怪病,昨天你住院的时候还没这么厉害呢,从今天早上开始送进来的人就越来越多,全都昏迷不醒。本来担心你会弄得和他们一样呢。”文彬彬说。

“这么严重。”亲眼看见医院爆满,裘泽才意识到这场怪病真的很厉害。

“听说到现在都没找出原因呢,前几天昏倒的那些人,有的已经快撑不住了。”俞绛说。

裘泽看了眼文彬彬,文彬彬看了眼阿峰,沉着脸不说话。

裘泽在心里叹了口气,把雷世仁从莲河里捡到铜镜的事说了。半是解释自己为什么跳河,半是希望能暂时转移两兄弟的注意力。

如果木头醒不过来,两兄弟真的会因此吃官司吗?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可是巴警官要是有一天在他面前把两兄弟带走,心里的伤口恐怕永远都愈合不了。

“你脑子进水啦,就算真有东西在下面你能找到?那样我就投资你去南海捞沉船。”俞绛教训他。

“谁把我救起来的?那个把我砸晕的照相怪客呢,也救起来了吗?”裘泽想起昏迷前一刻发生的事,在几个口袋里掏了掏,发现没有那张照片。

“听说有三四个人都跳到河里救人了,有一个还在你手机的常用通讯录里找到俞老大的号码通知她。不过救护车一来他们就离开了。至于那个老头儿……救是救起来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救活。”文彬彬说。

“啊!”

俞绛把手里的Speedy30拿到裘泽面前,稍稍张开包口,露出里面的东西。

“照相机?你拿了死者的遗物?”裘泽大吃一惊,俞老大这次做的事情也太离谱了吧。

“轻点轻点,要死啊。”俞绛一把捂住裘泽的嘴,这时他们还没有走出医院多远。

裘泽的鼻子都被俞绛的手挤歪了,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皱着眉躲在一边。

“正义感还蛮强的嘛。”俞绛白了裘泽一眼,往嘴里扔了几颗豆子嚼起来。

“其实老头和你一起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是俞老大帮他出钱抢救的呢。不过他年纪太大了,缺氧时间长颅内出血没救回来。他一个孤老头,这钱还能问谁去要?俞老大听说他的相机古怪能立刻印出照片,才偷偷拿来看看的。大不了以后再还回去呗。”文彬彬在裘泽耳边说。

“可是你们拿了这个相机,没有人管吗?”裘泽有点担心地问。

“他一个人住在南街上,家属都不知在哪里,尸体在太平间躺到现在都没人来管。昨天这照相机扔在急救室外的空座位上老长时间,如果不是我们拿来,现在要么还在椅子上,要么就被扔进垃圾筒了。”

“哦……”裘泽叹了口气闭上嘴。再看看俞绛在那里一颗接一颗吃豆子,他也饿起来,毕竟差不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四个人找了家豆浆店吃早饭,裘泽在水果店买了四只大橘子,转眼已经吃得只一只了。

把照相机拿出来放在桌上,之前他们都还没时间真正研究过它呢。

“从水里捞上来的,不能用了吧。”文彬彬说。

“相机本身应该没什么古怪,我猜那老头也是会巫术的,这多半是个巫术触媒。”裘泽说。

“他也会巫术?感觉巫术不值钱了似的,谁都会。”俞绛摇着头。

“什么谁都会啊,老大你是会了,可是我们还都不会呢。”胖子闷闷地说。

“切,要是你们都会了,我还怎么混啊?”俞绛拍拍心爱的Speedy30说。估计她今后出门应该只能用这个包了吧,这也算是小小的代价,比起那个姿势,这真的不算什么。

“海鸥相机?还真够古老的。”俞绛把相机拿在手上研究。

“可就是这相机,拍什么愣能立刻出照片,照片效果还不错呢。”胖子说。

这种相机不需要装电池,完全手动。镜头盖已经不见了,俞绛对着镜头看了看。

“镜头这么模糊了,被砂纸磨过吗?这种镜头还能拍出照片?”俞绛奇怪地说。

“巫术。”阿峰说。通常他如果只说一两个字,就会用斩钉截铁的气势说出来。曾经他就是这么装酷的。

“快门都摁不下去,怎么回事?”俞绛用力按了几次快门。

“胶卷用光了?”裘泽记得老相机胶卷用完的话,就会卡住快门。

俞绛找到胶卷摇柄,试了试。

“还真的是。”她说,随后开始摇胶卷。

老相机胶卷拍完之后,得重新把胶卷摇起来,才能取出。

摇胶卷的时候,相机里传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很不顺畅的样子。俞绛不管,使出蛮力,一路势如破竹地摇过去。

到最后,她接连用了几次力,都再也转不动了。

“应该可以了吧。”她说。

旁边的三个人用极怀疑的目光看她。从刚才的那些声音听起来,好像相机里所有的零件都被她捣碎了吧……

当俞绛把胶卷盖打开,往外倒胶卷的时候,几个人都觉得,应该会稀里哗啦倒出一堆的螺钉、碎塑料、金属片之类的相机内脏。

还好,什么都没倒出来。胶卷也没出来。

俞绛把相机倒过来,看里面是怎么回事。

“只是浸过一小会儿水,怎么会变成这样?”俞绛皱着眉说。

虽然只浸过一小会儿水,可是刚才被你咔咔咔地摧残过了啊,裘泽在心里说。不是任何东西都像我的耳朵一样牢固的!

俞绛用手指抠了几下,开始改用筷子撬。

咔,筷子断了。

旁边的三个人都拉长了脸偷偷看服务生有没有瞧见。

当然瞧见了,这么奇怪地在餐桌上摆弄大相机的四人组,本来就很碍眼。服务生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店里最漂亮的客人做着最没有仪态的事情。不过一根筷子也不值多少钱,她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问问。

“哦……”服务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呼,因为她看到第二根筷子也断了。

俞绛完全免疫这种程度的注视,随手抢了裘泽的筷子继续撬,头也不抬起来,嘴里却喊:“服务员,再拿双筷子来。”

谢天谢地,胶卷终于抢在第三根筷子折断前掉了出来。

裘泽也见过老式胶卷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是什么东西?

这卷胶卷的壳是薄铁皮的,锈得非常厉害,就像是在水里泡了足足一年,怪不得刚才卡在相机里面出不来呢。

本来壳上应该有柯达的喷漆图案,不过现在已经很模糊了。俞绛摸了一把,手上就沾满了锈。

“这里面的胶卷,应该不能用了吧。”胖子说。

“那就弄出来看看底片?”俞绛说着又要找工具。

“别……别……”阿峰急了。

裘泽抢在阿峰吸气前说:“别在这里吧。”

俞绛点点头:“这里也没随手的工具。”

“对对。”三个人一起点头说。旁边的服务生也松了口气。

“笨蛋。”俞绛伸手咚咚咚在每个人脑门上敲了一记,“底片要在暗房里用药水洗过才能显影,你们以为我真会在这里拆?”

吃完饭裘泽回家继续休息,胖子两兄弟有了这么好的借口,当然也不可能回去上学。

和俞绛分开的时候差不多十点,俞绛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还和他们在一起,”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我会告诉他们。”

“李光头的电话,”俞绛挂了电话对裘泽他们说,“从今天下午开始学校停课,什么时候上课等通知。这下你们爽了。”

“怎么回事?”

“病倒的学生和老师太多了。上午在学校里就倒下二十几个。”

裘泽和文彬彬、阿峰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一股寒意直蹿上来。

“不上课啊?”进弄堂的时候,电话间的老阿姨探出头来问。

“学校停课了。”裘泽回答。

“哪能会停课呀,今天是什么日子?”老阿姨自言自语,然后用很怀疑的眼光打量文彬彬和阿峰。她觉得弄堂里的这两个新住客要把裘泽带坏了。

远景中学离福兴里很远,这种可怕的疾病虽然像集束炸弹一样把远景中学那一片炸得稀巴烂,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波及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流言被很努力地控制着,要传到老阿姨的耳朵里,大概还需要几天吧。

胖子和阿峰一到家倒头就睡,尽管他们对裘泽去莲河游泳这件事还有很多意见要发表,但是守了一晚实在太困了。

反而是裘泽,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昏迷时那没有一丝光的深渊,所以只是靠在床上,手里把玩着“刘海戏金蟾”的玉把件,望着窗户出神。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裘泽一惊,侧过身去取手机,却不料先前搁在膝间的玉把件翻滚开,从床沿掉了下去,砰的一声。

裘泽心疼得咝咝抽冷气,像被针戳到一样,连忙抢下床捡起来。这件白玉把件玉质细腻紧致,地上又是许多年的老木地板,乍看之下并没有明显损伤,可没准吃了内伤,过些日子就会显出内部的裂纹了呢。

难道自己被俞老大传染到了吗?以前可从没有过这种事故呢。

手机还在固执地响着,裘泽郁闷地一把拿过来,来电显示让他重重叹了口气,是俞绛。

是巫术吧,把自己的马虎用魔咒传给别人。他嘀咕着,把手机放到耳边。

“这么长时间才来接,难道你睡了二十小时还没够?”俞绛说。

那是昏迷不是睡!

只是裘泽再有怨气到嘴边也只化做一声苦笑。

“算了算了,你继续睡吧。”俞绛没精打采地说。

“不用,你说吧!”

“哈,我说的事情你多半是有兴趣的,我正在照相馆看他们把底片洗出来。”

“噢。”裘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虽然照片还没出来,但光看底片的话,前半部分是南街,后半部分是着火的南街。我猜南街起火的那个晚上这老头就在现场。”

裘泽一下子就坐直了。

“拍到人了吗?”

“两个人。”

“长什么模样?”

“拜托这是底片不是照片,怎么看得出来。”

“我马上就过去。啊,我过去看看可以吗?”

俞绛轻轻笑了一声:“要是你身体没问题的话。直接来我家看底片吧,损坏很严重,先不冲照片了。”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让人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出租车上裘泽看见某位乘客扔在座位上的早报,当日的。

很大的头版头条《国宝〈清明上河图〉遭窃》。

标题很大,内容却不多。原本正在南京展出的《清明上河图》在前天晚上消失在展厅里。展馆在昨天临时封闭,消息直到昨天傍晚才捅出来。一个安保人员失踪,现在有人怀疑说是内贼。

裘泽放下报纸,想起了杜心岩手里的那后半幅《清明上河图》。如果公布出去,轰动性不会比现在这个头版头条小。

“《清明上河图》被偷了,你知道吗?”俞绛一开门裘泽就说。

“杜心岩这么不小心?”

“不是他手里的,是故宫的那幅。”

“什么?我上网看看。”俞绛把底片扔给裘泽,自己坐到了电脑前。

底片上有很多的腐蚀痕迹,微微发白。裘泽拉开来,对着光看上面的影像。

120 型的底片一卷最多也只能拍十六张,其中有三张大部分残缺了没有影像,其他的十三张也或多或少有缺损的地方。

这个老头曾经拍过一组南街的照片,那是在白天。他很可能想再拍一组夜晚的南街照片,前九张,就是单纯的街景。

第十张照片上却出现了一个人。这显然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站在虹桥边,在他的面前有一堆火,他手里拿着根长条状的东西,正在比画着,又好像是在跳舞。

第十一张照片上,男人正跪在火堆旁边,对着火焰磕头,双手却高举过顶,捧着什么。

看到这里,裘泽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南街的设计者,著名的风水师项义诚。

后一张照片上,男人正在对着火堆扔东西烧,在他的脚边有一个盆,里面可能放着纸马一类的烧祭品。

第十三张照片是残损的,第十四张照片上就出现了第二个人。

底片上的人像是完全失真的,人影由深深浅浅的色块组成,眼睛的地方黑洞洞的,看起来有点像骷髅。

可是某些时候,人并不是靠表面来认清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人的。

裘泽一看到这个人,心脏就收紧了,绷了一会儿,然后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里流出来,手指尖都麻了。

“奶奶!”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俞绛从电脑前跳起来,瞪大了眼睛问他:“这上面有你奶奶?”

裘泽呆呆抬起头看了俞绛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看这张底片。一声叹息似的呼喊再次从他的嘴里发出来。

“奶奶。”

她自北街那个方向而来,站在虹桥靠近南街的下端,手里提着一个桶,作势一泼。在她前方不远处,就是那个男人和他身前的火焰。

裘泽的视线移到下一张照片,大火已经初起。男人的身影被火焰吞没了一小半,可是他却没有任何逃避的动作,只是头稍稍仰起,笔直站在那里。而奶奶则向后退了一些,手里装煤油的桶掉在一边。底片上她站得很远,只占了画面的十分之一,完全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但是似乎她正张着嘴,是的,嘴张得很大。

裘泽想象着,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立刻,他就想起了最早的那张鬼影照片,奶奶站在虹桥上,一脸的狰狞。不对,那不是狰狞,而是……巨大的惶恐。

最后的第十六张照片又是残损的,在一角上还能看到点影像。但那就只是满天火焰而已。

“原来,南街是你奶奶烧的啊。”俞绛轻轻摇着头说。

“奶奶一定有她的理由。”

“那么猛的奶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啊!”

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逻辑去想俞老大,裘泽再一次告诉自己。

俞绛把底片拿过去,再次研究起来。

“等等,等等,我想到了什么。”俞绛忽然握起拳头,在自己的脑门上猛捶了好几下。

“我想到什么了呢?该死。”

“和我奶奶有关吗?”

“别打岔。”俞绛把自己白皙的脑门敲出了几个红印子,“南街被照着《清明上河图》施了巫术,所以现在就和《清明上河图》上画的一样繁荣。可是巫术是要触媒的,沟通《清明上河图》之灵的话,触媒就只能是《清明上河图》本身了。杜心岩手里的画原本是照相怪客的,那么照相怪客的这幅画,应该就是着火的这个晚上拿到的。”

裘泽点头。

“项义诚之前的巫术尝试一直没有成功,但是在这个夜晚之后,作为触媒的《清明上河图》下半部分又被老头拿到了。这就是说,就是说……”

“《清明上河图》的巫术就是在这个晚上成功的。就只有这个时间点。”裘泽脱口而出。

俞绛猛地把长长的底片拉直了举起来,对着光,快速地一张张看过来。很快她的目光在其中的一张上定格。

“你看这张。”俞绛指的是第十五张。

“火都快烧到项义诚了,很可能已经烧到了。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不可能还这样站着,他不应该逃跑,不应该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吗?”

“你是说……”裘泽盯着底片上站得笔直仰着头看天的项义诚,“巫术仪式在这个时候成功了?巫术发动了?”

“你还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吗?”

“成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成功了?”裘泽皱着眉,咬着下嘴唇,摸着耳朵。

项义诚在这之前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没能成功肯定是巫术仪式里还缺失了某个环节。但在这个晚上,这个时刻缺失的环节补上了。

他再看了一眼火焰中的身影,突然脱口而出:“火!”

“什么?”俞绛问。

裘泽在心里飞速地想了一遍,说:“是火,要沟通《清明上河图》之灵,巫术仪式里一定要有火。”

“火?那又怎么样?”

“我不是说项义诚原本生起的那堆篝火。那种程度不够的,《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北宋末年汴京的景象,而且大部分是城郊。就在这幅画画完不久,北宋灭亡,皇室南迁,汴京陷落,一切繁华都毁于战火。这幅画里的大部分都烧了个干净。”

“不对。”俞绛突然打断裘泽。

“啊?”

“如果张择端画这幅图的时候,汴京还是好好的,那么就算后来毁于战火,要沟通这幅画的灵,也没道理一定要表现这一点。除非张择端画这幅画的时候,并不是北宋。那时候北宋已亡,他是根据记忆里的汴京画的这幅画,实际上画成的时候画里的景象已经不存在。这样巫术仪式里出现大火这一环,才有合理性。”

“这么说现在主流学界对张择端绘《清明上河图》的时间判断是错的?”

“这有什么奇怪,这件事原本争议就很多。哈,看来有了你奶奶的帮忙,项义诚的巫术才得以成功呀。”

“奶奶不是去帮他忙的。”

“什么?”

裘泽看着底片上奶奶张大的嘴,想着她惊怒惶急的表情,摇了摇头,说:“我想,奶奶应该是去阻止他的。”

“你怎么知道?”俞绛问了一句,又瞧了瞧底片,说,“看这上面的情形,两个人的确不像有什么配合度。”

“不单是这上面。”裘泽把他对鬼影照片的想法说了。

俞绛也见过那张照片,回想了一下,摸着下巴说:“这么说你奶奶不希望巫术成功,为什么呢?”

裘泽张了张嘴,却没想出能说出口的合适理由。

“如果是普通人,听到巫术多半会以为那是害人的东西,阻止巫术发生也勉强说得过去。但你奶奶不是普通人,她可是正统的巫术传人。让她在晚上提着煤油要用放火来阻止巫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个巫术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要么巫术会对她的某些利益产生影响。呵,我只是就事论事。”俞绛对裘泽耸了耸肩。

裘泽闭着嘴不说话。

“现在南街这么繁荣,这显然是个很棒的巫术。它能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别告诉我现在医院里躺倒的那堆人是因为这个……”俞绛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裘泽看见俞绛的脸突然变得很严肃。

俞绛摸着下巴,在客厅里走了几圈。

“真的和南街的巫术有关?”裘泽问。

“犯病的人好像都在南街的这头,你们学校附近?”俞绛问。

“好像是的,都集中在这一块儿。对了,我们班那些生病的同学,都是住校或者家在附近的。”

“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有的第一个生病的学生?”

“不太清楚。”

“去问去问。”

这种事情,大概手手会比较清楚吧。

在裘泽拨电话去问手手的时候,俞绛又坐到电脑边,上网查找某些资料。

“差不多十天之前。”裘泽问完告诉俞绛。

“那就没错了。故宫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在差不多时候离开北京开始全国巡回展览的。”俞绛从电脑前站起来。

“嗯?”裘泽还是不明白。

“显然你的智商还差一点,”俞绛打了个响指,“北京离上海近还是南京离上海近?”

“南京。”

“那就对了。再给你个提示,《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什么?”

“清明节时汴京人去城郊扫墓祭祖的情景。主流的看法是这样。”

“还不明白?如果《清明上河图》巫术发挥了作用,把南街这一段变成了画里的景象,南街是繁荣了,可要是巫术的作用并不仅仅限于南街呢?《清明上河图》的一头是汴京,汴京当然更繁荣了。还记得何宏生不仅买下了南北街,还在那头的镇里买了许多地皮吗?现在镇子的繁华度可以和城区相比了吧。”

说到这个程度,裘泽怎么可能还不明白俞绛的意思。

《清明上河图》里沿河长街的一头连着繁华的汴京城,而另一头长卷没有画到的地方,则是人们在清明节的去处——坟场。

当南街在巫术效力的作用下日渐热闹起来,另一头的镇子会以更快的速度繁荣起来。而远景中学这一片,则会成为坟场一般的死地!

“我说怎么这么重的坟气呢,原来不是在地下有一座大坟,而是这整个一片都成了坟地啊。”

裘泽沿着俞绛的思路走下去,《清明上河图》出北京开始在南京展出的时候,怪病出现了。这样明显的相关性意味着……

“《清明上河图》离南街越近,巫术效果就越显著?”

“对。原本巫术的效果就存在,但对这附近居民的损害是缓慢发生的。就算有人因为这生病甚至死亡,只要不集中发生,就只是个案而不会引起注意。这幅图的下半部分就在上海,如果上半部分也来到上海的话,巫术的效力肯定会达到最大的。”

裘泽打了个冷战,头发根都麻了。

“《清明上河图》前天被偷了,现在医院里的病人一下子增加那么多,这说明这幅画正在离上海越来越近?”

“显然是这样,”俞绛点头说,“不管那些偷画的家伙最终目的地是不是上海,只要这幅画离南街近到一定程度,那些病人……”

“砰。”她比了个爆炸的手势,“全都死光。”

“不能让这件事发生。”裘泽握紧了拳头。

“你能有什么办法?”俞绛抱起手问。裘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她还能悠闲自在。

“把杜心岩手上那幅画毁了,至少让它远离南街。”

“这没有用,先不说被偷的那幅画正在越来越近,就算没有这些因素,巫术的效果仍然存在。或许恶化不会很快,但情形是逆转不过来的。你觉得医院里最严重的那些病人,还能撑多久?”

“那么把病人都转移出去,不要住在这附近的医院里。”

俞绛又打了个响指:“比刚才那个建议好一点,但仍然不靠谱。离开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不过你怎么让别人相信你?医院里的病人统统转移?你知道一共有多少病人,一千以上!附近的居民要不要转移,你打算说动他们都迁移,并且不让别人再搬进来?告诉他们因为有一种名叫《清明上河图》的巫术在作祟吗?”

裘泽默然半晌,然后看着俞绛说:“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既然这种情况是巫术造成的,那么也只能用巫术去解决吧。非但不能毁了杜心岩手上的画,现在能靠的大概也只有它了。”

“用这幅画当触媒,重新沟通《清明上河图》之灵?”

“没错,看来这卷底片还是要冲洗成照片,这样多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对巫术仪式有些提示。其他的就要看你的了。”

“可就算能成功进行巫术仪式,也不能保证初次沟通就能得到解除原先巫术的能力吧?”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嗯,或许杜心岩的巫术能派上些用场,你觉得呢?”

“造假?把假的变成真的或者……把真的变成假的?”裘泽眨着眼睛,这似乎是个主意。

“问题在于我们要花多久才能沟通上《清明上河图》之灵。在此之间作为触媒的下半幅图是不能离开南街的,而上半幅图又……”说到这里,俞绛也不禁叹了口气。

“今晚就开始尝试。在这之前,还有一整个下午。”裘泽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二点。

“下午?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试试能不能让上半幅画离上海远点。”

“哈,你想抓住那些偷画贼?在今天下午?福尔摩斯都没这个本事。”

“如果福尔摩斯会巫术,他也许可以办到。而且我大概猜到是谁偷的画了。”裘泽摸着耳朵说。

他的另一只耳朵立刻被揪住了。

“别给我装深沉,说你到底想怎么干!”俞绛扭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第十二章

当马达加斯加人(Malagasy)遭遇灾祸,巫师会指定某物作为法迪特拉(faditras)来拯救他们。如果法迪特拉是灰烬,就让风把它吹走;如果法迪特拉是剪刻的钱币,就将它扔入深水;如果法迪特拉是南瓜,就把它在地上摔碎。

无论在任何时候,拯救者所承担的责任,会把他们自己陷入极度的危险中。我们纪念拯救者,常常在他们随风而逝之后。另一点事实是,许多拯救者在往日普通而平凡。这是否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时刻,他会在这个时刻焕发璀璨荣光。

“独览梅花扫腊雪。”苏忆蓝在纸上写下七个字。

“你来对下联。”她抬起头,对裘泽说。

“好像不是很难嘛。”文彬彬说。

“你读读看?”俞绛说。

胖子读了一遍,挠挠头说:“有什么特别吗?”

“你应该多吃点猪脑补智商。”

“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吃猪脑能补智商吗?”阿峰问。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的脑子还没有猪好使。上过音乐课吗,七个音阶知道吗?”

“哆来咪发唆啦希?独览梅花扫腊雪?这个是……上海话吗?”

“浙江一代的方言读出来都很像。”

胖子吐了吐舌头:“谐音对联啊,有点难的样子。”

“快点对,”俞绛催裘泽,“不行的话换我来。”

要想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偷画贼,愿景成真的对联巫术就是唯一的选择。尽管要靠四字的横批找到目标依然是件很困难的事。

原本裘泽根本没顾得上叫文彬彬和阿峰两兄弟。不过胖子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发现裘泽不见了,一打电话就把阿峰叫醒冲了过来,精神奕奕得好似睡足一天一夜。

一直闭着眼睛思索的裘泽忽然睁开双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挺快的嘛,”俞绛一撇嘴,有些不太服气地说,“讲出来听听。”

“逸睨山势舞流溪。”裘泽念了一遍,然后用铅笔把下联写在另一张纸上。

哆来咪发唆啦希用简谱写就是1234567 ,而“逸睨山势舞流溪”用浙江一带的方言读,就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差不多。

苏忆蓝把下联写在宣纸上,然后就准备写横批。

能让愿景成真的横批。

旁边的几个人都很紧张地看她会写出什么。

巫术的气息在这一刻浓烈地鼓荡起来。

“闲数人生”。

独览梅花扫腊雪,逸睨山势舞流溪。“闲数人生”作为这副数字联的横批,既合上下联的寓意,又暗示了谐音,可算贴切。而愿景成真的巫术力量,竟然还能暗合在这横批里面,不仅神秘,更有让人赞叹的巧妙。

现在,就看裘泽能不能破解其中的暗示了。

“闲数人生?生人数闲?闲人生数?”胖子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想找出里面的奥秘。

“每个人从横批里都会有不同的联想,但只有对出对联的人,他的联想才会和巫术力量对应起来。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影响他的想法。”苏忆蓝说。

这次的横批显然要比上次的“把盏消愁”难得多,裘泽摸着耳朵,问苏忆蓝:“那我应该从什么方面去想呢,字谜?谐音?”

“任何东西,不要刻意去限制,有时候只是你的灵光一闪,想到的和横批的字面没有任何关系也能会对愿望有帮助的。”

“就是闭着眼睛瞎想啰?”俞绛说。

“有点那个意思。”苏忆蓝笑了。

如果是胖子的话,大概真的会闭着眼瞎想。但是裘泽却做不到让自己的思路像无轨电车一样乱开,这算是人和人的天生差异吧。不过虽然没有任何限制,裘泽还是打算照自己的方式来破解这个横批。

裘泽盯着宣纸上的四字横批看了很久,只是他的目光有些空洞,这四个字正被拆解成无数的符号,在他的脑海里进行各种各样的组合。

“去无锡吧。”他抬起头说。

“无锡?为什么是无锡?怎么想到的?”俞绛问。

“我把横批的四个字拆开来,先看前两个字‘闲数’。这是一副1234567 的数字联,要是把这个‘闲数’当成是数数的意思,那么就在这1234567 里找答案。而上下联以及‘闲数’的寓意,都有些形单影孤的意思。对联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数数,那么就是单数了。”

裘泽这一段话里转了许多个弯,听得胖子和阿峰都快跟不上了,俞绛和苏忆蓝却觉得很有意思。

“1234567 的单数就是1357. 后两个数字5 、7 让我从谐音想到了无锡,从《清明上河图》的巫术正越来越强这一点来看,偷画贼应该正在南京到上海之间的某个地方,地理位置上无锡是合适的。”

“那么1 、3 你是怎么想的?”尽管这样的联想并不严密,但俞绛却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因为对联巫术不讲严密,只讲当事人的灵光一现。

“我想了想,无锡没有一座叫‘宜山’的山,无锡最出名的是锡山、惠山和灵山。那么1 、3 我就把它解作无锡的一座山,至于是哪一座,我倾向于惠山。”

“因为惠山泥人?”俞绛问。

惠山泥人从明朝开始就有响当当的名气,文彬彬和阿峰当然也是听说过的。可是这和横批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裘泽只说了个开头,俞绛就能猜到呢?胖子和阿峰对看了一眼,两个人都很憋气,老是待在俞老大的身边,会让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真的过不了七十。

“对,就是惠山泥人,”裘泽点头认同了俞绛的猜测,“去无锡用不了多久,总之不论能不能找到,晚上我们都要赶回来尝试《清明上河图》巫术。阿蓝,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杜心岩了,他正在照相馆里等照片洗出来。”

“好的,”苏忆蓝点头,“估计总免不了要古纸、古笔、古墨之类的东西,我这里有一些,但是要找到宋朝的文房用品,难。我一会儿关了店在南街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收到一些。”

“那就走吧,阿峰,你车借到了吗?”裘泽问。

阿峰点头:“司小四和史小世四月十四日十四时四十上集市。已经等在南街口了。”

裘泽一只脚跨出店门口的时候,胖子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小泽啊,为什么是惠山啊,和惠山泥人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闲数人生’的‘人生’两个字,”苏忆蓝帮裘泽解释道,“‘人生’倒过来是‘生人’,中国神话传说里,人类的起源是因为女娲造人。而女娲造人的方式就是用土捏成人。所以在无锡的三座名山里,小泽会选以泥人闻名的惠山。”

“为什么人人都能猜到呢?人生之路的考验还真是多呀,是不是别人都找到作弊的法子了呢?”胖子嘟囔着说。他往旁边瞧了一眼,心里多少舒坦了些,不论如何总有人陪着他考试不及格,兄弟就是可靠呀。

“俞……俞老师!真是巧呀,哈哈,哈哈哈。”裘泽刚走出店门,就险些撞在一座肉山上。

“雷老师。”裘泽向筋肉人打招呼。

“学校停课我就想着来南街逛逛,俞老师你这么精通古董,我也得补补课。没想到真的能碰见你,哈哈,哈哈哈。”雷世仁脸上笑成一朵花,怎么看都是个傻大个。

俞绛把脸一甩:“你说你长这么一堆肉干吗,很挡道知不知道?”

“如果俞老师你不喜欢,我就去瘦身,去瘦身。”

裘泽和胖子都张大了嘴,难道为了俞老大,筋肉人连自己最自豪的筋肉都要舍弃了吗?

不过他的豪言壮语只换来两个字。

“笨蛋。”

“不不不,我其实不是看起来那么……我是说我的脑子还挺好使的,前两次是大意,呵呵,有点大意,要不您再出个谜语考考我。我保证三秒钟之内一定可以答出来。”

看雷世仁的模样,裘泽猜他应该已经把那本灯谜书看完了。

“笨蛋给多少次机会都是白搭。看你这么想再次证实自己的智商,Morning ,打一个汉字。”

哈,这条灯谜在书上看见过,看见过。雷世仁脸上露出笑容,使劲在脑子里回想答案。只有三秒钟,可得抓紧。不过应该没问题的。

“三!”俞绛说。

雷世仁傻了。

“不……不是说有三秒钟的吗?怎么直接就念……”雷世仁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二,一。”俞绛迅速地把剩下的两个数字念完,“三秒钟到了,是个‘谭’字,笨蛋就是笨蛋。”①

〖①“谭”字拆开为“西言早”,正合谜面“Morning ”。〗

“哦……”雷老师又被雷到了。

“那么晚上见。”俞绛和站在店门口的苏忆蓝打了个招呼,风一样从发愣的筋肉人身边走过去。裘泽他们低头憋着笑,跟着俞老大往南街口走去。

苏忆蓝看雷世仁的模样,心里也是觉得好笑,正要回店里去,却被叫住了。

“那个你好啊。”愈挫愈勇的筋肉人又堆起健美先生的招牌笑容,“你和俞老师很熟吗?呵呵……”

南街口,一辆漆得花里胡哨的富康车旁边,一个光头正在挥着手喊:“峰哥,峰哥,这边。”

明明他的年纪要大过阿峰,不过在飙车界,当然谁大牌谁是哥啰。

“油?”阿峰问。

“加满了,峰哥。没问题。”

阿峰点点头,坐进驾驶室。裘泽和胖子抢着坐到了后面,把前排留给了不知道厉害的俞绛。

“有点大哥样子嘛。”俞绛说。

“嘿嘿。”阿峰笑。

“就是笑起来和筋肉人一样傻。”

“轰”,阿峰一踩油门,车飞蹿了出去。发动机的声音不知有多少分贝,显然这辆车的改装不只是加装了尾翼那么简单。

俞绛整个人都贴到了座椅的靠背上。

“哈,你开车挺刺激啊。”俞老大豪迈地说,不过手正在偷偷去抓安全带,试了三四次才成功扣上。

“慢点,阿峰。慢点!”胖子在后面叫,“这样下去到了无锡,除了你,就没人有战斗力了。”

“而且抓到偷画贼之前我们就得被警察盯上,现在可不是半夜。”裘泽赶紧补充。

阿峰只好咬着牙把速度降到近似正常,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俞绛慢慢把头转过去,盯着缩在后排的两个人看。

“啊,你们两个出来的时候给煤球弄午饭了吗?”裘泽问。

“哪还想得起这个。”胖子大声回答。

俞绛甩给两人一个“给我等着瞧”的眼神,转回头去。

“阿峰,先回家。”裘泽说。

“你不会真想去给煤球喂午饭吧,”胖子吃惊地说,“饿一顿又不会死。”

“我想带着煤球,”裘泽说,“如果它真的会能预测的龟甲巫术,没准能帮上忙。”

上海到无锡还不到一百五十公里,接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富康车开进了无锡市区。

几个人对无锡都不熟悉,先前裘泽回家带煤球的时候,上网草草查了一下,设定了一个具体的目的地——锡惠公园。顾名思义,锡山和惠山都在这座公园里。

下车问了好几次,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终于把车停到了锡惠公园的门口。现在不是休息日,公园里游人三三两两,有点冷清。

“你确定看见偷画贼就能认出来?”俞绛问裘泽。

“应该吧。”裘泽转头看看文彬彬和阿峰。

“肯定是那几个家伙,他们最后一次来找阿峰是周六凌晨,星期一《清明上河图》就被偷了。说到偷一票大的,还有什么能比《清明上河图》失窃更轰动呢?阿峰,你说呢?”胖子问。

“是。”阿峰说。

“三个人,或者是四个人,如果他们找到代替阿峰的车手的话。”裘泽说。

“四对四,没什么意思。”胖子的口气好像他一个人就能打四个似的。

“别忘了那个失踪的保安,可能是五个人。”俞绛提醒。

煤球在裘泽脖子后面叫了一声。

“这样就是五对五了。”胖子一拍巴掌。

很张狂的气焰。不过在逛了大半个公园之后,气焰就全跑没了。

“歇会儿吧。”胖子抹着汗在一个小卖部门前停了下来。

“给我瓶橘子汽水,”裘泽对售货员阿姨说,“你们要什么?”

“冰棍。”胖子说。

“冰。”阿峰只说一个字。

“谁说顾名思义锡惠公园就是有锡山和惠山的公园的?”俞绛气哼哼地说。

“也没完全错啦。”裘泽轻声说,“再来三根绿豆冰棍。”

锡惠公园里有锡山没错,因为锡山只是个小山头,可是惠山就大多了,锡惠公园里的惠山,大概就是整座惠山的小半个屁股吧。

“再说那几个家伙溜到公园里来干什么,来散心吗,还是来卖冰棍?”俞绛接过冰棍,一口咬掉半根。

裘泽伸手把煤球从脖子后面拎出来放在地上。

“看你的了煤球,给点提示。”

煤球趴在地上,抬起头看看主人,伸出舌头舔嘴巴。

“不是要给你东西吃,乖,转圈。”裘泽哄它。

煤球喵地叫了一声,爬到裘泽脚边,伸出爪子拨裤腿管。

裘泽有些无奈地摸出一小块鱼干,扔在煤球面前。

飞快地吃完鱼干,煤球开始有动静了。它使劲地伸长自己的四肢,爪子也伸直了,然后再缩回去。

大家都在看着它……伸了个好舒服的懒腰。

“它对你无爱啊。”胖子对裘泽说。

裘泽撇撇嘴,伸手把煤球翻了个龟肚子朝天,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煤球挣扎着翻回来,裘泽再翻过去,煤球翻回来……

最后一次,裘泽用手指抵着龟肚子,不管煤球怎么动,都翻不回来了。煤球折腾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把脖子伸出老长,瞪着溜圆的眼珠子看着它的主人。

“我们要找出偷画贼,转起来吧,有鱼干吃的。”裘泽说完,用手一拨龟壳。

龟壳摇摇晃晃转动起来,可煤球还是缩着爪子罢工。

“唉。”阿峰看着停下来的龟壳叹气。

“怎么办?”胖子问。

裘泽用手往地上指了指。

“嗯?”胖子低下头去,看见煤球已经在龟壳里翻了个身,正伸出了前爪,轻轻一拨。然后它的一只后爪又伸出去,再一拨。

龟壳飞快地转了起来。

大家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心,等着煤球停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才等到煤球停下来。它步履蹒跚,一步三摇,晃晃悠悠,一会儿朝这儿走几步,一会儿又朝那里走几步。它用力晃着脑袋,眨着眼睛,总算认清楚了方向。

它爬到了离小卖部不远的一个扔废物的竹篓边上,伸出爪子推了推。

竹篓对于乌龟猫来说太大了,它当然推不动。

“我打赌这里面一定有鱼。”胖子说。

裘泽一直跟在煤球的后面,这时他一步迈到竹篓边,打算看看篓里有什么玄虚。

喵的一声,从竹篓里跳出了一只花猫。

煤球使劲冲花猫叫起来,可是花猫看看这位穿着乌龟壳的同类,有些疑惑,摇摇头转身没入草丛中。

煤球急着追过去,就被裘泽一把拎起来。

胖子看看瘪着嘴的裘泽,摇头说:“知道追女生了,它比你有爱哟。不过靠这长不大的个头,难啊。”

阿峰一步跨到裘泽和胖子中间,伸手比了比两边的个头,显然都比他矮许多。裘泽和胖子立刻翻给他两个白眼。

“现在怎么办呢?”胖子问。

“沿着惠山脚找找看,不行就上山。”

说话的时候,一辆人力三轮车在竹篓前停了下来,蹬车的老头拿了把长嘴的铁钳,在竹篓里翻找起值得回收的东西。

“要不要跟着他看看?”胖子轻声说。

裘泽看看手里的煤球,点了点头。

“俞……老大?”阿峰问。

四周看看,俞绛果然不见了。

“上厕所去了?”胖子问。

“那边。”裘泽看见一棵大树的后面露出一条叉出来的长腿。

绕过去一看,俞绛正躲着练LV巫术专用姿势呢。

“哇,这是叉腿要饭式啊。”胖子赞叹。

俞绛赶紧收腿缩手,瞪起眼睛:“怎样啊?”

“好……帅。”胖子转着眼珠说。

“一会儿要是真找到人,还要靠我的巫术不是,这得随时保持巫术亲和度。”俞绛悻悻地说。

四个人远远跟着三轮车,直到他出了公园。胖子和阿峰开了富康慢慢跟在后面,和走路的裘泽、俞绛用手机保持联系,确保不会把三轮车跟丢。

“跟着他真有用吗,这就是乌龟猫占卜以后的提示?”俞绛怀疑地问。

“好歹他也是沿着惠山脚在走。”裘泽的回答没有一点信心。

惠山脚下有公园、有学校,也有住宅区,他们现在走着的地方,一整条街差不多都是卖惠山泥人和其他特色工艺品的小店铺。

三轮车过了一家店铺忽地一拐,进了一条巷子。

裘泽和俞绛站在巷子口往里看,这是条不太深的死巷子,口窄肚宽,最里面靠着山有一小块平地,但堆满了许多的废旧物品甚至是垃圾。三轮车就停在一间小平房门前,蹬车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进去看看?”俞绛问裘泽。

裘泽回过头去看富康车,已经跟上来了,正停在路对面的公共厕所门口。

“好。”裘泽说。

可是他立刻又把头转向路对面,刚才从厕所里出来的那个矮胖子是……

裘泽还在和记忆里那天晚上见到的身影对照着,阿峰却已经从富康车里跳出来了。

“毒叔。”他叫住矮胖子。

“啊。”矮胖子“毒一份”吓了一跳。

“毒叔,真巧啊。”胖子摇下窗户说。

“你们怎么在这里?”毒一份问,神情有点不自然。

“学校停课了,这儿有帮兄弟总想约阿峰飙几次,这几天晚上就打算让他们见识见识。订的宾馆就在锡惠公园边,刚停车问了路。”胖子说。这些词是早已经想好了的。

“毒叔你怎么会在这里?”胖子问。

“哈,处理点私事,嘿嘿。”他临时也编不出什么来,含糊地说。

“晚上来看我们飙车吧!赌阿峰赢,准没错。”胖子照着剧本说下去。

“哦,好好。”

和毒一份扯了几句,又一本正经地把手机号留给了他,富康车的发动机才轰鸣起来,一溜烟消失在街角。

“追到了,我们的推测是对的。”裘泽有些兴奋地对俞绛说。

“好戏就要开场了,你在这里盯着,我去准备。机灵点别被发现了。”俞绛说完往街的另一头急步走去,阿峰会转个圈在那头的路拐角等她。

裘泽走进旁边泥人店里,观察毒一份的行动。店门口的珠帘子并不能挡住他的视野,却反过来让外面的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对面的毒一份装模作样地也在几家泥人店里逛了一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又走回公共厕所,拐进了厕所后面不见了。

“喂,你到底买不买?摸半天,上面的彩都要被你摸掉了。”泥人店老板不满意地对裘泽说。

“啊,对不起。”裘泽低头看了眼手里拿的泥人大阿福,连忙放回去。

“开个玩笑啰,这泥人质量好得很,放上三年颜色都不会退,买一个放在家里,有福气的。”老板向他推销。

“哦,不用了,谢谢,不好意思。”裘泽连忙掀起帘子走出去。

他走到公共厕所背后,那儿是一处工地,正好看见毒一份走进工地边上的一间简易房里。然后很快,从门里就走出一个人,往工地外走来。

裘泽连忙往旁边一让,装成路人向前走。心里回想:这个人似乎那天晚上没有见到过。

这人中等身材,出了工地,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露天停车场。过了两分钟,停车场里开出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停在工地前的路上。

这么谨慎?裘泽赶紧躲到一边拨俞绛的电话。

“快点,他们要溜了。”

“快了快了,俞老大刚把钱烧了,正摆起叉腿要饭式拜包呢。”电话里传来胖子的声音。

某些时候,时间总是分外难熬。裘泽装模作样地拨弄着手机,生怕越野车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出他这个菜鸟的异状。接下来的计划是完全建立在俞绛巫术上的,他只有祈祷俞老大的叉腿要饭式快点发挥作用。

来了。远处一辆小面包车突然撞到了电线杆上,本应更吵闹起来的街道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万众瞩目的表演开始了。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简易屋的房门打开了,一高一矮一壮三个人走了出来。前两人的手上都提了个大旅行包,《清明上河图》会在哪个包里?

答案出乎意料地明显,壮汉的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套子,专用来套羽毛球拍的。不过现在,从套子鼓起的形状看,里面除了羽毛球拍,还多出了根长条形的东西。

裘泽知道他叫水牛,一个用肌肉来迷惑别人的难缠家伙。既然他拿着画,那就应该是头了。或许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怎么信任,所以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把画放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吧。

他们几个走到越野车旁边的时候,俞绛还没来得及从路的那头走过来。但是万众瞩目的巫术效果并不需要走到眼前才发挥,那是难以言喻的气场,就像走夜路的人怀疑背后路灯的阴影里有什么在看着自己一样,会忍不住回头瞧一眼。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往俞绛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就让人再也移不开目光。

一步一步,俞绛走近了。她的视线在越野车前的三个人身上打了个转,眼神在羽毛球拍套子上一滑而过。

就在快要走到越野车的时候,俞绛放缓了脚步,拉开挎在身上的Speedy30,把手伸了进去,拿出了一束鲜花。

一长束鲜花,长度显然超出了Speedy30的尺寸。她弯下腰,把鲜花塞到呆呆看着她的一个小女孩的手里,摸摸她的头,继续往前走。

手又伸进了包里,这次拿出来的是个大花篮。俞绛随手把花篮挂在一个路人的胳膊上。

然后是鸽子。一只,两只,三只,飞上了天。

法式长棍面包,给了个老头子。

一个大花瓶,让老头子身边的老太太紧紧抱在了手里。

终于走到了三个人的面前,两个大旅行包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不过羽毛球拍套子,还被水牛紧紧握在手中。

俞绛的手又伸进了包里。

天哪,这是什么?一只大公鸡,看个头差不多有十斤重,一拎出包就蹬着爪子叫个不停。

“帮我抱一会儿好吗?”俞绛温柔地冲毒一份笑笑,把大公鸡塞进他怀里。

这三个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货真价实的老江湖了。可是万众瞩目的巫术威力,却不比普通的江湖戏法,一上来就把他们的脑袋搞晕了。到后来俞绛一件件变魔术一样从包里往外拿东西,更是让他们看直了眼,一时间有恍如梦境的不真实感,就算手里抱了个“喔喔”叫的大公鸡,也回不过神来。

大公鸡之后,俞绛又从包里捧出了个用银灿灿锡纸包着的圆球来,差不多能赶上篮球的大小。她把锡纸一掀,里头是个透明玻璃球,玻璃球里纷纷扬扬有白色的飞絮飞舞,就像个一直下着雪的小天地,非常漂亮。俞绛对毒一份身边的瘦高个微笑,把大玻璃球送到他手上。

接下来就是水牛了。他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这是幻觉、魔术还是遇仙。不过有一点很明显,面前这个让他一阵阵眼晕的漂亮女人就要从她神奇的包里拿礼物给他了。希望别是大公鸡,他用仅剩不多的神智思考着。

俞绛把手伸进包里,一点一点把那件礼物拿出来。这件礼物比之前任何一样东西都长,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俞绛竟然从包里拿出了很长的一根棒球棍。

俞绛冲水牛灿烂地一笑,水牛很自觉地把空着的那只手伸了出来。

可是他面前的女人却往后退了一步,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棒球棍柄,然后把棒球棍扛在了肩上。水牛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这这……他停滞下来的脑筋又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锈了很久的齿轮叽叽咕咕地重新启动,可还没等水牛给自己的脑筋上点油好转得快一点,俞绛又冲他笑了。

如果一个迷死人不偿命无敌梦幻光芒万丈的超级偶像站在面前冲你笑,不管怎样的脑袋都会卡一下壳吧。所以水牛只能愣愣地看着微笑过后的俞绛突然原地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把偶像形象迅猛击破的尖叫。

“啊!”

“咚!”棒球棍在空中划了道孤线,带着俞绛下落的重量,狠狠敲在水牛头上。

水牛虽然健壮,但是挨到这种原地跳起的大闷棍,就算是少林寺专练铁头功的武僧也会担心眼珠子有没有飞出去吧。水牛曾经练过一段日子的铁头功,可这和运半天气再撞碎几块砖完全是两回事。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起码挨了这样一下子,他完全从巫术效果中解脱出来了。被打了闷棍的人还会对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有什么想法吗?就算没有立刻躺下,整个世界对他来说也全都是抽象派的了。

一棍打完,反震的力量让棒球棍向上弹起,回挫得俞绛虎口生疼。既然弹得这么高,索性就再敲了一棍下去。两棍打完,俞绛把球棍的落点下移,第三下狠狠打在水牛抓着羽毛球拍套子的手上。

站在水牛旁边的两人虽然没被打,在水牛头上挨到第二下的时候也醒了过来。可是毒一份的手里正捧着只大公鸡,他需要先把公鸡扔掉才能救援,手脚慢了许多。

而另一个瘦子却是个有名的贼王。他的绰号是“四只手”,意思要比寻常的“三只手”更胜一筹,身手有多灵活可见一斑。可他毕竟也只有两只手,当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被粘在了玻璃球上拔不下来的时候,裘泽已经蹿到水牛的面前,伸手捞住掉下来的羽毛球拍套子,拉着俞绛飞奔而去。

“啊……抓啊啊抓……”水牛惨号起来。被打成这样还不倒下,如果正面交锋,他一个打四个绝对不成问题,就算加上煤球也是没有用的。

车手还待在越野车上,刚才的变故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现在一拧车钥匙,把车发动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踩下油门,一辆花花绿绿的富康车就轰鸣着从旁边飞蹿过去,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俞绛和裘泽面前。

“啊……”其他三个人顿时也和水牛一样号起来。

“上车追。”三个字从毒一份的牙缝里迸出来。

毒一份的大公鸡当然是已经扔在一边,正快意地鸣叫着在人行道上一路小跑。四只手的玻璃球却还粘在手上,只好带着它跳上越野车。水牛睁大了两只小眼睛,试图让世界从抽象派变成印象派。他对着车门跳上去,却咚地撞到了车身。

“噢呜。”水牛痛叫,再试了一次,却还是没能上车。有人能从汽车尾灯的地方上车吗?

“把车门打开。”水牛对着车边的电线杆怒吼。毒一份赶紧下车把他拉上来,车门还来不及关起,越野车就咆哮着追了上去。

“漂亮。”富康车上,胖子和阿峰一起喝彩。

“怎样?”俞绛急着问裘泽。

“真东西。”裘泽的回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拉开球拍套,抽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红木画盒。

早在他抓到拍套之前,站在水牛身边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这一点。

“耶!”众人一起大喊。不过这声喊立刻变成了一阵尖叫,阿峰在红灯路口左转,车从横向车流的缝隙中飞速穿插过去,车上的三人都被甩到了另一侧。

现在没有任何人向阿峰提出控制车速的要求,他放开手段,富康车像一尾打了兴奋剂的游鱼,不管前方路上有多少阻碍,他都能找到空隙穿越过去。

“阿峰,甩掉尾巴就不用这样拼命了,这样下去再过几个路口就会开始有警车堵我们了。”脸色发白的胖子颤悠悠地说。

“高高山上一条藤,藤条头上挂铜铃,没甩掉,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是个对手。”阿峰说。

三个人惊讶地一起回头看,后面那一排刚被富康车惊吓得猛按喇叭的车流中,一辆黑色越野车突然蹿了出来,像条跃出水面的鲨鱼,在逆向车道上S 形闪避晃开三辆来车,才又回到原先的车流中,却已经拉近了一程。

“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黑化肥发黑不发灰,灰化肥发灰不发黑。”阿峰嘴里飞快地念着绕口令,整个人完全进入了兴奋状态,一拧方向盘,也开上了逆行道。

“往城外开。”裘泽说。这样下去迟早会撞,而且后面车里气疯了的四个人如果撞飞一个行人、一辆自行车能拉近车距,大概眼都不会眨一下吧。

阿峰已经兴奋到掌心出汗,他完全进入状态了,就像深夜在上海的高架上和一帮兄弟飙车那样。不,要比那更刺激,这可是在白天,在随时会有各种状况发生的市区道路上,还有什么比得过这个呢!

富康车上的三位乘客一会儿撞向左边,一会儿撞向右边。到现在还没有人吐出来,已经是奇迹了。

一个警察刚从超市里买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走向停在路边的摩托车。他突然听见改装发动机的轰鸣声迅速变大,有些疑惑地望向路口。前面似乎有点乱,他正准备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上去看看,一辆车就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轰鸣声在一瞬间巨大得让人心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躲。

绝对超速……不对,它还在逆行。警察突然意识到更严重的一点,胸口的怒火还没蹿起来,就听见轰鸣声再次临近。他连忙转头再看,眼前却一黑。

越野车像一只凶兽,让两边的空气打着圈地逃跑,形成了一个个小旋涡,卷起地上的一张售房广告纸,贴在警察的脸上。等他把这张湿漉漉的铜版纸从脸上甩开,那两辆车早就不见了。

胸口的怒火已经被浇熄了,心脏怦怦跳着。是在拍电影吗,警察突然疑惑起来。两辆疯车的车牌是什么?根本没有看清。他甚至连具体的车型都没来得及辨认,只知道一辆是轿车,一辆是越野车,嗯,似乎是这样。他犹豫着,摸出对讲机开始报告。

“啊……噢……啊……”富康车里的惊呼声几乎从来没有停过。惊叫这种东西,只要有一个人忍不住喊出来,身边的人就一起收到了释放令,争先恐后放开嗓子鬼扯起来,连裘泽都叫得不比胖子小声多少。

“别……别往上海开。”裘泽提醒阿峰。

“绕开收费站,刚才我看见好几次警察了。”俞绛叫着。

“后面又跟上来了,阿峰爆发啊!”胖子紧张地喊。

“啊……”随着阿峰手里方向盘的晃动,三个人又一起大叫起来。

这时两辆车一前一后早已经开出了无锡市区,因为要绕开收费站,走的都是小路,路况越来越差,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车速也被迫降了下来。

照理说,曲折的小路要比康庄大道更能体现车手的驾驶技术。可是现在阿峰非但没有甩开后面的越野车,反而车距正在被一点点地拉近。

这并不意味着阿峰的车技要比越野车车手差,相反,阿峰还胜出一些。可是越野车本就更适应现在的路况,而且和富康车一样,这辆丰田越野也经过了改装。只看两辆车原本的车价就知道,在改装上丰田越野也肯定更舍得花钱。

在性能上输出一大截,还能让后面的车追得这样辛苦,阿峰的水准早已经让越野车车手憋气得很了。

“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打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了个獭犸。提着獭犸的喇嘛要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别着喇叭的哑巴不愿拿喇叭换提着獭犸的喇嘛的獭犸。不知是别着喇叭的哑巴打了提着獭犸的喇嘛一喇叭,还是提着獭犸的喇嘛打了别着喇叭的哑巴一獭犸……司小四和史小世四月十四日十四时四十上集市,司小四买了四十四斤四两西红柿,史小世买了十四斤四两细蚕丝。司小四要拿四十四斤四两西红柿换史小世十四斤四两细蚕丝。史小世十四斤四两细蚕丝不换司小四四十四斤四两西红柿……”

阿峰的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绕口令,这些无比拗口的字词像屁股后面喷着火一样从阿峰的嘴里嗖嗖射出去。富康车的四个轮子飞快地转着就快要冒烟,阿峰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在一起向前冲。那些从嘴里吐出去的字比子弹飞得更快,只要他不停地说下去,说得越来越快,那种力量和速度就能带着整辆车用更快更快更快更快更快的速度飞驰。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疯魔状态,他的意识仿佛随着说出去的绕口令,冲出了面前的挡风玻璃,呼啸着向前向前。

那种脉动,就是巫术的脉动吧。阿峰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绕口令把他的精神世界带入了一种和飞速奔驰的汽车非常近似的状态中。但是还差一点,还差最后一点。

他想到了那个横批。

为了获得巫术的力量,他和文彬彬都去请求苏忆蓝施展对联巫术。苏忆蓝出给胖子的上联胖子最后也没有对出来,但是他对出来了。

上联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他对的下联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上下联的意思毫不相关,但又有某种对应,正合成了对联中的一种特殊形式——无情对。当然,阿峰是蒙上的。

苏忆蓝给他的横批是“当头一拳”。

和毫不相关的上下联一样,这横批也是批得莫名其妙,就像真的吃了一拳那样让人发蒙。但是如果要细加琢磨,却又有能和上下联搭上边的地方。

头上挨了一拳会是什么感觉?《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一节里有相当经典的描述。拳头打在脸上,会打出三种状态来。一种是像开了彩布坊,脸上有红有黑有紫还眼冒金星,可以说是五彩缤纷;一种像开了调味铺又酸又苦又咸又辣;另一种状态是上下联里没有写到的,像一堆和尚道士做法事,丁零当啷各种声音一起响起来。

这两天阿峰也琢磨过,这“当头一拳”的横批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要在巫术仪式的时候给自己一拳,或者揍别人一拳?他还是比较倾向于给别人一拳。不过裘泽跟他说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这一拳不管打在谁脸上,都和车扯不上关系。在巫术仪式里,绝对不会有和沟通对象毫不相关的环节出现。

所以阿峰只好放弃,把这四个字藏到心底,等什么时候灵光一现,答案会自己跳出来。

而现在,他忽然又想到了这个四字横批。

当头一拳!

这样子被追实在不爽,他真想给后面追着屁股不放的越野车里四个人每人来一拳。阿峰的拳一向很重,而且喜欢照着鼻子打。以他的打架经验,只要挨了一拳鼻血会飙得捂都捂不住。

当头一拳,一拳见血……会不会是血?阿峰突然想。

行巫术的时候要见血,好像很多传说故事里都是这样的嘛。在中国连炼剑都要洒血的,巫术怎么可以不见血哩?

显然俞绛的LV包巫术是不见血的,对联巫术也不用,假货巫术也不用。可是阿峰的脑袋就是一根筋,而且现在这根筋早已经被绕口令绕死了,哪还会想到要比较一下其他人的巫术仪式。

坐在前排的俞绛突然发现刚才还混在发动机轰鸣中嗡嗡作响的绕口令声不见了,转头去看阿峰。却见他把右手的大拇指塞进嘴里,狠狠咬着,血已经顺着拇指流了下来。

“你干什么!”俞绛大叫。

在阿峰尝到自己腥腥咸咸的鲜血滋味时,他忽然有一种明悟。

对了。

但不是这样子吃自己的血,而是要把血涂在车里的什么地方。

现在的阿峰根本听不见俞绛的叫喊,他把大拇指从嘴里拔出来,一边继续开始念绕口令,一边在挡风玻璃上画上歪歪扭扭的血线,又把血抹在仪表盘上,然后一拖,抓上了变速杆。

“喂,你脑子进水啦!”俞绛要去拉阿峰的手,却听见后面的裘泽叫起来。

“他在做巫术仪式,巫术仪式!我感觉他就快成功了,就快……”

“靠!”俞绛叫了一声,车子开过一个大坑,猛烈的抖动让阿峰把血甩到了她的脸上。

“成……成功了!”一股强烈的巫术脉动让裘泽张大了嘴。

血珠不仅溅到了俞绛的脸上,还溅到了车里其他一些地方。有一滴血珠,飞落在阿峰脚下,沾在油门的踏板上。

对于汽车来说,油就是人身体里的血液。这是所有动力的来源。

当然不可能在汽车飞驰的时候,把血滴进汽车的油箱里。但巫术仪式仅仅只需要做出有象征意义的动作就可以了。所以当阿峰的血溅上了油门,巫术仪式的最后一环完成了。

越野车已经追得很近了,毕竟刚才阿峰在咬手指和胡乱涂抹的时候,对车的操控缓慢了一些。越野车里的车手兴奋地龇起了牙,他准备在二十秒钟之内,狠狠给富康车的屁股来一下。

“十,九,八,七,六……”他在心里默默数着,车里的其他几个人已经怪声叫起来。

“二,一,撞!”他一下子把油门轰到最大。

咦!

近在眼前的富康车屁股,突然又远离了一米,让他撞了个空。

这不可能!从先前那么长时间的较量里,他很清楚地知道了前面这辆车的性能,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瞬间动力。

真是见鬼了。车手在心里骂了一句。再来。

“四是四十是十。坐稳了,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和他们好好玩玩。”阿峰兴高采烈地说。他觉得在这一刻富康车的灵魂已经附到了自己身上,或者他附到了富康车身上。管他呢,反正血脉已经连到一起了。

越野车上的乘客可没有阿峰这样的好心情。

“快,快撞上去呀!妈的,撞死他们!”水牛捂着脑门大叫着。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这辈子他脑袋上从来没起过这么大的包,而且一长就长了两个。

“对我吼什么。”四只手小声咕哝着。他手上的玻璃球已经取了下来,代价是两只手掌贴了七块创可贴。

驾驶座上的车手两只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富康车,发动机的马力已经提到最高。这回看你怎么逃,他在心里发狠。

撞了……咦?

又撞空了。富康车在快被撞上的那一刻,突然一个摆尾,车尾甩到了左边。然后车头也跟了过去,整辆车移到了越野车的左前方。

这是怎么做到的,车手的脸一下子变白了。高速行进中做这样的动作,车可不是鱼,他居然胆子这么大,不怕翻车吗?而且时机抓得这么好。

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现实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回过神来,向左一打方向盘,又气势汹汹地撞过去。

富康车屁股向右一扭,越野车又一次扑了个空,而且差点冲到旁边的农田里。这样的情景,就像个技艺高超的斗牛士,在耍着笨牛玩。

车手的脸色已经发青。前面那辆车,是活的吗?他禁不住这样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车手勉强定下神来。他想自己一定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就让自己看看,距离真正的高手还有多少差距吧。

他鼓起勇气,发动了再一次的冲击。这一回,他瞪大眼睛,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他作好了准备,紧盯着前车的车头。不管前面的车向左扭还是向右扭,都必须通过车头的摆动来带动车尾。向左或向右,他要在第一时间跟过去,只要被他磕到了一点,他就不相信还能保持住平衡。

撞……撞到了!

富康车没有向左也没有向右,任何动作都没有,就这么被撞到了。

这么……容易?

还没等车手心底的狂喜爆发出来,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撞了一下之后,前面的车没有被撞开,而且似乎没有什么大的震动,只是轻轻的一声闷响。

自己没有撞得那样温柔吧。

两辆车还在飞速向前行驶,可富康车的车尾却一直紧紧贴着越野车的车头,这太诡异了。

要……要不要踩刹车,先离他们远一点比较好吧。车手的心里浮起这样的念头。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富康车的车尾突然翘了起来,后轮搭上了越野车的车头。车手眼前一黑,耳朵里听见越野车车身一阵咔啦啦急响。

这是一转眼间的事,前挡风玻璃又恢复了光亮,但玻璃的左右两侧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裂痕。更关键的是,前面的富康车不见了。

反光镜里,两侧和后面也都没有富康车的影子。

可是越野车车身的异响却还在持续,那响声是从车顶传来的,车顶都开始微微下陷了。

“他们在顶上,他们在顶上。”毒一份大声叫着,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今天这事回想起来,怎么都带着诡异。先是那个女人和那只包,现在居然有一辆车压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车手的眼睛直愣愣地傻盯着前面看,在他的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上什么都没有。可就在几秒钟之前,还有一辆富康车在那儿开着呢。

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个开车的把车倒上了自己的车顶?

现在自己的时速还保持一百一十公里,刚才甚至更高一些。以这样的速度往前开,无视那巨大的向前动能突然之间倒车,还稳稳地倒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这……这……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车手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叫起来,双手拍打着方向盘,摁得车喇叭嘟嘟直响。

“别管可不可能,把他们甩下来再说。”四只手急叫。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车手嘴里还在喃喃说着,双手握着方向盘,狠命扭动着。

“啊……啊……小心点。”毒一份、水牛和四只手一起叫起来。

可不管越野车怎么扭,有几次差点把自己扭进沟里,富康车就是稳稳待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他们粘在上面了吗?”四只手愣愣地说。

这句话刚说完,车顶就又一阵响,接着后挡风玻璃上一暗,富康车从后面下去了。

还没等越野车上的人松口气,车子就砰地巨震了一下,所有人一齐向前扑。

越野车的屁股被撞了。

车手就像自己的屁股被针扎到一样,发了疯似的尖叫起来。

砰砰,又重重撞了两下,富康车向右一蹿,转眼就到了越野车的一侧,两辆车并驾齐驱。

“噢,他们想干什么?”坐在右边的毒一份尖叫起来,往水牛那一侧躲。

砰,富康车从侧面给丰田越野狠狠地来了一下子。

越野车就像一个被大人狠扇了记耳光的小孩子,往左边明显地歪了一下,车门都变形了。

“这怎么可能,那辆小车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力量?”四只手惊恐地大叫。

“你别他妈只懂尖叫,快干点什么。”水牛对着车手吼,不过这次他的方向还是不太准。

“噢噢噢……”车手依然像个深夜里被暴徒堵在小巷子里的女生那样惊慌失措地尖叫着。

砰。

第二次撞击过后,越野车被撞得失去了平衡,往小路外冲去。刹车声尖厉地响着,但最终还是四轮朝天翻在了农田里。

“耶!”富康车载着欢呼声开远了。

夜色已经降临。国道边的一家小饭店边,一辆花花绿绿的小轿车安静地停着。车子全身没有半点损坏,连漆皮也没磕破。

四个人坐在一张油油的白色塑料方桌边,桌上放了四菜一汤。除了阿峰,其他三人都没怎么动筷子。

“缓过来了?”阿峰问。

先前下车的时候,除了俞绛,那两个人都是靠阿峰架进店里的。

而嘴里说着“太刺激了,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的俞绛,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花了差不多五分钟才挪进店里。

“比刚才缓过来点。”裘泽说。

“吃。”阿峰指着桌上的菜。

胖子苦着脸说:“有谁刚吐过能有好胃口的?”

“天都黑了,我们也该回上海了。”裘泽说。

“你们两个去北京一路小心点,我看至少附近一带这辆车肯定在警方挂上号了。”俞绛说。

“我赌没一个警察看清楚车牌。”胖子抬起下巴说,好像车是他开的似的。

“把画还到故宫博物院,飙车这点小祸就不算什么了。这幅画失而复得,没那么快再送到南京展出,说不定整个南下展出计划都会调整。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定能把南街的巫术破除。”俞绛说。

“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希望今晚就能成功。”阿峰说。

裘泽点了点头。

小饭店的门口有张露天台球桌,一个黄头发胳膊上有刺青的家伙原本正嬉笑着和老板娘打台球,不过现在已经停下来拄着球杆斜眼瞄着店里。俞绛虽然早已经解除了巫术效果,但还是比他旁边的老板娘漂亮许多。

“买单!”俞绛喊。

老板娘把球杆往桌上砰地一扔,卷着一道风进了店门。

“切。”黄头发撇了撇嘴,用杆柄挠了挠头,然后随手扔到桌上。

“你爱我,我爱你……”他的音乐手机响了起来。

黄头发一边接手机,一边看着那四个人买了单走出店来。其中的两个进了富康车沿着国道开走了,让他移不开眼睛的漂亮女人和长头发的男生则穿过国道,站到了路的对面。

“哦,对不起老大,我没听清楚,您再说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他愣愣地听着电话那头训了好几分钟,突然大声说:“等等,等等,一会儿我再打过去。”

然后黄头发飞一样地往对面跑去。

可是他追的那两个人已经上了辆长途客运中巴车。他使劲地挥着手,但开远的车并没有停下来。

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掏出手机。

上海方向的车?他回想了一下,调出刚才接到的电话号码,拨了回去。

第十三章

当日食发生时,为免黑暗永临,奥吉布威(Ojebway )印第安人的勇士们把带火的箭射向天空,以重新点燃太阳熄灭的火焰。

很多时候,为了驱逐心中的恐惧,我们必须鼓起更大的勇气。就如那些挺直了背脊,抬头向太阳射箭的古老勇士。当燃烧的火光从手中射出,一次次划亮昏暗的天际线时,黑暗便无法降临。

夜晚的南街是喧闹的,延续了白天的热力,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释放出来。但这儿毕竟是都市的边缘,附近小镇里的人们没有太晚入睡的习惯,而从市中心来的玩客们多半也不会停留到地铁停驶的午夜,因为那得多花一大笔出租车钱。

所以,从夜里十点半开始,南街就会迅速地安静下来。十一点过后,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只留下几盏路灯和着少数酒吧里的昏暗灯火。莲河的流水声会在这时候缓缓浮出来,一点一滴浸透整条街道。

现在,已经过了十点半,就连虹桥两端最繁华的地段也人影稀落了。

两条街上星河一样的灯火正一盏盏熄灭,虹桥南端的空地上,却忽然亮起了一簇火光。

“我反复研究过照片,当时项义诚就是在这个地方点的火,不会错。”杜心岩站在篝火前说。

火星噼噼啪啪从刚点燃的干柴里跳出来,在火焰周围飞舞。周围四个人的脸庞在闪烁火光的映照下明暗不定。

“我搜集到一卷明代的古纸,三卷清代的,还有些古笔、古墨和古砚台,但没有一件是宋代的,时间太紧了。明代的古纸,我截了一小段给杜心岩,他在上面临了《清明上河图》虹桥的那一部分,我觉得很棒。”苏忆蓝说。

“时间紧,我只能粗粗临摹了一小点。”杜心岩说。实际上他为此花了五小时,虹桥是整幅画的最精彩部分,上面的人物众多,临摹难度很高。

在苏忆蓝的脚下放着一个竹篮,篮里全都是“祭品”。

“项义诚当时到底烧了些什么东西,从照片上看不清楚。这么差的底片没法冲出清晰的照片。所以在文房用品之外,我还准备了一些传统的纸马和锡箔。照片上还有一个灵牌状的木牌,上面不知刻的什么。项义诚信道家,所以我推断这个木牌要么是道家三清的牌位,要么是张择端的牌位,我也照着这个准备了。短时间里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已经很好了,”俞绛说,“就这几张照片不可能把整个仪式过程都拍下来,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个骨架,剩下的就看小泽的了。”

俞绛和裘泽也看过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像苏忆蓝和杜心岩说的那样,从照片上能整理出来的仪式信息,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最后一张几乎全残的照片上有点其他的发现,那和仪式无关。冲天的火焰间,有一个长条状的黑影飞在半空。大家对黑影的一致判断是,这是项义诚在最后关头扔出火场的后半截《清明上河图》,最后被拍照片的老头捡了去。

项义诚多半是烧死了。戴蕴秀呢?大家都避免去提这件事,但心里很清楚,恐怕和项义诚一样的结果。七年前的这场夜火里,两个当事人死亡,一个旁观者发疯,裘泽甚至怀疑,照相巫术的诞生也和这场火不无关系。因为照相和绘画的功能非常相似,当《清明上河图》这幅画的巫术发挥作用的那一刻,产生的强烈巫术波动很可能同时为拍下这一切的照相机和照相者创造出一个巫术契机。

更让人遗憾的是,那场夜火并不仅仅对当时在场的人造成了影响。这些年里,整个地区数以万计的人们都受到波及,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可怕的旋涡越来越大。这一切,能不能在今夜有一个了结?

除了裘泽之外,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巫术。而即便是苏忆蓝的对联巫术,也还远远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和对联之灵的亲和度也谈不上密不可分。在这种情况下,让巫者去沟通一个新的灵不仅困难,而且会对自己原本的巫术造成负面影响。所以今晚对于《清明上河图》巫术的尝试,就完全落到了裘泽的肩膀上。

火堆并没有吸引多少围观者。即使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依然有许多的家庭保留着在某些时候用焚烧的方式来祭祖或招魂的习惯,所以马路上的火堆并不是很稀罕的事。

裘泽深深吸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或许无法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巫术,所以由他来进行巫术仪式,很没有信心。

在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情里,他一点都没发现原本蹲在脚边的煤球已经溜到一边,翻过龟壳转起圈来。停下来之后,煤球悄悄地爬向远处。

篝火燃烧得旺盛起来,差不多该开始了。

俞绛拍了拍手,说:“别都一副那么沉重的模样,搞定这个巫术,然后……”

嘚,她打了个响指。

“然后再解除它,就这么简单。”

“就怕巫术仪式成功了也解除不了。”裘泽说。

通常巫者在成功进行巫术仪式之后,都能自然地知道如何施放和解除最简单的巫术效果。可是《清明上河图》巫术却和LV包巫术、假货巫术,这些有时间限制的巫术不同,它的巫术效果竟然在施放者本人死去之后还存在了这么多年。可以想象这样的巫术力量除了庞大之外,是多么的稳固。

不管是裘泽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只是浩瀚巫术世界的初学者。就算裘泽成功沟通到《清明上河图》之灵,谁都无法确定,能不能轻易解除前一个通灵者施放的巫术。

只是俞绛听裘泽这么一说,立刻就火了。她一把揪起裘泽的耳朵,骂道:“你说的我不明白吗?我在鼓舞士气,懂不懂?鼓舞士气,给我拿点样子出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逊的徒弟。给我开始烧东西,立刻!”

裘泽痛得讨饶,不得不说在吃到这番苦头之后,他的精神面貌的确比刚才要好了一些。

他选出了刻着张择端名字的灵牌,准备开始第一步的祭拜程序。

“俞老师!”虹桥上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

几个人抬眼一看,在虹桥的正中央,站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

“雷老师?”裘泽很意外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白痴又出现了。”俞绛开始磨牙。

“是他……”苏忆蓝脸上也露出了苦笑。

下午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晚上见”的筋肉人在俞绛走后,在苏忆蓝店里徘徊了好一会儿。她当然不方便告诉他晚上要进行巫术仪式,只能说会在南街上有一个小聚会,筋肉人就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这个时候出现,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苏忆蓝猜不出雷世仁的意图,不过俞绛和裘泽的心里多少都是明白的。

雷世仁站在桥上,大声说:“俞老师,请接受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吧。”

说完这句,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花,握在手里,用打火机点了棉线。很快,噌噌噌,十几个光弹从纸管里飞上了天。

这是一种名为“信号弹”的家常焰火,大概几块钱一个。

裘泽立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因为口误,不得不告诉雷世仁俞绛喜欢放焰火。那么……这就是他为俞绛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个白痴、笨蛋、低智商,不用管他,我们继续,当他不存在。”俞绛这句话刚说完,突然一阵炸雷般的炮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然后夜空就亮了。

在虹桥附近的南街上,每隔几十米一个点,总共二十个地方,同时向天空飞起金星,一颗接一颗,炸成巨大的焰火,铺满了整条南街的上空。

一道道闪亮的光练在黑色的幕布上不停地显现和幻灭,月亮和星辰的光辉被更灿烂的光影遮挡。这些从虚无中诞生的花朵在瞬间展现出惊人的壮丽,然后降临到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心里。

倚着青年旅舍门口,喷着酒气点烟的小二呆呆地看着天空,直到手上粗大的火柴烧到指尖,才慌忙甩开。划燃第二根火柴的时候,他看见隔壁酒吧的阿芳,站在无人街道的中央,抬起头却用双手捂住了脸。巨大的焰火爆响中,他听不见抽泣声。

凉茶铺的女老板已经收起了她的凉篷,一只手扶着插在地里的铁杆子,一只手捂着起伏的胸膛。往日空落落的心里这一刻却塞得满满,她知道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很快会从心里流走,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去日苦多,一丝微甜就足够回味良久。

这是献给一个人的焰火,却刻到了许多人的心中。

火堆旁的四个人也一时没了声音。杜心岩把装着后半截《清明上河图》的画盒拿在手里,却忘了递给裘泽。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临摹所有的图画,并且用巫术复制成真品。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觉,有一些画卷还是让他无能为力。

这是雷世仁花了血本炮制出的浪漫场面,当然不可能持久。很快腾空而起的金星就稀落起来,这场盛宴到了谢幕的时候。

裘泽闻着焰火在空气里留下的余味,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身处的环境和先前有些不同。

这是淡淡的,却仿佛无所不在的巫术波动!从他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发散出来的巫术波动——脚踩的土地、四周的房屋、面前的虹桥、虹桥下流淌的莲河,巫术波动蔓延开来,一直到整条南街,甚至南街两头的广大地域。

而他们所站的这个地方,尤其是杜心岩手里的画盒仿佛在这一片巫术波动中有着特殊的位置。裘泽从焰火的美丽中回过神来,努力感受着这些细微的变化。是否因为《清明上河图》这个关键触媒的出现,而让笼罩着南街的巫术开始显形了呢?看来他们已经做对了巫术仪式里的某个环节,是面前的这堆火,还是刚才这一场焰火?

雷世仁已经走过虹桥,站在他们面前。

俞绛正眼都不瞧他,一把拿过杜心岩手里的画盒,塞到裘泽的手里。

“干活了。”她说。

“喜欢我的礼物吗?”筋肉人保持着风度彬彬有礼地问,“最后,郑重献上我的心意。”

他说完,拍了三下巴掌。

除了俞绛之外所有人都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雷世仁站得笔直,又重重拍了三下。

四周真安静。

“快放焰火呀!”他终于没法再耍帅下去,冲一个方向喊,然后跑了过去。

那是在火堆对面,一盏路灯的灯杆下。这盏路灯坏了,所以那儿笼罩在夜色的黑影里。不过借着火光和别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是能勉强看见两个箱子和箱后蹲着的人。

有一个箱子特别大,箱后的人正打开箱子,搬出一个比普通水桶还粗一圈的东西来,然后一个小火苗出现在一侧。在雷世仁跑过去的时候,这个最后的焰火终于被点着了。

砰!一个金星射到空中,然后爆散成大大的“心”形。

砰!第二颗心。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哦噢。”杜心岩赞叹,然后吹了声口哨。

“哦噢你个头!”俞绛恶狠狠瞪他。

裘泽摸着手里的画盒,心里开始担心。如果被俞老大知道这场焰火和他有关系,会有怎样的后果。

雷世仁跑到焰火的后面,弯下腰把那个小点的纸箱抱了起来。

“俞老师,我还买了你最喜欢的豆子,各种各样的豆子。”他站在那里,大声发表着爱的宣言,这是他筹备了很久的演讲稿。不过得离俞绛稍有些距离,才能鼓起勇气表白。

“当你品尝这些豆子的时候,请一定记得,每一颗豆子都代表了我的心。不管是坚硬的还是柔软的、酥的还是脆的、甜的还是咸的、酸涩的还是火辣的,都是我的心情,因为你而牵动变化着……”

杜心岩和苏忆蓝都被震撼到了,一个这样体形的人说出这种等级的情话,能产生出强硫酸般的效果啊!

可是俞绛和裘泽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雷世仁表白的一大段话,他们几乎全都没有听进去。

裘泽情不自禁地朝雷世仁走了两步,俞绛居然也跟着上前几步。雷世仁大受鼓舞,打开箱子,开始摸出一袋袋的豆子。

“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早晨跑到老城隍庙的炒货大王专卖店里买来的;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上午在第一食品商店南京东路分店……”

其实裘泽和俞绛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点着了求爱焰火,现在慢慢站起来的人。

这个矮胖子,今天下午才见过不久。

毒一份的眼睛死死盯着裘泽手里的长方形画盒,兴奋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下午越野车翻进了农田里,除了受刺激的车手精神变得不正常之外,其他三个人都没受什么伤。怒气之下他们只能通过附近的几个地头蛇帮会查找抢画人的行踪,没想到很快就有了结果。只是收到的消息说四个人分成了两组,一组北上一组往上海方向南下,所以他们三个也只好分成了两队分别追赶。

通过分析,开着富康车北上的文彬彬和阿峰兄弟,是最有可能带着画的。所以水牛和四只手追这一组,而毒一份负责追踪俞绛和裘泽。毒一份原本是老大的不情愿,谁知道水牛和四只手把画抢回来之后,会不会把自己甩开独享大红包呢?

毒一份赶到了裘泽两人之前到达上海,他们在长途客运站下车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不过毒一份觉得画在他们手上的可能性太小,所以暂时只是远远跟着。他已经做好了连跟几天的打算,如果没有发现,他还会潜入两人的住处翻箱倒柜一番。

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现在就发现了《清明上河图》。

水牛用来存放《清明上河图》的画盒很普通,和杜心岩的这个几乎一样,不走近细看难以分辨。毒一份之前被满天的焰火分了心,没有看清楚这画是谁拿出来的。误打误撞之下,他认定了这就是被抢走的宝画,狂喜之下就打算出手把画夺回来。至于之后是吃独食还是分点好处给水牛他们,就看毒大爷的心情了。

想到这里,毒一份不由得哈哈地笑出声来。

雷世仁这边正在倾情表白,介绍他从上海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不同口味豆子:“这一袋豆子,里面配了小鱼干,是我……”他拎起了这包小鱼豆子,却发现一起拎出来的,还有一只抓着塑料袋的乌龟猫。

煤球正把爪子伸进袋子的破口捞小鱼吃,忽然连袋子一起被拎了出来,连忙缩回爪子扑通一声落进纸箱里。哗,豆子从破口处洒落一地。

雷世仁才一愣,就听见身边有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有火,觉得这家伙也太不识相,转回头一看,又愣了。

他皱着眉毛问:“你是谁?我记得叫来帮忙放焰火的都是远景的学生啊。”

毒一份照着筋肉人的口鼻就甩出一团烟粉,然后看都不看战果,急步奔向裘泽。

筋肉人鼻子里吸进了少许,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一点都使不上了。他振作精神,向着前面的矮胖子追过去,脚落地时却踩到了满地圆滚滚的豆子,立刻失去平衡,另一只脚钩倒了刚熄火的爱心大焰火,整个人连着手里的箱子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煤球喵地叫了一声,从翻倒的箱子里逃了出来。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会告诫自家爱放焰火的孩子,不要立刻靠近刚放完的焰火,指不定里面会突然再迸出一发来。看似已经熄火的爱心焰火筒被筋肉人钩倒之后,这大力的碰撞不知在里面起了怎样的催化作用,突然,砰地又响了一声,一道金星射了出去。不过因为焰火筒已经被碰翻了,所以这道金星没有升上天空,而是冲着毒一份的屁股飞去。

毒一份再有几步就能跑到裘泽的面前,他把手伸进怀里,准备再掏一包迷魂粉甩出去。他的衣服里放了许许多多功效不同的药粉,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贝。把眼前这几个人放倒,那还不是一分钟的事情?

毒一份两根手指往放迷魂粉的地方一夹,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焰火响了。金星飞了很短的距离就撞上了障碍物,愤怒地炸开。这最后的一发焰火没有炸出一颗“心”,而是把毒一份的屁股变得非常灿烂。

有些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了解。毒一份像狼一样嗷嗷长嚎起来,眼珠子凸了出来。他原本就在向前跑,现在屁股接受了这么火辣的一颗“心”,短时间挣脱了地心引力,手舞足蹈地从俞绛和裘泽身边飞过去,扑通落在七八米外,屁股上的火连他后背的衣服也烧着了。

杜心岩心思精细,已经瞅出这家伙不是善类,跑到路边捡了块砖。矮胖子哀叫着翻了几个身,压破了好几个身上的药包,憋着气好不容易把火熄了,杜心岩躲在一边,照着他脑门扔了一板砖。毒一份哼都没哼一声就晕菜了。

杜心岩拍拍手回身,却瞧见裘泽用手捂着眼睛,俞绛和苏忆蓝都围着他。

刚才毒一份胡乱甩着手从裘泽旁边飞过去的时候,把一包药粉撒进了裘泽的眼睛。这并不是毒一份原本打算掏的迷魂粉,被爱心焰火轰到屁股,他的动作已经变了形,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包是什么东西。

裘泽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一阵剧烈刺痛,然后就怎么都睁不开了。

苏忆蓝带着一瓶矿泉水,立刻帮裘泽冲洗,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裘泽的双眼已经肿了起来。

俞绛正在拨打急救电话。

“我这里是……”

俞绛还没把地址报出来,裘泽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拿着手机的手。

“不要。”裘泽说。

“你发什么疯,你得马上去医院!”俞绛冲他吼。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去。”裘泽觉得有无数根针正在刺着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以很坚决的口气说。

“喂?喂?”手机那头的急救中心在呼叫着。

“听我说,我已经感觉到巫术波动了,必须趁现在……”

“闭嘴白痴!”俞绛用力一挣要把裘泽的手甩开,却不料裘泽的手指已经搭到了手机,一夹一拧居然把手机抢了下来。

“你有毛病啊!”俞绛大怒,“杜心岩你来打,跑远一点打。”

“不要!”裘泽忽然大声吼了起来。所有人都愣了愣,他们从来没见过裘泽用这样大的嗓门,他居然也能喊出这么响的声音?一个老实人突然发火是最可怕的,所以裘泽这么一嗓子,把几个人都震住了。

裘泽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他的长发在挣扎中已经披散了下来,几绺头发遮住了紧闭着的眼睛。

“巫术已经加强了。这个触媒这堆火还有刚才的焰火,已经又让这里的巫术强大了一点。我现在如果进医院,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完成巫术仪式?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不,如果今晚我们什么都不做,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有人死了!”

“但即使你现在继续下去,也未必在今晚就能完成这个巫术仪式。我不知道你眼睛里到底进去了什么,但你要明白,你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并且会搭上自己的眼睛。”杜心岩盯着裘泽说。

裘泽似乎能感觉到杜心岩的目光,转过头把脸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但坚定的笑容。

“我明白,”他回答道,“有些事情,总要试一试。”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躺在医院里的木头就会死,还会有很多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死去。如果现在他被抬上急救车送进医院,那么在他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可是你现在的情形,还能静下心感觉巫术波动,完成仪式吗?”苏忆蓝担心地问。

“我可以。”

双眼的刺痛开始减轻,这并不是情况好了一些,而是神经渐渐麻木了。他感觉翻滚的黑暗开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过来,涌过来。

七年前,戴蕴秀曾经站在这里,决心阻止这个可能会造成可怖后果的庞大巫术。她失败了。

七年后,一个少年站在同样的地方,感觉着笼罩一切的巫术波动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他也许会失败,如同七年前熊熊烈焰中的老人一样。他很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即使幸运地成功。

但总有那样的时刻,当它降临,你会发现自己无法退缩一步。

在这一瞬间,裘泽似乎感觉到了奶奶的魂魄。那是一种超越血脉的联系,那是一道从远处灯塔上照出航道的光芒。

他深深吸了口气。

“真是,莫名其妙就热血起来的笨蛋。”俞绛扭过头低声说。

苏忆蓝扶着裘泽来到火堆前。

“给我灵牌。”

“不,还是换张择端的灵牌。”

“给我些古纸,先给我清朝的。”

杜心岩看着站在火堆前不停试验巫术仪式的裘泽,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这个被俞绛呼来唤去的少年的确有着过人的天分,但是性格未免有些软弱。可是他现在已经明白,有些人经常妥协,只是为了积聚力量,在关键的时刻毫不动摇。

那么,就尽自己的力量支持他吧。杜心岩这么想着,盘腿坐在地上,拿出那本《射雕英雄传》,摊开手掌开始了自己的巫术仪式。

裘泽能感受到,面前火堆传来的灼烫热力,他想自己的长发末梢可能已经开始卷曲了吧。然而却没有火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本该有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的鲜红呀。

裘泽腿上的肌肉开始发起抖来,这种战栗很快蔓延到全身。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死死咬着嘴唇,喘息了几口才重新把腰直起来。

“再给我张古纸,好像有用。”他说。

“既然充英雄留下来,就给我有点男人的样子!”俞绛喝道。

“对不起,”裘泽的脸颊也开始颤抖,“我大概……就是这种程度了。”

苏忆蓝站在他的身边,把纸递到他手上,轻轻按着他的左肩,回头对俞绛说:“不是那样的,俞老师,你不知道。不是因为眼睛,小泽有黑暗恐惧症。他每天晚上都会开着台灯睡觉,永远都随身带着打火机,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会走得很快。他是不能待在黑暗里的,可是他……他现在眼睛……”

“我想试试古笔和古墨。”裘泽打断了苏忆蓝越来越急促的声音,“你帮我磨墨吧。”

苏忆蓝抿着嘴,低下头应了一声,冲到莲河边去取水研墨。她心慌气急,抓着墨拼命地磨,咔的一声,墨断成了两截。

裘泽的脸上密布细汗,但这不是因为火焰的热力。他不知道再过多久会失控,恐惧在黑暗的滋养下变成越来越凶猛的怪兽,他的神经已经快拽不住,或许一分钟之后就会绷断。

没人能在这种时候帮到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然后倒下。

“给你笔,已经蘸好墨了。”苏忆蓝把笔杆塞在他手里。

裘泽拿着笔,往火堆里一甩。黑汁飞进火焰里,刺啦一声响化为青烟。

不要乱,一步一步试,把有用的环节找出来。他在心里说。

胖子和阿峰,他们两个现在快到北京了吧。开着那辆发疯的车,他们可能已经到了。这么多年了,自己有多少次被他们拖累到?一起罚站、一起被赶出教室……多到数不清。

这种感觉,其实还不错。

所以,怎么可以让事情倒过来?

许多时候,一个人能坚持下去,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想法,反而是一些朴实的理由,让他们咬碎牙关,到死都不放弃。

哪怕是耻辱地发着抖,也想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他的嘴唇忽然碰到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

“吃点橘子。”他听见俞绛说。

“把嘴张大一点。”俞绛粗鲁地把半个橘子都塞进了裘泽的嘴里。

他鼓着嘴,用力一嚼。酸酸甜甜的汁水……哈,哪怕是在黑暗里,也能品尝到美味吗?

俞绛在旁边看着少年的侧脸,忽然抬起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裘泽的肩膀很瘦,而且依然在发着抖。即便有两只手用力地抓着他,仍然一阵一阵地抖,难以停歇。

俞绛看着自己被带着也阵阵颤动的手,忽然意识到这个正在发着抖的少年传递出的勇气,是她从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看见过的。

最后一卷画着虹桥的古纸已经投入了火中,裘泽咬着牙,他已经咬破了嘴里不知多少处,全都是血,却没有一点感觉。

还差一点,到底差在哪里?

他把画从画盒里取出来,慢慢地在火堆前展开。

从火堆里飞舞出许多的火星,其中一点溅射在画纸上,立刻就灭了。

“成了!”裘泽大叫起来,“成功了!”

仿佛是最后的画龙点睛一样,这点落在画上的火星让四周的巫术波动忽然之间改变了。

“成功了?”身边所有人都惊喜地叫起来。

“成功……噢不,我……我没法控制它。”

裘泽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巫术仪式成功之前应该具有的能力。他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只是把《清明上河图》重新嵌入到了南街的巫术中,成为整个巫术运行的中心和枢纽。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这个巫术,巫术波动自己形成了一个旋涡,围绕着《清明上河图》,围绕着虹桥急速旋转着。

他按对了启动钮,却不知道操作的密码。这个巫术是项义诚施展出来的,只有项义诚才能操纵。否则就算完成了巫术仪式,也只能一次次加强原本的巫术效果!

“用最后的办法,”裘泽大喊,“杜心岩,这幅画现在成了巫术的核心,用最后的办法,靠你了。”

“明白了,等等,就快好了。”杜心岩一边回答,一边努力加速自己的巫术。

“好了。”他松了口气,对裘泽手里的《清明上河图》看了一眼。

假货巫术在这一刹那无声无息地发动,这幅国宝级的画作立刻在巫术作用下暂时变成了一幅当代的劣质仿品。

裘泽手上的《清明上河图》和普通的巫术触媒不同。笼罩着南街的巫术是以这幅图之灵为力量发动的,尽管这只是半幅图,也足够具备决定性的力量。在进行了巫术仪式,让原本运转着的巫术和本原之灵再次建立联系的现在,突然这个核心本原变成了假货,造成的破坏性影响,比把画直接扔进火堆烧掉更具毁灭性。

就像被推倒了第一张牌的多米诺骨牌,南街上的巫术突然之间就开始崩溃了。几个呼吸之间,在裘泽的感觉里,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长长出了口气。

“现在,去医院吧。”说完这句话,所有的力量都瞬间抽空了,裘泽身子一歪,往一侧倒去。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胖子大叫起来。

裘泽把最后一瓣橘子送进嘴里,侧耳听了听。

“大概……你是说橘子皮吗?”

“对啊,我昨天刚给你买的五斤多橘子,你居然已经把它们全都变成了橘子皮!”

“其实也没有多少。”

“那是对你来说吧。”

“哦……因为没什么其他事可做啊。”

裘泽半坐在病床上,眼睛包着白布。他原本在听收音机,胖子和阿峰进来之后才把耳机取下来。

“那我来给你讲我们的冒险经历吧。那天半夜里我们进了北京,睡在小旅馆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但是在我伟大人格的光辉照耀下,一切阴谋都将烟消云散,早上尿尿的时候我往楼下一看,车子旁边有个家伙……”

“十遍。”阿峰打断他。

“咦?我记得他只讲了五遍啊。”裘泽奇怪地说。

“苏三。”

“给苏忆蓝讲了三遍啊。那肯定还给俞老大讲了。”

“俞一。”

“那还有一遍是对谁讲的呢?”裘泽在心里数了数说。

“……我。”

“哎呀,你不要打岔,反正小泽现在也无聊嘛,话说那时候我一眼就看出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砰。门开了,俞绛走了进来。

“跑了水牛抓了四只手,不就这点事,你要叽叽歪歪多少次?”俞绛瞪胖子。

“我……我们还得到了警方表彰。”胖子的气势完全萎靡下来。

“没有我的巫术,没有阿峰的巫术,没有忆蓝的巫术,你自己能把《清明上河图》抢回来,靠什么?靠你的肥肉?”

“我……我……我去买点橘子。”

“不用了,我买了。”苏忆蓝提着个大篮子走进来。

她把篮子放下,问裘泽:“小泽,今天感觉怎么样?”

“和前几天差不多。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真要到了解下纱布能看见光,大概都要不适应了。”

他说完这句话,摸了摸耳朵:“没有人笑,看来笑话有点冷。”

“附近医院里的昏迷病人大多数都出院了,”苏忆蓝说,“可惜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康复的。”

“这有什么关系,”裘泽耸耸肩膀,“我可不想被当成救世主。”

“那你把这顶光环给我好了,如果可能,我希望给全世界一半人幸福。”能说出这种话的就只有胖子。

“有点耳熟啊。”苏忆蓝说。

“他说的那一半人是指女人。”裘泽说。

“想死吗?”俞绛把棒球棍从包里抽出来。她已经可以把万众瞩目和包容量扩大两个巫术效果分开使用了。

“啊……裘泽,等你好了,一定要帮我也搞定一个巫术啊,噢……医生医生……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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