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烟斗

 
琥珀烟斗
2016-12-16 17:06:28 /故事大全
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仍会毛骨悚然。

  那是东京大地震发生刚过不久的事!

  那天晚上时过后,天空的样子开始不太对劲,随着台风的呼吼声响,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洒落。由于早上见到报纸上写着“台风今天午夜将侵袭帝都”,我一整天在办公室里就坐立难安,很不幸,气象台的预测真的应验。

  我会说自己坐立难安是因为当夜点至凌晨点必须值夜班,而在暴风雨中值夜班很不好受。这项夜班勤务是约摸一个月前发生东京大震灾后才开始施行。当时因为所有交通工具瘫痪,各种流言四起,火灾后残存的高级住宅区因为抢匪流窜大肆搜括,才组成了所谓自卫警勤团。

  坦白说,我从自己居住的这处涩谷叮高台上望着远处商店街天空火舌高冒、浓烟蔽空,见到脚底下无数只穿袜鞋、全身泥泞的逃难者争先恐后逃上道玄坂时,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然后又听到各种各样的可怕传闻,很自然的,也慌忙地在大白天里手持家传宝刀,不停在住家附近往返巡逻。

  自卫警勤团成立几日后,人们逐渐安定下心来,政府更严令禁止携带凶器,白天的巡逻不久也告终止,只是夜间的巡逻仍旧持续施行。自卫警勤团不知不觉变成了夜间巡守队,由几户组成一队,每户派出一个男人,依每晚几个人为原则,轮流巡守所有队员们的住家四周。虽然后来警视厅赞成废除巡守队,同时队员里也有人强烈反对,但是经过多次投票表决的结果,由于每次皆是赞成者占多数,所以还是维持不变。

  像我,在厅担任书记,年纪己经四十好几,很快就可退休享福,却因为家中只有夫妻两人,尽管相当困扰,还是必须每个星期轮值一天,敲打梆子巡逻。

  言归正传,再回头谈那天晚上的事。在点交班时刻,暴风雨终于正式来袭。我比交班时间稍晚前去时,前一班队员已经回家,临时岗哨里只有陆军上校退役的青木进也和自称是新闻记者的青年松本顺三两人坐着等我,两人连外套也没脱。青木是这支夜间巡守队的队长,至于松本记者——大概是采访记者吧——则是从商店街来这儿避难、暂住在距我家隔邻两三间的房子里。

  成立夜间巡守队惟一的好处应该是,让住在同一高级住宅区如介壳大小般——大一些的像嵘螺、小一些的如蛤蜊的房子,却硬要用围墙隔出比猫额头还小的庭院,明明邻居庭院看得一清二楚却视若无睹、从来不互打招呼的所谓知识阶级们捐弃成见地成为朋友,而且因为加入来自各方的避难人们,能由从事各种不同职业的人身上获得许多不同知识吧!

  只是,这类知识因为太不正确了,导致后来常被讥嘲为:“是夜间巡守队员讲的吗?那就……”

  青木感觉上比我还年长,不过却是夜间巡守队的热烈拥护者,同时也是属于鹰派的扩张军备论者。松本则因为年轻,是废除夜间巡守队的急先锋,当然也是缩小军备论者,所以始终无法忍受青木的论调。果不其然,在每隔分钟敲打梆子巡逻的空闲时间,两人就开始一场不逊色于暴风雨啸吼的争辩。

  “其实也难怪有人趁火打劫。在那场震灾最严重的时刻,一百个拿竹枪和木剑的自卫警勤团员中,只有五个武装军人。”青木上校说。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需要增加军队!”新闻记者反驳道,“我认为问题在于以前的陆军太过重视精兵主义,以为只要军队有训练就行,一般民众并未接受多少训练,尤其是住在高级住宅区的知识阶级只会耍嘴皮,却厌恶在他人底下做事,完全无法随行团体行动。自卫警勤团发挥不了作用和增加军队根本是两码子事。”

  “但,就算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地震后军队所发挥的作用吧?”

  “这点我承认。”青年回答,“不过,并非因此就该放弃缩小军备的论点。虽然在此次震灾之后出现物质文明过于脆弱、无法对抗大自然威力的论调,但,这是以偏概全。我们拥有的文化不是这次地震就可破坏得了的,事实上就有很多建筑物半点都未受影响,不是吗?这表示,如果能够完全运用我们拥有的科学,应该可以抵抗大自然的肆虐至某种程度的。我们真正的文化只存在于帝都东京,如果日俄战争后所花费的半数军备经费用于帝都的文化建设,帝都就不至于蒙受像此次的惨重损害了吧!可见更必须缩小军备。”

  我边听着青年混杂在令人忧郁的暴风雨声中的长篇大论边打盹,但是,青木的声调突然转高,让我睁开惺松睡眼。

  “不,无论如何都不可废掉夜间巡守队!先别说好与坏,至少每个家庭都付出牺牲地担任夜间巡守,却只有福岛那家伙有问题,像那种人的房子最好被烧掉。”

  看来上校还在为夜间巡守队的问题和松本死抬杠,只是口角余沫顺势转移到一直是他的嘲骂对象、住在他家正背后、最近豪宅刚落成的屋主福岛身上。

  我大吃一惊,心想,如果两人吵起来,只好出面劝架了。还好松本沉默不语,总算没事。

  凌晨时分过后,我留在岗哨里,他们两人出发进行最后一趟的巡逻。当时,暴风雨正达到巅峰。

  点分——若要问我为何如此精确地记得时间,那是因为,岗哨里有时钟,我又无所事事,一旦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先看时间—松本独自敲打着梆子回来了。我问他青木哪里去了?他说青木表示要回家一趟,所以两人在青木家门口分手。点整,青木也回来了。

  不久,下一班的人们来到,彼此稍微寒暄之后,我们就离开走出岗哨,我和松本向左,青木朝右,分手。就在我们正好来到自家门前附近时,却听到从远处呼啸的暴风雨中传来叫喊声。

  我们拔腿往前跑。一看,是青木上校狂喊着“失火了”。我忽然闻到似是砂糖烧焦的味道,忍不住喃喃自语:“是砂糖烧焦了吧!’’

  我们和从近邻跑来的人们合力用事先备妥的水桶汲水,在暴风雨中全力灭火,靠着众人同心协力,火势尚未来得及扩散就告扑灭。但是,福岛家却已大半烧毁了。火源似从厨房蹿起,厨房、饭厅和女仆房全毁,只有客房和起居室完全未受波及。

  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们一面祝福灾祸未扩大,一面松了一口气。由于家中过度安静,我感到奇怪,边用手电筒照着边进入客房,在应该是和起居室交界处发现乌黑的块体,以手电筒灯光一照,确定是个男人。

  紧接的瞬间,我不禁惊叫出声,连连后退两三步。是尸体!榻榻米上滴落的血滩已经渐渐变黑。

  听到我的叫声,将火扑灭后正松口气的人们慌忙蜂拥进来。

  在众人所提的灯笼照亮下,确定那是一具遭残杀的尸体。无人敢试着接近。不久,有人以高举的灯笼光照向里面的房间,一看,里面有床铺,床上倒卧着一个似想爬出床外的女人和小孩。

  很快的,从聚集室内的人们口中证实死者是留下来看守这栋房子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福岛的家人都回家乡避难,虽然福岛留在这里,不过好像今天傍晚也回家乡了。

  我边听着人们窃声交谈的内容边望向尸体方向,很惊讶的,松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仿佛正在调查,那神态充分展现出他是个老练的采访记者。

  他用手电筒照着爬进后面的房间继续调查。我对他的大胆肃然起敬了。

  不久,天际露出曙色。

  松本似乎也结束尸体的调查,从后面的房间出来。但,对一旁的我视若无睹,只是不停转头环顾起居室。我追着他的视线朝向已经稍微明亮的窗户,只发现角落的榻榻米被掀起一块,地板也被掀开。松本有如飞鸟般冲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仔细一看,被掀开的地板附近翻出一张纸片。见到纸片,松本很惊诧地一度想捡起,却突然停止动作,转而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我悄悄地从他身旁看着地板上的纸片,见到上面写着符号般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再转头看他的记事本,发现已经写上与纸片相同的符号。

  “啊,原来是你?”察觉我在身旁,松本急忙一边合上记事本,一边说,“怎么样?不去火灾现场那边调查看看吗?”

  我默默跟着他走向被烧毁的现场。半毁的家具凌乱散落,焦黑的木头犹噗噗冒着白色蒸气。火源似乎确实起自厨房,但是找不到任何疑似纵火痕迹的奇怪物品。

  “你认为如何?看来真的是砂糖烧焦了。”松本指的是一个上端已经切掉、只剩底部的玻璃制大壶,壶底黏着黑色板状物。

  我内心一方面惊异于这位青年的机敏,居然连我在听到青木的叫声赶过来之时嘴里喃喃自语“是砂糖烧焦了吧”的声音也能听见,一方面也只好肯定壶中的东西是烧焦的砂糖没错。

  他开始在四周进行缜密的调查。不久,由口袋里取出毛刷,从地板上扫了些什么东西在记事本撕下的纸上,很慎重地拿给我看。纸上是无数滚动的白色小球。

  “是水银吧?”我说。

  “不错。应该是放在这里面的吧!”他回答,同时让我看一块直径约莫一两厘米左右的玻璃管碎片。

  “应该是温度计破了吧!”我边感到他真的很优秀边回答,“这和引起火灾有什么关系吗?”

  “温度计不会留下这么多水银的。”松本答道,“但,是否与火灾有关联就不知道了。”

  没错,不应该会知道的。这位青年的活跃能力,让我不禁觉得他很可能已经找出秘密的关键。

  外头开始扰攘起来,很多人纷纷进来。是检察官和警察一行人。

  我和青年记者告诉一位警官,表示我们是当夜值班的巡逻队员,因为听到火警的最初发现者青木的叫声才赶抵现场。警官要我们暂时在一旁等候。

  该名男性死者年约岁,四周留有似乎经过相当激烈打斗的痕迹。尸体是左肺被锋利的刃物刺中一刀致死,应该就是遗弃在现场的削皮用的小型切菜刀。女性死者则年约三十来岁,上身突出床外似想抱住孩子,却被从背后刺中一刀,同样贯穿左肺而死。

  饭厅和客房——三人所睡的房间—交界的纸门被切菜刀砍得破破烂烂。枕畔的茶几上有点心袋和盘子,盘子里有似乎是临睡前吃的苹果留下的皮。除此之外,可疑的事只有地板被掀起,以及留有奇怪纸片这两点。

  讯问开始了。首先是青木接受讯问。

  “夜间巡逻交班之后,对啦,应该是凌晨点分过后吧!我回到了家……由于绕向正门有点远,所以打算穿过福岛家庭院进我家后门,却在厨房的天井见到红色火光,因此大叫出声。”青木说。

  “庭院的木门是开着的吗?”检察官问。

  “夜间巡逻时常常会进入庭院查看,所以每户的木门都是开着的。”

  “发现起火之前,你们是什么时候巡逻过这边?”

  “应该是快凌晨点吧!是不是,松本?”青木回头望着松本。

  “应该是吧!巡逻后回到岗哨是点分,所以在这边家门前与你分手应该是十分钟前。”

  “你说在这处家门前分手是怎么回事?”

  “不,我们是一起巡逻的。但是我有事得回家一趟,所以松本单独回岗哨。”

  “同样是穿过庭院吗?”

  “是的。”青木回答。

  “当时没有异状吗?”

  “没有。”

  “你为什么回家?”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这时警官来见检察官,报告验尸结果已知行凶时间是晚上点左右,而且因为孩童的尸体外观并无任何异状,已经送往解剖,同时点心盘也送往鉴定课。

  由于时间关系,刑警们争论的焦点似乎在于命案可能与火灾有关联。亦即,某歹徒与遇害的男人经过一番搏斗之后,用枕畔的削皮切菜刀刺杀,接着自背后刺死想带着孩童逃走的女人,然后考虑到隐藏尸体而掀起地板,又觉得不妥,所以才砍烂纸门,用来引火焚尸。

  “但是,在层层严密的夜间巡逻中,凶手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逃掉的呢?”一位刑警提出疑点。

  “那并不困难。”松本打岔,“夜间巡逻是晚上点开始,只要在之前潜入,再利用火灾发生现场一片混乱时就能顺利逃离,或者,利用两次巡逻间的空当就可逃跑。”

  “你是什么东西!”刑警好像有点动怒,“一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态度。难道你亲眼看见凶手逃走?”

  “我若见到早就逮住他了。”

  “哼!”刑警似乎更被激怒,“住嘴!别再胡说八道。”

  “我不可能住嘴的。”松本淡淡说道,“因为我还有事必须向检察官先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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