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6日晴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亮得耀人眼。坐在图书馆的办公桌前,正好望得见远处的树林和小小的人工湖。春天来了。一切蠢蠢欲动。没有什么能阻止大自然的运行规律。
我以前常坐的靠窗的那个座位上,如今总坐着一个长发女孩。她一定也是中文系的,因为有一次她拿着长长的书目单来借书,那些书目是当年我的老师给我们列过的。有时望着她我感觉是望着几年前的自己。我看到自己坐在那里读书,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昨晚接到萧珊的电话。她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整天在那座城市里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她喊着累,可我明明听出她的满足。她说了很多同学的近况,有的在外企,有的做了老师,在媒体的也不少。有的结婚了,有的恋爱着,有的还是钻石王老五。读书时一等奖学金总是我拿。而现在,他们都有一份适合自己的生活,快快乐乐地奔波着。我,只能坐在这里看室外的阳光。
我讨厌自己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态,所以就强迫自己继续看摊在面前的《中国现代文学》。现在读这些书和当时的心态已经不同了。但是,大四那年被学校劝退后,这些没能读完的课程成了我的隐痛。我强迫自己自修完成。这是在给自己一个安慰吗?
2005年4月20日阴
昨晚瑶瑶吵着一定要和爸爸睡,方正去陪她。我一觉醒来时方正还没有回卧室来。我不知道亲生母亲是不是会嫉妒女儿与爸爸在一起,总之我心里不舒服。我知道自己可笑。我起来去瑶瑶的房间叫方正。瑶瑶的小手在睡梦里依然搂着爸爸的脖子。我静静地望着他们。我想,如果是张薇站在这里望着这一幕,她一定会幸福地微笑吧。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命运真是无常。
方正睡眼惺松地把我抱在怀里。我细细地打量他。说真的,方正还是那样帅,魅力无穷,三十五岁的男人有着特有的韵味。如果时光倒流,我再一次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会一样爱上他。
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那是大三与大四之间的暑假。我在实习的时候遇到了方正就被他吸引了……
写到这里我偷偷打量一下四周,学生都在各自看书,没有人注意我发烧的脸。是的,他们关注我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两年前我还是他们每个人都想好奇地多看几眼的、一个因破坏别人家庭而被劝退的另类的女大学生,现在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被他们忘记有多好,我曾差点被他们的目光杀死。
2005年4月27日微雨
窗外的树林在小雨中清清亮亮的。我仿佛嗅到清新的泥土气息。图书馆里人很少。雨天,没课的学生都爱泡寝室。我那时的习惯是选一部最爱的小说,拉了床帘,读个天昏地暗。上学时我总是选择靠窗的上铺,明亮而安静。
同事们在填评职称的表单。眼见工资要涨了,他们的快乐隐约浮现在眉梢眼角。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这里的临时雇员而已,所有的晋级加薪跟我都不沾边,还可以随时让我走人。没有大学文凭,找工作四处碰壁。学校看了我们系主任那位慈祥的老先生的薄面,让我在这里做了打杂的管理员。
现在,我成了方正房子里的女主人。要不是方正,我还不知在何处漂泊。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方正,我会漂泊吗?
晚上方正快十二点了才回来,我没有出声。见我在学英语,他说:“还在用功?你已经不是学生了。”我说闲着也是闲着。他接着说,你现在怎么忧心忡忡的一脸老气横秋相?我想起那个年轻的长发女孩,扭过头默然地盯着他,希望他再说下去,他却把自己扔到床上,呻吟一声说:“累死我了。”一会鼾声就起来了。
我学外语到凌晨两点半,还是不困。躺在床上,回想着他的话,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这就是生活吗?我为什么像一个边缘人,游离于所有人的生活之外?
2005年5月4日多云微风
本来五一准备外出度长假的,可那晚临睡前方正说,2号张薇来接瑶瑶。
“她走的时候说,让我带瑶瑶两年,等她在北京站稳了脚,就来接她。她去年拿到了外语专业硕士学位,现在在一家外资公司工作。她说她有能力给瑶瑶一个安定的家了。”黑暗中他的语气是平静的,我猜测不出他的心态。
我没有出声。她一直是出色的,读书时是外语系的系花,留校后是外语系的栋梁。当年与方正被称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后来方正居然因为我而与张薇离婚,全校哗然。我一直想,如果当时不是张薇要求离婚,那么方正会让他们的婚姻破碎吗?
这是个我不愿追究答案的问题。
我是想避开张薇的,可是没想到她会到图书馆来看望她的老朋友。她进来的时候我感到眼前一亮。一套乳白色的休闲装,颈间一条米黄色的长丝巾,一种从容镇静的美丽。
显然她也没料到会遇到我,但她目光平静地掠过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而当我发现这个我无限欣赏的女人居然是张薇,一个被我夺了丈夫的女人时,我慌乱地逃离了屋子。
走在校园深处的小树林里,我感觉呼吸困难。我总是想起她那双平静而自信的眼睛。她虽然丢了丈夫,依然是一个把生活握在自己手心里的女人。
我呢?母亲绝望的泪光、父亲愤怒的巴掌、不得不放弃的优异学业、似有若无的工作、虚耗的青春、无望的未来……我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我抢到一个丈夫,可我仍然一无所有。
张薇走了。瑶瑶走了。方正有点失魂落魄。我的心也是空的。
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能让自己快乐,那么选择的活法就应该是正确的。我不快乐,所以我想,我在哪里走错了。
想起萧珊的E-mail——怎么感觉你像一只断了翅的鸟?或者比断了翅的鸟还不如,你把自己弄丢了!
我把自己弄丢了,所以我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痛苦。没有自我的人是一具空壳,而空壳是不会感觉苦乐的。这就是症结。在北方的早春,我看不到春色。我在刚刚泛绿的小树林里泪落。我轻轻问,我在哪里?
2005年5月5日晴
黄昏时萧珊来电话,她被报社派出去进修一个月。放下电话,一个想法忽然钻进我的脑子,像神灵塞进来的。我跳起来打开电脑查阅今年全国高考的招生简章。我因激动而轻轻颤抖,牙齿发出轻微的响声,像发疟疾的病人——上帝呀,人生真的可以退回去两年吗?我还能重活一次吗?
天黑了,方正还没有回来。我捂住激越跳动的心,跳上出租车去书店买教科书。我才二十四岁,前面的路还那样长,这是不是拯救自己的惟一方式?
2005年5月27日晴
推开窗子,凌晨的天空是暗蓝的,有遥远的星光。
每晚方正熟睡后我偷偷爬起来学习,到凌晨两点钟休息,白天照常工作,同时抓紧每一秒粘在书本上。我不困,好像被闲置的那两年的时光补偿似地一下子回到我身上。曾经可以那样光明正大而悠闲自得地看书,而现在,我却要抠出每一分藏在缝隙里的时间。
真好,夜凉如水,除了方正隐隐的鼾声,没有人来打扰我。
2005年8月9日晴
呵,天,原来是如此的阔,地,原来是如此的广!两年来我好像第一次张开眼睛。
今天我通过查询得知我已经被河北大学中文系录取了。我无法抑制狂喜,打电话把方正约到小树林。我说第一遍的时候,他瞪着眼茫然地说:什么?再说一遍!确信之后,他呆在那里很久,突然眼露恐惧,用力抓住我的胳膊问:小琪,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也要离开我?
我说,我是过早离枝的花朵,已渐渐枯竭。给我时间和空间,让我找回自我,找回自信,我才能重新丰盈鲜活起来。曾经走过的已经成为事实,再去评判对错已无意义,你能理解吗?
望着他复杂的表情,我轻轻拉起他的手,我说你原本也想考研的,因为这一系列的变故耽搁了。现在让我们继续吧,我在路上等你。我们一起努力,也许我们可以走得更远。
他沉默很久,然后无言地抱住我。我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曾经我以为的生命中的全部,在岁月流逝之后还原了生活的本色,我望着他,这个曾经让我不顾一切的男人。为了对方,我们都曾放弃很多,可我们找到的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鸟群鸣叫着飞过,风无声地穿过树林,远处偶尔有学生轻轻的话语与笑声。现在我明白,拥有自我,才能真正拥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