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炜的父母都是榆木沟土生土长的农民，但念了些书自诩开化了的吴炜却无比讨厌这个穷山沟的一切，他憎恶山沟的穷苦，瞧不上老爹身上的乡土气息。吴炜迫切地想出去闯一闯，他要出人头地离开大山。
吴炜到底念过书，识大体，眼界开阔。他所理解的出人头地并不是和同村二狗一样，初中辍学外出打工，年前刚刚给家里添置了本村里第一台洗衣机的那种牛气。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像书中所写的一样西装革履的出入于高档写字楼之间。
人穷志不短就是吴炜的最佳写照。因为心中有着急于出头的愿望，吴炜念起书来倒是颇有一股狠劲。好不容易考上了县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因为家穷，他不能住校，不能在外买饭吃。只能每天中午放学夹着破书包跑十几里山路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撒开脚丫往学校赶。其母淑芬又极端吝啬，哪怕亲儿子跑那么多山路回家吃碗饭，都舍不得粮食。淑芬从没给吴炜做过一碗稠面，每次都是些汤汤水水，等吴炜跑到学校撒泡尿，肚子也就饿了。
为此，吴炜心有怨恨，但他不恨淑芬，却恨其父吴老汉。本来吴炜是恨不着吴老汉的。但架不住淑芬的一张嘴，那张嘴能把瘦的说成胖的，黑的说成白的，淑芬一辈子造的孽都是从那张嘴里出来的。吴老汉为人老实，木讷，性格软弱。因此家里一般都是淑芬做主，淑芬说啥就是啥，吴老汉被压制的死死的。吴老汉老来得子，对吴炜心里一直喜欢的紧。但他不会说，不会表达，像祖祖辈辈的父亲一样做得多说的少，偶尔表达出的爱也是晦涩的。吴炜年轻，不懂事，他只知道每次淑芬都会给他讲吴老汉的坏话。淑芬口中的吴老汉懒惰，自私，吝啬。淑芬的口头禅就是：“我儿都是我一人拉扯大的，关老吴那个懒汉啥事。”的确，吴炜看到他的饭是淑芬做的，衣服是淑芬给洗的，觉得一切好像都是淑芬的功劳。淑芬嘴能说，经常“我儿！我儿！”的叫着，显得母子俩无比亲密。这些细碎的温柔蒙蔽了吴炜的双眼和双耳，他看不到吴老汉早出晚归的出门揽活赚钱，看不到吴老汉眼中的慈爱，听不到吴老汉心中对他的呼唤。吴老汉知道吴炜爱念书，能念书，盼着有出息，农忙时间，家里事情再多再忙，都是自己咬牙挺着从不喊吴炜帮忙。在吴老汉眼里儿子的手就应该是握笔杆子的。
高中三年很快就在吴炜的奔跑和饥肠辘辘中过去了，但吴炜那种拼命三郎的学习劲头终于也给他换回了傲人的成绩。他考上了上海的一个名牌大学，也成了榆木沟第一位大学生。大家都夸吴炜厉害，夸吴炜争气，夸吴炜聪明等等。淑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笑脸跟开了的花一样，出门恨不得把吴炜别再裤腰带上，逢人便夸。淑芬对外人夸，对着儿子更是夸得欢天喜地，“我儿”起头的句子说的越发顺溜。吴炜也是第一次品尝这种成功，整个人都飘飘乎陶陶然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吴老汉刚一开始听说这个好消息时也高兴地差点背过气去，嘴张了好几次，终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傻呵呵的笑着。那种油然而起的骄傲和幸福流露的很晦涩，但在吴炜眼中这样的父亲真是窝囊，连个话也不会说，本来就不太瞧得起父亲，现在越发看着烦闷。
年轻的吴炜初尝这种被众人顶礼膜拜的幸福，不能自已，说话办事难免趾高气扬了起来。好像自己成了大学生就真成了鸡窝里的凤凰了。开始吴老汉也没在意，过段时间吴老汉觉得吴炜待人接物有些不像话，有时面对长辈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吴老汉知道这些赞扬会害了吴炜。晚上吴老汉找吴炜，让第二天早上和他一块去地里收麦子。吴炜不想去，本来他就很少做农活，现在是榆木沟里第一位大学生了，更不愿去地里。在他心里，自己和村子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但这次吴老汉很固执，甚至厉声道：“必须得去地里割麦，要不然哪怕考上学，不给你钱你也别念了。”吴炜瞪着父亲，恨恨的应了。
第二天清晨，吴老汉带着儿子早早去了地里割麦，为了避热，各家都是天没亮就去了地里干活。吴炜打着哈欠懒懒的跟在父亲身后，干活的乡邻看着大学生也来地里，甚是有意思。便和吴老汉善意的开起了玩笑。老孙扯着嗓门喊道：“老吴啊，你今儿个咋舍得让你宝贝儿子大学生下地来了，莫不是大学生割了的麦子磨出的面吃着香！”周围的乡邻哄地笑了。吴炜在吴老汉屁股后面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觉得羞愤异常。吴老汉哼哼几声突然出声：“炜子他再能耐也是我一个农民的儿子，割麦咋啦，人不能忘本。”本来吴老汉说的话字字在理，但此时被羞恼蒙了心神的吴炜越听越觉得是父亲看他不顺眼故意羞辱他。但他又不敢反抗，只是默默的把愤怒发泄在了麦子身上，埋头苦干起来。周围乡邻见了倒夸吴炜不仅念书好割麦子也是个好手。
快开学了，上大学的学费对吴家来说着实是个巨款。吴老汉辛苦一年赚个温饱已经不易，但不想因为没钱让儿子不能上学。吴老汉早早的就挨家挨户求亲告友的借钱筹集学费。临行前一晚让淑芬把钱拿给吴炜，自己回房睡了。淑芬一张嘴就开始颠倒黑白了。一边给吴炜钱一边说吴老汉的不好，还说这些钱是自己求人借的，还是要省着点花。吴炜看着那一厚沓零钱，眼睛有些湿润，郑重的拿过钱收好。吴老汉早都睡了，于是临行前一晚淑芬和吴炜娘儿俩又说了好多体己话。内容无非就是淑芬编排吴老汉，吴炜气的哼哼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吴老汉帮吴炜扛着行李去送行，两人一路无言。看着吴炜上了车，吴老汉拍拍吴炜肩膀说：“在外面别太委屈自己，钱不够给家里说。”然后转身走了。吴炜看着吴老汉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心中嘀咕：“钱不是你借的当然不心疼。”看着车走后，吴老汉蹲在车站门口抽了一小时的烟后默默地离开了。
寒假很快就来了，吴炜从上海辗转回到家里，觉得山沟里的一切越发破败了无生趣。吃饭时，淑芬的嘴跟个鞭炮一样叽哩哇啦的说着，内容也无非是谁家的猪卖了多少钱谁家今年添了几个大件家具。吴炜闷闷地吃着饭，偶尔心不在焉地应承两句。吴老汉随口问了句在外面生活的咋样，钱够不。这下子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吴炜想起去年的割麦，淑芬的借钱，大城市的繁华，自己的穷苦。仿佛这一切都是吴老汉的错。吴炜啪的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指着吴老汉说：“你还好意思提钱，那钱和你有关系么，你除了生了我还对我做过什么好事。”吴炜一通吼叫把吴老汉一下子给听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一巴掌扇在了吴炜脸上。吴炜从小被哄惯了，一下子羞辱难当，竟然又埋怨起吴老汉来。最后还吼道：“我就没你这个爹！”这下子气坏吴老汉了，本来左手就剩大半个馒头，吴老汉无意识的把剩下的馒头用狠劲两口塞到了嘴里，把脸撑的都变形了。吴老汉攥着拳头跑了出去，一口气跑了好远，直到受不住把嘴里的馒头都呕了出来。一个人大过年的坐在冷硬的田垄上默默流泪。哭够了，吴老汉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座座耸立的高山，略显贫瘠的黄土地，瘦黑苍劲的柿子树，想不通娃怎么成了这样。
晚上吴老汉默默地回了家，吴炜已经被淑芬哄的睡下。吴老汉看着儿子熟睡的面容，用手隔空摸了摸儿子的脸，走了。一直到吴炜去上学送至车站，两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吴炜不愧是吴炜，在大学间仍旧刻苦努力学习，不仅成绩优异，还深受老师同学的喜欢。勤奋的吴炜通过勤工俭学自己赚取生活费甚至学费。慢慢地吴炜不用靠家里那一点点微薄的接济了，为了赚钱，更是为了避开自己身后那个贫苦的榆木沟，大学四年，吴炜几乎不回家。毕业，找工作，谈女朋友，甚至结婚。吴炜都没有想过和吴老汉商量，最多就是和淑芬聊聊。吴炜找了个上海本地姑娘，在岳父的帮助下，在上海买了房子，站住了脚。婚后，吴炜喜得一对双胞胎兄弟。告诉淑芬后，淑芬乐的合不拢嘴，赶紧收拾行李赶去照顾儿媳，让吴老汉一个人看家。吴老汉心里也十分想见自己的亲孙儿，但吴炜并没有让吴老汉去。吴老汉就一个人默默的待在了家，喂喂鸡喂喂狗。很快儿媳就出了月子，淑芬在农村待惯了，一辈子也糙惯了，儿媳嫌婆婆脏。于是吴炜很委婉的把淑芬劝了回去。
吴炜在出人头地这一点上从来都是不遗余力，通过几年奋斗，开了个小厂子，赚了点小钱。为了给双胞胎儿子更好的教育，直接举家迁到了国外。吴老汉知道了也就笑骂一句：“臭小子，果然比爹有能耐。”来年开春，淑芬去娘家那边串门子，把吴老汉一个人留在家。吴老汉本来好好的抽着烟，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鹰爪扣住一样，还越缩越紧。吴老汉疼的说不出话来，滑下了椅子，额头冒着虚汗。慢慢的吴老汉意识越来越模糊，闭眼前深深地瞥了眼相框里的儿子和双胞胎孙子。
淑芬晚上回到家看着吴老汉倒在地上，赶紧冲过去，摸了老汉一把。吴老汉身子已经凉透了。赶紧给国外的儿子打电话。吴炜当时正和六岁的双胞胎儿子踢球玩。听到消息一下子通体冰凉，握着电话的手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不论以前怎样，吴炜从没想过有一天父亲会离开自己。哪怕跑多远，上海也好国外也罢。他一直以为父亲会在那个小山沟里等他，他甚至在当了父亲后试着重新理解吴老汉。本来打算今年暑假带双胞胎儿子回去看爷爷的。
万万没想到啊！吴炜脑子里一遍遍像过电影似的放着吴老汉生前的一切，那早出晚归扛着锄头的背影，那背着行李送自己的背影，那塞着一嘴馒头跑出去的背影。吴老汉糙树皮似的手拍打自己的肩膀，那浑浊温暖的眼睛。这一切都没了。从此以后他吴炜就是个没爹的孩子了。吴炜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双胞胎儿子赶回榆木沟，吴老汉已经入殓了。从国外赶回来还是太久了，尸体拖不得。吴炜带着双胞胎儿子去了坟头，看着坟上新土，默默的流泪。想来自己一辈子出人头地的骄傲，一味的摆脱大山的急切，到头来只怕是个笑话吧。父亲临终时最后一面都没见，去世后连个灵堂都没守，自己倒是跑遍大好河山，父亲连个心心念念的北京天安门也没去过。此刻吴炜好悔啊。
这时双胞胎儿子正在这春天的乡下玩的不亦乐乎，他们几乎没见过爷爷，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清风吹来，吹动着一波波麦苗，吹动着新发的树枝，柔柔的带着双胞胎儿子烂漫的笑声吹过吴炜的双颊。吴炜闭着眼睛，想象着这是吴老汉隔空触摸他的手。
吴炜痛苦的哭着。双胞胎儿子听到吴炜的哭声，纷纷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帮吴炜擦着眼泪。吴炜呆呆地坐在墓前，看着眼前这一座座青山，看着不远处那棵饱经沧桑的柿子树。眼前似乎浮现了父亲模糊的背影，顺着山路渐行渐远。
吴炜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抛不下这片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