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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榆林村,爹出名并不是他的庄稼活儿,也不是他的为人,而是他那口洪亮、高亢有味儿的“二人转”。唱二人转,爹的绝活儿还有舞帕、飞扇子,尤其在台上,他每一个眼神儿,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变了一个人。村里人都说,赵二那家伙,是一个风流情种。
赵二就是我的爹,唱二人转出了名的爹。
爹那时还很年轻,他高高的个头,穿着葱心绿的绸褂,扎着鲜红的腰带,一手拿着彩扇,一手舞动彩帕,高声大嗓吼唱着“张廷秀……”博得观众一阵掌声。
我还发现,与爹唱一副架的竟是我的姨。“一副架”就是两个人唱,花姨唱上装,爹唱下装,一个旦角,一个丑角,你应我和,你唱我和,你唱我舞,配合默契,赢得观众认可。姨叫瑞花,所以我们都称她“花姨”。花姨不仅模样好,唱得好,而且也是榆林村拔尖的聪明女子。花姨的聪明就是善于揣摩别人意图,样样事儿拔尖,争强好胜。爹与花姨唱二人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常用俏皮话挑逗花姨。一个黄花大姑娘内心十分敏感,连荤带素的话逗得花姨脸红心跳,不禁诅咒一句:“越来越没正形了!”
“啥正形?——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爹理直气壮。
“看你那副德性,还不如撒泡尿浸死得啦!”花姨嗔恼地说,“看在姐的面儿上,我敬你三分,要不我让你脑瓜没毛,当尿鳖子整天让人郒!”花姨是一个得理儿不让人的主儿,大嗓门儿吼叫。
花姨的容貌让很多未婚的甚至已婚的男人动心,唯有爹最有机会与她聊话。在爹的眼里,女人仅有漂亮的脸蛋不足以动心,因为他接触的女人实在太多了,而有韵味儿的女人又实在太少了,既有漂亮的脸蛋又有韵味儿的女人更是如龙鳞凤角。花姨的漂亮与韵味儿既有野性,又有女性的单纯,自然让爹动情。
爹的话没正经,总是荤气腾腾。花姨便不理睬他,赌气便上台编词儿骂他,奚落他。有一次爹和花姨演《马前泼水》,爹本来扮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朱买臣,花姨扮那薄情耐不住贫穷的妻子崔氏女,花姨却改词儿变调儿唱道:你一介穷书生,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贪图享受,不尊重花姨想占便宜。没有门儿……台下观众大半是老邻旧居的村里人,对《马前泼水》的老唱词儿滚瓜烂熟,花姨改腔变调儿,骂得爹当众出丑。爹干瞪眼儿,硬没辙儿。他唱道:你 一个负心女,你是一个可怜人!本人一旦高官得坐,必然休了你!
对爹内心想的啥,花姨了如指掌。花姨说,赵二呀,你以为是香馍馍,其实你只是一块臭屎!搬块豆饼照照你那德性样,谁都比你强!
除了村里凑热闹搞演出,花姨从来不与爹单独见面,就是看亲姐姐,也要断定我们在场,否则花姨说什么也不肯到我家那两间破旧的土坯房子来。
花姨的姐姐就是我娘,娘患上医学至今难以治愈的病症,长期病卧炕上。娘早已经看透爹的心思,她边咳嗽边告诫花姨:“你那姐夫哇,花花肠子!”
“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赵二的鬼把戏能蒙了别人,骗不了我!”
娘清楚花姨是精明的女子,轻易不会上当。娘如释重负,松口气说:“那就好了!赵二那小子,我早就看出对你有那份心……”
尽管花姨在我娘面前信誓旦旦,可是同台演出时,花姨十分投入地唱,十分动情地舞。她和爹竭尽全力且唱且舞,赢得台下一片叫好。十里八村的,谁都知道赵二和花姨是姐夫小姨子,姐夫逗小姨子,那戏还能没个瞧吗!
我坐在台下看演出,注意到爹眼神的痴迷与唱腔的火爆,他舞动的扇子总在花姨面颊前摇曳,两条充满诱惑的腿蹦来跳去,带有挑逗性质。花姨并不在意爹的造次,更不在乎观众性感的目光,她在台上的演唱愈加娇媚,愈加投入,爹的魂魄早已被她夺去。
尽管爹当众极尽殷勤,用明显的眼神儿和动作取悦花姨,她却全然熟视无睹,完全沉浸在剧情里,忽而欢愉忽而悲泣,这让爹十分无可奈何。一次爹与邢大赖子喝酒时说:“对女人就是要软缠硬磨。泡出的女人揉出的面!操,我早早晚晚要把她弄到手。”邢大赖子说:“她可是你的小姨子!”爹说:“我就看小姨子最有女人味儿!”
这话经过邢大赖子嘴传到花姨那里,花姨显得出奇的平静,她只淡淡地说:“白日做梦!”
娘听了,卧在炕上呜呜痛哭,说:“这个不要脸的爷们儿,咋让我摊上啦!我要不是有病,就能拴住他!”
娘虽然病得不轻,仍很刚强。娘曾用梦幻的语调说起初婚时爹对娘的百般好处,竟苦涩地笑了。一天,娘让花姨给她梳头发,花姨拢住娘长长的头发,剔出一根白发。娘叹息一声:“唉,老了!”花姨说:“姐,你不老!你的头发多密实呀!”
娘无奈的眼神儿充满阴暗。
娘与花姨这次谈话不几天,村里举行祭祀活动,又要演出。花姨和几位女演员忙碌化妆,爹这工夫闯进来。女演员大半衣衫不整,花姨上身仅戴一件乳罩,奶油似的肤色刺痛爹的眼睛,慨然而叹:天下竟有这么美的女人!花姨顾不得羞涩,大声呵斥他,让他快点走开。爹气喘吁吁,说小姨儿,我有两句词儿忘了!你给我提个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