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民回乡的时候,在村口的河边看见一个长发女子。此时是黄昏,这个女子正背对着夕阳弯腰汲水。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灯笼裤,脸上抹着油彩,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王俊民能看清楚的只有她的嘴唇,鲜红的嘴唇。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女子扭头瞅了一眼。刹那间,他们四目相视。相视中,女子抿嘴一笑,王俊民却为之一怔。
王俊民连忙移开视线,往河那边看。就在这时,他发现田野中有一座戏台,一座用三角铁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的戏台。戏台很小,它的宽度仅够容得下三四个人并列。左右两边有扩音设备,设备上的电线拉得很长,从田野一直通到村里。王俊民还看到,在薄暮笼罩的田野村口出没着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紫红色的灯笼裤。
王俊民的家在村的那头,面朝大路。王俊民不走大路而绕道河边小径,是因为要重温旧时的时光。儿时,他常跟小伙伴在村口玩耍,玩一种游戏——“风来,不怕;雨来,不怕;城隍庙的小鬼来,不怕”。过去他忌惮的就是困在乡下,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有了闲寻旧踪迹的兴致。可是刚到村口时看到的女子和戏台,使他此前贮存在心里的伤感与得意顷刻间都化为了乌有。
王俊民快步往家的方向跑。刚走几步,就感觉到那女子跟在身后。王俊民做出观赏田野风景的样子,侧过脸偷眼往后看,只见她果然拎着水桶尾随而来。她的头发的确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嘴唇在乱发中若隐若现。王俊民感到莫名的窘迫,下意识地去摸脖颈处的一块伤疤,但当他看到家就在眼前的时候,心里顿时安妥了下来。
王俊民的家很阔气,是三层的小洋楼,这样的楼在村里虽不属绝无仅有,但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这是王俊民的父亲在退休前盖的。退休后的父亲虽然闲在家里,但他用退休前积攒下的钱供王俊民读书,一直读到现在,读到他可以留在大城市。
此刻,父亲正站在庭院里,背着双手往王俊民这边翘首张望。毫无疑问,他在等儿子。王俊民说,父亲。父亲抬起双眉,勒出额上深深的皱纹,他轻声道:回来啦。父亲老了很多,而且脸色灰暗,眼窝深陷。王俊民想,这是因为自己回来得太少了。
进屋后,父亲要接王俊民手里的包。王俊民说不用。王俊民问:爸爸还好,妈妈还好?妈妈从楼上下来,笑嘻嘻地说,她一直在忙饭,饭刚忙好,儿子想是饿了,先吃饭,有话吃了饭再说。父亲说:你回来了就好,你再不回来,我兴许就死了,给烦死了。王俊民不说话了,等着吃饭。吃饭时父亲喝酒,没喝多少脸就红了。王俊民说:我这段时间忙着写论文,还要跟媛媛一起找工作,工作不好找王俊民撒谎了,他的论文已经完成,工作正由他女友的父亲在做安排。
妈妈说:儿子想错了,爸爸烦闷不是因为你,做父母的都知道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父亲的牢骚和烦恼来自那村口的戏台,戏台到了晚上就演戏,每晚一折。扩音器的声音很响,吵得父亲头疼,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父亲说:唱的是《活捉王魁》,马上就要过年了,还装神弄鬼,晦气!
王俊民喝了一大口饮料,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轻声道:看来,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妈妈问:儿子,说什么呢?
王俊民笑笑说:没什么,我想起了曾经研究过的一个课题。
这一次王俊民没有撒谎,他的学位论文写的真是王魁。选题由导师确定,而论文题目则是他自己拟的:“集体记忆”的背后——王魁和敫桂英艺术形象之探微。
虽然论文的撰写对个人前途的影响不大,但王俊民还是颇费心思地搜集梳理资料。他把资料分为三类:“大团圆”类、“负义复仇”类、“附会影射”类,他觉得其中最具探究价值的是“负义复仇”类。在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甄别的时候,他常常浮想联翩,神游于外。论文提纲完成后,王俊民拿给导师审阅。王俊民解释说: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忘恩负义的故事里,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是本论文的写作目标。
王俊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条狭长幽深的小巷里,住着一个美貌绝伦的妓女,她在等一个叫王魁的人。
王魁换上寒士的衣服,如期而至。他像一个潦倒的书生那样趿着一双破布鞋,在巷口徘徊,在萧萧的秋风中踟蹰。他紧裹衣襟,瑟瑟发抖。他是真的冷,因为现在他是一个寒士。长巷幽深,四周寂静。王魁往巷口那边看,看不见头。他决心不再犹疑,终于走进了狭巷里。巷两边寂然耸立着高墙,王魁走几步就停下来听动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那家门口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台阶边有一簇行将枯萎的美人蕉。王魁认准了是这地方,就依着美人蕉躺下。这时秋风吹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扬起,发丝拂动着他那微合的双眼,他感到酸涩,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油然而起。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丫鬟,丫鬟先惊叫了一声,而后便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王魁偷眼看到是一个丫鬟,就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