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黄小厨”

 
家常“黄小厨”
2016-05-27 16:29:11 /故事大全

“每到过年,我们都会问自己:什么是家乡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就是父亲、母亲做的那顿饭的味道。那个时候我家住在北京朝阳门外芳草地的平房,母亲站在门口喊:黄磊,回家吃饭了!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肚子一边开始叫。”

家常菜

如果把家常菜也列为饮食江湖中的一个门派,家常菜大师汪曾祺这么为门派开宗立义:“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渴思饮。主人卷袖下厨,一面切葱姜,调作料,一面仍陪客人聊天,显得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脚乱,客人坐立不安,这酒还喝个什么劲儿。”

以此标准来对照,演员黄磊算是家常门派中人。他喜欢下厨,因为擅做的大多是家常菜,所以自称“黄小厨”。他说自己常常在摆弄锅碗瓢盆的同时,还拈上一杯红酒。但悠闲的姿态并不影响他的速度。见过他做菜的人,第一印象大多是“速度快”,“一会儿就弄出一大桌来”。还能随时随地,因地制宜。在一档真人秀节目里,他屈陋就简,用手烙出一锅面饼,满足了一组人的口腹之欲。

擅做家常菜的人,似乎很难有堂皇的代表作。汪曾祺开出自己的家常菜单,拌菠菜、煮干丝、烧小萝卜、炒嫩苞谷、扦黄瓜皮……都算不上理直气壮的菜名。黄磊在大学时就小有厨名。他在宿舍里煮“花式”方便面,拌白菜心,为了能吃到他裹鸡蛋液炸的馒头片,室友们不惜“谄媚”他“爸爸”。当演员后走南闯北,吃做美食的视野更是开阔了不少。但要是问黄磊的拿手菜,身边的人却总难讲个明细。“他做什么都行,各式各样的菜都可以。”朋友刘枫说,“汤煲得很好,肉烧得是最好,各种……那就是有味儿啊!好吃啊!”说到此处,听者能感受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无奈。吃喝玩乐各类俗世乐趣中,味觉的美妙最难细致言传,而家常菜食材平常,形式又大多简约内敛,要头头是道说出其中的好更是难上加难。

“有味儿”或许是最贴切诚恳的赞叹。

汪曾祺说,“粗菜细作”是家常菜的不二法门——将最常见的食材,用繁复的工序和丰富的调料细细料理,制作者的不厌其烦和想象力是关键。他曾晒过一道拌菠菜的做法:“先将菠菜洗净,去根,在开水锅中焯至八成熟(不可盖锅煮烂),捞出,过凉水,加一点盐,剁成泥,挤去菜汁,以手在盘中转成宝塔状。先切碎香干,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虾米、姜末、青蒜末用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顶。好酱油、香醋、小磨香油以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菠菜上桌,将调料轻轻自塔顶淋下。吃时将宝塔推倒,诸料拌匀。”食材都不出奇,但步骤有条不紊,平淡中透着讲究。黄磊也曾经在“黄小厨”公号上分享过葱油拌面的做法,使用的食材普通但丰富,做法也是步步为营,从煎油葱、炸葱油、调酱汁,炒制海米、干贝和花生,到煮面的时间火候,各个步骤无一不精细讲究。

但“小厨”通常不爱料理大菜。汪曾祺就这么说:“我只能做几个家常菜。大菜,我做不了。有一次去到海南岛,东道主送了好些鱼翅、燕窝,我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因为不知道怎么做。”黄磊说起一些气派的食材,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恼表情。比如号称“蟹中之王”的帝王蟹,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皮厚肉空,“拿着不知道怎么办”。还有龙虾,血是诡异的蓝色,外壳坚硬,形状张牙舞爪,一切家常的刀工技法都难以侍弄。黄磊索性斩成几块,配上辛辣调料和方便面,做出一大盘红艳艳的香辣龙虾方便面,给这个高端食材也套上了一件“家常”的外衣。

每个热爱“家常菜”的人,背后都有一段绵长的关于家和成长的记忆。黄磊这么写自己和“家常味”的情感联系:“我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江西南昌味道,也没有湖南株洲的味道,更没有江苏南通的味道。我小的时候没有太多机会下餐厅,父母做的又不是北京菜,所以我的记忆里也没有北京味道。对于我来讲,家乡的味道就是烧煤的炉子、米饭,远远飘过来的肉片、辣椒、烧茄子、酱油、饺子馅、蒸螃蟹的味道,以及所有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扣肉、雪菜豆瓣烧黄鱼、雪菜肉丝面条……每到过年,我们都会问自己:什么是家乡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就是父亲、母亲做的那顿饭的味道。那个时候我家住在朝阳门外芳草地的平房,母亲站在门口喊:黄磊,回家吃饭了!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肚子一边开始叫。”

记忆

芳草地西街在北京东边最繁华的商业区后面。转两个街角,不过相隔几百米的距离,就完全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车辆行人稀少,也没什么五光十色的商业气息,街边是朴实平整的红砖楼房,店铺门楹上横挂着老式招牌,黄色的树叶静谧零落在地。这里是黄磊在北京童年开始的地方。1978年,他和父亲坐火车来北京,睡一个卧铺,路上买小推车上的甜橙吃,到北京时口袋里只有几毛钱。

因为嘴里的淡淡橙香,父子俩初到北京的拮据开头有了浪漫的色彩。味觉是一个人对过往最真实温暖的记忆,和同龄孩子相比,黄磊的童年有着更丰富的味觉记忆。父亲黄小立说,黄磊从小就是个对吃很感兴趣的孩子,“那时候吃儿童饼干,一堆他都要全部吃光,用他的口头语叫‘全部吸光’。因为小孩不会说话,刚学会说话,‘吃’就说成‘吸’”。5岁左右时,每天要吃糖饭饭,就是用白饭加开水和白糖,不吃就不能好好睡觉。生病发烧了,总惦着妈妈做的肉饼汤。

一块猪肉剁馅,花20分钟搅成肉饼,用芡粉抓紧,再上锅蒸半个小时。做法虽然简单,但味道鲜美无比。父母把大部分收入都花在食物上。“江西有句老话,千事万事,‘恰’(吃)是大事。”黄磊的妈妈说,“我们不讲究穿。因为我会做衣服,所以孩子大人的衣服我都自己做。煤火费也不用。那时候住平房,房子又小,我们就烧蜂窝煤,用炉子烤火,省下来的钱都用在吃上。让孩子吃好是最大的事。”黄小立回忆每到冬天,单位要发32块钱的煤火费。“我拿了烤火费以后,首先不是觉得可以取暖,而是觉得有一笔收入了。我就走到朝阳门外,那里原来有个朝外市场。我就进去买一堆螃蟹,回来蒸着吃,或者做螃蟹炒年糕。”和左邻右舍比,黄磊家是最晚买电冰箱等现代家当的,“因为钱都用到吃上面了”。

姐姐曹晖也记得,自己和黄磊“小时候是不缺嘴的孩子”。“我妈常会弄回半扇猪肉,有时还能看到一整个猪脑袋泡在厨房的盆里。”猪肉用来腌咸肉,做香肠,烧成各种口味的南北菜式。有一次,黄小立用猪的后臀尖肉搁油里炒,加酱油和水,盖上锅焖,焖到水都没有,肉从油里脱颖而出,再放上糖、姜,做出一碗“好吃极了”的干烧肉。本想晚上演出回来吃几块,发现肉没了,已经被黄磊和姐姐两个人全吃光了。酸辣椒炒鸡是一道至今在黄家菜谱里占据重要位置的菜式。切成块的土鸡在油锅里和各种调料一起炒后,再放上大量切成末的自制酸辣椒,最后撒上青蒜,黄磊拌着汤汁就能把整碗米饭吃完。

腌笃鲜更是一道标志性美味。黄磊记得,到了冬天出冬笋的时节,父亲回家后会很兴奋地说:“哎呀,我买到了冬笋了。”然后就看着父亲把冬笋一层一层地剥开,拿出一块吊在窗外的咸肉,把咸肉放在温的盐水里泡软切块,再买上一块新鲜的五花肉,切成块,跟冬笋咸肉一起,放在滚水里炖。“越炖汤汁越浓,跟牛奶一样,咸肉的瘦肉变成红色的,肥肉变成透明的。一滴盐也不用放,也不会放一滴味精,就这样一锅纯粹的肉汤和冬笋。有时候妈妈会弄些百叶,结成结,放在汤里面。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腌笃鲜。”

童年的丰富味道,都成为黄磊成年后一些颇有画面感的回忆:生病时,妈妈总会煮一碗菠菜鸡蛋面,端到床头后,爸爸跟进来,给面条撒上香油和白胡椒粉。和小伙伴爬到四楼,把鳝鱼从窗户扔下去,妈妈在下面捡起摔晕的鳝鱼,摁到一块有钉子的木板上,拿把小刀片哧溜撕下整条脊柱骨,接下来的餐桌上就会有一盘大蒜烧鳝段。挤挤挨挨装在大麻袋里出售的青蛙,加辣椒炒后,好吃得青蛙大腿骨顶头的白色小圆骨也会嚼碎咽下。将和好的面用水一遍一遍地洗,把黏液和淀粉都挤掉后,洗出一坨黏糊糊的水面筋,既是父亲做素什锦时必不可少的材料,也是男孩子悠长夏日里的好玩物。在细竹竿头粘点水面筋,能粘下来一小竹篮知了,油炸知了也是道风味独特的美食。

这些看似琐碎平淡的细节,说不上什么意义,却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人更确实的依据。黄磊现在做菜也喜欢用胡椒调味,吃青蛙时还保留着吃掉白色小圆骨的习惯。拍电影《小别离》时需要和一团面作为道具,拍摄结束后,他用这团面洗出了一坨水面筋。很多朋友对黄磊的评价是“喜欢分享,热爱生活”。黄磊也很自信地说:“如果我都不算热爱生活,就没有热爱生活的人了。”这种毋庸置疑的对生活的热情,或许就来自于童年有关食物的丰盛记忆——吃是最具体、最重要的事情,满含爱意地制作食物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活动。

手艺

2015年9月21日,黄磊的“私家品牌”——“黄小厨”开张了,这天也是父亲黄小立的生日。在第一期微信公号的“小厨FM”中,黄磊不急不缓地叙说着父亲对他的影响:“父亲给我的传承,有艺术的传承,还有就是那些美食的传承、美食的味道……我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两个小孩的父亲,我喜欢做饭,喜欢给我的小孩做饭,我希望有一天,她们也会记住爸爸的味道。”

黄小立是一位著名的话剧演员,也是一个通晓颇多厨房经验的生活家,尤其精于各种肉食的制作。采访时,他随口就能说出很多看似浅显却又非常实用的食物料理技巧。比如切肉的纹路,如果顺丝切的话,肉就嚼不动,必须要横切;做扣肉时,先抹酱油再下油锅,颜色好看但肉皮容易糊,会发苦;春天出的“大炮弹”春笋做腌笃鲜最划算;笋干放在淘米水里才容易泡软……

黄小立和妻子都是南方人。南方人家年前都要制作腌货,这是最费时间也最有年味儿和技术含量的传统食物。鸡、鸭、鱼、肉都可入料,腌好后挂在房前屋后向阳的地方晾晒。“以前有个笑话,说北方人到了南方,很奇怪南方的树上怎么还长鸡、长鱼、长鸭、长肉啊。”黄小立说。腌好的食材,简单的做法是蒸煮,但更精彩的是和其他新鲜食材搭配。一道好的“腌笃鲜”,就离不开一块好咸肉。黄小立是制作咸肉的高手,做出的成品色泽分明,瘦肉鲜红,肥肉亮白。黄磊还留着儿时父亲做咸肉的记忆:“秋风刚起的时候,天有点凉了,我父亲就会去菜场、农贸市场买上一块五花肉,然后就把它切成几条,大概有手掌这么宽,两个脚掌那么长。但是肉买回来之后绝对不能用水洗,不能碰水,他在上面就用刀子竖着划几刀,用盐、花椒、小茴香炒制成花椒盐,然后把白酒和盐都抹在肉上,再用钉子穿个眼,吊上一根麻绳,裹上一张牛皮纸,吊在朝北的窗户。等秋风起,天凉了,一点一点地肉就干了,变硬了。”

腌鱼的处理稍有不同。抹盐后,鱼要放进一个坛子里,用石头压紧,等三五天抹的盐全部吸收后,再拿出来晾。“搁腌鱼的器皿最好是过去那种坛子,压在上面的东西用大鹅卵石最好,因为石头不吸水。如果没有,用干净的砖头也行。”黄磊妈妈说,“现在有的人用可乐瓶子装上水代替石头压在上面。其实最不安全,可乐瓶是塑料的,接触白酒、盐容易被腐蚀。”黄小立以前还专门从新疆背回来一块鹅卵石,足见对食物制作的一丝不苟。对所有腌货都适用的关键原则是,食材腌制前不能沾水。曾经有邻居看黄小立腌的肉好,就将一块肉洗干净后拿来请他帮忙腌制,没想到肉腌上后挂出来几天就臭了。

还有一种非常有特色,但现在已经少有人做的腌货是风鸡。黄小立用了好长时间细细回忆风鸡的做法。“鸡杀了以后,不能洗,毛也不能拔,就开膛破肚、放血,把内脏掏空以后,用炒的花椒盐抹在鸡的肚子里和外面的毛发里。各个缝隙中都抹上盐,洒上白酒,完了以后把鸡头鸡脚塞到肚子里,再把两个翅膀一窝,这只鸡就成了一团。团完后再用草绳捆起来。”捆风鸡是一个既花力气又要方法的环节——要把草绳先竖着绕一圈,把鸡固定了以后,再横着密密地缠起来,缠成一个球的样子。说到此处,黄磊的妈妈也从厨房走出来:“我告诉你们怎么做,我在南昌还做过。捆风鸡的绳子要用稻草编的,自己搓。就用稻草一根接一根那么搓,不要太粗,大概就手指头那么粗。塑料绳是化学的不行。捆的时候要使劲,越紧越好,然后(绳子)留出一个头,把它挂在北面靠墙的地方。这样做出来的肉是干干净净的红颜色,非常好吃。”

两位老人相互补充着,讲得非常认真细致,语气也随着食物制作的过程抑扬顿挫。讲到兴起,黄妈妈将我们带进厨房,打开罐子让我们尝尝她亲手腌制的酸辣椒、泡姜片。黄小立也颇有些自豪地打开冰箱,拿出一小罐已有些年头的卤水,每卤一次肉就加一次白酒和酱油,肉捞出来后卤水又保存起来。以前没冰箱时定期蒸一蒸,煮一煮,至今最老的那部分卤水已经有十几年历史了。看完卤水,又让我们参观了一下灶台。“会不会做菜,看调料瓶的多少就知道。”黄小立腰杆笔直,像检阅士兵一样,指点着层层叠叠林立在灶台边角的调料瓶子。

中午时分,楼道深处隐隐传来菜下油锅的刺啦声。客厅的边柜上摆着一个有大半瓶黑乎乎酱汤的玻璃瓶,里面的酱姜片已经被吃掉了大半,窗外是北京城冬天的一角天空,日光正好,几段树枝映着少见的蔚蓝微微摇曳。黄小立对我们细细讲着扣肉的做法:“肉搁锅里以后,就在油里炸,一开始用大火,搁进去以后马上就改成很小很小的火。这时候就像武士上战场拿起盾牌,拿起锅盖挡着脸,因为那个油会往外迸啊。如果你盖上盖也可以,但是盖上盖呢有水蒸气,有了水蒸气后又有水掉进去。所以呢,它炸的时候,最好把那锅盖举起来,这样可以保护以免烫伤。”说到这里,老人脸上显出庄严凛然的表情。虽然面前只是一张干净的木桌,厨间灶前的万千气象,却仿佛都在眼前。

创造力

汪曾祺写厨间五味,说:“做菜要有想象力,爱捉摸,如苏东坡所说:‘忽出新意。’要多实践,学做一样菜总得失败几次,方能得其要领。”翻食谱固然重要,但很多食谱中的名篇,不过寥寥几句。比如袁枚的《随园食单》,“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荤菜素油炒,素菜荤油炒”,被视为至理名言。但其中的深长意蕴,需要厨子不断尝试,勇气加上悟性,才能得其精髓。

黄磊喜欢琢磨。“他迷上一个东西就不停去试。”朋友刘枫说,“比如做甜点,他有一阵儿喜欢做烤面包,就大概一个月天天烤,烤了吃不完就各家送。回去接着做,做完接着送,一直到做到非常好了,他就改做其他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停地在弄,敢创新,敢尝试,而且手特别巧。”

刘枫本行学医,他形容黄磊有一双外科医生的手,“非常灵巧,会做饭做菜、刀工,还会针线活儿。而且他是巧干。别人不知道这活儿怎么干,他能知道方法。比如,我们喝酒,有的酒瓶特别难开,他就能非常完整巧妙地打开。”据说黄磊有一个爱好,把缠在一团的毛线捋清。“摘出来,再捋,这实际上就是一个愿意动手、愿意解决问题,而且是非常先天的一个东西。我跟他说过,如果他是医生的话,肯定是个好医生,而且应该做眼科医生。”刘枫说。

“黄磊是动手能力特别强。”姐姐曹晖对这一点上毫无异议。“小时候我们在江西,每人脖上都挂个钥匙。因为爸妈每天去演出,大概下午4点班车就走了。走之前他们会把肉和菜都炒好了放桌上,下面压个条儿,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告诉我们什么菜该怎么热,然后都是黄磊去热。”对做饭的兴趣或许就是从这些自己照管自己的日子里萌芽的。黄磊记得有一个暑假,父母都去外地演出,就他和姐姐、表弟在家。姐姐管账,他负责做饭。没有了父母每天的灶间指示,他第一次表现出了做饭的想象力。“有一次我跟他们说,今天做西餐。其实我也没吃过什么西餐,就用土豆捣泥,香菇切碎,给他们做了一个香菇土豆饼。这是我的创新。”

这些年,黄磊走南闯北,吃遍全球,凭着一张好吃的嘴和一颗爱钻研的心,但凡印象深刻的美食他大都能说出个门道。在常熟吃了一道鳙鱼,鲜美无比,他琢磨出“秘诀在汤色和鱼的选用”。“油通过铁筛子,细细地淋过鱼头,汤会一下出奶色。但不能搁葱,葱一进去奶色就淡了。”“选鱼一定要大,鱼大到一定程度就是肉了,就有油,肚当和甩水会特别鲜美。”他说起在惠州吃的清蒸鸡,“要选阉鸡,一岁大小,腌上三四个小时,不要腌透,然后把盐去掉,一滴水不放,两三片姜,蒸出一碗汁来。”“他会研究。在外面吃个什么东西,回来就说我给你们也做做。即便一开始不像,但是慢慢做就有了样子。”朋友刘枫回忆,“大董现在是北京最有名的餐厅嘛,他曾经研究大董的海参怎么做的,讲到大董先生说,‘你别说了,再说窗户纸就要破了’。”

真正的家常菜高手,不但会钻研技艺,更懂得利用食材。汪曾祺招待台湾客陈怡真时,知道台湾只有白萝卜,就专选北京才有的小红萝卜。因为“做菜看对象,要做客人没有吃过的,才觉新鲜。北京小水萝卜一年里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陈怡真运气好,正赶上小萝卜最好吃的时候。她吃了,赞不绝口”。据说一次文人老友聚会,王世襄先生拎一捆霜降之后、上冻之前从地里起出来的大京葱,加上海米焖,一道焖葱就盖过了席间其他菜,用的都是食材的巧劲儿。

每种食材最好的味道,都藏在最适合它的时令季节中。如今科技似乎已经消灭了季节的概念,菜场随时都有五颜六色的食材,颇有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予取予求的富足感。但真正懂做饭的人仍会去细细分辨适合食物的节气,了解食物与时间、风土之间的最佳联系。采访时,黄磊就很认真地和记者讨论,质地不同的矿盐会如何影响食物的味道,潮湿地域的阳光和水汽又如何共同作用于一段香肠的口感,让人感受到他对食物没有止境的、真实的好奇心。他在自己的书里这么解释“做饭”这件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做饭真的需要高智商。做饭里面除了常识和经验,你还需要创新和理解,更为重要的是你要学习爱与美。起码得有些耐心和求知欲。”

年夜饭

如果说家庭是一个以食物为纽带、家人相互看顾的场所,年夜饭则是以食物之名,举行的一个有关家庭的仪式。所有家庭之外的事情都可以停下来,甚至时间也停下来。人们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食物的制作上,心无旁骛,不厌其烦,然后再围坐在一起,吃掉这些食物。在越早的从前,人们就越庄重地执行这个仪式。

黄小立记得的,小时候一到过年,家家户户就会兴起一个蒸馒头、蒸年糕的高潮。“馒头是带馅儿的,有豆沙馅儿的、萝卜丝馅儿的、雪里蕻咸菜馅儿的。在我印象中好像肉的不多。因为过去没有冰箱,南方也不是很冷,做肉馅儿的放时间长了容易坏。做好的馒头放在一个大水缸里,搁院子里,每天早上吃一点。因为南方潮湿,馒头上有时候会长霉点。但也没关系,可以拿干净的抹布擦干净,再去蒸一下,能吃十天八天。”

做完馒头还要做年糕。“年糕就是把糯米放进木头格子里蒸,蒸了以后年糕跟砖头一样,一条一条的,上面还有糯米粉和石红和出来的红绳,特别好看。年糕蒸完晾干后,同样也放在大的水缸里,也是十天半个月都没有问题。年糕时间长了以后,也会长一些霉点,不仅可以用抹布擦,还可以蘸着水洗。弄干净之后,再切成片蒸着吃。我们家那儿在主食方面就这个特点最有年味儿,一到过年的时候,就会兴起一个蒸馒头、蒸年糕的高潮。”

还有一道要早早准备的是炒素菜。“因为吃了大鱼大肉之后要清口,就要吃一点素菜。把黄豆芽、笋干、香菇、木耳和香芹,搁油锅里一起炒,不放酱油,就放盐,炒出的菜原来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炒出一大盆来,也可以放好多天。”等这些大宗年货都备齐,“到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那个时候,人们就开始准备年三十的年夜饭了”。

黄磊和姐姐的年夜饭记忆里,则一定有“佛跳墙”,更应景的名字是“全家福”。曹晖回忆:“每年年三十,我们家桌上一定会有全家福。先炖一只鸡,把鸡汤搁一个大砂锅里,放进笋片、香菇,自制的小肉丸子、蛋饺、虾、白肉,炸得像甲鱼肚的肉皮……我记得从小年起,父母就开始忙了。我爸剁馅儿炸丸子、炸肉皮,我妈做蛋饺,厨房里摆好多碗碟,这里一碗炸丸子,那里泡一碗香菇木耳,到春节的时候,那一大锅是最好吃的。”

和这些年夜饭记忆相匹配的北京,还是一个骑不到两个小时自行车就可以穿城而过的城市,没有多少车,有很多的大杨树、槐树……随着这些年城市不断地拆了建,建了拆,老北京城的记忆也在水泥砖头的起起落落间不断失落着。食物的命运和城市大体相似,尤其是那些更费时间和精力的食物,免不了衰败消失的命运。黄小立记得,上世纪60年代,自己常常带着茶缸,去八面槽一家有名的全素斋买泡在香油里的素什锦,现在已经没有了。还有东四朝内菜场二楼卖的水面筋,也不可再得。做扣肉时要用到的梅干菜,过去有慈溪和余姚这两个地方出产的,搁在嘴里就能当零食吃,现在找不到了。人们愿意留给食物和家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年味儿也日益稀薄。我采访过一位知名的社会学者,他甚至断言,现代性对社会组织结构的改变就是有一天家庭会消亡。

但黄磊有自己的相信和坚持。“有一天吃完饭,跟女儿一起遛弯儿,女儿说,爸爸很久没有做饭了。”这句话让黄磊警醒,“几天前在温州,我还在反省,我要放慢脚步。”他把“黄小厨”这个称呼变成了一个公众品牌,每天在微信公号上推送自己录制的关于如何做菜、如何细致生活的音频。他就像一个家庭的“传教士”,在热闹温暖的烟火气间,孜孜不倦地向大众传达着他感受到的家庭的幸福感,那种即便是平常生活也不要怠慢的郑重与讲究。

2014年,他为全家人做了一顿年夜饭。提前几天他就写好了整页需要购置的食材,亲自去超市采购,买完一样在单子上划去一笔。他主厨的年夜饭保留着从父辈传承下来的规矩:用一张大圆桌,烧一盆食材丰富的“全家福”,还有一条留到第二天才吃的装饰漂亮的干烧黄鱼,寓意“年年有余”。他煮了二十几道菜,有扣肉、素什锦、冬笋烤塔菇菜、辣椒炒鸡、豆腐、鸡汤……摆满了整张圆桌。“大家其实也不太吃得下去,但过年总是要弄一桌子菜,热热闹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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