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也是良母

 
妓女也是良母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妓女也是良母,快来看看吧

孙美英回到大赵庄的时候,已经41岁了。

掐指算算,从离开家到现在已经16个年头了。她看着儿子赵国强和赵国富挥舞着镢头在刨一截断墙,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当年她走时,两个儿子还拖着鼻涕,现在都成了壮小伙。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粗了,皱纹在脸上细细地铺展着。岁月不饶人啊!

孙美英幼年丧父,没出两年,母亲就丢下她改嫁了。18岁那年,经大哥作主,把她嫁给了大赵庄的赵连生。赵连生长孙美英12岁,由于小时候头上害了脓疮,落了个秃头,庄里的人几乎都忘了他的真名,都叫他秃子赵。赵连生一开始听到很生气,又跳脚又骂人,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庄里人再叫他秃子赵时,他也笑眯眯地应着。

赵连生本性并不坏,只是好赌,加上好吃懒做,所以庄里人对他颇有微词。娶了孙美英后,踏踏实实地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可旧习难改,没多久,他又开始三天两头往外跑了,家里几亩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茂盛,他也不管。孙美英年龄小又不懂事,自然管不了他。每次说他时,他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吓得孙美英再也不敢吭声了。孙美英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他因为赌博输了钱,心情不好,孙美英又唠叨了几句,他气得飞起一脚把她从床上踢到了床下,孩子流产了,孙美英的心也死了。

她哭着回了娘家,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到大赵庄。她大哥说,英子,这可由不得你,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在娘家常住的道理?嫂子也跟着指桑骂槐,不得已,又硬着头皮回去了。

生了大儿子赵国强后,孙美英实在不堪忍受赵连生好赌的恶习,抱着三个月的孩子趁着夜色逃了,刚出了汽车站的出站口,被赵连生堵了个正着。他拖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了回去。

两年后,小儿子赵国富出生了。看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再看看四壁空空的家,孙美英茫然无措。这个家以后该怎么过?靠什么来支撑?

赵连生又一次输光了家里卖稻谷的钱。孙美英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你到底还过不过?你还是人吗?以后我们娘儿仨都把嘴扎起来,饿死算了!

你还有完没完?老子今天输了明天再赢回来,你皮又痒了不是?再哕嗦我打死你!

你打吧,你打吧!孙美英伤透心了,她迎着赵连生的拳头,你打死我算了,这日子没法过-?

赵连生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甩到她脸上,接着又拾起一条扁担,三两下就把扁担打断了。看看孙美英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转身从锅膛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烧火棍,照着孙美英头上就是一棍,只听吱的一声,一股皮肉焦煳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鲜血顿时顺着孙美英头上滴到衣服上,不一会儿,整个人就血糊糊的。赵连生吓傻了,他丢下烧火棍,跑了。

孙美英抱着两个儿子哭得惊天动地。她越想越觉得绝望,终于狠了狠心肠,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撇下两个孩子,从赵连生身边消失了。

这一走就是16年,16年间,孙美英到处流浪。受过骗,也骗过别人,最后迫于生计,不得已做了一只"流浪鸡"。她把做"鸡"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地寄给两个儿子,自己则省吃俭用,连件像样的衣服也不舍得买。

眼看着过了40岁,容颜像抽丝一样被时间无情地抽走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手里也已积攒了一笔积蓄,她便洗手不干,回家找儿子们享受天伦之乐来了。

自孙美英走后,赵连生悔恨不已。可悔恨归悔恨,悔恨完了他照样流连赌场,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赵国强赵国富兄弟俩基本上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赵国强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家呈实在供不起,他回家一心一意侍弄起了庄稼。赵国富跟他哥哥一样只念到初中,所不同的是哥哥想上却交不起学费,弟弟有学费又不愿意上。

听哥的话,回学校念书去,不要像哥这样天天跟土坷垃打交道;只有念书,今后才会有出息。赵国强苦口婆心地劝说弟弟。

无论怎么说,赵国富就两个字:不去!他自小懒散惯了,没人管,也不愿意有人管。见说服不了弟弟,赵国强只得由他去了。

好在孙美英回来了。其实,16年间她回来过几次,她远远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家,看着两个儿子进进出出的,虽然穿得脏点、破点,但身板都长得壮壮实实的。她心里觉得挺安慰,便又转身走了。这次不一样了,她不想走了,没有根的日子她过够了,即使回来挨赵连生打,她也不愿意再走了。

孙美英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把家里两间草房推倒,在旁边又盖了四间红砖瓦房,不偏不向,两个儿子一人两间。其实她有足够的钱把房子盖得更气派些,但为了不让儿子生出惰性,她留了一手。他们要是不满意,自己挣钱再翻盖吧。

两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每次孙美英给他们洗衣服时,看着他们内裤上那白糊糊的一块,心里急得要命。她托张三求李四,总算给老大张罗了一门亲事。结婚没多久,她就和老大商量,让他们小两口自己领门头过日子了。

小儿子赵国富却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媒人给他介绍了好几家姑娘,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急得孙美英满嘴起泡。

赵连生看她急成那样,不知好歹地凑过去说,我朋友家有个女儿,和咱家国富同龄,要不哪天我去说说?

你朋友?你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就是赌桌上的赌徒吗?那样人家的女儿就是倒贴我一座长江大桥我也不要!孙美英对赌博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赵连生干笑着,把头上那顶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帽子拿下来掸了掸。他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威风,一年四季趿拉着一双布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他的样子近乎猥琐。他知道孙美英有钱,也隐隐约约听说了这钱的来路,这些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操心两个儿子了。事实上,他也没操心过,可他总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也只有这点能让他在孙美英面前稍稍抬抬头。

他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努力从牙齿缝里抠出一根韭菜,然后用力吐到地上,门外的一群鸡蜂拥而上,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把韭菜啄起跑了,后面的鸡咯咯地追了出去。

美英,我这......嘿嘿,我这需要钱,你看......他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孙美英知道他又要钱去赌,她已经懒得管他了,在她眼里,他除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其他的什么也不是。男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真够可怜可悲的。

给,拿去吧。孙美英从口袋里掏出百元钱。赵连生慌忙接过,欢天喜地地走了。

正当孙美英为赵国富的婚事愁眉不展时,赵国富却嘻哈哈地从外面回来了,妈,你别愁了,我自己找好了!

谁啊?孙美英有点不相信。

吴庄我表姨家女儿吴彤彤,我们都好了几年了。赵国富声音里带着甜腻腻的味道。

孙美英有点蒙,吴彤彤她认识,是她远房表妹的女儿,这丫头长得倒不丑,可就是天生斜眼,跟人说话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她妈是个鸡蛋到手里都会少一圈的主,抠门是出了名的。

要不咱再找找,这四乡八邻的姑娘多呢!我不是说吴彤彤不好,可她那眼睛......要是以后生了娃也是斜眼可怎么好?孙美英不无担忧地说。

不,我就要吴彤彤,她那样的眼睛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斜眼。赵国富耍起泼来,他往椅子上一坐,满是灰尘的双脚架到饭桌上不住地摆动着。

那我找人说说去。孙美英拿他没办法。

不用说了,她妈同意了!赵国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原来,赵国富确实跟吴彤彤好了几年,不过那是以前的事。那时,孙美英还没回来,赵连生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赌鬼相。吴彤彤她妈哪肯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对吴彤彤又打又骂,不惜以死相逗。她说,闺女啊,他家的日子能过吗?那就是火坑,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吴彤彤不忍心看她妈寻死觅活的样子,只好跟赵国富分手了。

可没多久,孙美英回来了。并且很快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给撑起来了,还听说她手里有一大笔钱。吴彤彤妈心又活泛开了,她对赵国富马上换了一副脸孔。每次看到他都招呼:国富,怎不到家里玩?彤彤在家呢!赵国富大着胆子去了几次,彤彤妈像捧着一颗光芒万丈的星星一样捧着他。他有点忘乎所以了,把吴彤彤妈以前所做的一切统统抛到了脑后,无论如何今生非吴彤彤不娶。

经过一番周折,赵国富如愿以偿跟吴彤彤结婚了。婚后分了两间房,跟他哥哥一样奔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孙美英总算松了一口气,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剩下的就该他们自己操持了。

夏天了,天气闷热得像个无边无际的大蒸笼,刺槐树斑斑驳驳的影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知了在树上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地叫。大赵庄靠近马路边,庄里人清一色姓赵,几乎是亲戚连亲戚。赵连生辈分高,按说庄里人该尊敬他,可他那游手好闲的样子实在让人尊敬不起来。孙美英当年抛夫弃子的行为也让庄里人狠狠地唾弃了一回。后来又听说她在外面是做那个的,就更为不齿了。所以他们家一般没人来串门,孙美英也乐得清净。

两个儿子结婚后,经商量,赵连生跟小儿子过,孙美英则跟着大儿子赵国强。大儿媳王晓华精明能干,是把持家的好手。相比之下,赵国强一脸憨厚相,大事小事全听他老婆的,王晓华叫他打鸡他绝对不敢撵鸭。孙美英一开始对儿子这种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看不惯,可细细思量,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两口子不争不吵,小日子过得还不赖,自己又何必管那么宽呢!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赵连生慢慢收敛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赌得昏天黑地了。他帮着赵国富播种、收割、打场......整天忙得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赵国富刚开始一肚子怨言: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样一个老子,跟着我们过不仅帮不上什么忙,我们还得贴他钱供他赌。妈,你也太偏心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就一碗水不端平呢?要不你跟爸轮换着过,一家半年。孙美英也觉得有点亏待小儿子,她说,先过过再说吧。气得赵国富三个月没理她。

看到赵连生不再赌了,每天勤勤恳恳的,赵国富不再说什么了。孙美英也觉得挺高兴。赵连生终于改邪归正了,虽然迟了点。她想,都老了,也不奢求什么了,现在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帮着孩子们干点事,等到哪天腿一伸眼一闭,儿孙们披麻戴孝把他们送到另一个世界,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夏天还没过完,孙美英就和王晓华吵了架。其实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天晚饭后,王晓华兴奋地说,今年西坡那几亩花生长势不错,收个干把斤花生不成问题,明年咱再接再厉,继续种花生。孙美英说,那哪行,那地已经种了两茬花生了,再种会减产的。再说,今年雨水充足才会这么好,明年谁知道什么年成!我看还是种棉花吧。王晓华嘴一撇,你懂什么啊!孙美英来气了,我怎么不懂,我好歹种了几十年庄稼,还不如你?

你什么都懂,那你还要儿媳妇干吗?你跟你儿子过不就行了!王晓华把桌上一只空碗使劲往地上一掼,白色的瓷片立刻四散而去。

你怎么这么没教养,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孙美英气得浑身发抖。

王晓华从椅子上跳起来,手指几乎点到孙美英的鼻子了,我妈招你惹你了?你讲,你讲,我们俩的事干吗扯上我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赵国强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他不敢说王晓华什么,只好对着孙美英说,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孙美英看着儿子那窝囊相,骂了一句: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在王晓华那儿受了气,孙美英泪眼婆娑地来到小儿子家。赵国富两口子正在看电视,见她那样,忙问怎么了。孙美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赵国富笑了,吴彤彤也跟着笑了。

你个不孝的东西,笑什么?孙美英没好气地说。其实她不想跟小儿子说的,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来了。这要让王晓华晓得不知道又要怎么编派她。她倒不是怕她,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磕磕碰碰难免的,忍忍也就算了,何必非要吵得四邻不安!

妈,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大嫂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去看看五婶,她被儿媳妇打得鼻青脸肿的,还在床上躺着呢,这要是换了你还不要自杀啊!赵国富眼睛盯着电视机,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很潇洒地冲吴彤彤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就是,多大的事!回去睡觉吧。吴彤彤打了一个哈欠,不耐烦地说。

刚走出门外,就听到吴彤彤跟赵国富说,你妈也真是的,在你哥家当牛做马,受了气却跑到我们这里哭哭啼啼,多晦气!

别管她!赵国富的声音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像是从瓦罐里传出来的。

孙美英有点慌,她觉得两个儿子有点靠不住,大儿子什么都听老婆的,就凭王晓华那样,能善待她川、儿子对她又是冷眉冷眼的样子。都说养儿防老,这样的儿子能养老吗?孙美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秋天说来就来了,好像是从那片金灿灿的稻田开始的,又好像从臭椿树上那由绿渐黄的叶子开始的。田野里一片秋收的繁忙景象。

孙美英挥舞着镰刀,没曰没夜地赶收水稻。她看到赵连生挑着一担稻把子,吭哧吭哧地走着,扁担几乎弯成了一张弓,一颤一颤的。她觉得有点心酸,这么重的活哪是他这个年纪干的!可不干儿媳妇肯定会甩脸子给他看。吴彤彤对公爹不好,大赵庄早已传遍了。

歇一下吧,这么干迟早要累出病。孙美英在稻田里仰着头说。

赵连生有点受宠若惊,孙美英很少跟他主动说话,今天还是第一次。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得紧着把这些稻把子挑到场上,天气预报说明天天不好。说完又一颤一颤地走了。

孙美英看到他裤子左边的屁股上被什么划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藏青色内裤,右边屁股上则用白布补了一个补丁,针脚粗枝大叶,一看就不是出自女人的手。远远望去,那块白色的补丁就像一块耀眼的空白。

秋收忙完了,人也累得虚脱了。休息了几天,孙美英想到妹妹家看看。孙美英的妹妹生下来两个月就被一户姓范的人家抱走了。范家两口子接连生三个孩子都没养活,算命先生说招了邪气,得抱个孩子回来做"压子"。那年孙美英父亲去世,妈又改嫁了。范家听说孙家有个孩子没人要,就过来抱走了。说来也怪,自孙美英的妹妹被抱过去后,范家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且都健健康康长大成入了。孙美英在她妹妹14岁时去认过一次,弄得范家很不高兴:当初讲好的,永不相认,怎么能食言呢?孙美英那年也不大,她死命抱着妹妹哭号着说,我就是要认妹妹,我就是要认妹妹!范家见姐妹俩怪可怜的,就没再拦着了。后来妹妹出嫁了,孙美英常过去看看。她在外头的十几年,赵国强兄弟俩也亏了她妹妹的帮衬,孙美英对这个妹妹是心存感激的。

到了妹妹家门口,老远就看到妹妹在给孙子把尿。孙美英把两个儿子怎么待她,以及她的担心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妹妹也唏嘘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孙美英考虑了半天说,那我把存折放你这里,我用时再来取,万一他们以后不养我,这些钱够我活几年了。这些钱都是她那些年在外头挣的屈辱钱,除去两个儿子盖房、结婚的开销,还剩四万。她偷偷存了起来,除了她妹妹,没别人知道。

从妹妹家回来,孙美英一身轻松。她郑重地告诉两个儿子:我的钱都为你们花光了,以后就要你们养我了。两个儿子起初不相信,到银行一查,孙美英的户头上果真一分钱也没有了。哥儿俩泄气了,他们原以为孙美英是他们的金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想到这金库这么快就空了,都是一场空欢喜。尤其是王晓华,她简直要抽自己的嘴巴了,当初哭着喊着叫婆婆跟自己过,本想着她手里的存折,没想到到头来什么没得到,婆婆还没说她一声好。早知道还不如叫公公来,看看赵国富家,大事小事全是公公包了。她孙美英能干什么?不就是洗洗涮涮吗?还三天两头阴着脸教育她:晓华,作为一个女人,一定要懂得收干晒湿!想到这些,王晓华气不打一处来,她扭头看到女儿正在吃孙美英买来的饼干,走过去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骂道,吃什么吃,破女人买的东西脏死了!

她知道孙美英在外头干的那些事,以前虽然觉得有点丢人,但看在钱的份上就忍了,干的事情脏钱又不脏,干吗跟钱过不去!现在她觉得孙美英脏到骨头里了,她甚至想把她扫地出门了。

秋天越来越深了,田野慢慢空了,几根玉米秆在风中哆哆嗦嗦,一大丛一大丛野菊花散落在田埂上,它们开得有点颓废,一朵接一朵挤在一起,顶着一片漫不经心的黄。

孙美英从街上给孙子买了把水枪回来,王晓华马上不高兴了:孙子是赵家的种,孙女难道不是?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凭什么两样看待!她把女儿往地上一推气汹汹地说,谁让你命不好,不是个带把子的呢!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家里又没死人!王晓华恨声说。

吴彤彤生了个儿子,王晓华生的是女儿。王晓华一直说孙美英重男轻女。见她又来拿这个说事,孙美英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对粉红的头花说,来,乖孙女,看奶奶给你买的,好看吧!孙女刚要伸手去接,王晓华对着女儿的手打了两下说,谁稀罕这破东西?孙美英的手伸在半空,僵了半天才无力地垂下来。

又是一场秋雨过后,几片在枝头摇摆的叶子被打落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秋风中呜咽,萧瑟一点一滴地蔓延到人的心底。孙美英吃了早饭,到屋后的田埂上拾柴禾。在一片倒伏的枯草丛中,她看到赵连生双手捂着胸口,一脸的痛苦。

怎么了?她丢下柴禾。

心口疼,已经有些日子了,今天疼得特别厉害!赵连生有气无力地说。

去医院看看吧,这样疼下去哪受得了!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去医院要花钱呢,彤彤哪会愿意!赵连生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暗下去了!

钱重要还是人重要,现在就走。孙美英有点火了。

吴彤彤听说要拿钱给公公看病,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哪里不好了?医院可不是好去的,黑着呢!没病去那地方也给你查出病来。

赵连生没作声,他退到门边,用手捂着胸口在门槛上坐下来。孙美英说,彤彤,看在你爸这些年给你们当牛做马的份上,拿点钱给他上医院吧,你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疼死吧!

吴彤彤白了她一眼说,公公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要给也行,兄弟俩一人一半。

行,我马上去找国强他们。孙美英想,给一点总比不给好。

王晓华听说要他们拿钱给赵连生看病,眼睛瞪得像铜铃:什么?要我们拿钱给他看病?他是赵国富家的牛马,又不是我们家的,这么多年他连根草棒也没给我们拾过,这是赵国富他们的事,别来找我。

孙美英拿眼看着赵国强,她希望儿子站出来说句话,不管怎样,赵连生总是他亲老子,他着一条马路,马路是通往县城的。因为新修了一条柏油路,这条路平时很少有车辆来往。也该孙美英倒霉,她过马路时被一辆因抄近道的小货车挂倒了,头磕到地上,被石子划了一个口子,血淋淋的。司机吓坏了,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没事,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让她回家,却被闻讯而来的赵国强和王晓华拦下了。

现在不能回家,得住院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情况再说,不然留下什么后遗症,哪个担当?王晓华气势汹汹的,说着就把孙美英往病床上按,躺下,躺下,呆会儿检查检查,看看可有脑震荡什么的!

转头看看司机没什么反应,王晓华眼珠一转说,这医院贵得要死,要不,我们到乡下的小医院看吧。

司机连忙说,行行!

那就走吧。王晓华瞪着司机。

司机哭丧着脸说,大姐,你看我这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哪有时间跟你去乡下啊!

王晓华说,不去也行,你把钱给我们,我们自己去看吧!

要多少?司机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5000吧!

就一个小口子你要我5000!你抢钱啊?司机的脸都绿了。

那我们就在这医院住着吧。王晓华耍起了无赖。

司机无奈地翻了翻口袋,掏出1300元钱说,就这么多了,不要,你们就把我送官坐牢吧。

行行,就这么多吧,我们又不想讹你。王晓华接过钱,沾着唾液数了数,一副开了大恩的样子。

司机心说,妈的,这还不叫讹!

从医院回来,王晓华再也没提那1300元钱的事。孙美英几次想说,又怕她不高兴,就忍了回去。吴彤彤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她找到孙美英指手画脚地叫,赵国富不是你生的?不然怎么把钱都给老大了?无奈,孙美英找王晓华,让她把那1300元分一半给吴彤彤。王晓华说什么也不肯,她说这钱是我争来的,凭什么给她?

一个要,一个不给。孙美英夹在两个儿媳妇中间,左右不是。最后逼得没办法,悄悄到妹妹家,从自己的存折上取了500元给吴彤彤,说是王晓华给的,才平息了妯娌俩的怨气。

孙美英不想跟儿子们搅和了,她想自己单独另过,可没有房子住。正在发愁时,赵连生的侄子来说,他们家搬到县城了,这里的房子可以低价卖给她。孙美英去找两个儿子,这次儿子儿媳都很大方,慷慨地交了房款。孙美英收拾收拾就搬走了。

没了儿媳妇的冷眼,孙美英自在多了。她种了两亩田,自给自足,过了几年清净日子。可好景不长,王晓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孙美英还有存款的消息,她在心里细细地琢磨开了:老太太年纪不小了,钱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得想办法把这钱哄过来。她对赵国强说,你妈可真是个老狐狸,深藏不露啊,她一把年纪了,要那么多钱干吗?是想留给国富他们吧?唉!谁让咱们没生出儿子呢!

不会吧?赵国强嗫嚅着。

你知道个屁,你妈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行,我得赶在他们之前把钱攥在手心。王晓华伸出手,作了一个五指并拢的姿势。

孙美英63岁了。俗话说六十三一道关,但凡老人63岁这天,出嫁在外的女儿都要赶回来给老人包饺子、做新衣,预示着子孙兴旺,长命百岁。孙美英没有女儿,自然也没人关心她是63还是?3,她也几乎忘了这个习俗。

一大早,孙美英像往常一样,起早把衣裳洗了,又把锅膛里的青灰掏出来,用水浸泡后撤到菜园里当肥料。刚忙完,王晓华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盘饺子,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

妈,来吃饺子。王晓华朝发愣的孙美英甜甜地说。

这不年不节的,包什么饺子?孙美英很纳闷,即使过年过节,她又几时吃过她的饺子!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王晓华从篮子里拿出一件紫红色缎子袄,妈,你看这件衣裳好不好看?来试试合身不?她的热情有点过分。

给我买的?孙美英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妈,今天你不是63岁吗?你又没个女儿,我这做儿媳妇的就当一回女儿吧!

孙美英的眼圈红了,这些年几乎没人真正心疼过她,年轻时受赵连生的气,老了又受儿子儿媳的气,眼看着养儿防老没指望了,没想到儿媳妇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主动来跟她示好了。难道她知道错了,回心转意了?不然这为的是哪般?看着王晓华笑盈盈的脸,孙美英突然有点自责,干吗这样猜忌她呢?其实她并不坏,只是私心重了点。

她三下两下把饺子吃了个精光,又穿上王晓华买的新衣裳。在庄子里转了一圈,庄子里的人跟她开玩笑:哟,穿得像个老新娘子!她笑,掩饰不住地欢喜。

嗯,晓华买的,我今天63了,没女儿买,儿媳妇就给买了!

有福气啊!庄里人跟着笑。

孙美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事被吴彤彤知道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跟赵国富说,你大嫂哪根筋不对了?突然对你妈那么殷勤,她平时可是一分钱夹到裤裆里用机关枪也扫不掉。赵国富说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吴彤彤说,就是,我哪天去探探你大嫂的口风。

吴彤彤到王晓华家时,王晓华正在给女儿织毛衣。一进门吴彤彤就尖着嗓子,大惊小怪地嚷嚷,大嫂,你这手可真巧,看这衣裳织得多好看哪!赶明儿大嫂教教我。

好啊!王晓华不成不淡地应着。妯娌俩一向关系紧张,有时候见了面话都不说一声。今天吴彤彤主动上门,一定有什么目的。王晓华心说,我就是不吱声,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样!

大嫂,你上次给国富妈买的缎子袄在哪儿买的?真好看,我想给我妈也买一件。吴彤彤的声音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街西头,第五家,那家衣裳不错!王晓华依旧不成不淡。

她拿过一卷毛线,吴彤彤忙接过去帮她绕。大嫂,你说国富妈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呢?她小心地试探着。

你也听说了?王晓华心里一惊。

听说了!吴彤彤不露声色,她心里有底了,果然是为了钱。

那你打算怎么办?

看大嫂问的,我能怎么办,钱又不是我的!她丢下毛钱说,我该回家做饭了。

吴彤彤到街上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又给孙美英买了双酱紫色的保暖鞋,装了满满一大袋给孙美英送来了。自从孙美英住进这小屋,吴彤彤还是第一次进来。她进门东瞅瞅西望望说,妈,这屋有点冷吧?孙美英说不冷。吴彤彤拉过她的手说,还说不冷呢,手这么冰!停了一下又说,妈,我给你买了一双保暖鞋,你穿穿看暖和不?

不由分说脱了孙美英的旧鞋,把新买的鞋子套上去。妈,暖和吧!吴彤彤的斜眼里放着闪烁不定的光芒。

嗯,暖和!

妈,这屋里太冷,你还是回去跟我一起住吧!

什么?跟你们一起住?孙美英愕然地抬起来。她想起当年吴彤彤是那么嫌弃她,恨不得她立刻就死才好。现在这是怎么了?

我不去,这儿挺好的,去了麻烦你们。

看妈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该养你的。吴彤彤有点急不可待了。

你们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我一个人挺好。现在我还能动,不用你们操心;等哪天动不了了,你们给我送口吃的就行了。

见说服不了孙美英,吴彤彤只得作罢。她拿过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妈,这些东西你吃吧,老年人要补的。吴彤彤一脸的关切。

孙美英使劲掐了掐胳膊,疼!不是做梦。她看着桌上的东西,呆呆的,魂灵似乎被人抽走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吴彤彤的身影被那扇漆黑的门关到了外面。

接连下了几场薄雪,屋檐下挂着细细长长晶莹透亮的冰条,路上的人都袖着双手,缩着脖子行色匆匆。朝阳的墙根下,三三两两的老人靠在墙上打盹。偶尔有抱小孩的妇女凑上前,老人们便睁开浑浊的双眼,伸出手逗弄孩子。胆大的小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胆小的则躲到大人身后,只露出一双骨碌碌的小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孙美英是喜欢小孩子的,可两个儿媳妇几乎不让她碰孙儿孙女,说是怕她带不好孩子。眨眼孙儿孙女都长大了,个个如鸟雀般飞走了。看看人家都是儿孙绕膝,自己却是形单影只。许是越老越怕孤独了,她没事就爱往这墙根下溜达,和一帮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老人说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等到一天的光阴从墙根下悄悄溜走,她也乏了,回家随便烫碗饭吃了,就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天的太阳结结实实地从山那边升起来。

雪渐渐消融了,年关也近了。往年过年都是孙美英一个人过,她冷清惯了。可今年不一样了,先是王晓华跑了几趟,接着又是吴彤彤,她们都争着抢着要她到他们家过年。孙美英坚持谁家也不去,她说,你们俩的心意我领了,我这些年也习惯了,你们自己过好就行了,我还是一个人过,你们回吧!

孙美英有她的想法,其实她很想跟儿孙们一起过年,都60多岁的人了,还能过几个年!难得儿媳妇不嫌弃。可两个儿子呢,去哪家合适呢?去老大家怕老二不高兴,去老二家又怕老大甩脸子。琢磨了半天,算了,哪家也不去了,省得到时候生事端。

除夕的炮仗声响起的时候,孙美英正在看电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已经很多年了,只有两个台,嗤啦啦全是雪花。她几次想换台,一问价格,惊得她直吐舌头,后来再不想了。她不是买不起,她觉得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糟蹋钱,留给儿孙还能派上用场。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再不孝,做父母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儿女。

孙美英正对着那片跳跃的雪花发呆时,吴彤彤来了。并且和赵国富把家里的电视机也搬来了。

妈,你那台电视机没法看了,看我们的吧。吴彤彤麻利地拔下电视机电源,指挥赵国富把他们那台25英寸彩电装上。

我不要,我老了用不着这个。孙美英手忙脚乱地阻止。

给你看你就看!走过来,当心电到你!赵国富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年的味道。

电视机给我,你们看什么?

我们不看,找人打打牌,掷掷骰子。吴彤彤眼睛盯着床头一张油画若有所思。

可不能学你爸l一听到赌博,孙美英就拉了脸。

你放心,爸那本事我们学不来!吴彤彤的话里不无讥讽。

哦,那就好。孙美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赵连生虽然好赌,但毕竟人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一切的好与坏也都跟着死了,何苦还要这么挖苦呢!

看到孙美英脸色不好看,吴彤彤忙说,唉,要是爸在就好了,有爸陪你,我们也不用操这么多心。可惜爸命薄,没享到福l说着竟掉下泪来。听得孙美英心里一阵阵地牺惶。

吴彤彤刚走,王晓华又湍着肉丸、汤圆来了。看到那台彩电,她愣了愣,很快便自然了,妈,这电视机是国富他们的吧?你先看着,过完年我们给你买一台,再买一台VCD,你不是喜欢听黄梅戏、泗州戏吗?到时给你买一堆碟片,你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王晓华把带来的东西放到碗橱里,又熟练地把桌椅板凳抹了一遍。未了,殷殷切切地嘱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千万别亏了自己l

有了两个儿媳妇的好,孙美英觉得日子过得真快,入也明显胖了一圈。这天,她在家里打扫院子,吴彤彤来了,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进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神情凄然。

这是怎么了?和国富吵架了?孙美英忙丢下手里的活计。

没!吴彤彤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那谁欺负你了?

也没!吴彤彤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又坐回去。

那这是怎么了?孙美英焦躁起来。

妈,你说怎么办,赵远翔谈了个对象,都好几年了,我一直催着他们结婚,可他们就是不愿意,说是还没玩够,想多玩几年。这不,人家姑娘怀孕了,可她家非要我们到县城买房,说是不到县城买房就把肚里的毛毛打掉。到县城买房哪有那么容易啊!少说也耍二三十万,我哪有这么多钱,愁死我了。吴彤彤扯过孙美英的围裙使劲往脸上抹。

赵远翔是孙美英的孙子,书没念好,谈恋爱却很在行。一口气谈了好几个。前两年说要结婚的,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结了。

你们手上现在有多少钱?孙美英也着急了。

也就10多万吧。

没去亲戚家借借?

亲戚家各有各的事,借不了多少!

孙美英沉默了,看着儿媳妇急得泪汪汪的,她心软了。她说,我那还有3万元钱,不然你们先拿去用。她留了个心眼,把4万说成3万。她想,不能都给小儿子,得给大房留点,不然又落了个偏心的罪名。

妈,这还不够啊!吴彤彤用力掩饰着内心的欢喜,得寸进尺地说。

没了!她言不由衷地撒了谎。

那我下午陪您去取钱吧。吴彤彤将信将疑。

不用。孙美英连忙说。

那您要快点,不能让他们把毛毛打掉,那可是您的重孙子!吴彤彤撂下这句话,一阵风似的走了。

孙美英一路小跑到妹妹家拿存折。妹妹提醒她说,你要当心点,吴彤彤不是省油的灯,她能对你好,八成是>中着你这钱来的。钱到手了,估计就没人理你的死活了!

不会的,彤彤虽然自私了点,但心眼不坏。再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有难处不帮吧!孙美英说这话的时候,夕阳正从窗口投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闪着温润的光,让坐在阴影处的人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妹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孙子如期举办了婚礼。不过,没到县城买房,也没看出孙媳妇有怀毛毛的迹象。孙美英有种受骗的感觉,她不敢对吴彤彤说什么,只好到儿子跟前嘀咕:你们这不是在骗我吗?

赵国富把眼一瞪,你一个老太婆要那么多钱干吗?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

我留着养老呢!她小心翼翼地说。

老了有我和大哥呢,还怕饿死你!

孙美英心说,拿钱的时候怎么想不到大哥,一提到养老立马就把大哥搬出来了。看来,这人无论如何都是自私的,即便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也是一样。

那你把钱分一半给你大哥吧,都是儿子,我不能有偏有向,不然对不起你大哥他们。孙美英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给他?妈,你有没有搞错?大哥这些年在外打工挣的都是大钱,这点小钱他哪看得上眼!赵国富有点强词夺理。

他看不上眼那是他的事,我做老的不能给他们留下偏心的话柄......

得了,哪来的那么多道道,我这还有事,走了。赵国富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丢下一截没熄灭的烟头在地上犹自冒着青烟,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吴彤彤把电视机搬走了。她说最近打牌有点上瘾,怕学坏了,得赶紧悬崖勒马,还是看看电视吧。还没容孙美英开口,吴彤彤已经抱着电视机走出了门外,她回头说,那个电源你自己插吧。

孙美英鼓捣了半天,才把那台黑白电视机的电源接上。

王晓华终于知道孙美英给吴彤彤3万元钱的事了。那天,吴彤彤和几个妇女在井沿洗衣裳,一时得意说漏了嘴。七传八传就传到王晓华耳朵里了。王晓华气得一蹦三尺高,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我就觉得不对劲,成天跟那个斜眼在一块儿喃喃咕咕,原来把钱都贴给他们了。

她跑到孙美英的小屋里,搬起一块大石头,"砰"的一声把锅底砸了一个大窟窿,碗碟摔得稀巴烂。孙美英拦不住,只能在一边掉眼泪。王晓华双手叉腰,骂得一声比一声高,老不死的,老骚货,赵国富是你儿子,赵国强难道是从树丫里掉出来的?这样偏心等着好死啊!你巴结他们,不就是他们给你生了孙子,你死了好有人给你扛阴魂幡吗?心术不正的老东西,秃子赵当初怎么不把你打死,打死我就不受这份窝囊气了!

整个大赵庄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有人听不下去了就劝说,算了,快别骂了,多难听,你婆婆也不容易,省省事吧!

不劝还好,一劝王晓华火气更大了,她不容易?活见鬼了,你问问大赵庄的人,谁都知道她钱来得容易,两腿一叉,钱就来了......围观的人中有人相互递了递眼色,有人捂嘴窃笑。

孙美英一直躲在屋里没敢出来,当她听到王晓华扯着嗓子揭她的伤疤时,她简直无地自容了,恨不得立刻羞愧而死。以前为了生计,也为了两个儿子能过得好些,不得已干了那不光彩的行当。那是她心底最疼最隐秘的伤口,碰一碰就血流不止。现在王晓华把这个最疼最隐秘的伤口剥开,赤裸裸地晾在众人眼前,她有种被当众剥光衣裳的感觉......唉,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又想到赵连生,心里骂着,死秃子,只管自己到那边享清福了,也不管我的死活了。

她从墙角找出一根打水用的绳子,拴到屋梁上,把头伸进绳套里,蹬翻了脚下的凳子,就等着去见赵连生了。

屋外,王晓华骂累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孙美英一直不搭腔,令她觉得很无味。坐了一会儿说,老不死的,我跟你没完,回头再找你算账。气呼呼地回家了。

几个好心的邻居说:我们进去看看孙美英吧,别气出什么好歹。进屋却看到孙美英把自己吊到了屋梁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家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下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忙活了一通,孙美英总算缓过来了。看到几个老邻居围在身边,她老泪纵横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呀,让我死吧,这日子真没法过啊!邻居们也都跟着掉泪。

第二天晚上,王晓华来了,身后跟着赵国强,王晓华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两人往屋里一站,半天不作声。孙美英为头天的事情躺在床上生闷气,看到他们进来,把脸扭向一边没理他们。王晓华给赵国强递了个眼色,赵国强坐到她床沿边,迟疑了一会儿说,妈,你怎么这么偏心呢!把钱都给国富他们,怎么就没想到我们呢!

孙美英没吭声,她觉得这事自己确实做得不对,都是儿子,不该听信吴彤彤的话。可事已至此,想把钱再要回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见孙美英一直没作声,王晓华火又来了,她一把掀开被子,把孙美英从床上拖起来,你装死就能解决事情了?你给我起来,起来!

孙美英穿着衬衣衬裤被拖到了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她用哀怜的眼神看着儿子,赵国强翻了翻眼睛,没吱声。

你去,去跟赵国富他们说,钱我们一人一半,凭什么他们独吞!王晓华依然不依不饶。

晓华,别拖了,你想把她拖死啊!赵国强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怎么?你心疼了?你拿她当妈,她拿你当儿子了吗?王晓华怒吼着。她丢下孙美英,抓住赵国强的衣裳,你太没良心了,我拼死拼活还是为了这个家,你倒好,当起好人来了。这么心疼老不死的,钱我们不要了,日子也不用过了,我们离婚去。她扯着赵国富,连抓带挠。赵国富脸上脖子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血印子。他傻愣愣地站着,既不还手也不躲闪。王晓华气没出撤,就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不活了我......

孙美英突然觉得赵国强很可怜,娶了这样的一个老婆,这辈子够他受的了。又想想,不怪王晓华闹,这事搁谁头上,谁都不高兴,只是王晓华闹得太过了。为了赵国强能过上安稳日子,孙美英决定再去找吴彤彤,求她把钱分一些给老大。

看到孙美英进来,吴彤彤脸色冷冷的。王晓华闹得那么厉害,她当然早已知道了。

你来要钱的?我们已经花了,在县城买了一间门面房准备做生意。你别再来了,要也没有。吴彤彤的口气像是孙美英来找她借钱的。

彤彤,你好歹给你大嫂他们一些吧,不要这么贪。孙美英几乎在哀求。

谁贪了,谁贪了!钱给你儿子又没给别人,我又没拿去偷人养汉。再说你老了还不是要靠我们养活,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可你大嫂那边......

让她闹去,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l

彤彤,你不能不讲理啊!

哪个不讲理了?就你那几个钱,你以为谁稀罕啊!

孙美英心说,不稀罕,怎么不肯还我。可她不敢说出来,只得悻悻地走了。

王晓华又来要钱时,孙美英说,钱让他们花了,一时拿不出来。王晓华说,那你让他们给你打个欠条吧。

她不敢说什么,又找吴彤彤让她打欠条。吴彤彤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真是笑话,没听说儿子拿老妈的钱还要打欠条!

赵国富也说,妈,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鬼迷心窍了吧,怎么能让大嫂牵着鼻子走呢!你就别折腾了,安安心心地等我们给你养老吧!

孙美英生气了,她说,我只要欠条,不要你们养老。

赵国富和吴彤彤互相看了看,愣了一会儿,赵国富说,别发神经了,回去睡觉吧!说着把孙美英推出门外,大门随即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欠条没拿到,孙美英正不知道怎么跟王晓华交代,赵国富两口子却上门了,吴彤彤说我们愿意打欠条。

孙美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吴彤彤说我们愿意打欠条。

赵国富拿着纸笔问,打3万?

就打15000吧,那15000给你们了。

赵国富刷刷地写好了,完了把欠条递给孙美英。孙美英不识字,问上面写的什么?

赵国富拿过欠条念道:赵国富借孙美英15000元整,借期两年。念完转头问,这样行吗?

孙美英说,行行,把欠条慎重地放在贴身的口袋呈。

赵国富叮嘱说,收好了,不要让别人看到,儿子给妈打欠条,让别人看到还不笑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孙美英一连声地说。

知道孙美英拿到欠条,王晓华屁颠屁颠地来了。她急不可耐地问,欠条拿到了?让我看看。

孙美英说,你急什么!借期两年,两年我给你15000就是。

王晓华心踏实了,她乐滋滋地回去了。

就在孙美英为终于解决了与两个儿子的纠纷而欣慰时,赵国强却出事了。他在骑摩托车去县城的路上,被一辆大客车迎头撞上,被撞飞出去好几米,当即便人事不知了,摩托车也散了架。医生说赵国强右腿骨头断了三截,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十几处,需要马上动手术。

孙美英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到儿子一头一脸的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的儿啊,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呀,我的儿啊......旁边一个护士过来说,这是医院,不要在这里哭,病人需要安静。孙美英忙止住哭声,问,我儿子怎么样?护士说,你儿子情况不太好,需要马上动手术。

赵国强醒了,他哼哼唧唧地嚷嚷,一会儿说腿疼,一会儿说头疼......孙美英听得心都碎了,她扑过去抱着儿子说,妈在这儿呢,妈在这儿呢!我的儿啊,你可遭大罪了!说着又哭开了。

王晓华办完住院手续回来,一脸焦急地说,手术费还差一万二,肇事方钱还没到,医院不给动手术,怎么办?

孙美英忙说,我有,我有,在你老姨那里,我这就去取。她小跑着下了楼,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妹妹家奔去。

赵国强的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休养一年半载就没问题了。孙美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去了。她对王晓华说,家里一大摊子事,丢不开,你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呢。

王晓华也不客气,嘱咐了赵国强几句,就回去了。

孙美英在医院端茶递水,接屎倒尿,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赵国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孙美英叫他吃药他就吃药,叫他喝水他就喝水。看着儿子乖顺的眼神,孙美英早把以前对他的怨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赵国强出院了。孙美英还有存款的;肖息又在王晓华和吴彤彤之间炸开了。吴彤彤说,你妈也太狡猾了!跟我说没钱了,给老大的钱是从天上掉下的?

八成还有!赵国富说。

肯定有!我们用她那么点钱就像要了她的命一样,三天两头来讨要,这哪是妈?后妈也比她强!我就不信她能把钱藏到天边!吴彤彤简直愤怒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最后一万元钱给赵国强交了住院费后,孙美英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可两个儿媳妇不相信。面对她们质疑的眼光,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解释自己这次真的没钱了。她整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王晓华说,我们想再买辆摩托车,你拿点钱给我。孙美英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嗫嚅着,我真的没钱了,不相信去问你老姨!

问老姨?她还不是跟你穿一条裤子,能问出什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钱比儿子还亲!

我拢共就那点钱,不都给你们了吗?

你给谁了?你给谁了?给赵国富他们了吧!还好意思说。

这不是有欠条嘛。

孙美英颤巍巍地从贴身衣服里掏出欠条,递给王晓华。王晓华接过一看,肺差点气炸了,只见欠条上写着:赵国富借孙美英150元整,两年后还清。

好啊,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说什么两年后给我15000,原来是设好的圈套给我钻......王晓华越说越激动,脸都成了猪肝色。

孙美英也傻眼了,明明是15000怎么就变成150了。她拿着欠条给邻居看,邻居也说上面写的是150。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差点背过气。

她拿着欠条去质问赵国富,赵国富满不在平地说,没错,上面写的是150,我不那样写你能让我安生吗?你天天像个讨债鬼似的,哪个受了。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秃子赵阴魂不散,一定是在"那边"太寂寞,想拉孙美英去做伴。也有的说秃子赵活得太窝囊,没享过福,这是找两个儿子来索债来了。

赵国强和赵国富起先不相信,到孙美英那里看过几次,每次见她都在神神道道地说着什么,加上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兄弟俩害怕了,赶紧买了大堆纸钱到赵连生坟上烧,边烧边喊,爸,来拿钱了,来拿钱了......

纸钱快烧完时,孙美英来了。兄弟俩惊异地发现,孙美英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直不起来了,她佝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根灰不溜秋的拐棍。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边,木然地看着一张张纸钱瞬间化为灰烬。

妈,你怎么来了?赵国强扶着她在荒草萋萋的田埂上坐下。

我来看看这死鬼,死了还不让人省心,他啊,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吃没吃好,穿没穿好,人一生到底图个啥哟!孙美英望着被风吹得四处飘散的灰烬喃喃地说,我老了,老了,遭你们嫌弃了,老了,没几天活头了......

赵国强眼圈红了,他在孙美英身边重重地坐下,说,妈,谁嫌弃你了?你非逼着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吗?好,那我告诉你,我恨你,也恨我爸,你们都太自私,你们都只想着自己。我爸一心想着赌博,你一心想着怎么逃离我爸,可我们呢?你们谁想过我们的感受,你们把我们放在什么位置了?小时候,每次没吃的了,我都厚着脸皮找别人要,看尽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你知道吗?当我们长大了,习惯了没妈的日子,你又回来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赵国强的妈在外面是做"鸡"的,你知道这有多丢人吗?我见了人都不敢抬头。你以为你给我们盖了房、娶了老婆,就能弥补一切吗?我告诉你,你弥补不了,这辈子也弥补不了......

孙美英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的心里竟藏着这么深的恨,而他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作为一个母亲,她想用全部的爱让两个儿子幸福,可换来的却是恨。虽然自己曾经做错了,可这些年一直在赎罪啊!难道自己真的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吗?

她起身,蹒跚着离去,也蹒跚着把儿子的怨恨留在了身后。

雪终于停了,太阳又重新普照着万物。屋檐下的冰锥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像谁偷偷哭泣的眼泪,清亮、冰凉。大赵庄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又抖擞起精神,用力把日子往前推。那堵向阳的墙根下,依然蹲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或眯着眼睛或望着远方出神。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岁月如何从他们身上轻轻碾过,又如何决绝地把他们丢在告别的路口。

又一个年三十到了,家家户户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炮仗声,人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过年,春天正从远处日夜兼程地赶来。时间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去了今天又是明天,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赵国强吃过年夜饭,突然想起很久没看到孙美英了。他想起那天在赵连生坟上说的话,现在想来,他觉得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说那样的话太残忍了。不管她曾经做错了什么,毕竟她是他的母亲,一个给了他生命的人。

第二天,他来到孙美英的屋前,门关着,里面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丝年的气息,仿佛年把这间小屋关到了门外。他推开门,一眼看到孙美英趴在门槛上,头朝外,半截身子在门里,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呼喊什么。她的身子早已僵硬,像一截无法弯曲的旧时光,静静地趴在那里,等着她身上的爱恨同她一起灰飞烟灭。

屋外,噼噼啪啪的炮仗声依然此起彼伏。一个带小孩的妇女从门前经过,小孩说,妈妈,我怕,听说这屋里闹鬼。妈妈说,别怕,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不是鬼......

又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声,只瞬间,就把大赵庄去年的光阴炸得粉身碎骨。作者简介:

天天,女,原名黄学红,80年代生于安徽,安徽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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