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农历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灶刚过,正是农家准备过大年的最后冲刺阶段,杀猪宰羊磨豆腐,做糕蒸馍漏粉条,这都是几个必不可少的大项目。其次豆芽得生,黄酒得做,年货得跑镇上去买,大人小孩需要换的新衣也得一针一针缝,一切的一切,都要在这短短的四五天里备办就绪。整个孙家庄都沉浸在紧张忙碌的气氛之中,人们顾不得歇歇腿,顾不得展展腰,白天不够用,晚上连轴转。尽管如此,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过度劳累的回报是一家人从大年初一到元宵节这半个月舒舒展展的享受。这叫做肢体苦,心里甜,苦而不苦乐颠颠。
但是全村之内,唯有李翠花反常。丈夫前年病故,又无子女,孤人一个,她还有什么心劲准备过年?尽管米瓮子空了,面坛子也见底了,可她有谷有麦,却不想动碾动磨去加工。她有一盆子玉茭面,每天两顿玉面糊糊,再煮上几块山药蛋,足够她吃到正月底二月初了。她想避开这个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的年节再说。隔壁的嫂子苦口婆心劝过她,说:“大过年的,一个人孤苦伶仃多难受,在提过亲的几个人里面,你挑一个满意的,年前嫁过去不是挺好吗?”她一口回绝了,说:“嫂子你别撵我,我宁可一人过年,也不想匆匆忙忙跟哪个人走。”嫂子说了几次都白搭,只好放弃努力,说:“你要是年前不嫁,那就过来同我们一起过年吧。”她也一口回绝了:“我想清静,哪儿也不去,你们别管我了。”
然而一个人的突然出现,使李翠花的情况有所改变。这个人就是船工张二保,葫芦湾人,舅家在李家沟,同李翠花娘家是隔壁邻居。他常到舅家去,认识了李翠花,接触多了就有了感情,两家的父母都已看出这个秘密,就给他们订了亲。谁知到了结婚的年龄,二保的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父母相继病亡。给父母治病,安葬双亲,将本来就不厚实的一份家产变卖一空。二老走了,留下一个一无所有的儿子。这时李翠花的父亲提出悔婚,而张二保也无力娶媳妇,翠花就只好嫁给孙家庄家境殷实的孙全。好在孙全也真心爱她,她这才安下心来同他过日子。这以后她娘家人对张二保的情况闭口不提,她本来可跟二保的舅家打问情况,可没脸开口。这样二保的情况她就一无所知了。直到前年夏天,轮到她的家庭发生变故了,丈夫病亡,留下一份倒也可观的家产,可没有男人就像塌了天,她一个女人家可怎么过日子?这时旧情首先在她心里复萌,张二保从她脑子里又跳了出来。直到今年秋天,她下决心跑了两趟青隆镇码头,终于找到了张二保。两人相对无言,她失声痛哭,他默默流泪。她问:“你成家没有?”他答:“我光人一个,两手空空,哪个女的会嫁给我?”她问:“咱俩的事是我们家悔婚的,你还记恨不?”他答:“我没恨过。我只恨自个儿命苦,就是你们家不悔,我也无力娶你呀。”她问:“我丈夫死了,我如今改嫁,叫二婚,你在乎吗?”他答:“只要是你,就是四婚五婚我也不嫌。只是我同那时一样穷,娶不起你呀!”她说:“不用你娶,你到我家来不正好!”他说:“你大伯子会同意?”她说:“他不会同意,咱不要急,慢慢来。”他说:“我听你的。这以后是肥水期,我每天跑船,你找不到我。甚时有闲空,我去找你,你记住。”第一次见面就说了这么多话。临别她给他留下十两碎银子,即市场上通用的福珠、滴珠之类,还有几十枚铜元,要他用于日常零碎花销,特别是买吃食,决不能让身体受制。
张二保今天上门,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背了一大包年货,猪肉羊肉牛肉,白面荞面莜面,翠花不想准备的东西他都想到了,拿来了。从此开始,他每天早上来,傍晚走,帮助翠花打扫卫生,掏炉灰,劈柴。直到大年三十,上午贴年画,贴对联;下午也没闲着,主要是垒火塔。这是这一带农村最具特色也最能渲染年节气氛的民俗活动,用炭块垒成一个三四尺高的塔形物(有的地方也叫旺火),家家点火以后,照得全村通明透亮。孩子们出动了,围着火塔奔跑,一家一家过,最后要得出谁家的火塔最大,谁家垒了几个。因为比较富裕的人家要垒两三个,燃完一个再点一个,做到整夜明亮,通宵达旦。这垒火塔是个技术活,垒不好,一点火就会垮塌,家家都是男人干的。点火也不容易,先点着火口的软柴,由软柴引着里面的硬柴,硬柴再引着塔体炭块,这就得用盖瓮�母亲由然穑也煌P厣龋钡教靠樽呕穑谏ㄑ坦ィ涑傻堆涛矸娇赏I取U馐翘辶睿彩怯赡腥嗣歉傻摹U哦0颜飧糜赡腥烁傻氖赂赏晔保煲押谙吕矗训奖鹑思乙哺玫慊鸬氖焙颍獠磐瓶菝潘盗艘簧�“我走了。”待翠花追出来时,他已走到村街上,一拐弯不见了。翠花倚到大门框上,好不懊悔!她本该早点跟他说好,让他今晚别走。寡妇门前是非多,跟哪个男人说几句话,也能演绎成各式各样的绯闻。他这几天每天来,肯定闲话已传得一塌糊涂了,还规矩甚呀,再规矩也没用,睡上一夜还能咋?我欠他的也太多了,提前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还有,今儿不是平时,大年夜呀,我吧总还有自己的家,他少家无舍,在哪儿落脚呀?她悔恨不已,默默流起泪来。
这面翠花在伤心落泪,隔壁的孙安夫妇心里也不轻松。尽管老婆的监视很尽职,告他从腊月二十四起,张二保每天傍晚都要走的,但并不能使他轻松多少。过夜不过夜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俩人结合已成定局。那么是怎么结合?是他娶她走,还是她招他进门?按当地乡俗,寡妇改嫁,只能带走浮财,如钱粮衣物之类,土地、宅院等不动产是不能带走的,留给关系最近的亲属。可要招赘一个男人进来,那所有财产仍属寡妇所有,实际上是男女双方占有。孙安最会算这笔账,翠花找个男人嫁走,她这一座宅院、二百余亩地、宅后一百余株成材树木就属于他所有了。可有迹象表明,翠花跟旧恋人又好上了,而这个穷光棍根本无力娶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即招他进来。这正是孙安最害怕的,也是要竭力阻止的。为此,这个年他过得并不轻松。他绞尽脑汁在想,如果把翠花和二保的关系变成不合法,他就有理由制止张二保进孙家门,也有理由撵翠花嫁离孙家门。苦苦思索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单等张二保上门了。
张二保是在本村富商宋老三家过的年。这是三夫人提出的,说全村只有二保无家无舍,请他到咱们家来,跟老崔一起过年。村里人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