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临空

 
日月临空
2021-01-24 15:12:41 /故事大全

臧彦钧

恨相逢,弱水三千,竟取一瓢饮。盼共槎,星辰大海,缘何半途废?白燕瑞书喜,华亭鹤唳愁,青丝冉冉变苍颜,涕怜物华休;酥手血淋漓,无字碑清冷,惜乎来世问粥温,与谁立黄昏?

引子

大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正月里的一个午后,雨雪骤停,多日不见的艳阳明晃晃地挂在中天,利州城西南方向出现了一圈七彩霓虹。老百姓一边呼喊着“龙吸水”,一边拿出家中的盆盆罐罐进行敲击,以为能吓退“来吸取春雨”的“龙王爷”。

和外面的喧哗不同,此刻利州都督府里却传来一阵阵贺喜声:主人武士彟刚刚添了一个女儿。

女儿的降生,对于此时政治地位已达巅峰的武士彟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然而开心之余,他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夫人杨真其实盼望生一个儿子。去年生下长女武顺,杨真就有点儿懊丧,想不到第二个还是女儿。

作为大唐开国元勋,武士彟是皇帝李渊在太原起兵时的从龙老臣,一向深得李渊的信任,现在更是以应国公、利州都督的身份节制西南六州,他和杨真的这门婚事都是李渊指定的。

武士彟的原配夫人五年前去世,留下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李渊听说了这件事后,亲自出面选定了比武士彟小两岁的杨真。

对于这门婚事,武士彟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作为大唐最顶级的武官,武士彟镇守着新兴帝国七分之一的疆域,然而他深知自己所有的荣辱全部来自皇帝李渊的喜怒,最顶级勋贵们长青不倒赖以生存的往往是家族根基,可这却是武士彟最大的短板。

武士彟出生于山西文水,祖上曾经做过小官,到了他这一代,就只能靠种田收租为生了。长大成人后,不甘寂寞的武士彟成长为一个木材商人。原配相里氏家同样是小门小户,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杨真的家庭背景无疑是武士彟可望而不可及的。

当时已经44岁的杨真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家族,父亲杨达是隋朝的宰相。此前从未婚配的杨真压根没想过出嫁,一心向佛的她自从父亲杨达跟随隋炀帝远征高句丽逝于军中之后,只想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李渊登基不久,下圣旨表彰了16名“太原元谋勋效者”,武士彟位居第十二位。这道圣旨锁定了武士彟的从龙身份,而武士彟和杨真的这门亲事则结结实实地烙上了李渊老臣子的印记。因此,武士彟是真的把杨真捧在手心里宝贝着。

喝过二女儿的满月酒,武士彟发现杨真闷闷不乐,就安慰她说:“娘子,别往心里去,女儿才是娘亲最贴心的小棉袄。”

杨真白了他一眼,说:“反正国公爷的勋爵有人继承,就不用在乎我们娘儿仨的感受了。”

武士彟赶紧表白,说:“说哪里话呢,你将养好身体,我们接着生养就是。”

杨真幽幽叹道:“也好。”

武士彟眉头一皱,说:“你既然如此喜欢儿子,那我们就把这个女儿当男孩养吧。”

从这天起,武士彟的都督府里就多了一个男装打扮的小贵人。

没有人知道,武士彟只是为了安慰自家娘子的一个无心举动,竟然在大唐开国不久掀起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大事件,而那个从小按照男孩养成的武家二小姐,更是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第一章

长安古道不速客

大唐武德九年(公元626年),盛夏时节。利州都督府密室内的武士彟却如坐冰窖,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前一后到达的两份消息:一份是提前片刻抵达的密报,一份是紧跟而来的朝廷邸报。

两份消息的内容大体相似,都确认了一个事实:秦王李世民起兵在玄武门杀死了太子监国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密报来自武士彟安插在长安的亲信,短短二十几个字,用晦涩的暗语说明了这个结果,而阅读权限极高的朝廷邸报则是仅仅发送给在外的封疆大吏,定性了秦王李世民的这次行动是“诛杀叛逆”。

“山雨欲来啊!”武士彟缓缓闭上了眼睛。作为从龙老臣,他身上有着太深的李渊的烙印,而李世民也不止一次暗中拉拢过他。当李渊和李世民对立后,他又该作何选择呢?

现在的他只能在惶惑中等待来自长安的消息。

好在朝廷的邸报从这天起几乎持续不断地发来,武士彟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也逐渐平静起来。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两名朝廷官员正从长安出发,目的地正是利州都督府。

秋雨缠绵,却挡不住一辆从长安前往蜀中的马车。

车上,一个道士装扮的少年正不停地埋怨旁边的一个中年道士:“活该你倒霉。你个老杂毛,这下子老实了吧?再让你嘚瑟。”

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中年道士沉默不语,其实他心里也很委屈:到底咱俩谁在嘚瑟?还不是你这个嘴巴一刻都不得空闲的话痨惹的祸?

见中年道士继续扮深沉,少年道士即刻转变了话题,笑嘻嘻地说:“师父啊,这次回家这么急,是不是师娘在老家给你生儿养女了?你说我是添了个小师弟还是添了个小师妹啊?”

中年道士急了眼,不顾马车奔驰,起身怒喝道:“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长安!”

少年道士噘着嘴说:“我才不回去呢!你开罪了人,让我回去顶罪啊?”

中年道士尴尬地坐下,说:“行了行了,没事别扯些不正经的,好好研究一下《道德经》吧。”

少年道士撇撇嘴,嘟囔了一句:“那骗人的玩意儿我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了。”

秦岭如梳,剑阁似针,一路上行程自然不算轻松,好在师徒二人的拌嘴给这无聊的赶路增添了几许乐趣。

少年道士就是已经初露头角的李淳风,旁边的中年道士则是鼎鼎大名的袁天罡。此时的袁天罡已经在帝国上层圈子里有了“活神仙”的口碑。

十年前袁天罡初到洛阳的时候,在清化坊暂住,杜淹、王珪、韦挺三人结伴來看相。袁天罡一口断言三人都能当宰相。

这牛皮吹得不是一般的大。虽说隋唐时候宰相不值钱,朝堂里差不多可以同时存在八九个宰相,但是同行的三人都能当宰相,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最牛的还不是这,而是袁天罡说完了这句话后,又来了一句:你们三人还会贬谪到同一个地方再见面。

能说出如此确凿事情来的,还是凡人吗?

三人最后当没当宰相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在两年前的武德七年,三人果然被流放到巂州,大家真的一起见面了。三人当时激动不已,全然没有顾及到此刻大家都是贬谪之身:袁神仙看相这么准,那不是说后面还真有宰相的前程在等着我们?当然,这话他们谁也没说出口,都在心里藏着呢。也就是从那时起,三人都无比重视起袁天罡来。

今年夏天,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后,秦王变成了太子,杜淹这个早年秦王天策府里的学士率先被召回启用。宰相的位子现在肯定不会给他,但苗头已经显现。

杜淹见了李世民,第一件事就是把袁天罡这个神人汇报了上去。准备登基的李世民找到袁天罡,一番交谈下来,李世民脱口而出“真神仙也”,随即御赐袁天罡“太史丞”的官职。

没过几天,李世民正式登基。新官上任的袁天罡则带着自己心爱的弟子李淳风和太史令傅仁均打了一场嘴仗,结果李淳风赢了傅仁均。小小年纪的李淳风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圣天子当场给了李淳风一个将侍郎的小官职,将其收入太史局。

丢了面子的傅仁均怒不可遏,回到太史局叫嚣道:“只要我干一天太史令,你们老杂毛小杂毛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人家都放出狠话来了,这个时候找谁去说理都没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袁天罡仔细理了理目前长安的形势,觉得这个多事之秋的都城是个超级危险的场所,还是早点儿离开为上策。于是在傅仁均放出狠话的第二天,他就带着李淳风去请长假,理由是返乡探亲。傅仁均把上官的威严摆得很足,头也不抬,说:“不准。”

袁天罡于是找到李世民,明面上的请假理由光明正大:离家落魄江湖十年了,现在成了帝国的官员,锦衣夜行岂是大丈夫所为,所以要回家光耀门楣。这个理由当然是对外说的,连李淳风都不相信,背地里袁天罡跟李世民说的理由就不是这样了。忍不住李淳风天天在耳边聒噪,出了长安城不久,袁天罡就跟自己的徒弟坦白了,不过一再叮嘱他要保密。

袁天罡当时暗示圣天子:现在您初登大宝,可上面还有个不大老实的太上皇。再说,就算他老人家心存家和万事兴的念头,可他那一班在各地手握重兵的老臣子却不一定能安分守己。我呢,就假借回乡省亲,替您去试探试探那些手握重兵的一方豪强是否忠心于您,再顺便敲打敲打他们。

李世民一听这个主意好,不但准了假,还叮嘱说:“你一定要看仔细,假设有不臣之心者,第一时间密奏上来。”

“师父,听说这个武大都督是个木材贩子出身,这样的家伙也能领兵打仗?”李淳风眼看着高门大院的利州都督府就在眼前,从后面拽了拽袁天罡的道袍。

袁天罡回头用不屑的眼神扫了扫这个聪明绝顶的徒弟,没有说话。李淳风顿时感觉自己那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袁天罡在上门之前,已经摸清了武士彟的一切底细,甚至连利州新来了一个扬州歌妓的事情都一清二楚。显然这是此前武士彟在扬州担任都督府长史留下的风流债,现在债主一路跟过来了。为此,内宅里武士彟的正牌夫人杨真肯定感到了压力,正在积极从老家陇右寻找侍妾呢。

连这种内宅的事情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李淳风不得不认为,当一个密探真是相士最佳的兼职。

对于自家师父的底细,李淳风早有判断。真说师父有多少大神通吧,这个肯定是骗人的,但是他有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大局观,胸怀广远,善于从细节上观察人和物,最后得出的结论往往惊人。这个其实是江湖相士的看家本领,谁都会,只是能力高低的问题。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只具備这些品质的师父其实和自己眼里的那些江湖骗子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一个本领高明些的江湖骗子而已。但是,偏偏这个骗子师父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每次大事都被他蒙对了。于是,骗子就成了“活神仙”。

现在,袁天罡又要到利州都督府去忽悠武士彟这个大人物了。

第二章

师徒忽悠祭"共主"

提前接到袁天罡拜帖的武士彟心里颇为忐忑。这几个月来,他真是度日如年,心里最怕的就是京里来人。

兵谏过后的李渊能忍受儿子加诸身上的刀兵威胁吗?新当家的李世民会不会大清洗?假设李渊一道密旨过来让自己去长安勤王,或者他老人家干脆在长安跟不听话的二儿子火拼不过,跑到蜀中来避难甚至另立朝廷,自己该何去何从?

虽然知道袁天罡不是来下圣旨的,但是武士彟也不敢马虎。此前早有消息从长安传来,这个袁天罡深得圣天子的信任,连他那舞勺之年的小徒弟都有了官职。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认为这个袁天罡有神奇的望气看相本领,假设自己怠慢了他,他回到长安胡说八道怎么办?

武士彟心里虽然瞧不上这个靠卖弄口舌起家的太史丞,但是也不会去直接招惹这个能在圣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还是好酒好菜招待,然后多准备点儿程仪为上策,但愿这个袁天罡能像灶神爷爷,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专门上天言好事。

令武士彟没想到的是,袁天罡倒是中规中矩的,可他身边的那个小兔崽子却闲不住,连好酒好菜都堵不住他的嘴,那张嘴一刻也不消停,吃着吃着竟突然放下筷子跑到一尊红珊瑚树前,不停地指指划划,嘴里还念念有词。

面对武士彟奇怪的眼神,袁天罡赶紧出来解围,说:“应国公别见怪,小徒久在山野,加之年幼,自然好奇心极重。前几天路过荆州,赵郡王送了他一尊红珊瑚树,他大概在比较两者的大小高矮吧。”

武士彟听了这话,顿感像是吃进了苍蝇,你这话什么意思?赵郡王送了你红珊瑚树,我也要送啊?打秋风的见多了,没像你们师徒这样直接的!

想到这里,武士彟的脸就黑了下来,缓缓起身,这是话不投机想拂袖而去的迹象。

这个时候,仙风道骨的太史丞心里暗骂自己的小徒弟实在缺少管教:师父知道你也不是一个贪财的家伙,纯粹小孩子心性,看见好玩的物件就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你也要分场合,这可是利州都督府,人家武士彟也是从千军万马的血战中走过来的,虽然他当时只是一名军需官,但是这些参与推翻前隋剿灭十八路反王的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袁天罡心里暗叹一声,算了,这个糟糕局面还是我来挽救吧。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起身,双目紧闭,大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不料站在红珊瑚树旁边的李淳风却一脸神秘地跑过来,提前开口道:“师父师父,了不得了,您猜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李淳风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是近在咫尺的武士彟和袁天罡却听得很清楚,都把狐疑的目光看向这个目光清澈的道装少年。

成功吸引了两位注意力的少年内心暗自得意:哼哼,两个老狐狸,一个装神弄鬼,来之前说好了给我忽悠好玩物件的,这吃完了酒席就要走人了,还不开口;一个故作傲慢,咋地,看不起我们两个远道而来的小人物?看我不吓死你!

心里这样想着,李淳风的脸上却更显得犹犹豫豫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武士彟心想:装,继续给我装,这是师徒二人商议好了上门扮演双簧呢!

袁天罡却暗暗叫苦:乖徒弟啊,你怎么跑偏了呢?我没让你出来串戏,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呢?没提前商议好,让我怎么往下接呢?

看见自己终于掌握了话语权,李淳风心里暗自开心:对不起啊老杂毛师父,这次我可要坑你一下了,看你怎么继续往下忽悠。不过,那是您老人家的事情,我只管挖坑,不负责填埋。

想到这里,小小少年冲着自家师父挤眉弄眼道:“师父,我刚才……发现了……”

袁天罡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不迟疑,说:“快说,发现了什么?看是否和我发现的一样。”

李淳风再把目光转向武士彟,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扭头在师父耳边低声说:“我在应国公府上发现了天下共主之气……”

声音虽低,一旁的武士彟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低低的声音听在袁天罡耳里却似有千钧之力:这个坑师父的死孩子啊,这天下共主是我在荆州时,拿来忽悠赵郡王李孝恭的,在这个鬼地方,你让我怎么帮他找天下共主之气!

断断续续的两句话,声音又低,听在武士彟耳里那简直就是天雷滚滚啊!

由此往前细数这短短的两百年间,这片大地上到底出了多少称孤道寡之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计算清楚,但是“天下共主”这四个字,可不是一般短命王朝的皇帝可以担当的。五胡十六国算不上,南北朝这十家都只能算半个,目前来看只有前隋两位皇帝和大唐的两位新君才能称得上天下共主。

这半大不小的熊孩子,不对,这小小年纪的将侍郎,可是令太史令傅仁均都败下阵来的天才,真正的得道高人,的确有眼光啊。想一想,徒弟都有这样的水准,当师父的还能差到哪里去?

已经起身的武士彟趁势向外面摆了摆手,候命的侍从赶紧进来。

武士彟说:“今天这三勒浆寡淡了,没得酒味,换十年藏的剑南春烧。另外让厨房准备象鼻、豹胎,再加一道猴脑羹。”吩咐完了,扭头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笑语盈盈道,“先生阔别故里已久,这些家乡菜可还合口?前面是了却先生的思乡之情,下面就来点儿山野之物充饥吧。这剑南春烧可是浓烈得很!”

袁天罡心里暗骂:这老狐狸前倨后恭的,也不是一般人物,少不得要好好忽悠他一下!

剑南春烧果然是好酒,三杯过后,主客全都笑逐颜开。

袁天罡心里明白,武士彟前面的冷淡倨傲,实则是一种戒备,谁知道从天子脚下来的这两人是不是包藏祸心来坑他的?但是现在,你这小徒弟说了天下共主这样一句话,则是先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来,假设这消息传到圣天子面前,我武士彟肯定落不到好下场,但是你袁天罡、李淳风就脱得了干系?现在咱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系了俩蚂蚱,要蹦跶咱们就一起蹦跶吧。

武士彟借酒遮脸,对李淳风道:“我看小先生对这红珊瑚颇有研究,不嫌麻烦的话,带回去细细观摩。”

袁天罡缓缓开口道:“国公不必如此。此尊珊瑚不是凡物,岂能夺人所爱?小徒顽劣,不过却提醒了我,这红珊瑚刚才折射出天下共主之气,虽然短暂,一闪而过,却清晰明确,看来国公府上要出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啊!”

武士彟道:“久闻先生望气看相之名,能否麻烦先生一观?”

袁天罡道:“固所愿也。”

李淳风心里乐开了花:有好玩的了,这回看老杂毛如何填大坑!

武士彟说:“先生看我……”

袁天罡说:“国公自然是贵不可言,位极人臣巅峰……”

武士彟的脸色似乎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袁天罡,显然还有更大的期待。

袁天罡只好继续:“……之上。”

武士彟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位极人臣巅峰之上啊!也不错。不过这个“之上”到底能上到什么程度?能到最顶吗?心里这样想着,目光则满含期冀地继续注视着袁天罡。

袁天罡艰难地咽下一勺猴头羹,费力地开口道:“之上嘛,上到……太庙。”

此言一出,桌上的三人顿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太庙也真的是位极人臣之上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可都是死去的皇帝。不过这话不算犯忌,以前太庙属于皇帝大崩之后独居之所,但现在不只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里面了,总要挑那么三五个故去的大臣进去伴居,因此配享太庙就是臣子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武士彟把笑脸向着李淳风扫了扫,然后扭头看着袁天罡,说:“那么,小先生看到的那红珊瑚的霞光,又应在哪里呢?”

袁天罡依舊喜怒不形于色,顿了顿,说:“国公赴任利州,可曾携带宝眷?看来要应在他人身上了。”

武士彟眉眼有些舒展,说:“有的有的。烦请先生了。”

袁天罡心想:幸亏我提前摸清了你的家底,那就看我继续忽悠吧。

后面就是走过场,先看的是武士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袁天罡都用九卿佐贰来打发了,没办法,这已经是从四品上级别的高官了。

第三个出来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袁天罡看看武士彟那不算开心的脸色,心里只好把他的期许往上提一提,说:“难得难得,当为国夫人。”

第四个出场的则是一个被人抱着的小男孩。

袁天罡心中暗笑:这杨真嫁给武士彟后,一心想要生个男儿,却一连三胎都是女儿,便把女儿当成男儿来装束了,可见她现在想要儿子的心情有多强烈。

袁天罡此刻不再坐着,而是起身上前仔细端详,然后故作大惊道:“小郎君龙睛凤颈,贵人之极也。”说完,扭头看看武士彟。

利州都督的脸色有些缓和,不过似乎还是不开心。

袁天罡心里暗叹一声,好吧,这是要继续忽悠,遂问道:“小郎君可有名字?”

武士彟想了一会儿,说:“未曾取名。不过拙荆信佛,给孩子取一法号明空。”

袁天罡说:“还请小郎君下地走几步。”

看着这个两三岁的小郎君在地上蹒跚了几步,袁天罡下定了决心,再扭头看看旁边饶有兴趣看着小孩子走路的李淳风,心说:小兔崽子,师父这次为了给你填大坑,可把宝押在了这个小屁孩身上了。能行不能行,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这小孩子才两三岁,这武士彟老来得女,不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思罢想罢,袁天罡仰天一呼,说:“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顷刻又摇了摇头,轻叹道,“可惜。可惜。”

武士彟问道:“先生此言何解?”

袁天罡用奇怪的眼光四下看了看利州都督府,说:“贵不可言就是贵不可言,我怎么能说出来呢?”

武士彟微笑道:“那么先生的可惜又是何解?”

袁天罡微微一笑,再次出口道:“可惜的是,小郎君身为男儿身啊,假若是女,当为天下共主。”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武士彟直接被惊到了:不得了,不得了,难道自家真的要出一个天下共主?假设不能,可这神仙一样的太史丞此前那可是一言断人前程,从未出错啊!

袁天罡心说:任你奸诈似鬼,此刻也要喝我的洗脚水。看我这次不把你忽悠到找不到北,跟我耍心眼,你大都督也不行。

李淳风暗想:師父啊师父,你还要不要脸?为了给我填大坑,你也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了。果然是大骗子啊,用这样一个逻辑上的伪命题来忽悠一个木材贩子,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一驾牛车蹒跚在归家的路上。牛车缓慢,是因为车里载满了金银财宝。李淳风眉眼带春,袁天罡则平静如水,其实二人心中都乐开了花。

李淳风有点儿感动地看着袁天罡,说:“师父,委屈您了。这次利州都督府之行,大概会折损您的盛名!”

袁天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这有什么!看相嘛,就是在刀刃上行走,能有高额回报,就必须做好担惊受怕的心理准备。”

李淳风惭愧地低下头,说:“师父,我以后不会再给您出难题了。”

袁天罡微微一笑,说:“你真是这样想的?不过,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说完,袁天罡起身跳下牛车,直指远处巍峨的雪山,说:“你好奇雪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淳风白了他一眼,说:“当然。”

袁天罡说:“想去吗?”

李淳风没好气地说:“废话。”

袁天罡笑了笑,说:“那你会去吗?”

李淳风终于忍不住了,说:“老杂毛,我傻啊!那么高,那么冷,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小命能不能留到爬上去。再说,爬上去有什么意思啊?估计会饿死在那里。”

袁天罡说:“假设我告诉你,只要你爬上去,那上面就会有你想要的一切呢?”

李淳风不屑地说:“你骗谁呢?我想知道极北之地是否有鲲鹏,月宫里是否有嫦娥,太阳是如何从大山深处沉入大海的。那上面有这些答案吗?”

袁天罡气急而笑,说:“我是说假设。”

李淳风晃晃脑袋说:“那我当然想上去,而且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爬上去,不死不休。”

袁天罡微微一笑,说:“这就对了!这就是人心。看相只对一种人无效,就是没有欲望的人。只要人有欲望,有所求,看相就有生存的环境。而我们,就是负责引导他们走向自己的欲望。”

李淳风像看傻子一样看向袁天罡,说:“这天下芸芸众生,大概人人都想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甚至还想当皇帝宰相,你去引导引导他们看看,看有几个信你?”

袁天罡正色道:“难道那些学佛修道的信长生不老吗?不信干吗要去呢?那些七品县令八品县丞,难道不是做梦都想当宰相吗?至于领兵打仗的武将们,又有几个不想登临大宝号令天下?而我们,只是直指人心,点破了他们这个梦想,告诉他们你可以的,你能行。当有一百人说你才华出众,你肯定能在一县之地脱颖而出;当有一千人认为你能胜任宰相之职,你就有五五之数了;当有十万人认为你可以当皇帝,你九成九能登临大宝。前提是,要有一个人先让他自己相信他可以,而我们相士,就是那个让他相信的人。”

李淳风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说:“师父,你是说你真能让那个叫明空的小女娃当天下共主?”

袁天罡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要不,你来试试?我估计挺好玩的。”

李淳风一下泄了气,说:“我就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估计师父你也就是信口开河了,这最后还要落到我头上来。”

“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师父,这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啊!”

“不刺激点儿,人生多没意思。”

“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可谓亘古未有。”

“没难度的事情,哪里又能体现出咱俩的神仙眼光?”

“别忽悠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且,你就忍心看着师父将来被人责骂为骗子、大忽悠?”

“我能怎么样?大不了到时候你上了年纪,逃跑的时候我背着你就是了。”

“把此前我送给你的那串黑珍珠项链还回来,我现在反悔了。”

“师父,好师父,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活神仙,英俊潇洒心地善良的好师父,咱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其实呢,这看似一盘死棋,可只要有一枚棋子活了,我们就满盘皆赢。”

“好吧,既然师父已经决定要挖坑埋徒弟,我也就闭着眼跳吧。”

第三章

武家有女初长成

明空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俩哥哥有一个好朋友,一个来自长安的道士。他不仅能算出明天是否下雨刮风,还能制造出各种好玩的玩具。

有一年的上元节,他在江边燃放了三个超级大的烟花。那晚,整个嘉陵江两岸虽然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笼,上空更是飘满了孔明灯,但是那连续燃放的三个烟花无疑是最璀璨的风景。

两丈多高的焰火逐渐升起,瞬间将江水照耀成明亮的银河。和两个哥哥目瞪口呆的样子不同,那个叫李淳风的年轻道士格外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谁知最后一枚烟花还没有燃尽,那个小道士却像烧了袍子一样立地跳起来,急吼吼地拉着明空,呼喊着她的两个哥哥和家丁快跑,一副马上要天崩地裂的样子。

事实证明,小道士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们一行狼狈不堪地跑进城门洞的时候,那处燃放烟花的江边已经挤满了四面八方拥过来的百姓。

第二天县令过来禀报,那处地方踩伤了十几个人,还有一个人被挤进江水里淹死了。武士彟找来武元庆哥俩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件事情出自李淳风之手后,就压了下来。

那个夜晚过后,每年一度的上元灯会就成了明空期待的日子,毕竟每年不实行宵禁的日子也就上元节那几天。即使许多年之后,明空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李淳风牵着自己的小手奔跑的情景。

眼见得人越来越多,李淳风直接把气喘吁吁迈不动步子的明空扛在了肩上。再后来,人群越发密集,他也跑不起来了,干脆把她抱在怀里,低着头硬是从人流中拱出一条路。他的道袍上有一点栀子花的香味,不同于皂角的青涩。明空偷偷伸出舌头舔了舔,甜甜的,咸咸的,令人回味悠长。

李淳风的利州之旅可谓寒来暑往:每年春末离开,深秋归来。用他的话说就是长安苦寒,蜀中暂避而已,其中剑南春烧佐以嘉陵江中的胭脂鱼脍,人生极乐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利州城里胭脂鱼的价格堪比牛肉。

毋庸讳言,生活中自从有了李淳风,明空的天空顿时明亮起来。

平日里母亲除了在佛堂诵经,就是严格看管她们姐妹三人读书写字。大姐不仅自己不好好用功,还联合小妹一起捉弄明空。几次三番,母亲看不下去了,就赶跑了姐妹二人,剩下小明空自己读书识字。这样的日子的确苦闷。特别是大姐、三妹时不时地吃着点心,嘻嘻哈哈地从明空窗前走过,她们一定是故意的。

不过,自从第一次跟着俩哥哥偷偷出门吃过一次胭脂鱼脍后,明空一切的烦恼好像都没有了,因为不仅胭脂鱼脍好吃得仿佛化掉了舌头,而且席间还有一个谈吐不凡的李淳风。

这道胭脂鱼脍就是李淳风从江畔渔家手中购买活鱼,亲自下厨烹制的,那一片片薄似蝉翼的鱼肉几乎能透视人影,李淳风在厨房里挥舞快刀斩鱼削片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滞涩。

这边鱼片刚刚上桌,那边热锅里的汤汁也已沸腾起来。

武元爽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告诉二妹:“这可是淳风道兄从长安带来的吃法,连这些调味品都是从胡商手中高价购得的。”

每人面前的生鱼都分成两份,一份蘸调料生吃,一份浇上沸腾的汤汁热吃。同样的鱼片,却吃出不同的两种味道:生吃的清新鲜嫩,热吃的浓郁香醇。

“家里要是能天天吃这个就好了。”明空人小嘴馋,一边吃一边念叨。

俩哥哥却无奈地摇摇头,连声说这个真的帮不了她。后宅里当家的杨氏可是虔诚的佛家子弟,在后宅里的权威性不容挑战,想在那里杀生吃鱼脍是肯定不被允许的,就连身为老爷的武士彟大都督的饮食平日里都是和杨氏分开的,除非哪天想吃素了才会去和自家娘子一起开斋。

不过,明空很快就开心起来,因为坐在上首的那个青年道士开口说:“既然明空小妹喜欢这鱼脍,那我每一旬日就请你吃一次好了。理由嘛,我去和国公夫人说,就说陪我去千佛寺上香好了。”

不管明空听了是如何的眉开眼笑,武元庆、武元爽哥俩对望一眼,眼里都是深深的无奈:你说你一个假道士,跑到寺里上香,果真很好玩吗?咱就不能找个更好的理由?

只有李淳风心里暗自得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经常约明空见面的理由了。说实话,要是再找不到借口,李淳风自己都做好了随时走人的打算。

要知道,现在他们师徒俩所图谋的不是普通的金银珠宝、仕途功名,而是异想天开地要推出一个天下共主,而这个人目前还是一个黄口小儿,最关键还是个女孩子。

很多时候,李淳风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多智近妖的天才,还有那个所谓一言判前程从未失口的半神仙师父,这俩智慧绝顶的师徒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慨叹之余,李淳风再细看小明空,心里也不禁一荡,果真是个明眸皓齿的小美人。整个人皮肤白皙、脸颊圆润、鼻挺眼阔,长睫毛下那双会跳舞的大眼珠子滚来滚去,一下子就让整张脸蛋鲜活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这般模样,已经是人间难得的绝色,假以时日,长成后的明空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李淳风暂时有了瞬间的失神。明空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羞涩,心底里却暗暗有些得意。

短短几年时间,明空和李淳风成了无话不谈的道友。

要说这人的悟性还真是有高有低。李淳风从懂事起就被誉为神童,这让他习惯了在智商方面碾压其他同龄人。在他十六岁以后,师父袁天罡就慨叹:这就是活着的妖孽啊。在学问方面这个小徒弟已经不是碾压什么人的问题了,而是碾压所有人。

但是现在,李淳風仿佛从明空身上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明空的悟性之高用他的话说,那就是除了当年的自己,无人能及。

明空小小的脑瓜摇来摇去,疑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李淳风强忍着自己不去揉搓那个可爱的小脑袋,说:“那是因为在大家都不知道的领域里,我首先制定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规则,那么对于别人来说,就只能面临着两条路可以选择,或者遵循我的规则,或者推翻我的规则。现在看来,你是数不清楚这些数字来推翻我的规则了。”

明空有些迟疑地说:“原来规则其实可以像你这样胡说八道啊!”

李淳风终于忍不住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那是因为制定规则的人让你无法抗拒。”

明空好奇道:“怎么讲?”

李淳风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说:“譬如你父亲制定了家规,你母亲在内宅制定了规矩,其他人就必须遵循,不能违抗,当然这个违抗的代价是很沉重的。但是呢,你父亲和你母亲制定的这些规矩,又要在朝廷的法律和社会的习俗以及族规所规定的范畴之内,假设他们的规矩逾越了这些大的规矩,那么别人就可以反抗,你父母也要承受更大规则的惩罚。明白了吗?”

明空开心道:“那是不是制定最大规则的人,就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李淳风说道:“肯定不是这样了。有这样想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是现在,他们坟头上的草估计都三尺高了。这是人的一种本能欲望。其实要想实现这个欲望很简单,只要往深山老林里一跑,独自一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自己就是规则,是不是很容易实现为所欲为?”

明空开心道:“我明白了。人是群居的,他独自一个人了,那么其他好多好多的欲望就没法实现了。譬如他想吃胭脂鱼脍,譬如他想找府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当老婆,譬如他想当宰相……”

李淳风拍拍手,说:“聪明。一群狼,一群猴子都要选出来一个王者,何况人?成为王者,就可以制定规则,就可以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就可以最大程度地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甚至,他可以每天吃两条胭脂鱼,一条鱼脍,一条在旁边让它蹦蹦跳跳助兴。”

明空哈哈大笑,说:“我要一次吃三条。一条鱼脍,两条蹦蹦跳跳,最好都跳胡姬舞。我要当那个最大的制定规则的王。”

李淳风笑了笑,说:“很好。但是你知道吗?制定规则不是用来自己享受的,而是给予别人享受的,至少字面意思看上去是这样的。”

明空郁闷道:“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把好处都给别人享受了,难道他自己就快乐了?”

李淳风正色道:“肯定了。譬如你看,朝廷里有九品中正制,它会选拔官员一步一步进行升迁;军功制,它会让一个伍长有希望成为将军。这些规则不都是给人以希望和好处吗?但是,你为了在这套规则之内享受到好处,就必须严格遵循这些规则,不停地为制定这些规则的人创造更大的利益。简而言之,你要听话,听制定规则的人的话。”

明空恍然大悟,说:“说了这么多,原来归根结底,制定规则的人才是最牛的。”

李淳风一副自然如此的模样,说:“那当然了。但是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的。”然后抬手指指眼前的佛菩萨造像群,“譬如这些佛家的规则,刚刚传进来的时候,和朝廷的法度相悖,双方为了规则的问题不惜用鲜血来斗争,最后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规则出现那一天就是用来打破的,只不过它只能由强者来打破。”

明空这次没有说话,她在心底里暗暗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自己就要当那个强者,做那个打破规则的强者,自己制定规则的强者。

刚过端午节不久,就在李淳风感觉对小明空的教育逐渐得心应手的时候,京城长安的一匹快马将这一切瞬间打乱:太上皇驾崩了。

利州都督府瞬间陷入一片悲戚之中。这座府邸的最高权力者武士彟一天时间苍老了下来,从开始的震惊、悲傷,无声的流泪,再到后来持续不断的哀号,最后无泪咯血,卧床不起,武士彟只用了十二个时辰。

在这个举国服孝的时刻,明空自然没有了去酒楼吃胭脂鱼脍喝剑南春烧的理由,甚至连大门都难出一步。唯一的一次出府门,还是陪着母亲去往千佛寺念往生咒。她们在千佛寺里念经念了足足七天六夜。

李淳风也去府上看望过病中的武士彟。此时,昔日威风八面的大都督消瘦得厉害,双目无光,头缠白布,口中时不时地咯血。

然而,当听说李淳风前来问候的消息后,武士彟的双目瞬间有了精神,微微弯曲手指示意李淳风靠上前来。最终,武士彟也只在李淳风的耳边说了一个字:“……红……红……”然后努力地用手指向外堂。

满屋人也只有李淳风明白武士彟要表达的意思,他靠上前去,在武士彟耳边轻声道:“应国公放心,红珊瑚树的约定未来定会实现,我和家师可以保证。”

武士彟缓缓地闭上了双目,皮包骨头的瘦脸颊上仿佛浮现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武士彟此刻只求速死。

当沉湎病榻不能自理的他,听闻圣天子关心他的病情,特意从宫中派来御医携带大内各种珍藏药物正一路赶来利州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加迫切了。

整个利州都督府只有他知道,当今的圣天子是一个如何果决的人物。

武士彟今天的存在,仅仅是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这样的吉祥物在朝内不止他一个,像伪太子李建成当年的东宫重臣魏征就是另外一个。魏征脾气大,性子耿直,圣天子就坚决不杀他,还要留下来重用。让人看看,我圣天子的胸怀比宰相们可大多了,至少撑得下七八条船。说实话,若真如此,除了魏征之外的那些东宫旧臣就不会一个个人头落地了。

可是,人们总是选择性地忘掉那些被时间送走的人,而只记住了留下来的人。

但是,当太上皇李渊驾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武士彟就知道,自己作为吉祥物存在的必要已经没有了。因此,他哭驾崩的太上皇是真情实意。同时,他哭自己也是真的有感而发,他是真的害怕到时候一顶大罪的帽子扣在头上株连九族,现在自己主动离场,至少落得个哀荣备至。反正圣天子对这些虚的东西一直很大方,更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这点胸怀他真的有。

因此,一心只求速死的武士彟听说圣天子派来了御医送来了御药,他恐惧了,他害怕那是送他快速上路的毒药。这个时候,李淳风的一番保证终于让他彻底没了心事,安然去世。

甚至,他还成了一个楷模,一个因悲伤太上皇驾崩而积郁成疾最终不治而亡的典型。至少,来自国家层面的厚葬是少不了的。

他这点儿心思,也只有夫人杨真和李淳风能揣摩出个五六成意思。

李淳风是和扶灵归籍的武家人一起返程的。武士彟的灵柩需要返回山西并州老家下葬,李淳风和武氏哥俩在渭水河边抱拳告别,一再叮嘱哥俩守孝期满后回长安来找他。武家在长安有着自己的府邸,相对来说,利州那里才是客居。哥俩还专门领着李淳风去认了认门。

在长安,李淳风还出面求袁天罡给英国公、并州都督李勣写了一封书信,请他出面照料好返乡归葬的武氏家人。

袁天罡很奇怪,说:“应国公的丧事,自然有天子的旨意,你让为师出面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淳风说:“那是公事,你修书一封则是私谊。”

袁天罡问:“你还知道什么?”

李淳风笑道:“我还知道你和英国公其实是同门师兄弟。”

袁天罡道:“滚。”

目送着武家长长的车马队伍在官道上逐渐远去,李淳风知道,在那队伍中间一直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过车厢注视着自己。他心里微微一叹:再次相见,明空大概就有十三四岁了,也到了好嫁人的年纪了,自己和师父想好的下一步行动也好开始了。

那一步真的很重要,很关键。当然,他们推演后的每一个步骤都很关键,都很重要。但是接下来的那一步,则特别重要特别关键,对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也最残忍。

有好多次,李淳风都想劝师父放弃这一行动了。他有一次都走到了师父跟前,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师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满目慈祥和怜悯。

转身而走的李淳风疾步跑出去,却发觉自己脸上沾满了凉凉的泪水。

也许,这就是成功的代价吧。

第五章

星辰大海谁共槎

明空感觉自己要出离愤怒了。

她盼啊盼啊,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从文水老家回到了都城长安,可那个叫李淳风的家伙,竟然还不来看望自己。假设他在忙,或者去外地了,也就算了。可是,他竟然约着大哥、二哥一连出去喝了三天酒。两个哥哥在文水小地方憋屈了接近三年,此刻终于解放了,放纵一下也可以理解,但是这都第四天了,你李淳风也应该来见见我这个道友了吧!

此前是谁,三天两头往文水邮寄书信,抬头是明空道友,里面却尽是些“终南山的雪消融了,桃花开了三两朵却没有利州的红艳”的句子,说什么曲江水涨,得三尾鲈鱼,一尾鱼脍,其余两尾置于盆中看其游走,可惜鱼生味道虽然鲜美,却无人共赏生鱼游姿?

哼哼,这哪里是道友之间的切磋学问,明明是诱拐无知少女好不好?欺负本小姐人小不懂吗?

自家母亲和大哥、二哥这些时日在忙活什么,家里人也都清楚,就是三姐妹的婚事了。其实知道李淳风这几天和自己俩哥哥厮混一起喝酒,她的心里也是挺甜蜜的。现在大哥成了家主,自己的婚事肯定是要他点头同意的,看来李淳风这小子准备行动了。

可是整整三天,你总要抽点时间来看看本道友吧?你就不知道这三年时间我想你都想疯了吗?

其实,现在的李淳风也是满肚子心事苦恼得不行。

第四天,他又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登门武府了。

看门的家人早已知道这是家里大爷、二爷的铁杆朋友,加上又知道这是長安城里大名鼎鼎的小神仙,哪里还敢怠慢,直接连通报的手续都免了,笑盈盈地把客人迎进门来。

自从主人家回到旧宅,这上门拜访的贵客,除了几家贵妇人来看望杨氏,也就三两家公侯的下人前来回赠过几次礼物,真正上门作客的,还就算这个小神仙的地位最尊贵。

李淳风知道今天到武府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事实上连袁天罡都看出了他的犹豫。出门前,师父盯着他看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就算了?”

李淳风仰起头不屑地说:“老杂毛你想什么呢?”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院门。

对于今天这一步棋,师徒两个很早就开始谋划了,计算好武家守孝期满的日子,就等李淳风登门施行。

其实很简单,李淳风这次就是当恶客的。当然,在某些人眼里,李淳风那是大大的好人,譬如武家哥俩就是这么想的。

连续三天的吃吃喝喝,李淳风也向武家哥俩普及完了当前长安的官场知识。李淳风在第三天见面的时候就直言相告:要想前程无量,还需要姻亲来巩固。

哥俩苦笑一声,就他们现在的样子,要想跟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结亲,几乎是痴心妄想。文水武氏本身就是小门小户,自家父亲在世的话还好说,应国公的身份也还拿得出手。但是现在人走茶凉,亲戚们更是没有一个能上台面。

李淳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哥俩不行,不是还有妹妹吗?你三个妹妹不至于一个都拿不出手吧?”

哥俩继续苦笑,说:“这事早在文水老家的时候就和继母商量过,这几天回到长安马上开始运作了。武氏、相里氏没有门路,人家杨氏可是有通天的手腕啊。可反馈回来的消息并不好,超品大员家的公子哥是没戏了,倒是有几家庶子有意向。这话一冒头,就直接被继母回绝了。”

李淳风微笑不语,说:“那就继续喝酒吧,晚上我回去找师父问一卦,明天告诉你们。”

哥俩在酒桌上对望一眼,也不出声,继续喝酒。

第二天,李淳风又上门见了哥俩,看着他们眼巴巴的可怜样子,也不废话,说:“这卦呢,我昨晚回去求了我师父,也问出来了。贵府崛起有望,关键在一个人身上。”

武元爽乐了,说:“兄弟,够意思,快说快说。”

李淳风微微一笑,正色道:“让明空道友……入宫。”

武氏哥俩一听,半天无语。

说实话,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让明空结亲于皇室子弟的问题,不过圣天子登基伊始就立了太子,而太子李承乾早在三年前就迎娶了太子妃,如果选择其他皇子,就跟押宝差不多,况且以武家现在的地位,想让闺女嫁给一个皇子为正妻几乎不可能。但是,李淳风直接说出“入宫”这两个字,显然不是要婚配给某个皇子的问题,而是对象直指圣天子。

武氏哥俩正在深思,只见一个少女气冲冲地跑进客厅,扬手将一个花盆狠狠地砸在端坐的李淳风脸上。

那一刻,小神仙避无可避,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将右手迅速地遮挡在脸上。

只听“哗啦”一声,花盆开裂,泥土顺脸而下,然后是一道殷红的鲜血缓缓淌下来。伴随着远去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哭泣声。

花盆的碎片落地,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李淳风知道,自己那颗柔韧的道心也破碎了一地。

武氏哥俩看着满脸狼狈的李淳风,强忍着肚子里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生硬的脸颊上带出歉意来,说:“这个……舍妹荒唐了……只是,这事我们作不了主,还需母亲首肯。”

李淳风用手摸摸脸,恨恨地说:“搞没搞清楚谁是武家的家主?我不管了。活该你们没落!我还傻乎乎地回去求我师父问了一卦,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武氏哥俩赶紧起身上前安慰,说:“息怒息怒。赶紧收拾收拾,到望江楼给道兄赔罪。”

那天中午,李淳风醉了。晚上,他刚刚酒醒,明空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李淳风逃避都不行,只能躺在床上装死鱼。

明空也不废话,满屋子找趁手的家什。正当她努力地举起一个矮木凳试试,感觉这个还不错的时候,偷偷看着这一切的李淳风终于“哎哟”一声,满脸痛苦地坐了起来。

“那个,明空道友来了啊,坐啊,那个木凳挺结实的,实心的榆木,坐不坏,放心大胆地坐,即使真坐坏了,也不能让你赔。”

“你……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李淳风摸着鼻子嘿嘿地傻笑,不敢接话。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进宫里去陪那个大叔?”

“那个,明空道友,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制定规则的强者吗?那个……人,那个圣天子,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者,也是能制定最强大规则的人。”

“我不想当什么强者,更不想跟一个四十岁的大叔去制定游戏规则。”

“你想的!你说过的!”

“我说的那是想陪着一个傻瓜,去大海的尽头看升降起伏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李淳风继续摸摸鼻子,不敢说话。作为当时最早相信地心学说的科学家,他从西域胡商那里接触到这一说法之后,顿时为之倾倒,用了三天三夜的不眠时间来证明了它的合理性,然后迫不及待地飞书一封告诉了远在并州文水的明空道友,想不到她现在拿出来说事。

“无论是极东极西极南,都是汪洋大海。所以,我想去极北之地看看,是否也是大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如此大陆四周皆为水环抱,大概日月星辰都在海中浮沉上下,周而复始。前程艰险,你一个女子自然不需要去了。”

“哼!和自己喜欢的人去做喜欢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的?”

“你能舍得在堂慈母?”

明空明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说:“昨晚大哥二哥为了送我入宫之事,和母亲争执了半天,母亲坚决不允。”

“此刻你大哥已成家主,你和你母亲往后受气的日子还早呢。为了你母亲,你也要……入宫。”李淳风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暗骂自己虚伪,和武氏哥俩刚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在挑唆这兄弟俩和杨氏争权了。想来,她们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我们娘几个扔进井里去不成?别那么多废话了,直接告诉我,我身上哪点你看不中?”

“咳咳,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你又怎知我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呢?”

“咳咳,咳咳。也许你有比星辰大海更艰难的征途。”

“此话怎讲?”

“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所不知的活神仙,去到一个大户人家里相面,当他发现了一个小孩子的时候,竟然说出了一句……”

“停!打住。你这个故事我昨晚上已经听我母亲讲过一次了,虽然我毫不怀疑你师父的神奇,但是,在这个公鸡打鸣的世界,你让一只母鸡去报晓,不觉得可笑吗?你说过的,这是规则,是老天爷制定的规则,最大的那种,谁也不可能违背的。”

“公鸡打鸣是老天爷制定的规则,那么谁又告訴过你,女人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你见过老天爷制定过这样的规则吗?”

“好像没有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去尝试呢?又不好玩。我只想陪你去征服星辰大海。”

“星辰大海我一人足矣。你可以去挑战一下比这个更艰难的。”

“即使我去挑战这个肯定无法完成的任务,也不必进宫去陪那个四十岁的大叔啊!”

“你要想捉鱼,总要下到河里去吧。你要想采药,也必去深山老林。这个是最便捷的方式。”

“牺牲我,就为了满足你们师徒俩那飘渺不可及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为你们武氏家族的荣耀。”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就在李淳风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快要窒息的时候,那还没有凉透的茶水终于和茶杯一起被砸在了他裹缠着白布的脑袋上。他来不及发出呻吟,只听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扔下一句话就哭着跑远了:“记住,是你逼我的!”

第六章

初近君王受冷遇

明空是笑着登上入宫的马车的。

上车前,周围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或真或假的笑意,只有站在最远处的李淳风心中一阵阵绞痛。

明空临登车,眼光又一次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在李淳风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扭头开心地安慰母亲说:“见天子焉知非福?”

扭头上车,看着放下的垂帘,十四岁的明空紧闭双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珠儿不争气地滚落了下来。听着车轱辘的声响,她计算着差不多走到相送人群的最边缘处了,才悄悄掀起了垂帘的一角,果然看见外面那个道装打扮的英俊青年。李淳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冲她用力地眨了眨,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空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谁能想象到一个14岁的柔弱女子竟然心怀着勃勃的野心入宫了,而她唯一的助力就来自这个年轻的假道士!

初见圣天子,明空有着淡淡的失落。李世民的形象从小就被父母灌输过。在父亲的口中,那是一个在战场上冲锋在前的勇士;母亲嘴里,则是长安贵族小姐们心里的白马王子。可是,出现在明空眼前的却是一个肥胖的大叔。

好在胖大叔态度和蔼,一脸笑眯眯,听说明空是前应国公武士彟的女儿后,还主动上前拍了拍她的小胳膊,金口一开,给明空起了一个“武媚娘”的名字。

这次入宫的秀女有十几个,武媚娘和一个叫徐惠的被册封为五品才人,是这群人里品级最高的。武媚娘对自己的起点非常满意,唯一不爽的是,那个叫徐惠的,父亲不过是湖州府下面的一个县丞,但是从小就有女神童的美誉,现在起步竟然和她这个国公女儿平级!什么女神童,不就是会点儿诗词典籍吗?背诵了几篇诗经、论语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好像谁不会似的。

入宫第一天,武媚娘就和徐惠较上了劲。毕竟武媚娘在后宫里有足够的底气:长孙皇后去世之后,后宫的事宜由四妃共管,四位贤妃里面,她能扯上亲戚关系的就有两位:一个是和母亲同为前隋皇族的杨妃,一个是母亲表姐的女儿燕妃。这些关系,母亲早就提前告知了,只等有机会拜见说明。

数天后,武媚娘就找机会在圣天子面前朗诵起了扬雄的《羽猎赋》,还没背完就被兴高采烈的圣天子打住了,连声说不得了,应国公果然家教上乘,紧接着传旨赏赐。

皇帝的赏赐并不丰厚,只是几匹布料和一套文房用具,不过就这些也让武媚娘开心了好几天,专门找上徐惠,商议一起做几件衣服。看着徐惠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武媚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可惜,武媚娘张扬的个性没过半年就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那日,圣天子在一群妃嫔面前闷闷不乐,徐惠很能看脸色行事,赶紧上前问皇上所忧何事。

圣天子皱皱眉头,说:“朕刚得了一匹宝马良驹,绰号狮子骢,性情暴烈,御马监的一群废物一直驯不好。空有宝马而不得骑乘,无趣之极。”

看见徐惠一下子僵立在那里不说话了,武媚娘开心地蹦出来,说:“陛下,不过区区一匹马,臣妾可以驯服它。”

圣天子顿时来了兴趣,问:“媚娘可有良计?”

武媚娘上前施礼道:“臣妾父亲早年曾在西北养马,后来教过臣妾一些皮毛。狮子骢虽烈,但只要给臣妾三物件,定可让它乖乖听话。”

圣天子道:“哪三件?”

武媚娘屈指道:“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说完,不待圣天子表态,继续道,“不服,先用铁鞭抽打;还不服,即用铁锤砸脑袋;仍然不服,就用匕首割其喉。这三物一出,管它什么暴烈的马儿,无有不服。”

圣天子听完,狠狠地盯着武媚娘看了几眼,伸手指着她道:“你……你……”最终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拂袖而去。

围在四周的妃嫔们顿时簇拥着跟上去,原地只留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武媚娘。

宫中虽大,传播消息却很快,不出一个时辰,大家都知道新来不久的武媚娘惹怒了圣天子。紧接着,身为表姐的燕妃派人把她喊过去教训了半天。倒是杨妃态度不错,隔天也喊她过去,轻言细语地安慰了她一番。

就这样,才人武媚娘失宠的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后宫。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同为才人的徐惠被圣天子下旨擢升为婕妤,完成了从五品到三品的飞跃。

武媚娘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皇帝不照面了,平日里看似热情的杨妃、燕妃也不招呼她一起游玩了,甚至连宫女、太监对待她也没有以前恭顺了。只有徐惠这个新晋婕妤时不时上门聊聊天。偏生武媚娘看她就不顺眼,以为她高升了在自己面前炫耀呢,连讽带刺地说了几次,徐惠也懒得搭理她了。

寂寞的武媚娘只会发疯似的写字,然后撕掉,再写字,再撕掉。看着徐惠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没多久就从婕妤跳到了充容的位置,成为了四妃之下的第一人,而她自己依旧在才人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她终于忍不住了。

武媚娘出面求了燕妃,希望让母亲来宫里见上一面。禁不住武媚娘的哀求,燕妃答應招自己的表姨杨真进宫叙旧。

事实证明,有一门好亲戚真的很管用。时隔一年,武媚娘终于和母亲见面了,只不过这门亲戚的能力也仅限于此。杨真试着开口,隐约请托燕妃在圣天子面前说几句好话。燕妃压根就没接话茬,随口应付了一下就把这娘俩留在静室里自己离开了。

“媚娘,这是皇上亲自取的名字?”

“嗯。其实感觉不怎么样,还是明空顺耳。等哪天我一定给自己取一个天底下最好听且独一无二的名字。”

“瞎说什么啊,这可是皇上御赐的。”

“好吧。其实名字也仅仅是个符号而已,多少没有名字的女人不都活得开开心心的,很幸福的样子!”

“唉,委屈你了。”

“母亲,女儿开心还来不及呢,只是想您了。还有件事情想麻烦母亲去帮我问一下。”

“你说。”

“您还记得活神仙袁天罡曾经给我看相的事情吗?”

“你是说……”

“嘘!那些云山雾罩的事情哪里有真的,不过倒是他徒弟李淳风还有点儿真本事,母亲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就替我问问,早前答应我的事情到底做没做。”

“他又答应你什么了?”

“嘻嘻,他的一手鱼脍可是最拿手的,可惜母亲是吃斋的。”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最近这个假道士也很少上门找你那两个顽劣哥哥鬼混了,我找机会吧。女儿啊,你现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诞下龙子……”

“呵呵,我都快半年没见到皇上了,您让我上哪里去借龙种啊!”

“你啊,还是要多跟杨妃和燕妃走动……”

其实在武媚娘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把袁天罡当时看相的预判断言当真,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实现的事情,就好比人死不能复生一样。至于后来李淳风给他的那些心理暗示,她也只是以为自己说不定能坐上皇后的宝座,然后像汉高祖的吕后一样大权独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共主吧。她此时的想象力巅峰也就这么高。

但是,圣天子这半年多的冷遇逐渐让她明白,皇后的宝座现在看也愈发的可望不可及,除了自己不受待见,更重要的是圣天子压根没当她是自己的妻妾。不仅是她武媚娘如此,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是这样。在皇上眼里,妻子只有一个,就是不久前刚去世的长孙皇后。而皇上看她们,仿佛就是一群御马监里的骏马,或许连骏马还不如。

也许现在是该想想自己以后的退路了。那个假道士曾经说过:实在找不到正确的路径,不妨就在那些自己认为是错误的不可能的路径上来回走几遍,也许就找到了。正确的路径经常隐藏在那些你习惯以为是错误的路径下面。

就在武媚娘苦思冥想寻找一条看似不通的错误路径的时候,一股民谣迅速在京城市井内流传起来。民谣很简单,“唐三代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圣天子听说这句话后,当时并不在意。从他懂事起,类似某某出世得天下的民谣没听到100个,至少也有50个,甚至他父亲李渊和他自己都是这里面的主人公。还有自己手下的大将程咬金,也有类似的民谣,据说作者出自英国公李勣,这是他们当年在瓦岗寨时的小动作。

因此,圣天子其实并没有太把这句民谣当回事,听完了密报,也只吩咐了一句“详查来源”了事,就彻底置之度外了。

又过了三五年,在寂寞中苦苦等待和寻找出路的武媚娘也终于有机会从进宫的母亲嘴里听说了这句话,那一瞬间她是又惊又喜。

饶是武媚娘此时在后宫里读书练字已经逐渐养成了处变不惊的城府,闻听此言也是惊得霍然而起,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母亲杨真的脸上倒是表情依旧平静。武媚娘当然不知道,当母亲第一次听说这句谣言的时候,在佛堂里足足念了108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才逐渐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武媚娘知道,在宫外的李淳风终于出手了,真的在帮她制造舆论了。但是,这几乎又是把她直接放在了绞刑架上面煎熬。细数整个皇宫里有品级的妃嫔,姓武的只有自己一人。怪不得圣天子不喜欢自己呢,甚至一同进宫的徐惠都晋身二品充容了,而自己还在才人的位置上原地不动。

可是,這个假道士也忒坏了吧,她就不怕自己被圣天子砍头?

她带着疑虑的眼神看着母亲。

杨真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瞬间失神的女儿,风轻云淡地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前几日,你哥哥元庆新婚,他那个道士朋友上门庆贺,直言新妇子嗣兴旺,贵为公侯,还给你未来的侄儿取名为承嗣。为这个,老大元庆闷闷不乐了半天,那天差点儿和道士打起来。老身上前劝解,道士告诉我不要紧,一切他心中有数,大家肯定相安无事。”

武媚娘拍拍胸脯,嘴里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又出门喊宫女来重新上茶。

在后宫日久,武媚娘清楚地知道此刻袁天罡、李淳风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如果说玄奘法师是佛门的代表,那么这两人就是道家在世间行走的代言人,虽然龙虎山的张天师依旧不承认两个人的道籍,但是,即便贵为真龙天子的陛下,一旦碰到了连宰执大臣们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都是第一时间找这两人问计。如今,他们在宫外发力了,看好自己这个后宫中籍籍无名的小才人。那么,是不是自己真的可以一步登天?

武媚娘伸手取过热茶喝下去,一股滚烫顺着喉咙咽下,迅速传遍全身。这一刻,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李淳风的形象瞬间清晰起来。不自觉中,她微闭双眸,嘴中竟然发出了一声呻吟,那种快感仿佛展翅的凤凰载着她迅速飞入云端。

杨真看着眼前的女儿,也陷入了沉思,难得地不想打断女儿的享受。

半晌,武媚娘慵懒地睁开眼睛,脸色微红,说:“让母亲见笑了。”

杨真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起身道:“昨日道士有言,长安未来几天暴风雨肆虐,女儿也要早做准备。”

武媚娘正色道:“无妨。我的伞有备无患。”

第七章

且将咸鱼翻比目

假道士李淳风的天文气象水平果然不是盖的,接下来的几天,长安陡然雨水不绝。就在这连绵不绝的春雨中,武媚娘等来了另一个惊天消息:东宫太子李承乾谋逆案发,皇子李治晋位太子。

大唐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四月,雨过天晴,一碧如洗,武媚娘面对着巍峨的宫殿楼宇心高气爽。

这是她在宫中五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从失宠的那天起,武媚娘就在寻找那柄可以庇护自己的大伞。当她环视整个后宫,目力所及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两个,还有一个,除了圣天子之外的唯一一个男人,那就是皇子李治。

按说李治成年受封晋王之后,是没有资格在后宫中居住的,但是长孙皇后去世后,才九岁的李治就被圣天子养在身边,一直没有出去开府建衙。宗正卿问过此事,圣天子只回了一句:“年幼无恃,我自珍惜,干卿何事?”就把宗正卿给顶了回去。

开始的时候,武媚娘并没有把目光投注到这个小自己四岁的皇子身上。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干吗要去费心劳神地想呢?可是,李淳风的那句话最终提醒了她。既然没有出路了,那就试着在没有路的地方找一找吧。反正已经这样了,闲着也是闲着。

当这个大胆的想法第一次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武媚娘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不如此,还能怎样?你武媚娘现在唯一的凭仗就是自己的身体,恰恰后宫里又是一个最不缺乏美色的地方。

整个后宫里面,男人只有一个,就是圣天子。其次所有的女性之间都是敌人,或者是路人,反正不会有人帮助你,其实想帮也帮不上。至于太监,好吧,那个特殊的群体你没钱没权根本吸引不了他们。

现在,第二个也是除了圣天子之外的男性出现了,注定成为了武媚娘心目中的保护伞。

一个19岁的活力少妇勾引一个15岁的青春少年,其实不过是一件捅窗户纸般容易的事情。唯一注意的不过是保密而已。好在李治也不是第一次偷吃,轻车熟路的样子。至于武媚娘,作为一个失宠的小才人,在后宫中所受到的关注度太低。所以,这件不算是秘密的秘密就这样保存了下来。

武媚娘不是李治偷吃父亲的第一个奶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李治感觉最特别的一个。其他被偷吃的妃嫔,除了开心,更多的是顺从。但武媚娘则是其中最有个性的一个。她积极配合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强势。对于这个曾经要用铁鞭和匕首驯服狮子骢的才人,李治也有过耳闻。几次三番下来,果真性格像传闻的一样暴烈。李治偶有语言上的差池,武媚娘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给这个皇子留情面。殊不知越是这样,李治越是有兴趣。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巨大的惊喜降临:太子李承乾谋逆,李治晋位太子。意外得来天降之喜的李治兴冲冲地去往东宫上位了。在巨大喜悦的冲击下,他走的时候心里压根就没想过武媚娘,因为这个机会的降临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长孙皇后一共留下了三个嫡子:长子李承乾、次子李泰、三子李治。不出意外,未来继承大唐皇位的人肯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李治年龄最小,也是机会最少的那个。大哥李承乾案发后,理应是二哥李泰上位,但是父皇偏偏选择了自己,你说李治能不开心得蹦蹦吗?

特别是老二李泰,从小聪明过人,一向最受圣天子宠爱,但是皇位的继承者偏偏是自小性格柔弱的老三李治。圣天子对群臣的解释理由是:魏王李泰性格刚强,一向有夺嫡之心,假设他上位,李承乾和李治肯定性命不保。而李治仁顺,上位后肯定兄友弟恭、天家和睦。

武媚娘在后宫中听了这话却暗笑不已:什么狗屁不通的解释啊,归根结底还不是恋权,又害怕年纪偏大、英武肖你的李泰等不及了,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逼宫。干脆让年龄小李泰8岁的李治上位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郎底下还没有成气候的羽翼,更不会异想天开搞什么谋逆。

想到这些,恍惚之间武媚娘有些感慨:原来强大如斯的圣天子也有害怕的那一天啊,这证明,他真的开始老了。

感慨之余,她也是暗暗神伤:男人果然无情,这李治前几天还浓情蜜意地在一起说些剖心割肺的体己话,转眼之间就找不到人,连个消息也没有了。此刻,他大概在东宫里开心得忘乎所以了吧!

李世民知道自己老了,一個从不服老的强者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衰老。先是袁天罡挂冠而去,据他的徒弟李淳风所言,他是去中岳嵩山修道为圣天子祈福去了。

看着李淳风的鬓角也有了点点斑白,以前那个蹦蹦跳跳的小猴崽子仿佛还在眼前,圣天子戏谑道:“卿为何不同归?”

李淳风傲然道:“还须替师父看圣天子统一蛮夷,四海咸归,成就前所未有的王图霸业。”

圣天子同样捻须傲然而笑。

这些年,大唐平土谷浑、灭薛延陀、败突厥、征高丽,可谓铁骑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天可汗”的威名成为草原部落新的图腾象征。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好像还有一个未了的心事耿耿于怀,这也是他破天荒召李淳风面圣的原因。要不然,仅仅一个袁天罡辞职,还不至于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把李淳风叫过来问询。

“袁天师归隐之前,可有话留下来?”

“陛下圣明,师尊的确有话相告,法不传六耳。”

“但说无妨。好吧,左右退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陛下昔年曾诏师尊垂询所谓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为何意,目前此人渐成气候,不除当有祸患。”

李淳风的提醒,终于让圣天子想起了自己心中那个未了的心事是什么。不过,见惯了和尚术士们危言耸听的他,面上并不慌乱,带着淡淡的笑意问道:“袁天师所指何人?”

李淳风淡然稽首道:“此人正在宫中,随时可能祸乱天下。”

圣天子哈哈大笑,说:“看来袁天师也有老来胡语的毛病啊。卿且去,此为笑言。”

李淳风漠然不语,旋即告辞。

出得宫门,李淳风内心里才敢放肆地笑起来,当然脸上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道貌岸然状。要知道为了这条看似谣言的谶语,他和师父袁天罡推演了三天两夜,搜索了朝中王公贵族大大小小三四百人的讯息,才最终完成,当作助力武才人的最强出击。

可惜,攻击发出去了,圣天子一直不接招,当时倒是找袁天罡问询过一次。为了矜持,袁天罡第一次模糊应对,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其实是在等圣天子的继续追问,谁知道后面直接没有下文了。

现在,虽然圣天子正值盛年,但是身体却在病魔的折磨下,以肉眼可见的状态迅速衰老,袁天罡也已经垂垂老矣。当袁天罡明明白白交代清楚了所谓师门仙门的来历后,李淳风就决定要爆料了,主动向圣天子重提这个话题。

所谓师门,不过是鬼谷子门下纵横家一派的残存人物,在东汉董仲舒之后,托身道家入世。门内最有名的人物除了祖师爷鬼谷子,就是黄石公和看相女神许莫负。师门的宗旨看上去正能量满满,就是帮助天下苍生寻找最合适的人间之主,扶持他上位。说白了,就是寻找和制造新皇帝。

李淳风吓了一跳,赶紧问此前是否有成功的先例。

袁天罡嘬嘬牙花子说:“肯定有啊。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就不用说了,连王莽都是咱们师门搞出来的。至于南北朝十六国里面就更多了。到了为师这一代,就我和你师叔李勣两个人了。”

李淳风说:“师门不怎么兴旺啊。”

袁天罡骂道:“你知道个屁。在精不在多。你师叔也是运气不佳,他先是看好了瓦岗寨的翟让和李密。嘿嘿,可惜他们不争气。又帮过程咬金,还是稀松差劲,好在最后跟了秦王殿下。本来他策划好了一整套看似周密的计划,想凭借不烂之舌兵不血刃地帮助秦王上位,谁知道那些兵痞子忍不住了,直接来了个‘玄武门之变。差点儿让他吐血。”

李淳风哈哈笑道:“终于知道为什么‘玄武门之变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袁天罡道:“谁说不是呢?前年圣天子绘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你师叔混了个倒数第二,郁闷了好几天呢。不过,这次我和他隐晦地透露了一些我们的想法和安排,他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一下忙。不过你可别指望他出来扛大梁,到时候他不破坏我们的好事就不错了。”

李淳风笑道:“这所谓仙门的师门,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还不是借着这个噱头忽悠大人物,为自己谋福利?还是师叔有魄力,都忽悠成国公爷了。师父你除了忽悠点儿王公大臣的金银珠宝,还能干啥?忽悠一个应国公武士彟,还差点儿翻船,现在不得不靠徒弟我来帮你填坑。”

至于袁天罡所说的去中岳嵩山修道,李淳风是压根都不相信。那就是个托辞,估计去的不是峨眉山就是青城山,毕竟是老家的地方。

临分手前,李淳风也拿出了两人推演多年后整理好的《推背图》文稿,交给师父让他在民间流传。里面的文字早就经过了精心提炼,用袁天罡的话说,除了他们俩要精心帮助的武媚娘的那一段之外,这就是一本让聪明人自己寻找答案的多选题,随便怎么猜测都有理。

李淳风补充说:“或许后代的人还会帮我们进行文字上的修改,让它更符合现实中的一切。”

袁天罡撇撇嘴,说:“历史不都是这样书写的吗?只要你有能力,可以随便涂改。想想前隋的杨广,竟然被安了一个‘炀帝的谥号,估计在后人的史书中,他的罪行也是罄竹难书了。哈哈。”

第八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那句“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谣言再一次出现在朝堂内外。在武媚娘惊恐不安中,这一事件迅速得到解决。

在圣天子亲自参加的一次武将们的酒宴上,酒酣耳热之后,圣天子让大家各自报一报自己的小名。负责后宫守卫的武将李君羡扭扭捏捏地说了让大家大笑不止的小名:五娘子。此时的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爵封武连县公,值守玄武门,再加上小名五娘子。好了,所谓的“女主武王”全都对上号了。

要知道作为玄武门值守的最高将领,李君羡的职权不可谓不大,可以说随时掌控着皇帝的性命。

很快,李君羡就被圣天子革除官职,不久就满门抄斩了。

第二年,刚刚50岁的圣天子就病倒不起,一代“天可汗”李世民开始走向他人生的终点。

圣天子的病倒,也给了太子李治再次接触武媚娘的机会。

一直在圣天子病床前尽孝的李治基本上做到了“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汤药非口亲尝弗进”。可是,当轮换的嫔妃换到武媚娘的时候,李治那颗曾经燃烧过又无声熄灭了的心再次复燃。父皇那些被他偷吃过的奶酪中,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个对他不假颜色的武才人。

长夜漫漫,烛影明明灭灭,整个后宫中寂静得可怕,连偶尔的咳嗽都尽量压低成喘粗气的声调,生恐惊扰了病榻上那个昏迷中的一代人杰。可以说,整个帝国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可就在这时,还有人偏偏想要干点儿什么其他的事情出来。

看着白天在自己面前进进出出的武媚娘此刻正倚靠在门边打盹,这些天一直禁欲的李治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旁边的一间密室。说实话,别说此刻没有旁人,即使有,李治也不害怕。这个天底下唯一能够让他害怕的人此刻已经昏迷数天,随时可能驾崩。

而那个时候,将是他一生当中最悲伤的一刻,他將彻底没有了父亲母亲,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那个时候,也将是他一生辉煌的开启,他将成为大唐帝国第三位皇帝,接手一个近400年来从未如此兴盛的“天可汗”基业。

此时,他只想在武媚娘身上宣泄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面对武媚娘无声的抗拒,他有些恼怒了,昔日的欢爱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两手用力,将她的石榴裙迅速撕开。

“啪”的一声,李治吃惊地注视着眼前打他耳光的这个女人。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挨过这样的打了,更不记得最近有谁忤逆过他的意志。但是现在,这个小小的才人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应该说是一记很有分量的耳光,他能感受到自己丰满的脸颊正在火辣辣地隆起,想必会更加饱满。

那个刚刚出手打自己的武才人此刻正跪在自己脚下,一边叩首一边哭诉:“太子殿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此刻,李治那一侧没挨打的脸颊也火辣辣地疼了。没想到啊,自己再一次被一句话打脸。他迅速放弃用脚狠狠踹跪在自己面前这个女子的想法,轻轻俯身搀起她来,再细心地归拢好被他撕裂的石榴裙,留下了一句:“保存好这裙子,我会赔你。”然后转身而去。

圣天子终于走了。大家都很伤心,都哭得很厉害。当然徐惠哭得更厉害,不像那些戏精们是假哭,她是真哭,好几次哭昏厥过去。武媚娘知道自己的哭其实是开心的,那种类似幽禁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下面,她要尽量开开心心地活着,不委屈自己。

武媚娘和宫里那些没有子女的妃嫔一起在感业寺出家,削发为尼。她一阵苦笑,感觉自己的娘亲才是那个先知先觉的神人,自己刚出生就给她取好了法号,看来明空这个名字要继续伴随着自己了。

感业寺中的日子是悠长而无趣的,好在没有了昔日后宫中的白眼,大家都是平等的。

不过兴风作浪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平静下来。先是徐惠,因为哀思成疾,却又坚持不肯用药,直言要早一点追随太宗皇帝而去。

明空看在眼里只能暗叹:果真是一个用情至深至真的女子,估计很快就能求仁得仁。可是,这样的归宿,值得吗?一个二十几岁才学出众的女子,就这样早早离场……

不过她又发自内心地钦佩徐惠:这就是她所追求的存在的意义,并且很快就能实现。假设每个人都有梦想的话,她是实现了自己最高梦想的人,想必离去也是内心充满了幸福感。

明空也坐不住了,她也要主动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明空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淳风。

她在一个早上手忙脚乱地跑到管理她们的女官面前汇报:昨晚梦见太宗皇帝脱冠赤足,骑着一条五爪金龙在海面上愁眉不展,上前问他,他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摇头。不知这个梦吉凶如何所兆何意?

女官一听,不敢怠慢,赶紧向上级汇报,这可是头等大事。太宗皇帝的灵柩停满三个月后刚刚入土不久,这明空的托梦就来了。此前,徐惠也梦见过两次太宗皇帝,说不定徐惠要追随先帝而去了。可明空的梦是个什么意思?自己不懂不要紧,上面有明白人,会理解清楚的。

这条消息就一路通行无阻地汇报到天子李治案头。

李治一看,武媚娘?明空?这人我认识啊。先帝给她托梦?这可是帝国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赶紧找太史局令李淳风过来,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李淳风到皇帝这里一听,赶紧回禀道:“陛下,这事可不得了,往小里说,事关先帝的陵寝安危;往大里说,那就是祖宗基业的问题。现在还不能说什么,还是我亲自跑一趟问个清楚吧。”

李治也慌了手脚,说:“有劳真人了,快去快去。”

看到李淳风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明空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好像只有李淳风那张面孔能够安慰她。

李淳风一本正经地问了几句,然后喝退了四周的女官和侍从。

二人在静室里具体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反正一个时辰之后,李淳风面色凝重地走了。有女官试图上前问问明空说了些什么,明空眼睛一瞪,说:“我可是答应了太史令要保密的,你确定想听?”

女官赶紧说一句:“不想听不想听,就是关心一下你。”

那天,李淳风清退完周边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明空,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这句话,惹得她像个小孩子似的咯咯笑出了声,连声问:“真的吗?是真的吗?”要知道,她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笑出声到底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

李淳风的第二句话是:“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

明空的笑容更加迷人,说:“想你了。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征服星辰大海。”

李淳风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却无法开口说话。

明空继续娇笑道:“怎么,怕了?不舍得你现在的官位?我知道你有办法带我离开。”

李淳风长叹一声,起身望向窗外,幽幽道:“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袁天罡那个老混蛋所谓的预判已经破产。也罢,你等我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到时肯定带你离开。我们一起浮槎北海,或者策马天山,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吧,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明空起身,跑到李淳风的面前和他对视,说:“你说的,是真的?”

李淳风深情地望着她,回应道:“真的。”

明空的脸上顿时绽露出满满的笑意,然后逐渐消失,一点点地消失,最终化成一种惆怅,说:“谢谢你了。可惜,这一切都晚了,我也不再需要了。”

“其实,你在宫中受到冷遇,我就知道那个所谓的计划实行不下去了。只是可惜了李君羡一家,无端为你顶祸。”李淳风叹息道。

“不可惜。他的付出很值得,至少坚定了我对那句歌谣的信心。我现在需要你做的,是继续我们当年说的那个计划,我要当那个制定最高规则的人。”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变成了恶狠狠的状态,让身旁的李淳风感到了一丝丝寒意。

“你是说……”李淳风犹豫不决地问。

“对,我需要你的帮助,更需要进宫。我需要李治当上皇帝后兑现对我的承諾。”

“什么?你疯了!不对,你和……他,和皇上?”李淳风说话变得结巴起来。

“哈哈哈。对,你说得没错。他当太子的时候就和我说过甜言蜜语,更随口说过一些荒唐的话。那不应该叫承诺,大概就是一时兴奋说的胡言乱语吧。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不过,我现在需要他来兑现承诺。”

“啊!”李淳风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头柱子上,殷红的血顿时流了出来,“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还能哪样?”明空冷冷道,“你们把我扔在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牢笼里,我不这样,又怎能活下来?又怎么去帮助你们实现那个狗屁天下共主的梦想?”

“哇……”李淳风用手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团鲜血。

“你师父是个大骗子,你就是个假正经。好了,别演戏了,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你不是一向自负谋略滔天吗?”明空语气尖刻,可是扭过头去的时候,眼里分明有了湿润。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终于,恢复状态的李淳风和明空平静地坐了下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李淳风向她详细讲述了当前的政治形势:李治已经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为帝,不出意外,明年将改年号,立皇后,目前朝政基本由顾命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把持……

这些消息李淳风即使不说,感业寺里的明空也能猜测到个八九不离十。让明空意外的,是李淳风对李治的个人分析:“综合来看,皇上的性子柔弱,这和他从小就跟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个人生活在一起有关。父皇、母后都是真正的人中龙凤。至于他的两个嫡亲哥哥,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著名的贤王,他从小就有压力。而母后早逝,又让他缺乏母爱,天生对年龄较大的女性有好感。”

明空呵呵笑道:“说得正确。他当太子的时候就特别依恋薛婕妤,她可是比我还大上十岁。我曾经打了他一耳光,没想到他没恼羞成怒,反倒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那天,他们谈了很多,谈了后宫,谈了明空需要把握的大方向,谈了以后两人如何联络,只是没谈私情。两个人都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谈到私情了,也许从那以后,两个人将越走越远,甚至再也没有轨迹重合的那一天。

李淳风回去见李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情况有些不妙,这次幸亏先帝给明空师父托梦。我看情况还来得及。”

李治吓了一跳,说:“真人快讲。朕今天寝食不安,总感觉哪里不舒服似的,看来还真是有事发生。”

李淳风道:“先帝灵柩入土,却无端托梦,肯定是陵寝出了问题。脱冠赤足骑龙于海上,那是灵柩有被水淹的危险。陛下可着工部有司在帝陵西北方向挖地九尺,必见水源,然后改道引流即可。”

李治仔细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先帝昭陵的堪舆可是出自你师父袁天师之手。再说,龙不是喜水吗?”

李淳风苦笑道:“天子化龙之后自然是喜水的。但是,世俗世界的天子却是在大地上居住,一旦洪水肆虐,民不聊生,哪怕是真龙天子也束手无策。再说了,陵寝里现在也只住了一位真龙天子,恐怕压不住这滔滔海水。不过,事情也有正反两方面,所谓黑的极致便是白,白的极致便是黑,只要暗流引成明渠得当,九水环绕,可保万年基业长青。”

李治听完最后一句话,拍案道:“真人果真神仙也。这次又立功了。”

李淳风谦虚地笑了笑,说:“其实还是明空师父功劳大。要不是先帝托梦与她,我也顶多后知后觉亡羊补牢。”

李治点点头,那个性格桀骜的女子形象顿时清晰了几分。

李淳风又道:“这次明空师父还托我将一封书信呈给陛下。”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交给身旁的太监。

“真人辛苦了。”

“陛下,淳风告退。”

太监将书信剖开后,仔细检查,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用楷书工整地写了一首诗:

看朱成碧思纷紛,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轻声读完最后一句,李治瞬间泪崩。

第九章

梅开二度胜春花

明空,或者说武媚娘,又入宫了。

接她入宫的人是王皇后的亲信。入宫之后,她没有任何的官身,只是王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对此,武媚娘没有半点怨言。

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逃离了青灯古佛度余生,再一次跻身天下的权力中枢,能随时接近那个四海之内最尊崇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兴奋?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敞开心扉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

年前,那个一心追求梦想的徐惠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愿望:思念先帝成疾,最终咳血而亡,被追封为“贤妃”,陪葬在昭陵石室中。

武媚娘听说后竟然没有半点儿讥笑她的意思,心里反倒萌生了很多感触:求仁得仁,至少此生无憾了。一个人不管活多少岁,最终都是黄土一抔,像这样了无遗憾地走一趟,才是不负人间来一遭。

蓄起了头发,明空再次变回武媚娘。她知道这次回宫最大的助力来自王皇后。别看李治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重逢后第一次见面就相拥而泣。但是,叙旧情可以,重新迎回宫的事情根本不敢答应,只是一个劲地说等时机。还要等多久?再等下去寺庙里尼姑产子的丑闻都要出来了。

武媚娘见到王皇后,第一时间就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她说:“寺内苦寒,终于重见天日,娘娘有再生之恩。”

王皇后矜持地接受了感恩,随手就把她打发走了。倒是她身边的宫女王瑶很健谈,和武媚娘表达了自己在接她回宫事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一副你赶紧来感激我的表情。

武媚娘此时再也没有了初次进宫的高傲姿态,赶紧拉着这位皇后身边的智囊去往自己的住处。互通年齿、姓名,一番叙旧下来,两人当场结拜了姐妹。当姐姐的武媚娘还特意找出了一对金手镯相赠。这是出自前隋大内的物件,一看就是做工精良,让当了妹妹的王瑶喜不自禁,表示姐妹俩以后相扶相持,当好皇后的左膀右臂。

在武媚娘进宫后的第一年里,李治就找到了当皇帝的开心和快乐:后宫逐渐安定下来,自己在朝政方面的话事权正在逐步回归。

不久,武媚娘生下了自己的长子李弘。大喜之余的李治直接一步到位,下旨封武媚娘为昭仪。

昭仪者,九嫔之首,仅次于皇后和四妃。

时年31岁的武媚娘终于再次有了官身。她狠狠地出了一口长气: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和王皇后、萧淑妃三足鼎立斗一斗法的底气和资本。

喜讯传到武府,此时已经被武元庆、武元爽挤对日久的杨真从佛堂里走出来了,理直气壮地吩咐哥俩准备宴客大庆。

武元爽开始还感觉不爽,习惯性地想张嘴反驳几句,却被眼疾手快的武元庆一个大耳刮给搧一边去了。武元庆毕恭毕敬地请继母上座,然后两人仔细商定了出席来宾的身份,双方进行了一次多年不见的友好而热烈的会谈。

旁边委屈的武元爽此时也被打醒,后半程也积极地参与进来。

当天晚上,连在贺兰家守寡的武顺都不顾长安夜间的宵禁,特地赶回了娘家。

这一切,在深宫中的武媚娘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她能想象到。这一切,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吗?她甚至还不无恶趣味地想:不知道两个哥哥会不会邀请他们的好朋友李淳风出席。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武昭仪和王皇后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在自己的长女莫名其妙地去世不久,武媚娘又举报揭发王皇后和其母魏国夫人柳氏共行“厌胜”(巫术),从王皇后的住处也搜出了“厌胜”的实证——两个插满银针的小木偶人。

然而,就凭借这两件莫须有的罪名,武媚娘还是没有把王皇后从后宫之主的宝座上赶下来,这让她再一次有了无力之感。期间她唯一的收获也许就是将王皇后的身边智囊王瑶成功地策反,收为心腹。

和她同样有无力感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李淳风。

他在感业寺与当时的明空对谈的时候,曾经告诫过她:要想获得一个上位者的认可,你必须能够给他提供别人无法做到的帮助和好处。

显然,这一方面她做得很好。面对李治,一个富有四海的天之骄子,她用母爱、欢愉博得了他的信任,又在抢夺权力、树立宏大目标方面让他产生了依赖。这些,她已经做到了最好。

然而,李淳风也曾告诫过她:入宫之后,一定不要操之过急,毕竟她的根基太浅,朝中大臣方面更是毫无依靠。

但是现在看来,后面这些话她显然没有听进去。无论是长女的死亡之谜,还是王皇后的“厌胜”事件,她表现出来的更像是一个疯子、一个赌徒,根本没有半点儿智珠在握、运筹帷幄的姿态。

同时,李淳风也从这些事情中发现了一丝成功的苗头。她,或者他们,现在做的不就是一件惊世骇俗前所未有之事吗?假设思前想后循规蹈矩,哪里能有半点儿成功的可能?古往今来成就非凡事业的,不都是这样的疯子和赌徒吗?

李淳风知道,他需要给在宫中孤立无援的武昭仪找一个助力了,哪怕是暂时的。同时,他也要开始准备自己的后路,随时撤退。他固然想看到她的成功,却更怕惹火烧身。毕竟《推背图》一旦面世,他和师父袁天罡就是整个大唐的公敌。

这天下午,政事堂七宰相之一的英国公李勣府上来了一个客人,正是道士装束的李淳风。

“淳风拜见师叔。”李淳风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勣面带讥笑说:“这朝堂之上,咱们三天两头碰面,也不见你给我请个安,怎么今天……”

“师叔,师父叮嘱过我,不要暴露我们这层关系。”

“那今天又怎么敢暴露了呢?”

“师侄旬日后就将退出庙堂,归隐江湖,这次来也算是个告别。”

“我看是有事相求吧。”

“师叔高明,算无遗漏。”

密室中,当李淳风拣着要点说明所托之事后,一向智比诸葛的英国公捧腹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才渐渐停止下来。

“荒唐!实在是荒唐!你说你们两人,竟异想天开,让公鸡下蛋牝鸡司晨!哈哈哈哈,简直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师兄呢?袁天罡啊袁天罡,你爱财如命,胆小怕死,不敢在乱世中择一明主而辅佐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想出这么荒诞不经的笑话来,这是要让师门蒙羞的节奏啊!”李勣又是一阵怪笑。

李淳风尴尬地摸摸鼻子,心中也是把不靠谱的师父骂了个十七八遍。

李勣怪笑完了,忽然起身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你们这是欺负我大唐没有铁血男儿吗?我乃大唐开国元勋,你却跑到我这里胡言乱语,就不怕我斩了你的狗头?”

李淳风平静地笑了笑,说:“想必师叔不会没有容人雅量。况且一切都还是水中月镜中花,我更不敢奢求师叔助武氏谋夺李唐江山,只是恳请师叔在武昭仪晋位皇后方面能助力。”

李勣沉吟片刻,轻声道:“晋位皇后,我倒是可以帮上点儿小忙,至于谋夺大唐江山……哼哼,此事休提。假设真有那么一天,老夫定然提兵诛杀此獠,即使我不在了,还有我门下的儿孙!”

李淳风稽首道:“感谢师叔高义。假设她真有祸国殃民的那一天,师侄也不会袖手旁观,师父和我早有定计安排。”

李勣不屑地摇摇头,说:“就你师父那胆小怕事的样子还能有安排?他现在跑到哪里躲藏去了?”

李淳风道:“据说归隐中岳嵩山了。不日师侄也会去嵩山与师父一聚。”

李勣开始撵人,说:“走吧走吧,记住你今晚的承诺。另外见到你师父告诫他一声,我们师门从未把扶持一个新皇帝作为目的。我们追求的,永远是天下苍生的福祉。”

李淳风离开,李勣也没送。

李淳风并不觉得告诉李勣这个秘密有什么不妥,首先大家会把这事当个笑话来听。其次李勣是他同门师叔,这个门派里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改朝换代的事。就是李勣自己,一生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门庭,从最初的翟让、李密,到后来的程咬金、李世民,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李淳风回到住处,时近傍晚,想不到门口竟然还有人在堵他,仔细一看,认识,是中书舍人李义府。

等了半天的李义府一见到李淳风,真好比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说:“真人救命,真人救命啊!”

这李义府是李治昔日当太子时的旧臣,官拜太子舍人。早年间,李义府以文思敏捷著称,与同为太子府旧臣的来济齐名,并称“来李”。可惜官运不佳,此时来济已经成为政事堂七宰相之一的中书令,而李义府只混成了他的属下。作为起草诏书的中书舍人,李义府自然有机会第一时间接触到官员的任免通知,今天他竟然发现自己即将被贬到西南边陲的壁州任司马。其实自从他开罪了当朝第一权相长孙无忌,就知道会有贬谪的那一天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李义府绞尽脑汁想了一大圈子人,最后悲哀地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无视长孙无忌的怒火来帮助自己。想想自己将离开繁华的京城,踏上入蜀的艰辛旅程,41岁的李义府不禁悲从中来。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寄希望于活神仙李淳风来帮助自己涉险过关。其实这完全是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举动。

邀请李义府入内,听他心情激动地讲完过程,李淳风不动声色地问道:“诏书此时走程序到哪一步了?”

内心惶惑的李义府道:“明日将到门下省。”

李淳风微微一笑,说:“还来得及。”

李义府急道:“真人教我。”

李淳风屈指道:“此刻能让长孙太尉收回成命者,唯有一人。李舍人大才,不会不清楚吧?”

李义府叹息道:“某虽为东宫旧人,然今上并无格外垂青之意。”

李淳风微笑道:“今上与武昭仪此刻正为废后之事与政事堂相公们僵持,李舍人当做破局之人,必为今上倚重。”

李義府自然明白此事的因缘,但这是皇上和朝中大佬们的角力,朝中的中下层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稍有不慎就是坠入万丈深渊的结局,哪里敢上前掺和。

李淳风起身送客,道:“富贵险中求。舍人过此一坎,当有宰执之望。言尽于此,不送。”

失魂落魄的李义府听完最后一句,内心一阵狂喜,顾不上李淳风此刻正在撵人,激动地说:“多谢真人指点迷津,后面必有重谢。”

是夜,中书省值夜舍人李义府叩阙上表,请上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为皇后。

那晚,勉励完李义府的李治回到内宫兴奋不已,和同样心花怒放的武媚娘欢愉到天亮,连侍立在侧的王瑶也加入了庆祝的行列。这让王瑶也喜极而泣,终于心愿得偿。

第二天的朝会上,李治春风得意,李义府的上表被他拿出来重点表扬。至于李义府本人,也别去什么壁州了,直接晋位中书侍郎,一步跨越到了宰相下面的第二等高官。

就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宰相要出言反駁的时候,以许敬宗(已被李义府成功拉拢)为首的一群中级官员跳出来拥护了。

李治作为皇上,作为仲裁者,最怕的是只有一名辩手参加比赛。前几次商议这个话题的时候就这样,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统一口径,他就很无奈。

现在许敬宗、李义府这帮人跳出来打擂台,有了反对的声音,再加上还有李勣这个看上去没意见、实际上是偏帮的重要助力,李治这个仲裁者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所谓乾纲独断,就是要在这种局面面前。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月十二日,李治下诏: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

皇后被废了,中宫不可一日无主。六天之后,十月十八日,许敬宗联络百官上表,请求重立中宫。当天,皇帝就颁布了立武昭仪为皇后的诏书: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半个月后,武则天从司空李勣手中接过了玺绶,正式成为皇后。册立当天,武皇后在肃义门接受了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的朝拜。这是历朝历代的皇后第一次接受朝臣和外邦的朝拜。作为提议人,武皇后也是心怀忐忑,没想到在李治和礼部那里都顺利通过。

看着跪拜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以及服饰各异的番邦使节,她第一次尝到了制定规则的甜头。果然很爽。此刻作为大唐皇后的她只有一点不爽:太史令李淳风挂冠归隐了,据说找他师父修道祈福去了。

第十章

长缨在手舞翩跹

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四月,李治提议御驾亲征攻打高句丽。

此时的大唐帝国已经初显盛世的端倪,对于皇帝李治来说,朝廷政令通畅,后宫和睦有序,静极思动的他迫切需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来证明自己。高丽三国中,新罗、百济一向势弱,高句丽一家独大。因此,每当新罗、百济受到高句丽欺负的时候,就会遣使来上邦求救。前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先帝太宗两次攻打高句丽,虽然都取得了一些或大或小的胜利,但是都没有彻底啃下这块硬骨头。

这一次是高句丽联合百济,一起攻打新罗,新罗遣使求救了。

现在,李治觉得自己可以来完成这个前所未有的壮举。谁料想,李治的这个提议还没有在政事堂上讨论,就率先遭到了武后的强烈反对。

此时的武媚娘,已经沉浸在母仪天下的角色中不能自拔。先前李淳风曾经唠叨过的什么天下共主,此刻在她眼里就是放屁。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不认识李淳风才好。至于那个被李淳风安排来和她联络的小道士郭行真,她现在越来越不想见到他了。武后甚至还曾经想过是不是找机会让他“自动消失”。

她现在只想尽职尽责当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岁月静好,难道不好吗?再这样过上几十年,皇上老了,自己的儿子也长大了,那时候自己会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后,这该是多么的幸福啊!连自己的偶像长孙皇后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登基。

然而,现在李治竟然提出了要御驾亲征高句丽,那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事情。远的不说,前隋炀帝和先帝太宗合计5次攻打高句丽都没有最终的结果,自己的外祖父就死在战场上。看看朝中的勋贵们,哪家哪户没有子弟、亲戚把生命留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

武后面对着李治不断哭诉说:“皇上啊,咱不要提什么去远征高句丽好不好?您看看朝中的大臣们,像英国公李勣,先帝两次攻打高句丽他都参加了,经验最丰富,有他去不就行了?您知道高句丽那地方有多苦吗?天寒地冻,呵气成冰,臣妾的外祖父就倒在那片土地上,我不想再失去自己的亲人了!您要是去了那地方有什么闪失,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我们的弘儿才九岁啊!”

一句“弘儿才九岁”,瞬间击中了李治的泪腺,他簌簌落泪,想起了自己九岁那年,成为了一个没有娘亲的孩子。从那一刻起,友爱的兄长会用敌视的目光审视自己,周围再也没有了说知心话的人,甚至自己有段时间最害怕夜晚来临,因为不知道睡下去以后明天会不会醒来。

于是,李治放下了亲自领兵打仗的念头。

龙朔二年(公元662年),39岁的武后生下了四子李旦。沉浸在子嗣兴旺中的武后终于可以舒展一口气了,至少在子嗣方面,她已经赶上甚至超越长孙皇后了。她不知道的是,一场危机正在前面等着她。

这一年,李治的风疾开始加重,出现了头晕目盲、行动不便等症状。

就在这个时候,八百里快报传来李勣、薛仁贵、刘仁轨、苏定方征服高句丽的捷报,李治在连呼“大捷!大捷!随朕太庙献俘祭祖!”的同时,心中除了自豪与喜悦,同时泛起的还有一股愤怒。这股愤怒的对象是武后。假设不是武后的阻拦,这次征服高句丽的主帅就将是自己而不是李勣。自己现在身患风疾,以后肯定没有机会骑马出行了,更不要说什么领兵打仗了。是武后生生扼杀了他作为一个帝王停留在民族历史上最值得大写特写的机会。

武后当然不会留意皇上有了小脾气,她需要帮助皇上处理班师凯旋的事宜,无论是献俘、祭祀太庙,这些都需要皇上和太子、百官出面。更重要的是,她要在这个行列里第一次添加皇后的位子。这是她又一次为自己制定规则了。

当李勣班师还朝,热热闹闹的后续归于平静以后,李治废后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表。

武后虽然忙于帮助身患风疾的皇上处理政务,但也不忘安排好皇上的后宫生活,她自信有大姐武顺和结拜妹妹王瑶一内一外的配合,皇上肯定是满意的。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从小喜欢抢她胭脂水粉的大姐,这次竟然要抢夺她的男人,她现在最宝贵的东西。

武顺虽然年龄偏大,但正好是李治喜欢的类型。更为难得的是,武顺最近还给皇上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她的女儿贺兰氏。一对母女花的悉心照料,让病中的李治顿时好了七八成,而青春逼人的贺兰氏正合适取代皇后的位置。

李治心中有了这个执念,顿时像野草般疯长,一时一刻也不想隐藏。他当然不会直接把废后这个议题在政事堂里抛出来让大家討论,现在政事堂的七宰相里,武后的人占了大多数,一旦讨论不明白,反倒打草惊蛇。

他首先想到的是新任宰相上官仪,决定找他来探探口风。上官仪是进士出身,久有文名,刚刚从太子中舍人擢拔为宰相。

李治开口道:“皇后失德,卿有何见?”

上官仪也是要问个明白的,哪怕对方是皇上,他说:“陛下可有实证?”

李治皱皱眉头,说:“实证举报皇后与道士郭行真串联,行‘厌胜事。”

好吧,又是“厌胜”,李治现在连借口都懒得找了,随口拖出来一个就算是实证了。

上官仪早年间因为避祸曾出家为僧,对这些僧道之事最为厌恶,闻讯后脱口而出,说:“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李治一听这话,暗暗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个宰相提拔得好,敢说真话实话,看来以后还要继续重用啊,立即让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

谁知就在李治和上官仪一问一答之时,武后安插在此处的密探当即把情报传递了出来。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的宫人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一路疾奔到武后的地方,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

如雷轰顶的武后也顾不上仪态,直接披头散发狂奔到李治谈话的地方。门口的侍卫也不敢阻拦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闯进了密室。

李治正在得意地欣赏上官仪刚刚一挥而就、墨迹未干的好文章,还想夸夸上官仪的书法更见火候,一抬头,发现武后一脸凶煞地站在了面前。他的表情就像犯了错被家长捉到的小孩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嘴里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武后知道对付李治的第一法宝利器就是眼泪。一上来她就发动了猛攻,眼泪不要钱似的滚下来,说:“皇上,臣妾无能啊……”

嘴里喊着无能,武后接下来可是一条一条细数自己的本事:首先从生育角度来说,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接着是管理后宫,井井有条;其次是您生病之后,我帮您处理政务,哪一条不是读给您听,按照您的意思去办理的?您看看我为了勤政熬夜,连黑眼圈都出来了,大不了以后我不管了……

武后说一条,李治的脸上就白一下。

听到第三条,李治就听不下去了,赶紧上前搀扶着武后道:“皇后误会了,这不是朕的本意……”

武后脸一挺,说:“那是谁的意思?”

李治随手一指此刻在一旁满脸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上官仪,道:“是他,是他,就是他……”

武后也没说什么,上去撕烂了诏书,拖着李治就走。

这件事情除了让武后当时出了一身冷汗,事后也收敛了许多。她肯定是要报复回来的,甚至报复的程度比这还要猛烈。

同时,成为人间最高规则制定者的那个野心和欲望再次在她心中燃起。她要启动郭行真这枚棋子了,让他那老杂毛师父李淳风瞅机会在外面造势。

武后认为自己这段时间的韬光养晦让大家感觉自己好欺负了,所以,她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武后的报复马上就来了。第二天,上官仪就因勾结废太子李忠行谋逆事被查处,按律斩首。这样,不仅上官仪被杀,早年王皇后留下的最后一颗火种李忠也同时被清理掉。所谓隔夜仇,不过如此。

这次谋划废后被武后当场撞破,让李治的心情颇为沮丧,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不再可靠,也就暂时放弃了废后的念头。既然不能废后,那就用实际行动去补偿自己的错误行为吧。

李治诚恳地提出来,请武后和自己一同上朝观政。

所谓观政,只能看不能说,这是李治给群臣的一个说法。理由是自己风疾在身,经常出现听不清、看不见的情况,让皇后充当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武后欣然应邀,也就不再拿废后的事情来说事。

临朝前,武后和李治有过简短的交流。

武后的态度很明确,目前最重要的三件事情:第一是抓紧治好圣上的风疾;第二是协助好圣上开创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第三是培养好太子的理政能力。

她对李治说的三件事,就是此刻他心中最为牵挂的三件事情。她要让李治明白:离开她的帮助,他甚至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看到病榻上的李治那充满感激的目光,武后轻轻地拥了过去,在他耳边说:“皇上尽可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将真正拥有指挥这个庞大帝国的权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时代从此开启。

第十一章

二圣临朝意气舒

李淳风在嵩山一座破败的道观中等到郭行真派来的小弟子怀仁,已经是武后和李治“二圣临朝”九个月之后的事情。

李淳风当年离开长安,除了辞别师叔李勣,点化李义府,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了弟子郭行真在西华观潜伏下来,作为自己和武后的秘密联络官。

郭行真是他早就相中的暗棋,甚至他的拜师仪式都是背地里举行的。当时除了观礼的祖师爷袁天罡,谁也不知道,甚至郭行真自己也没有跟随在师父身边学到什么真经,但这并不妨碍郭行真对师父以及祖师爷五体投地的崇拜。

这些年,郭行真和李淳风的书信往来一直不断,所以深山避世的李淳风也能及时清楚外面发生的那些大事。特别是武昭仪上位皇后,长孙无忌下台,让他唏嘘不已,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利州千佛崖和他夸夸其谈的小姑娘,现在竟然已经母仪天下了。

然而后面的消息却让李淳风很惆怅:武后接连生下三子、四子之后,似乎安心于母仪天下的角色,与李淳风也好长时间不再联络了。据郭行真汇报,目前武后痴迷佛法,还让自己的三子拜在玄奘法师门下,得了一个“光明佛”的法号。

惆怅之余,李淳风心里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也为昔日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感到开心。能平安做一个称职的皇后,这不就是天底下所有女性的终极梦想吗?又何必一定要去做那一旦行差踏错就会九死无生的逆天行径呢?

现在,怀仁又送来了新的消息。这是怀仁第一次出远门。当连续翻越了三道山梁,在嵩山深处的一座山坳里发现那座破败庙宇的时候,怀仁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因为他即将见到传说中的活神仙祖师爷了。

怀仁见到李淳风激动得手脚颤动,连跪拜问候都忘记了,直到眼前和蔼的祖师爷笑眯眯地问了句“一路行来,是否饥渴”,他才恍然大悟般跪倒在地,掏出贴身秘藏的两封书信来。

李淳风进到密室,展开书信观看。

在第一封信里,郭行真详细地讲述了现在的时局:皇上身患风疾,武后陪他一起临朝听政,上官仪和废太子李忠谋逆被斩,自己在武后面前深得信任……

匆匆看完了第一封信,李淳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第二封信,果然,里面只是一行行毫无头绪的数字。看来真的有惊破天的事情发生了。他离开的时候跟郭行真交代得很清楚,非迫不得已,不能使用这套联络方法。

从密室里走出来,他慈爱地询问怀仁:“行真最近功课修行得如何,可有懈怠?”

怀仁赶紧稽首道:“回禀祖师爷,师父临行前一再叮嘱徒孙给您汇报。第一天诵读的是《道德经》《阴符经》《抱朴子》,然后还是《道德经》,第二天是《抱朴子》《太平经》《洞玄经》,第三天是……”

难得怀仁在路上每天都念叨五六十遍,现在脱口而出,非常流利且准确,李淳风就在旁边随手记了下来。

重新回到密室,他按照顺序和那封没有头绪的数字一一对照,翻动屋里典藏的道家书籍,果然组成了一封12个字的密语:上疾日重,后欲取代,师何教我?

李淳风看完这一行字笑了,然后迅速地把桌案上的所有字纸全部扔进火炉焚烧。

当郭行真第一次从武后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简直是惊天霹雳加身,吓得他把刚刚端起的茶杯给失手扔了出去。

武后就是特意挑他还没喝茶的瞬间说出这个意思的,她害怕再慢说一点的话,能把李淳风的这个宝贝徒弟呛死。

看着武后似笑非笑的样子,郭行真暗骂自己道行不够。假设两人不是在说这样一个逆天的话题,自己刚才的举止已经算是君前失仪了。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这不过是人间帝王更替而已,没看连她也正在耐心地询问自家师父的良策吗?师父他老人家是什么人?那是行走人间的神仙啊!

郭行真连一个字的表态都不敢说,只是道:“小道无能,只好求助师父了。”

武后冷哼一声,说:“那个胆小鬼还在嵩山?和那个老杂毛一起吗?”

郭行真一愣神,回味了一下才弄清楚武后口中说的是谁,赶紧道:“师祖和师父仙踪难觅,小道也不敢肯定。料想没有飞升的话,也许大概还在嵩山修炼吧。”

武后不屑地说:“装神弄鬼的家伙!算了,赶紧的,帮我问问有什么良策助我。另外,你最近帮我把这个人给处理了,我不想再见到她。”

武后现在拿郭行真也不当外人,上一次李治起了废后的念头,随手找的理由就是武后和郭行真一起搞“厌胜”。提前被皇上控制住的郭行真表现得处乱不惊,几番酷刑下来竟然没吭一个字,事后被解救出来,见到武后也没抱怨半句。这就很了不得了。

武后问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谁知郭行真反倒很奇怪地问:“这不都是师父安排好了的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武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武后这次要处理的人是她的姐姐武顺,已经被封为韩国夫人了。这次李治起意废后,和她的妄念不无关系。武后不介意和自己的亲姐姐分享果实,但是,那一定是自己主动拿出来的才可以。现在你竟然背着我想偷吃,特别是还想干掉我独享,那只好对不起了,我只能让你从肉体上消失。好在有郭行真这个被李淳风洗脑的大傻子,可以替自己去干那些脏活累活见不得人的活。

李淳风看完了翻译过来的密信后,内心也是百般滋味。作为一个外人眼里的道士,其实他压根就不承认,更没修炼成什么道心,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也正因如此,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渴盼着武后能迈出那最关键的一步。这样,这个时代才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充满不可预见性,更加好玩。现在,终于要开始了。

安顿好怀仁,他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要去把這个消息告诉另一个极度渴望消息的人。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他的师父袁天罡正为了这个消息在苦苦等待着。或许,正是这个执念让他坚持活了下来。

听完李淳风的通告,袁天罡笑得很开心。让李淳风有一种错觉,这个消息至少可以让师父再多活五六年。

袁天罡说:“当年我和你师叔下山之后就分道扬镳,他要入世去挑选明主,我则游戏江湖,准备独辟蹊径,被他笑话了一辈子胆小怕死,他也压了我整整一辈子。我真想看到用事实打他脸的那一刻啊。可惜,估计我俩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看着师父那掉光牙齿后干瘪的下巴,李淳风莫名地伤感。

不过,这不妨碍他在这个时刻给老骗子泼一盆冷水,他说:“现在说胜利的话还为时过早,这仅仅是她重新起了这个念头而已,后面的路途漫长啊!”

袁天罡则充满信心,说:“有念头就成功了一半。当年许师祖见到汉高祖刘邦,你说是高祖成就了许师祖,还是许师祖成就了高祖?其实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许师祖当年在群雄逐鹿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一个有些出息的带头人罢了,几句点拨就坚定了高祖争霸天下的决心。假设当年许师祖最先碰见了楚霸王,估计历史又是一番面貌了。”

李淳风冷静地回道:“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假设,假设一旦成真,那就是存在的唯一,也就诞生了其他种种不存在的假设。所以,假设就像我们追求的长生一样,会让人着迷,却根本不存在。”

袁天罡这样高级的大忽悠也从来没在自己徒弟的身上讨过嘴皮子的便宜,因此干脆打住,说:“许师祖见汉高祖种下了因,我们当年也在武家种下了因,难道就不能收获果吗?”

李淳风冷笑道:“这个果也许是诛九族,贻笑千秋。”

袁天罡慨叹道:“这不是还有你嘛!我是不行了。但愿你能助力那个丫头成就这前所未有的伟业。现在想来,我当年也就是气不过李勣的春风得意,才想用这样一句妄言来坚定我的道心。”

怀仁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归程。这次远赴嵩山,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师祖,竟然还烧高香一样见到了太师祖袁天罡,这让怀仁在嵩山的最后几天像做梦一般。

等怀仁风雨兼程赶回长安,将密信转交给郭行真,已经是大唐帝国正式开启“二圣临朝”满一年的时候。

这一年间,朝堂上人事更迭,许敬宗告老,李义府落马,一批新生力量在武后的擢拔下站稳了脚跟,他们成为武后直面门阀世家的中坚。这里面,通过科举出现的寒门子弟占了大半。

李治对于武后的这种激进也有过忧虑,他对武后说:“驱狼逐虎,皇后就不怕他们再成新患?”

武后笑道:“只要能打垮老虎,就没有问题,大不了继续培养新的狼群就是了。成长起来一批,就杀掉一批。这样,谁都没有机会真正成长为百年、千年世家。”

就在武后准备大刀阔斧大干一场的时候,郭行真也将翻译好了的密信送到武后手里。

“师父和师祖在太室山设坛作法,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其间仙乐不绝,百鸟来贺,有涂山氏大神传下懿旨,言十年后当有女主临朝登基。”

“那个胆小……那个,你师父和师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师祖已随仙使飞升,倒是师父呕血半升,正在将养身体。师父嘱咐小道一定要转告皇后,切切不可擅动妄念,更不要行先帝玄武门之事,一切依托陛下,皇后多陪伴陛下一天,胜算就越大一分。待十年后瓜熟蒂落,大事可成。”

“多谢真人。不知尊师身体将养得怎样了?是否有回长安的打算。”

“师尊已经在师祖飞升处结庐,想来不日亦会飞升。待小道尘缘了尽,自当前去侍奉。”

“好吧。但愿你师早日修成正果。”

第十二章

生来不幸帝王家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三月,武后在邙山之南祭祀蚕桑之神,文武百官和各州的朝集使都出席陪祭。其间,武后召见了郭行真。半个时辰后,这个在朝臣中已经颇具传奇色彩的有道高人才离去。

在密室外面侍立的王瑶有些奇怪,平日里仙风道骨宠辱不惊的郭真人今天似乎有些失态。虽然郭真人离开的时候还是冲她有礼貌地打了一个稽首,但是王瑶清楚地看见郭真人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这次离开长安来邙山祭祀,武后的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回到宫中,武后心中隐藏的那份不安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随着车驾缓缓入宫,她招手把王瑶喊过来,说:“现在玄武门当值的不应该是左右千牛卫吗?怎么换成了太子的左右卫率?”

王瑶不清楚武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守卫后宫的十二卫吗?当然,她可不敢这样去回答武后。

王瑶说:“奴婢这就去问个仔细。”

回宫后的武后第一时间来到了李治面前。此刻李治的疟疾刚好不久,风疾折磨着这个48岁的帝王,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苦不堪言。

太子李弘连续三天衣不解带地服侍在身边。见到武后的那一刻,他立刻奔上前来跪地请安,一句“母后”还没有说完,泪水就滚落了下来。

武后轻轻搀住李弘,说:“快起来,你父皇的身体这几天还好吧?”

李弘流着眼泪道:“母后出发邙山前,父皇的疟疾彻底好了,谁知道风疾又犯,孙老神仙说父皇的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只能慢慢调养……”

武后厉声道:“你是太子,一国之本,这个时候你更要坚强,不要哭哭啼啼的了。”

看着病榻上在睡梦中还发出微微呻吟的李治,武后的心中在微微发冷:就在刚才,太子见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神情复杂,即使有眼泪的掩饰,也还是暴露出了恐惧、羞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后悔。

显然,这和病榻上的皇上无关。皇上这次在病榻上已经躺了近两个月,太子也连续在这里服侍了三天,再有什么异样的心理变化也应该趋于平静。看来,这些心理变化显然是针对自己的。呵呵,武后心里冷笑,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太嫩了。

既然如此,武后也就接管了照顧皇上的权力,她说:“太子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既然我回来了,你就快去休息吧。”

李弘还待推辞,武后却冷哼一声,吓得他立刻噤声,默默地退了下去,只是神情益发的慌乱。

夜色初降,王瑶神色慌张地找了过来。武后用眼神制止了她要说话的冲动,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看着病榻上的李治,武后的内心一阵酸楚:做了20几年的夫妻,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显然,在她去邙山祭祀蚕神期间,皇上和太子在家里也没闲着。自己借这个机会出宫找郭行真安排事宜,他们父子俩何尝不是趁着这个时间谋划大事呢?或许自己这次出宫祭祀蚕神,本来就是他们父子俩特意的安排,要不然,在皇上生病的关键时期,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支派出去呢?

找个机会,王瑶还是对武后说出了自己探查到的消息:宫中守卫现在全部换成了太子卫率的人。

武后的脸色一变,沉声道:“别胡思乱想,做好自己的事情。下去吧。”

第二天上午,李治难得清醒起来,看到床榻边的武后,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李治轻声道:“皇后,朕这些年病体缠身,对不起先帝厚爱,对不起苍生黎民,更对不起你,多亏有你帮衬,也成全了我的基业。想来去到天上,见到先帝,他也该对我的作为满意吧?”

武后颤声道:“皇上吉人天相,自有神灵佑护,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李治微笑道:“我自小性子柔弱,在兄弟中最是年幼,几个哥哥都是有大才的人,但是先帝偏偏选择我继承大业,实在是不想让这天家再骨肉相残制造杀孽了。”

春寒料峭,陇右的桃花却早早地开了起来。不过一场疾风骤雨过后,也是满地狼藉。

一月之后,一个噩耗第一时间传到了武后那里:太子李弘在尝试新出炉的丹丸后,当场七窍流血,不治身亡。

武后听到这个消息,直接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报讯人的脸上。

暂时封锁了这个消息,武后怒冲冲地赶到现场,只见李弘倒在桌案前,四肢蜷缩,嘴角都是黑血,脸上竟然呈现出鬼魅的笑意。

武后颤声问:“那个贼老道呢?”

早来一步的太医回禀道:“天后娘娘,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老道早已经吞下另一颗丹丸,根本来不及抢救了。”

武后恨恨不已,说:“便宜了这个恶道。把他的尸体给我挫骨扬灰,查他有无亲人,诛九族。还有他的同党郭行真,立刻捉拿归案。”

说完,武后转身扑在儿子身上,痛哭不止:“弘儿啊,我可怜的孩子,不是说了炼成丹丸先送到母亲这里来吗?”

李治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昏厥过去。

深夜,李治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目光涣散,本来就在病中的他更加显得苍老。

武后在他面前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房间死一般沉寂。

“扶朕起身。”终于,李治冷冰冰地开口了。

旁边的太监、宫女来不及动作,就被武后赶走了。

看着房间里只剩下了自己和皇上,武后上前轻轻扶李治坐了起来。

李治道:“弘儿的后事如何处理?”

武后道:“皇上,礼部的意思是除了称谓,其他一切比照皇帝的规格。”

李治沉声道:“还不够!朕要封他为皇帝,上尊号,你让礼部照我的意思去起草吧。”

犹豫了一下,武后道:“这个不合祖宗惯例吧!”

李治大怒,说:“什么祖宗惯例?你不是天天要打破惯例自己制定规矩吗?现在我就要打破规矩。”

李治一顿,伤感道:“是朕对不起弘儿。朕太急躁了,总想看到他登基的样子,执意要传位于他,反倒害了他。”

武后一急,说:“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样。臣妾没有……那也是我的儿子啊,是我十月怀胎养大的孩子,我身上的一块肉啊……”

李治不言不语,微微地闭上了双目,缓缓躺了下去。烛光斑驳,映射出了他眼角的那两滴晶莹。

武后轻轻啜泣起来,不一会儿发出野兽般的哀号:“皇上,臣妾蒙您不弃,带离感业寺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无时无刻不心存感激。更有机会成为皇后,眼见您现在成就古往今来第一圣皇的伟业,臣妾服侍左右,深感荣焉,自是一心一意,不敢有半点儿差池,岂会心生邪念,破坏大唐基业?”

李治沉默半天,颓然道:“那郭行真包藏祸心,断不能饶。”

武后接话道:“已经派人前去捉拿了,诛九族都不能灭我心头之恨!可怜弘儿一心想皇上龙体早愈,不惜以身行险。据说炼成的丹丸只有两颗,弘儿自小体弱,本来好事成双的事情,却被恶道失手炼坏,罪不可赦!”

李治漠然不语。

武后接着道:“皇上,明日我就去政事堂,看哪个相公敢阻拦弘儿上皇帝的尊号!”

李治半天不说话,末了,无力地吐出一声:“朕乏了,皇后也早點儿休息吧。”

此时在距离长安200里外的官路上,一辆牛车正在月色下疾行。车上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小和尚,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则只有六七岁的样子,都是一袭月白色僧袍,两个明晃晃的脑袋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那个年龄大的,赫然正是小道童怀仁。

怀仁还记得就在两天前,师父匆匆忙忙地将他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孩高兴地喊自家师父为父亲,他才第一次知道师父竟然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儿子。

郭行真将他两人剃度为僧,然后仔细交代他:“此去嵩山见你师爷,除了送交密信,你和你小师弟就不要回来了,在你师爷跟前好生侍奉,也算是替为师尽心。路上你要好生照料小师弟。记住了,你们从小出家为僧,和为师和道门更没有半点关系。切记切记。”

第十三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永淳元年(公元683年)正月,武后在嵩山脚下的奉天宫中度过了一个隆重但不喧哗的生日。这一年,她已经整整60岁了。李治逐渐恶化的风疾给这本该喜庆的日子增添了几许沉重。

为了这次嵩山之行,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病中的李治。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兴师动众封禅嵩山,仅仅只是想见一个人。

现在,李显的太子之威日盛,早些年倾向于自己的刘仁轨现在也和裴炎一样保持中立,加上一堆围绕着太子打转的宰相,她在朝中彻底没有了话语权。其实,就这样放弃对权力的追逐,待到李治龙驭宾天,李显登基,自己在后宫里安心做个颐养天年的皇太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她恐惧自己一旦失去了掌控权力的机会,会迅速衰老。像燕太妃,明明只比自己大八九岁,在60岁的时候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鸡皮鹤发。那年招待她吃了一次饭,看见她嘴里没牙,满桌子菜品只能喝几口流汁的样子,就再也不想见到她吃饭的样子了。

然而,要想在目前这种格局下保持自己的权力,谈何容易呢。李唐宗室不去说它了,肯定围绕在太子身边。政事堂宰相们虽说有几个亲近自己的,但绝对不会拥立自己登基,垂帘听政已经是他们隐忍的极限了。自家的亲戚们已经在自己的打压之下纷纷凋落,好在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不算晚,把武承嗣、武三思两个侄子擢拔到朝中来,可是他们资历尚浅,在朝堂之上毫无发言权。

唉,这个时候她更加地怀念李淳风了。有他在,至少不用浪费这么多心思去考虑如何选择了。那年郭行真吞丹自尽,她和李淳风的联系也中断了。这个郭行真也是个傻瓜,自己明明给他留出了潜逃的时间,他偏偏不走。从这一点上看,可真不像是李淳风的风格。

她忘不了当年李淳风在千佛崖指点江山激越飞扬的神情,更忘不了在感业寺智珠在握谋而后定的智慧化身,现在,他假设在场又该如何破局呢?不行,一定要找到李淳风。武后起了这样的心思,自然恨不得马上见到李淳风。她也担心,已经七十多岁的他是否还健在。不管如何,也要尽心尽力地去找一找。

三年前,她派去嵩山的亲信终于传回了一个好消息:在积翠峰下的会善寺发现了一位七八十岁的火工道人,颇似传说中的前任太史令李淳风。

武后听到这个消息后,内心雀跃不已,立刻找到李治,说:“皇上龙体痊愈,是万民有福,更是中岳嵩山诸天神佛保佑,也是臣妾的日夜祷告有了回音。臣妾听说积翠峰下有一名寺,一向灵验,请皇上允我去上香还愿。”

李治此刻神清目明,武后所奏,自然无有不允。

会善寺不大,只有四五亩的院子,据说创建于200年前,本已破败。不过自从十年前来了新主持,重修了庙宇、大殿和山门,香火逐渐有些起色,但是远远没有达到兴旺的程度,和嵩山其他名寺、大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会善寺的住持怀仁现在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莫名其妙的,这座寺院就被县衙给接管了。关键是谁要来、来干吗,他并不知道。问县太爷,他也不说,反正就是神神秘秘地说是大人物,是好事。

怀仁被县太爷拖着离不开身,不过师弟怀义还是从师爷那里得到了答案,找了个机会悄悄在师兄耳边道:“师爷说可能是武后要过来上香,让你不必惊慌。”

怀仁问:“师爷在哪里?”

怀义道:“厨房被少林寺的厨子给占领了,师爷没地方去,现在正在你的禅房里睡大觉呢!”

怀仁咧嘴道:“他老人家的心可真大。”

武后来到会善寺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在正殿给释迦牟尼佛上完香之后,住持怀仁陪着她依次游览了几个偏殿。

看着武后注视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怀仁暗道:看来还是被她认出来了。

武后道:“大师的口音里带着陇西腔,不知祖籍哪里?”

怀仁低头合十,口中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僧以前在长安西华观郭真人门下呆过。”

武后微笑道:“我以为大师不认识故人了呢!”

怀仁道:“贵人恕罪。贵人面前,贫僧不敢唐突。”

武后道:“郭真人饮丹飞升,我也难过。此事非我所逼,是郭真人自己的选择。不是向你解释,只是说明一下,希望大师,更希望李真人不要误会。”

怀仁无语,连口中的佛号也宣不出来了,只是双手合十,身体微颤,目中含泪。

此时,怀义匆匆走来,道:“师兄,老祖请贵人到禅房一坐。”

怀仁道:“贵人不弃,还请移步。”

武后不出声,默默地跟着师兄弟二人来到了方丈室,然后挥手喊退跟随的宫人。

怀仁、怀义正不知该留该走之时,室内传来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你俩也下去吧,呆会儿有事再喊你们。”

声音一出,武后的心也紧跟着怦怦激动起来。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此时耳边再次响起这个声音,她仿佛无家可归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乡的感觉,眼泪一下子就迸了出来,用一种完全不像60岁女人的快捷步伐迈进了方丈室。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盘腿而坐,桌前两杯碧绿的茶水冉冉冒着热气,正是多年不见的李淳风。

武后一进屋,眼睛就紧紧盯着李淳风不再移开,生怕一眨眼,他会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淳风须发皆白,头上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插著,身上一袭看不出颜色的长袍,怪不得被密探说成是火工道人,在寺庙里,这样装束不是火工道人又会是什么?

“现在应该称呼你是天后娘娘呢,还是皇后娘娘?”李淳风难得的第一句话就开了一个小玩笑。

“随便你了,反正你也不在朝中任职。最好叫我明空道友,几十年都没人这样叫我了。”武后也在李淳风对面的那个蒲团上盘腿坐下。

“尝尝我自炒的野茶吧,没加任何佐料,苦中别有清香。”李淳风伸手指向茶杯。

武后终于把眼睛移开,转向茶杯,说:“你果然还是把心思大多用在了吃吃喝喝上。”

李淳风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说道:“要不然呢?人生苦短,唯有苦中作乐。能让一个人忘记苦闷的,唯有口腹之欲。”

武后不甘心地道:“你是在埋怨我没有护住郭行真的性命吗?”

李淳风摇摇头,道:“那就是行真的命,选择了就无需后悔。那也是你的命!你后悔过吗?”

武后摇摇头,道:“我早就不信命了,我现在只相信自己,只要我想要,那就去拿。拿到手的都是我的,我放弃的,其他人才可以去拿。”

李淳风苦笑一声,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是天下权柄最盛的那个女人,显然自己已经无法忽悠她了,即使师父袁天罡活着也不行。

李淳风道:“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找我,不会是专程来道歉的吧?假设真是这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行真临走前给我写了书信的,也算是遗书。他说他一点儿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亲眼看到天底下第一个女皇登基的盛况。”

武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假设我告诉你,我在十年前就没了这个妄想,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一个皇后、太后,然后看着儿子孙子成为皇帝,成为大唐帝国的英明君主,你信吗?”

李淳风说:“我当然信。我和师父后来又做过很多次推演,包括在嵩山的日子里,推演也成了我陪伴他打发最后时光的一种习惯。在我们的推演下,你九成九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不是去选择称帝。”

武后轻轻起身,在房间里慢慢踱步,道:“那个时候,我只想帮着皇上治理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你和你师父当时忽悠我的那个骗局,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那一年我去了泰山封禅,竟然真的听到了天地神灵的声音。我知道那不是幻觉,虽然像做梦一般。我知道那是神灵在告诉我,让我去当那千古第一个女皇帝,让我带领着帝国成为整个世界的主人,让百姓不再衣食无着落,让四周的夷狄俯首称臣永不敢犯边,让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成为历史上最开明的盛世。”

李淳风呵呵一笑,道:“这是好事啊,是亿万子民的幸福。”

武后苦笑一声,道:“这只不过是我给自己换了一个理由而已。最终的结果,还不是落到你们师徒两个骗子当年忽悠我父亲的那番话上去了!”

李淳风说:“现在看,那就不是我师父在忽悠,而是天命所归,命中注定。这也证明了我师父的预判的确是来自神授,而不是你想象中的大忽悠。”

武后忽然觉得这个话好有道理,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野茶,嘴里顿时泛起一股清幽的苦涩味道,然而片刻后,这种苦涩又瞬间转为了奇香。同样清幽的奇香,它们弥漫在自己的唇齿间,仿佛能让人的灵魂飘扬起来。

李淳风道:“这是去年的野茶了,放在冰窖中储存的,好在味道没有减去多少。待到明年清明节前,我再炒些新茶出来,保证味道更胜一筹。”

武后呵呵一笑,问:“明年你还会呆在这里吗?不会再悄悄跑了吧?”

李淳风难得地老脸一红,说:“也说不准呢。”

武后正色道:“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是说好的要去征服星辰大海吗?怎么我进宫了,你反倒不走了呢?”

李淳风神色一暗,说:“心有所系,不再远行。”

武后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是因为我吗?覺得把我一个小女孩忽悠到皇宫里面去,于心不忍了?”

李淳风道:“是想留在大唐,看能否有机会帮上一把。”

武后道:“行了,少假惺惺地说好听的话了。现在我碰到困难了,没人帮我,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李淳风笑道:“何必问我!你能今天来找我,就证明你想去做了,只是犹豫而已。犹豫其实还有另外的名字,叫思前虑后,叫谋而后定。至于具体做法,我已经是山野草民,没有能力帮上忙了,顶多在你需要的时候,在外围替你当一个吹鼓手。”

武后长叹一声,说:“皇上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最近虽有极西大秦国的圣手帮他除淤血恢复视力,但也是时日无多。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对后面的局势。”

李淳风道:“你别想从历史上任何一个人那里得到借鉴,因为没有。你只能当那个自己制定规则的人,让别人从你这里借鉴学习。顺心意,放手干,联手你能联手的、为了自己利益也必须和你联手的人,越早下手越好,至少要比对手下手早。”

武后犹豫了一下,问:“能行?”

李淳风傲然答道:“你看看自己此前走的每一步,哪一步有必然的把握?你能走到现在,距离最终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那就证明你就是天命所归,你就是我师父口中的人间共主!”

武后全身热血沸腾,那种早已远逝的青春活力仿佛又回到自己身上,说:“谢谢真人指点迷津。”

李淳风摆摆手,说:“我前面说过,你能来找我,就代表了你的选择。即使来了没遇到我,也丝毫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因为那个结果就像一枚桔子已经放在桌上了,只需要你去捡起来。”

武后满脸期待地望着李淳风,说:“跟我回长安吧。不,去洛阳也行,我希望你看着我一步一步去把那枚桔子捡起来。”

李淳风拒绝道:“不去了。我还要在外围帮你做些辅助性的工作。”

武后道:“好吧。那我们以后如何联系?”

李淳风随意道:“后面肯定会迎来一波不小的震荡,等时局安稳下来,我会派一个弟子去长安找你。”

武后问:“怀仁大师?”

李淳风道:“他毕竟曾在行真处多时,难免有些人会注意到,让他师弟怀义去吧。”

武后点头道:“也好,我会找个合适的理由让他出现。”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夜,李治在洛阳行宫贞观殿驾崩,享年五十六岁。

去世当天,李治精神状态有了短时间的恢复,留下了遗诏,命太子李显于灵柩前登基。但刚刚过了一个月,武后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废了李显,而让她最小的儿子相王李旦登基称帝。

一时间,武后在朝野上下气焰无二。

第十四章

日月临空耀千古

怀义第一次踏进洛阳的时候,顿时被这座气势宏伟的都城吸引住了。虽说早年他也住在长安都城,但是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避不见人,再加上当时年纪小,所以城市的概念在他脑海里基本没有。

因此,面对着雄伟的城门,怀义心里为自己吆喝了一声:洛阳,我来了!他相信,自己的这一次下山,一定会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业。他要功名、要富贵,更要重振祖业辉煌。他再也不想过山上那样的苦日子了,一连数月见不到一点儿荤腥。

他是和尚不假,也有像模像样的度牒,但那是为了隐姓埋名不得不为之。平日里师兄怀仁要念佛吃斋,他只好去山上打些野味,偷偷拿到厨房和师祖享用。师祖的厨艺真是精妙,就算是最普通的野兔、山鸡,他也能做出龙肝凤胆的味道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祖了,据说安排好自己下山之后,他也要外出云游了。

这次下山他是给武太后送礼的。

据师祖说,这是一份她肯定会喜欢的大礼,应该能博得一份富贵。

按照师祖的吩咐,怀义来到都城里后,先打听到了千金公主的府邸。

然而,看门人狗眼看人低的毛病哪个朝代都有。可惜怀义没有打脸的本领,只能宣了一声佛号,留下一句“会善寺护国法师问公主好”的话语,怏怏不快地离开了。

在城外找了一家可以挂单的寺庙,怀义住了下来。第一天上门拜访,就出师不利,让怀义很受伤,原来一个公主府的看门人都可以对自己用鼻子说话。

怀义第二天犹豫了半天,才决定再去千金公主府上碰碰运气,毕竟师祖只留给了自己唯一的联系方式,假设不行,只好回去想办法了。想想那几百里的路程,怀义就头痛。

岂料,这次怀义还没有走到跟前,那两个昨天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门人就老远地迎了上来,态度和蔼可亲,说话热情暖人,脸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大师,您可算是来了。昨天怠慢,您别望心里去。公主殿下有请。”看门人殷勤道。

怀义觉得很好玩,原来大家变脸都这么快啊,不需要什么过渡程序。

怀义和千金公主见了一面,距离有些远,没看清楚,只感觉这个老夫人很慈祥。她笑眯眯地问了怀义几句话后,就安排他先住下来,说找机会带他进宫去见圣母神皇陛下。

千金公主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出生时高祖已经退居太上皇,所以辈分虽然比武太后高,可是年龄反倒要小一些,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亲近武太后的宗室子弟中的一员。

千金公主进宫汇报:“神皇陛下,您前面嘱咐我接待好的嵩山会善寺来人了。”

神皇大喜,说:“快快接进宫里,这都是有道的高僧大德,怠慢不得。”

进到皇宫里,随处可见的金碧辉煌、珍奇宝物,怀义只是好奇而已,表现得却不拘束。无论待人接物,他都是不亢不卑,展示了一个得道高人的风范。加上英气勃发的俊朗脸庞,一下子就赢得了神皇的青睐。

“高僧法号何名?”

“小僧怀义。”

“高僧此来,可有教我?”

“不敢。师祖嘱我前来献上一物,同时有几句话相告陛下。”

“嗯……你師祖可好?”

“师祖已是金刚罗汉般的神通,身体更胜往昔。小僧下山之时,他老人家已经云游去了。”

“好生羡慕啊。高僧可曾用过斋饭?”

怀义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叫声,脸上那宝相庄严的神情立刻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羞红。

“高僧不妨陪朕一起用膳。可戒荤腥?”

“那个……有肉吗?师祖从来不戒这些。我也好长时间没吃过肉了。”

“哈哈哈,煞是有趣。高僧一派天真烂漫,果然是赤子佛心。那就先用膳,你师祖的嘱托不着急。”

怀义面对着流水一般的菜品,已经吃到怀疑人生的地步。旁边的神皇和千金公主也是不住地窃笑。难得有人敢在她们面前这样率性而为。

“高僧可饮酒?”千金公主逗弄他。

“师祖最喜欢的猴儿酒就是我帮他去偷的,味道真好。只是上次去偷酒被猴王给挠了,那道伤疤养了两个月才好。不知道宫里可有猴儿酒?”说着,怀义挽起僧袍,给她们看自己胳臂上的那条疤痕。

看着那粗壮的胳臂,已经饮了三杯葡萄酒的神皇不禁呼吸加快。

千金公主笑道:“宫里现在只有一个小猴子,没有什么猴儿酒。想喝酒就来点西域的葡萄酒吧,加冰之后感觉更好。”

那晚,饮了酒的千金公主早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不时发出两声醉语。而神皇陛下则和半醉的怀义移步密室,去看他带来的礼物了。

半醉半醒的怀义还是不敢忘记师祖的吩咐,从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部《大云经》,说:“陛下,这是师祖从玄奘法师带回的典籍中好不容易找出来的,里面讲到如来佛祖告诉净光天女,她将化身菩萨,然后再以菩萨的身份降临人间,最后在人间当上女皇。”

已经被酒精熏得微醉的神皇陛下一听此言,浑身血液骤然加速流淌,仿佛这些年失去的青春活力在瞬间重回自己的身体,说:“此言当真?”

怀义咧着嘴笑了笑,说:“自然是真的了。师祖还对全经做了注释。注释讲到净光天女经历人间女皇之后,将化身未来佛,也就是弥勒佛,成为未来世界取代如来佛祖的存在。”

神皇心花怒放,说:这群半僧半道的疯子果然敢想敢做,不过我喜欢。

雀跃欢欣之余,神皇再看眼前这个红唇白脸的和尚越发的可爱,不自觉伸手抚摸起了那张俊俏的脸庞。肌肤相触的那一瞬,神皇浑身上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自从先帝高宗缠绵病榻,这还是她第一次触摸异性的肌肤。紧接着,她感觉自己像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抱了起来,那一身雄性的气味比最醇厚的葡萄酒还令她沉醉。

那晚,怀义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成了世界的主人,征服了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夷狄部落、国家,千千万万人匍匐在他的脚下。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征服了一个人而已,还是一个老女人。他轻轻地触碰着眼前这具肌肤略显松弛的身体,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不记得自己母亲是什么样子了,脑海里似乎有自己在她怀抱里吃奶的模糊记忆。从记事起他就和一个老婆婆住在一起,而父亲只是每月来那么一两次,还是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直到跟随师兄去嵩山见到师祖,他就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性。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一下子将自己的脸庞扎到这片赤裸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去呼吸那好闻的气味,两滴泪珠潸然而下。

事后,神皇问起怀义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赏赐没有,他红着脸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神皇说:“既然你想当一寺的住持,那就去白马寺好了。”

怀义道:“师祖说最好在全国范围内宣讲《大云经》及《大云经注》。”

神皇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负责把经注整理出来,进行刻印,全国范围内,每一州都至少要建一座大云寺,里面由高僧大德负责讲解经书及经注。你这次来洛阳,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

怀义羞涩地笑了笑,说:“都是师祖的功劳。另外师祖告诉我,他和太师祖合著的《推背图》也会在民间开始流行,帮助神皇陛下再壮声威。”

神皇面带笑意,道:“甚好甚好,果然天助我成事。不过高僧还要助我一事,我欲修建明堂,高僧可替我监督施工。”

怀义自然满口答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四句偈语在民间开始流传: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有好事者就神神秘秘地告诉别人说:“这四句话呢,出自袁天罡、李淳风两位活神仙的密著《推背图》一书。这本书现在保存在皇宫大内的宝库中,是太宗皇帝当年请他们两位推算国运用过的。当李淳风说出这四句话之后,作为师父的袁天罡慌了手脚,赶紧推了一下他的背,提醒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所以才叫《推背图》。”

“什么?你说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推演下去了?”

“告诉你吧,这里面埋藏着一个大秘密。这四句话假设解释清楚了,太宗皇帝不砍他们的脑袋才怪呢。恐怕不止他俩的脑袋,这四句话里说的那个人,更要被太宗皇帝砍头了。”

“你说这个人是谁?”

“呵呵,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是要当皇帝的。真想知道是谁?我可告诉你,一定要保密。一般人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圣母神皇端坐在宝座之上,静静地听着密探向她汇报这些事情,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开心。看来李淳风所说的云游四方,大概就是去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去了。

她喊来“内舍人”上官婉儿:“你去宝库中查查,是否真有《推背图》这本书。”

数天后,当神皇得知上官婉儿翻阅遍了皇宫典藏,也没找到这本书的时候,她又让她派人去长安宫中宝库去搜寻,很有一种不看不罢休的劲头。

在和怀义幽会的时候,神皇也问过:“你知道《推背图》这本书吗?”

“听师祖说起过,据说是师祖和太师祖联手所作,但是没见过。按说师祖的藏书和著书都是向我们全面开放的,就是这本书没见过。”

“那你回去一趟吧。见到你师祖的话,替我要一本。”

“简单。明天就走,就怕师祖没回来。”

垂拱五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传统的重阳佳节,67岁的圣母神皇正式登基,号位“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大周朝,改元天授,皇帝李旦赐姓为武,降为皇嗣,皇太子成器降为皇孙,以洛阳为神都,长安为西京副都。

选择洛阳为都城,固然是因为近些年她一直生活在这里,更因为这是东周的故都。东周的第一任皇帝周平王在这里定都,而“武”这个姓氏就来源于周平王的小儿子姬武,姬武出生的时候手上就有一个武字,所以叫姬武,他的后人就以名为姓。现在圣神皇帝之所以改国号定都洛阳,不过是在向人们宣告:我现在做的只是在恢复我们老武家的传承和基业而已。

重阳节那天举行了登基大典,然后武曌就陷入了一股莫名的兴奋之中,后果则是彻夜失眠:晚上无法入睡,白天却又精神不振。

召来的御医也是愁眉苦脸,说:“神皇的身体无比健康,脉搏跳动刚劲有力,根本不像一个67岁的老人,口中都生出了新牙齿,白头发都变黑了,让我们如何调治?”

武曌也想用醉酒来入睡,可是她更害怕醉酒后有人加害她。相比起醉酒后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状态,她宁愿这样继续失眠下去。

在连续失眠达到第五天的时候,上官婉儿禀报:“神皇陛下,懷义大师来了。”

武曌道:“快请。”

当看见怀义风尘仆仆的样子,武曌才发觉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了,似乎可以睡觉了。就这样,怀义还来不及说什么,武曌就在宝座上面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看着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怀义,上官婉儿严肃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找了一床锦被帮神皇盖好。

武曌这一觉足足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手脚酸楚,可是精神头格外好。这个时候,怀义已经在旁边默默地念了十五六遍心经了。

顾不上重新梳洗,武曌上前拉住怀义的手,道:“回来了?可曾看见你师祖?今天就不要回去了,陪我用膳。”

密室里,用膳过后的武曌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怀义道:“陛下,这次快马加鞭赶回去,恰好碰见师祖正要再次出门。得知陛下登基建立大周朝,师祖也是欣喜莫名。然后他抓了我的苦差,让我去偷猴儿酒。”说完,白马寺住持怀义大师无奈地挠了挠光头。

武曌哈哈大笑,说:“这次没被猴王发现吧?”

怀义正色道:“虽然下山的时候还是被猴王发现了,但是我大喝一声,我乃圣神皇帝驾前大将军,特来取酒,你等泼猴还不散去?”

武曌道:“猴儿散了?”

怀义苦涩地笑了笑,说:“没有。大概它们知道我不是真的大将军吧,还是被猴王一路追到会善寺。好在最近没有荒废习武,好歹偷回去半葫芦酒,让我和师祖解了解馋。”

武曌若有所思地瞅了瞅怀义,道:“几天没见,会在我面前耍心眼儿了。”

怀义不解地挠挠头,说:“没有啊,您怎么了?”

武曌问道:“刚才的说辞不是你师祖教你的?”

怀义道:“当然不是。刚进门就被抓去偷酒,酒醒了师祖就不见了,只留下这个盒子让我转呈陛下。”

武曌莞尔道:“既然你想当大将军,那我就封你个将军,不过你可会行军打仗?”

怀义拍拍胸脯道:“这有何难?师祖什么不懂?至于武功,嵩山上的老虎都被我打跑了四五只。”

武曌忍不住上前摸摸怀义健壮的胸肌,道:“好,既然有胆色,那就去疆场上博一个功名。不过可要记住,安全地回来,我可舍不得你把小命葬送在沙场之上。”

怀义当着武曌的面,将随身带来的盒子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封书信,还有一串黑色珍珠项链。

武曌拿起项链,缓缓捻动,道:“成色还不错,想不到你师祖还是个会送礼的趣人。”

书信写得很长,这很不像是李淳风的风格,不过武曌知道,这就是他的亲笔信。

李淳风首先祝贺武曌登基,称他同样激动,可以心无杂念地去向师父袁天罡汇报这个好消息了。但是,登基为帝只是一个标识,他和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利用这个身份,好好造福天下苍生,打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朗朗盛世,让后人为这一段历史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样,才不枉他和师父的一片苦心。最后,李淳风自嘲当年就是贪心那一串项链,才和师父做了一件看似荒唐的举动。如今,那件事情终于得到圆满,这串项链也完成了它的使命,留给故人做个纪念吧。李淳风最后说,皇帝只是一个身份,它既可以让贤者流芳百世,也能让昏君遗臭万年,希望她是那个能值得后人评说的千古一帝。

看完了书信,武曌将它放入了旁边的火盆,眼见它变成几缕青烟,这才展颜一笑,说:“你师祖这次又去了哪里?”

怀义道:“肯定就在嵩山里。他的体力也不允许再出远门了。”

武曌道:“做好准备去当大将军吧。不过这几天你就别出宫了,先帮我治好失眠再说。”

……

尾声

武曌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位15年,在她的治理下,大周政治清明,经济继续发展,国力依旧强盛,后人称其“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功绩彪炳千秋。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82岁的武曌在睡梦中被惊醒,原来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拥立原太子李显重新登基,恢复大唐国号,武曌退位,移居上阳宫仙居殿,史称神龙政变。

这年11月26日,也即神龙政变发生十个月之后,武曌终于走完了自己传奇般的一生。弥留之际,皇帝李显问母亲最后有什么愿望。

武曌缓缓伸出三根手指,说:“第一,去帝号,保留太后称号即可;第二,要与先帝合葬;第三……”

武曌沉思许久,终于说出了第三个要求:“我想再吃一次利州的胭脂鱼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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