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参加革命,不懂规矩,犯了错误,当众宣读自我检查,心头紧,舌头笨,竟将表态句:“回到人民立场”误读成“回到国民立场”。听见周围哗笑,急改口,殊不知又错误说成“民国立场”。立刻招来痛斥,乃自掴其脸焉。
▲乡村诊所设备简陋,病员趴在长凳,不论男一女,暴露白一臀一于众目睽睽下,接受注射。
▲戴上右派帽子,剥夺同志称呼,适逢国庆,机关食堂设宴聚餐,幸蒙管理人员叫去恭陪末座。方窃喜也,正欲进攻麻辣鸡块,忽听首长厉声宣布:“在座各位,凡属革命同志,请起立,干一杯!”起呢,还是不起?干呢,还是不干?Tobeornottobe?恰似哈姆雷特。
▲初邀女友饮聚于西餐厅,叫菜阔绰。餐毕付账,天哪,出门忘带钱包!
▲刚被撤职,一党一外尚不知,仍以官衔高声敬称,恰恰又被夙敌听见。
▲剽窃他人作品,改头换面,荣获地区好评,应邀赴会登台介绍创作经验,谈得舌现莲花之际,惊见被剽窃者闯入会场,昂头阔步,直向讲台走来。
▲右派分子拉粪一车,遇女友陪股长在桥上看风景。
▲衣锦荣归,宴飨亲友,门庭若市,忽有髫年伙伴,今蓬头垢面已划成坏分子矣,跑上门来大声嚷嚷:“哈!你哥子就认不出老弟啦!我们一起偷过王癞子的烧饼呀!”
▲低头挨斗,详细交代“乱搞男一女关系”具体操作过程。
▲收到国宴请柬,心情过于激动,错看“下午九点”为“上午九点”,提前赴宴入座,被宾馆保卫科逮去审查,由本单位行政首长前来取保开释。
▲长官大讲笑话。宾客皆僚属也,莫不承欢凑趣。其妻扯袖耳语:“他们听你讲过多少次啦!”
▲独坐公园长椅,闭目深挖鼻洞,因舒畅而歪嘴皱眉。事毕正欲弹掉指尖秽垢,睁眼发现女友站在近前,白绢掩红樱,且作呕吐状。
▲再婚宴飨造反弟兄,前妻跑来百般嘲谑,轰动酒楼。
▲写给江青的效忠信“文革”后被夙敌弄到手,油印散发。
▲陪诗人观光一团一逛书店,惊见自己前几年出版的得意之作堆放在廉价部,五折处理,脸遂为之赧矣。一团一长与人为善,慷慨买了,分赠一团一员,人手十册。营业员喜,乃试探曰:“您老如果还要,我去库房搬来,三折优惠。”
▲重读自己“文革”时期亲笔写的检举揭发。
▲貌似某影星,被要求签名,身陷重围。
▲骗外行的虚职一长串被介绍于大庭广众,且冠以“全国着名的”云云,又补充说:“相当于副厅级!”然后宣布,“大家鼓掌,热烈欢迎!”不敢不站起来,三鞠躬谢盛情。随即听见小声议论:“他很谦虚!”此时汗颜,恨地无洞。
▲独子待业在家,怨詈其父:“你为啥不早骟!”
▲年届半百,落实政策,重操文学编辑旧业,竟获得“东郭先生奖”,被呼为“养狼专业户”。
▲行一贿欠艺术,触怒受贿人,当场被警告,礼品踢出门。
▲沿街讲演文明礼貌,忽被舞女揪住不放,追讨夜合钱。
▲作客富贵人家,错用脚巾洗脸,被女仆窃笑。
▲白丁标榜清流,不取非义之财,而家境日困矣,犹去宣讲良心,提倡德育,遂有听众递上纸条:“贫贱而语仁义,甚可羞也!司马迁是这样说的。先生,你羞不羞?”
1991年三伏立秋日在成都
【选自牧惠、蓝翎、朱铁志主编《真话的空间》大众文艺出版社版】
朱大路点评:
与《Y先生语录》一样,这篇《尴尬二十四》,带有典型的“流沙河风格”——面孔半-阴-半阳,语句亦庄亦谐,叙述不紧不慢。作者以极省俭的白描,让笔底人物,窘困中带点酸楚,狼狈中带点猥琐。
“尴尬”,是“处境困难,不好处理”的意思。此文专将“不好处理”的场面定格,一个一个端到读者面前。这绝非作者不厚道、喜欢出人洋相,而是其善心所在,他要让读者看清:是特定的时代,复杂的人性*,造成了这些“尴尬”。所以,当我读到“回到人民立场”一节,对当事人充满同情;读到“你为啥不早骟”一节,则忿忿然,想对那“待业在家,怨詈其父”的“独子”,骂一句:“你这小子,太刻薄了吧!”
刻画人物不是小说的专利,杂文也能担纲,读流沙河此文,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