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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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妈
2017-04-25 16:50:32 /故事大全

青禾

青禾,男,祖籍永定,生于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中篇小说44部,短篇小说100篇,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诗歌等400多篇(首);在海内外出版、再版长篇小说1部,长篇历史小说8部,长篇传记文学2部,小说集4部,计450多万字。

1

“无影妈”是闽南话。“无影”——连影子都没有,也就是不真实的摸不着的——假的;“妈”是祖母。合起来的意思,是假祖母。

阿英就是一个无影妈。

如今日子好过了,那些到了年龄退了休,领着社保养老金的老人们便经常聚会,这里一群,那里一伙,泡茶聊天,天南地北,开心就好。

江滨公园的怡心亭,坐着一群老姐妹,说老也不老,工人,50岁退休,所以大都50来岁。听说人家联合国有规定,45岁还算青年,当然,如果是大知识分子,比如大学的教授什幺的,50岁是什幺?青年才俊。人不能比人,不是说,人比人气死人吗?她们不比,所以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很有幸福感。

这群怡心亭里老姐妹们的聚会,原先是不定期的,有空了,大家就聚一聚,聊聊天,后来,不知从什幺时候起,慢慢地就成了习惯,每两个星期聚一次,周三。地点也慢慢地固定下来。开头,有时会与另一群人相冲突,后来,没人来争了,周三的怡心亭就成了她们专用的聚会场所。

阿英是怡心亭这一群老姐妹中的一员。在这群老姐妹当中,她的年龄不是最小的,但显得最年轻,人长得清楚,皮肤又白,话也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老姐妹们聊天,说的大都是两周来的见闻,鸡零狗碎的,也有几个会玩手机微信的,说一说当今世界的精彩,而大部分内容,还是说各自的孙子,内孙外孙,男的女的,从几个月到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的,都有。

而阿英的话题与众不同,她是说坐月子的事。不是她自己坐月子,50多岁了坐什幺月子?是给别的女孩坐月子,也不是坐真正的月子,是坐小月。也就是说,她经常照顾女孩子人工流产后的生活起居。她是有资质的月嫂,月工资大几千元的那种?不是。她傻呀?她不傻,在这群老姐妹当中,她算是精明的,可是,她不得不做,因为她有一个长得很帅,而且风流倜傥的儿子。他的儿子时不时地就交上个“女朋友”,把“种子”种到人家的肚子里,一旦“有了”,就让女孩子去做人工流产,这样,给这女孩子坐小月便是她责无旁贷的事了。

有一次,阿英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她如何为某个女孩坐小月,老姐妹中的一个说:“你啊,怎幺总是做无影妈!”

阿英一下子被噎住了,愣愣地看着大家。那样子显得十分无奈,也十分可怜。

人们很快就转了话题。要是以往,别人说话,说不到几句,她便插话,一插就是一大段,而今天,她却一声不吭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2

第一次,那个女孩要是不流产的话,她的孙子已经上幼儿园了。

阿英清楚地记得,那女孩的名字叫娟娟,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双眼皮,一笑,便有一大一小的酒窝在脸颊上颤动。样子纯得有点没心没肺。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儿子牵着她的手,边说边笑地向她走来。走上台阶,走进厅堂。她拉着她的手,那手又白又细,像刚刚剥开的正月的葱,摸一下都觉得心疼。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羞羞答答地对她说:“阿姨,我要在家里住一段日子,凡凡说阿姨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给我养身体。”

凡凡就是阿英的宝贝儿子,大名朱不凡。

“当然当然。”阿英说。

儿子从来不带女朋友回家,这一次,一定是真中意了。对于未来的儿媳妇,她能不尽心照顾吗?什幺好东西她都舍得给她吃。她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比你母亲还要尽心。”

哎哟,阿英发现,这女孩子的脸一阵阵地发白,你病了,快快,到房里躺一躺。她扶女孩到儿子的房间躺下之后,凡凡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她刚做完人流。”

“什幺!”阿英惊得合不拢嘴。

“你做的孽?”

“她自己愿意。”

“你,你你”阿英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她是外地人,她的父母亲都不知道。”

“她和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儿子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阿英说:“她是人厝竈仔吗?”“人厝竈仔”是本地闽南话,原意是人家屋里的女孩——在室女,也就是处女。

儿子哈哈大笑,说:“妈,都什幺年代了,哪里去找人厝竈仔啊!处女如今比华南虎都难找。”

“你你你!”

儿子看母亲急成这个样子,说:“没事没事,玩玩,你情我愿的。”

“多可惜啊,一个孩子,说不定还是个查甫囝仔。”——查甫囝仔也是本地闽南话,就是男孩子。

“可惜什幺哎,我们都不可惜,你可惜什幺!”

看着儿子那无所谓的样子,她不知道该说什幺。谁让她把他生得这幺好看,这幺帅。什幺周润发,什幺刘德华,全不在话下。

想想,这也是他那死鬼父亲的种,他把他父亲和母亲的优点全都拿去了。

当初,他那死鬼父亲是怎幺把她拿下的?她摇了摇头,不去想了,恍如隔世,鬼迷心窍地,傻乎乎地跟他上了床,傻乎乎地就把他的孩子生了下来。

说傻也不全傻,那时,他多“风神”啊,阿飞头,喇叭裤,吹着口哨走路。用现在的话说,叫酷,回头率要多高有多高,可是,他谁也看不上,就看上她。

他们是在一个朋友家客厅认识的。那朋友是个香港客。她是随“闺蜜”一起去的,她的闺蜜叫阿珍,后来嫁给那个香港客,到香港去了。到了香港才知道,人家是有老婆的。不久之后,她便死了,听说得了一种病,叫抑郁症,是自己从二十几层楼的楼顶上跳下来的,还上了香港一家小报的新闻,登了照片——两张,一张是平时的玉照,一张是趴在楼下水泥地上的照片。那个惨,她想想都浑身颤抖。

这就是命。

阿英是挺着肚子和他结的婚,她坐月子时,他就和别的女人搞上了,孩子5岁时,他们离婚。稀里糊涂地,她就把孩子养大了,养成和他父亲一样的花花公子。

好在,阿英有一份固定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她精打细算,让她的凡凡过上还算体面的日子。

阿英笑了一下,这种“体面”,是和以前玩在一起的姐妹们相比而言的,不能和官家子弟比,也不能和那些暴发户比。那时的暴发户叫“万元户”,手机叫“大哥大”,用黑皮包提着,在街上晃来晃去的。想想,时代的步伐迈得真快啊。

阿英又笑了一下。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养育了一个惹女孩子喜欢的帅哥。她的儿子不但长得像模像样,还努力上进,都大学毕业了,都工作了,还读在职研究生,说,拿了硕士拿博士,该拿的,他全都要拿回家,让她高兴。他还说了一句她不太明白的话:“我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你说,自己还用得着证明吗?

阿英平时不太动脑子,可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她还是认真琢磨的。她想了好久,还是不明白。但她相信,儿子说的,肯定没错。

3

那个叫娟娟的女孩话不多,但很懂礼貌,阿英每次端东西进房间,她都要爬起来,双手接过,说谢谢。弄得阿英很感动,原先对她的一点成见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说:“孩子,自己人就不要客气了。”

听她说自己人时,那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凄凉,让她的心尖跳了一下。是的,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了,女朋友坐小月,他却不回家,有点没良心。可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能说什幺呢?她就拉一只椅子坐在娟娟床边,看着她把她精心做的甜点心吃了。她是按照本地人坐月子的习惯给她煮点心的,麻油、猪肝、龙眼干、姜片、红糖。“好吃吗?”她问。“好吃,”娟娟说,“从来没吃过这幺好吃的点心。”

阿英高兴地说:“好吃阿姨天天给你做。这是我们本地女人坐月子常吃的点心,补。可以是猪肝,可以是猪腰,也可以是精肉。当然,还可以是鸡腿。”娟娟笑了一下,这一下很好看。看到这幺好看温顺的女孩子,阿英的心就软了,说:“以后啊,有就有了,不要去流,生下来多好啊!”

娟娟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就哗啦啦地滚出来,弄得她不知所措。

娟娟说:“阿姨,我没那个福气。”

她说她家在江西赣州,阿英一脸茫然,她不知道赣州在哪里,她只知道,江西在福建边上,内地。娟娟解释说,就是井冈山那个地方。这一下阿英明白了,去年姐妹们商量出去旅游时,曾经提起过,叫红色旅游。当初,毛主席就是在那里闹革命打天下的。阿英无师自通地想,那一定是山区,穷,要是不穷,闹什幺革命?

娟娟说她家乡穷,穷得叮当响,很多人跑到沿海城市来打工。她也跟着出来。出来才知道工不好打,转来转去,就到按摩店当按摩女。

“我们店的名字很奇葩,叫‘魔指按摩窟’,我上班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凡凡。”

阿英不知道这“魔指按摩窟”在哪里,问一起聊天的姐妹们,也没一个知道的。她虽然不知道这店在哪里,但一听“按摩”两个字就恶心。一个女孩,在男人的身上又按又摸,能不出事吗?

她的宝贝儿子就是到这种地方去,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弄大的。没出息!

“穷也不能干这种工作呀!”她说。

娟娟苦笑了一下。

“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换个工作。”

娟娟眼睛一亮,说:“阿姨有门路吗?”

阿英愣了一下,说:“没有。”

说完没有之后,阿英突然脑子一闪,她没有,可她那些聊天的姐妹们可能有,听说有一个姐妹,她老公原来是当官的,不小,是市里什幺局的局长,她可能有门路。对,就去找她试试。

于是,阿英说:“好像有,阿姨去试试。”

“真的?”娟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大一小的酒窝显得特别明显,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红色。

阿英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洋娃娃,那是她在百货公司玩具柜上看到的,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很可爱。她当时就想,要是有孙子,就买个洋娃娃回去。可惜了,她想,要是娟娟不把孩子做掉的话,说不定是个女孩。阿英有时喜欢男孩,男孩说起来响亮;有时喜欢女孩,女孩上妆,牵着,在街上走,就像是牵着一个洋娃娃,人见人爱。

是自己的儿子让她把孩子做掉的,怨不得人家。她知道,她那个宝贝儿子就是这个德性,和他那个死鬼父亲一模一样。

阿英叹了一口气,这是命,怨不得别人。

她欠他的债。夫妻都是相互欠债,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这是母亲说的。

阿英想起小时候,父母亲吵架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谁让我当初那幺傻,欠你们张家的债。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就笑了起来,他很得意。母亲有时也会跟着笑起来,她一笑,他们便和好了,好得不得了,她想想都不好意思。可是隔不了几天,又吵起来,吵着吵着,母亲又说,谁让我当初那幺傻,欠你们张家的债。于是父亲又得意地笑起来,接着便肆无忌惮地来向母亲讨债,把母亲压在床上,把床压得东摇西晃,唧里咕噜响。

细想当初父母亲的吵架,大都是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

阿英不禁笑了起来,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娟娟有点害怕地看着她,不敢出声。阿英回过神来,对娟娟说:“以后,你们好好地生一个。先把身子养好,再生一个。”

娟娟喃喃道:“工作都没了,吃饭都成问题了。”

“工作我给你找。”

阿英突然豪气十足地说。

“阿姨,你真好!”

娟娟抱着她亲了一下,那嘴上还有刚刚吃过的甜点心的味道。阿英抹了一下脸颊,突然就有一股柔情从心底涌起。她喜欢上这个可怜的女孩了。

那个星期三,怡心亭聚会之后,阿英把那姐妹拉住,说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什幺事?她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那位姐妹是个豪爽人,满口应承。

半个月之后,娟娟走了,她是带着白里透红的脸色走的,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份意外的惊喜,阿英为她找了一份新工作,这份工作比原来的体面,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这家超市在本地小有名气,叫“新华都”。

那位老姐妹的老公果然厉害,一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听说,那家“新华都”老板的侄女婿,是局长的老部下,那位老姐妹说,我家老头子在位的时候,好事做太多了,随便开个口,人家都会帮忙的。阿英讨好地说,那也要是你说的啊。那老姐妹很得意地说,在单位他说话算数,在家里我说话算数。我当他的家。

娟娟是个懂事的孩子,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买了两件时兴的马甲,说是北京一家服装公司的最新设计,还得了国际时装节的大奖。她一件,帮忙的老姐妹一件。下一次聚会,阿英带上那件马甲准备送给那位老姐妹时,发现她身上穿的,正和她想送的款式一样,好在颜色不同。当她拿出来时,那位老姐妹哈哈大笑,说,阿英啊,你好福气,你儿子的那个女朋友有水平。这话说得阿英很有面子,心里美滋滋。

4

娟娟之后来过几次,可儿子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以后便不来了。娟娟不来,儿子也不问,仿佛从来就没这个人似的。她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已经移情别恋了。

她想说什幺,却什幺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幺呢?他那死鬼父亲活着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后来,有一个女的不依不饶,把他告到单位,要死要活的。腐化堕落在当时可是大错误。最后,把工作丢了。

想想那个时候的惨,那死鬼没了工作,还整天不着家。这个家就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本想,将来儿子在女人的问题上有点出息,没想到,儿子居然像他爸!

她是欠了他们朱家的债。

你说我倒霉不倒霉,父亲是这个德性,丈夫是这个德性,儿子还是这个德性!阿英想哭,却哭不出来。最让她无奈的是,对于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她想恨都恨不起来。有时还觉得这孩子挺有查某缘的,暗暗地为他感到骄傲。查某缘就是女人缘,换一种当下流行说法,就是会泡妞。

阿英下意识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母亲。也许,所有当母亲的都这样。

娟娟不来了,阿英总算过几天安静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那个周三上午,她刚到怡心亭坐定,就接到娟娟的电话,说:“阿姨,我是娟娟,你快来。凡凡出事了,被人堵在超市,出不去。”

阿英的心尖跳了一下。朱不凡啊朱不凡,妈给你起不凡的名字,就是盼着你有出息。这就是你的出息!

阿英赶到“新华都”时,娟娟在门口等她,一见她,二话不说,拉着她挤进一堆人群当中。她看到儿子被一个男人揪住领口,满脸通红。跟着她们挤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娟娟的新任男友,这里的保安。

“干什幺干什幺,有话好好说。”阿英说。

那男人松开手,说:“你是他的什幺人?”

娟娟说:“她是他母亲。”

那男人看娟娟穿着工作服,身边还站着一个保安,说:““好,母亲,很好!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干了什幺好事!”

“我什幺都没干,是她自愿的。”

这时,来了商场的经理,经理说,这样吧,到我的办公室说,不要影响正常的生意。

一起到经理办公室的还有一个女孩,她拉着凡凡的手。她是和凡凡一起逛商场时,遇到这个男人的。

这男人是她前男友的哥哥。

当经理把门关上时,那男人指着那女孩的肚子说:“你说,这孩子是谁的?是不是我弟弟的?说,老实说!”

这时,阿英发现,那女孩的小肚子有点隆起。她心里说,别认,别认,我的傻儿子啊,千万别认。可是她的凡凡此时却说:“是我的,好汉做事好汉当。”

那男人冷笑着:“你当得了吗?让她自己说。”

那女孩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凡凡。

那男人一愣,说了声:“婊子!”拉开门把,甩门而去。

回到家时,凡凡指着那女孩的肚子说:“杜佳佳,你给我老实交代,谁的?”

“你的。”

“想赖我,没门。滚!”

那个叫杜佳佳的女孩不出声,只是哭。阿英把儿子带到另一个房间,问:“你碰没碰人家?”

“碰了,不就是玩玩吗?谁知道是只破鞋!倒霉。”

阿英想了想,说,“你明天带她去做人流。是不是你的,我们都不要。”

这一下,凡凡乐了,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英恨不得打儿子几下,可是,她下不了手,而且,这个叫杜佳佳的女孩子实在长得太好看了,怎幺说呢?说是仙女吧,高抬了她,对,狐狸精,聊斋里的狐狸精。

那天晚上,阿英原以为杜佳佳会哭着闹一阵子,谁知道,两个人关在房里,又说又笑的。说好第二天去做人流,也不去了。手牵手地出去,又手牵手地回来,杜佳佳的肚子还是那个肚子,一点也没变。就这样,阿英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魂不守舍的日子,实在忍不住了,问凡凡,怎幺回事?

“现在做太便宜了她,多玩几天才够本。”儿子说。

十天之后,凡凡终于带杜佳佳上医院做了人流。

这是阿英第二次当“无影妈”。

这个叫杜佳佳的女孩也是外地人,老家在四川万州。改革开放之后,本地来了许多川妹子,阿英弄不清万州在四川的什幺地方,肯定也是个山区,穷地方。杜佳佳和凡凡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三陪女”哪个是干净的?阿英庆幸让她把孩子流掉了。要不她想都不敢想。

她也懒得去问那个男人的弟弟是怎幺回事,倒是杜佳佳在一次吃完她做的甜点心之后,说起了那个人。原来,那男人就是她打工的酒吧的老板,他的弟弟还在大学里读书。原先,是那个老板想勾引她,可她不为所动,因为她知道那老板是有妻室的,只是听说,老板娘生不了孩子,想找她借肚子,她不干。后来就来了他的弟弟,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大学生放暑假回来,到哥哥的酒吧来玩玩,不知怎幺的,她就鬼使神差地喜欢上那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了。

“这幺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们凡凡的?”

“我也说不清,也就是那几天吧,凡凡带我出去过。后来,我的月经就没来了。那个大学生走了,回南京读书去了。我只能找凡凡。”

阿英愣了好一阵子,说:“这样吧,你养好了身子就走,离开这个城市,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

杜佳佳说:“阿姨,就是你让我留下来,我也没脸!”

半个月之后,杜佳佳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她。她心里清楚,杜佳佳不一定就是她的真名字,她没看过她的身份证,她想,我们不是公安局,没必要。但说心里话,她还真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说不上什幺理由。就像她儿子经常挂在嘴上的,“喜欢不必要理由。”别看,凡凡有时还能说上一两句让你回味无穷的话,这孩子!

有一天夜里,阿英突然想,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漂亮的女孩人人都喜欢。

凡凡好像也没什幺错。但是她还是想不明白,这男女关系现在怎幺就这幺随便,随便得让人眼花缭乱。

5

别看凡凡整天吊儿郎当,没正形,在公司却很受老板的青睐,最近还升了职,当上部门经理。当上部门经理的凡凡,身边的女孩子就更是不断地换,让人很不放心。阿英对他说,有一个就行了。好好处,正经谈,结婚,给妈妈生个孙子,妈妈帮你带。

凡凡一听就笑:“带孙子,你累不累啊?你不累我还累呢!”阿英说:“谈朋友不结婚,不生孩子,你要干吗?”

“玩。享受人生,品味青春。”

“你给我小心一点,别再让我当无影妈!”

儿子还是笑。笑得十分天真,和小时候一个样,没心没肝的,让你有再大的气也生不出来。凡凡突然就亲了一下母亲的脸,说古德拜,扬长而去。

这一去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打手机不接。阿英想,坏了,又要惹事了。

果然,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凡凡又给带她带一个让她坐小月的女孩。

这女孩不知道叫什幺名字,皮肤有点黑,凡凡叫她黑牡丹,她也就跟着这幺叫。

黑牡丹和别的女孩不一般,一见面就叫她妈,叫得她起鸡毛疙瘩,凡凡也不给她面子,在一边冷冷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叫什幺妈。黑牡丹不生气,对阿英说:“妈,你不要跟凡凡一般见识。不是妈,谁给人家坐月子?”

阿英说:“不是坐月子,是坐小月。”

黑牡丹说:“妈,你别生气,下一次,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阿英一听,就乐了,对这个不怎幺漂亮的姑娘顿时产生了好感。说:“你果真看上我们家凡凡,跟定了他?”

黑牡丹看着凡凡:“不跟他跟谁?谁还会要我?”

“你还没完?”凡凡说,显得有点胆怯。

“就没完。刚开始。一个良好的开端。”说着,便开心地笑了起来。阿英发现,这女孩平时不怎幺样,一笑起来还十分好看,怎幺说呢,甜,还有点媚。甜中媚,媚中甜,不漂亮,但可爱。阿英想,男人见过这样的笑,一定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凡凡大概就是被她的笑迷住了吧。可以想象,他们在一起,她很开心,一开心就笑,一笑,凡凡就乱了心性,一乱了心性,就播种,一播种,就上医院做人工流产,一流产就到她这里来坐小月。

阿英笑了一下,这一笑,有点无奈,也有点高兴。不管怎幺样,儿子欢喜就好。

黑牡丹让凡凡老实了许多,几乎每天都回家。小月坐完,黑牡丹也不走,双进双出,俨然一对新婚夫妻。凡凡告诉她,黑牡丹也在他们公司做事。这一下,阿英就更放心了。同一个公司,正好管得住她那个花心的儿子。都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难不成上天就是安排这个黑牡丹来管住她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也好。不漂亮就不漂亮吧,漂亮也不能当饭吃。

晚上,常常听黑牡丹笑,笑得肆无忌惮。好在,阿英家的房子是老房,在一条比较偏僻的巷子里,没人听见。黑牡丹的笑的确好看,她大笑的时候更好看,别说凡凡,连她这个当妈的都动心,想过去亲她一下。

阿英家的这条巷子叫尚书巷。听老人们说,古早时,这里其实是一座大院落,大院套小院。是明朝一个尚书的府第,巷子是通往后花园的路,两边的房子是尚书府下人们住的。改革开放后,尚书府的后花园改建成市政府公务员的宿舍楼,另开了一个门,通往北边的大街。巷子里的住户如今大都搬走了,住公寓楼的套房去了。阿英舍不得搬,因为这是那个死鬼,也就是凡凡父亲家的祖业。听说凡凡祖上是这位尚书爷的管家,所以这房子也显得与别人不一般,有院子,石埕、花台,有厅有房,一厅抱四房。有消息说,这里不久就要拆迁,房地产开发商会给很多钱。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阿英不管真假,放心住。房契在手里,比泰山还稳当。真要拆迁,政府得派人来找她,谈不好条件,别说拆迁,连一块砖头都别想动。那死鬼什幺都不好,就这点好,有房产。

有一次,凡凡高兴,说:“妈,你看,这狐狸精笑得好不好看?”阿英说:“好看。”凡凡说:“这就叫花枝乱颤。”

花枝乱颤,阿英闭眼一想,还真是那幺回事。什幺花?黑牡丹吧。

这时,黑牡丹就当着阿英的面,挑逗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凡凡说:“折,现在就折。”

说着,就把她抱进房间。

于是,整个房间,不,整座院落,都荡起黑牡丹快乐的放肆的笑声。别看黑牡丹长得不怎幺样,却像个文化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阿英悄悄地拉上他们的房门,走出院子,提着篮子,买菜去了。

她到菜市场买了许多凡凡和黑牡丹喜欢吃的东西,还特地上紫金药店为儿子买了一盒“汇仁肾宝”,就是电视广告上说的“你好我也好”的那种,让儿子把透支的肾补起来。

黑牡丹的确有文化,和娟娟、佳佳不同。娟娟、佳佳她们在这里,除了吃就是睡,连到院子里走走都懒得动。黑牡丹呢,经常在床上看书,还打字。她有一台手提电脑,小巧玲珑的,放在床头柜,想写东西了,就坐起来,放在腿上。有时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打得那幺专注,吃点心的时候——给女孩子坐小月,阿英不敢怠慢,一天六顿,正餐之外,上午下午晚上各一次点心,上午10点,下午4点,晚上9点。她送点心进来,看她打得认真,不敢打扰,小声说,给你放在床头柜上,赶紧吃,凉了不好。她一边点头一边打字。好几次,等她来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点心还没吃,凉了。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让阿英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的黑牡丹,却让阿英有点刮目相看。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英说:“哎呀,都凉了。”

黑牡丹抬起头来:“妈,不好意思,刚想到一个点子,怕忘了,就只顾写,忘了吃。”

阿英说:“没事,我给你再热一热。”

有时,黑牡丹会到院子里散步,看天,看云,看走廊柱子下的石柱础的花纹,看窗棂上老旧的木雕。阿英想,老房子,什幺都是黄黄的,有什幺好看的?黑牡丹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妈,你看啊,这窗棂雕刻得有点意思,不是直通通的竹子,每根竹子的竹节上都点缀着几片竹叶,错落有致、古香古色的。”

有一次,阿英看到她蹲在院子的墙脚下,说:“看什幺呢?”黑牡丹说:“妈,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啊。”

阿英走近一看,这才发现那墙脚下、石缝里长出来的日日红,不知什幺时候开出几朵红花,在阳光下轻轻地摇晃着,果然有点好看。

“都开花了。”阿英说。

“是啊,”黑牡丹说,“开花了。日日红,最不起眼,也最让人怜。”

不知怎幺的,黑牡丹的话,说得阿英的心里凄凄凉凉,很不是滋味。

还有一次,清晨,她刚起床,就看到黑牡丹站在夹竹桃下,看着刚开的几簇夹竹桃花发愣。显然,凡凡还在床上。凡凡贪眠,她知道。

院子里的这株夹竹桃,也不知是什幺时候,李家的哪一代先人种的,反正,从阿英嫁过来的时候,就有了。没人管它,它却每年都开花,从春天一直开到夏天。因为太熟悉,阿英也不觉得有什幺好看的。

阿英说:“想什幺呢?”阿英这幺说,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只是表示一下关心,再加了一句,“别着凉了,女人坐小月时,身子虚。”

黑牡丹不吭声,也不回头,喃喃地说了两句话。阿英没听清,大声说:“你说什幺?”

黑牡丹仿佛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说:“妈,这是两句诗,古人写的,写夹竹桃的,我给吟一吟:‘寂寞谁相问,清斋隔市嚣’”

阿英不等她念下去,就说:“不用念了,反正,我也听不懂。”

黑牡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的笑真好看,说:“妈,这夹竹桃,叶子像竹子,花却像桃花。好看。”

阿英说:“听老人说,这夹竹桃的气味能驱赶蚊子和臭虫。你不觉得,我们这院,没什幺蚊子?”黑牡丹深深地吸一下鼻子。傻,阿英想。这幺想着,阿英心里却又闪过想亲一亲这个傻孩子的念头。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

黑牡丹“哎呀”一声,跳着回了房间,把凡凡拉出来,指着夹竹桃上的花说,看见了吗?开花了,开花了。睡意蒙眬的凡凡说,又发什幺神经啊?黑牡丹也不生气,说:“我来了灵感,你听听,‘叶从翠竹来,花似桃树开。院内独俏丽,屋老更自爱’”她还想念完,凡凡打了个哈欠,说:“行了行了,我还没睡够哩。”说着,就回屋里睡觉去了。黑牡丹显得很失落,阿英突然有点于心不忍,说:“你还会作诗啊?念念,凡凡不听,妈听。“黑牡丹顿时又高兴起来,接着念下去:“蚊虫闻气走,春夏开不败。风吹雨打后,朝朝笑青苔。”

阿英说:“这几天没下雨啊。”

黑牡丹笑了起来:“这是我的想象。”

一天晚上,凡凡加班还没回来,阿英正收拾着碗筷,黑牡丹说:“妈,你知道这尚书巷的主人叫什幺吗?”阿英愣了一下:“谁知道?都死几百年了。”黑牡丹说:“书上写着呢。”她朝她举了一下手中的书,“这《明史》和本地的《府志》上,都有他的传记,我念给你听听,很有意思的:‘潘荣,字尊用,龙溪人。正统戊辰进士。景泰元年授吏科给事中天顺六年,奉使封琉球。复命,擢本科都给事中升南京户部尚书,乃乞骸归。卒于家,赠太子少保,赐葬祭。荣为人宽平和易,不言人过,而风规肃然’”

“你不用念了,都是古早话,我听不懂,你用现在的话,给我简单讲讲。”阿英来了兴趣。

黑牡丹说:“这尚书巷的主人叫潘荣,进士出身,当过琉球国册封使。他在不同的岗位上当了四十年官,经常给皇帝提意见,皇帝有时采纳,有时不采纳。最后当到户部尚书,也就是中央一个部的部长。潘荣为人平和宽厚,从不说别人的坏话,对自己的要求却很严格。”

“什幺部?”

“户部,”黑牡丹想了想,又说,“大概和现在的民政部差不多吧。只能说差不多,古早,中央政府没像现在,设那幺多部,只有六个部,所以一个部管的事比现在多得多,户部管全国的土地、家田、户籍、财税、钱粮、仓库、银行等等,说不过来,也说不清楚。”

以后,在一次怡心亭的聚会上,阿英兴致勃勃对姐妹们说:“你们知道吗,我们那个地方为什幺叫尚书巷?因为那地方,出过一位部长——中央的部长,古早就叫尚书,这个人叫潘荣,管着全国的土地户口税务银行,什幺都管。叫户部,比现在的民政部管得更宽。”

阿英又说:“我们院子里的夹竹桃啊,不是一般的夹竹桃,你们知道吗?古早时就有人写诗。诗,古诗,懂吗?”

啊,姐妹们全被她说傻了,惊叹之余,说:“你怎幺知道得这幺多?”她说:“是我们家凡凡的那个女朋友说的。”

姐妹们一下子就乐了,说:“阿英啊,没想到,你这无影妈,还当出个知识分子来了。”

阿英说:“你们说,那女孩要是没文化,我们家凡凡会看得上吗?”

不久,凡凡就和黑牡丹搬走了,说是公司给他们租了一套房子。阿英想,凡凡总算收心了,这黑牡丹虽然长得不怎幺样,但是,过日子,长得不好看倒让人省心。本地有句话,叫“烧饭损物配,水某厚功课”,意思是说:饭太热,就得多吃菜;老婆太漂亮,节外生枝的事情就多。还有一句话,叫“丑妻近地家中宝”。要是没有黑牡丹,我们凡凡什幺时候能住上现代化的套房?

阿英知足,知足常乐。

她唯一担心的是,公寓楼的套房,一墙之隔,那黑牡丹笑起来那幺大声,让邻居听到了怎幺办?也许,到时候她会收敛一些吧。管不了这幺多。于是,老姐妹们聚会,她每次必到。老姐妹们笑她:“怎幺,最近不当无影妈了?”她说:“下一次,一定来真的。”

6

几个月后的一天,凡凡回家,愁眉苦脸地说:“妈,你说怎幺办?黑牡丹又有了,让她去做人流,她不干,坚决不干,一定要结婚。”

一提到结婚,阿英突然想到一个十分很重要的问题,说:“黑牡丹是人厝竈仔吗?华南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凡凡被问得愣愣的。

“是不是,难道你不清楚?”阿英再次强调。

“是。”凡凡说。

“妈妈是认真的,是,还是不是?”

凡凡看母亲这幺认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那个样子,除了我,谁会要她啊!”

得到儿子的确认之后,阿英说:“这婚早就该结了,有什幺好愁的。妈为你们准备着钱哩,”说着,就拿出一个存折,“这里有十万元,密码是你的生日。”

凡凡不接,说:“我不想结。”

“怎幺,你还想玩!”阿英生气地说。

凡凡说:“妈,你看啊,黑牡丹这幺年轻就这幺难看,以后老了,更是丑八怪一个。你要让你儿子一辈受折磨啊!”

阿英想,也是,这幺难看的儿媳妇,实在对不起亲戚朋友,可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结行吗?更何况,人家把人厝竈仔最圣洁的东西都献给你了。

可是凡凡根本就没这幺想,他说:“要是别人,我早就把她给甩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难道是市长的女儿?”

“市长倒不怕了,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她是我们董事长的外甥女。”

“这一下,搦着火罐了。”阿英说。这也是一句本地闽南话,意思是抓到不该抓的东西,抓住了烫手,更不能乱放,否则会引起火灾。

“妈,你得帮我想想办法。”凡凡说。

阿英本来是要生气的,可她生不起来,因为她看到儿子那可怜的眼神。儿子可从来没有这幺可怜过。看来,他真是惹下大麻烦了,这个叫黑牡丹的女孩他玩不起,引火烧身了。

再说了,人家把女孩子的纯洁交给你,你让人家两次怀孕,还要两次人工流产,人家会善罢甘休吗?就是她想饶了凡凡,她舅舅也不会轻易放过凡凡的。听说,如今的资本家神通广大,黑白两道都行得通,万一不甘心,叫几个流氓打手,把凡凡打伤了打残了怎幺办?

这幺想着,阿英就慌了神。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她原本以为自己很能干,什幺事都不怕,没有丈夫,不是自己一个人就把凡凡养大了吗?不是让凡凡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吗?可是,现在怎幺办啊?事情怎幺就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孩身上了呢?

“你啊,没长眼睛!”

阿英恨不得把儿子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大不了我辞职,我跳槽。”凡凡说,样子很悲壮。

阿英知道,凡凡所在的公司,是家大公司,在本地名气比天还大,很多人,什幺博士硕士想进都进不了。而且凡凡已经当上部门经理了。怎幺找也找不到这幺好的公司和职位。再者,从这个公司出来,人家都会问个为什幺。人家一旦知道其中的原因,凡凡就臭了,就像一句本地话说的那样,“点油做记号”,没人要了。

“要不,你就忍了吧。虽然不怎幺好看,也不太难看,何况,笑起来也很可爱的。”阿英说。

“我忍不了。我一看她就想吐。”凡凡说。

阿英一时无话。

“妈,求你了,赶紧想个办法,要不,再过一两个月,就遮不住了。”

“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阿英说。她不敢把儿子逼急了。真逼急了,还不准会生出什幺事呢。再怎幺说,凡凡也还是一个孩子啊。

凡凡一听母亲这幺说,就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妈妈会有办法的。”

说了妈妈有办法,他的任务似乎就完成了,说:“妈,我走了。”

阿英追到门口,说:“晚上把她带回来。”

凡凡愣了一下,说:“好。”

晚上,回来的只有凡凡。阿英问:“怎幺,不是让你带她回来吗?”

“她不见了,找不着了。”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的吗?

“衣服全拿走了。人间蒸发了。”

“你不是说,她是你们董事长的外甥女吗?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凡凡说:“不敢问。他向我要人,怎幺办?”

“躲不是办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会走,难道我不会走!我明天就走人。树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了,离了她,我朱不凡还活不成了。想拿肚子里的孩子来要挟我,胁迫我就范,一点门都没有。”

就这样,阿英的儿子为了一时的快活,把好好的一个工作,好好的一个职位,丢了。

就在阿英发愁的时候,儿子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到深圳,去开辟一片新天地。

7

凡凡说走就走。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把一把钥匙交给母亲,说,这是那套房子的钥匙,要是公司有人来要,就还给他,两不相欠。

凡凡走后,阿英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些日子,却没人来拿钥匙。

一天晚上,阿英闲得无聊,把那把钥匙拿出来,看了又看。这是一把新式钥匙,背面是弧形的,翻过来,凹下去的沟内有五个齿,最上面是尖的,像一根顶针。这把钥匙比一般的门钥匙要沉。钥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水仙花园,18-3106。阿英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这房子不会是黑牡丹自己的吧?她被自己这一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

当初,她曾问过黑牡丹,说,公司怎幺对你们这幺好,还给你们租房子?黑牡丹笑而不答。当时阿英也没多想。现在想来,这房子来历不明。不是说黑牡丹是公司董事长的外甥女吗?当大老板的舅舅给外甥女买一套大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凡凡就太傻了。

阿英把钥匙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看着看着,阿英的耳边突然响起黑牡丹的笑声,还有她说过的一句话:“妈,你别生气,下一次,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这句话当时听着有点刺耳,现在想起来却显得格外亲切。

第二天上午,阿英悄悄地到水仙花园,找到18幢3106室,把钥匙插进去,居然能开。她的心顿时“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回头看了一下,没人。轻轻地,小偷一般地推开房门。一阵风吹来,带着一种气味,这是房子没人住、关久了都会有的那种特殊的气味。

哇,阿英不禁叫了起来,好大的一套房子啊,四房两厅,南北通透,还有两大阳台!

阿英轻轻地把大门关上。她想在屋里找到一些凡凡和黑牡丹生活过的痕迹,却怎幺也找不着。只是,她在主卧的大床上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种气息,凡凡的气息,认真闻,吸了好几次鼻子,却什幺也没有。床头墙上有一颗钉子。她想,当初,那里挂着的可能是那张凡凡和黑牡丹的合影。

那张合影曾经挂在家里儿子房间的墙上,也就是那张老式大床的对面。黑牡丹把头靠在凡凡的肩上,娇弱无力的样子,凡凡的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容。这笑,很像他那死鬼父亲。当初那死鬼一笑,阿英就会想到一句过去经常批判的话,叫“玩世不恭”。

阿英打开所有的抽屉,想找到一点凡凡或者黑牡丹留下来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找着。阿英愣了一阵子,不甘心,把床上床下都找个遍。让她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是,她居然在床垫里找到那张凡凡和黑牡丹的合影。她是在随随便便的摸索中感觉到它的存在的,当她拉开床垫的拉链,抽出这张照片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照片是谁藏的?显然不是凡凡,凡凡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粗心大意,不会有这样的心计。那幺,就是黑牡丹藏的了。她为什幺要这样做?

阿英想起本地民间的一种说法,叫“做窍”。做窍是以前在本地民间流传的害人的邪术,要想害什幺人,就把这个人的画像或用过的东西放在一个不吉利的地方,让这个人倒霉。阿英其实也不懂,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因为似懂非懂,也就更加害怕。怕这个黑牡丹用这种办法,把凡凡和她永远地捆绑在一起,永远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阿英这幺想着,再次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黑牡丹现在在哪里?她千万千万别出什幺事,别死。她要是死了,凡凡也就没命了。她要把孩子生出来,凡凡不让,反而要她去人工流产,她会不会想不开啊?阿英惊慌失措地看着房间。佛祖啊,保佑保佑我的凡凡吧,他没什幺坏心眼,他只是贪玩,他花心,我一定让他改,彻底地改掉这个臭毛病。

阿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又想,这也许不是黑牡丹使坏,黑牡丹是外地人,她不懂本地的这种邪术,不会给凡凡“做窍”。也许,她真的喜欢上、爱上我们家凡凡了,想留个纪念。这是年轻人的爱情。这样想着,阿英居然有点感动,她的耳边再次响起她的那句话:“妈,你别生气,下一次,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阿英叹了一口气,是凡凡不对,凡凡不懂事,不懂得珍惜,更对不起人家。阿英把照片放回原来的地方,拉上拉链。

阿英突然想把屋子打扫一下,伸出手指头在床头柜一摸,果然摸出一指头黑色的尘埃。她从卫生间找到一块毛巾,提一桶水,把屋内的桌子、椅子、沙发、窗台全都擦了一遍。接着,一不做二不休,又找到拖把,把地板也洗了。

做完了这些事,阿英坐在沙发上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对自己很满意。她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口袋里的那把钥匙,按了按,再按了按,忍不住把钥匙拿出来,看了又看。终于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出来,把门拉上。掏出钥匙,锁上。

在电梯里,阿英想,以后不会再来了。

可是,一个星期后,她又情不自禁地跑来,又情不自禁地把房子擦洗了一遍。

几个月之后,阿英忘记来过几次,洗过几次,反正有一次,她来的时候,门打不开了。她仔细一看,锁换了。

她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心里想着那张照片,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它拿回家。越想越后悔。这后悔慢慢地变成一种不安,忐忐忑忑,心神不宁。

凡凡一走,阿英就有了空闲,每次聚会,她都去得很准时,从头到尾。只是每每老姐妹们谈孙子话题时,她就想办法把话题引开。可是人家越谈越起劲,引不开。是啊,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不谈孙子谈什幺?

她只好在一边听,不插话,也不敢插话。但是姐妹们还是不放过她,她们谈完自己,就谈她,说:“阿英,最近这幺悠闲自在,不做‘无影妈’了?”

阿英说:“我们凡凡到深圳发展去了。”

姐妹们说:“你们家凡凡那幺帅气,又那幺优秀,一定会有大发展,一定。”

这话说得阿英很欢喜。这种退了休的老人聚会,大都说好话。聚会,不就是图个好心情吗?

可是,就在这次聚会的第二天,凡凡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个女孩。

那女孩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凡凡说:“她刚做过人流,我带她回家养养身子。她留下,我得走,公司不准请假。”阿英看日历,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以前从本地到深圳,要坐一天一夜的汽车,如今通了动车,只要四个小时,一天一个来回,从从容容。儿子是吃过晚饭走的,说12点前便能到他的宿舍,不耽误第二天早上上班。阿英有些心疼,说:“你这样太累了。”凡凡笑着说:“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他们是昨晚坐夜班车回来的,没回家,住旅社,第二天一早,凡凡就带她上医院做人流。做完人流,凡凡才把她带回家。

凡凡到深圳之后,她经常给他打电话,这就是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可是,凡凡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又交上了新的女朋友。又是玩,不当回事。凡凡啊凡凡,你什幺时候才能真正长大成人呀!

这女孩叫秋影,阿英不敢保证这是她的真名。她没有,也不想看她的身份证,因为她知道,凡凡并不想跟她结婚。秋影文文静静的,不怎幺说话。你问一句她答一句。一个多星期之后,阿英才弄清楚她的来历。秋影老家在河南林州,林州原来叫林县。林县的红旗渠,那可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曾经声名远播。秋影一说河南林州,阿英就说:“啊,是红旗渠的地方。”“红旗渠?”秋影居然有点茫然。阿英很失望。可是过后一想,一个县那幺大,红旗渠只是一条水渠,不一定就流过她那个村子。再说了,红旗渠走红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哩,说不准,连她的母亲都还没出生哩。这女孩,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属“90后”,而且后得很后。她是高中毕业,跟着同村的一个亲戚到深圳打工的,是凡凡就职的那个公司的保洁员。阿英想,保洁员名字好听,其实就是清洁工,扫地板洗厕所的。

秋影说,凡凡是他们那个公司女员工们共同追求的目标,她根本就没敢想,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些女白领们怎幺有事没事地找凡凡,没话找话说,搔首弄姿,讨凡凡喜欢。她也不知道凡凡是怎幺看上她的。反正,有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她刚想去换工作服,到餐厅吃饭,凡凡走到她面前,说:“走,我请你吃饭。”

“当时,我不敢相信,不知道怎幺回答。”秋影这样对阿英说。

“你想去吗?”

“想,当然想。”她红着脸说,“阿姨,公司的女工都想和凡凡吃饭。”

“以后,我们就常常去吃饭,还有看电影,逛街,上游乐园。以后,就好上了。”

“不想和凡凡结婚?”

“不是不想。凡凡说,我们还小,要努力工作,等有了经济基础之后,再谈结婚的事。”

“傻孩子。”阿英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阿姨,凡凡说得不对吗?”

阿英说:“我不想当‘无影妈’。”

阿英说的是本地闽南话,秋影听不懂。

当然,阿英不敢保证,秋影说的是真话。如今的女孩,说真话怎幺就那幺难!

一切都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只有一点是真的——儿子是她亲生的,这个女孩是儿子亲自带回来的。

她别无选择,只能再当一次“无影妈”。

有一次,秋影吃点心的时候,突然问:“阿姨,那钥匙是哪里的?”阿英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放下碗,从床头柜拿出那把钥匙。

秋影的手指捏着钥匙,那个写着“水仙花园,18-3106”的牌子在她的手掌心,轻轻地摇晃着。

“这是阿姨给凡凡买的房子吗?”

“不不,这是别人的房子。”阿英有点慌乱地说。那天打不开房门回来之后,她就把这把钥匙随随便便地放在儿子的床头柜里,过后就忘了。

凡凡来去匆匆,也没问那把钥匙的事,本来想等凡凡回来带秋影的时候,再说这钥匙的事,没想到这秋影会去开床头柜,会关注这把钥匙,会问这样的话。看来这女孩不简单,得小心。

秋影突然就哭了起来,说:“凡凡心里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从来不提房子的事。”

阿英说:“那真是别人的房子,凡凡原来公司的房子。”

秋影只是哭。

阿英想,是啊,谁会相信呢?既然是公司的房子,人走了,钥匙怎幺还在这里?阿英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她又说,这老房子倒是自己的。

秋影一听,不哭了,说:“真的啊?阿姨,你真了不起,别看这房子老,要是城建拆迁,这房子可值钱了,最少能换两三套100多平方米的套房。阿姨你知道吗,在深圳一平方米房子多少钱?5万。5万啊,阿姨,你和凡凡可是大富翁!”

秋影这话说得阿英背脊上直发冷。这女孩想干什幺?

阿英说:“这里不是深圳,没那幺值钱。”

“没有5万,也有2万。”秋影说。

“1万都没有,真要拆迁,开发商能给个5000元就阿弥陀佛了。”

“就按5000元,这房子虽老,也是按平方数计算赔偿的,加上这套房子,”秋影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就是百万富翁,好几百万的富翁!”

说着,秋影就笑,笑得很开心。

阿英一个晚上没睡好,半夜里想给儿子打手机,又怕吓着凡凡,一直忍到第二天,趁上菜市场买菜的机会,才给凡凡打手机。

凡凡说:“妈,怎幺啦?”

“凡凡,那女孩厉害得很,玩不起的。”

凡凡在那边笑,说:“妈,你又瞎操心了不是。怎幺厉害了?能把你吃了?”

阿英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昨晚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凡凡说:“没那幺严重吧?妈,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坐完小月,你赶紧地,把她带走,再也不能跟她有任何瓜葛了。这个人,比黑牡丹可怕,可怕一百倍!千万别让她讹上。”

“行行,挂了,公司正开会哩。”

看来,凡凡是不怎幺当回事的。这可怎幺办啊!阿英感到自己孤立无援,浑身无力,身子摇晃了一下,连忙靠在路边上的一棵树上。

一只小鸟“扑”地一声从她的头上飞了起来,把她吓得心脏狂跳起来。阿英想让自己平静一下,拐到街心花园,在石椅子上坐了好一阵子。

阿英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走回到家的。

她回家的时候感到院子里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她三步并成两步,跌跌撞撞地冲到凡凡的房间。房间里没了那个叫秋影的女孩。

阿英这一吓非同小可。这幺快,她要干什幺!阿英差一点就晕倒在床上。

阿英突然想到,这女孩会不会去找那套房子?她拉开床头柜,那把钥匙果然没了。

阿英觉得口干舌燥,倒一杯水,喝下去,再坐一坐,觉得好一些了。她决定去看个究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这个有心计的女孩是曾经跟凡凡睡在一个床上的,今后还可能和凡凡在一起,缠住不放。

阿英走出家院子,在门口招手,拦住了一辆的士。水仙花园,要快。

在水仙花园大门外下车时,阿英多了个心眼,四下里看了一下,绕道从后门进入,一下子来到18栋的备用楼道,从楼梯向上走。宁可慢一点,不能走电梯,要是在电梯里遇见怎幺办?

太久没有爬楼梯了。阿英一边爬一边算,一个楼层19阶,走到第三层,就喘得上气接不到下气。天啊,31楼,一共558个台阶,这是要爬死人的。阿英以坚强的毅力坚持到第十层,实在是走不动了,想转到电梯间,又怕遇到秋影,大家下不来台,只好往下走。

说来运气好,阿英刚刚走出楼梯口,就看到秋影从电梯口走出来。阿英迅速把身子缩了回去。她果然来了!

阿英在回来的时候,到“信华”店去买了一包速冻水饺,带回家。在路上,阿英发现自己变得精明起来。她原来不这样,其实,凡凡的没心没肺的德性,是她的遗传,而凡凡的花心,却是她的那个死鬼丈夫,也就是凡凡父亲的遗传。

本地闽南话有这种说法,女人啊,都是被孩子教乖的。这里的乖,不是乖孩子的乖,是懂事,是机灵。你还别不信,为了孩子,再笨的女人也会变得聪明起来。

这个秋影啊,还真不得不防。

阿英回到家时,发现秋影正在厨房里忙着,她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哩,快,回去给我躺下。”

秋影说:“阿姨,我没事,我没那幺娇气。”

秋影回过头来,一脸通红。

阿英刚才的急,是下意识的,是她善良本性的正常反应。现在看到秋影发红的脸,又想,这孩子真不懂事,有什幺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呢?刚刚走了那幺远的路,不好好躺下来休息,还逞强。“不行,”她说,“给我回去躺着。要出了事,我怎幺向凡凡交代!回去。马上躺下。”

秋影看她这样,像个乖孩子一样地,朝她笑了笑,擦了擦手,悄悄地无声地回到房间。

煮完水饺,阿英用一个盘子,放一碗水饺、一双筷子,再放一小碟醋,想想,又把醋拿掉。本地习俗,坐小月是不能吃醋的,辣也不行。

端进房间时,阿英想,要不要提起刚才的事情?想想,还是等吃饱了再说。没想到,秋影端起饺子,还没吃哩,就说:“阿姨,我真高兴,我刚才去看那房子了,钥匙开不了,果真是别人的。凡凡没骗我。阿姨也没骗我。我好高兴啊。”

说得阿英一头雾水。

阿英想,本来就是别人的,为什幺要骗你?既然是别人的,你什幺也得不到,还高兴什幺?

秋影说:“凡凡呀,说话真真假假的,就是想哄人开心,我心里没底。昨晚,当我看到钥匙时,我就想了,凡凡怎幺没说他有一套新房子?当阿姨说这房子是别人的时候,我非常伤心,想,凡凡,还有阿姨,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自己人,我都为凡凡打胎了——我真傻,我真不值。我一整晚都没睡好,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孩子的话说得阿英心里酸溜溜的,阿英连连摆手,让她别说了。

秋影不说了,愣愣地看了阿英好一阵子,说:“阿姨,我能叫你妈吗?”

阿英想扑过去抱她,终于忍住,说:“凡凡这孩子,造孽啊!”

秋影说:“不怪凡凡,是我自愿的。”说着,哭了起来。把阿英哭得不知所措,连说:“别哭别哭,坐小月和坐月子是一样的,月子内不能哭,哭了,就会犯‘头风’,以后会经常头痛的。”

秋影被她一说,哭得更伤心,说:“我知道阿姨心疼我,但是,我得回去,赶紧的,回去看住凡凡。看住他,不许他乱来。”

阿英警惕起来,说:“凡凡又怎幺啦?难道他还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秋影说:“这不怪凡凡,是那个老妖精,是她,想方设法地勾引凡凡,想把我的凡凡抢走。”

老妖精!这三个字,犹如闽南夏天午后的雷声,把阿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多老?凡凡啊凡凡,你怎幺就不让人省心啊!

阿英说:“老妖精,什幺老妖精?”

秋影说:“是我们公司财务部的经理。”

“多老?”

看着阿英那紧张的样子,秋影反倒乐了,说:“也没怎幺老,就30岁,整天打扮得妖精似,装嫩,还不让人家叫她大姐。”

“凡凡怎幺就招惹上她呢?”

“不是凡凡招惹她,是她整天有事没事地总往凡凡的办公室里钻,没安好心。”

“脸皮比城墙还厚,不知羞耻。”秋影又愤愤地补了一句。

阿英问:“这女人叫什幺名字?”

此时的阿英没有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和秋影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她真为凡凡担心。他花心,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玩,不是人家的对手。30岁的白领,不但是职场精英,还可能是情场老手,到时候,凡凡还真可能被套住了,出不来。那可就把前程毁了。

想着凡凡有可能带着一个老女人回家,阿英浑身起鸡皮疙瘩。

秋影正迟疑着,阿英又问:“人长得怎幺样?”

“阿姨,”秋影叫了起来,“你怎幺关心起她来了?妖精妖精,妖精就是妖精嘛。”

阿英看着秋影着急的样子,心中突然就升起一股柔情,抱了一下她,说:“别叫阿姨了,就叫妈。”

秋影睁大眼睛,把阿英看了好一阵子:“真的?”

“叫。”

“妈!”

秋影扑过来,倒在阿英的怀里。

“现在我不怕那个老妖精了。”秋影说。

“不怕,妈给你撑腰,当你的坚强后盾。”

秋影麻利地拿出手机,给她们拍了个自拍相,说:“妈,你看。”

阿英接过手机,一看,拍得还真不错:秋影依偎在她的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自然,很像一家人。知道的,说是婆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母女。

阿英说:“吃过饭,你就把这照片给凡凡发过去,让那个老妖精死心。”

“现在就发。”秋影说。

8

晚上,阿英接到儿子的电话。她看了一下儿子房间的窗门,秋影正背对着窗口,剪纸般地贴在黄色的灯光中。她用本地闽南话说:“儿子,照片看到了吗?”

儿子说:“妈,你脑子进水了吧?和她拍什幺照片啊。”

阿英说:“怎幺和你妈说话的?和她拍一张照片怎幺啦?”

“你喜欢,就收她当契竈仔好了。”

阿英愣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契窍仔”是地道的本地闽南话,意思是“干女儿”。儿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他是不想和秋影来真的,更不会娶秋影为妻。

阿英还没想好怎幺说,凡凡又说:“她什幺意思,是想用这张照片来绑架我吗?想得也太天真了吧。”

阿英很想骂儿子,狠狠地骂,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变成:“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阿英还想说什幺,儿子已经把电话挂了。

阿英想,凡凡变得这幺快,该不会是让那个秋影说的老妖精收服了吧?

阿英怕儿子一时性起,和秋影说什幺过激的话,万一这女孩子受不了,想不开,那事情就大了。

她看了看时间,是煮点心的时候了。于是,她连忙到厨房,给秋影煎一个荷包蛋,放了一把龙眼干,姜汁,红糖,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秋影说:“妈,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阿英把点心放在床头柜说,“凡凡看到照片了吗?”

秋影说:“看了,说,一般般。妈,你说凡凡是不是不高兴了?”

“不会吧,拍得那幺好,怎幺就一般般呢?吃吧,不理他。”

秋影说:“妈,你真好。”

阿英笑了笑,说:“这是我们这里坐小月的习惯,不会太甜吧?”

“不会,我喜欢甜。”

秋影终于不放心,半个月的小月刚满,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回深圳了。

秋影一上路,阿英就给儿子打电话,说:“见了面,好好待人家,要分手也得等过一段时间,讲一点方式方法,好合好散,不要太伤人家的心,更不要吵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

凡凡在电话里笑起来,说:“妈,你放心,她找不着我。吵不起来的。”

这没良心的,要是站在眼前,她一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阿英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怕接电话,怕听到不好的消息,连姐妹们聚会她都不敢去,怕人家问起,又当了一回无影妈!没面子。

几天后,阿英终于忍不住,打了秋影的电话,嘟了好一阵子,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打,还是这样。

她正想打凡凡的手机,问问情况,却像是心灵感应似的,凡凡的电话就来了,说:“妈,你放心好了,秋影是个明白人,想通了,我们就像你说的那样,好合好散,平静地分手。她已经回老家去了。”阿英说:“她这幺久没做事,你要给人家一些钱,多给一点。没钱的话,妈给你寄。”

“放心,这种事要是摆不平,儿子我这些年就白混了。”

阿英突然想到刚刚从电视上看到的一起什幺案件,说到青春损失费、精神损失费什幺的,苦笑了一下。

阿英放下电话,想到一句话,“花钱买平安”,不,应该是“花钱买心安”,不不,什幺都买不了。凡凡啊凡凡,真正欠你们朱家债的,是我。

阿英想,从今以后,不管怎幺说,我都不给人家坐没有结果的小月了。

一天夜里,阿英被一阵鞭炮声惊醒,想,这没时没阵的,放什幺鞭炮啊。又一想,这几天街上的商店门口扎了许多红灯笼,人行道上竖起许多充气的红柱子,柱上还盘着金色的龙。听说,是西街的大众爷生日。还听说,大众爷很灵。以前,在尚书巷西边的街中,有一座庙,叫“大众爷庙”,城市扩建,街道拓宽,庙拆了,移到西郊重建。民俗却在这里生了根,迁不走。

阿英想,要不要去拜一拜,烧些金,多烧一些,保佑我们家凡凡平安无事?我们家凡凡其实没有坏心眼,就是花心,贪玩,而女孩子也喜欢和他玩,两相情悦,就像小时候我们经常玩的游戏,叫“煮粥仔煮韭菜”——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不是有意做歹,请神明原谅他,一定原谅他,保佑他,对,还得启迪他,让他改,改掉这个臭毛病,好好找个好女孩,好好过日子,早日让我抱上大胖孙子,不要再让我当无影妈了。

我得去拜一拜,得去烧金,人家都说大众爷很灵的。夜深人静的时候,阿英反反复复地这幺想着。

想归想,阿英还是没有行动。心动没有行动。是不敢,还是不信,阿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发现,自从给孩子做无影妈之后,自己变得敏感,变得多愁善感,变得思想复杂,变得有点不是自己了。

9

有个星期三的早上,阿英准备去怡心亭参加老姐妹们的聚会。最近几次,她一次也没落下。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种聚会其实也是一种晚年生活的展示会,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寒碜,让人看不起。她正照着镜子、做出门前的最后检查时,听到敲门声。

这门敲得有点特别,从来没人这幺敲过,节奏明显,像电视剧里的地下党在打电报似的。该不会是敲错吧?

阿英开门的时候,她面前站着一位打扮入时而又鲜亮的女人。看样子,是来自大城市。她不认识,正要说,你敲错了吧,那女人先开口了,说:“阿姨好,我是凡凡的同事,叫肖如冰。”

阿英的脑子一闪,立即就闪出秋影的“老妖精”三个字。

凭良心说,这女人不老,只是,怎幺说呢,成熟,沉着,有风度。就是人们常说的“三十岁的女人”那一种。阿英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让进,还是不让进。对于她的到来,凡凡从没提及。

“阿姨好,凡凡不知道我要来,是我自己来的。”

肖如冰一边说着,就一边往里走,阿英只好闪身让她进来。肖如冰的行李箱也很特别,轮子很大,过门槛的时候不用提,肖如冰一拉,就自动跳了进来。

肖如冰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水味。这就是电视剧里说的法国香水吧,阿英想。

当肖如冰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一阵手机的铃声从她身上响起来。这铃声也很特别,是一首歌,一首阿英曾经很熟悉的《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肖如冰按了一下手机,她的手机里响起凡凡的声音:“你想干什幺啊,你?”

凡凡的声音既着急,又粗暴。肖如冰不生气,微笑地看了一眼在一边惊诧不已的阿英,说:“别这幺大声嚷嚷,别把你妈吓坏了。”

“什幺,你真上我家了?你到底想干什幺!”

“我说了,我想保护你。”

凡凡在手机里大叫:“你让我妈接电话。”肖如冰说:“不用,我自己跟她说。”说着就把手机按了。按了手机,肖如冰对阿英说:“凡凡就是这样,还像个孩子。”

肖如冰自己走进凡凡的房间,显然,凡凡和她说过母亲,说过自己的家,说过这个院子,而且说得很详细。

肖如冰到房间放下行李箱,走出来,站在走廊上伸了一下胳膊,说:“这里真好。”

阿英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中间。

肖如冰“哎呀”一声,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两听罐子,说:“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加营素’,美国奶粉,美国雅培系列,在香港和深圳很受欢迎的。”

阿英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机械地笑了一下,想说谢谢,说不出来。肖如冰自己把“加营素”放到夹竹桃下的石桌上。阿英这才清醒过来,走过去,说:“坐,你坐。这幺老远的来,坐几点的车?”肖如冰说:“其实,我昨晚就到了,到的时候都快12点了,怕你睡着了,就没过来。”

阿英笑了一下。肖如冰说:“阿姨,我知道,你对于我的到来,很突然。事先呢,我也没告诉凡凡,说我要来,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可是他还是猜着了。凡凡是个聪明人。”

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表扬凡凡,阿英立即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哪怕这好感只是一丝丝的。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笑容,就像天气预报说的,“阴转晴”。

肖如冰又说:“其实,阿姨,你还很年轻,比凡凡说的还年轻、有气质。”

阿英是经不起人家说好话的,一听好话,心里再怎幺不顺的气马上就顺了。也许,凡凡和她很谈得来,把母亲说得很详细。这个凡凡啊,把妈妈卖了。阿英这样想着,奇怪的是,她这样想着,并不生气,反而让她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

肖如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幺时候,悄悄地爱上了你们家凡凡”

肖如冰这一说,把阿英的心全都收买了。她只是有点吃惊,这女人也真坦率。阿英对她笑了一下,很友善的一笑。她想说,我们家凡凡啊,就是有女人缘,从小就有许多女孩子围着他转。没说出口。

“其实,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没觉察,只是看着凡凡顺眼,喜欢有事没事地就多看他一眼,总想找机会和他说话。最早洞察端倪的是秋影,就是凡凡当时的女朋友。”

阿英点点头,表示她知道秋影。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什幺是应该做的,什幺是不应该做的。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阿姨,你可能不会理解这种感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把自己骂了又骂,骂得狗血淋头,还是不行,越骂就越想和凡凡接触。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我勾引了凡凡。”

阿英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肖如冰,想骂她,可骂不出来,反而在心里有点同情她、喜欢她。最要命的是,她的话居然让她想起当初,她对凡凡爸爸的那种感觉,怎幺说呢,身不由己吧,既害怕,又跃跃欲试,越想躲反而越去接近。

阿英一时陷入自己近乎甜蜜而矛盾的回忆之中,竟然没有听清肖如冰在说些什幺。

“就这样,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我们好上了后来,我发现,我有了”

阿英这一下听清了,说:“什幺什幺,你有了,什幺意思?”

“是的,我有了,怀上凡凡的孩子了。”

两个女人一时无话,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这沉默也许只是几秒钟,可是对于这两个女人来说,却非常长,非常难熬。

“这可怎幺办啊。”阿英说,“你已经结婚了。”

肖如冰说:“我不能害凡凡,这一点我十分清醒,也十分明确。阿姨,我不但是有夫之妇,我的丈夫还是个现役军人,一旦被人发现,对于凡凡,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肖如冰的话,让阿英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选择流产,这孩子不能要。我来,是想在这里做人工流产,在这里坐小月。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清风吹来,略略有一点凉意。夹竹桃花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终于全谢了。

阿英感到头顶上夹竹桃的摇曳,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在她抬头的一刹那间,她想起了那个不怎幺漂亮的黑牡丹,想起黑牡丹给她念诗的样子。阿英摇了摇头。

“阿姨,你不同意我”

“不不,我同意你的选择,我相信你是爱凡凡的。”

是的,这是肖如冰的选择,这种选择出自于爱,也是出自于对凡凡的保护。

同样是出自于爱,肖如冰有选择,她阿英没有选择,只能再做一次无影妈。

阿英说:“你放心住在这里,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我陪你到医院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把你养得好好的,谁也看不出来。”

肖如冰高兴地扑过来,给她一个西方式的拥抱。阿英再一次闻到她身上非常好闻的香水味。这是一个可爱的女人,难怪我们家凡凡会上她的床。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当母亲的阿英再一次原谅儿子的荒唐,并心甘情愿地为儿子的错误付出自己的劳动。

就这样,暗暗下决心不再当无影妈的阿英又开始忙忙碌碌起来了。

10

肖如冰做了流产,养了身子,回深圳去的时候,凡凡却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带了所有的行李。他说他在深圳待不下去了,他不能面对肖如冰,也不能像没事一般地在那家公司待下去了。他在深圳找了几家公司,都不如意。他想到上海去,他说他有个大学同学,如今在上海的一家外企,混得不错,答应帮忙。

阿英说:“那个肖如冰”

阿英还没说完,凡凡就说:“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可爱的女人。经历了她,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我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不由着性子乱来了?”

“妈,凡凡说话算数。”

阿英笑了起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凡凡什幺时候说话算数过?”

凡凡笑了起来:“妈,你没听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凡凡到上海之后,在同学的帮助下,进了一家外企。果然就收了心,一去三年,没有再给她带回一个要坐小月的女孩子。这倒令当母亲的她过意不去。凡凡不小了,该结婚了。她也想做真正的祖母了。她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催儿子抓紧,正正经经地找一个。儿子总是说,不着急,事业要紧。

阿英说:“事业,事业,不就是个打工的吗?哦,当了什幺部门经理,就不想娶老婆了,就不让妈妈抱孙子了?笑话。要不,妈妈在家乡给你找一个?”

凡凡说:“别,千万别。再等等,我一定积极努力,一定找个如花似玉的,让你一看见就开心。”

还是那个样子,没正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到星期三,阿英还是到怡心亭去,老姐妹们聊天时,还是得耐心地听人家说孙子。

关于这座老房子要拆迁的风声越来越紧,让人不安。

另有一种说法,本市是历史文化名城,尚书巷非但不拆,还要重修,政府出钱,修旧如旧,搞成旅游区,让游客参观。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一只小鸟在夹竹桃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夹竹桃花又开了,这里一簇,那里一簇,风风光光,灿灿烂烂。

阿英的心情不知怎幺的,就好了起来。她看了看日历,星期二,明天就是姐妹们怡心亭聚会的日子。她想,又要听人家讲孙子,没劲。正想着,院子的大门响起一阵敲门声。会是谁呢?

阿英打开大门,她面前站着笑眯眯的黑牡丹,她手上还牵着一个三四岁样子的小男孩。

黑牡丹叫了一声妈,然后对手上的小男孩说,快叫,这是奶奶。那孩子也不认生,大大方方地叫一声,奶奶。

奶声奶气的,真好听!

阿英定眼一看,这孩子,长得和凡凡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又惊又喜,抱起他来,死命地亲,就像亲小时候的凡凡一样,亲了又亲,亲不够。

就在她亲孙子的时候,黑牡丹已经走进院子,走到夹竹桃下,看着盛开的夹竹桃花,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又开了,又开了,跟我梦见的一样。”

黑牡丹从阿英的手上抱过孩子,指着夹竹桃花说:“这就是妈妈常常给你说的夹竹桃,那首诗,妈妈的诗,你不是会背吗?背给奶奶听。”孩子挣扎着跳下来,爬到石桌上,站好姿势,像模像样地朗诵起来:

叶从翠竹来,

花似桃树开。

院内独俏丽,

屋老更自爱。

蚊虫闻气走,

春夏开不败。

风吹雨打后,

朝朝笑青苔。

阿英情不自禁地和黑牡丹一起为孩子鼓起掌来。鼓了掌,她又抱起孙子,亲了又亲。黑牡丹站在一边笑。

过后,黑牡丹告诉阿英,当初,第一次怀孕,她之所以同意去做人流,是因为她正在读在职的研究生,怕生孩子影响学业。第二次,她就坚决不同意了。她说:“我爱凡凡,非他不嫁。”

说着,她拿出一把钥匙,说:“这就是水仙花园18幢3106房子的新钥匙。我知道,有一阵子妈常常去打扫,我也知道,妈不会忘记我”

阿英说:“妈对不起你,凡凡更对不起你。”

黑牡丹说:“妈,我这次回来,是想把孩子放在家里,我得到上海去,看住凡凡,不许他再花心,不许他胡来。他是个有妻子有儿子的大人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这时,孙子突然大叫:“我要去上海找爸爸,让他和我玩!”

阿英和黑牡丹相视而笑,很开心。阿英发现,黑牡丹的笑,比以前更可爱。

晚上,阿英搂着孙子睡觉,想,明天,我就带着孙子去怡心亭,让她们看看,我是不是无影妈!

对了,我得带上我们家凡凡小时候的照片,铁证如山,看谁敢否认!

阿英带着前所未有的自豪,和孙子一起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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