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荣耀(节选)

 
少年的荣耀(节选)
2022-02-21 17:01:50 /故事大全

李东华

沙吉像蛇一样匍匐前行,钻到了门外。沙良正要让他从附近找块砖头砸开门锁,突然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沙吉的身后一闪——完了,外面有伪兵把守!后悔来不及了,门把他和沙吉隔开了。黑影慢慢朝沙吉靠拢,绝望让沙良失去控制,一声像狼叫一样的长嚎,从他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滑出。伴随着喊叫,他后退数步,然后像一块滚落悬崖的巨石,朝门猛地撞去。门锁其实不堪一击,应声落地。冲力让沙良无法止住脚步,他撞到了沙吉的身上,然后两个人又如同子弹一般射到了黑影的身上。这一切都在瞬间爆发。那个黑影猝不及防,三个人一齐摔倒在地。黑影后脑勺碰地,砰的一声清晰可闻。黑影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沙良心存巨大的恐惧同时又有一丝侥幸的喜悦,他颤抖着问了一句:“谁?”

“三水,”黑影的唇齿间咝咝地吸着冷气,“你们是誰?”这也许是现在沙良最想听到的一个名字了,他快乐地哽咽道:“我是沙良。”

黑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是你俩啊,俺想去你们家喊你们,发现你们家被包围了,俺就想先到潘老爹那里去。”

三水说这要感谢昨天晚上,天突然变得特别冷。三水家没有那么多被子,到了后半夜他实在冻得受不了,想起灶台旁边有一大堆麦秸,三水就钻到麦秸里去了。他进去不久,伪兵就闯进他们家,把他的爹娘和哥哥姐姐都带走了,唯独漏了他。等他们一出门,他就翻越后窗,跑了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他们家门前火光冲天,他知道坏事了。

三个人朝袁家墓园跑去。太姥姥常说“大猫出二猫赶,三猫出来白瞪眼”。沙良朝天上看看,那颗“白瞪眼”的最亮的星星已经挂在天上了,不一会儿,天就该亮了。潘老爹的草屋黑灯瞎火的,显然,他们还在睡着。

喊醒了潘老爹和阿在。那个伤兵还在炕上昏睡,因为发烧,他的腮颊泛着红红的亮光,鼻息粗重。潘老爹听了他们讲的,只说了一句:“俺把孩子们给害了。”

大家望望门外,鬼子们在村里搜不到他们想要的人,自然会赶到这里来。天慢慢亮起来,也许不一会儿松井就会亲自带人到这里来了——可是把伤兵藏到哪里去呢?

潘老爹抖抖索索地问沙良:“是谁带着人搜查呢? ”

“松井。”沙良低声说。

“不,是潘子厚。”沙吉在一旁天真而脆快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哦。”潘老爹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他的眼神迟缓地扫过去,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沙良看到阿在把脸扭到一旁。

“你们跟俺来。”潘老爹说。

潘老爹和沙良他们一起摘下了一个门板,他们把伤兵放到了门板上。然后潘老爹抬着门板的一头,沙良和三水抬着另一头,潘老爹带着他们向墓园走去。

夜里下霜了。往年这个时候,喜欢赖床的沙良总会披着被子,兴致勃勃地看窗玻璃上的霜花。沙良家的窗户是用白纸糊的,只在窗户正中镶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每到秋末和冬天,这块四四方方的玻璃就变成了一张变幻无穷的画布。霜花有时像森林,有时像草原,有时像猛虎,有时像狮子,有时又像潺潺流动的小溪,有时像缓缓起伏的高山。因为有着霜花这一份美丽,那些冷得叫人瑟瑟发抖的早晨,似乎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下着霜的早晨,在墓地里穿行?因为走得匆忙,他身上的衣服很单薄,被清早的风一吹就透了。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还残留着他之前在地道里穿行的证据。

阿在拄着一根木棍,一蹦一蹦地到墓园的路边望风。潘老爹带着沙良他们停在了那座最大的墓旁,这里沙良、沙吉进去过,三水不知道里面的机关,他一头雾水地问潘老爹:“放在这里吗?离草屋这么近,鬼子会过来搜的。”

潘老爹不说话,他开始抽动那些活动的青砖。沙良朝着三水打个手势,让他不要再问,赶紧帮忙。目瞪口呆的三水也开始往外抽青砖,里面那道白色的石头墓门慢慢地显露出来。潘老爹用力把石门往两边推开,他们把伤兵抬到了里面。潘老爹点燃了里面的长明灯,沙良看到地上有一块炕那么大小的地方,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显然,潘老爹是早就有准备了。

他们把伤兵放到了麦秸上。这时候,从墓地外面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这是他们和阿在约定的暗号,如果看到有人来,她就学一声猫头鹰叫。

“你们待在里面。”潘老爹扛起门板跑出了墓门。“记住,”他说,“一会儿关墓门的时候,把一块砖立起来隔在两道石门中间, 如果没有空气进去,你们就憋死了。”

沙良他们挤到墓门门口,看到潘老爹飞快地把门板扛回屋子,重新安装了上去。他又把阿在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阿在挣扎着:“不,爷爷,俺不到墓里去,俺和你一块儿。”

“听话!”潘老爹厉声骂着阿在,“不知死的丫头,再耽搁一霎霎,咱们被鬼子发现了,大伙儿都得死。”

阿在被一把推进墓里,潘老爹奋力拉上石门,沙良和三水在墓门正中竖了一块砖,石门拉到这里就卡住了。从两道石门之间的缝隙里,他们看到潘老爹拿着青砖不停地往上摞。终于,外面的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他们只能眯起眼,从青砖与青砖之间的一点点缝隙里望见潘老爹离开的背影。

远远地传来狼狗的狂吠声,大黄狗在这边也毫不示弱地“汪汪”回应。潘老爹拿着扫帚快速地扫着地——地上有霜,刚才一路留下了很多杂乱的脚印。

“松井少尉,整个汪子洼村只剩下这一户人家没搜了。”沙良听出这是金大的声音。

“松井少尉问为什么不早来搜?”是翻译官的声音。

“我们也是刚刚知道,这户人家是守墓的,村里人并不把他们算成是汪子洼的人。”金大赶紧上前解释。

沙良看到潘子厚就站在一边,但他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松井少尉说了,如果在这里还找不到那个八路的话,就烧了汪子洼全村给逝世的皇军兄弟陪葬!”翻译官咆哮道,“把那个老头子带过来!”

潘老爹过来了。金大大叫:“就是他!”

潘子厚终于开了口:“你认仔细了,他这七老八十的样子,还推得动车吗? ”

“我肯定没有认错人,”金大显然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黑瘦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就是潘子厚的亲爹。他自信满满地上前一把揪住潘老爹的衣领,“你把八路藏哪里了? ”

“爷爷——”在金大揪住潘老爹的瞬间,阿在试图推开石头墓门冲出去,三水一把拉住她,沙良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阿在挣扎着,泪水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淌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三水和沙吉都不能明白的绝望。

“俺不知道什么是八路,老总,”潘老爹说,“俺到大木吉镇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昏过去了,俺叫也叫不醒,就把他推回来了。”

“你看,”金大得意洋洋地看一眼潘子厚,“我说是他吧。”

“他没有穿什么军装,老总,”潘老爹毕恭毕敬地说,“他身上虽然有血,可是没有带枪,俺以为他就是一个乡亲,不小心吃了枪子儿,俺就想那帮帮他吧。俺自己弄不动他,就喊了一个小伙子帮忙。”

阿河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一个伪兵抬起他的下巴,让他辨认潘老爹,阿河看了一眼潘老爹,点点头:“是。”

“那你救回的那个人在哪儿?只要你交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 潘子厚说。

“他已经死了,老总。”潘老爹平静地说。

“死了?”金大和潘子厚同时叫了起来,“死了也要看看他的尸体在哪儿。”

潘老爹指指路边的新坟,那里面埋着那个死去的逃难的青年男子。潘子厚指挥手下人开始掘坟。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过了一会儿,就听翻译官问金大:“松井少尉问你,是那个八路吗? ”

金大朝着墓穴里探下头去,他有些犹豫:“我当时没有看清那个八路长什么样子,因为他趴在地上,我……我也是趴在地上,不过……衣裳好像一个样子。”

沙良记起那天晚上,潘老爹一定要把伤兵的衣裳脱下来,因为他满身的血,衣服粘到了身上,不好脱。沙良当时还奇怪潘老爹为什么一定坚持给他脱,现在,他想潘老爹是给那个死去的逃难的青年男子穿上了——潘老爹当时就做好准备了,他知道鬼子们早晚会追来。

翻译官问潘老爹:“松井少尉问,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这个死去的八路? ”

“没有,长官,”潘老爹说,“俺也是遇到了,一时可怜他,挖个坑把他埋了。”

松井不放心地问阿河:“这是你救的那个八路吗?”

阿河说:“是。”

潘子厚讨好地看着松井,说:“既然八路已经死了,我看这事也就算了吧,他不过就是一个糊涂的老头子,”说完,他又转身训斥潘老爹,“好好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人来跟你讨要尸体,要赶紧跟皇军汇报!”

潘老爹冷冷地“哼”一声:“你帮着日本人杀自己人,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

翻译官正要翻译,潘子厚慌忙阻止:“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佬儿的话,没必要讲给松井少尉听。”

然而松井突然拔出枪,指着潘老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欺骗皇军,良心大大地坏!”

他手中的枪响了,潘老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大黑狗“汪”的一聲向松井扑去,“叭”,第二声枪响,大黑狗颓然倒地。

“啊! ”潘子厚发出一声怪叫。

阿在把拳头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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