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轿,刚走进拱寰门,窦元宾又来扯梅询的袍袖。
梅询虽然老了,但仍很敏捷地闪开了,还抬起胳膊,用官袍的长袖掩住了鼻子。窦元宾于是又扑了个空,同僚们于是又跟着大笑。
“梅香窦臭”,在一朝的同僚中早就成了共识:梅询每天早上丑时就起床,变着花样燃上各种香,熏自己的朝袍,然后再把袖子拢着去上朝;窦元宾虽贵为宰辅,却经常几个月不洗澡,身上的臭味能飘过大内垂拱殿的九脊顶,把飞过的鸟儿熏下来。有一次,梅询还在窦元宾的脖子上看到两只虱子,差点儿把早朝前刚吃下的莲子羹吐出来。
现在,这个盯着梅询不放的窦元宾,又试图让他好不容易拢进袖子的檀香之气散发出来。梅询闪开之后,鄙夷地看了看窦元宾,快步走开了。身后,同僚们一片讪笑。
梅询已经七十五岁了,三朝元老,官至翰林侍读学士。按大宋规制,七十岁致仕,但梅询还不想退休,因为不但先帝真宗赵恒喜欢他的熏香味儿,现在的皇帝赵祯,更喜欢他的熏香味儿,有时候三更半夜批奏章累了,还要宣梅询进宫,嗅嗅他袖子里的檀香味儿。梅询一直觉得,他不能有负圣恩。
散了朝,窦元宾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并没有递上去,而是故意走到梅询面前,展开来让他看:是一位姓胡的知府,才刚刚六十五岁就请求致仕的奏报。
梅询带的,是《江楼晚眺》,准备在面君时唱和。窦元宾看见了,一把抢过去,嗓门很大地朗诵起来:“潮落蚌耕洲,霞天雨尽收。月来山寺候,云驻海间秋。野鹜驯舟绕,红鱼逐饵游。欣然乘此兴,呼酒醉高楼!”
窦元宾读完,又去扯梅询的袍袖;梅询又看见窦元宾的脖子上,爬着一个虱子,于是赶紧跳开。由于跳得急,他跌倒在地,崴了脚脖子。窦元宾赶紧去拉,把嘴凑在梅询的鼻尖下说:“梅大人,不要反应这么强烈嘛。没有我窦元宾的臭,哪儿显出你梅大人的香呢?”
梅询这次真的吐了,吐出来的苦胆水,比窦元宾身上的气味儿大多了。
“梅大人,现在咱俩都是臭不可闻的人了。”窦元宾指着梅询颌下的垢污,又奚落梅洵。梅询忽然觉得窦元宾这家伙,太无耻了。
回到家,梅询换了干净衣服,没有熏香,就出门散心。他拄着拐杖,刚出家门,忽然看到街角有一个小乞丐,正旁若无人地边挠痒边唱莲花落。
梅询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你怎么这么欢喜啊?”
“太阳好,我晒得舒服,自然就欢喜了。”小乞丐眼睛都没睁,说完,接着唱,“潮落蚌耕洲,霞天雨尽收……”
梅询听出他唱的居然是自己写的《江楼晚眺》,好奇地问:“你识字吗?读过书吗?”
小乞丐仍然没睁眼睛,说:“我不识字。人生烦恼识字始,我干吗要读书?”
梅询听了这话,心里一战,“人生烦恼识字始”,也是自己说过的话,于是接着问:“那你刚才唱的莲花落,是谁教你的?”
小乞丐没有答话,站起来准备走。
梅询不顾小乞丐身上的臭味儿,拽着他说:“你要是给我说谁教你的,我给你一锭银子,省得你再去讨饭。”
小乞丐这才睁开眼睛,说:“谢谢梅大人,窦元宾窦大人已经给我两锭银子了,他还教我给你说‘人生烦恼识字始’,我也不知道是啥意。”
梅询呆住了:我这么大年纪,空有一肚子才学,天天给皇帝起草公文,天天和窦元宾这样的家伙打嘴仗,连乞丐都弄上门了……梅询忽然觉得自己这官儿当得真累,回到家里,把所有的熏香炉都收起来,第一次下了辞官的决心。
皇帝赵祯虽然没有恩准梅询的致仕请求,但因为再也没有嗅到梅询袍袖里的檀香味儿,十天后,把他外放许州。在许州知府任上,梅询对“野鹜驯舟绕,红鱼逐饵游”的日子越来越向往,每个月都要上表辞官;可皇帝赵祯仍然十分怀念曾经的“梅香”,所以,梅询的每道致仕奏表,都被压了下去。
梅询每上一次奏表,郁闷就增加一层,终于,七十八岁那年在任上去世了──到老,也没实现致仕的愿望。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