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奴

 
脚奴
2022-02-19 08:34:01 /故事大全

吴卫华

修脚与中医的针灸、按摩并称为中国的三大国术,修脚刀古称雕花刀,修脚术雅称肉上雕花。修脚技法变化多样,操作中持刀有三法:捏刀、逼刀、长刀;持脚有八法:支、抠、捏、卡、拢、攥、挣、推;修治又有八法:抢、断、劈、片、挖、撕、分、刮。各种修脚方法因病制宜,修脚具体服务的对象是:修理趾甲、胼胝、鸡眼、脚疣、嵌甲等等。

明清时期的修脚业最为盛行,皇宫内也有专业的修脚师,这是因为古时女子大多缠脚,城市商贾及秀才都以布裹脚,而农工劳作长年赤足,致使很多人患有脚疾。

根据修脚技艺和各地风俗习惯的不同,清末民国初期,修脚业出现了河北、山东、江苏三大派系,河北以北平为中心,特点是手法灵巧技艺细腻,擅长修治各种脚病;山东派以济南为核心,技术全面下刀豪爽,师傅们除了修脚还掌握推拿等技艺;江苏派以扬州为中心,讲究技艺的精致美观舒适文雅,甚至会赋予其诗情画意,捏趾、刮脚等技法有独到之处。

1911年清帝逊位,一些被遣散的太监从皇宫中流落到民间。其中就包括专为帝妃们修脚的公仪佚。幸亏公仪佚平时攒有积蓄,从皇宫出来后就在老家昌府城买了一座民宅,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更不向人显示他修脚的手艺,但昌府城的人还是知道了公仪佚的绝活,那些官员富商,有脚疾的没脚疾的,都想让公仪佚这个大清皇帝的御用修脚师给自己过过“皇”气儿,亲身体会下天子的享受。公仪佚一律推说他老眼昏花,连脚上长着几根趾头都看不清了,又是那么锋利的修脚刀,大伙儿就不要因小失大了吧。话虽这么说,昌府城的人明白,这个前清的老太监,一辈子精益求精恭敬慎微地侍候皇帝、妃子们的龙趾、凤爪后,是不想再侍候任何人的蹄子了。

那天大清早,公仪佚习惯地早早地起来打开宅门想出去溜溜弯儿,刚迈出门槛,就有一个满身脂粉气眉眼极其标致的女人领着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扑通跪到他面前,好像早就站在门口单等他出来。公仪佚一怔,细着嗓子问:“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女人不但没起来,反把身边边男孩子也拉跪下去,说:“我是‘怡春院的,这是我儿子,不知道该怎样教养下去了,您要是不嫌弃,就把他认为干孙子,让他给您养老送终,我和他一刀两断;您要是嫌弃他,就让他在您这儿做个下人,赏他口饭吃。”公仪佚知道“怡春院”是昌府城最风光的妓院,看这女人的打扮和面相,决不是末流娼妓,应是头牌姑娘。再看那男孩子,有十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只是暗里透着些浮糜气。公仪佚对男孩子不觉有些喜欢,可平白无故地收为干孙子让他有些犹豫。那女子并不等公仪佚说什么,趴在地上又给公仪佚磕了个头,看了儿子两眼,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男孩子赶紧从地上爬起,向女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两步:“妈妈。”公仪佚过去拉住他瘦弱的胳膊,叹口气说:“孩子,这是你的命。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茫然地看着老奶奶似的公仪佚:“我叫冷清秋。”

公仪佚为了冷清秋。也许是为了他的手艺不至失传,终于肯为昌府城的人修脚了,但他的条件很苛刻,一天只为三个顾客修脚,决不加增一人,每次修脚都要冷清秋细细观摩,平时就让冷清秋磨没有开口的毛坯刀具。冷清秋手握刀具在磨刀石上无止休地来回磨着,手指上的罗纹都磨光了,鲜血从薄亮的皮肤里渗出,被汗水一浸,钻心地疼,终于将一把把刀具磨出了锋利的刀刃。公仪佚看看摆到他面前的七把利刃逼人的刀具,点点头说:“这是锻炼你定性和意志的,不错。”然后丢给冷清秋一大捆竹筷子,“这才是练基本功的。”于是冷清秋就又没日没夜地按公仪佚的要求削、挖、雕地摧残着那一大捆筷子。等冷清秋的指力、腕力和刀法的精准度达到公仪佚的要求后,公仪佚拿出他珍藏的一本脚病图,逐一给冷清秋讲解修治方法和医药知识。

公仪佚用了五年时间,才把全部技艺传给冷清秋,然后就无疾而终了。公仪佚生前一再跟冷清秋说:“你的身世和师从加上你的天赋,会让你把修脚术发挥到极致的,可这门技艺对你来说是致命的啊。”冷清秋不明白“致命”指什么,想问却再没有机会了。

冷清秋干的是下九流的营生,端的却是上九流的架子,这是他从公仪佚那儿承继来的。别的修脚师傅都是在街头(包括庙会、集市)路边行艺的,行话叫“剜窝的”,他们和江湖郎中混在一起,一般搭一白布棚子,地上铺一块红布,叫“靠地布”,上面摆放修下来的脚疔、脚垫等皮肉,墙上挂一画着各种脚病图样的白布,行话称作“点张子”,按图指画讲说以招揽生意。其中常在一处摆摊的,行话叫“常靠地”,都得能做“尖活儿”,即手艺好不骗人,那些赶集上庙会的,行话叫“走马穴”,就难免做“腥活儿”,即糊弄人骗钱的。冷清秋不做这地摊生意,他做的是上门活儿,给人轿抬车拉地请去送回,进出的都是深宅院高门楼。

在冷清秋的修脚生涯中,注定有一个女人要把他推向这行业的巅峰。

冷清秋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谁来请他修脚都去,就是不给昌府城的大布商元高庆的老婆修脚。元高庚的老婆有着严重的脚疾。常年无法行走,求遍医药无一奏效,元高庆几次亲自去请冷清秋,冷清秋打发元高庆的只有三个字:“请回吧。”从不多说一个字。气恼得元高庆提起冷清秋就骂:“不过一个脚奴,架子却端得海大。”

元高庆的老婆实在不堪忍受脚病的折磨,放出话去,说如果有人能治好她的脚病,她就在昌府城高搭戏台,请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的碧云霄大唱三天,给他扬名传姓,另有重金相酬。一时间,那些江湖郎中、修脚师傅、昌府名医,无不跃跃欲试趋之若骛地奔往元家,可有一多半未经医治只看那病脚的模样,就知难而退了。原来元高庆老婆的两只小脚不仅高度腐烂,连骨头都变黑了。昌府城的名医说:“再不截去双脚会上延双腿,致使双腿坏死,再向上,可就不好说了。”元高庆的老婆固执地说:“有一人还没给我治呢,我这脚还有希望。”

让人奇怪的是冷清秋既然不给元高庆的老婆治脚病,却要每天问一遍在元高庆布店当伙计的王小毛:“元太太的脚怎样了?”王小毛和冷清秋住近邻,每次都据实回答,冷清秋听后也不表态。

元高庆老婆的双脚越来越腐烂了,不光恶臭醺人脓水不止,并且坏死处渐渐向小腿扩散,再没一个医生上门给她医治。元高庆担忧地说:“截肢n巴,再不截就没命了。”元高庆的老婆咬着牙说:“还早呢,我不信他就不来!”

突然有一天,冷清秋走去跟那早出门去布店的王小毛说:“告诉元太太,就说我早饭后去给她修脚。”王小毛狐疑地看着冷清秋:“她那脚还能治吗?骨头都黑了啊。”冷清秋叹口气:“她那脚不是成全我就是毁了我,好歹得去。”

元高庆的老婆虽然徐娘半老又经病疼折磨-,可风韵犹存,见冷清秋来了,勉强在床榻上坐起,屏退众人,笑逐颜开地说:“你总算来了,我这脚倒没什么,可那三天太戏一定要唱给你。”冷清秋见过病脚无数,眼前的这双病脚还是让他吃了一惊,那只是两团筋连骨离的腐肉,让人看了既恶心又恐怖。冷清秋不由跪在元高庆老婆的脚前:“这脚已经废

了!”元高庆老婆依然笑着说:“你不能让它废了,还有三天大戏唱给你呢。”冷清秋含着泪说:“那你可要忍着点。”

没人知道冷清秋是怎样给元太太治脚病的,侍候在屋外的人就昕元太太一直在喊疼似的扯着嗓子唱《三娘教子》中的词儿,嗓音艰涩颤动又不遗余力,她唱得最疼痛的是王春娥教子的一段:“骂一声小奴才真个劣性,长成人定是个不孝的畜牲,小甘罗十二岁当朝一品,商辂儿中三元至今扬名,我的儿少年时不求上进,到将来一事无成空负光阴,儿要学前辈人立志发愤,娘也要学孟母教儿成人……”屋外的人只听得心惊胆颤。

冷清秋从屋里出来时,外面的人见他汗水泪水交织了满脸,前胸后背的衣服全被汗溻湿了,他精疲力竭得不愿多说一句话,手也没洗,径直离开了元家。

元高庆的老婆卧床两年后,叉能走路了,这消息让整个昌府城振奋起来。元高庆真的在昌府城内高搭戏台,请来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的碧云霄大唱了三天,每一开场,元太太就会稳稳当当不用人扶地走到台下正前面的包坐里看戏,勾引得一戏场的人全支脚引颈地看她,嘴里喷啧赞叹着冷清秋的奇技。

碧云霄开场重头戏唱的是《三娘教子》,末尾压轴戏是《金殿认子》,来看碧云霄唱戏的人几乎空了一座昌府城。

冷清秋成了昌府人口里的一个传奇,后来有那知情的爆料说,元太太是从良给元高庆的,冷清秋就是她当年丢弃给老太监公仪佚做干孙子的私生子。又有人说这冷清秋也真够冷的,非要等他娘那脚没人敢医治了,再出手博个奇术绝活的美名,等等等等。这恩怨纠结,也许只有冷清秋自己体会最深。

唱过三天大戏后,元太太就再不出门了,有侍女偷偷传出内幕说,元太太的脚根本就没好,是冷清秋给她锯掉坏脚后接上的假脚。

不管怎么说,冷清秋的大名在昌府城无人不晓了。

一出昌府城就是回香镇,清末民国初的回香镇,由于土质殊异,出产的小麦质硬面白,做出面食后有一种特别清香的味道,人称回香麦,在清朝一直是皇宫的贡麦。

回香镇上最大的地主是糜万仓,糜万仓在人前有两件自豪事,第一自豪的是他那五百亩专种回香麦的田地,他那五百亩田地里,几乎包括了回香镇所有旱涝保收的一等田。每到新麦下场人仓,他家那几个圆身尖顶的大粮仓,都会盛得满满的,一副富足得流油的样子。糜万仓守着他的粮仓坐等粮商上门,几番讨价还价:耐着性子看那大小粮商去了又来,老谋深算中逼得粮价节节攀升,眼看着到了上限,又决不失时机地一锤定音:卖!于是从回香镇向外拉粮的车就会数天不断流。

糜万仓第二自豪的是他家孟三儿。孟三儿是糜万仓的三姨太孟飘丝,银白脸子长目细眉,又向上微微扯着眼梢儿,一副天生的狐媚样,更兼一双“韵艳弱瘦”的三寸金莲,准确点说,糜万仓自豪的就是孟三儿的这双奇瘦绝俊的小脚。在整个回香镇,甚至在回香镇所隶属的近邻昌府城,都难找到第二双能跟孟三儿相媲美的小脚。

穿的、裹的、涂的,孟三儿在一双小脚上花费的工夫,比在她头面上花费的工夫更多更细致。糜万仓喜的就是孟三儿那一双馥软香艳的小脚,把在手中感觉远比那些冷冰冰的珍玩销魂。

糜万仓肥白高大,人物也算长得体面,可一双脚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不光足跟干裂、趾甲灰厚,更有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脚鸡眼,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它们分布在脚掌心,看起来小,却根深蒂固,一走路就钻心疼,糜万仓深受其害,走路像上刑。管家糜福又给他找来一个修脚的,自称祖传三代专挖鸡眼,不仅没挖绝糜万仓脚上的鸡眼,还把糜万仓的脚挖得地也不敢下了,气得糜万仓祖宗奶奶地骂糜福:“瞎眼的东西,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挖野菜打石眼的。还不如把我的脚剁了利索。”那修脚的不知好歹还想讨钱。被糜福一连几个趔趄推出门外去了。客厅里还在骂着,糜福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给糜万仓骂灰了的脸立时红泛起来,紧着进去说:“想起来了,昌府城有一人啊,真正的神手国医,死脚都被他医活过。”

当冷清秋在秋阳儿那明媚的光亮下,走进糜万仓家的大宅院里时,他身上穿着的蚕丝麻黄衣裤忽闪抖索出了片片碎光。站在珠帘后的孟三儿,用手帕遮掩了嘴跟侍女说:“可惜这人脸色太白眉眼太飘,要不还真是一个美男子。”

糜万仓坐在红漆太师椅上,脱去鞋袜露出光脚,那脚肥厚多肉鸡眼深陷,已经给人整治得惨不忍睹了。冷清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用自制的药水给糜万仓泡洗了脚,托出擦干,放在自己铺了一块白布的膝上,打开药箱,取出红里泛着黄色的牛皮刀包,包里别着一排明光锃亮的大小七把刀,只看那刀具镶金错银的精巧程度,就知决非一般修脚师傅能有的。冷清秋从刀包里拈出一把小巧的斜口修刀,径向鸡眼落下,糜万仓不由叫了一声“哎呀”,冷清秋的手纹丝不动地悬在那里,轻声问:“疼吗?”糜万仓愁眉苦脸地点点头。一旁瞪大眼等看绝技的糜福说:“冷师傅的刀还没碰到你的脚。”糜万仓歪头看看,冷清秋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修刀静静地停在离他脚板两麦粒远的地方,他脸一红:“我是给修怕了,冷师傅别见笑,动刀吧。”说完仰起头不再看冷清秋的刀子。冷清秋笑笑:“您是太紧张了,我先给您按摩按摩脚放松下精神。”随着冷清秋的按摩,摩万仓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来舒展,一副渐入佳境的样子。冷清秋左手按摩,右手的修刀轻旋深探准确细微地挖着鸡眼,直到冷清秋放下了刀子,糜万仓还是浑然不觉。冷清秋说:“鸡眼给您挖绝了,您这是穿背鸡眼,挖不净会一直长到脚面上。”糜万仓惊喜地看看脚板:“我怎么没感觉疼?”冷清秋给他上了药,又拿出头号的片刀,持住糜万仓那老茧厚生的肥脚,就像一个技艺极其高超的削面师傅,噌噌噌刷刷刷,看不清片刀是怎样削茧的,只见一道寒光闪动,那削下的茧皮犹如无数细薄的面片旋转着落下,先是一片接一片,后是一层接一层,扬扬洒洒雪片似的。糜福看呆了。提心吊胆地心想:“这么神快的刀法,要是一刀削着肉,可不就惨了。”接下来修趾甲、清理皱节处软皮、去薄厚甲,那刀法如琢如磨如雕如刻,简直就是在一块肉坯上进行艺术创作,难怪修脚术又雅称“肉上雕花”。孟三儿在珠帘后看得如痴如醉,小声问侍女:“这人是在修脚吗?”

冷清秋走后三天了,糜万仓还在啧啧赞叹着冷清秋那出神入化的技艺,还在向人夸耀着他的脚经冷清秋修后,轻盈得走路都能飘起来。

回香镇韵小麦再次打下场进了仓,就在糜万仓盘算着今年卖出小麦能进多少钱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到了糜万仓家。

来人名叫段天豪,是军阀冯国璋第五军的军长,因为不受冯国璋的喜欢,部队里常闹饷荒,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饷可以拖着不发,饭却不能不吃,当第五军闹粮荒时,有人向段天豪出了个就近向回香镇的大地主糜万仓借粮的主意。

糜万仓毕竟只是个地主,没有和军队打交道的经验,一听段军长带着几个卫兵骑马来了,先就有点慌神,心里敲打着一百面小鼓诚惶诚恐地招待段天豪。

在糜万仓那摆满红木家具的客厅里,段天豪直

入话题:“鄙人想跟宝庄买点粮食。价钱嘛,只能比那些粮商高,决不比他们低。”听到这儿,糜万仓有些放心了:“军座打发个人来就成了,这点小事倒烦劳您亲自跑一趟。”段天豪向他伸出五指:“先借五百担小麦吧。”糜万仓一怔:“借?不是买?”段天豪把伸出的五指收回叉在宽大的腰带上:“我给你打借条,一过这月,就按最高价送来成色最好的银元。”糜万仓小心地说:“今年年成不好,粮食欠收,我还指望着屯下这点小麦卖成现钱置办一批家具、牲口,再打下三眼井,您能不能去别的庄上看看?北康庄的康赐旺家,今年打下的小麦一颗一粒没向外卖,全屯在家里,听说粮仓都盛不下了……”段天豪一沉脸色:“你是这方圆百里的大地主,你这儿要没粮,别处我也不用去了。你是怕我有借无还吧,我一个堂堂的军长还不起你五百担小麦钱?”糜万仓忙赔笑:“不是这样说,这战事纷乱的年头,我是担心你们一开拔,我找谁去。”段天豪端起青花瓷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来说去你是信不过我,我把女儿给你送来当人质。什么时我还了钱什么时我带走她。”糜万仓吓了一跳:“哪敢哪敢,不就是五百担小麦,您只管让人来拉好了。”糜万仓知道今儿这小麦不借不行了,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

段天豪还真的给糜万仓送来了他的女儿段春水。糜万仓不敢慢待了段春水,吃用一例照孟三儿的标准供给。孟三儿不止一次向糜万仓抱怨:“姓段的给我们家送来个吃闲饭的,你倒当祖宗供着。”糜万仓苦笑:“你当我愿意,她白吃我几天饭,总好过让她老子拐去五百担小麦。”

段春水最招人非议的不是她散漫爽直的性格,而是她那一双天生的大脚丫子。段春水初进糜家时,孟三儿就偷偷点着她的脚向糜家的女人做了个一尺长的手式,然后捏着手帕轻移莲步娉婷袅娜地越众迎接段春水:“段小姐能来我们家住几天,那真是我们家里外生辉的事,正好有两间整洁的住房,就委屉段小姐先住下吧。”段春水白衣黑裙齐耳短发,眉眼脸色清爽俊气,也不问孟三儿是糜家什么人,看她娇艳悦目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开口就叫姐姐:“谢谢姐姐了,我看看房间去。”孟三儿本想讨好段春水亲自领她去看。却被段春水轻快稳健的脚步三五下就超到前面去了,闪得孟三儿在后面两只小脚扭啊扭怎么也赶不上,心里暗自生气。

段春水住进糜家后,糜万仓很快发觉他不只是供着一个吃闲饭的那么简单,麻烦事接踵而来。先是段春水看孟三儿脚上的鞋子实在标致,也想要一双穿着玩。糜家的女人都是惯穿小鞋的,弓底缎面绣花缀缨的,做出来极是好看,可那是小脚穿的,像段春水这样的天足大脚丫子,还真没人做过。后来还是针线活儿顶好的孟三儿,照着糜万仓的鞋样小了一寸做出一双,看着也是一双活色生香的女人鞋。段春水欢夭喜地穿了到处显摆,让孟三儿暗地里和糜家的女人笑话了三天,说那尺寸只比老爷的少了一寸啊,这么蠢大的脚怎么嫁人呢,那么大的鞋也可以当船坐了,等等等等。这笑话终于有一些传到了段春水的耳中,段春水很生气,狠狠甩了那鞋,再也不穿它了。

接下来是段春水的左脚趾上因为以前的一点外伤形成的嵌甲,在穿了孟三儿故意做的面软里硬的尖头鞋子后,挤磨得嵌甲发作起来疼痛异常,害得段春水整天抱着脚喊疼叫痛的。孟三儿跟糜万仓说:“姓段的走时你一再保证他女儿毫发无损,她这样叫疼。你还不请来昌府城的冷清秋。”其实孟三儿自有她的打算,自从见识了冷清秋的修脚手艺后,心里再放不下,就想借着段春水请来冷清秋也把自己的小脚养护养护。对孟三儿来说,脚比她的脸面更重要。

冷清秋第二次走进了糜家。

段春水坦坦然伸向冷清秋的是一只鲜嫩光软富有弹性的大脚丫子,反倒让冷清秋有点难为情,不为别的,就为那是一只未经缠裹变形的天足。看惯了那些除了大脚趾其余四趾曲折压踩在脚底的三寸金莲,段春水那五个鲜活灵动水润如新玉米粒儿的脚趾头,显得很是漫散调皮没有规矩。

冷清秋给段春水修嵌甲时,孟三儿就站在边上看,一副关心的样子。段春水知道她是想看自己的大脚丫子,想起有一次自己不经意闯见孟三儿洗脚,竟被孟三儿嫌恶地请了出去,心说:“凭什么我修脚你能看,你洗脚我却不能看?”冷清秋修嵌甲的技艺真的很高明,每一刀只及坏甲决不伤肉,段春水故意做出受疼的样子,哎呀、吁、咝地乱叫,听得孟三儿一惊一怔的:“没这么疼吧,我家老爷修那么深的鸡眼都不疼的。”段春水苦着脸说:“又没在你脚上,你试试就知道了。”冷清秋头也不抬地修着嵌甲,微皱了眉头轻声说:“真的疼吗?我这就结束。”段春水忙说:“你只管修彻底它,我不叫疼了。”冷清秋露出微笑:“这就对了,不要吓着三太太。”

修好嵌甲,冷清秋看段春水的脚光鲜得连角质软皮都没有,叹说:“段小姐这脚要是没有病甲,算得是美玉无瑕了,我给你活活血脉吧。”说着,双手分开段春水的脚趾,一根一根给她细细按摩起来。在冷清秋手指的捏缠下,段春水就觉心中微荡,不由想入非非了,心中一凛,忙敛了心神,把脚从冷清秋手中移开,说:“我就这点病甲,天生的大脚丫子也没那么多讲究,算了吧。”冷清秋遂起身收拾了刀包药箱。孟三儿吩咐侍女端水让冷清秋净手,然后请她房内去了。

等冷清秋放下药箱。孟三儿向侍女说:“给冷师傅拿把小椅子。”冷清秋说:“侍候三太太我坐在地上更适宜。”侍女给孟三儿脱去绣花鞋解开缠脚布,一双腴润隽整的小脚就完全呈在冷清秋的眼前了。侍女退去,冷清秋挽起衣袖,把那双玲珑的小脚浸泡在温盐水中,轻搓细揉着节节缝缝,托出擦干,撤去浴盆。冷清秋盘腿坐在地上,把孟三儿的双脚放在他的大腿上,手掌心倒上药液开始按摩,从脚趾至脚面、脚踝……手指蛇样游移。冷清秋的手指修长软白,却又腻滑灵巧,孟三儿只觉给他那双手纠结缠磨得两脚酥软面上酡红,连呼吸都急促了,偷眼看看冷清秋,冷清秋一副专注两脚正襟危坐的君子神态。孟三儿心里泛起一丝羞愧,浑身不自在的没话找话:“你给段春水修脚,她大喊小叫的,真的疼?”冷清秋用细致的磨脚石给她去角质:“我没伤她肉,你说她是真疼吗?”孟三儿说:“她知道我也修脚,敢情是故意吓我的。”冷清秋去完角质修正趾甲。重新端详一遍夸说:“三太太好周正的小脚,我修过无数小脚,就三太太的脚小巧,这大脚趾甲上要是再雕上一朵花儿,就更奇艳了。”孟三儿就喜新奇,高兴地说:“我以前用凤仙花染色,正嫌它颜色单调上色麻烦,冷师傅有新样的让我也开开眼。”

冷清秋从刀包里捡出最小号的条刀,两膝固定住孟三儿的脚,随着条刀小摆幅快速度的晃动,细细的甲屑面粉样洋洋洒洒落在冷清秋那干净光滑的丝绸裤子上。很快,一大朵几乎覆盖了整个大脚趾甲的牡丹花,层次分明花瓣繁复地浮现出来,上色、敷亮、定型,一朵黑艳亮泽妖媚异常的牡丹,静静地、风情万种地怒绽在孟三儿那一枝独立的大脚趾上,让那大脚趾显得无比尊贵和冷艳。孟三儿都有些看呆了,就连创造出这花儿的冷清秋,也自我欣

赏不已。

糜万仓怕什么还真来什么,别说等段天豪送钱来了,连他的第五军也远离昌府城往别处去了。糜万仓听了这个消息,捶胸顿足说:“这下完了,我那五百担小麦要打水漂了。”糜福说:“咱们不是有借条在手里,还怕他赖账?”糜万仓说:“这世道兵匪不分,借条还不是一张废纸。”糜福说:“他女儿还在我们手里。”糜万仓更是懊悔:“他拐走了我五百担小麦,我还得给他养着女儿。”糜福说:“把他女儿卖了抵债。”糜万仓一瞪眼:“他要是回来要人,不见人还不灭了我们全家。”

段春水发现她在糜家的地位一落到底,是从一盆待洗的衣服开始的。那天,段春水习惯地将换下的衣服支使侍女去洗,恰好糜万仓从旁边经过。沉着脸说:“我们家不供吃闲饭的,你不干活可以,起码也该学着洗自己的衣服。”段春水只好自己洗,刚洗完自己的衣服还没直腰,孟三儿的侍女就抱来一堆衣服丢在她眼前:“三太太的。要洗干净点,洗不净她可是要骂的。”段春水生气地说:“她的衣服凭什么要我洗。不是你一直给她洗的吗?”侍女还没说话,孟三儿一扭一摆地走过来,嘴里嗑着瓜子说:“你老子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抵债的,现在他跑没影了,就算把你卖十次也抵不过那五百担小麦,你就是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下人差事,也还不清债。给我洗净点,尤其我那缠脚布,晾干了别忘了往上面扑点香粉。”

段春水就这样做起了洗衣服的下人活儿,糜家的衣服多,孟三儿又故意为难她,幸好她年轻又脚大,常常光了脚站在大木盒内踩,能省去不少体力。她两只匀称健康的脚光鲜灵活,自从冷清秋给她修好嵌甲后,脚丫上就没一点瑕疵了。糜家的女人看她光着脚干活。往往嘲笑说:“恁大一双男人脚,倒好意思露出来,看她怎么嫁得出去。”可又见她行动如风,尤其那十个散列在脚掌正前的趾头,整爽健康得像两列鲜玉米粒儿,心中就又有点点羡慕。

孟三儿不仅让段春水给她洗衣服,还常常支使来给她洗脚,也是拿自己的“美丽”小脚羞愧段春水的“蠢大脚”的意思。孟三儿那双让男人销魂的三寸金莲,在段春水眼里,只觉形象怪异面目可憎:折断的小趾头,依稀可辨的趾甲,脚掌和足跟断开后形成的深沟窝,还有大脚趾甲上顶着的妖媚邪气的黑牡丹……这都让段春水同情孟三儿的自残。

孟三儿的脚一经冷清秋修过,就像吸食鸦片样贪求着下一次的享受。于是,冷清秋成了糜家的常客,隔半月就来一次。

回香镇外有条河,河边长满柳树。清涟涟的水里浮着些嘎嘎呷呷叫的鹅鸭。段春水喜欢去那河边捶洗衣服,不喜欢憋闷在角角落落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糜家大院里。

那天,糜万仓带人去田里看小麦的长势,当冷清秋轻车熟路地径直进入孟三儿的内房时,段春水正站在院子里往绳子上晾洗过的衣服,一会儿就听孟三儿在房里叫她,进去了见冷清秋在给孟三儿准备浴脚的药液,孟三儿向旁边椅子上努努嘴,支使段春水:“拿到外边洗洗。”段春水不快地说:“早上你才缠上,这刚解下又要洗。”孟三儿嘲讽她说:“你要还是段小姐,我就不敢让你洗了。”段春水气鼓鼓地拿起缠脚布向外就走。

冷清秋把孟三儿的小脚浸在药液中:“她好歹是个富贵出身,你这样作贱她,不好吧。”孟三儿哼一声:“她老子拐走了我家五百担小麦!”冷清秋给她洗完脚后擦干,再把那两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细细按摩,一会儿孟三儿就脸上酡红嘴里不由发出近似呻吟的音节。冷清秋平静地微笑着,直视着越来越失态的孟三儿,柔声说:“三太太,你要是舒服了就自个暗暗享受吧,别让外人听见。”说着十指越发把孟三儿的双脚缠磨得紧迫。一句话说得孟三儿脸上血红,咬牙沉默了一会儿,看那冷清秋仍是一副淡淡散散不擒不纵的样子,终于不能自禁,嚯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合身扑进冷清秋怀里:“上辈子欠下的,今儿还了吧!”再想不到冷清秋把她抱起依然放回躺椅里:“我只给女人修脚,从不跟女人上床。”冷清秋这话说得从容淡定,没事人似是的,像经过了无数这样的阵仗。

孟三儿正在羞窘,掩着的门呼地被推开了,段春水一头撞进来,原来她走到河边才发现少了一条缠脚布,一路气呼呼地寻回来。孟三儿的羞窘因为段春水的闯进,立时就变成了羞恼,又不知她听去什么没有,一脚儿把地上的洗脚盆子挑翻了:“我这屋子里随便什么人都能直趟吗?都给我出去!什么冷师傅热师傅,全没个好心肝!”轰出去两人。孟三儿从里面狠狠闩上门,到晚再没有出来露露面儿。

孟三儿虽然踹了冷清秋的浴脚盆、冷清秋仍然每半月来一次糜家给孟三儿按摩双脚,一对欢喜冤家似的,可怜糜万仓只念稼穑不懂风月,全然看它不出。

冷清秋最后一次进人糜家的大宅院里时,段春水正在那秋阳儿明媚得让人感到虚妄的午后,洗了脚一个人坐在凉森森的青石台阶上晾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天足,头上罩着一树开得灼灼天天的石榴花儿。冷清秋进来段春水也没看见,只顾低着头剪脚趾甲。冷清秋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段小姐修脚啊,我这有现成的刀具。”说着拿出了修刀,“趾甲不能这么生硬剪下的,要先修去中间的,再修边缘。”一边说一边抱过段春水的脚修起来,段春水不好挣开,他一一修好趾甲后让段春水看效果,那些趾甲经过修整后,一个个圆润周正得就像嵌上去的小玉片。冷清秋叹气般看着段春水的脚说:“你这脚自然舒展,真的让人喜欢,我给你保养保养吧。”

冷清秋给段春水的脚涂上药液,刚握在手里按摩,就见孟三儿扭着小脚走过来,看了两人冷笑说:“冷师傅是我请来的,却在这儿给人献殷勤捏蹄子。”段春水立刻拂开冷清秋的手,双脚套上鞋子,反讥孟三儿说:“他这殷勤献得光明,我又没关门子闭窗户。”这话戮疼了盂三儿的暗伤,银白脸子顿时涨成了紫色:“你这条喂不熟的狗,我要不把你卖到窑子里,你也不知道什么是诽谤主子的下场,我也不用在这里做三太太了。”

孟三儿一番赌咒发誓后怒气冲冲地走了。冷清秋担忧地看着段春水:“你这次真把她惹急了。”段春水冷笑说:“我早在这里呆够了。”冷清秋伸手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拿出一把银元,看看左右没人,这才放进段春水手中,又向墙外指指,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

有了银元,段春水心里早就存下的念头就更坚定了。

段春水不见了,糜家上下乱了一天也没找到人,糜万仓急得把家里人骂遍了,骂孟三儿的话尤其难听:“你娘的小臭脚,嘴巴只管吃闲饭好了,还到处胡说,看把人吓跑了吧,你那又长又臭的缠脚布真是缠错地方了,就该用来扎结实你的嘴,她老子来要人,看你怎么办?这眼看着就大祸临头了!”

真是好事不扎堆儿坏事闻着讯,段春水失踪四天后,段天豪亲自带着钱来接女儿了,一行十几人,戎装整齐地进了糜家大院。段天豪将半口袋沉实实的东西,哗啦一下墩在当院里:“钱给你带来了,我女儿呢?”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元让糜万仓看。糜万仓哪里交得出人,更不敢接钱,战战兢兢地说:

“段小姐在这儿住不惯。不辞而别了。”段天豪眉头一拧,张口就骂:“放你娘的屁,说好了送来钱就领人。你把她怎么了?”手下人当下就把一挺机枪架在院里了,段天豪狰狞着一张脸说:“三天内交不出人,就把你们全突鲁了。”

招下这塌天大祸,孟三儿首先想到的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收拾了一包值钱的东西,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院那极隐蔽的狗洞里爬出去,在回香镇央求了自家两个远门的兄弟大壮和二壮,用车连夜把她送到昌府城去了。

冷清秋决想不到孟三儿深夜到他家来。孟三儿满脸余悸地对挑灯照着她的冷清秋说:“我在昌府城没熟人,只好到你这儿来了。”冷清秋听了事情的起因后,有些为难地说:“我这儿来往的人多,藏不住你的。”孟三儿恨声说:“往日我也没亏待了你,在关键时刻。想不到你这样薄情无义。”冷清秋依然没有收留她的意思:“你一个大活人,我怎么藏掖?”孟三儿冷笑:“要不是你偷偷给段春水银元,她能逃走吗?惹急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冷清秋一惊,忙笑了说:“哪有的事,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先给你揉揉脚解乏吧。”孟三儿这才转怒为喜:“惯会使小意儿的,你这一说我的脚还真觉得酸疼起来。”

冷清秋给孟三儿按摩双脚,孟三儿舒服了,闭着眼梦呓般说:“我可真不走了,这一生就缠定你了。”冷清秋勉强笑笑:“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你当脚奴。”这时,一个女子推门进来,孟三儿睁眼见进来的竟是段春水,心中的嫉妒恼怒一下翻泼了天:“原来你们是早就勾结一气地坑害我,我这就回去报案,说你拐骗人口。”冷清秋说:“她是没处落脚才到我这儿来的,我们可是清白的。现在她爹来接她了,也不怕你往窑子里卖她了。明儿我把你们都送回去。”一直没说话的段春水竟然说:“我不回去。”孟三儿反应激烈地一把抓住段春水:“你不回去,我全家都得给你老子杀死!大壮二壮快进来!”两个壮汉应声进来。原来孟三儿留了一个心眼,进门时她让大壮二壮先在门外等着,如果冷清秋收留她,她就让两人回去,不收留,她好让两人把自己送到别处。孟三儿进去时,冷清秋没闩门,大壮二壮就在门外支耳听声呢,当孟三儿一叫,他们立马就冲进去了,虎势势地作出一副打手的样子。冷清秋苦笑:“你还带着保镖啊,得,人你带走吧,反正是交给她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孟三儿柳眉倒竖:“你也得去,要不我怎么说得清楚。”

等马车拉着冷清秋、段春水和孟三儿离开昌府城时,天已经大亮了。冷清秋有个要命的习惯,去哪儿不管和修脚有没有关系,都要随身带着刀包,这次也没有例外。

十一

段春水回来了,段天豪的脸反而更黑了,心里那个恼怒啊,他不仅不能说,还要装出见到段春水高兴的样子。

原来这段天豪是个巧取豪夺的主,做人又凶残,为邀军功不惜射杀流民充数。他为了从糜万仓这里弄走粮食救急,特意从女学堂认下一个干女儿,计谋好了在他送钱前逃走,糜万仓交不出人,别说要钱了,还得再花钱消灾。他让人一探听到段春水出走的消息,就赶来了,他带来的那半口袋银元,也只有上面是真的,下面全是小圆瓷片儿。他本想在这儿装模作样吓唬吓唬糜万仓。再抄些值钱的东西就走人,眼看大功告成,段春水却被冷清秋送回来了。

糜万仓看招下大祸了,也没有坐以待毙,他有个远门表弟李中仁,在昌府城做道尹,管辖着数县的行政事务,十万火急地捎信请来调解这麻烦事。李中仁一大早就到糜万仓家了,知道段天豪手狠心黑。从中说和糜万仓免去那五百担小麦钱,另外再奉上五百现洋聊表心意。一大早正说着呢,段春水回来了,段天豪的计划全泡汤了,他能不怒火中烧!那半口袋的假银元怎样过数给糜万仓?何况这儿还有道尹李中仁在。这个该死的冷清秋,全搅黄了老子的好事!段天豪得想对策收拾这烂场面,冷清秋不是会修脚吗?让他给老子修脚好有时间想个解决这燃眉之急的办法。段天豪牙疼似的对冷清秋说:“听说冷师傅修脚的手艺高超,今儿难得碰上,也给我修修脚。”

段天豪手握马鞭四仰八叉地躺在太师椅上,让冷清秋给他修脚,旁边陪坐着李中仁和糜万仓。糜万仓现在最担心的是要不回那五百担小麦钱,看段天豪眯着眼享受着修脚,小心地说:“我也不敢足数收下那五百担小麦钱,段军长只给我四百五十担的钱吧,也算是我对您的优惠。”段天豪根本没在享受修脚,他想不出对策心里烦啊,别说给四百五十担的钱,连给五十担的钱也不够,嘴里却哼啊着说:“好啊好啊。”这时冷清秋要他把脚抬高一些好削足跟的老茧,段天豪一腔怒火正没由头发作,用手中的马鞭指了冷清秋骂:“你娘的会修脚吗,不是因脚顺势,倒要老子这样那样的,老子就不抬高。”冷清秋自从出道听到的全是赞赏,还没有人这样辱骂他。一张白脸涨红得都要渗出血来了,他紧抿了嘴,极力忍耐着,更低地弯下腰去顺应段天豪的脚。糜万仓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越发害怕段天豪赖账,紧跟着说:“段军长,你女儿也回来了。趁中仁在这儿做个见证,咱们就当面过过钱吧。”段天豪听了,脚抽筋似的一动,就被冷清秋手中的刀子划破了,段天豪嗷地叫了一声,劈头就甩了冷清秋一鞭杆:“早听说你娘是个娟妓,你师父是个阉货,你还能好到哪去?敢割破老子的脚,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以为你谁啊,不就是一个下九流的脚奴吗。”段天豪一顿恶毒的海骂,就是想借此扩大事态,岔开当面数银元的尴尬事,他决没想到冷清秋嚯地一下站起来,眼中进出森森慑人的冷光说:“别忘了修脚刀也会杀人!”冷清秋的话还没有说完,手中锋利的修脚刀已经带着雪亮的弧光划向段天豪的脖子。冷清秋用的是头号的片刀,那刀宽大刃薄,刀过后几乎将段天豪的整个头切下……

十二

冷清秋杀人了,段天豪的手下要当场击毙冷清秋,李中仁有意袒护冷清秋,力争要依法处置冷清秋。昌府城迅速传遍了这件具有轰动效果的凶杀案,杀人偿命,但在按大清律还是民国律行刑时,老派和新派的执法者发生了矛盾,最后竟要冷清秋选择。冷清秋听后惨然笑说:“生我的人是个妓女,教我手艺的人是个太监,我终究是个脚奴,我成于斯也毁于斯,把修脚刀给我吧,我自己了断。”执法者真的把他的牛皮刀包拿给他。冷清秋一一检视着修脚刀,拈出最大号的片刀,无不怜惜地说:“好刀具啊,连人也杀得畅快淋漓,一刀取命,可惜再没有我这样的人使用你了。”又取出磨刀石,将刀细细在上面磨着。口里韵味十足地唱道:“小奴才真是个劣性,长大后定是个不孝的畜牲……”竟是京剧《三娘教子》中的词儿。

冷清秋用修脚刀割腕血尽而死。

那年各地闹粮荒,糜万仓本想屯粮居奇卖个高价,不曾想河水泛滥,把个回香镇淹了个一片汪洋,待河水退去,糜万仓那几大仓小麦全霉烂在仓里了。

(责任编辑芳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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