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对我抱什么奢望。阿缪警觉起来。然后不以为然地说，你看有多少不能生的呀，能生就不错了。
当然，首先必须保证能生，其次是健康。
不存在首先和其次的问题，如果不健康，还不如不能生。
当然，第三是聪明，第四是漂亮。
为什么聪明在前，漂亮在后？
因为男孩嘛，当然聪明比漂亮重要。
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假如我生个女儿呢？
女儿也行。
也行是什么意思？
最好是男孩。阿重腆着脸说。
这么说，女孩就不是最好的了，而是差强人意？
你又想歪了，反正我说不过你。
这不是说得过说不过的问题，而是谎言掩盖不了事实。
我的意思是男孩省心嘛，长大了让他自己闯去，实在不成器，修车子钉皮鞋都可以，女孩就不行喽，要为她创家业，不能让她吃苦。
弄了半天就让我生个修车子钉皮鞋的，那我还是别生了吧！我可是丑话说在头里啊，我没本事给你生儿子，想要儿子你就另请高明。
听听你，放心，女孩我也不会像后爹似的，这点起码的信任你应该有的吧？不要这么敏感。
我能不敏感吗？
阿缪敏感是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有关人士的希望，进而承载不起他们的失望。上一代人本来就无条件地希望生男孩，何况阿重家已经有了一个女孩。阿重家的香火就系于阿重一脉了，再直接点说就是现已装在阿缪肚子里了。形势如此严峻，大有让阿缪不成功便成仁之态。如果阿缪生出个男孩，就是阿重家的功臣；如果阿缪生出个女孩，则接近于阿重家的罪人。孩子也是一样，如果是男孩，就会受到迎接天神一般的礼遇；如果是女孩，则仅仅不会受到公开的不欢迎而已。这是可想而知的。
阿缪和阿重也喜欢男孩。阿缪喜欢男孩，既不是出于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也不是出于母凭子贵的奴性心理，它们再作祟也作不到阿缪头上来。阿缪是一种纯感觉上的喜欢，阿缪一向本能地喜欢活蹦乱跳的小男孩，看到他们就心情大好，她特别喜欢看一个“我要旺旺，我要泡泡”的广告，那个神气跳舞的男孩子就是阿缪想要的儿子。阿缪还特意指给阿重看过，他说，吓，真牛气！一代新新小男人儿闪亮登场了。
另外，阿缪不知道怎么跟一个与自己分享阿重宠爱的女孩相处，即便她是自己的女儿，恐怕也会打得不可开交，谁愿意为自己生一个冤家呢？
阿重喜欢男孩则有一种使命的成分。阿重家有了一个女孩之后，阿重父亲的脸面上就有点不自在。阿缪还记得阿重父亲打来电话通报这事时，父子俩是相对黯然，阿重为安慰父亲，脱口而出：不要紧，还有我呢。阿重所做的这个踌躇满志的暗示，无疑是给父亲立下了军令状。阿重能对父亲所尽的最大的孝心就是生一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像是可笑的封建糟粕，与阿重这样的现代知识分子完全不搭界，实际上却是贴得严丝合缝。当然阿重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考虑，迄今为止，生儿子几乎能满足所有中国男人的虚荣心，他们在没做父亲之前，提起孩子总是说我儿子如何如何，而不会说女儿，他们是本能地把未来的孩子默认为儿子的。
关键是阿重的父亲。如果阿缪生了女孩，他可以什么都不说，给你一个说得过去的表情，你也可以把道理对他说得通通透透，让他理性上承认你说得没错，可你没法改变他心里的感觉，他也左右不了自己的潜意识。那种观念根深蒂固，与他的生命同在，上帝也拿它没办法。阿重的父亲一辈子德高望重，可是，只这一个短处，就足以让他的脊梁骨塌下来了，抑郁和自卑从此会深深刻在他的脸上，他肯定再也不愿往人前站。《秋菊打官司》里村长为什么踢秋菊丈夫那要命的地方？就因为秋菊丈夫说村长家绝后。农村人最恶毒的揭短话就是你们家伤天害理遭了报应，老天爷让你们断子绝孙。不会有人这样说阿重的父亲，可这声音肯定时刻响在他心里。想想他那种可怜的神色阿缪就于心不忍，那是一个可敬的父亲，一生为儿女克勤克俭，不求回报，不存奢望，只希望有个孙子，让阿缪怎么辜负他？可阿缪也是回天无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