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的故事(3)

 
长辈的故事(3)
2014-05-12 20:02:37 /故事大全

我姑父的弟弟,跟家里失去多年联系之后,突然也回到了上海。他从过去的一个学生,一变成为上海市军管会的一名军人干部,即便不是近亲,也使我们全家感到那种荣耀和喜气,感觉有了政治上的保障,家里日后生活,也应该会更趋稳定。

年3月的一天,“正丰号”面粉店的经营者之一,我叔叔丁瑞全像往常那样,走进四川北路海南路口的工商联办公室,参加工商业者文件学习,主要是听有关反对偷税漏税的报告和读文件。他们已经听报告、学文件好几个星期了,那天的议程类似于总结性质。先是有两三位工商业界的积极分子,上台对自己有偷税漏税的行为作现身说法的典型发言,启发大家挖掘思想根源。接着,两名干部上台对他们表扬一番后,给每个与会者发了一张表格,要大家向那几位积极分子学习,把自己以前有过的类似偷税漏税的事情填写在表格上,写上具体的数值。当时给叔叔的感觉是,谁写得多谁光荣,是靠拢政府、信赖政府的表现。于是他根据解放初还没有建立新的税收机构时,因为不知该怎样交、交多少而漏掉的税项,先大致估计了一个数值,按照保持中间状态的心理,参考邻座,填写了一个自己觉得满意的数值。

每个与会者都填完了表格,两个干部就让叔叔和其他人到隔壁的大厅里等着,说是后面还有事情。进了大厅,里面已经满满坐了一两百人,熟人间说说笑笑,气氛很轻松。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钟,有几个干部簇拥着跃上了讲台,大声说,读到谁的名字,谁就出去排队。等到大概第四批的时候,叔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就跟着一个领队,随着其他二十几个人一起走到了大门口,听从安排,登上了一辆深绿色窗户有铁栏杆的大客车。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没有人感到惊慌,因为刚才还是在轻松地开会听报告,更何况那个身着笔挺的中山装、受到干部表扬的现身说法者,虹口区的政协委员,一个家在浦东川沙有好几个厂的“小开”,也在这辆车上,大家就更没有多想。

车子疾驶了半个多小时,开进一个挂着“上海市第二看守所”牌子的黑漆大铁门,迎上来的是疾颜厉色的持枪军人,所有人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随着前面的人,十个人一组,走进一个潮湿的、明显就是牢房的空间。很快就进来一个脸色铁青的干部,大声宣布:“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破坏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的罪犯,偷税漏税的经济犯,你们要老老实实交待你们的罪行,争取宽大处理。”接着进来一个拎着油漆桶的人,在每个人衣服后背上,用笔蘸着白油漆,写上一个五位数字,并大声命令人们重复喊叫,直到记住自己的囚号为止。

不到一个礼拜,叔叔和这些人仍然是十人一组,被带到一个临时法庭上。听取宣判时,后面还有好几个十人组在排队等候。大家都是一样的惘然、沮丧和麻木。那个现身说法的“小开”,听到自己已经被判处七年徒刑的时候,大声哭着跪下了。大家都看着他,说不出应该是恨,还是嘲笑,或是同情。

叔叔丁瑞全就这样被判了两年徒刑,家里人直到叔叔被送上运送囚犯的棚车时,才被允许见面,送一些衣物等。祖母和婶婶面对眼前的一切,同样是脑子一片空白。早上出去开会时还是好好的,突然人就不回来了,丢下二十多岁的妻子、五岁的女儿、三岁的儿子,成了罪犯判了刑被送走了。

上述背景,就是1951年年底,以“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官僚主义”为主要内容的一场政治运动。这原是以干部为主要对象,随着运动的进展,查处发现许多是与“奸商”、资本家勾结的案情,于是增加了关于偷漏税的两项指标,成为“五反”,运动的对象和范围涉及全社会,尤其是工商业界,目标明确地针对“奸商”和资本家。叔叔就是这个运动直接打击的对象。

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在我幼年却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唯一不同的就是,母亲开始代替叔叔坐到了“正丰号”面粉店的大柜台边,成了小时候电影中的“掌柜”,我就此也不再跟着母亲去大舅舅家附近的幼儿园了。母亲自编自教的课程时断时续,我溜出后门,跟那些同年龄的邻家小孩学打“玻璃弹子”的机会,却是多了。

叔叔是在福建福清地区一个劳改队服刑,主要是开山筑路,那件漆着代替他名字的囚号的外衣,他整整穿了两年,直到1956年刑满释放回家。已渐渐懂事的我,记得他回家第一天,一直呆在房间里不出来。我进去看他,发现他在窗前,用沾着煤油的刷子,使劲地擦去那油漆的囚号。衣服已经泛白,那排号码已经斑驳,但仍然很坚韧,他擦了好久,效果并不好——煤油虽然可以融化油漆,却也使衣服的颜色很不自然,仍然带有着一种抹不去的特殊印记。叔叔一定是出于节约的目的,擦去那个刺目的囚号后,衣服还可以穿。不记得叔叔最后是否擦净了衣服上的囚号,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的婶婶,一个有教养、绝对善良的女人,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

我家是一个以祖母为核心的大家庭,婶婶从没与婆婆有过任何一次细小的争执,在我印象中,她也从没有与我母亲妯娌间有过些微口角,从没对叔叔有过一句抱怨,从没对我们这些小辈有过一次偏颇的对待。她的善良堪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性。她逐渐变得少言寡欢,没有笑容,但即使是病情严重的时候,有时也会捧一小把当时定量供应的粉丝、几个香菇、一根香肠、一小碗绿豆汤,轻轻走进我们房间,放在我们手里,留在我们桌上。

叔叔刑满出狱之后的第二年,我又一个堂弟出生了。产后不久,婶婶的忧郁症发作,她总是听到耳边有异响,感觉活着没有意思。她彻夜无法入睡,总觉得有人在指责她、嘲弄她,甚至突然被一种无形的恐怖力量推动着、引诱着,冲到窗前推开窗户想跳下去。叔叔只能在窗框上钉几排一寸见方的木条,家里人每天轮流看护婶婶,随时准备拽住她。但这样的危情,每天都会发生。

至今让我无法忘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下午,我和堂弟在我婶婶的床前玩,算是房间里有人陪她。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见婶婶手中抓着的几根一尺多长的毛衣竹针,不知怎么就从她耳朵里扎了进去。随着她的叫喊,她的耳孔喷涌出许多鲜血,我和堂弟大声尖叫起来,本能地一起去拉住她。我当时强烈感受到婶婶那极度的痛苦,只有毁灭自己才能够解脱的痛苦。婶婶不顾一切跑下楼梯,冲出后门。母亲听到我们的惊叫,赶紧从自己房间赶来,边跑边喊,一直紧随婶婶身后,追到四川北路桥。跑在前面的婶婶竟然纵身跳入了苏州河,母亲吓得大叫不止,路边有个年轻人当时连衣服都没有脱,毫不犹豫跃入了河中。在众多路人的围观下,年轻人把婶婶救上了岸。大家都围了上去,母亲一时顾不上那位勇于救人的青年,等到回过神来再去找,才发现他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已经悄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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