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的故事

 
长辈的故事
2014-05-12 20:02:37 /故事大全

母亲报名参加了一个“新妇女”学习班,每天上午,她穿灰色双排扣的列宁装,带着我从塘沽路后弄堂口出来,幼儿园在四川北路群众剧场对面,名为“新托”,“新中国托儿所”之意。我们到四川北路等1路有轨电车,英商电车公司时代留下来的车,整洁干净,玻璃窗明亮,驾驶员来回转动的黄铜手柄多年来磨得锃亮,脚下踩踏的铜铃片也一样黄得锃亮,时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电车驾驶员是童话般的英雄,他们特殊的帽子,笔挺的深藏青色制服,雪白的手套,带着几十个乘客一齐向前,给我留下了“英雄”的概念。有轨电车前后两节,前车厢当时票价三分,后车厢票价两分——后车厢比前车厢要摇晃得多,尤其转弯时,母亲因为搀扶和抱我,怕站不稳,一般是多花一分钱坐前面车厢。

家里有一架老式脚踏风琴,四十八键,脚下两块木踏板,弹奏时两脚不停交替踩动踏板才能发出琴声。她教我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另外一首是美国的Old Black Joe(《老黑奴》)。如果我发脾气,她就抱起我,坐在她膝盖上轻轻地摇,说上海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糕一包,宝宝吃得眯眯笑”

母亲为我编的“课程表”,二十分钟一段,有“画画”、“看图识字”、“唱歌”和“算术”。当时的汉字读音仍然延续国民政府研发的注音字符,诸如ㄐ、ㄑ、ㄒ、ㄓ、ㄔ、ㄕ等,母亲要我盯住每个繁体字,先静静地看它一会,比如“马”字,细细地看会觉得是一匹马的形象;“门”几乎就是门的样子;而“开”与“闭”让我明白,开门很难,关门可以用一只手;“笑”字和“哭”字,只要盯住了它们,确实是人真实的表情。

小保姆“阿妹”,常熟人,不识字,名字也不会写,我学母亲的样子当小老师,教她认字。以后全市里弄居委会都开办了扫盲班,母亲让她报名参加了,“阿妹”每次测验都是班上第一,得到了老师表扬,有次她才说出,是东家的孩子在帮她补习。当时“西泰华里”居委会黑板报上,出现了一篇粉笔写的报道,表扬我家对“劳动人民”的关心,热心教保姆识字的事。以至好多天我进出弄堂,邻家大人们都过来摸我的头,拍我肩膀,说:“这小囡真乖。”

我家一脉四代,曾居住在上海虹口和闸北交界、铁马路小菜场的彭泽路,临街一面有宽敞的大阳台,一色雕花弯凸栏杆,朱漆木扶手,配上三组六扇的落地长窗和高耸的黑瓦斜坡状屋顶,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老式石库门弄堂口,雕工精细的石造牌楼,居中是魏碑体“西泰华里”匾额,佐如意花饰。西泰华里有多个方向的弄堂出口,蓝底白字门牌号码也很不同,我家弄口为彭泽路22弄,塘沽路弄口为塘沽路673弄,河南路出口称河南路244弄。门牌号这样编排,外地人感到迷惑,同一个弄堂,现说是同一小区,却有截然不同的门牌号。对此疑问,邻居们常常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侬看得懂吧?乡下人。”

西区静安、淮海路一带石库门,通常比虹口大很多。进门有大天井,正房上下两大间,东西厢房也为上下、前后的大间,后厢房是大开间,加亭子间、三层阁等,一般有一百七八十平方以上,配有煤气卫生设施,抽水马桶,上海人叫“煤卫独用”,代表经济地位的一个重要标志。西泰华里石库门,天井两边没有厢房,进大门就是客堂,最多有一间整天不见阳光的后客堂,楼梯上去一半就是不到十平方米的亭子间,再往上是主卧室,顶上有开老虎天窗的三层阁,总面积一般七八十平方米左右,无煤气卫生设施,家家用传统马桶。从我懂事时的1950年代起,这类原本独门独户单开间石库门建筑,开始出现更多的杂居现象,一大早,整条弄堂都是哗哗哗竹篾刷马桶的声音,家家用小木片旧报纸引火生煤球炉,到处是呛人的炉烟。亭子间走出来的居民,有踏三轮车的,弄堂口饮食店里下面条包馄饨的,做裁缝的

我的祖父祖母,上世纪20年代初由无锡来到上海,买下了彭泽路临街面的20号等总共约有一百六七十平方,在后门连接的西泰华里,买下一整套石库门。临街铺面“店堂间”开一家面粉店,兼营食用油类。门前挂一方黑底烫金的楷书招牌,上书三个大字“正丰号”。门槛高不到一尺,镶有凹状木槽,与顶上的凹槽相对应,晚上打烊时上门板所用,两边各有四扇厚重的实木门板,中间两副相对更宽大一些,合拢后就是大门,从里面闩上一根不到两米长的粗大铁栓,结实安全。

店堂间近北墙一个丁字型的拐角柜台,将店铺隔成了两个区域,靠里侧装了一个壁挂式电话,柜台外约占三分之二的地方,整齐堆放着一袋袋面粉、油桶,以及诸如磅秤、“老虎塌车”(一种两轮的手推车)之类的工具杂物。

店堂间后面有两排四扇镶有彩色玻璃的壁窗,隔出宽敞的“吃饭间”,靠墙立一个长条供桌,中间是厚重的红木八仙大桌。平时一半塞在长条供桌下,两边各放置一张宽大的镶有大理石云纹面的红木太师椅。到了吃饭的时候,店员就把八仙桌拉出来,两张太师椅给尊长居中端坐用饭,其他人坐椭圆形的红木凳——上海人称“鸭蛋凳”。人再多时,从店堂间拉一张长条凳补充,挤挤攘攘围坐在一起。

吃饭间那张长条供桌上,陈列瓷器和浸泡着药材的酒瓶酒坛,还摆放一台摇头台式电风扇,铜质框架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圆形的标记,刻着两个草体字母,“G”和“E”,构成一个特殊的图案。母亲说这是美国货,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产品,是我父亲战后在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工作时,一位美国朋友送的。电扇本身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难忘的是,我的叔公经常敢把手指伸到飞速转动的电风扇叶片中,叶片立刻就停了下来,丝毫不损伤手指,他经常在做完这样的表演之后,得意地说,这就是美国人设计的科学。

吃饭间两边偏墙上,挂着两幅长两尺半宽一尺半左右的人像照片,颜色暗黄,清末民初的服饰,是我太爷爷、太祖母,另一边是年轻时代的祖父母。幼年时,他们对我来说都是“古代人”的装扮,我对这些“他们”一无所知,知道除了祖母之外,其余都早已经过世,再加上吃饭间光线昏暗,每当我穿堂而过,总是感到惊恐,常常头也不抬就快步跑过。

我爷爷计划致力于期货和股票交易来快速积累资金,进一步投资银行金融业,而把地处上海铁马路小菜场旁的“正丰”面粉店,以及陆续购进的上海南市一带的房产,交由我祖母操持打理,万一金融投资失败,仍可以有一个宽裕的养家糊口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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