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弹弓

 
母亲的弹弓
2014-05-12 20:43:36 /故事大全

母亲没有出去,她操起桃木弹弓对准大梨树,一弹弓就打破我哥许远明的计划,咣当一声那面圆镜子碎在了院地上。

小时候,我对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相当仇恨,它很霸道地挡在银幕中间,将银幕生生地截成两半。那年月,你说看一场电影多不容易,老槐树却让人看不完整,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那时节,我们村的电影都是在那棵老槐树底下空地上放映的,一个半月两个来月才轮上一回。每当轮到的那天下午,大队长许家田派出两个正劳力,去公社所在地把发电机、放映机连同放映员阿玲接过来。这可是一个美差,每人记半天工分,还补贴一包雄狮牌香烟钱二毛二。这二毛二有点像招待费。在招待的过程中给自己也招待上几根,说是美差确实不为过。况且,这使命也非常光荣,全村人都看着他们去,盼着他们回,一桩挺露脸的事儿。

接电影的人捏着扁担非常光荣地走出村子,村子就有了放电影的意思。

这意思就从各家各户、从村街村巷生发开来,汇总在了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底下的空地上。很快地,那空地上布满了一排一排木板凳,木板凳与木板凳之间活泼着许多小孩。这些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边嬉闹,一边往村头张望。明知道不会这么快,还是早早地张望了。

我独自呆在自家院子前面的村道上。表面上是自寻乐趣,拔一棵小草或者逗一只蚂蚁玩,心思却全在了槐树下,神情很是茫然,不可能寻到什么乐子。村上有几户人家很特别的,我家也一样,不必匆忙搬凳子争地盘。因此就少了些兴奋。这好比杀了一头毛猪,其他人家可以任意吃肉,我们这几户只能啃骨头,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母亲提早做晚饭了,父亲吃过晚饭提早上床了。我哥许远明晚饭后先洗一把脸,再洗脚、穿上鞋子,然后闷声不响地望着院子里那棵大梨树,等待天色黑下来。最早出门的是我姐,最迟出门的是我哥许远明。处在他们之间的是我母亲、我妹和我三人。母亲左手提一把小竹椅,右手搀着我妹,走在前头;我搬一条矮凳子跟在她们后面。我时而扭过头来望望,我哥许远明跟上来没有。可不见人影,村巷空落落的一派寂静。

老槐树左边有根木柱子,右边也有根木柱子,与老槐树成了直线关系。拉上的银幕,从正面看很平整,一块白白的长方形;从反面看,长方形让老槐树粗壮的树干截成了两个正方形,仿佛一个横着的“日”字。正面,灯光亮堂,人头攒动,很热闹;反面,光影斑驳,虽然也有了一些人,但三三两两的,落寞得如同银幕底下那口黑黢黢的铁钟。在斑斑驳驳的光影里,我母亲在一处放下小竹椅,坐了下来,我妹猫在她的怀里;我挨着母亲放下矮凳子,也坐下来。我们躲在银幕后面,耐着性子等待放影。

放影之前,大队长许家田照例在喇叭里训话。

他先说村上形势一片大好,再说村上多事,前后很有些矛盾。他把村上的事一件件列举出来,告诫大伙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在告诫的过程中,他有个口头禅:那怎啦啦办。意思是说,要是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那怎么办。比如他说,一定要跟“四类分子”划清界限,不划清界限,那怎啦啦办。口气极其严肃。

在许家田怎啦啦办的说话声中,我哥许远明空手荡脚地晃到银幕后面来。

有人悄声说,才来?

许远明说,我不喜欢听那怎啦啦办,喜欢看电影。

母亲说,勿多嘴多舌!

大队长许家田讲完话,放映员阿玲说,开始了啊,坐好,都坐好,勿讲话。

阿玲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在放映前他有个习惯动作,拿右手食指抹八字胡。看他抹八字胡了,在正面看电影的人便意识到他要开映了,于是更加集中精力,一边盯着银幕,一边竖起耳朵。我们呆银幕后面,是看不见阿玲抹八字胡的。由于事先缺乏充分准备,再加上发电机在左近轰轰地闲吵,往往银幕上精彩的镜头没看仔细,有时让老槐树挡住压根就看不见——银幕正面“哗”地传来了笑声,我们在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的同时心里头生出了一些怨恨来。

有人说,死槐树。

我哥许远明说,槐树是无辜的。

我母亲说,看多少算多少吧。

一个晚上通常放一部电影,偶尔也放两部。由于离银幕近,仰着脸看,脖颈酸痛。但谁都坚持着,不会提早离开,等到放完电影才搬凳子走人。

电影一散场,我哥我姐前头走了。我母亲、我妹和我三人一起往回走。母亲照样左手提一把小竹椅,右手搀我妹,走在前面,我照样搬一条矮凳子跟在后面。村街村巷上晃动着灯光,通向周边村庄的山道上也晃动着灯光。多的是火把,也有电筒光。随着灯光的晃动,放电影的意思便蔓延开来,蔓延到周边村庄各家各户,余味悠长悠长。

我们回到家都不说话的。其实,我父亲尚未睡去,只是假装睡着了,即便想咳嗽也使劲忍住,房间里静悄悄的。我躺下来后,老想着银幕上的镜头,想着老槐树。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父母的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母亲把电影说给父亲听了。父亲听着听着,便咳嗽一下,又咳嗽一下。父亲所以假寐,因为他跟我们说过,他不喜欢看电影,喜欢睡觉。要是我们看了电影返回时他仍然未睡,便有些说不通了。我想,父亲是想看电影的,只是不愿跟子女呆在银幕后面看。这么一想,我就从愤怒老槐树转向愤怒大队长许家田了。村子历史上放第一场电影时,许家田说,“四类分子”是反面教材,让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到银幕反面去看吧,反面教材看反面电影,挺好。就他一句话,我们便只能在银幕的反面看电影了。

一年深秋,我父亲去世了。

父亲一辈子没看过一场电影,只有我母亲给他说过电影。虽然,母亲是个断文识字的人,但老槐树挡着银幕,不可能看得扎实,说起来也不可能完整。可父亲溘然长逝了。

实际上父亲不是溘然去世的,他落床将近三个月才去世。

躺在床上那段日子父亲有气无力,老咳嗽,脸色发黄,人消瘦。父亲患的是什么病呢?当时说是被吓垮的,吓破了胆囊了。

按当时说法,父亲是让老槐树上那口铁钟吓破胆囊的。那口铁钟常年挂在老槐树上,只有放电影时才取下来,放完电影就又挂上去。它哐哐哐地吼起来的时候,是父亲被揪去游斗的时候。跟父亲一起游斗的“四类分子”,每人的双手反剪在背后麻绳绑着,头上戴一顶纸帽,脖颈挂一只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黑色姓名,黑色姓名上打上红叉。他们是沿村子游斗的,通常顺一圈,倒一圈,游斗两圈。被游斗的人,有时六七个,有时两三个,而每一次父亲是少不了的。大队长许家田说,让许德成去银幕的反面看电影,他不去,是跟人民作对,不愿当反面教材。因此,每次游斗就都有我父亲许德成。对那口铁钟,父亲许德成确实惧怕。有时,它明明哑默着,但父亲却仿佛听见了哐哐哐的打钟声,于是惊弓之鸟一般。说父亲被吓破了胆囊的依据就全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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