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夜船

 
幽灵夜船
2016-06-30 16:20:47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夕阳西下,余晖斜映在平缓如镜的江面上,泛起一阵迷幻般的金光。

唱晚的渔歌声隐隐响起,江面上捕鱼的渔民已经开始收拾好渔具,带着一天劳作的收获驾船返家。确有一艘渔船停在江岸左近不肯归家,船上的老渔民犹自将渔网一网撒下,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的动静。有相熟的渔民看到,不由笑他:“老曾头,这么晚了还不回你那狗窝去,想打夜渔么?太贪心了,当心让水鬼把你叼了去。”老曾头笑笑说:“出船晚了,什么也没捞着,今天不耽搁晚点,叫我回去吃屁啊。”“呸”的一声,向江面上吐了口痰。

天渐渐暗了下来,方才还暖融融的江风忽然间变得有些凉,这是春末夏初时节,晚间天气依然微凉,老曾头缩了缩脖子,口中喃喃道:“怎么忘了把那件老褥子带了,今天晚上可要挨一阵子凉了。”

过了一会,他将渔网收上来,见网中除了几条小鱼,一些贝壳就什么也没有,不由叫了声晦气,网里的小鱼小虾也不拣,一把又将渔网撒了回去。

这时太阳刚刚沉到山下,天色还是将黑不黑,半明不亮的样子,老曾头眼光顺着渔网撒出去的方向看去,忽见天边一叶孤帆,霎时隐没在水线以下,而那叶风帆竟然是黑色的!老曾头狠命眨眨眼睛,只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心中想道:“天下哪有黑色的船帆,真是见了鬼了,自己这双老眼睛,也该请大夫瞧瞧了。”

一个“鬼”字进入脑中,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平素渔民间流传的种种古怪恐怖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老曾头再也按捺不住,只想草草收了这网渔,赶紧回去才好。忽觉渔网重重一沉,心中登时一喜:“难道老天眷顾,在我临去之前要送我一网大鱼?”

当下赶紧收网,只觉这一网鱼极重,怕不下有几十斤,心下更是喜不自禁。慢慢的,渔网拉了上来,先现出黑黢黢的一丛,似乎是些毛发,老曾头心里猛一哆嗦,刚才的好心情霎时飞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疑惧。他长吸一口气,猛力拉了渔网一把,那渔网登时升高二尺,再看网中,哪里是什么鱼,分明是长条条一个男人的尸体!

老曾头目瞪口呆,过了老半天,终于发出一声沉闷低哑的吼声。

半个时辰以后,崇州府捕头沈威带了仵作和一帮捕快来到江边。老曾头发现尸首的江面距崇州府不倒五里路,属崇州府管辖,接到报信后,沈捕头就急忙带了手下赶到。

尸首已经给捞了上来平放在江边,老曾头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站在一边。沈威让仵作先去验尸,自己亲自去问老曾头。问了一阵,老曾头翻来覆去只说自己在打鱼,不知怎么尸首就钻入了网中,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老曾头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却让沈威心中一动,老曾头说在撒网时好似曾远远看到一条通体黑色的帆船,一转眼就没有了踪影。沈威忙问那船是什么样,老曾头道那船一眨眼就不见了,自己也没太看清,是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也说不准。

沈威低头沉吟片刻,命老曾头先留下候问,自己去看仵作验尸的情形。这沈捕头三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四方脸膛,浓眉大眼,只是个子稍嫌矮了一些,否则亦可称得上一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沈威走到仵作身边,见尸首平放在一张苇席上,身上衣服都被脱了下来,仵作正在掰开尸体嘴巴来看。沈威问:“情形如何?”仵作答道:“此人三十四五岁年纪,身高七尺二寸,体格健壮,从身上皮肤被江水浸泡的情形来看,已是在水里泡了四五个时辰,按照江水流动的快慢,小人推断这人是在四五个时辰前,死于江上游距此地四五十里的地方,死后尸首漂流至此。”

沈威点了点头,仵作又道:“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布料不差,怀中揣着二十两的银票一张,脚上穿的布鞋鞋底已经磨薄了一层,因此小人想他不算是个贫苦之人,而是个走村串寨的行脚商人。”沈威道:“好,还有么?”

仵作又道:“小人发现他牙关紧闭,不似溺水而亡,而后又见他颈骨折断,依小人看来,这是被人用一双手生生拧断的。因此小人推测,这人是在四五个时辰前在江上游被人施重手折断脖颈致死,而后投尸江中,顺水漂流至此。”

沈威点了点头,蹲下身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见手指骨节异常粗大,面上便显出一付若有所思状。忽见死者面上、腿上、胳膊上尽是一片又一片的白斑,又问:“这是什么?”仵作道:“这个…想是此人患有白斑病,故有此状。”

沈威道:“好,这里既然不是命案发生的地方,那咱们先要找到凶案现场才好。”便令两个捕快留下看管尸体,又令老曾头驾船溯江而上,带自己和几名手下沿岸寻找凶案现场。老曾头忙道:“大老爷,小人知识个老老实实的渔夫,走大霉才撞上这挨千刀的尸体,鱼也没有打上一条,饭也来不及吃一口,老爷不如先放小人回去罢。”沈威脸一沉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敢抗令不遵,先捉你去打板子再说。”老曾头一听,不由大叫倒霉,只好心中一万个不情愿的答应了。

那仵作道:“沈捕头,从这里溯江而上四五十里皆是荒村野外,处处都可以是杀人投尸的地方,何况现下又是在天黑之中,那凶案现场恐不易发现。”沈威道:“凶手杀死人投入江中,他行凶的地方必然离江边不远,咱们需及早沿江搜寻,,侥幸或可发现些蛛丝马迹。纵然什么也找不到,王大人面前咱们也说得过去,若是去吃了恐又遭他见责。咱们大人那办事一丝不苟的德行你也是知道的。”仵作不敢再说,忙随他上了老曾头的渔船。

第二章

“哗哗”的船桨划水声中,小小的渔船慢慢向大江上游而去。沈威让老曾头贴近江岸而行,接着淡淡的月光向岸边搜寻,约行四五十里水路,直到子时时分,沈威终于无所收获,只得废然而返。

回去的途中,沈威坐在船头默然无言,眼睛只望前方看。忽听一名捕快叫道:“边上,这是什么船?!”沈威忙侧头一看,果然见到一条通体漆黑的帆船正飞一般超过自己这船。霎时间,沈威如同被冰冻住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船长有五六丈,张满了风帆,好似在浪尖滑行一样快绝无伦,甚至连船翻都是漆黑的,船帆边缘又闪着深蓝的亮光,透着说不出的妖异。老曾头战战兢兢地说:“大…大老爷,小人方才所见的,仿佛就是这样一条船。”

沈威如从梦中惊醒,忙叫:“快跟上这船!”可是随即省悟,自己这条凭老曾头一个人划动的慢悠悠的小渔船,那里追得上那条飞快的怪船,转眼之间,那条船就隐没在山后边,再也不见了踪影。

沈威呆呆望着黑色帆船驶去的方向,半晌,忽听身后一名捕快颤声说道:“这…这是什么船,像幽灵一样,只怕是不祥之兆。”沈威心头登时一沉,一道寒意霎时流遍了全身。

沈威回到州府衙门时,三更天的梆子刚刚敲响,守门的衙役说王大人一直未睡,让他一回来就速去参见,沈威忙向衙门内堂走去。

崇州知府王道王大人果然未睡,正伏在桌案上挥笔写着什么,案头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抬头看到沈威进来,他掷下手中狼豪问道:“案情如何?”

沈威早已见惯了王道的勤政,这时听见询问,忙将现场勘查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尸体小人已运回,暂放在殓房之中。小人正在督率弟兄们日夜巡查,力争早日将案子破了,以不负大人的期望。”

王道点点头说:“这人虽是在江上游四十里被人杀死,那是莱州府地界,但尸身即已漂流到我崇州府地盘上,我州府衙门就责无旁贷。此案需及早破了以安民心,我等为官者一箪一食皆来自百姓,若是不能保境安民,岂非惭愧死了。”

沈威望着他那清瘦的面庞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忍不住说道:“大人,你的拳拳爱民之心全州百姓谁不知道,谁不感激,可是也不能不爱惜自己身体,倘若大人过于操劳,身子有何不济,百姓不知会有多难过。”

王道摆摆手说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时本朝一位先贤说的一句话。我目下在这个位子上,心情也是一般,日夜担心会有一件事情做得不好,伤了我治下百姓的心。唉,只盼朝廷能早日访我告老还乡,那时才不用花这许多心血,轻松自在。”说吧,面上油然而生出一丝苦笑。

沈威道:“小人是个粗人,这些统理一方的事情小人也不大懂,只是如大人这般勤政为民的官员,小人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人。大人方当盛年,朝廷也不会放大人回去。若是大人想就此辞官不做,,崇州百姓第一个就不答应…”

王道又摆摆手说:“我还有一个条陈要写,你先下去罢,早日将案子破了来报我。”沈威忙道声:“是。”躬身辞了出去。

似乎是老天有意不让沈威安歇下来,他正想离开府衙,回到家中好生睡一休再说,忽然衙役又来通报:“沈捕头,上街王员外遣家丁来报案,说是他家女儿死在闺房之中,请衙门速派人去侦验。”沈威一听,头登时大了一圈,前一个江中浮尸的案子还是一团黑雾看不到一点光亮,怎么回又有一起命案发生,这不是在凑热闹么。

他只好又召齐人手,随来衙门报案的王府家丁匆匆往上街而去。临去之时,他让人知会王大人一声,说自己查验完毕立马回报。

第三章

到了王员外府上,见房里房外早已乱作一团,王员外与夫人坐在堂屋上,已是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一个须发皆白,生着团团一张圆脸的老者出来迎接,对沈威说道:“捕头大人,小人是王府上管家,贱名唤作王成,眼下主人家不能理事,就由小人带大人进去罢。”

沈威见他双眼微红,想也是掉了不少泪,便点了点头,带了仵作等人随着王成向内堂走去。一边走,王成一边说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八岁,闺名秀英,生得貌美如花,又知书达理,昨天还与我有说有笑的,怎能想到…唉。”

穿过一道天井,来到小院落中,院落东边厢房就是王小姐的闺居。王成推开房门说道:“大人请进。”

沈威入得房中,见房间不甚宽敞,一道薄纱帷帐将房间隔作两半,帷帐外是一张茶几,几张凳子,王成说道:“小姐的绣床在里边,知道大人要来,小人吩咐手下对现场一动都不能动。”沈威缓缓点头问道:“是谁发现小姐死在床上。”王成恭恭敬敬地回答:“是丫环九福。小姐自小身子不好,有夜里服参汤的习惯,九福夜里来送参汤,却见小姐僵在床上,唉,真是…”说着眼圈一红,似乎又要掉下泪来。

沈威道:“去把九福唤来。”一排帷帐跨了进去。王成道:“九福一见小姐这模样,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现下也不知醒来没有,小人这就去看看。”转身匆忙而去。

沈威见帷帐内也只有一张绣床,一张梳妆台而已,铺陈甚是简单,惟床铺绣帐皆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梳妆台也是用一整块红木雕成,却也透着十足的贵气。袖帐半开,隐隐看见王小姐的身体躺在床上。沈威正要上前,忽然鼻中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由皱眉问道:“是什么香气,香得有些奇怪。”那仵作紧随在他身后,用力嗅了两下回答:“想是女孩家用的香粉之类,大人却闻不惯。”沈威摇摇头道:“去看一看。”

仵作忙活了大半夜,早已困顿不堪,这时仍强打精神上去验尸。沈威扫视了一圈房间,见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但已从内紧紧销上。床前有几块碎瓷片,洒有一些汁水,忙过去将瓷片拾起来一闻,隐隐有些药味,想是九福送来的参汤,却失惊打碎在这里。

忽听仵作说道:“却是奇怪。”沈威忙过去问:“怎么?”仵作道:“小姐衣裳整齐,身上并无被施暴的痕迹,也不见一丝伤痕。最奇的是:”她脸上神情平和安详,看不到一丝苦痛,好似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一样。“

沈威去看那王小姐的脸,果见那张脸上平静安逸,好似熟睡过去一样,嘴角竟浮起一丝微笑,似乎在梦中见到什么让人心喜之事,故而欢然微笑。但一张脸却太过煞白,又透着一层青气,沈威忽然背上一阵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忙问仵作:“依你看她死因如何?”仵作道:“小人干检验尸体这一行已近二十年,大凡人死者,或刀伤,或烧伤,或溺毙,不一而足,但身上必有确定的伤痕,可是向王小姐这样离奇的死法,小人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因此也说不上来。”沈威道:“难道她不会是中毒而死?”仵作道:“若她是中砒霜之毒而死,必然面容狰狞,七窍流血,也不是眼前这般模样。人吸了煤气而死脸色倒也不难看,但肤色必然艳红,也不像她这般情形。何况眼下是夏季,谁也不会生炭火取暖。若说是有其他毒药能令人安然而死,小人孤陋寡闻,倒还从未听说过。”

这时候王成带了九福前来,到了门口九福就是不肯进来,沈威只好走到门口向她发问。九福说道:“婢子半夜来给小姐送参汤,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小姐答应,只好自己推门进去。婢子要服侍小姐喝汤,就掀开绣帐,见小姐面容安详,似乎正在安睡,但面色有些怕人。婢子就去扶小姐起来,触到小姐身上却觉凉得吓人。婢子忙去探小姐鼻下,只觉没有了呼吸,婢子吓得叫了一声,不知怎么头脑一晕,就失去了知觉,参汤也打翻在地。婢子所知就是这些。”沈威见她面色苍白,一付心神不宁的样子,便挥手让她去了,却问王成:“九福与小姐平素相处如何?”王成道:“九福从小随小姐长大,虽是她的婢子,其实情如姐妹一般,再是亲密不过。”沈威微微颔首。

王成一拉他衣袖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沈威看他一眼,仍是随他走到一边。沈威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到他手中说道:“这是老爷吩咐交给大人的,他说道大人连夜辛苦,咱家里也是好生过意不去,这点小小意思,权当是大人的车马费吧。”沈威忙道:“这个那里敢当。”推辞了一阵,也就顺势收下了。

王成又道:“不知大人勘查得如何?小人这里倒有一个意思。”沈威道:“管家清说。”王成道:“我家小姐自幼体弱多病,而且自小就有心痛的毛病。小人心想,小姐是不是在梦中心痛病发了,一下子就过去了,并没有受多少苦。”见沈威脸有疑色,慌忙又说道:“我家主人也是这个意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让小姐入土为安的好,老爷太太心痛女儿,那也是一片爱心使然哪。”沈威道:“这事等我回去禀明王大人,请他来定夺的好。”王成连声道:“是,是。”

沈威唤出仵作和一帮捕快,正要离去之时,忽见院中西边厢房黑帘低垂,顺口问道:“那边厢房是何人居住?”王成面上微微变色,忙道:“是二奶奶住的地方,她这人怕黑,是以用厚帘将窗户遮住。”沈威点了点头,不再发问。

王员外已守在大门口,见沈威出来,忙过来相见,作揖道:“捕头大人,当真是辛苦你了。”这王员外名叫王通,五十岁开外年纪,身形微胖,面容慈和,亦是前科举人出身。沈威不敢怠慢,忙抱拳答道:“王老爷,家逢不幸,还请节哀顺便。”两人又再寒暄两句,沈威带领众捕快赶回府衙去。

第四章

人言祸不单行,可是对沈威而言却是接二连三了。他带人才走到回府衙的半道上,忽然衙役又前来通报,说道城南孙翰林孙老爷被人发现死在屋内,王大人令沈捕头立即赶往现场。

沈威一听此信,简直觉得有谁再跟他开这天大的玩笑,一夜之间三起命案,崇州立府以来还从未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上命不由人,他只好又马不停蹄地向城南赶去。

此刻天色已微明,赶到孙府时,见大门口已有先赶到的衙役守住,见他到来都叫一声:“沈捕头。”

沈威进了孙府,见孙宅阖府上下十余口人都坐在堂上,有衙役看着。沈威知道孙老爷是才从朝廷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学生遍于天下,连自己的顶头上司王道王大人亦是师从于他,心想这回连他老人家也死了,这个祸闯得可算不小。

沈威走进堂上问道:“是谁先发现孙老爷死去的?”一个年纪约六十余岁的青衣老者颤颤巍巍地立起来说道:“是小人第一个看到。”沈威问:“你是谁?”老者答道:“小人唤作孙福,是自小跟着老爷长大的家僮,老爷一生未娶,都是由小人来照料衣食起居。”沈威又问:“你是如何发现孙老爷死去的?”孙福道:“方才隔壁苏秀才拿了一篇文章来请老爷看,小人就领了他去老爷书房,敲敲门不见老爷回答,却见书房内亮着灯,苏秀才一把将门推开,却见书房内狼藉一片,笔墨纸张撒了一地,老爷…老爷他倒在地上死了。”说着掉出几滴泪来。

沈威疑道:“天尚未放亮,你怎么就放人进来了,不怕扰了孙老爷歇息么?”孙福道:“大人不知,我家老爷一向起得早,就在书房内读书写字,还吩咐小人,但凡秀才相公向他来请教学问的,都立即请进来。因此小人就领了苏秀才进来,不想…不想…”沈威问:“那苏秀才何在?”

人群中一个人徐徐立起,从容作揖道:“学生苏建正在这里。”沈威见这人长身玉立,二十来岁年纪,面容清雅俊秀,一脸的书卷气,果然一付饱学士人的样貌,只是生得过于清秀,几乎便有几分女子的样貌。沈威向他打量再三说道:“好罢,你二人随我到书房去。”

一行人先来到一个小小庭院,院内铺了一层润湿的红土,上面种满了花草。穿过庭院,便来到书房外,见房们虚掩,沈威查看了一下门锁,问孙福道:“谁有房门钥匙?”孙福道:“钥匙一向由小人掌管,但这书房门一向极少上锁,只因老爷常在书房内,反复开锁未免麻烦。”沈威转头看了一眼苏建问:“是你推开的房门?”苏建道:“是学生推开的。”沈威道:“未得主人允许,你就擅自推开房门,不怕孙老爷见责么?”苏建不慌不忙地答道:“学生连夜写了一篇绝妙的好文章,心潮澎湃之际,急于见到恩师请他展读,再也顾不上这许多礼貌客套。大人要不要读一读学生的文章。”沈威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中想道:“这些读书人的狗皮文章,最是莫名其妙。”

推开房门入内,果如孙福所言,书房内乱成一堆,纸张、笔墨扔得满地都是。孙老爷仰天躺在书桌下,双手兀自高高举起。沈威见书桌上油灯尚明,过去见灯油只剩下薄薄一层,点了点头,挥手命仵作上来验尸,自己在一旁察看,见窗户紧闭,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似乎许久也未开过。

忽见书桌上有一只银碗,碗内盛满了浓浓一碗汁水,便问孙福:“这是什么?”孙福道:“这…这是老爷要服的汤药,老爷常犯头痛的毛病,服了这药就好了许多。”沈威问:“是谁将药送到书房来的?”孙福道:“是…是小人昨日晚饭后替老爷送到书房来,不知怎的,老爷好像…一口也未喝。”沈威又问:“孙老爷除了头痛,可还有其他的毛病?”孙福道:“老爷虽已年过七旬,但身子骨一直硬朗,向来也没有其他的毛病。”

沈威点点头,走到仵作身边蹲下,去看那孙老爷时,见他双手高举,两腿蜷曲,嘴里舌头吐出,眼睛暴突,面色狰狞,一付惊怒交集的模样。沈威低声问仵作:“怎样?”仵作小声答道:“大人,他身子尚温,死了不到半个时辰,是被人活活用手扼死的。”

沈威转头看了苏建腿上一眼,说道:“大家先出去再说。”又使人守住书房,决不许一人入内。几个人从书房出来,沈威又向苏建看了一眼,苏建忍不住道:“捕头大人频频以目视学生,莫非怀疑学生不成?”沈威哼了一声说:“事情尚未查清,谁也逃不脱嫌疑。苏相公你先回去侯着,有事我自来传你。”苏建道:“学生家就在隔壁,大人有事随时来唤学生便可。”深深一揖,昂然而去。

仵作附在沈威耳边问道:“大人以为是他?”沈威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见苏建走到回廊尽头循阶而下,忽地身子一闪,便向前倾倒。原来这石阶年生日久,中间一级已是朽坏,这是天尚未完全放亮,苏建未及看清便跨出一步,结果一脚踩空。孙福忙叫:“秀才小心了!”

却见苏建伸出的左脚在空中虚踢一脚,人已自自然然地向前跃出一步,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回头笑道:“多承关心。”扬长而去。沈威见了,脸上更是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

第五章

过了片刻,沈威道:“咱们再进去看看。”正要进入书房,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远远走来。当先一人身材廋高,正是崇州知府王道,王道身边一人身材不高,样貌粗豪,沈威识得却是崇州府镇守使大将王坚来了。这二人一文一武,正是崇州府职衔最高的两个父母官员,不想竟一齐来此,足见孙老爷的命案震动之大,牵扯极多。

沈威忙迎上去抱拳道:“王大人,王将军。”王道阴沉着一张脸也不理他,王坚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王道推开书房房门进去,一眼看见孙老爷躺在地上,不由跪地大哭,口中泣道:“恩师,学生来晚了,恩师对学生恩重如山,想不到竟在学生治下的城里遭人杀害,学生之罪大于天!学生也不愿活了,只愿追随老师而去…”频频以头锤地,身边随匆忙将他拉起。王坚立在他身边,见孙老爷死得如此惨法,亦不由叹道:“孙老爷名字叫做浩然,一身浩然之气超群绝伦,死后亦无愧于心间。只是临到老来遭宵小之辈所害,真可悲栽。”

沈威上前说道:“两位大人,小人一定日夜加紧查办此案,务要早日揪出元凶,绳之以法。”王道瞪他一眼说道:“且不说浩然老爷是我恩师,就说这一夜之间三起命案,崇州府有记载以来就从未有过。你是州府的总捕头,亦是个从六品的官儿,不但是要查缉凶案,维持一方治安也是你职责所在。可是你看看现下又是如何?真不知朝廷拿俸禄养着你们这些人何用!”直骂得沈威抬不起头来。

王坚忙道:“王大人是伤心过头了,沈捕头不用往心里去。你务要尽力侦缉,不可稍有懈怠,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才好。”沈威道:“是,是,小人一定日夜查访,定然不负两位大人的期望。”

王道与王坚又在孙老爷面前拜了一回,这才悲泣而去。临行前王道吩咐:“速将现场勘查完毕,早日将孙老爷厚厚盛殓了,我要亲自为老爷举葬。”沈威连声答应了,看着王道蹒跚而去的背影,心下不由一阵茫然,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孙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捕头大人,小人有一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沈威看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一眼说道:“有话但说无妨。”

孙福左右看了看,把声音放得轻而又轻,只有沈威一个人能够听到。他说:“那位王坚将军也与我家老爷过从甚密。十数日前他曾来到我家拜访老爷,老爷在书房里见了他。小人去给他二人送茶水,走到书房门口,正好听到书房内传出激烈争吵的声音。我家老爷嗓音宏大,那位王坚军亦是放粗了嗓子,显得怒不可遏。那时小人心里害怕,只好咳嗽一声,里面的声音嘎然而止。小人敲门进去后将茶水放下就匆匆辞去,不敢多停留一下。”沈威忙问:“他二人吵些什么,你可听清楚了?”孙福摇摇头道:“当时小人心里害怕,一个字也未听清。就算是听清了,小人也一个字不敢记住,定要忘记了才行。”沈威皱起眉头问道:“你说此事发生在十数日以前,究竟是多少日以前?”孙福心中默算了一下说道:“恐怕也有…十八九日了。”

沈威点点头道:“你家老爷平素为人如何?”孙福道:“老爷名字叫做浩然,平时为人刚直不阿,素来为人敬重,也得罪了不少人。”沈威郑重叮嘱他道:“你说的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一个其他人,知道么?”孙福连连点头道:“是,杀了头小人也不敢说一个字。”

回到衙门捕房中,天色已是大亮,沈威一宿未睡,只因心中憋抑,仍是毫无睡意,在公房上坐了发一回闷,便命画师将昨夜江里捞到的浮尸画了像,张贴到四乡八里,只望有人前来认明尸首身份。画师言道尸首面目已然浮肿,怕画出来不像,沈威不耐烦地挥挥手令他速去画来,休要多言。

又摸摸怀中那几张银票,咬咬牙提笔写了一张王秀英是因心痛病亡故的条陈奏报,传来仵作,令他写一份王秀英是死于心痛病发作的书证。仵作惊道:“这王小姐是否因心痛病而死,这其中疑点颇多,如此轻易下结论,怕是匆忙了一些。”沈威道:“那你说她是因何而死?一夜三起命案,我若一桩案子也破不了,大人怪罪下来,你替我去说去?”仵作不敢再说,慌忙写了一道书证,沈威接过与奏报放在一起,都拿了去见王道。

第六章

王道也才返回衙中,正在后堂闭目养神,见他进来微微睁开一双眼问道:“何事?”沈威将奏报与书证奉上说道:“大人,王员外女儿秀英之死一案小人已这侦缉完毕,王秀英系死于心痛病发作。小人以为此案已可具结,请大人过目审核。”王道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说道:“王秀英自小患有心痛病,这一点你可有确凿证据?”沈威道:“呃…是她家人亲口向我陈说。”王道说道:“她家人亲口向你说,却连一份供状也无,亦无处方之类的明证,如何做得数?如此草草结案,岂不是拿人命大事当儿戏?”沈威身上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说道:“是小人疏忽,小人这就上王家去取供状。”

王道说道:“沈捕头,方才在孙老爷家里我是急了一些,说的话须不好听。可是王某自问心中无愧,须知人命大于天,万万轻忽不得,你再去王家复核一下,若她确是死于心痛病无疑,方可撤去现场结案。”沈威连声道:“是小人无用,连累大人操心。”

辞了王道出来,沈威在捕房上靠着椅子沉思片刻,唤来一个精干得力的捕快,令他速带人去王家取来供状物证,即刻回报,自己则悄悄换下官服,穿上一身粗布衣裳,出了府门径往城南而去。

不一刻来到孙老爷家门口,见门口仍有衙役看守,他背转身在一个小货摊前假装翻来拣去,眼睛却不时往孙府隔壁的大门瞟上一眼。那摊主见他翻来翻去就是无意掏银子来买,不由急道:“你这人,到底买是不买?”沈威眼睛一瞪说:“你急什么,怕我没有银子么?”

过不多时,隔壁大门一开,那苏秀才果然踱了出来,站在门口扫视一圈,沈威忙转过头去。苏建微微一笑,信步向东走去。沈威把手里的货物往摊里一扔,悄悄跟了上去。那摊主见今日撞上这么个只看不买的无赖家伙,不由大叹晦气。

沈威暗暗跟着苏建,见他在前面一步三摇,走得慢慢悠悠,不由心中直骂:“这酸秀才,他妈的在捣什么鬼。”又见他在一家小店前停了一歇,买了些珠花、丝巾之类女子用的饰物,心中有些奇怪:“难道他要去逛窑子,买些东西去送他的相好?但这时去逛窑子,时辰也太早了些。”

好在苏建买了饰物之后便不再耽搁,一路径直向东出了城门而去,也让沈威少了一番猜疑。不多时忽见苏建折进江边的一座树林中,沈威见他行止果然不正,忙紧紧跟上,只怕被他甩脱了。但一进林中,只觉林深草密,幽秘异常,眼前已是没有了苏建的踪影。沈威大急,急忙四处搜寻,却那里找得到,正在沮丧之际,忽听一人笑道:“沈大人是在找寻在下么?”

沈威转头一看,见苏建就立在一边,不由又气又恨,口中却说道:“苏相公,你好心情,居然有闲心到这荒山野岭中来玩。”苏建悠然笑道:“捕头大人心情更好,大人不是也在这林中么?不如今日就请大人与在下同游一番,不知大人可愿意赏再下这个面子?”

沈威见他此时看上去已不是那个循循儒雅的秀才相公,身上反倒多了一股勃勃英气,好奇之中也难免生出一丝戒惕。苏建瞧出他心意,展颜笑道:“大人不愿意去,就恕在下不奉陪了。”沈威忙道:“去,怎么不去,苏相公诚心相邀,在下倘若不去,岂非太不知趣。”两人相视“哈哈”一笑,面上笑语晏晏,心里各打各的算盘。

沈威随着苏建东一弯西一拐,不知怎么就来到江边一块沙地上,沈威暗暗想道:“这地方也当真隐秘,若无他带路,旁人又怎能找到?”却见苏建袖手而立,似乎在欣赏江上的风景,忍不住问道:“苏相公要在下到这里来,就是要我欣赏这里的风物么?”苏建笑道:“岂止如此,请大人稍安毋燥,在下担保大人定然觉得不虚此行。”

沈威只好暂且忍住。过不多时,却见一艘帆船缓缓向这边驶来,沈威一惊,忽然想起昨夜见到那艘古怪帆船的情形,再看这艘帆船却是黄木白帆,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苏建向船上招了招手,那船慢慢驶过来,在岸边停下。

第七章

王道也才返回衙中,正在后堂闭目养神,见他进来微微睁开一双眼问道:“何事?”沈威将奏报与书证奉上说道:“大人,王员外女儿秀英之死一案小人已这侦缉完毕,王秀英系死于心痛病发作。小人以为此案已可具结,请大人过目审核。”王道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说道:“王秀英自小患有心痛病,这一点你可有确凿证据?”沈威道:“呃…是她家人亲口向我陈说。”王道说道:“她家人亲口向你说,却连一份供状也无,亦无处方之类的明证,如何做得数?如此草草结案,岂不是拿人命大事当儿戏?”沈威身上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说道:“是小人疏忽,小人这就上王家去取供状。”

王道说道:“沈捕头,方才在孙老爷家里我是急了一些,说的话须不好听。可是王某自问心中无愧,须知人命大于天,万万轻忽不得,你再去王家复核一下,若她确是死于心痛病无疑,方可撤去现场结案。”沈威连声道:“是小人无用,连累大人操心。”

辞了王道出来,沈威在捕房上靠着椅子沉思片刻,唤来一个精干得力的捕快,令他速带人去王家取来供状物证,即刻回报,自己则悄悄换下官服,穿上一身粗布衣裳,出了府门径往城南而去。

不一刻来到孙老爷家门口,见门口仍有衙役看守,他背转身在一个小货摊前假装翻来拣去,眼睛却不时往孙府隔壁的大门瞟上一眼。那摊主见他翻来翻去就是无意掏银子来买,不由急道:“你这人,到底买是不买?”沈威眼睛一瞪说:“你急什么,怕我没有银子么?”

过不多时,隔壁大门一开,那苏秀才果然踱了出来,站在门口扫视一圈,沈威忙转过头去。苏建微微一笑,信步向东走去。沈威把手里的货物往摊里一扔,悄悄跟了上去。那摊主见今日撞上这么个只看不买的无赖家伙,不由大叹晦气。

沈威暗暗跟着苏建,见他在前面一步三摇,走得慢慢悠悠,不由心中直骂:“这酸秀才,他妈的在捣什么鬼。”又见他在一家小店前停了一歇,买了些珠花、丝巾之类女子用的饰物,心中有些奇怪:“难道他要去逛窑子,买些东西去送他的相好?但这时去逛窑子,时辰也太早了些。”

好在苏建买了饰物之后便不再耽搁,一路径直向东出了城门而去,也让沈威少了一番猜疑。不多时忽见苏建折进江边的一座树林中,沈威见他行止果然不正,忙紧紧跟上,只怕被他甩脱了。但一进林中,只觉林深草密,幽秘异常,眼前已是没有了苏建的踪影。沈威大急,急忙四处搜寻,却那里找得到,正在沮丧之际,忽听一人笑道:“沈大人是在找寻在下么?”

沈威转头一看,见苏建就立在一边,不由又气又恨,口中却说道:“苏相公,你好心情,居然有闲心到这荒山野岭中来玩。”苏建悠然笑道:“捕头大人心情更好,大人不是也在这林中么?不如今日就请大人与在下同游一番,不知大人可愿意赏再下这个面子?”

沈威见他此时看上去已不是那个循循儒雅的秀才相公,身上反倒多了一股勃勃英气,好奇之中也难免生出一丝戒惕。苏建瞧出他心意,展颜笑道:“大人不愿意去,就恕在下不奉陪了。”沈威忙道:“去,怎么不去,苏相公诚心相邀,在下倘若不去,岂非太不知趣。”两人相视“哈哈”一笑,面上笑语晏晏,心里各打各的算盘。

沈威随着苏建东一弯西一拐,不知怎么就来到江边一块沙地上,沈威暗暗想道:“这地方也当真隐秘,若无他带路,旁人又怎能找到?”却见苏建袖手而立,似乎在欣赏江上的风景,忍不住问道:“苏相公要在下到这里来,就是要我欣赏这里的风物么?”苏建笑道:“岂止如此,请大人稍安毋燥,在下担保大人定然觉得不虚此行。”

沈威只好暂且忍住。过不多时,却见一艘帆船缓缓向这边驶来,沈威一惊,忽然想起昨夜见到那艘古怪帆船的情形,再看这艘帆船却是黄木白帆,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苏建向船上招了招手,那船慢慢驶过来,在岸边停下。

第八章

沈威苦笑道:“昨日一夜间三起命案,你叫我先说哪一件好?”宋元苏建闻听此言,都是悚然变色,苏建失声道:“三起命案?我只知道孙老爷不行亡故,王家小姐离奇身死,想不到还有第三起命案,沈大人可愿意以一道来?”沈威侧目看他一眼,却不言语。

苏建看出他心意,当下问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沈大人,昨夜在孙府现场,大人频频以目视在下,显是对我有所生疑,不知大人因何对在下见疑?”沈威略一沉吟说道:“我知道苏公子昨夜已见过孙老爷,那时孙老爷必然还活着,不知阁下何以在天未明时去见孙老爷,这是令我十分生疑之处。”苏建面上微微变色,却点头说道:“大人说得不错,昨夜三更我确实曾去见过孙老爷,还与他谈了一阵话。只不知大人又是如何看出?”沈威道:“那就是因为公子的一双靴子了。”苏建低头看看自己靴子,却瞧不出什么异状,又抬头说道:“还请大人指教。”

沈威慢慢说道:“凡去见孙老爷的人,必要经过前庭的院落,那院内铺满了一层红土,上面种满了花草果卉,公子可还记得?这红土是从附近山上运来,种花最好,土质颜色与城内的黑土又大为不同。昨夜我初见公子时,见公子靴子上沾了两层红土,里边一层已将干透,外边一层却仍是新鲜湿润,当时我就心生疑惑,后来经过庭院时见到那层红土,那就什么都明白了。”苏建吐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沈大人果然了不起,在下佩服!”这句话却是语出至诚,显然心中佩服之极。

沈威继续说道:“那孙福并未告知我公子三更时曾去见过孙老爷,因此公子定然是‘不告而入’了,不知公子连夜‘不告而入’去见孙老爷,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还是只为向他老人家请教学问么?”言罢,嘴角泛起一丝讥笑。

苏建坦然说道:“昨夜在下正是越墙而入,去见孙老爷那是为了另有机密要事相告。这件事情在下已得严嘱,决不可泄漏半个子出去,因此不能向宋大哥和沈大人说起,尚请两位勿要见罪。”沈威忙追问道:“你有什么机密要事相告?与这命案有关么?”苏建皱起眉头想了一想,这才说道:“此事果然与这命案有关,只是…似乎又看不出什么来。唉,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心头也是疑惑重重,因此这才来请教宋大哥。”沈威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将话讲明,破了这个案子,大家岂不都省心?否则只怕阁下也难洗脱这个嫌疑。”言语中已颇有胁迫之意。苏建昂然道:“大丈夫即已允诺他人,怎能食言而肥。请恕在下不能从命。”一时间气氛有些发僵。

宋元笑道:“沈大人,苏兄弟他一是领了严命不能说出此事,其二呢,大人纵然知道这件机密事情,也未必能够破解命案,否则他又何必邀请大人协助?”见沈威面上仍有迟疑之色,又说道:“请问大人,既然你已对我这兄弟怀有疑心,为何不索性将他拘去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呢?”沈威道:“天下哪有杀了人还要回到现场去看的道理?何况孙老爷丧命的时间与苏公子去见他的时间并不相符,人并非他所杀,我怎能胡乱拘人。”宋元笑道:“大人高见,足见大人还是信得过我兄弟的。大人既然已信过了他这一回,再信他一回又何妨?”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间心意相通,都是笑了出来。

苏建昂然说道:“沈大人勿疑,孙老爷之死在下最是痛心疾首,非要捉住那凶手方才痛快!若大人能信得过在下,在下叮当尽心竭力,助大人破了此案。”沈威叹道:“这些案子迷雾重重,个中关节环环相扣,实难破解。”看了苏建一眼又说:“苏公子武艺高强,在下原是要借重的。”苏建笑道:“大人目光如炬,在下原是瞒不住大人的。”两人都是“哈哈”一笑。

沈威道:“也罢,我瞧二位亦非常人,沈某今日就交了两位好朋友,在下就将三桩命案从头道来,尚请二位多多点拔于我。只是两位姑娘……”说着向杨柳、绿云两个女子各瞧一眼,宋元道:“我这两个妹子虽是女子,胆识智慧俱不在须眉男子之下,没的还能出些主意。沈兄不必顾虑,但说无妨。”见那两个女子都是一付凝神细听的神态,并无丝毫想要离去的意思,沈威只好说道:“在下原是怕吓着了两位姑娘,既然如此……”当下先将昨日江上发现浮尸一案细细说了。当他说到尸体上有多块白斑这一细节时,宋元的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待沈威说完,宋元沉吟片刻说道:“沈兄是怎么看的?”

第九章

沈威说道:“我曾仔细察看尸首手指关节,见此人关节异常粗大,当是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他有这一身横练的功夫,居然给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杀死他的又是何等样人?这是最令我心生疑惧之处。”苏建问道:“大人说这是一具无名浮尸,然则可曾画像张贴以查清他的身份?”沈威道:“此事已经做了,只是能否找得出他的身份,那也难说得很。”宋元笑笑说道:“沈兄勿忧,我料此人身份不难查清,数日之内必见分晓。”沈威愕然说道:“宋公子何以如此肯定?”宋元道:“我也是据实揣测而已,是否如此,数日后才能知道。”沈威看他一眼,满面尽是疑惑之色。

杨柳忽然说道:“大人方才说尸体是从上游莱州地界漂流下来,怎么不到莱州去找寻线索?”她久不说话,忽然开口却如夜莺啼林,甚是好听,沈威忍不住心中一荡,忙又收摄心神说道:“姑娘当我没有去么?昨夜我就乘船在江上搜索了半夜,可惜一无所得。”杨柳一笑,却把眼睛向宋元望去。

沈威又道:“最奇的却是另一件事情。昨夜我乘船返回时,忽见一艘大船通体漆黑,快如闪电地从我船边超过,是在诡异得紧。宋公子久在江上往来,不知可曾听说过这样一条黑船?”把眼睛紧紧盯住宋元看。宋元一笑说道:“天下哪有通体漆黑的船,沈兄莫非看花眼了?”沈威摇摇头,转头再看苏建时,见他也是一脸的惊骇之色。

苏建听到说起莱州,忽然想起一事,遂说道:“我听说莱州城里也发生了一件大案,莱州副将方文通竟在府内给人割去了脑袋,凶手带了他的脑袋不知去向。看来这沿江一带地方,都不大太平。”宋元叹道:“天下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区区两座江城又何来太平。”沈威不知他何以忽出此言,愣了片刻才惟惟说道:“幸而我崇州知府王大人勤政爱民,崇州百姓的日子又要好过些。”绿云抿嘴笑道:“是么,那怎么又会有这许多命案发生?”沈威道:“这也是有坏人作祟,怎么能怨得王大人。苏公子,你忽然说起莱州城的案子,莫非疑心它与昨夜的命案有关?”苏建摇摇头道:“我也是忽然想起,顺口这么一说而已。”

宋元道:“不如就请沈兄将第二件案子也说一说罢。”沈威道:“这第二件案子是王家小姐忽然身死,却要简单许多…”就将王秀英死去一案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在下已向上官呈报,认定王秀英是因心痛并发作而死。”苏建冷笑道:“大人任巡捕之职凡二十年,崇州府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如大人这般见多识广,请问大人可曾见过面色发青,脸上发笑的心痛病发作死者么?”绿云笑道:“苏公子,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沈大人在官场厮混多年,为官的经验何其丰富,他为何要定王秀英是死于心痛病,你还会不明白么?”沈威见这女子利齿尖牙,说话不留情面,不由苦笑道:“姑娘,你责备沈某草菅人命,可是你若与我易地而处,一夜之间三起命案重甸甸地压上身来,上命差遣得又急,你当如何处置?”杨柳道:“我这妹妹说话向来心直口快,大人不要介意。绿云妹妹,上天悠悠,沈大人自然会秉公处置,断不致草菅了人命。”沈威双颊微红,面上薄有怒意。

宋元皱起眉头问道:“那九福与王小姐关系又如何?”沈威道:“我问过管家王成,据他说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亲生姐妹。”宋元沉吟片刻,慢慢说道:“沈兄说这桩案子最为简单,可是依在下看来,却是最诡秘不过…沈兄,你有所不知,天竺国有一种麻药,熬制成汤医治风寒头痛最是灵验无比,却又不良之辈将麻药精炼,制成一种迷香唤作‘神仙醉’,人一闻此香定然含笑睡去,若闻的时间稍长人就心脏麻痹而死。此香近来也渐渐流入中土,脸色青黑,面上含笑皆是闻了此香而死的征状。”沈威恍然,绿云吐吐舌头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用得少是良药,用得多就成了毒药。”宋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实人心的善恶也是一样,善多方是善,善少便是恶,人心当慎戒之。”苏建杨柳一齐鼓掌称赞:“大哥之言最是精辟。”

第十章

宋元的旁敲侧击沈威如何听不出来,不由汗流浃背,起身谢道:“宋公子责怪得是,在下知罪了。一俟沈某回去立刻将案子改过来。只是那王秀英是小家碧玉,平日大门也难得出一步,又有何人会用‘神仙醉’来害她?在下实是不解,请公子指点一二。”宋元笑道:“此案果然有些难解,请问大人,现下王秀英的闺房是否还有人在守着?她的尸身何在?”沈威道:“她的尸身已交与她家人盛殓了。她的闺房我已派人守着,外人不得擅入。”宋元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不如请大人说第三桩案情如何?”

沈威轻叹一声说道:“这第三桩案子,苏公子理当比在下更加熟悉,不如就请苏公子来说如何?”苏建说道:“沈大人,在下所知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他日若是得人应允,在下定会将一些隐情相告,眼下却不能说。”沈威冷笑道:“如此说来,苏公子关切此案,却是因为受人指示了?却不知背后那人是谁,能否请出来让沈某一见?”苏建摇头说道:“目下是在不能说。”

宋元说道:“两位不必再做争执,沈兄大人大量,何苦与他后生较真,还是请沈大人说一说第三桩案情,咱们一起斟酌如何?”沈威瞪了苏建一眼,慢慢讲案情讲了一遍。宋元听罢,沉吟片刻问道:“兄弟,你说去见孙老爷是为了请他指正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可能让我看看?”苏建道:“小弟已经带来了,就在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卷文章交到宋元手里。

宋元展开一看,文章题目叫做《南郭记》,其中写道:“…昔有先生名南郭者,素有仁善之心,见一蛇僵扑于雪中,心甚怜之,遂取来置于怀中暖之。孰料蛇醒之后,竟反噬先生,先生遂一命呜呼,撒手人寰。窃以为先生之不智,竟欲向毒蛇横施仁义,此自取灭亡之道,世人敢不受教…”洋洋洒洒数百言的一篇文章。宋元读罢问苏建:“兄弟,这是你的大作么?”苏建道:“是小弟摘抄别人的文章。”宋元点点头,将文章向沈威一展说道:“沈大人要不要看看?”沈威看了两眼,含含糊糊应了两声,心中说道:“妈的,老子看得懂就好了。”

绿云接过文章读了一遍说道:“苏公子才具不差,姐姐你看,他这是以事喻事,其中大有深意呢。”杨柳笑道:“傻妹妹,苏公子的才具你到今天才知道么?”苏建面上一红说道:“两位姑娘说笑了,我苏建空背着秀才的名头,实则肚里实无多少材料,不似两位独娘,做诗联句无不精通,在下实在惭愧得很。”杨柳道:“苏公子不必自谦,做诗联句乃是小道,能够安邦定国,那才是真正的大才能呢。”苏建猛然抬头看她,杨柳徐徐说道:“闲时宋大哥常夸苏公子素有大志,我也相信他阅人无数,说的话总不会错。”苏建眼中含泪说道:“宋大哥,你我虽只见过一面,想不到最知我心者仍旧是你,兄弟即感且佩。”宋元微笑道:“兄弟,知己之间一面足矣,你我兄弟又何必多说。咱们言归正传,沈兄,一夜三起命案,你以为是巧合呢,还是三起案子互有关联?”

沈威听得苏建与宋元三人原来也不过才见过一面,心下正自诧异,听到宋元发问边说道:“以沈某看来,这三桩案子虽在一夜间发生,但其间似无甚联系,因此三案多半是由不同的人来做,不过凑巧发生在一夜间而已。”宋元道:“这就怪了,想这崇州城中不过区区一两万人,一年中总共发生凶案也不过十数起,,怎么这三起命案会在一夜间发生,天下竟有这么凑巧之事?难道凶手都在事先商量好了,定要在昨夜作案才好?莫非行凶作案也要拣个黄道吉日不成?”

他一连三问,沈威不由苦笑道:“宋公子这话也是不错,可是那王秀英一天大门不出,有人却将她毒死,与孙老爷的死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具江上浮尸,无名无姓,又从几十里外飘来,若说三案系一人所为,难道这人先在几十里外杀死一人,又马不停蹄赶到崇州城内毒死王秀英,稍后又潜入孙老爷府中将他扼死?就算是这样,可是杀人的手法可也各不相同啊。他何不索性将这些人头颈一一拧断,岂不省事?在下愚鲁,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玄机,请宋公子教我。”

第十一章

宋元眼中射出深思的神色,慢慢说道:“凶手不是一个人,若是一个人,以他拧断那浮尸的手段来看,决不会只将孙老爷扼死,却不拧断他脖子。只是凶手虽非一人,但其间未必没有联系。”沈威愣了一愣,忽地一拍大腿说道:“照啊,不是一个人,必是一伙人所为!只是这是一伙什么人?上哪里去寻找?这还是毫无头绪啊。”

宋元说道:“沈兄不用着急,宋某在这里担保,定要将凶手捉到缚到沈大人处,断不叫大人失望。”沈威一听他似胸有成竹,不由大是惊疑,问道:“公子似乎有了一些头绪?”宋元道:“沈兄放心,宋某一生言出必践,自信从未有负过他人,就看沈兄信不信得过在下这一回了。”沈威张了张嘴,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在下怎么会信不过公子,只是上官差遣得急,若是误了破案之期,在下生怕吃罪不起。”宋元道:“既如此,大丈夫快人快语,宋元在这里向沈兄担保,十日之内定然破了此案,押了凶手去见大人。若是有负此言,宋某就将自己这颗人头奉上如何?”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苏建叫道:“大哥!”杨柳眼中几乎流出泪来,沈威道:“宋公子都如此说了,沈某怎能还不信公子。这边就请公子加紧查找线索,一有什么事情尽管知会沈某如何?天色不早,在下就先告辞了。”站起身来,看见几上香茶,忍不住又抬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真是好茶,不知此茶为何名?”杨柳道:“此茶名为清痕。”沈威道:“只盼日后有缘,还能再饮这青痕茶,告辞。”宋元等起身相送,与他拱手而别。

沈威一去,苏建忙问:“大哥,这事全因我而起,你怎么却把事情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宋元叹道:“兄弟,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想这三起命案牵扯极大,我纵想置身其外已不可得。何况大哥若无一些把握,又怎么敢贸然将事情承担下来。”说罢微微一笑。苏建素来对他钦服有加,听他如此一说,略略放下心来。

宋元却向杨柳、绿云两个女子笑道:“二位妹子,咱们与小苏相见,这才是第二回,可是大家一见如故,胜过那些酒桌上的酒友多矣,小苏自称是一个读书的秀才,你们瞧他是也不是?”杨柳不防他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愣了半天才说:“这个要请苏公子自己来说才好,妹妹,你又怎么说?”却见绿云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不由又是一怔。

宋元也向绿云看了一眼,却向苏建说道:“兄弟,大哥今天就胡乱猜测一番你的身份,聊作笑谈如何?”苏建拱手说道:“大哥但说无妨。”宋元道:“我观兄弟虽外貌清秀文弱,但眼内神光充溢,挥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带着劲气,这都是武功练到一定境界之人才有的征候,因此我猜兄弟从小习文,长大既弃文习武,向名师学得一身好功夫。大哥猜得对否?”苏建道:“大哥说得一点不错,小弟幼时习文,及稍大,小弟对父亲说这萧萧乱世,文章学得再好,终究没有用处。父亲就为我延请名师,教了我一些本领。”杨柳在一旁听了,不由喃喃说道:“文章学得再好,终究没有用处。怎么会这样?”

宋元道:“这就是了,兄弟你身上另透出一股剽悍之气,虽是文质彬彬亦掩盖不住,只是你自己也未必能觉察得到。古往今来,这种剽悍之气唯军人有之,因此大哥又猜你必定从过军,甚至目下就是军中之人。对也不对?”苏建大惊,慌忙说道:“大哥目光如炬,什么都知道了。非是小弟要瞒着大哥,实是得人嘱咐,万不敢泄漏自己身份,请大哥勿要怪我。”言罢深深躬下身去。

第十二章

宋元笑道:“傻兄弟,我知你必有苦衷,一直不曾问你,又怎么会怪你。兄弟不知,大哥从前亦是带兵之人,‘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个梦大哥是天天在做的,若有朝一日我能与兄弟并驾齐驱,驰骋沙场,那才是得偿心愿。”苏建一时血脉愤张,大声说道:“小弟之心与大哥一般无二,只可惜…”说到这里叹息不已。宋元道:“只可惜你我兄弟生非其时,枉负了这大好的身手。兄弟,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天地,时势弄人,那也不必在意。”杨柳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眼中一热,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来。

苏建道:“大哥说得是,请问大哥,你既在军中待过,何以又辞官不做了呢?”宋元摇摇头道:“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起。我是心灰意冷,只愿一人一舟,在海上异邦漂流,了此余生而已,怎知却遇上了我这两个妹子。”说到这里,语声转而柔和下来:“她二人不独美貌绝伦,更兼有胆有识,虽男子亦远有不及。宋元一生孤苦,自问能有这两个红颜知己相伴,更有何求?后来又在松江遇上兄弟,我与你虽只匆匆见过一面,但你我兄弟肝胆相照,岂是泛泛之交所能比的?人言一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宋元竟有三个知己,老天可算待我不薄。宋元纵是立刻死了,也是心中无撼。”苏建忽有凄苦之意,不由低下头去。

绿云忽然大声说道:“我与姐姐甘愿跟随于你,那是敬重你是一个有胆有识,一身傲骨的奇男子,你怎么可以成天把一个‘死’字挂在嘴上,那才是怯弱胆小呢。那个又值得什么,竟要你把头割去给他?”说到后来,眼睛一红,落下两行泪来。杨柳说道:“宋大哥,你休怪绿云妹妹心直口快,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与妹妹甘愿千里跟随于你,为的是敬你爱你,你怎么可以不知自重,却叫我和妹妹伤心。”

宋元柔声道:“我这次置身其中,吉凶难言,确是稍嫌冒失了些,难怪你两个担心。只是宋元福大命大,怎能轻易便死。这样罢,我曾答应过带你二人望南海一游,兹事一了,咱们便出发上路如何?”绿云惊喜交集,霎时破涕为笑,大声说道:“好啊,咱们一去便不再回来,在南海仙山上做个散仙罢了。”杨柳不由笑她:“瞧你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丑。”绿云嘟起了嘴,面上的喜悦期盼的神色却再也掩饰不住。

宋元笑道:“做个化外散仙正是我毕生的心愿,去休去休,何必再回来。”顿了一顿又说道:“只是眼前之事尚需及早解决。兄弟,以你之意,这三个命案该当如何着手破解才是?”苏建道:“大哥,这几起案子千头万绪,小弟也不知当如何着手,还是请大哥吩咐,小弟依命行事便了。”杨柳笑道:“苏公子愈加聪明了,也学会了这招霸王卸甲。”苏建面上一红说道:“兹事体大,须请大哥主持大局才是。”

第十三章

宋元说道:“兄弟,你以为这三桩命案中,以那一桩疑问最大?”苏建想了一想说道:“小弟也以为那王秀英之死一案最是可疑。她一个深处闺中的千斤小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神仙醉’将她毒死?这里恐怕是最大的疑问。”宋元道:“好,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今夜子时,兄弟就去王宅中探一探,那王家深宅大院,其中实含有重大机密,兄弟此去,当能寻出些什么线索来。我也将连夜起航,往莱州一行。”苏建一抱拳说道:“小弟遵命。大哥要去莱州,莫非仍是疑心那具浮尸与方文通被害一事有关?”宋元道:“如我所料不差,这两件事情定然大有关联。这三起案子推根溯源,还是要从莱州城内查起。”

苏建心中大有疑问,连忙问道:“大哥怎能如此肯定?据沈威说道,那具浮尸是昨日才死去,方文通被害的案子可是发生在十数日前,两者之间似乎看不出设什么联系来。”宋元摇头说道:“沈威办案的经验是有的,可是他偏偏疏漏了一点。那具浮尸不是昨日才死,已死了至少五日以上。”苏建愕然道:“大哥何出此言?”宋元道:“沈威不是说尸体身上有点点百斑么?沈威说是死者患有白斑病,哪有那么多的白斑病!那具尸首是在被人杀死以后,埋在船上海盐之中,尸身因此得以不腐,十数日后将尸首放入水中,尸体腐烂也不过如同数个时辰的模样。”

苏建恍然大悟,不由大声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沈威枉为老江湖,却看不出这一点!”宋元微笑道:“我也是在江上往来久了,见到有的渔人将猪羊之类埋入海盐中,便能逾月不腐,只是海盐中含有杂质,将尸体慢慢腐蚀,五六日以后便生出一些白斑来。因此我听沈威一说,便明白这浮尸死了至少在五日以上,甚或是在十数日上。我又想这么大一具尸体,埋在盐中多日,又要取出抛入江中,存在岸上极不方便。这江上运送私盐的舟舸极多,将尸体埋在一条船上即不怕人发现,抛尸时又方便,因此那杀人凶手必然驾了一条船,船上存了大量海盐以埋尸。”苏建连连点头说道:“若这浮尸死了已有十数日,时间上不就与方文通之死一案契合了么?”

宋元微笑点头:“这是此案的细微之处,容易为人忽略,却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件案子也就豁然而通,至少能洞悉案情的一半以上。其余疑问,不过是按图索骥,自然而然的也就解了。这也是我敢向沈威以头作保,夸口能在十日以内破案的原因,宋元岂是心中无数之人。”苏建、杨柳齐声说道:“请大哥再祥说案情。”

宋元说道:“那具浮尸死了既然已有十数日,为何凶手直到昨日才将他抛入江中?这其中必然有重大阴谋。我料他就是要有人来发现这具尸体,才好借题发挥,实施早已计划好的阴谋。我向沈威说尸体身分不难确定,原因就在于此。”苏建问道:“可是尸体是在江中被人捞起,若是尸体顺江飘去,他的企图岂不是落了空了?”宋元叹道:“崇州一带江面水流极缓,打鱼的渔民又多,凶手在上游四五十里外抛下尸体,那尸体顺水飘来,到了这一带就缓慢下来,想不被人发现都难。仵作一验,自然以为他才死了四五个时辰。这样不着痕迹的手段,才真是高妙之极,背后策划这起凶案之人,其头脑的精明缜密,实在令人好生佩服。”

第十四章

杨柳嗔道:“这人阴险至极,大哥反倒说他精明,居然还说佩服他。”宋元微微一笑说道:“此案即可能牵扯上了莱州副将之死,非同小可。我想这数日间必然会有事情发生,因此需要加紧行事才好。我预料此去莱州要到后日午时方能返回,那时兄弟你还是到这里来寻我。”苏建点头答应了。

苏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冲口而出说道:“那沈威不是说看见了一艘通体漆黑的快船么?想来定是凶手所驾之船了,咱们只需找到那艘通体漆黑之船,岂不是就能找到了凶手?”他越说越是兴奋,连连搓起手来。

忽然绿云“扑哧”一笑,杨柳说道:“苏公子,宋大哥都说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通体漆黑之船,纵然有,那也不是凡间之物,而是一艘鬼船。”苏建愕然问道:“姑娘此话当真?”杨柳一本正经地答道:“真亦不真,假亦不假,假假真真,谁能看清。”绿云在一旁早已笑弯了腰。

宋元笑道:“咱们话也说了半天,肚子也饿了,有劳两位妹子去准备一些饭菜来,咱们吃了也好行事。兄弟,你夜探王宅,也有十分的凶险,需要事事小心才好。”苏建说道:“兄弟理会得。”

杨柳正要去准备菜肴,忽然转身说道:“大哥,夜间让我陪苏公子去罢。”苏建忙道:“我一人去即可,不敢烦劳姑娘。”宋元笑道:“兄弟休要小瞧了她,杨柳妹子不单聪明机智,更会一些拳脚功夫,普通壮汉三五个也不是她敌手,有她与你同去最好。”苏建道:“大哥所以让柳姑娘与我同去,是恐王宅之中藏有重大危险,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能让姑娘去。”杨柳凝目瞧着他说道:“苏公子不必担心,,小女子虽然无用,可也不会成为公子的累赘。”苏建见她意甚坚定,只得点了点头。杨柳抿嘴一笑,转身而去。

不多时二女端上饭菜来,是一盘风肉,一碟笋干,一盘花生,一条煮鱼,另有一盆白饭。一时间舱内浓香扑鼻,宋元笑道:“兄弟,都是些家常小菜,将就着吃些,休嫌简慢。”苏建笑答:“小弟闻到菜香,早就食指大动了。当年在松江上与大哥和两位姑娘吃的一餐饭,至今仍令我唇齿留香呢。”绿云说道:“苏公子,这可是姐姐与我亲手做的,平常人也未必吃得到,也只有你才能吃上第二回。”苏建低头说道:“这个…有劳两位姑娘了。”杨柳说道:“说这许多干什么,苏公子,请动奢吧。”

吃过饭,宋元向舱外一看,见日头已是西落,不由说道:“不想天色忽晚,咱们须得好生歇息,养足精神,倒时方好行事。”绿云说道:“此时距子时尚早,不如我来唱个曲子罢。”杨柳、苏建一齐鼓掌叫好,宋元笑道:“好久没有听到妹子的歌喉了,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绿云清清嗓子,琬琬啭啭唱了起来。她脸上颜色嫣红,眼波流转,一字一句间透着情意绵绵,温婉柔顺,杨柳听她唱得动情,不由得痴了,忽而偷偷向苏建看一眼,又慌忙把目光移开。苏建脸上神色不动,眼睛里却已是蒙上一层薄雾。

第十五章

子时一到,杨柳入内换了一身男装出来,苏建这是第一次见她身着男装,看她匀匀孑拔,宛然一个俊俏郎君,不由叫了一声好,杨柳一笑,与苏建向宋元、绿云别过,下了船去,看那船解缆启航,渐渐消没在夜色中,这才转身取道向崇州城而去。

一路无话,不多时已入了城中,深更半夜,月淡星稀,城内早已家家关门闭户,寂然无声。两人来到上街王员外府外,见朱门紧闭,门缝中却漏出一点灯光来。

杨柳笑问:“苏公子,大门关上了,咱们进不去呐,这可如何是好?”苏建笑道:“傻姑娘,咱们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要叩门请人来开。”一拉扬柳衣袖,两人转到一堵墙边上,苏建轻轻纵上墙头,轻声向下说道:“柳姑娘,快上来罢。”

却见杨柳面上似有为难之色,心中猛省,忙矮下身接住她手,用力向上一拉,杨柳借势跃上墙头,轻轻将手抽出,却觉面上都有些发热。苏建这是平生第一次握住女子的手,只觉温软滑腻,柔若无骨,不由心中微微一荡,颇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杨柳轻唤一声:“苏公子。”,当先跃入院中,却是矫若轻燕,姿态端美。苏建随后纵下,向杨柳一打手势,让她跟在自己身后,挨着墙根向里边摸去。

但听得王宅大堂上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苏建心中一动,摸到大堂门口,贴着门缝向内一瞧,只见堂上巨烛高照,正中摆着一具黑沉沉的灵柩,灵柩上竖着一幅大字:爱女秀英之灵。一班和尚正跪在灵前诵经,祈祷死者早离苦海,上得西天极乐净土。

灵柩旁边又伏着一人一动不动,身材微胖,须发花白,苏建正好看见他侧影,识得这人正是王员外王通。忽见王通转过头来,苏建见他面色晦暗,两眼空空洞洞,心中竟生起一股惧怕,只觉这堂上阴森森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鬼气。

杨柳也看到了堂上情形,向苏建一打眼色,苏建微微点了点头,他两个俱是决定聪明的人,这时心有灵犀,不须说话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相视一笑,心中暖意融融。

杨柳伏在他耳边说道:“天下哪有父亲向女儿灵柩跪拜的道理,好生奇怪。”苏建只觉她吐气如兰,耳旁痒酥酥的,霎时间心中一阵心猿意马,身子都要飘到天上去一般,哪里还能回答她话,只是木呆呆点了一下头。杨柳白了他一眼又问:“咱们要不要再看看?”苏建说道:“咱们先去王秀英闺房瞧瞧再说。”

两人慢慢潜过两进院子,来到王秀英闺房所在的小院中,见那间闺房门户紧闭,窗帷低垂,淡淡月光下看来竟是说不出的诡秘。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杨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苏建轻拍她背心一下,意示安慰,杨柳抬头向他一笑。

第十六章

子时一到,杨柳入内换了一身男装出来,苏建这是第一次见她身着男装,看她匀匀孑拔,宛然一个俊俏郎君,不由叫了一声好,杨柳一笑,与苏建向宋元、绿云别过,下了船去,看那船解缆启航,渐渐消没在夜色中,这才转身取道向崇州城而去。

一路无话,不多时已入了城中,深更半夜,月淡星稀,城内早已家家关门闭户,寂然无声。两人来到上街王员外府外,见朱门紧闭,门缝中却漏出一点灯光来。

杨柳笑问:“苏公子,大门关上了,咱们进不去呐,这可如何是好?”苏建笑道:“傻姑娘,咱们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要叩门请人来开。”一拉扬柳衣袖,两人转到一堵墙边上,苏建轻轻纵上墙头,轻声向下说道:“柳姑娘,快上来罢。”

却见杨柳面上似有为难之色,心中猛省,忙矮下身接住她手,用力向上一拉,杨柳借势跃上墙头,轻轻将手抽出,却觉面上都有些发热。苏建这是平生第一次握住女子的手,只觉温软滑腻,柔若无骨,不由心中微微一荡,颇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杨柳轻唤一声:“苏公子。”,当先跃入院中,却是矫若轻燕,姿态端美。苏建随后纵下,向杨柳一打手势,让她跟在自己身后,挨着墙根向里边摸去。

但听得王宅大堂上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苏建心中一动,摸到大堂门口,贴着门缝向内一瞧,只见堂上巨烛高照,正中摆着一具黑沉沉的灵柩,灵柩上竖着一幅大字:爱女秀英之灵。一班和尚正跪在灵前诵经,祈祷死者早离苦海,上得西天极乐净土。

灵柩旁边又伏着一人一动不动,身材微胖,须发花白,苏建正好看见他侧影,识得这人正是王员外王通。忽见王通转过头来,苏建见他面色晦暗,两眼空空洞洞,心中竟生起一股惧怕,只觉这堂上阴森森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鬼气。

杨柳也看到了堂上情形,向苏建一打眼色,苏建微微点了点头,他两个俱是决定聪明的人,这时心有灵犀,不须说话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相视一笑,心中暖意融融。

杨柳伏在他耳边说道:“天下哪有父亲向女儿灵柩跪拜的道理,好生奇怪。”苏建只觉她吐气如兰,耳旁痒酥酥的,霎时间心中一阵心猿意马,身子都要飘到天上去一般,哪里还能回答她话,只是木呆呆点了一下头。杨柳白了他一眼又问:“咱们要不要再看看?”苏建说道:“咱们先去王秀英闺房瞧瞧再说。”

两人慢慢潜过两进院子,来到王秀英闺房所在的小院中,见那间闺房门户紧闭,窗帷低垂,淡淡月光下看来竟是说不出的诡秘。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杨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苏建轻拍她背心一下,意示安慰,杨柳抬头向他一笑。

两人摸到门前,苏建用手一推门,见门已闩上,便从怀中摸出一把铁尺,插入门缝中拨弄一阵,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进了房中,一股冰冷霉腐的气息袭上来。苏建闭了半晌眼睛,这才能目中视物,见房中一张绣床,一张妆台,两只红凳,冷冷清清,想是王小姐房中死前是什么情形,死后一点也为搬动,那王员外念女之情可见一斑。想起方才王员外俯伏在女儿棺樽前的模样,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杨柳则瞪大了眼睛向房中四处打量,见也无甚出奇之处,想起宋元那句话“王宅内必有重大机密”,不由向苏建望去,见他皱起眉头,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

过了片刻,苏建走到绣床前用手叩击几下,侧耳听了一听,摇了摇头,又走到墙边沿着墙根敲击。杨柳明白过来,正要上前,忽见淡淡月光掩映下,房间地上竟多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回头去看,见门口立着一个人影,这人极高极廋,面上蒙了一块白布,只露出冷森森一双眼睛。不待杨柳惊呼出口,这人已飘身而上,一双手如鹰爪般向她脖颈抓来,杨柳身上虽有些武艺,只是惊慌之下不及躲让,眼见那人手指将搭上她项上肌肤。

旁边响起一声低喝,一道掌力想这人击去,这人若不闪避,虽可杀死杨柳,自身也必受重伤,只好弃了杨柳,回身架开这袭来的一掌。两股掌力相交,二人各退开一步,这人才看清来袭之人居然是个文弱青年。

这青年自然是苏建,他见杨柳危急,自己也不及替她挡架,当下掌袭那人,这是围魏救赵之计,也是能救杨柳的唯一法子。杨柳死里逃生,退在一边,手捂脖颈,身上竟忍不住发起抖来。但她毕竟是身有武艺之人,胆量非常女可比,不久又凝定下来,却见苏建与那人早已拳脚相交斗在一处。

这二人都是出手极重,每一掌每一腿必带有沉重的“呼呼”风声,那是在舍性命相搏,稍有疏虞便难免性命之忧,杨柳大是焦急,但知道以自己本领,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去,唯有替苏建担忧而已。又见苏建外形廋弱,身上居然有如此功夫,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由又惊又喜。只是这二人大打出手,王家居然不见一人出来查看,那可当真奇了。

二人愈斗愈紧,拳脚越使越快,拳脚上的劲力反而加重,斗到分际,二人都大喝一声,各自向后跳开,那人身子晃了一晃,转身便跑,苏建叫道:“快追!”发足边追,杨柳大喜,也便随后跟上。

那人跃出矮墙,径向城门跑去,这人身高腿长,每一跨步都较常人远得多,奔跑起来甚是迅疾。苏建紧跟在他身后十丈远处,即不能追上,也不被他拉远,杨柳稍慢一些,却也竭力跟上。不多时,那人出了城门,跑到江边一片林中,忽然不见了踪影。苏建大急,正在四处搜寻,杨柳也赶了上来。

杨柳侧耳听了一阵,忽然向西一指说道:“他往那边去了!”苏建一怔,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时当夏日,夜晚青蛙“哇哇”而叫,唯有西边蛙声较稀,自然是那人跑过惊动了群蛙,不由赞了一声:“姑娘好聪明!”两人向西追去,果然一路见到那人跑过的痕迹。不多时追到江边,正好看见那人背影一闪,跃上江边藏在草丛里的一条船去。

苏建忙叫:“他要驾船逃走,咱们快过去。”只是这是与那条船相距仍有四五十丈远,过去拦截已自不及,苏建正在心中懊恼,忽听船上那人一声大叫,似乎遇上了什么可怖的事情,随见他一个翻身跃入江中。苏建、杨柳疾忙奔到江边探身一看,只见江上黑沉沉一片,再无丝毫动静。

杨柳喘息着问道:“他…他淹死了么?”苏建摇摇头说道:“咱们先上船去看看。”两人又向江上望了一阵,这才走上船去。

一上船,便见船尾堆着白乎乎一片东西,苏建走过去抓起一把来一捏,是一些粗粝的粉末,霎时间,两人都心下雪亮:“是盐!”

苏建说道:“这人果然就是杀死那浮尸的凶手,这船必是他载运尸体,又抛尸江中的所在!”杨柳也说道:“这凶手却藏身王家,宋大哥说得不错,两件案子大有牵连!”这三桩案子迷雾重重,这时终于叫二人摸清一些头绪,两人都是精神一振,不由相视一笑。

第十七章

只是想到尸首竟给这人埋在盐中数日之久,这人手段之辣,心肠之很,着实让人胆寒。杨柳忙向苏建说道:“咱们进舱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两人进了船舱,见里边点燃了一盏油灯,把小小的空间映照得昏黄晦暗,一张竹几、一条竹凳挨着舱壁放好,珠几上放着黑沉沉一块物事,苏建拿起一看,却是一块铁牌,上边刻了一些古怪的花纹。他辨认不出这是何物,但寻思既然放在这里,必是极有用的东西,便转身想拿给杨柳看。

却见杨柳面上挂着一抹奇怪的慵懒的笑意,眼睛也微微合上,似乎转眼便要睡去一般。苏建凛然一惊,忽然鼻孔中隐隐闻到一丝怪异的香气,他试着身上一运劲,浑身居然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来,几乎想挪动一步也是不能,跟着头脑一沉,神志也渐渐模糊下来,只觉身上有说不出的轻松愉悦,有如飘飘欲仙,往升极乐一般,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怡然的微笑。

此时他惟定力过人,心中还存有一丝清醒,明明知道事情不好,争奈有如身在梦魇,偏偏挣脱不得,连呼出一声来也不能够,心中的一点惶急也渐渐化为无可奈何,整个人似乎都在往无边的黑暗里沉下去。

正在神志将失未失的当口,忽觉腿上一凉,有如醍醐灌顶,霎时间他意识全复,睁开眼睛一看,见船正在慢慢下沉,江水已浸没了自己小腿,方才正是江水的凉意将自己激醒,不由暗叫一声侥幸,见杨柳仍躺在船板上,忙一把将她抄起,一个空翻纵出船舱。此时他气力还未全复,腿上力气不够,落地之后站立不稳,退了几步摔倒在地,身上摔得生疼,只是这等疼痛比之方才如同身在梦魇的可怖感觉,倒真是如同身登极乐,让人快慰无已了。

他唤了一声“柳姑娘,你怎么样了?”,不见杨柳答应,忙过去看她,见杨柳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发暗,那古怪的笑容犹在,伸手去探她口鼻,却已气息全无。

苏建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去江边舀来一捧水敷在她头上,又在她头顶人中、百汇诸穴捏拿按摩,只盼她能够醒转。可是按摩良久,她却始终未有一丝动静,苏建张皇无措,一把将杨柳搂在怀中,用自己的嘴贴住她口助她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却终于没有睁开眼来,苏建心中大恸,不由放声悲泣起来。却听“哗”一声响,原来那船已是沉到水下,溅起一阵水花,苏建泪眼婆娑,晃眼间却似乎看见一个身影闪了一闪,隐没在树林中。

忽听一个声音轻声说道:“苏公子,你怎么哭了。”正是他怀中的杨柳发出声音。苏建大喜过望,险些晕厥过去,连忙说道:“柳姑娘,你醒了,你醒了。”杨柳轻轻将他推开,看了看他,面含微笑说道:“好像做了一个梦,不想却醒来了。你瞧你,怎么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把我的脸上也沾湿了。”伸手替他揩拭面上的泪痕。苏建面上一红,连忙抬手拭泪,自然而然地闪开说道:“我是担心姑娘,现下姑娘没事,那就什么都好了。”

杨柳问道:“这是什么,我怎么又突然睡过去了?”苏建说道:“定然是那‘神仙醉’的毒香,无色无味,果然好生厉害!”这是回思方才的情形,仍是忍不住色变。杨柳叹道:“这就是‘神仙醉’么?怪不得。其实这种感觉世间那里体会得到,若是不能回来,那不也是快乐得紧么?这人世间啊,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苏建吓了一跳,愕然不知所以对,杨柳又笑道:“我这是开个玩笑罢了。你找到那个凶手了么?”苏建摇头说道:“哪里还能找到,连那只船都沉没了。那船沉得正是时候,若不是江水一激,我中了毒也醒不过来。有人想凿沉船毁尸灭迹,却万万想不到反倒救了咱们。”

杨柳叹道:“苏公子,我还是没用,终于成了你的累赘。”苏建忙道:“姑娘怎么有这样说?”杨柳说道:“那在船中下毒,又凿沉船只的人必然伏在左近,若你不是为了顾我,定可将那人拿下。真是可惜了。”苏建心中一凛,那倏然离去的身影霎时间在头脑中闪了一下,不由说道:“不错,正是有人想将那凶手杀死灭口!这凶手背后另有真凶!”

他口气又转柔和,向杨柳说道:“不管有天大的事,自然是姑娘重要,什么累赘不累赘的,姑娘千万不要再说了。”杨柳一笑说道:“是么,原来在你心里我会这么重要?”苏建笑而点头,目光却向江上看去。

这一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江面上有一幢黑黢黢的影子在移动,他凝目一看,居然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帆船,船帆上闪着深紫色的光芒,无声无息的顺水游动,宛若冥河中的巡河夜船。

第十八章

苏建陡然立起,大声说道:“沈威果然没有说谎,原来真是有这么一艘幽灵一样的船在!”杨柳也看见了,颤声说道:“苏公子,这船真是古怪,那可怎么办?”苏建说道:“它就真是从地下来的鬼船,我也要揭开它的画皮看一看。”

杨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公子,万一船上真有鬼魅,那…那又如何?”苏建见她吓得厉害,只好安慰她道:“世上哪有什么鬼船,都是装神弄鬼的吓人,姑娘不必害怕,累了大半个晚上,咱们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那船一眨眼又不见了踪影,苏建不由叹了口气。杨柳说道:“苏公子,你也不必叹气。眼下线索虽然断了,不过咱们还可以将它接上。”苏建何等聪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说道:“不错,什么古怪都出在王家,若去王家再探,当能发现些什么。只是今夜咱两都中了毒,没有力气再去,索性就回去休息,到了明天夜里再探不迟。”杨柳说道:“公子,你休要顾惜我的身子,此时不回去,只怕就已经迟了。”

苏建蹲下身去,望着她的眼睛说道:“柳姑娘,我说不迟就是不迟,宋大哥将你托付与我,你就像我妹子一般,若再出了如方才一样的事情,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杨柳面上一红,又迅即变得苍白,低声说道:“原来公子还是将我放在心上,咱们去哪里歇着?”苏建说道:“姑娘休要嫌弃,先去我家中歇上一宿,明日咱们再来商量行止如何?”杨柳迟疑了片刻,抬头向他看看,见他面色诚恳,也就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我就叨唠公子一夜罢。”

苏建大喜,却见她已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待要伸手去扶,手伸到一半却终于停了下来。杨柳说道:“咱们走罢。”两人一路无话,慢慢又往回走去。

两人这一夜先是在王宅与人恶斗,后又在江上遇险,险些送了性命,都是困乏之极,回到苏建家中,苏建将杨柳安排在客房睡了,自己也回房休息,头一落枕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午时才醒来,伸了个懒腰,见窗外碧空如洗,又是一个好天气。昨夜船上死里逃生的那一幕却又在头脑中浮现出来,此时思之恍若隔世,不由摇了摇头。

忽听窗外有人笑道:“公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果然是‘春眠日当午’了。”声若银铃,正是杨柳来了。苏建家中庭院宽大,自他父母辞世之后,他就遣散了家人,只留下老管家与自己同住,因此颇为清静。苏建笑道:“姑娘稍侯,小生这就起来。”起来穿好衣裳,略略梳洗一下,就打开门笑道:“姑娘起得倒早,请进来吧。”

杨柳缓步走了进来,苏建见她颜若丽霞,娇艳不可方物,知她精神甚好,略略放下心来。与她目光一接,却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柳笑道:“苏公子莫非还怕小女子不成?”苏建见她言笑无碍,也就放松下来笑答:“小生敬慕姑娘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姑娘,那岂不是有眼无珠么?”杨柳叹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有眼无珠,你是眼界甚高。苏公子,我来找你,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昨日发生的事。

第十九章

听到她说“眼界甚高”四个字,苏建心中一怔,却又不知何所以对,只好含混说道:“姑娘不过来,我也要去找姑娘商量。王宅之中疑云幢幢,姑娘所见如何?”杨柳说道:“昨夜在王宅中看见那王员外后,我总以为此人十分可疑,公子以为如何?”苏建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那杀手从他府上逃脱,他总也脱不了干系。姑娘以为咱们当从这位员外着手,将那凶手查找出来?”

杨柳眼中忽然射出恐惧的神色,慢慢说道:“昨夜王宅内的情形,公子可还记得?那王员外伏在王秀英灵柩前久久不动,试问天下有哪个父亲,会在女儿死后行这样的大礼?这岂非太不合情理。”苏建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她当时附在自己耳旁,轻语晏晏的情形,心中不由一热,不知怎的,却又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

杨柳怎知道他的心情特异,接着说道:“当时王通转过头来,我瞧他面上神情怪异,看了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空空洞洞,茫然无神,看了就让人心里发毛,就像…就像那些死囚临死前的眼神一样。”苏建说道:“他新死了女儿,心里自然不好受,姑娘的形容,也太怕人了些。”杨柳忙道:“不,不,我是女子,自然要敏感些,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异样来。”

苏建沉吟着说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怀疑那棺樽中的尸体,并非是王秀英?”杨柳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着,那王秀英的死,这王员外想必…是知道一些真相。”说到后来,语声竟忍不住微有些咱颤抖。

苏建双掌互击一下,毅然说道:“好,今夜咱们就去拜访一下王员外,看看他有何话说。”杨柳问道:“公子,我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恶毒了些?”苏建摇摇头说道:“人心隔肚皮,谁能看得清,今夜咱们再探王宅,务须小心在意才是。”

正说到这里,忽听老管家在门外唤道:“公子,有公家人来访,请公子出来相见。”苏建眉头一皱问道:“什么公家人?”老管家答道:“是衙门里的两个公人,说道有事找公子商量。”

苏建大是奇怪:“衙门里的人找我做什么?莫非是沈威来了?姑娘,咱们一道去见见罢。”杨柳此时身上仍着男装,点了点头,陪着苏建一齐出来。

门外除了老管家,果然还立着两个青衣高帽的公差,却并无沈威在内,其中一个向苏建一拱受说道:“请问这位是苏相公么?”苏建点头说道:“正是小可,不知两位官爷有何吩咐?”那公差说道:“小人是衙门里的捕快,沈捕头有紧急事情与相公商量,特命小人两个来请苏公子,就请公子随我两个走一趟。”

苏建寻思:“沈威这时要见我,必然有急迫之事,且先去见了他再说。”向杨柳一使眼色,杨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苏建说道:“那就烦两位前头带路。”

第二十章

苏建与杨柳二人随在两个捕快之后,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北洲府衙门而去。沿路却听得市集中议论纷纷,说道幽灵鬼船现身,将有大祸临头云云。若在从前苏建听到这番议论,必然付之一笑而已,可是昨夜里自己已是亲眼见到了那黑船的诡秘,这时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不多时来到捕房,沈威早已在公房内团团乱转,见了苏建忙说道:“苏公子,宋公子在哪里,我要与他商量重大事情。呃…原来柳姑娘也来了。”杨柳身穿男装,他未能一眼认出,不由有些惊异,杨柳向他一笑,说声:“沈大人。”

苏建见沈威面色憔悴,愁容不展,显得心事重重,忙说道:“宋大哥有要事去办,明日方能回来。沈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沈威忽然发作道:“眼下就有天大的事情要办,他倒一走了之,好不逍遥自在!他答应我破了三桩命案,怎么却又走了。”

苏建见他气急败坏,也不由心中有气,冷冷说道:“宋大哥是答应了大人十日为期破案,今日才是第一日,阁下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沈威一跺脚说道:“我哪里还等得他十日,眼下就有一个难关要过,他这一走,叫我连个商量的地方也没有。”杨柳在一旁笑道:“宋大哥这一去也是为了破案之事,明日就能回来。车到山前路自直,沈大人也不用急,只怕虚火上升,害了自家身子。”沈威听她轻言细语的一说,不知如何心气也平和了些,不由吁了口气,向她点了点头。

杨柳又说道:“大人心急如焚,不如就将事情说了出来,大家一道计议一下如何?宋大哥眼下不在,苏公子亦是个有见识的人,再加上大人的见多识广,咱们好歹也要想出个法子来。”沈威苦笑道:“还有你柳姑娘的伶牙俐齿。也罢,眼下火烧眉毛,咱们只好一道合计一下。你道如何?那具浮尸的画像我令人张贴到四乡八里,今晨莱州府衙门就有人来认,认出他居然就是莱州府副将方文通的贴身侍卫陈奇。据说这厮胆大包天,一刀割去了方文通的脑袋,提着那首级就不知去向了。宋兄啊宋兄,你说这具浮尸身份不难确定,而今如你所言,你当真是料事如神呐。”

苏建与杨柳听见此人身份,心中俱是一震。原来此案果然与莱州城有关,苏建原本心中尚存的一丝疑虑霎时消散,不由对宋元惊佩不已,就向沈威说道:“死者身份查明,那是好事,大人又何故忧虑?”

沈威道:“身份查明又如何?我又捉不到杀他之人,况且此案又牵涉到朝廷五品大员的被害,上头督责更严,我肩头的担子反倒更加重了。此外今晨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才得到莱州府那边的消息不久,就有人前来向我举报,说看到陈奇这厮常出入守备使大人王将军的府门,前日一大早,就见陈奇与另一名汉子登上一辆马车,转眼就不知去向。”

苏建面上登时变色,忙问沈威:“是谁举报来?”沈威说道:“便是在王将军府邸对过开酒肆的李四。”苏建叱道:“这厮满口胡言,该杀!大人切不可轻信他言。”

第二十一章

沈威却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胡说?此案已浸浸染牵涉到了守备使大人身上,他是手握兵权之人,此事处置若稍有不当,只怕连自家身家性命也要牵累进去,这可如何是好!”

苏建冷笑道:“原来大人还是忧心自家性命。这李四挟嫌诬陷朝廷命官,大人将他重处就是,又担心个什么。”沈威眼睛一瞪说道:“无凭无据,我怎么定他个诬陷之罪?”苏建冷冷说道:“大人心知肚明,何必还要再问。”沈威怒气上冲,不由喝道:“我又知道什么?”两人越说越僵,面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杨柳忙插言说道:“两位不必再争。沈大人,这举报之人实是诬陷无疑,只因陈奇早在十数日前已经死了,又怎能在前日见到他?”沈威闻言悚然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又断定陈奇早已死了十数日?”杨柳说道:“这是宋大哥的论断,只因尸体身上有点点白斑…”当下把宋元关于白斑的论述说了一遍,沈威一听,霎时恍然大悟,不由叹道:“果然是这样,宋兄机敏善断,我沈威拜服!”苏建说道:“昨日夜间,我与柳姑娘已见到了那艘运尸的盐船,证据确凿,绝无可疑,就请大人将李四逮捕法办,替王大人洗清冤屈。”

沈威眼睛登时一亮,问道:“你两个既然找到那船,可曾将那凶手捉到?”苏建摇头道:“在下一个失手,可惜让他跑了。”沈威将信将疑,摇头说道:“以你苏公子的身手,居然能让他跑掉,却让人有些不大敢相信。”苏建大声说道:“跑了便跑了,又有什么不能相信。”

杨柳忙说道:“他就是这个古怪脾气,大人不要生气。眼下情形已经十分清楚,那李四是个小生意人,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事情不找上他就要拜佛烧高香了,又怎么敢举报守备使大人?那定是得了他人指示。大人只需将李四拘来一审,问出他身后主使之人,真相不就大白了?”

沈威听了她言眼前一亮,立时却又黯淡下去,沉吟说道:“这话不错。虽然如此,眼下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那才是真正让我心急火燎的原因所在。孙老爷一死,案情竟然牵动了朝廷,昨日虞太尉已连夜赶到了崇州城内,说是要亲自督办此案,大有不破此案不罢休的架势。那李四举报之事瞒是瞒不住的,必然传到太尉耳朵里去,只怕就有些难处。”苏建说道:“这又有何难处,大人只把实情向上禀报,努力侦破就是了。”沈威面露不屑之色,虽未说话,眼中分明写着“黄口孺子,懂得什么”的意思。

杨柳却说道:“这样的事情,若传到朝廷内去,只怕震动当真不小。请大人务必要在上官面前细细分说清楚,可不能让王将军枉担罪名啊。”沈威苦笑道:“我一个小小捕头,说出的话有多少斤量,又能出多大的力。”杨柳说道:“大人虽官职不高,却正在关键的位置上,整个案情的真相,都要从大人这里出来,大人说的话,自然是有些分量的。”

苏建忽然说道:“沈大人,方才在下无礼,万望大人不记小人之过。只是在下这里还有一番话要说。”抬头看看沈威不动声色的模样,续又说道:“王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是我大宋朝廷的撑天栋梁。十数年来是谁让鞑子不能进蜀地一步?是谁让金贼不敢正眼觑我半壁江山?谁若让王将军抱屈含冤,那便是自毁长城,与叛国投敌无异,罪莫大焉!如今天下的命数都握在大人手中,请大人熟思!”说罢一甩长袍,竟然向沈威跪了下去。

这一番话只听得沈威汗流浃背,慌忙把他扶起说道:“公子之言太重,想我沈某人微言轻,恐怕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杨柳说道:“大人可不是人微言轻,你只需将案情理清如实上报,是非黑白分个清楚,纵有人要陷害王将军,可也掩不了天下的悠悠之口。”苏建向她看一眼,眼中全是感激之意。

第二十二章

沈威满头大汗津津而下,过了半天才语音暗哑地说道:“这事还需商量,看怎么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正说间,忽然进来一个捕快说道:“沈捕头,王大人请你速去相见,片刻也不得耽搁。”沈威立时手足无措,杨柳说道:“不如苏公子与我陪同大人去,也好在知府大人面前分说。”沈威想了半晌说道:“不用了,你二人仍回家中,听我音信便是。”杨柳见他神情,知他绝不肯要自己二人陪同,只有点了点头。

苏建说道:“请大人看在天下百姓的面上,据实而报,在下重感大人恩德。”沈威摆摆手说道:“我自有处,你两个先回去罢。”苏建一拱手,与杨柳辞出捕房。走到门口,杨柳侧头看一看他,意似询问,苏建一拉她一袖,两人转入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七拐八曲地走了一阵,来到一堵三丈高的青砖墙前边,苏建手指高墙说道:“这里边就是知府衙门,咱们从这里进去,包管无人能够发现。”

杨柳笑道:“苏公子,你真是聪明,我只看你一眼,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苏建也笑道:“咱们是心有灵犀,何必要多说一句话。”杨柳悠悠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瞧啊,你跟那个王将军才是惺惺相惜呢,为了我替他说的一句话,你会有那样的感激不尽的眼神,我可从来没有见你有过。”苏建愣了一愣,强笑着说道:“我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自然要维护王将军。”杨柳问道:“除了王将军,你还肯如此这般念着第二个人么?”苏建张了张嘴,未及说话,杨柳已是说道:“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进去罢,从这里进去放心么?”

苏建答道:“州府自恃院墙高深,别人也进不去,也不遣人在这里看守,因此反倒最是安全。待我上去之后,再来助姑娘上去。”只见他平地腾身跃起一丈来高,双手双脚分别撑住巷子两边的高墙,上下交替移动,上到两丈来高时,友足在墙面上一点,人已如一头大鸟一般飞起,轻轻落在高墙之上。杨柳只瞧得矫舌不下,又替他担心,待他落稳之后,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苏建双足钩住墙顶,探下身子,右手伸长说道:“快跳起来抓住我手。”杨柳面有难色,不敢便跳,苏建说道:“姑娘休怕,我若无把握,又怎敢如此。你信得过我么?”杨柳道声:“好!”纵身跃起,一手抓住了苏建右手,苏建顺势一挥,杨柳有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待觉脚下落实,一看已是身在高墙上,不由又惊又喜。苏建在一边笑道:“姑娘觉得如何?”杨柳吐了吐舌头,向他扮了个鬼脸。

上高墙不易,下去却不难,原来府内地面又比府外高了一丈,两人轻轻跃入府中,果见静悄悄的无人值守,苏建手向内一指说道:“那边是府衙内堂,王知府通常在其中处理机密大事。”杨柳见他对府衙情形如此熟悉,向他深深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却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向内堂行来。

潜至内堂后面伏定,苏建用手指蘸了口水,轻轻在窗纸上捅开一个小孔,一只眼睛贴在口子上向内张望,见堂上只有两人,一人居中高坐,头戴乌纱,面白体胖,神情漠然。苏建并不识得此人,但瞧他的官威架势,当是那位虞太尉无疑。另一人背向自己而坐,瞧不见面容,但看他清廋的背影,认出便是崇州知府王道。这二人都拱手而坐,不发一言,不知如何,苏建却觉堂上的空气颇有几分怪异。忽听旁边微微一动,转头一看,却见杨柳也是如他一般向内窥视,不由一笑。

第二十三章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沈威也恰好才赶到,进了门向上施一礼说道:“小人沈威见过虞太尉,王太守。”那白胖之人果然便是虞太尉虞尚。

王道说道:“沈捕头,人报已有人到你那里举告了与凶案相关的事情,虞大人也在这里,情形究竟如何,你如实讲来,决不可错漏了一字。”

沈威说道:“是。”便将李四举告陈奇一事说了,他话音未落,王道疾忙说道:“此事可是当真?事关重大,切不可有甚出入。”沈威说道:“这是小人听李四亲口说来,小人如实转述,不敢一字有假。”

苏建听沈威如此一说,心中微惊,向那太尉大人望去,果见他一拍桌案怒道:“这王坚胆大包天,居然指使恶徒杀害同僚!我早知他素与方文通不睦,却万想不到他无法无天,胆敢下此毒手!他眼里还有朝廷,还有皇上么?”这虞尚又高又肥,嗓音偏生又尖又细,一开口说话,倒把苏建吓了一跳,心下暗暗生疑:“莫非这位大人竟是…”忍不住笑了开来。杨柳目光虽在堂上,却感应到他的笑意,不由转头一看,见他满面笑意,不由好生疑惑。

王道拱手道:“虞大人,那李四之言是否可信尚需斟酌。退一步说,纵然李四所言是实,但并无实据说那陈奇就是王将军指派,这时候就指摘王将军,恐怕于理不符。”虞尚怒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你这人谨小慎微,就是怕他手握兵权,那又如何?他权力再大,能大过天去?”王道低头说道:“是,是。只是下官绝非是怕了王坚手里的兵权。王坚其人下官结交已久,他为人宽宏大度,素有雅量,断不致因与人不和就要害人性命。”虞尚说道:“你观人常失之肤浅,知人知面不知心,王某人究竟是何等样人,眼下人证事实俱在,那已是清楚得很,你休要以一念之仁,而误了朝纲大计!”王道唯唯,不敢再说。

沈威说道:“两位大人,小人还有一事禀报。”虞尚说道:“什么事,你尽管说来便是。”沈威说道:“小人调查孙老爷被害一案时,曾听老仆孙福说起,孙老爷被害前十数日,王将军曾拜访过孙老爷,两人还大吵了一架。”虞尚大声道:“什么!浩然老爷是两朝翰林,连皇上都十分敬重,他竟也敢下手杀害?目无君上,胆大之极!”苏建一听沈威之言,勃然大怒,心中想道:“你害怕不能坐实王将军的罪名,把杀害孙老爷的罪名也给他安上。这沈威如此可恶!”杨柳听得他喘气粗重,忙伸手在他背心亲拍,意示稍安勿躁。

王道喝道:“沈威,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胡乱说话!”沈威低头应道:“是,是。”虞尚说道:“王大人,这是什么地方,也要容得别人说话不是。”沈威连连拱手说道:“大人,小人敢以命担保,王将军对孙老爷极为敬重,决不能害了他!”虞尚皮里阳秋地说道:“王大人,是你的命重,还是朝廷大事重?”王道登时冷汗直流,不敢再说,连连拱手而已。

第二十四章

却听沈威又说道:“二位大人,方才小人是据实禀报。只是依小人看来,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恐怕也不能就此定了王将军的罪名。”虞尚问道:“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啊?”

沈威说道:“那陈奇尸身打捞上来时,面目已是虚浮肿胀,难以辨认,怎么那李四单凭一张画像就能认出他来?何况真如那李四所说,那他与陈奇并不相识,只是在酒肆中远远看见过几眼,又怎能如此肯定此人就是陈奇?”王道忙说:“正是,这是十分可疑之处,需要多加调查才是。”

虞尚哼了一声说道:“这算是什么可疑之处了。此外还有什么疑点?”沈威垂首说道:“小人正在努力侦缉,一有什么线索疑点,就立即向大人告知。”王道拱手说道:“大人,请容学生再说一句话。”虞尚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无非还是想替王坚求情罢了。”

王道说道:“请大人鉴谅学生的一片苦心。学生以为,此案眼下虽有认证,却缺少物证,依我大宋律法,也不能就此定罪,何况对方还是朝廷重臣,国家栋梁。学生请大人无论如何再宽限几日,容我督率手下人等,将几起命案再祥加侦缉剖析,若诸案真与将军有关,大人再来追究也不为迟啊!”眼望虞尚,露出殷殷切盼之情。

虞尚叹口气说道:“你这人,总是这般。”又瞪着沈威说道:“你以为能够将案情大白于天下么?”沈威低声答道:“小人也以为王大人只言有理。”虞尚大声说道:“好,只是孙老爷的命案皇上急切要知道结果,耽搁不得。这样罢,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内你将结果报来给我,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查明案情,我将你重重治罪,你敢与我立下军令状么?”虞尚与王道两个人四道目光,一齐盯在他身上。

沈威汗流浃背,一咬牙说道:“小人愿意立下军令状。”虞尚笑道:“甚好,三日后我就静候你的消息罢。王大人,三日后若他不能破案,我连你一道问罪。”王道连连拱手说道:“是,是,多谢大人。”

沈威辞出府衙,在门外吐了口气,忽听脚边“嘀哒”声响,忙低头一看,原来他汗透重衫,竟然顺着衣角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沈达人”,回头一看,却是苏建杨柳二人。苏建过来作了一揖说道:“大人不避艰险,肯将重担放在自己身上,在下感激不尽。”沈威微怒道:“原来你二人都听到了,好大的胆子,也府衙也敢偷进去。”苏建道:“在下佩服沈大人,那是真心实意,大人若要问我的擅入之罪,在下甘愿领受。”沈威苦笑道:“我哪里还有闲心问你的罪。眼下王将军是暂且安稳了,我却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杨柳笑道:“大人勿忧,苍天有灵,必然佑护好人。大人断然不会有事。”沈威怒道:“他妈的什么苍天,它若有灵,天下的好人岂非都不会死了!”苏建面色一变,杨柳却不生气,拉了苏建衣袖一下,若无其事地问道:“请问大人,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沈威说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先去将那李四捉来,重重打他一顿屁股再说。”杨柳含笑说道:“宋大哥明日就回来了,他一回来,案情也就几乎明了,三日之内当可真相大白,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听杨柳这一说,沈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向苏建说道:“你去向宋公子说,让他务必在三日内将案子破了知会与我,过了三日期限,我这里也难处得很。”苏建冷冷说道:“这事干系到大人的身家性命,我等怎敢不尽心竭力。”沈威哼了一声,向两人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苏杨二人看他背影慢慢消失,呆了半晌,苏建才谈口气说道:“柳姑娘,我这才知道宋大哥为何要将你留下,对付这沈威,你原本比我自如得多。”杨柳嫣然笑道:“你不再将我看作累赘了么。”苏建忙道:“小生从无此心,姑娘怎么不相信。”杨柳又是一笑。

苏建忍不住问道:“柳姑娘,眼下宋大哥不在,我是六神无主,心似火烧,你怎么看起来还这么轻松自在?”杨柳依然笑道:“我就是高兴,不可以么?”苏建苦笑道:“自然可以,小生真是佩服得紧。”

第二十五章

当夜子时,苏建杨柳二人又向王员外宅第而去。到了王宅院墙外,苏建正要如前越墙而入,却见杨柳下齿咬住嘴唇,有些犹豫畏缩的模样,不由问道:“柳姑娘,你…你怕么?”

杨柳轻叹道:“不知如何,我总觉得里边是一个很深的黑洞,若是掉进去,就总也见不到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得来,因此心里总有一些…奇怪。”苏建说道:“姑娘想是有些累了,不如先留在外面休息,我去探一下便出来。”杨柳笑道:“苏公子,这个时候,你还把我当作累赘么?”苏建连连摇头,哭笑不得,杨柳笑道:“那就是了,苏公子,咱们进去吧。”

二人翻墙而入,见王宅内静悄悄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一丝声息。苏建心中便生出一丝疑惑来。但既然已经进来,岂能再返身回去,当下向杨柳打个手势,让她紧紧跟着自己,慢慢向内宅摸去。

王宅是一所三进的大宅院,远看黑压压一大片,气势着实不凡。苏建知道这王员外乃是崇州府内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开了好几家大药铺,有这一大片宅第并不为奇。

那王秀英的闺房在第三进小院内,二人昨夜已经来过,这时依原路进去,见院门虚掩,四下里漆黑一片,寂然无声,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鸦鸣,杨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却看见天边挂着的冷冷清清一轮月亮。

不多时来到内宅小院,见王秀英闺房紧闭,苏建轻轻用手一推,那门无声无息地便开了。苏建却不敢便进去,借着斜射的月光向里边打量,见屋内朦朦胧胧,陈设一如昨夜的情形,并无分毫的变动,当下小心翼翼地跨入房中。杨柳犹豫一下,也走了进去。

苏建向四周打量一下,如昨日一样曲手指沿四壁叩击,敲了一阵不见有何异状,正在沉吟之际,杨柳问道:“苏公子,你是在找什么机密所在么?”

苏建点点头说道:“我猜想那王秀英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机密,否则以她一个千斤小姐,别人用毒香害她做甚?宋大哥也说这里有重大机密,因此我想找一找,碰一碰运气。”杨柳微微颔首说道:“我也这样想,女子好容妆,公子找过梳妆台么?”她眼睛向妆台望去,忽然身子一颤,手指地上说道:“你快来看!”

苏建向她手指方向看去,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也没有什么,不由向她愕然相望。杨柳说道:“看地上,一层灰里还有妆台来回移动过的痕迹,是不是?”苏建恍然大悟,顺着说道:“这移痕颇新,必是有人在咱们之后又进来过。他移开妆台,想是妆台后边有甚古怪。”忙又将妆台移开,在后边壁板上以手指轻击,声音果然十分沉闷。苏建忙用手在壁板上轻抚,只觉摸到一道极细微的缝隙,将指甲插入其中一把,一块活板应手而开,现出了一个暗格。苏建杨柳一齐喜道:“有了!”

第二十六章

苏建忙向暗格内看去,里边却是空空如也,又把手伸进去一摸,也是什么也无,他颇感沮丧,说道:“咱们晚到一步,东西已经让人取走了。”杨柳笑道:“看来是谁取走了东西,需要去问这里的主人了。”苏建问道:“是王员外么?”杨柳说道:“这是他的家,他要放一件东西进来,那是轻而易举,要想取走呢,那也是毫不费力。”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两位是要找老夫说话么?”两人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去,只见门口斜立一人,身材矮胖。只因背对着月光,却看不清他脸上神情。这人能够鬼魅般来到门边,而不被苏建察觉,其本领也可想而知,苏建背上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人又笑嘻嘻说道:“两位提起老夫名字,老夫应声而出,两位怎么反而不说话。”原来他早已伏在门外偷听。苏建竭力定下心神,沉声说道:“王员外,我两个不告而入,你会见怪么?”王通笑道:“两位是贵客,光降敝舍,老夫倒履相迎也还不及,又怎么会见怪。不如就请两位随我倒房中奉茶如何?”也不待二人答应,住身便走。苏建轻声说道:“且先依他,看他捣什么鬼。”杨柳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还是随苏建走了出去。

王通未走多远,径直来到对面的厢房门口,推门而入,没入黑暗中。苏建在门口略一停留,回头看看杨柳,也走了进去。杨柳几步来到门口,不知如何心跳得厉害,只是不敢进入其中。犹豫再三,她终于一咬牙,一步跨了进去。

她人一进去,登时不由一愣,原来房中亮起一朵昏黄的灯花,苏建与王通相对而坐,两个面上都挂着笑容,徐徐说话,哪里有半点连拔驽张的模样,看情形分明是一对忘年交在促膝交谈。见她进来,王通笑而唤道:“来人,端茶上来。”杨柳强按住心头的恐惧张皇,挨着苏建坐下。忽觉手上一暖,原来是苏建悄悄握住了她手,她心头也自一热,眼前这般昏暗怪异的场景,一时间仿佛也并不那么令人惊骇欲摧了。

王通笑问:“请教两位高姓大名?”苏建摇摇头说道:“无名小卒,贱名不足挂齿。”王通摇头说道:“无名之辈也进不到这里来。两位不肯将名字相告,莫非是瞧不起老夫,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苏建微笑道:“承员外不耻下问,在下与这位姑娘是兄妹二人,都姓杨。”王通失笑道:“兄弟姓杨,那城南的苏家公子又是谁?阁下连名字也不肯相告,唉,真是可惜。”苏建拱手笑道:“好说,好说。”杨柳惧意渐消,见苏建言笑自若,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大胆镇静,一低头间,却见他衣衫的下摆也在微微颤动。

这时忽然脚步声响起,两个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是个圆脸老者,须发皆白,过来施礼说道:“小人王成,见过老爷和两位客人。”又把手向后一挥说道:“抬上来罢。”他身后那名丫鬟端着一个木盘上来,盘中放了两碗茶。那丫鬟将茶碗放在苏建杨柳面前的茶几上。杨柳打量一下这丫鬟,见她身着绿衫,脸色蜡黄,一付病恹恹的样子,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这位可是九福姐姐?”那管家王成笑道:“她正是九福,不过一个下人,贵客如何识得她?”杨柳说道:“我与九福姐姐一见如故,要和她说一会话,请姐姐先留一下如何?”那九福低声道:“婢子累了,想下去休息,一会再来侍候客人。”

王通说道:“九福,贵客要你留下,你就留下何妨。王成,你也留下侍候。”王成躬身说道:“是,小人留下侍候老爷。”王通既然已经吩咐了,九福不敢不留下,只好立在一边。

第二十七章

苏建笑着说道:“员外即知我姓苏,怎么又明知故问,那岂不是奇怪得很。”王通打个“哈哈”说道:“老夫好跟少年人开个玩笑,公子不须介意。”两人互看一眼,都大笑起来。

王通又说道:“两位不告而入,似公子这等少年英豪,老夫原是欢迎得紧,只是两位既然入了我家中,总该有个由头不是?总不会是两位夜里迷路,却逛到我这陋室中来了?”苏建说道:“员外这里若是陋室,我那里岂不就是一个窝棚?员外指摘得是,我兄妹二人夙夜前来,却是想找员外谈谈心,一聆员外的教益。”王通笑道:“好说,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杨柳听他把自己唤作妹子,不由看了他一眼,见他目中神光炯炯,面上神态沉静自若,心中不由一热,浑忘了是身在一间阴森古怪的房内。

苏建笑道:“王老爷客气了。小人想请教员外,何以贵府上今夜清静如斯,反令小可两个来得唐突了。”王通叹了口气说道:“小女死后,老夫再也没有心情见人,把家人都遣散了,连我那老妻也回了娘家。我与他二人就蜗居在这偏房中,逐日等死罢了。”苏建“哦”了一声,转开话题说道:“小人知道员外是前科举人,大才磐磐,因此想向员外请教一些学问,不知员外可肯赐教?”王通笑道:“老夫自然欢迎得紧,公子要谈什么学问?”

苏建说道:“我想请员外猜一个谜题,这谜面是:此物本应天上有,缥缥缈缈下凡尘,红尘万丈深如许,无奈又把地宫行。射一个字。”王通摇头笑道:“猜谜是游戏之作,算不得正经学问,不如谈些八股经文如何?”苏建微笑道:“猜谜虽是小道,但员外风雅博学,猜一猜也不妨事。”王通沉吟道:“莫非这是一个‘梵’字?”苏建摇头说道:“不是,这是一个‘冤’字。”王通登时收起笑脸问道:“怎么是这个字。”苏建笑道:“员外请想,他从天上一直掉落到地底下,那岂不是冤枉得很么?哈哈!”杨柳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又不自禁地有些担忧。

王成忽然说道:“公子的谜题稍嫌不够工整,未免儿戏了些。”他嗓音暗哑,在暗夜中听来尤其刺耳。苏建眉头一扬说道:“原来管家也懂学问。”王成团起一张笑脸说道:“小人自幼给老爷伴读,耳濡目染,什么都见过一些。”

苏建转头不再理他,王通问道:“公子,你说这个‘冤’字是何用意?”苏建说道:“一个‘冤’字,道尽了天下多少不平事,心胸坦荡荡的人自然可以不去理它,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却不得不怕。”王通冷冷问道:“你说谁心中有鬼?”他这一冷下脸来,方才笑眯眯的模样登时无影无踪,其状尤显阴森可怖。杨柳不由打了个寒噤,苏建丝毫不惧,迎上他的目光说道:“员外难道心中有愧?”

第二十八章

王通目光阴沉沉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仰天大笑道:“我有什么好惭愧的。苏公子,你来我府中究竟意欲何为,又受了谁的指派?你若不说了出来,今日恐不方便出去。”苏建丝毫不让,说道:“员外尽熄家中灯火,一个人躲在黑暗之中,若说心中无愧,有谁会相信?”王通厉声说道:“你擅闯民宅,难道不怕我报官么?”苏建笑道:“员外高人,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愧字,左心右鬼,那便是心中有鬼之意,员外要报官尽管去报,且看看究竟能捉出一只什么样的鬼来!”

王通看了看他,霎时间又收起怒气,面色恢复如常,苏建见他城府如此之深,也不禁惊骇。王通说道:“苏公子,你我两个俱是聪明人,也不必再大兜圈子。你为何来此,我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无非是受王坚指派,前来查探于我么?”苏建说道:“王将军是何等样人,怎么会把一只小鬼放在心上。”王通说道:“你不必激怒于我,公子不想再谈下去,老夫也是无法可想,可也枉费了老夫一番苦心。”

苏建冷笑道:“员外布置周全,早就等着我二人前来,果然煞费苦心。”王通笑道:“你两个昨日来了,今日岂能不来,老夫怎能不早作准备,迎候二位的光降。”苏建说道:“原来如此,只怕员外的早作准备,也不单单是为了咱二人。员外家中是开药铺的么?”

王通狠狠盯着苏建看,脸上的暴戾之色越来越难以掩饰,杨柳见他面色渐渐变得如此狰狞可怖,不由暗暗心惊,实在想不到一个人,居然能将他的本来面目掩藏得如此之深,人心之深不可测,由此可见一斑。却见苏建面色从容自若,略略放下些心来。

王通咳嗽一声,似乎是想遮掩气氛的尴尬。立在一旁的王成笑道:“小人来给客人斟茶。”提了茶壶慢慢走上来。杨柳留心此人已久,这是见他走得颤颤巍巍,似乎一碰便倒,宛然一个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老人,但一双脚却行得凝稳异常,每一步跨出的长短远近都分毫不差,这是武功已有相当火候之人才有的征候,不由大吃一惊,知道此人上来不怀好意,正要出声警戒苏建,忽闻远处一阵女子幽咽的轻轻的哭声。

王成登时收住了脚步,但闻那哭声忽左忽右,若有若无,在暗夜中听来又说不出的凄恻。九福忽然失声尖叫:“是她,她又来了…又回来了。”杨柳忙问:“九福姐姐,你说是谁来了。”九福双手抱头,身子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王成喝道:“九福,贵客面前,不要乱说话。”可是自己也不禁面上变色,微微弯下腰去。

王通面色铁青,冷冷说道:“这自然是苏公子的手笔了,不想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有这一手扮鬼吓人的伎俩。可是你若想只凭这一两声哭声就把王某吓倒,那也是太小瞧老夫了。”苏建说道:“王员外,世上本无鬼,人心中方有鬼,你若是不怕,又何必放在心上。”王通哼了一声,凝目向门口看去。

第二十九章

那笑声越发响了,似乎在向这边飘来,九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坚声叫道:“是鬼…是她来了!”“扑腾”一下跪倒在地。杨柳忙蹲下身去扶住她肩膀说道:“这世上哪里会有鬼,你别怕,别怕。”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门口看去,只听那笑声转眼已飘到门口,身上不由一个激灵,忙向苏建看去,见他目光炯炯,镇静若恒,自己也才胆气壮了些,不致失声叫了出来。

王通奋然起身喝道:“鬼鬼祟祟,装神弄鬼,即已到了门口,怎么还不进来?”等了半晌,只闻哭声幽咽,却不见有人现身,王通喝道:“今日管你是人是鬼,老父都要揭下了你的画皮!”几大步走到门口,可是门口空空荡荡,哪里有人的影子,那哭声倏忽之间却又远远飘去,余音仍在门口回荡。

王通退回凳子边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声说道:“老子身上阳气旺,连鬼也不敢接近,哈哈。”伸手去端茶碗来喝,可是一只手抖抖索索,无论他怎么运力控制,就是抬不起一只茶碗来,“嘡”的一声,却是他将茶碗碰翻在地,摔作碎片。

苏建摇摇头,却问九福:“九福,你说谁来了。”九福哭道:“是小姐…我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她的鬼魂又回来了。”苏建急急又问:“小姐的鬼魂不早日升天,又回来做什么?”九福捂住脸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忽听“嗤”一声轻响,杨柳惊呼一声,苏建心知不妙,忙拉住九福向外一闪,只听“铎”一声响,一枚小小的钢镖钉在木壁上,镖尾犹自微微颤动。苏建转头见王通长衫大袖仍自微微摇动,讥讽他道:“员外这一手掷镖儿的功夫倒也不错,是学自八股经文么?”王通满面狞色,起身说道:“方才叫你好好说你不说,现下想说也来不及了。”双掌一错,挥拳向苏建打来。苏建忙起身接架,约斗三四招,但觉他手上劲力颇重,但灵动变化不足,较之昨夜那个高廋的杀手远有不及,便放下心来。只听身后“呼”一声响,又是一股掌力袭到,却是王成从他身后夹击。杨柳骂道:“以众敌寡,好不要脸!”苏建笑道:“不妨事,不用担心。”双臂一伸一缩,将王通王成二人的招数都接了下来,而身形穿插游动,更显得游刃有余。

杨柳见他以一敌二也是胜券稳操,决不能败,便放下心来,转身问九福道:“九福,你方才说小姐的鬼魂回来了,她怎么又回来了?”九福仍是哭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通喝道:“九福,你若敢胡言乱语,瞧我不活剥了你的皮!哎哟!”原来苏建一掌堪勘从他脸颊边击过,掌风刮得他面上隐隐生痛。也是苏建掌下容情,否则这一掌击实了,王员外此时焉有命在?

第三十章

苏建笑道:“员外老爷,你是好好的读书人,怎么也这般粗鲁,半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样子。”王通心中大怒,只是苏建掌影拳风逼得更加紧了,左遮右挡尚自应接不暇,哪里还敢分心回骂。

杨柳说道:“九福,小姐自小与你情若姐妹,现下她死了,你怎么能忍心让她鬼魂孤苦伶仃在外飘零。”九福哭声愈加响了。只是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杨柳说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是王员外命你将那物事藏在小姐妆台后边的暗格里,使你在小姐闺房里点燃一只香,员外只告诉你那是只让人入睡的迷香,却想不到那是崔魂夺命的凶器,是也不是?”九福哭道:“小姐,我该死,我对不住你!”王通心中又急又怒,只是苏建掌力沉重,渐渐的自己连呼吸也艰难起来,又哪里能够出声喝斥九福。

杨柳又问:“你藏在暗格里的物事是什么?”九福此时早已头脑昏乱,不由自主地哭道:“是一只木闸…小姐,是我错了…”杨柳叹道:“原来是为了一只木闸。九福,小姐不是你害死的,她是死在这个衣冠禽兽的父亲手下!”九福忽然大叫一声,跃起身来向外冲去,口中叫着:“小姐,你等等妹子,我来看你了。”杨柳连忙一把将她拽住,按在椅子上坐好。

忽听一声闷哼,王成身子晃了两晃,慢慢软倒在地,原来他肋下已为苏建一掌拂中。王成既已倒地,苏建缓下拳脚,厉声说道:“王员外,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是你为了一件东西居然连女儿也杀,那是比恶虎还要狠毒啊。”王通喘过一口气来,大声说道:“你知道什么,秀英自小患有绝症,全靠药水掉住一条性命,却是全无生人乐趣可言。我让她吸了‘神仙醉’而去,那是最无苦痛的死法,那是她的福分。我女儿这般死去,我心中可是全无惭愧。”苏建冷冷说道:“你不惭愧么?那你又何必长跪在女儿灵前?你女儿死得安心么?那她的魂魄又何以不去转世超生,而这么孤零零东漂西荡?”王通悚然一惊,答不上话来。

杨柳接着说道:“你女儿因何魂魄不散,只因她是个冤魂啊。苏公子方才叫你猜一个‘冤’字,她死在自己父亲手下,岂能不冤。”王通眼中忽然淌出两滴泪来,叹道:“秀英这孩子生性老实,只是自小身子不好,我与她母亲对她都十分痛惜,怎奈她看了那不该看的东西…唉,那也怨她命不好罢。”忽地罢手不斗,闭目说道:“你杀了我罢,我早已心如死灰,了无牵挂了。”

苏建见他不斗,也便停下手来,见他头发花白,面上皱纹深陷,又是一付垂垂老者的衰朽模样,遂喝道:“你愧悔了么?”王通昂起头傲然说道:“老夫平生做事从不后悔,只是…我心中念着女儿,想去见她了,你便成全于我罢。”说到后来,语声转为哀伤。苏建说道:“我还有许多疑问你,若你能助我破了谜团,查出元凶,你女儿冤魂方能安宁,方才不算枉死。”王通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尽管问吧,我是知无不言。”杨柳见到他这般模样,想到他父女阴阳相隔,这般的人伦惨祸,却是所为何来,不由泫然泪下。

第三十一章

苏建问道:“昨夜与我在你女儿房中激斗的人,自然你是知道的?”王通说道:“那人是北边来的一个死士,他姓甚名谁,身份如何我却都不太清楚,只在我家中暂住。这间偏房,便是他在我家中歇宿的地方。”苏建皱起眉头道:“你即不知他身份,如何肯接纳于他?”王通说道:“你是不知,我与他设了接头暗语,只须他对上暗语,我就安排他进来,并不多问一句。”苏建向他眼睛看去,见他双眼半睁半闭,迷蒙昏沉,不由摇了摇头。

苏建又问:“昨夜我与那人搏斗激烈,你明明知道却不过来看,自然是为了那人的缘故?”王通说道:“那人性情孤僻,不喜欢旁人聒扰,不得他的许可,我也不敢进入看个究竟。”苏建说道:“不敢看个究竟?只怕未必。昨夜我追那人到江边船上,是谁在船上点燃的‘神仙醉’?是谁先将船凿破,要毁尸灭迹?”王通道:“这都是王成所为。他虽是得我之令行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傀儡,都要听另一个人的指示。”

苏建在脑中追索昨夜瞬息间看到的那个背影,向躺在地上的王成一看,见他俯伏在地一动不动,想是痛晕过去,瞧他背影果然与昨夜所见有七八分相似,点了点头又问:“你家经营药铺,那‘神仙醉’自然是你带来的了?”王通叹道:“神仙醉这一味药,治疗头痛病是最好的。可是西域有人将之提炼,制成毒烟,那才真是可畏可怖。”苏建杨柳二人亲身体味过‘神仙醉’的滋味,这时思之犹有余悸,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

苏建沉吟片刻,忽然接连三问:“那指使你的人是谁?你放在女儿房中的木闸又是何物?你等行事鬼祟,究竟有什么阴谋?”王通默然不语。苏建与杨柳一齐望着他,心中鹿撞,只盼能从他口中得知真相,就此揭开这天大的阴谋。

沉默半晌,王通却说道:“这些却不足为外人道了。”苏建说道:“你不是说知无不言么,怎么又不能说?”王通叹道:“我是将死之人,有什么说不得的,可是我老妻尚在世上,什么事我总要为她想想。也罢,你即不肯成全于我,老夫就自己上路罢,女儿,你等等爹爹。”忽手起一掌向自己额头拍去。

苏建大惊,忙伸手架开他这一掌,口中劝道:“你这时死了何用,还不如…”忽见王通脸现狞笑,心知不妙,正要抽身疾退,只见一道寒光从王通袖里射出,苏建临危不乱,使全力将身子一侧,那只钢镖“噗”一声没入他右肩里。杨柳陡见事起不测,不由惊叫一声,唤道:“公子小心!”

苏建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是一个连女儿也杀的穷凶极恶之徒,我居然信了他转眼间就能良心发现,那比之于日头从西边升起还不可能。”却听王通笑道:“不如怎样?小兄弟,你却须小心些。”这时他自然又是一脸得色,与方才的有气无力判若两人。苏建冷笑道:“老贼,一只小小的钢镖又能奈我何?瞧你一脸蠢笑,真是愚不可及。”王通笑咪咪地说道:“老夫老糊涂了,竟忘了小兄弟有通天的本事,那就请小兄弟教训教训我这把老骨头罢。”双掌一错,揉身便上。

第三十二章

苏建右臂一运力,登觉一片酸麻,手臂竟然抬不起来,再看伤口淌出黑血来,这才知道镖上喂了极霸道的毒药。他心中微惊,一只左手连挡王通三掌,脚下也连退三步,只觉右肩上伤口出麻痒渐渐扩大,心头也渐渐烦恶起来。王通得理不让人,双掌使出十分力气劈来,苏建左掌竭尽全力一挡,脚下连退几步,坐倒在地。

杨柳见势危急,连忙挡在他身前。苏建唤道:“快退下去!”却觉头脑晕眩,心跳渐渐加剧,哪里还站得起来。杨柳岂肯退下,摆个式子凝神代敌,王通笑道:“苏公子啊苏公子,你有红颜知己甘愿为你连性命也不要,你死也可瞑目了。”杨柳冷笑道:“你若死了,却不能闭上双眼,只因你女儿的冤魂放不过你。”

王通大吼一声,拳掌交加打了过来,他盛怒之下,拳风掌影漫天飞舞,声势极是骇人,杨柳仗身法灵巧,堪堪躲过他一拳一脚,却再也避不开他暴风般飞来的拳脚,眼见要伤在他手下,苏建也顾不得心头烦恶,上前接过王通拳脚,杨柳死里逃生,避在一旁气喘连连。

苏建这时使了全力,掌力大开大阖,沉重之极,那是要在数招之内将对方上了,否则依那王通的手段,自己与杨柳今日只怕难逃一死。王通如何抵挡得住,手忙脚乱的踉跄后退,心中连连叫苦:“糟糕,这小贼要拼命,老子只怕挡不住。王成这家伙怎么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见苏建一掌闪电般向自己面门打来,再也不能避开,只好闭目受死。

谁知这一掌击到中途却陡然慢了下来,王通知道这是毒性深入脏腑之状,闪身避开,大喜说道:“小贼,你越使力气,毒性发作越快,只须毒性流到心口,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还不快束手就擒!”苏建见自己最后一击功败垂成,心中大是沮丧,仍是咬牙苦苦撑住,叫道:“柳姑娘,我拦住老贼,你快快离开,去找那沈威…不,去找宋大哥来。”杨柳凄然道:“苏公子,不用再斗了,今日咱们就死在一起罢。”苏建怒道:“你说什么话来,还不快走,快去叫人来啊!”

王通这时稳操胜券,哈哈笑道:“想死却也没有这么容易,你两个都是王坚派来的奸细,我要活捉了狠狠拷打,录下了口供,坐实了王坚的罪名,再将你二人处死。…江湖上专门杀官造反的那一对雌雄大盗‘水上双飞燕’,不就是你两个么?哈哈!”苏建怒道:“见过无耻之人,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耻的,你这种人,死后只怕十八层地狱都容不下你。”杨柳叹道:“苏公子,不必说了,这个恶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万万不可将他当个人来看。”苏建急道:“你快走,快走啊!”

第三十三章

王通狞笑道:“小丫头,这时容你胡言乱语,一会叫你见识我的手段。我将你捉住,剥光你身上衣衫怎样?哈哈,到那时候,我瞧你还刀口利嘴不。”杨柳悚然一惊,苏建怒道:“老贼,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当真不是个人。”王通笑道:“这丫头已经说了,我本来不是个人。”

这时只听“嗯”一声,王成慢慢爬了起来,叫一声“老爷”说道:“小人方才痛晕过去,这时才醒来,老爷大展神威,小人佩服之至。”王通心中暗骂,口中说道:“你去将九福杀了,这丫头留着也是个祸患。”王成躬身应道:“是,老爷。”

九福神情恍惚坐在一边,浑不知晓身边发生了什么,这时忽闻王通说要杀她,惊叫一声跳起来向门外跑去。王成一脚斜踢过去,正踹在她后心上,九福惨叫一声,摔在地上,身子扭曲两下便不再动。

王通笑道:“苏公子,你果然是个好汉,可惜不久就成了一个死人。不如这样,你跪下向我磕头,我就饶过了这丫头,却须将你杀了,如何?”杨柳叫道:“公子休要听他的,这人是个疯子,他说的话怎能作数。”苏建这时再也无力斗下去,全凭凝住心中一口气苦苦支撑,唯有叹一口气说道:“也罢,你杀了我罢,你若再敢伤害于她,我做鬼也饶你不得。”双膝一软,跪在了王通身前。

王通哈哈笑道:“你这一跪下去,还起得来么?”不再理他,却向杨柳走去,面上堆满淫亵的笑容。苏建大惊,叫道:“王通,你要做什么?”王通也不理他,王成却笑道:“你说老爷要干什么?”苏建喝道:“王通,你方才答应我什么来?”王通笑道:“我答应你绕过她,却没有答应你不碰她,是不是啊,苏公子。”苏建眼中如要滴出血来,偏生却半点动弹不得,只能喝道:“老畜生,你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将你撕成碎片!柳姑娘,你快跑,快跑!”杨柳却垂头而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王通笑道:“小丫头吓傻了,瞧我怎么慢慢收拾你,娘们儿穿着男装,这才叫分外好看呢,嘿嘿。”王成也会心地干笑几声。王通走到杨柳身前,笑眯眯地正要说话,忽听杨柳说道:“爹,我身上好冷啊!”声若游丝,微不可闻,偏偏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王通一愣说道:“什么?”杨柳抬头看他,口唇不动,声音却明明白白传了出来:“爹,我回不去了,我好冷啊。”声音幽幽,如泣如诉,让人心中油然而生一阵凄楚之意。苏建叫道:“柳姑娘,柳儿,你怎么了?”

王成颤声道:“老…老爷,是小姐的声音,我听得出来,真是小姐的…”王通见杨柳眼中冒出幽幽绿光,显得古怪之极,身上也是泛起一阵激灵,他面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死丫头,到这时候还来扮鬼吓人,纵然你真是鬼,也该怕老子才对!”右手倏出,一把向杨柳抓去,杨柳毫不避让,任由他抓住自己手腕。

第三十四章

王通一抓住她手腕,正要手上使力一捏,让她吃痛求饶,却觉她手奇冷无比,与一块寒冰相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不迭撒手。谁知自己右手却似冻在她手腕上,居然放不开来。却听杨柳说道:“爹,女儿好冷,你随女儿去了罢,随我去了罢。”把一张脸也慢慢向他凑过来,脸未近,一股刺骨的寒意已扑面而来。

王通飞脚向杨柳踢去,可是脚到中途,身上的力气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只脚软软地垂了下来。眼见杨柳一张绝美的脸泛着蓝幽幽的光芒,唇边挂着的笑容古怪无比,他虽然悍恶,这时也不得不怕,忙叫道:“秀英,你放过爹爹,不是爹害了你。是他,使王成这厮下毒害了你,事先爹一点也不知道。你放了我,爹去杀了他给你报仇。”王成也叫道:“老爷,你怎么可以如此说话,明明是你吩咐我把‘神仙醉’交给九福,让她在小姐房中点燃。没有你的吩咐,我又如何敢呐。”王通大叫:“我挣不开来,他妈的你快拉我一把!”王成忙上来抓住他左手向外猛力一拉,两人“咕咚”一声都摔倒在地。杨柳仍旧立在原地,面上挂着痴痴的笑容。

王通一翻身爬了起来,口中骂道:“这丫头当真邪门!”哪里敢再停留片刻,转身便冲出门去。王成又是何等滑溜的人物,跑得也不比他慢了半分,两人身影在夜色中闪了一闪,远远去了。

苏建见这二人离去,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但见杨柳神情特异,又不由大是吃惊,唤道:“柳姑娘,柳姑娘,你还好罢?”杨柳仍是痴痴呆呆,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苏建好生担忧,苦在不但动不得,连说话也渐渐吃力起来,只觉伤口的麻痒慢慢扩大,几至胸口,头脑中嗡嗡响成一片,知道王通所言不须,自己看来命不久长,但杨柳这般模样,又怎么放心得下?却见杨柳缓缓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更是焦急万分。

过不多时,身体内渐觉发空,体内的精力与血气似乎都在慢慢离开这个躯壳,他强自咬牙苦撑,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可不能就这样去了,我走了,她怎么办?”这么半昏迷地不知捱了多久,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雄鸡啼明,原来天也亮了。

就在这时,忽听杨柳发出三声凄然长笑,一声更比一声远,似乎有什么物事正离开杨柳身子远去,杨柳“嘤咛”一声,身体动了一下。苏建目睹这奇异的景象,精神不由一振,心中却隐隐有几分感激。过了约一炷香功夫,杨柳终于醒了过来,她爬起身来,茫然四顾,见到苏建躺在地上,连忙过去看他。

苏建惨白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道:“柳姑娘,你终于醒了。”杨柳见他面若金纸,气息奄奄,不由慌了手脚,连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伤成这样?”苏建问道:“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么?”杨柳想了一想说道:“是那恶贼伤了你!他们那里去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苏建摇摇头,心想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也不用告诉你,反让你担惊受怕。

杨柳心慌意乱,连说:“你伤成这样,那可怎么办?”苏建摇头苦笑道:“来不及了,你快去罢,宋大哥今日回来,这些个案子,只有拜托宋大哥和姑娘了。”杨柳斥道:“不许胡说!”左顾右盼,正自没注意处,忽闻后院传来一声马嘶,双手一拍说道:“有了!”飞奔出去,不一刻牵了一匹矮马回来。

苏建低声说道:“你这是何苦!”杨柳眼中忽掉出泪来,大声说道:“叫你不得胡说。”就去把苏建扛上马背,她身子娇弱,却将苏建一百来斤的体重一把扛起,自己也上了马,把马鞭往马臀上重重一鞭,那马长嘶一声,向后院门口纵去。

马出王宅,杨柳没命抽打马身,那马在街巷上狂奔,也是这时时辰尚早,否则岂不踏伤许多行人。不多时来到江边泊船之处,杨柳下了马,将苏建扶下马来,靠在树下坐好,一打马臀,那马身上伤痕累累,口中吐着白沫小跑而去。

杨柳向江上打量,见水天一色,碧空隐隐,却不见宋元坐船的影子。她知宋元手段高明,必能解了苏建所中之毒,但他要午时才能返回,却不知那时还来得及不?面上不由愁泪涟涟。

苏建这时神志将失,心中兀自放心不下,用极低弱的声音说道:“我要去了,你…你给宋大哥讲,请他去见一见王将军…”杨柳忽然将他抱起,把他头放在自己胸口,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不许说话,咱们就这样坐着。”

苏建想把头偏离她胸口,却听杨柳说道:“昨夜你就是这样将我救活的,当我不知道么?我也要这样救活你。”苏建听她话音平和,全然不似方才的惶急模样,才略略放下心来,但自知毒深难解,微微摇了一下头,杨柳轻声笑道:“咱俩就这样有多好,无忧无虑,就是死了也要在一起,不是远胜于受这世间无穷无尽的磨难么?我真糊涂,又着急些什么。”

苏建大惊,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冲口而出说道:“你说什么?”杨柳叹道:“傻子,到这时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你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我啊,却不能抛下了你。”苏建心情激荡,一时险些晕了过去,心中努力保持住一丝清醒,只是反复说道:“我不能死,我死了,她也要跟着去死,不能死,不能…”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五章

等他再睁开眼时,但见四周檀烟袅袅,惟闻耳边仙乐声声,全身心地舒泰无比,不由自语道:“莫非我已到了天上。”乐声立止,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大哥,他醒了!”又一个男子的声音笑道:“兄弟,天上哪有人世间有意思?你是在我船上。”正是宋元的声音,那女子自然就是绿云了。苏建说道:“大哥,原来还是你救了我。”正要坐起,宋元上前一把按住,说道:“兄弟块躺下,你毒性才解,不能擅动。你…你终于还是醒了!”说到后来,止不住哽咽起来,眼中竟然泪光莹然。

苏建何曾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大惊,忙问:“大哥,你这是为何?”绿云说道:“苏公子,你是不知道,方才你那模样好不吓人,我都以为你死了,大哥爷急得要命,也多亏宋大哥好手段,居然让你活过来。”苏建不由泣道:“大哥的恩德,小弟不知何以为报。”宋元说道:“兄弟,说这个‘谢’字应当是我才对。你是不知道,你已毒入脏腑,似你这般情形,一千个人中未必能有一个活了过来。我方才想,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是万死莫赎了。你既然醒了,我岂能不谢天谢地。”

苏建心中感动,他与宋元心心相照,也不必说太多感恩戴德的话,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不由一凛,忙问:“大哥,柳姑娘在何处?”宋元点点说道:“亏你马上就想起了她,有你这一问,她也不枉了。”苏建大骇,慌忙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绿云插言道:“苏公子,你能活下来,还要感激柳姐姐才是。”苏建连连点头,心慌意乱地问道:“她在哪里,在哪里?她…她出了什么事么?!”

宋元正要回答,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这声音虽似平和,却也掩不住一丝颤抖,不是杨柳是谁。绿云忙上前扶住她说道:“姐姐你不好好躺着,怎么就起来了。你呀,就是心痛他,怕人家着急。”她这么一说,杨柳虽然矜持,这时也不禁闹了个红脸,忙去掐了她胳臂一把,绿云“咯咯”一笑躲了开去。

宋元说道:“我驾船泊岸时,见到你与柳妹都躺在岸边,两个都昏迷过去,柳妹的嘴唇仍贴在你肩上的伤口处,地上吐了一大堆漆黑的毒血。兄弟,若不是柳妹这么一口口将你身上的毒质吸出,我本事再大也救你不得。”苏建睁大了双眼,张了张嘴唇,强忍住眼角就要掉下的一颗泪水,终于问道:“柳姑娘,你…你没有甚事吧。”宋元说道:“你放心,柳妹只是心力憔悴昏了过去,毒性却不重,休息一两天便全然没事了。倒是兄弟你定须好生休息,这十数日内都不可行动。”苏建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杨柳说道:“苏公子,大哥说得是,你需要好生将养,断不可想那些烦心事情了。”苏建笑道:“不知为何,我觉得此刻体力充沛,精力全复,与受伤前毫无二致,不知是我感觉不对呢,还是大哥诊断有误。”宋元道:“兄弟,千万不可轻忽了。”伸手到他脉搏上一摸一回,不由奇道:“兄弟血脉通畅,脉搏强劲,好似个没事人一样,当真希奇,兄弟的体质超人,恢复得如此之快,那也是天下罕有的啊!”

苏建笑道:“大哥放心了么?小弟在船上耽搁了多久才醒?”宋元道:“不过半日,这时才是午时。”苏建说道:“事在紧急,请让兄弟将我与柳姑娘这两日的情形说给大哥听。”宋元颔首道:“我也正要将这回莱州之行告诉兄弟,大家一起商量,兄弟就先说罢。”

第三十六章

苏建就将这两日间自己与杨柳的一番遇险细细说了一遍,只是把鬼魂附上杨柳身上一节略去不说,只说:“惊走了王通这个恶贼”,宋元听了,眼中精光一闪。他一说完,宋元动容说道:“天幸莱州那头事情一了,我就提早驾船赶回来,这才救得你两个,否则你二人若当真有个疏虞,宋元该如何自处?想不到那王通奸恶至此,我让你二人自去,实在是冒险了些。”苏建说道:“大哥如何还这样说,小弟这不是又逢凶化吉了么?只是小弟无能,却跑了那杀手,也未曾拿到那只木闸,否则这件案子已可告破了,还有什么可虑的。”

宋元微笑道:“好教兄弟知道,前日夜里咱们分手后,我因有事,让船又在江面上盘桓了一阵,却在江面上救起一个人来,此人形貌却与兄弟口中那杀手有八分相似。”苏建这一下喜从天降,连忙说道:“大哥何不就将他带过来,咱们一道问他,岂不都清楚了。”从怀中摸出一块铁牌,递到宋元手中说道:“这是那日里柳姑娘与小弟在那人穿上找到的物事,兄弟猜想是什么信物之类,一直留着。”说到这里,那夜的种种情形一齐涌上心来,不由向杨柳看了一眼,见她双目含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心下不自禁的有些难过。

宋元细查了一番铁牌,点头说道:“这是重要物证,有了它,那位仁兄的身份我已知道了。”顺手将铁牌揣入怀中,继而说道:“只是那人骄傲得紧,无论我怎么问他话,他总是一言不发,因此也问不出什么来。眼下却有一件事更加紧迫,我非要立即去做不可。”

苏建一时不明他说的是什么紧迫事情,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杨柳已是说道:“大哥说的,必定就是那只木闸了。”苏建也是正做此想,不由向她一笑,杨柳恍若未见,只是看着宋元。宋元点头说道:“那是最重要的物证,干系极大,需要立即找到才成。”杨柳说道:“可是那木闸已经被王通取走,却向哪里去寻?”

宋元摇头说道:“不然,似王通这等为人,疑心极重,这么重要的物事,他如何敢随意带在身上,又不敢托付给他人,必然要找一个极为放心的就近所在存放。”苏建不由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对,直到昨夜,他仍在家中,大哥以为那木闸仍然留在王宅?”宋元点头道:“正是。此人心机虽深,但性格狠恶,好走极端,因此我已想到了一个地方…”说到这里面色微变,苏建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惊,能让宋元为之色变的事情,那必是什么怕人的事物了。

顿了一顿,宋元又说道:“我这就去王宅看看,那沈威不是要我三日内破了这案子么,现下已是第二日,我再不去可就迟了,哈哈。”他虽然谈笑自若,但苏建岂能瞧不出藏在他眉头下的一缕忧色,当下坐起来笑道:“大哥要去,小弟躺在这里悠游可不成,自然是要奉陪的。”宋元说道:“兄弟身体怎样?可不能勉强。”苏建一跃而起,站在地上笑道:“小弟这般模样,大哥看看如何?”宋元见他面色红润,精力勃发,含笑说道:“有兄弟同去最好,咱们走罢,就劳两个妹子做好晚餐,咱两个回来也好犒劳自己一番。”

绿云嗔道:“你们这些男人,整天就是忙来忙去,没个着落。”宋元“哈哈”一笑,携着苏建右手向外走去,经过杨柳时,苏建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立在风中微有些摇晃,不由说道:“柳姑娘,你也累了,还是歇着的好。”杨柳摇摇头说道:“宋大哥,你两个小心些。”看他二人挥挥手下船去远了,又喃喃说道:“千万小心些。”

第三十七章

宋元苏建两个一路向崇州府行去,苏建见宋元不疾不徐,请问宋元:“大哥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为咱们必定能够找到那木闸么?”宋元微微摇头说道:“这个却难说,只是有些事急了也不成,只好碰碰运气。”苏建问道:“然则在船上我见大哥似乎面有忧色,难道不是为了此事担心?”宋元摇摇头说道:“这倒不是。我是想起那王通已如此悍恶,不过是供人驱使的走卒而已,那主谋之人又是何等样人?思之让人不寒而栗,故而色变,不想却被兄弟看出来了。”

苏建低头想了一想,毅然向宋元说道:“小弟想请问大哥,这世上是否真有鬼魂之事?”宋元摇头叹道:“这个却难说得很,我想幽冥之事。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俱在人心而已。兄弟如何问起这个?”苏建道:“方才兄弟叙述有不实之处,大哥自然早已听了出来。”当下就把王秀英鬼魂如何附在杨柳身上,吓走了王通王成一事说了一遍,宋元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方才我就想兄弟即已身负重伤,又如何惊得走那王通?万想不到他是被自己女儿的鬼魂驱走。”苏建亦点头说道:“若非如此,也真不能让那恶贼逃走。只是柳姑娘却一无所知,当真怪哉。”

宋元说道:“当局者迷,她自然不会知晓,兄弟做的不错,此事也不必让她知道了。”顿了一顿又说:“我素来不信鬼神,不想却是她救了我的妹子与兄弟,她魂而有知,也该知道宋元一番感激之情。虽然如此,神鬼之事仍属难言,但大哥想只需人心坦荡,神鬼自然敬而远之,若心内有鬼,神鬼也要欺他,如此而已。”苏建肃然作揖说道:“大哥说得是,兄弟敬领。”

宋元笑道:“这么正儿八经做甚,兄弟,你想那王通会将木闸放在哪里?”苏建摇头说道:“此人心思诡桀,兄弟实在猜不出来。”宋元说道:“我倒想到了一个地方。”苏建问道:“是哪里?”宋元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就着此人的心思去想,他心肠冷硬,心思怪异,女儿活着要为他守住东西,死了想必还要被他所用。”

苏建一点就透,惊问:“难道他放在了女儿棺樽之中?”宋元叹道:“想必如此,放在别地他也不会放心,只有放在棺木中他才不会担心。”苏建怒而骂道:“这畜牲!我只道自己是恨他入骨,却不知他女儿又会如何恨他!”宋元说道:“这些人天性就是这样,你怪他恶,他却笑你痴。不必再说,咱们赶紧去取回木闸,再告诉你莱州之事,咱们将诸事凑一凑,几桩案情的脉络大致也就清晰了。”

第三十八章

此去崇州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后已到了王宅外,苏建看大门虚掩,一片大宅映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的宁静悠闲,想起昨夜的种种可怖的际遇,油然而生恍若隔世之感,暗叹一声,向宋元说道:“九福被王成杀死在家中一事,官府想来还未发现。”宋元点头笑道:“若非如此,那沈捕头又要焦头烂额一番了。”

二人就推开门入内,宋元向苏建点点头,苏建会意,带了他径向停放王秀英棺木的大堂而去。遥见大堂之门也是虚掩住,宋元加快脚步上前,一把推开门扉,但见王秀英一具黑沉沉的棺木放在堂中,棺盖揭开,却有一个人趴在棺樽边上,一颗头却伸入其中,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苏建眼尖,立时认出来,叫道:“王通,你做什么?”王通依然纹丝不动,宋元侧头向苏建看一眼,目光闪动,苏建又说:“王通,你在捣什么鬼?”正待上前,忽然鼻中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这气味让他何等的刻骨铭心,登时推开一步叫道:“神仙醉!大哥不可近前!”宋元说道:“兄弟不须害怕,到你能够闻到它的味道时,它反倒无甚毒性了。”苏建不由苦笑道:“大哥休要笑我,我是怕这毒物怕得狠了。”宋元叹道:“世间还有令兄弟如此惧怕的物事,那也少见得很。咱们上去罢,这王通已经死了。”

两人上前,宋元将王通脸翻过来,果见他一脸古怪的狞笑,似乎在做一个升官发财的美梦,以至笑了开来,可惜他这个梦是要一直做下去的。宋元道:“有人预先在棺樽中点燃了神仙醉,这王通揭开女儿棺木,咋惊咋疑,不及防备,中毒而死,木闸必也已被那人取走了。”向棺樽中一看,除了王秀英的尸身,果然再无他物。

苏建向棺木一揖,心中说道:“王家小姐,昨夜承你之惠,柳姑娘与苏建得能不死,感激不尽。今日又来扰你安宁,他日苏建定当谢过此罪。”

宋元看他一眼,叹道:“这王通以神仙醉害死女儿,想不到自己也是一般死在女儿身边,这也是报应不爽了。”用手在王通面上一探,尚感温热,忙说道:“他死去不久,那暗算他的人想来还未走远,咱们快追!”苏建忽然想起前日夜里在江边险些被人毒死的情形,断然说道:“是王成!这般下毒暗算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何况神仙醉又只他才有!”

两人追出大门,苏建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忽见远远有个苍老的背影一闪,不由叫道:“是王成!”二人展开身法疾追,不消片刻已到王成身后,果见他手上提了方方正正一个包裹。王成听见身后风响,回头见是苏建,不由吓得魂飞天外,撒腿就跑,却哪里快得过宋元苏建二人,看看要被宋元赶上,王成大喝一声,双腿联欢踢出,宋元单手一起,已将他做脚抓住,手腕一振,将他远远甩了出去,手中所提物事业飞了出去,苏建纵身接住,用手一摸,果然是一只木闸,心中喜不自胜。

王成摔在地上,连连呼痛,宋元正要上前拿他,旁边乱哄哄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射出两只弩箭,都插在王成心口,王成大叫一声,气绝而亡。两个灰衣人影向桥上逃去。苏建待要追赶,宋元说道:“东西已经拿到,不必再追,公人来了反倒麻烦。”两人拿了包裹,急忙向东门而去。

走不多远,忽见大批衙役公人向这边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沈威,他鄹见宋苏二人,不由一愣,一名捕快说道:“大人,这两人不像好人,不如先将他锁了再说。”沈威斥道:“胡说!咱们有多大的事情要做,岂能还在这里耽搁!”向二人使个眼色,带了一群人急急忙忙去了。宋元笑道:“又出了这许多命案,够得沈大人再忙一阵子了。”

第三十九章

回到了船上,苏建就要打开木闸来看,宋元说道:“且慢,两位妹子,烦你二人入内避一下。”杨柳绿云齐声说道:“这是为何?”宋元道:“这其中物事须不好看,你二人还是不看的好。”杨柳瞪大眼睛看他半晌,忽而若有所悟,失声说道:“难道是…”面色霎时变得煞白,宋元点点头说道:“妹子已猜到了。”绿云看看宋元,又看看杨柳,一脸困惑之色。

苏建想了一回,还是不知其中为何物,不禁对杨柳好生佩服,却听杨柳说道:“妹妹,这里边是一颗首级,你可看不得。”绿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去,只听“呀”一声,想是苏建打开了木闸,她实在禁不住好奇之心,眼角偷偷向后一瞥,果见白苍苍一颗人头,赶紧又转过头去。

只听苏建失声说道:“这是谁的首级?”杨柳说道:“苏公子,莱州副将方文通的头颅不是丢了么?就在这里了。”苏建忙道:“是他的首级?”忽然明白过来,不由说道:“那陈奇的尸身既然飘到这里,方文通的首级到了这里自也毫不出奇。”杨柳说道:“这就是那杀死陈奇之人的事迹了,他杀死陈奇,又把方文通首级带到崇州,那都是有预谋的。”苏建听她面对一具骇人的首级镇静自若,剖析案情,更是佩服她的胆识,不知怎的,心下却隐隐另有一丝失望。

宋元说道:“这话不错。兄弟来看,这首级面上是不是有一块块的白斑?那就是以海盐防腐的征候了。”苏建靠上前去,只觉扑面而来一股海腥味,看那首级放置在一堆海盐中,果然面上、额头上遍布一块块白斑,不自禁地点头说道:“果然不错!”

宋元合上木闸,想了一想说道:“咱们几个将诸般情形商议一下,妹子,木闸已关上了,你怎么还不转过头来?”绿云嗔道:“成天就是这些雪淋淋的东西,我…我去准备晚饭去。”奔入内舱去,宋元“哈哈”一笑,就将自己这两日来在莱州查探的情形说了一遍。

原来宋元到了莱州,以好言厚利疏通多方关节,将本来隐秘异常的方文通被杀一案摸了个清楚。这方文通原非善类,曾混迹于绿林,后来不知怎的攀附上朝廷权贵,竟坐上了莱州城副将的位子。可是此人胃口极大,又盯上了莱州府镇守使一职。

可是他一无军功,二无德能,如何能够做得上这镇守一方的守边大吏?虽经多方活动,终于没有称心如愿,反惹人讥笑,因此他心怀不满,常口出怨言,声称要揭发朝中某某大员如何私通外敌,某某高官又如何草菅人命云云。原来他与这些人坑瀣一气,自然知道这些人见不得天日的隐私,那些人又岂容得下他,陈奇杀他自然是受了这些人的指派。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第四十章

宋元说完,苏建说道:“方文通原来是这样死的,那些人又将他的首级保留,自然是另有阴谋了。”宋元笑道:“咱们不妨构想一下,那陈奇得人指示杀死方文通,带了首级出逃,半道上又为那位仁兄杀死,夺去了首级,连陈奇自己也成了那人的工具,保存在船中凡十余日,才将陈奇尸体放出,让人发现。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苏建沉思片刻说道:“难道是为了王将军?”

宋元点头说道:“不错,这个阴谋,每一件事都指向崇州府,指向王将军,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载桩陷害王坚,否则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兄弟你想,他把方文通首级存放至今,到时遣人神不知鬼不觉把首级往王坚府中一放,此案虽然尽有不合情理之处,但那时王坚纵有一百张口,又哪里辨得清?如此一来,即除去了方文通,又扳倒了王坚,这才是一石二鸟之计,果然高明。”

苏建悚然而惊,不由深深揖下去说道:“大哥明见,若非大哥夺回首级,这个阴谋只怕已经成功了,兄弟好生感激。”宋元笑道:“兄弟自己也出力甚多,何必谢我。那沈威不是限我三日内破案么,此人也够光棍,我就帮了他这个忙,眼下咱们人证、物证俱有,只是还需见一个人,孙老爷的那第三桩案子,也要尽快查清才好。”

苏建说道:“王将军自然由兄弟引见,请问大哥,物证自然就是这具首级和他上面的白斑了,人证却是什么?”宋元笑道:“还有一件物证也甚是关键,就是兄弟拣到的那块铁牌了。那人证么,自然就是我自江上救起的那个仁兄了,我将他安置在别处,此人骄傲得紧,除了我,别人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到时我自然有办法叫他开口说话。”苏建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宋元说道:“兄弟,你我且莫休息,现下就去见王将军,一道将孙老爷惨死一案破了,孙老爷之死,与将军大人也是不无关系。”苏建面色一变问道:“大哥此话是何意?”杨柳笑道:“苏公子,大哥是说王将军与孙老爷之死有关,可不是说将军杀了他。”苏建汗颜说道:“小弟…小弟可也不是那个意思,大哥不要错怪。”宋元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多说,咱们走罢。”

杨柳说道:“不如…我也一道去如何?”宋元摇头说道:“妹子不用去了,就留在家中听消息罢。”正好绿云抬了菜盘上来,见二人又要离去,不由叫道:“怎么又走了?! ”气得将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杨柳笑着上去搂着她安慰。

第四十一章

二人又向崇州府而去,路上,苏建向宋元说道:“大哥早已看出了小弟身份,小弟不敢再行隐瞒。小弟实是王将军手下的一名校尉,我才从军不久,知晓的人并不多。”宋元说道:“你扮作一名士人,想是得了王将军的将令?”苏建点头说道:“十数日前,王将军将我唤去,令我换上布衣,回家中去住,说到孙浩然老爷有重大危险,命我日夜加以保护。至于有什么重大危险,将军又不肯向我说起。只因我住在孙老爷家隔壁,我就时常以请教学问为由,写了一些小文送过去请他指正。孙老爷一生以教人为乐,岂料…

他死去那日夜晚,我在子时过去看,见他正奋笔疾书,在写一篇文章,我只道并无险情,就辞了出去,约摸四更天时,王将军又差人送来一篇文章,便是大哥读过的那篇‘南郭记’,令我临摹一遍,速速送给孙老爷。小弟不敢怠慢,赶紧抄了一遍就来到孙府,由那孙福领进去,到了书房门口,孙福敲了几下门,不见有人答应,小弟见情势异常,赶忙推开房门,却见孙老爷已死在地上。“

说到这里,宋元忽然插言道:“以兄弟观之,那孙福当时神情如何?”苏建想了一想说道:“当时灯光昏暗,小弟未曾留心他的神情,只觉他喘息得厉害,想是气喘病犯了。”宋元点头说道:“甚好,兄弟请再说。”

苏建又说道:“孙福连忙去报官,我愣了一阵,心中愧悔交集,忽然想到大哥第二日要到崇州来,此事非要向大哥请教,方能查清此案,向王将军谢罪。

小弟第二日就向江边而来,那沈威就缀在我身后,我早知他有疑我之意,心想索性带他来见大哥,许多事情也非要他相助不可,只须他见了大哥,自然会为大哥折服。“

宋元微笑道:“兄弟太抬举大哥了,你大哥早已心灰意冷,此番仍然插手此事,一是缘于你我兄弟之情,更有一点是我这颗心还是放不下,那也叫无可奈何,此事一了,我也就要逃离这红尘,做我的世外散仙去了。”苏建肃然说道:“那是大哥的夙愿,大哥为了兄弟,连自己的心愿也暂且放在一边,兄弟如何不知。”宋元笑道:“傻小子,说得如此郑重作甚。”

到了崇州东门口,却见有士兵守在门下,查诘过往行人,想是城内数日之内一连发生多起命案,官府震怒之下自然要盘查甚严。苏建过去向守门士兵亮出一块竹牌,那士兵一看,连忙恭恭敬敬地将二人放行,宋元笑道:“兄弟的校尉令牌果然效验如神。”苏建面上一红说道:“大哥又来取笑兄弟。”

第四十二章

不多时来到守备使大人府门口,苏建让守门的兵士入内通报,不多时兵士回来,让两人自行进去见将军大人。苏建当先而行,宋元跟在他身后,俩人穿厅过堂,来到后院一间密室,见王坚一身便服坐在室内,面上神情甚是憔悴。宋元久闻王坚大名,这时见到他本人,真不信眼前这个一脸质朴,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就是那个名震西陲的统兵大将。

苏建叩首道:“属下苏建,见过将军。”王坚见他身后跟着一人,甚感惊奇,问道:“这位尊兄是谁?”宋元从容揖道:“小人宋元,见过将军大人。”苏建站起身来说道:“他是小将的兄长,与小将虽未结拜,交情却胜过亲生骨肉,小将请他来是有大事向将军禀告。”

王坚悚然而惊,紧盯宋元问道:“你说你叫宋元?”宋元微微点头说道:“正是。”王坚忙又问:“然则宋老令公又是你何人?”宋元答道:“那是家父。”

王坚大惊,慌忙起身,向宋元深深一揖说道:“宋兄快快请坐!”宋元说道:“小人一介草民,大人面前,哪有我的座位,大人请就坐,小可站着说话即可。”王坚说道:“宋兄不坐,王某岂敢独坐。”说什么也不肯坐下。苏建见兄长如此得将军推重,又是兴奋,又有些讶异,不由笑了出来。

两人又推辞一阵,王坚说道:“宋兄休再推辞,王坚请你坐下,非是看你的出身,乃是敬重宋老令公的死战殉国和宋氏满门的侠骨英风。王坚是个军人,不大会说话,若宋兄还是不肯坐下,那就是瞧我不起了。”话说到这一步,宋元也是感慨不已,只好告了谢,在他对过坐了下来,苏建立在一旁。

王坚亲自为宋元斟上一杯清茶,问道:“宋兄此来,不知有何要教王坚?”宋元谢了一声,转头向苏建笑道:“还是请兄弟先说一说罢。”

苏建早已按捺不住,这时听了宋元之言,忙说:“将军,事在紧急,孙老爷被人害死,那是小将疏于职守,理当治罪。可是另有一伙人一心想要陷将军于死地。”当下将这三日以来发生的经过以及宋元的推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朝中虞太尉也到了城中,一意督办这三起命案,若是明日还不能抓住元凶,他就要把将军治罪啊。”王坚听罢,半晌不语。

宋元忽然笑道:“将军可是害怕么?”王坚说道:“王某什么金戈铁马的阵仗没有见过,平生闯过的大风大浪也在无数,又怎么会惧怕这小小的诬告。”宋元说道:“将军虽然不怕,一旦将军蒙冤下狱,必然有牵累了一大批人,那时朝廷动荡,再无宁日,胡虏趁机南犯,大宋江山危矣,将军所虑者必是为此了。”王坚看他一眼,苦笑道:“宋兄一眼就看破了王坚的心事。王某自认是个军人,只需将军务搞好便已足够,不必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知临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这一遭。”面上虽然在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苍凉。

宋元说道:“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以将军所见,是何人定要把将军陷于死境?”双眼平静,以眨不眨地望着王坚,苏建亦是屏息凝神静听,一颗心“怦怦”而跳。

第四十三章

谁知过了半晌,王坚却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天下想要害我之人还怕少了,只是能够想出如此毒计来的,惟一人而已。”苏建冲口而出:“那人是谁?”话一出口,便即省悟自己无礼,慌忙用手捂住口鼻。

王坚仰头看天,除了半天神,才缓缓说道:“这人名字我却不能说,此事牵涉实在太大,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我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指证于他。若被他反咬一口,不知有多少忠良又要惨遭荼毒,天下永无宁日。”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

宋元点头说道:“朝中奸戾当道,一手遮天的小人所在皆是。将军既然不肯将那人名字相告,不才敢问将军,孙老爷是否也知道那人名姓?”

王坚盯着他看了一阵,陡然问道:“宋兄为何对此事如此热心?”苏建正为王坚不肯说出元凶名字暗自懊丧,忽听王坚如此一问,不由一惊,宋元却笑道:“宋元是承我兄弟之情,助他查清此案来着,将军若有甚为难处,宋某就请告辞。”说罢就要站起身来,王坚默然无语。

苏建连忙把宋元按住,向王坚说道:“将军不知,小将能在数日内将三起命案的来龙去脉大致弄清,全是大哥的功劳,眼下事在急迫,将军可不能生疑心呐。”宋元拱手笑道:“兄弟这话说得可不对。”苏建愕然问道:“我又如何错了?”宋元说道:“将军此时心情,有如悬空走绳,左右为难,使力只消有半分不均,难免就要摔了下来。方才非是将军对宋某生出疑心,而是处境使然,不得不如此。”王坚叹道:“宋兄知我,请坐,请坐。”苏建亦自叹服。

宋元重又坐好,自怀中将那块铁牌取出,放在面前案上,说道:“将军请看。”王坚拿起一看,动容说道:“这是从何而来?”宋元说道:“这是我兄弟找到的。”将铁牌的来历说了一遍,王坚喃喃道:“果然是金贼作祟,他这是非要置我于死地才开心哪。”宋元说道:“那人与金人往来再无疑义,将军仍是不能将那人名字见告么?”

王坚摇头说道:“此时言之尚早,宋兄方才询问之事,王坚却可以相告,那人的名字,孙老爷却是知道的,却不大相信此人暗通金人,意图出卖大宋的奸谋。说起来,为了此事浩然老爷还与王某吵了一架,只因我将素来耳闻此人的那些事情向孙老爷说起,请他老人家警觉,孙老爷说什么也不信,后来竟动起肝火,把王某吼了一通。”说罢苦笑不已。宋元见他神情,知道当日孙浩然说的话须不好听,什么嫉贤妒能之类的言语定然说了不少。

苏建插言道:“将军,小将曾听沈威说起,孙福曾向他告密,说是听得将军与孙老爷大吵了一架,想来就是说此事了。”王坚骂一声:“狗奴才!”顿了一顿又说道:“过了数日,孙老爷忽然使人将我唤去,向我赔情,说是错怪了我。原来那人见到孙老爷时,竟语焉不详地暗示孙老爷中原将有大变,老爷不如联系遍于天下的学生旧识,向金国投降。他这话说得极含糊,但孙老爷一听便知他心意,大惊之下三言两语便将那人打发走了,临走之时,不意间却看见那人眼中已生出杀机!

孙老爷知此人心智极高,说道为防不测,已给朝中韩将军、黄阁老写了一封信,请二人转呈陛下,他在信中将我所说的关于此人的事情以及他对孙老爷的言语都写了上去,请朝廷速派大员下来把他严查。“

他话说到这里,宋元忽道:“将军这次与孙老爷会面,除了你二人,还有何人在场?”王坚摇头说道:“这是何等的机密大事,怎么容得第三人知道。”宋元又问:“然则孙老爷又是遣何人去请的将军?”王坚说道:“便是那奴才孙福。”宋元再问:“将军与孙老爷谈话,是在书房之中么?”宋元点头说道:“孙老爷与人议事喜在书房中,这一次也一样。”宋元点点头说道:“请将军再说。”

王坚看他一眼,接着说道:“我素知此人手段狠辣,便让苏建扮作百姓日夜守护,不想孙老爷还是被人害了,着实可恨!”苏建垂首道:“是小将无能,坏了将军大事。”宋元微微摇头,缓缓说道:“外敌好拒,家贼难防,却与兄弟无关。”王坚一惊,忙问:“宋兄的意思,浩然老爷是死于内贼之手?他又是谁?”

第四十四章

宋元说道:“兄弟曾经说起孙老爷的死状,说他双手高举,脸现惊怒之色,那是因为对方是个熟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扼住脖颈,竭力挣扎抵抗才有的神情。孙老爷年已过七旬,尚能抵抗一阵,那凶手的体力可也不怎么好,多半也是个年老体衰之人,这人是谁,兄弟还不知道么?”王坚苏建俱都悚然一惊,苏建说道:“是那孙福?!”王坚则疑道:“那孙福追随浩然老爷几有五十余年,主仆之情非同一般,若说是他做的,是在难以让人相信。”

宋元微笑道:“兄弟可还记得三日前你与沈威在我船上叙述此案案情,提到现场情形时,曾说道书桌上有一碗药,满满的未曾喝过一口?”苏建点头应声是。宋元又说道:“那时我就心中怀疑:兄弟说书房内一片狼藉,孙福送来那碗药时,孙老爷还活着,若说是由于孙老爷与凶手搏斗之故,怎么药碗好好地放在桌上,竟连一滴药水也未溅出?”苏建似有所悟,“哦”了一声,王坚则紧紧皱起了眉头。

宋元说道:“这等情形只能如此解释,那一地的狼藉并非是两人搏斗所致,而是有人乱翻书房里的笔墨纸张,意图寻找什么物事而成。那种时候,除了孙福还有何人会到书房?依我推测,是那孙福想要在书房中寻找什么,凭着送药的籍口来到书房中,恰逢孙老爷不在,因此急不可耐的在房中四处搜寻起来,一时没有找到,孙老爷却回来了,见到那种情形自然对他大声斥骂。孙福见事情暴露,又是惭愧,又是惶急,忽然发起狂来,一把扼住孙老爷的咽喉,竟将他活活掐死。兄弟不是说那孙福出来见你时,不住地喘息么?那却不是他发了气喘病的缘故。”

王坚这才有些信了,仍然忍不住问道:“可是那孙福何苦要做出这样的伤天害理的事来?”宋元说道:“将军明鉴,孙福也是为人收买,被逼才做出这样的事来,那收买他的人是谁,将军自然明明白白。”王坚黯然不语。

苏建怒道:“难怪他要向沈威告密,唯恐不能坐实将军的罪名,小将这就找他去!”宋元说道:“捉住他亦无甚大用,我想他要找的,也就是孙老爷写的那封信,将军与孙老爷的那番谈话,竟都教他听了去。”苏建跺脚说道:“大哥,他是杀人凶手,如何不去找他。”宋元微笑道:“兄弟就是性急,咱们自然是要找他的,可是更重要的却是那封信,那又是一个重重的物证,只要有它在手,可保将军无虞。”苏建转忧为喜,不住称是。

王坚叹道:“宋兄说得不错,只是以那人行事的手段,孙福也难保活得过今晚。”宋元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将军之言在理,眼下天已将黑,咱们不可耽搁,这就要赶到孙府,找到那封书信才行。”

两人连忙辞别王坚出来,宋元说道:“孙府有衙役守住,要得进去,非要沈捕头帮忙不行。”当下又向捕房急行而去。

第四十五章

沈威正在捕房内纳闷,听到宋苏二人来到,连忙三步并作一步地迎出来,见了宋元迫不及待地说道:“城中怪事迭出,过去两日又死了三条人命,王员外一家几乎灭门,宋公子,你允诺了我三日之内破案,怎么反倒是这样了?”宋元硒笑道:“我答应沈兄十日破案,怎么是三日了。”沈威大声说道:“沈某敢答应替王将军担保,其实全系在公子身上,公子千万不得儿戏了。”

宋元笑道:“沈兄勿恼,方才是宋某的相戏之言,宋元岂是不知轻重的人。其实这几起命案的经过,宋某已洞若观烛,有何为难?…不入这样,明日晚间,请沈兄叫上王太守,同上江边山神庙,由宋某将案情一一剖析分明,那时真相大白,沈兄亦可保无事,如何?”沈威将信将疑,问道:“明夜何时?”宋元说道:“子时最好。”沈威虽仍有疑虑,却也稍稍放下了些心。

苏建听宋元如此说,不由也向他看了两眼,宋元说道:“眼下尚有一事,须请沈兄帮忙,咱们还要去孙府作一次查验。”沈威说道:“这个容易,我带你二人进去就是。”当下也不带衙役,自己就与二人向孙府而去。

到了孙府门口,沈威也不拍门,一把推开门进去,管家孙福迎了出来,躬身说道:“捕头大人。”沈威傲不为礼,只大喇喇点了点头。

苏建见孙福双颊凹陷,面色蜡黄,神色有些迷迷瞪瞪,知他这几日担惊受怕,也是极不好过,心中也是微有怜悯,但想他偌大年纪,不去安享晚福,居然忍心杀死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主人,不由瞪了他一眼,孙福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害怕。

宋元笑道:“这位必是孙管家了,也请一道来罢。”孙福抖抖索索应了一声,随着三人来到书房外。门外有两名捕快守着,沈威挥手遣开二人,与宋元并肩进去。

苏建也随后进去,忽然面色一变说道:“孙老爷死时现场却不是这样,却比那时更加凌乱了,是有人进来过!”沈威也看了出来,正要喝问守门的捕快,孙福在后面说道:“是老奴进来了两次,翻找老爷的笔墨遗迹,那也是得了王大人许可的。”沈威眉头皱成一团,问道:“王大人如何许可你的?”孙福说道:“王大人思念恩师,命老奴进来寻些墨迹以供瞻仰。”

宋元忽问:“管家找到了么?”孙福道:“找…找到了几幅,已给大人送了过去。”宋元笑道:“只怕管家找的,老爷并不喜欢,我来替你找一找罢。”随手拣起一幅字来看,见那字丰倪挺拔,不由赞道:“好字!”转头问孙福:“这是你家老爷的真迹么?”孙福点头说道:“是。”宋元问道:“何以见得?”孙福一愣,答道:“小人自小见惯了老爷的字迹,自然识得。”宋元点了点头,将那幅字放在一边。

他在桌案上翻弄一阵,忽然拈起一张宣纸来,见那纸上是孙浩然题的一首七律诗,诗名:金雀湖记。宋元诵道:“王前榭后声声燕,道上林中有人家,通声一叹家国事,金雀湖边涤尘沙。”念毕,连叫了几声好。

沈威见他忽而发起诗兴来,又是一阵疑惑,向他侧头而看,宋元笑道:“沈大人,这幅字写得太好,在下想将它带回去临摹一遍,大人许否?”沈威接过宣纸细看一遍,见除了一首诗再无其他字迹,遂说道:“公子喜欢,就请拿去罢。”宋元一揖到底,榭了沈威,向苏建说道:“兄弟,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咱们就向沈大人道别罢。”苏建虽见他面上不动声色,但知他已大功告成,当下一齐向沈威告辞。

沈威唯唯拱手,心下好不困惑,暗想:“莫非他也是个书呆子?决不可能。”可是宋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怎么能猜得着?

第四十六章

孙福就送三人出来,到了大门口,宋元也不回头,忽然说道:“孙管家,以你主人家的为人,他能让你活过今夜么?”孙福面色大变,颤声说道:“我家主人已经过世了,你…你何出此言。”宋元一笑,苏建冷笑道:“管家的真主人是哪一个,自己还不清楚么?”

孙福嘴唇哆嗦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沈威喝道:“孙福,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了?”孙福陡然一惊,却弯下腰大咳起来。

宋元说道:“我是出言提醒你,你好自为之罢。”正要与苏建离开,忽听“嗤嗤”两声暗器破空之声传来。宋元面色一变,纵身过去,长袖一卷,已将两支射向孙福的弩箭裹住。只见对面房脊上人影一闪,一个人连着几个纵跃,远远去了。

沈威叫道:“贼子休走!”当先追了过去,两名捕快也随后追去,宋元叫道:“沈兄,何必你亲自去追?”沈威早已去得远了,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宋元的说话,宋元苦笑道:“沈大人憋了多少天,若逮住那人,少不得要痛快发泄一番。”

转头向孙福看去,见他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不禁摇了摇头,不忍再说。苏建却忿忿然说道:“你随了老爷孙几十年,为了利欲熏心,居然狠心将他扼死,你…你还是人不是?”此时沈威去远,左右又无人,苏建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

孙福忽然放声大哭:“老爷,我对不住你…”哭了一阵,又向苏建说道:“苏公子,你错了,我岂能为了利诱杀死老爷,实在是那人用我家人性命要挟,我敢不听命于他?我这是无可奈何了。”

他这一哭,苏建心也不由软了,柔声说道:“你何不把他名字说出,将他绳之以法,一则替你家老爷报仇雪恨,也赎了你的罪愆,二来也可免了对你家人的威胁,岂非是一举两得?”

孙福半睁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他,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将他绳之以法?哪里能够,这人是阎王殿上来的魔鬼,人世间的王法那里管束得住他,唉,罢了,罢了…”突然一头撞在石墙上,软软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苏建宋元哪里料到他会忽然自杀,皆不及阻拦,见他死得如此惨法,都是心下恻然,宋元叹道:“又是一条人命,他是以自己的一条命,保全了家人的性命,正如他所言,那也是无可奈何,咱们走罢,此地自由沈大人料理。”两人心情郁郁,向东而去。

刚出东门,忽见江边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已升到了半空,又听旁边居民议论纷纷,说是那发现了江上浮尸的老曾头被烧死在了自己的渔棚中。苏建心中一紧,忙道:“大哥,咱们看看去。”宋元点了点头,两人向火光奔去。

来到火场,见火已渐渐灭了,周围围了一群人,窝棚已烧成了一堆灰烬,老曾头仰面朝天躺在残横断壁间,身上给烧得黑炭也似。宋元摇头说道:“不是烧死的,是先给人杀死,再纵火焚尸,人若是被烧死,必然身子蜷作一团,哪里会是这般模样。”苏建说道:“难道又是那人所为?”他口中的“那人”,自然就是那元凶了,宋元微微点头,说道:“多半如此。”

苏建怒道:“他竟连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不放过,胡乱杀人,造孽太多!”宋元叹道:“只需有一点与此人相关之人,他就要杀死切断线索,行事细密至此,真是…”两人对望一眼,都是骇然而惊。

忽听旁边一个大汉说道:“自从老曾头在江上见到那幽灵黑船,城中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现下连老曾头也死了,那黑船必是凶神恶煞,老曾头无意冲撞了他,自己劫数难逃不说,一个城里都要遭殃。”周围众人连连称是,有说要请菩萨下来降妖伏魔,也有说要去请官兵一把火烧了黑船。

苏建心中一凛,问宋元道:“大哥,小弟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想问。”宋元笑道:“兄弟说罢,是那黑船之事么?”苏建说道:“正是,前夜我与柳姑娘追那金贼到江边时,曾亲眼见到那条黑船,当真与幽灵相似。大哥,这黑船真是什么凶兆不成?”宋元想了半晌说道:“兄弟,大哥还是那句话,天下最凶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幽冥之事,信得信不得全在你自己。”苏建摇头说道:“这事太过奇怪,小弟好生不能明白。”宋元叹道:“这世上之事,谁又真能说得清楚?”

只听远处喊声大作,一群衙役向这边而来,宋元凄然看老曾头尸体一眼,说道:“咱们回去罢,休让两个妹子久等了。”苏建心头一紧,忙说:“正是,只她二人在船上,有些不大妥当。”宋元笑道:“这却是兄弟多虑了,两个妹子都精干得很,那地方又极隐秘,也不会有什么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加紧脚程,向泊船之处而去。

第四十七章

回到船上已是午夜,杨柳与绿云皆未去睡,一直在苦苦守侯,见二人回来都是笑逐颜开,绿云说道:“我方才见江边起火,还在替你们担心呢,菩萨保佑,你们终于回来了。”杨柳取笑她:“妹妹,你是替苏公子担心多呢,还是替宋大哥担心多?”绿云笑道:“我自然是替苏公子担心多,你瞧他外表斯斯文文的,只怕当不起别人的一拳一脚。”大家都笑成一团。

杨柳问起宋元查探的结果,宋元笑道:“我心中已大致有数了,明日自然就见分晓,今日大家都累了,且先睡下罢。”当下大家都各自回舱睡了,船上又安静下来,惟闻江涛拍岸声隐隐传来。

苏建一连累了几日,这一觉睡去甚是香甜,待他睁开眼时,天光已是大亮。他自塌上跃起,信步走到船舷边上,长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举目远望,但见青山莽莽,百舸争流,一轮红日高高挂在天上,不由心怀大畅。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微起,他不用回头,已知道是杨柳来了。杨柳走到他身边,双手扶在船舷之上,向远方眺望,两人各怀心事,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杨柳说道:“天高水远,旭日长河,公子慧人,身而当此境,难道就无一番感慨么?”

苏建自与她从王宅脱险后,她反倒对自己多了三分冷淡,自己昏迷之前她说的那番感人至深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何以却会如此?只是这番疑问却也不易说出口,只好将一分郁闷都埋在心底,这时见她过来与自己说话,不由心生感应,油然吟道:“水何迢迢,浮云悠悠,好一幅绝妙美景。”

杨柳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如此美景,公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不待苏建回答,又说道:“望穿秋水,佳人何期,公子心中挂念的,只怕是一个远方的人儿,我猜得可对?”她面上虽带着笑,可是眼望江水,眼中已蒙上了一层雾气。

苏建摇头说道:“苏建自小与家母最亲,她老人家在我十五岁上过去后,我就少与妇人接近…姑娘与绿云妹子,是我最亲近的红颜了。”杨柳眼中含泪笑道:“我可不是你母亲,苏公子…我可不知该如何说,只是有一句话,在我心中萦绕久久,不日我二人就要分手,相聚无多,我这句话…想说了出来。”苏建微笑道:“姑娘请说。”

杨柳说道:“今日在江边,那时我给你吸毒,心中就想,你若有什么事,我…我定要陪你去…我…我实是舍不下你…”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苏建轻声说道:“前日在江边,在你中了‘神仙醉’之毒时,我心中所想,也与你一样。”

杨柳霍然抬起头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我总是若即若离,反倒比平常人更加疏远?”苏建说道:“柳姑娘,你方才问我看到眼前这般美景,心中所想如何,我心中非但不感惬意,反倒起了一股忧思,只恐有一日胡虏的铁蹄踏破这里的安宁祥和,若真有那一日,我不知会有多难受。”

杨柳眼望江上浪花起落,低声说道:“古人说匈奴不灭,无以为家,原来公子也有这样的豪气。”两人都不再说话,任凭涛起涛落,云合云分。而宋元与绿云也在各自的船舱里不发一语,难道这二人都睡熟了?

第四十八章

过了不知多久,忽听绿云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你两个起得倒早,柳姐姐,你吃过点心了么?”杨柳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回头说道:“小妮子,你起得可也不迟。”吕云端了一盘子点心走过来放在案上,笑嘻嘻说道:“请用点心,小苏公子,你怎么木呆呆的,倒像是生疏了?”

杨柳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细嚼,嫣然一笑说道:“真是好吃,妹妹的手段可是愈加精致了…苏公子,你不吃,迟些可就没有了。”这一笑百般妩媚,千种柔情俱在其中,苏建只看得一眼,已是醺然欲醉,见她转眼之间又行若无事,心中欢喜,欣然坐下,取过一片点心大嚼,一边连连称赞。

三人就坐在船舷边上边吃些点心,随意闲聊。苏建喝了一口茶,问杨柳道:“柳姑娘,我大哥非是凡人,我听王将军说他是忠良之后,不知此话又当怎讲?”杨柳抿嘴笑道:“宋大哥向来不大讲自己的身世,我也只知他家数世为将,妹妹,你只怕要知道多些?”绿云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哪里有知道地多些了,只是常听大哥说些行军打仗之事,我也不大感兴趣…可是每回听他说到什么邓州大战时,总是热泪盈眶,常常一连几天闷闷不乐。”

苏建惊道:“是邓州么?”绿云瞪圆眼睛望着他问:“是啊,那又怎样?”苏建起身向西北方向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二女皆惊奇不已地看着他。

苏建拜了三拜,起身回到案边,慢慢说道:“难怪王将军会对大哥礼敬有加,十年之前,金兵南犯,两路金兵连破数城后合围邓州,三万邓州守军与金兵大战三场,每战皆成平手,争奈宋军人少,被迫退入城中死守,如此浴血苦战月余,杀死金兵无算,最后粮草皆尽,又苦无援兵,城破之日,尚存的三千宋兵在守将的带领下全数跳入临河自尽,竟无一个降卒,这守将宋筑,乃是我大宋一代名将。”绿云惊问:“三万人,竟真无一人降敌?!”苏建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王将军每提到宋筑时,必然赞其忠义,说什么样的将军,便能带出什么样的士兵。不想大哥竟是宋筑后人。”

杨柳问道:“朝廷何以又不发兵援救?”苏建冷笑道:“大人们说要调兵守卫京畿重地,连一兵一卒也不肯发往邓州。其实当时金兵大兵都困在邓州,这时发兵相救,不仅可以解了邓州之围,将金兵逐出河北,甚而直捣黄龙也不为难。大人们却是鼠目寸光,又被金人吓破了胆,以致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情实可恨!”

绿云不由落下泪来,轻声说道:“十年之前,大哥正是青春妙龄,难怪我见他虽通达豪迈,眉宇之间却常有抑郁之色,原来竟有这样惨痛的一段往事。”杨柳点头泣道:“宋大哥必也亲历了邓州血战,他是死里逃生,但父亲却殆于战事,他又怎能开心。”

三人一齐翘首北望,隔着层层山河阻隔,似乎看见遥远的北方金戈铁马,烈焰熊熊,一员血浸重袍的大将南望一眼,纵身跃入滔滔河水中,在他身后,数不清的士兵循着血路,呐喊着追随着他们的将军而去,一时间河水竟也为之断流,天空也变了颜色…苏建目为之裂,将嘴唇也咬出血来,二女更是黯然魂消,垂泪不止。

午时时分,舱门“吱呀”一响开了,宋元神采奕奕的走出来,见三人都坐在船舷边上,过来笑道:“兄弟,两个妹子,大哥贪睡了些,起来晚了。”苏建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大哥请坐。”宋元心中奇怪,看他一眼,坐下说道:“兄弟怎么多礼起来?”苏建笑道:“小弟非是多礼,实是盼望大哥口中吐出一个好消息来,自然要有礼些。”大家都笑了出来。

第四十九章

宋元笑道:“兄弟是心急了…你是本地人,自然知道岸边将军山上有个山神庙?就有劳兄弟再辛苦一次,入城去告知王将军,请他务于今夜子时往山神庙一行,然后再走一趟捕房,沈威昨夜已得我支会,兄弟再去叮嘱一回,今夜子时,咱们就在山神庙上来个双方四面,说得清楚。”

苏建欣然答应,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为何定要在子时才见,是不是太晚了些?”宋元笑道:“今夜子时一过,就是我与兄弟分离的时刻了,此间事情一了,我就要扬帆远航,去往南海仙山一游,因此…想与兄弟多聚上一些时候。”绿云一听,喜不自胜的说道:“大哥,你这话当真?”宋元含笑说道:“自然当真,大哥早已答应了你的,岂能食言而肥。”绿云珠泪盈眶,向杨柳说道:“姐姐,咱们终于可以上路逍遥了。我心里好不快活!”杨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苏建面上却难免郁郁之色,问宋元道:“大哥,你这一去,咱们兄弟可还有再见之日?”宋元抚着他的肩背说道:“兄弟相交,贵在知心,你我得能相聚这几日,已是缘分不浅,终有分别的一日。他日你我兄弟纵然相隔千山万水,却心心交映,又何须定要聚在一起。”话虽如此说,面上终究还是露出了沧桑之意。

苏建却忍不住流下泪来,杨柳知他外表文弱,实则内心坚忍异常,又何尝见他白日里流下泪来,知他实是伤心到了极处,霎时间,心里不由浮起一句诗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也不由潸然泪下。

宋元强捺悲伤,将一封书信递到苏建手中,低声说道:“人生离合,乃是常事,你又何必伤悲,他日未必没有相见的一日。这封信是我亲手所撰,兄弟拿去交到沈威手中,告诉他若知府大人不愿前来,可将此信呈给大人。”苏建接过信,低着头转身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苏建从城内回转,说到已传讯完毕,沈威答应禀报王知府,而王坚也允诺定然在子时前去,宋元成竹在胸,点了点头。

午后到子时这一段时间,乃是苏建这数年中最悠闲的一段时光,绿云抚琴,杨柳低唱,宋元与苏建煮茶纵横相论,天下豪杰,古今大事无不尽在言中,谈到得意处,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许是两人知道相聚无多,加意地珍惜眼前的时光来。

时光疏忽,子时堪堪将至,宋元让二女在船上相侯,自己与苏建去了便回,二女不肯答应,都说要一同前往,宋元说到女子去不大方便,自己与苏建前去,若有个甚么事发,也容易脱身,二女只好答应了,绿云说道:“大哥,不知为何,我老是心惊肉跳的不得安宁,你与苏公子去了就赶紧回来,什么也不可勉强。”宋元笑道:“你放心,大哥的本事你还信不过么?”

苏建看见杨柳也是一脸担忧,心中一沉,向宋元说道:“大哥,只两个姑娘在船上,恐怕不大稳便。”宋元说道:“兄弟放心,这个岸边极为隐秘,若无人带领,极少有人找得到,两个妹子在这里最是安稳。”苏建说道:“那沈威却来过,不知…”宋元笑道:“沈威虽非正人君子,却也不是无耻之徒,这种事,他也不会做出来。”

当下就由苏建提了那具装着方文通首级的木闸,两人借着月光沿山道徐徐而上。这将军山甚是险峻,曲折难行,宋元叹道:“久闻此山山道天成,曲径通幽,更别有一番风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半个时辰后来到山神庙前,见庙门前影影绰绰早已围了一圈人,一个人从人群中迎了上来,拱手说道:“宋公子,苏相公,你二位都来了。”正是沈威过来。宋苏二人各自还礼,宋元问道:“知府大人来了么?”沈威答道:“非但王大人,虞太尉也来了,都在庙里相侯,宋公子请随我来罢。”

沈威陪着二人进入庙中,却见庙里空空荡荡,只在尽头高坐二人,却无兵丁守卫。苏建向宋元低声指点,中间一人白胖高大,正是虞尚虞太尉。他左首边一人清瘦面黑,乃是知府王道。

当下三人过去参见,虞尚看了一眼宋元,阴阳怪气地说道:“沈捕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宋公子么?我瞧啊,他不象什么公子,倒像个屠猪杀狗之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宋元拱手微笑道:“大人说得不错,在下本是个粗人,平生只会吃饭睡觉,不做亏心事而已。”虞尚“哼”了一声说道:“沈威说你已破解了此案,本官这才不辞辛苦,来到这荒野之地见你,可本官瞧你也不象个有本事的人,若你是胡乱搪塞本官,休怪王法无情!”王道插言道:“人不可貌相,若这位宋公子真能把案子破了,那也是于朝廷有功之人呐。”

第五十章

宋元笑道:“王大人高见,请问王将军在否?”王道反问道:“阁下也请了王将军么?”宋元说道:“此事与将军大有干系,他若不来,教我如何说起?”苏建一进庙中就见王坚不在,心中早已生疑,不由向庙门瞧去。

却听外边一人说道:“我来迟了,二位大人恕罪。”说话间一人大踏步跨进庙里,正是王坚来了。王道起身拱手相迎,虞尚却偏过了脸,给他来个不理不睬,只在口鼻间哼了一声。王坚就在虞尚右手边一张空凳上坐下,王道说道:“此处并非公堂,大家不须拘束。”双掌用力一击,便有人端了三张凳子进来,躬身又退了出去,王道大袖一拂说道:“两位请坐下说话。”宋元苏建告了罪,在下首坐了,连沈威亦坐在一旁。

众人坐定,王道说道:“宋公子,王道善观人相貌,你虽相貌虽不如何出众,但气质清奇,骨骼雄健,在下一见就心生喜欢,何况此际天高月白,天气佳宜,在下颇想多与公子攀谈一番,以畅胸怀。只是眼前案情紧急,只好先请公子将所知案情细述一道,以解虞大人和我心中的疑问,如何?”虞尚瞟了王道一眼,说道:“你可要如实讲来,不可妄言欺骗本官。”

宋元笑道:“太尉德高望重,声名举朝皆知,在下如何骗得大人。”虞尚如何听不出他言中的讥嘲之意,一张脸本就白嫩,霎时涨得通红,厉声叱道:“大胆!你在本官面前连个小民也不说,居然自称什么‘在下’,太也无礼!”宋元拱手说道:“大人还不知道,在下乃是化外之民,不服世俗管束,不用在大人面前自贱身份。”虞尚喝道:“胡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怎能不是朝廷小民,官尊民卑,你自称一句‘小民’,又怎么是自贱身份?”宋元冷冷说道:“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请问大人,黄河以北,又是谁的土地?”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其时黄河以北之地陷入夷狄之手凡数十年,苏建听了此言心中喝彩,又暗暗替他担心。

虞尚这一气非同小可,起身呼道:“刁民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人,将他拿下了。”王道连忙劝道:“大人息怒,此人在野外飘荡惯了,身上尽是野性,大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王坚亦拱手说道:“太尉大人,宋公子言语鲁莽了些,性情却是率真耿直,大人素有容人之能,必不致见罪于他。”苏建见王坚面色苍白,说话无力,全然不似平日里从容自若的模样,心想将军这几日里横遭这无须有的罪名,所受折磨实在不小,不由好生难过。

虞尚怒气未息,却也重重坐了回去,宋元悠然笑道:“王大人高明,一语就说出了在下的身份,我原本就是一个山乡野人,见了诸位公卿自然手足无措,说话不知轻重。”王道微笑说道:“公子即自称是山野之人,怎么又管起此间的事情来了?”

宋元笑道:“大人问得好,山乡野人怎能管世俗之事,只是这一回却又不同。十数日前,在下信步游憩于山野之间,忽见一人被人活活扭断颈骨而死。这人死就死了,我退避三舍就是,谁知他阴魂不散,死死纠缠着我,定要我替他伸冤报仇。我实在摆脱不得,日夜不得安宁,只好暂且答应了他,争料这一插手进去,就再也不能自拔。”言罢微微而笑。王坚问道:“公子说的山野之间是在哪里?”宋元答道:“莱州城外。”王坚苏建沈威等一听,皆知他已说到了案情,都凝神细听。

王道不悦说道:“这世上哪有鬼魂之事,公子明明在谈案情,何必故弄玄虚,方才在下乃是笑谈,公子幸勿见责。”宋元拱手笑道:“公卿面前,神庙之中,宋元虽是野人,也不敢妄言。在下是不得不介入这一案中,可是这一进去,却发觉案情越发离奇诡秘,反倒再也割舍不下。”

王道问道:“却不知是怎生个离奇诡秘法?”宋元说道:“先说在莱州城外被杀那人,在下见那人相貌堂堂,气势雄健,怎么会给人一下扭断颈骨?太也奇怪,在下就先入莱州城查寻,这才得知这位仁兄竟也是莱州城里大大有名的人物,莱州城副将方文通方大人的贴身侍卫陈奇!”

第五十一章

这时虞尚反插言道:“是陈奇么?有人揭发他在四日前从镇守使府里出来,后来却死在江中,王将军,可有此事呐?”不待王坚说话,宋元已抢先说道:“所以在下说这位陈奇仁兄死了也不安宁,化为历魂,我见到陈奇分明是在十四五日前被人杀死,大人却说他在四日前出入王将军府中,他不是化身为魂,大人又怎么回看见?”

虞尚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发作道:“是有人检举,并非本官亲眼所见!”连沈威也忍不住发问道:“四日前我在江上见到陈奇尸身,仵作也说他是死于四五个时辰前,宋公子怎么又说他已死了十余日?”宋元笑问:“沈兄是否曾见到陈奇尸身上的片片白斑?在下听得沈兄曾说此人可能患有白斑病。”沈威道:“不错,仵作正是这样说。”宋元笑道:“如此,沈兄何不前往莱州城中打听一下,不是就知道这陈奇是否真患有白斑病?”沈威一时张口结舌,说了一声:“这个…”却哪里说得出话来。王道则目光炯炯,面露微笑。

宋元说道:“江上有个习惯,运送牲畜鲜肉时,若要货物不腐,只须将它裹在海盐之中,可保数十日不腐,惟此法可将尸体外肤上染上片片白斑,却不是它真患了白斑病。”沈威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尽往此人才死了四五个时辰去想,全然搞错了,又哪里找得到痕迹。”

王道鼓掌说道:“精彩,公子所言令我茅塞顿开,公子实非常人,在下想与公子结交之心,却是愈加强了,公子可愿意折节下交么?”宋元笑道:“大人休要折杀在下,其实大人早已洞若观烛,还来谬赞在下怎的?”王道捻须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居于深宅大院,哪里懂得这些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宋元拱手道:“原来大人并不知情,在下言语失当,大人勿罪。”王道笑道:“公子自称山乡野人,就不必拘泥于这些世俗之礼了,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罢,本官自然不会见怪于你。”两人对望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中怀有什么样的心意,也只有自己明白。

王坚起身向虞尚拱手说道:“太尉大人,依宋公子方才之言,若有人检举说那陈奇出入我府中,那定是挟嫌诬陷,不知那检举之人是谁?”虞尚尖声说道:“怎么说人家就是诬告,就凭这姓宋的一面之辞?”王坚涨红了联说道:“此事现已一清二楚,太尉大人怎么还信那无耻之徒的诬陷?”虞尚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王道说道:“王将军不用急,想那检举之人将贵府中相貌与那陈奇相似之人看作是他也是有的,单凭他一面之辞,也不能把将军如何呐。”虞尚说道:“王坚,非是本太尉定要将你如何,实是你要拿出真凭实据来,本太尉才好秉公而断。”王坚喘了一口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宋元说道:“太尉大人说得是,事情终需要拿出真凭实据来才好说话,不知太尉大人是要人证,还是要物证?”虞尚一脸不悦地说道:“人证如何,无证又如何?”宋元道:“甚好,那就请太尉大人先看一件物证,兄弟!”向苏建一使眼色,苏建会意,将手中所提木闸递给沈威,说道:“沈捕头,请你查验一下。”

沈威一脸不解地接过木闸,问苏建道:“这是什么?”宋元先答道:“这是一件重要物证,请沈兄向诸位大人展示一下。”沈威依言将木闸打开,骤见里边是一具首级,不觉“啊”一声叫了出来。

苏建说道:“这便是莱州副将方文通的首级,宋大哥与我从王通宅里夺来,请沈捕头看一看,木闸中除了首级之外,还有什么?”沈威将木闸放在鼻前一闻,又伸手进去一捏,不由叫道:“是盐!”将首级从木闸中取出放在面前地上。虞尚乍见首级,身上不由一个哆嗦,王道则凝目细看,见那首级果然是方文通,那首级眉眼清晰,肤色如生,只是额头上,脸颊上却有一块又一块的白斑。

宋元说道:“不错,这是从阜外运来的海盐,盐中含有杂质,能让尸首长保不腐,却又让尸首在五六日后生出白斑来。这方文通为陈奇所杀,这是有当场十数个亲兵目睹的,怎奈这二人向隔太远,种亲兵追不上陈奇让他逃脱。陈奇却在道上为人所杀,首级也被人夺去,那人如何炮制陈奇尸首,自然也用同一法子炮制方文通首级,方文通的首级已在此,太尉大人,这算不算真凭实据?”虞尚胡乱摆摆手说道:“算就算罢,快将它收好。”沈威连忙将首级收入木闸中。

第五十二章

王坚喟然叹道:“想这方文通也算得一个人物,不想竟会是这样的下场。”言下甚是郁郁,王道也说道:“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居然这样死了,宋公子,这首级既然是你从王通府中得来,这其间又有何干系?原闻其祥。”宋元说道:“诸位大人心中必然疑问多多,且待在下为诸公一一剖析。”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王大人此际必然在想,那陈奇哪里来的狗胆包天,居然敢杀轼主而逃?”王道微笑道:“在下正有此想。”宋元笑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试想陈奇不过一个侍从,又得方文通看重,当作心腹来使唤,怎么竟敢将主人杀死?在下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在下夜里做得一梦,梦醒了却吓出一身冷汗。”王道笑道:“公子梦见了什么?”

宋元说道:“在下在梦里又见到了陈奇的鬼魂,他告诉我一个阴谋,原来他却是受人指使,杀死了方文通。”王道笑道:“鬼魂之事如何当得真,公子又说笑了。”宋元肃然说道:“在下绝无一字妄言,此事千真万确,须知行事不可得罪于天,人若是造孽太多,鬼神亦自不安,在人间兴风作浪,那也是常有之事。”王坚忽然叹道:“宋公子之言也不是虚言,如我辈行伍之人,一生杀人太多,到晚年来都会被阴魂纠缠,不得善终。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王道面色一变,眼睛向宋元面上一扫,眼神一瞬间却变得厉若寒锋,见宋元微微而笑,终于没有说话。

宋元又说道:“王大人定然想问,又是谁指使陈奇?为了何事定要方文通去死?在下当然也这般追问于他。那陈奇虽然做了鬼魂,偏生不告诉我那指使他之人的名姓,非要我自己去查,这不是作怪么?不过他却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这方文通与金国私相交通已有多年,早已存了图谋不轨之心。”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虞尚厉声说道:“宋元,无凭无据,这种话也是乱说得的?”宋元笑道:“大人又来要证据了。大人若是不信,可亲往莱州作一番微服查访,不就知道在下是不是在说谎了?此外,在下恰巧还有一个人证在这里。”向庙门外看了一看说道:“这位仁兄此时尚未到达,等他不久来了之后大人亲耳听他说一说,那就水落石出了。”虞尚瞪了他一眼,满面疑惑之色,王道笑道:“公子真有鬼神难测之机,公子口中的这位仁兄几时才能到来啊?”宋元笑道:“他想是失了道路,稍时即至。”

王坚说道:“宋公子这么一说,难道那陈奇杀死方文通,反倒是为国为民,激于一番义愤了?”宋元说道:“那倒不是,陈奇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非什么仁人义士。他在梦里对我说道,那方文通因升迁之事不谐,居然口出怨言,威胁说要举报某某某人私通外敌,那不是作死么?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当然容不下他,就派陈奇取了他的小命,原来陈奇早已被人收买,可叹方将军这颗脑袋直到落在地上,还是糊涂一团,混不知自己因何而死。”

王道点头说道:“这样说倒也有理,那又是谁将陈奇杀死?”宋元笑道:“大人问得好,此人便是我方才说的人证了,这位仁兄身份特殊,他来说的话,想来太尉大人也不得不信?”王道眼皮震颤了一下,似乎一只蚊虫落在了脸上,皱起眉头问道:“这人是谁,因何太尉大人必定要信他?”

宋元笑道:“这位仁兄相貌凶恶,大人见了必不喜欢。”停了一停又说道:“这位仁兄杀死陈奇,那也是得了那幕后之人的指使,原来这人疑心甚重,又兼思虑周密,凡与此案有牵连的人,用过之后,他都要一一杀了灭口,陈奇一心想要重赏,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一把钢刀,他岂能不感冤屈?”王道笑道:“他这是罪有应得。”宋元说道:“如何不是,我也这般指斥他鬼魂一通,他知道羞耻,惟惟而退了。”王道笑道:“公子骂得好。”

宋元说道:“那位杀死陈奇的仁兄,却是我在江上偶然救得。原来他杀了陈奇,就带了方文通首级到王通家里住下,又把陈奇尸身埋在一艘船上的海盐之中,停泊在崇州附近的江上。”沈威插言道:“王通昨日里也死在家中,他也不是好人?”宋元点头说道:“不错,此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不过比之谋后指使之人,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王道微微一笑说道:“公子说他驾了一艘船过来,那船现又在何处?”宋元道:“我兄弟夜探王府,曾追那人到江边,见到了那艘船。”

第五十三章

苏建说道:“正是,三日前夜间,我在王通宅内见到了那杀死陈奇之人,与他交手一番,将他追到江边那艘船上,谁知王通遣人在船上施了毒药,意图杀人灭口,也是那人见机得快,跃入江中,却被大哥救起,连我也险些着了他毒手。”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毫不着意,实则当时情形之危急,生死只在一线间,宋元此时听了,手心里仍是沁出一把冷汗,不由向他看去,眼里饱含了庆幸与感激,苏建向他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王道侧头看了苏建一眼,笑而说道:“苏公子外形文弱,想不到竟身怀绝技,古人说人不可貌相,信然。”苏建铿声答道:“小人只是从小练功,身子轻捷而已,算不得绝技。”王道笑道:“苏公子亦是人中俊杰,与宋公子相比也不遑多让,那就不必自谦了,哈哈。”

宋元却说道:“王大人似乎忘了问我一事,那人因何要大费周章,将陈奇尸身与方文通首级都用盐埋了,以船运到崇州来,那不是奇怪得很么?”王道颔首道:“不错,在下正有此一问。”

宋元向王坚看了一眼,慢慢说道:“自尸体运到崇州的那一日,一个天大的奸谋就开始了,这奸谋最大的目标,就是王将军了。这条计谋诡桀周密,可说浑然一体,其间纵然有几个小小的漏洞,那也无伤大雅,果然了不起!能够想出这条计谋的人,其智谋之高,那就绝非如陈奇之流的武勇之辈可为,甚至那王通奸狡多诈,却也无论如何设计不出来。”王道微笑道:“这人是谁,公子不妨明言。”宋元说道:“当然便是那幕后主使之人,此计一出,果然效验如神,王将军现下不就身受其害,百口难辨么?”王坚右手缓缓捋须,苦笑而已。

王道笑问:“那他又是如何陷害将军?公子请言,在下洗耳恭听。”宋元说道:“大人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他待方文通之死过去十数日,就让人从船上起出陈奇尸身,在莱州地界放入江中,尸体顺江流来,到了崇州一带江面,这里江面宽阔,水流迂缓且多洄旋,那尸体想不被渔人发现也难,也不须他再做什么手脚,如此事情又少了一分人工斧凿的痕迹,自然更加可信了。

沈兄接到了通报,就到了现场,勘验尸体,画像张榜,不在话下,到时候就有人来指认这人的身份,以及这人曾出入王将军府云云。然后伺机把方文通的首级往王将军府里一扔,甚或将军府里也有人被他买通,神不知鬼不觉地栽桩过去,那时王将军纵是浑身长了一百张口也分辨不来,那时有司向朝廷奏报上去,皇帝一怒,王将军又会如何?这难道不是一条绝妙好计?“王坚叹一口气说道:”此计若行,王某项上头颅只怕难保了。“

王道拊掌说道:“妙极,公子说得再清楚不过,可是宋公子,你说得再好,若能说出那幕后主使之人的名字,岂不就完美了?”虞尚赶忙说道:“正是,你不能指出主谋之人,也是枉然,王坚终究也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第五十四章

宋元叹口气说道:“那幕后主使之人行事缜密,环环相扣,凡略知些内情的人都给他下手除却,唯一知情的人就是我自江上救起的那位仁兄,可是他倔傲得紧,连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在下也是无可奈何。”虞尚忙道:“如此说来,你是无法可施,查不出那主使之人了?”宋元又叹一声说道:“大约如此,那位仁兄稍后既至,不知今夜他能不能吐露一二。”他这一说,连苏建也愕然不已,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宋元微微一笑,只作不见。

王道笑道:“他能说最好,否则,只怕宋公子要大失所望了。”虞尚历声说道:“你既然查不出来元凶,又要本官来到这里,那岂不是消遣本官么?”宋元说道:“那倒不然,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者终难逃那一日。四日前一夜里三起命案,纷纷杂杂,太尉大人要不要都听一听?”王道说道:“宋公子请说罢,在下敢打保票,太尉大人定然爱听得紧。”虞尚张了张嘴,却未说话。

宋元笑道:“原来大人也爱听,就容在下慢慢道来。在下方才说了方文通和陈奇被杀一案,那幕后主使之人原来也只策划了这一桩案子,只是余下那两桩案子,他也逃不了干系。”王道说道:“哦,此话怎讲?”

宋元说道:“如那王秀英身死一案,实是一起惨绝人寰,弑骨杀亲的惨案。”话头一转,又向沈威说道:“沈兄方才不是问那王通不是好人么?不错,此人正是一个狠极恶极的凶徒,他女儿的性命,正是尚在他的手上!”王道微惊,问道:“此言当真?你可有实据么?”宋元道:“我兄弟两探王宅,已查了个水落石出,大人不见那王通后来又死在女儿棺樽前么?那难道不是此人作恶太甚,天道循环,是他应得的报应么?”王道微笑道:“我是问你有无实据,你却把这些来说,公子虽非常人,但仅凭一张利口,只怕也服不得天下人,也恐公子由此遭人议论,也未可知。”

宋元笑道:“大人说话绵里藏针,好不厉害。大人要什么实据?”王道笑而不答,虞尚历声说道:“宋元,本官瞧你鬼鬼祟祟,莫非与王秀英之死一案有关?!”宋元笑道:“指驴为马,原是太尉大人的拿手好戏,请问大人,你又有什么实据,证明宋元与此案有关?”苏建亦说道:“王通以毒害死女儿,乃是我亲耳听他陈说,绝无可疑!你颠倒黑白,凭的又是什么?”虞尚一时语塞,支吾了两声,转过头去。

王道笑道:“在下岂敢对公子有疑,只是虎毒不食子,那王通再恶,若说他亲手害死女儿,实在骇人听闻。”宋元说道:“大人顾虑得是,任谁听到这话都难以置信。只是若说到这王通的身份,大人只怕也要相信了。”王道笑问:“什么身份,难道这王通就是那幕后主使之人么?”宋元笑道:“这王通一个小小山城的富家翁,能有多大的能耐,指使得动这许多人为他卖命?何况他好好做他的团团富家翁,又来谋害王将军做甚?这主使之人,他是做不来的。他的身份,却要从那方文通说起。”王道说道:“这话又当如何讲?”

宋元说道:“这方文通私通外夷狄,被人杀死灭口,那幕后主使之人,想来也与他坑瀣一气,早已与外敌有了来往,只因双方起了内杠,这才取了方文通的小命。王通既然收留了那杀死陈奇之人,容他带了方文通首级住进来,必然与那主使之人也往来甚密,依在下想来,那主使之人行事小心着意,事事都测万全,这样的人,他是不轻易见人的,这王通就是他的心腹使唤,凡欲见他的当眼之人,皆有王通接洽,在中间传递消息,如此日后有什么变故,只须将王通这颗线掐断,也追不到他的头上。此人心机之深,行事之密,当真少有人及。”

王道笑道:“什么行事周密,他的安排只需宋公子慧眼一查,还不是破绽百出,那人若是知道公子之言,定要羞惭死了。”宋元正色道:“大凡聪明多智之人,多极自负,让他其羞惭之心却也极难。王大人,你说是也不是?”王道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五十五章

沈威却忍不住问道:“宋公子,你说了半天,却不说王通是如何害死女儿,也不说他为何要害女儿,如何叫人信得?”宋元笑道:“沈兄是急了,容在下现下就说。那杀死陈奇之人携了方文通首级到了王通宅上,沈兄请想,这是何等紧要的一件物事,方文通才死,有司缉拿正严,可丝毫轻忽不得,若是露出了一点纰漏,恐怕天也要塌下来,王通岂敢不寻个安全隐秘之处藏好?

也是这人性子古怪阴狠,竟然给他想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便是放在王秀英闺房梳妆台后面的暗格中,此事却是我兄弟所亲见。“

苏建点头说道:“我夜探王宅时,曾亲眼看见那暗格,首级却给王通取走了。那暗格犹在,沈捕头一查便知。”沈威唯唯点头,宋元接着说道:“在那王通想来,旁人再怎么想,也万万想不到一个弱质小姐敢把一颗首级藏在闺房中,那里自然是藏首级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此人连女儿也拿来利用,心肠之毒非言语足以形容。”听到这里,在座诸人皆面上变色,连那虞上脸上也牵动一下,王道仍是声色不动地微笑道:“不错,此人当真该死。”

宋元顿了一顿又说:“可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那藏了首级的暗格却给王小姐发现了,王小姐打开木闸见到首级,惊吓之下当时就躺倒了。王通知晓女儿看见了首级,心中立生杀机,竟使人用毒烟将女儿毒死,惟恐她惊慌之下将事情泄漏出去。在那种情形下他居然想得到让人去衙门报案,那也是掩人耳目,去人疑心的意思。他断定官府查不出命案真相,大约会草草结案了事。”沈威听了,不由垂下头去。

王道说道:“公子之言十分精彩,那些无能之辈没有阁下的见识手段,也真看不出其中奥妙。可是在下有些疑问,尚请公子赐教。”宋元笑道:“大人见问,在下知无不言。”王道说道:“在下这里有两问。那王通既然将首级藏在小姐闺中,那暗格定然布置得十分隐秘妥当,旁人难以发现,怎么王小姐偏偏发现了?这是第一问。第二问却是小姐闺房,王通虽为父亲,却也不易进入,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首级放进去?这两个疑问,公子自然是知晓答案了。”

宋元见他思路敏捷,转瞬间就能点出这两个紧要的疑问来,也不由暗暗佩服,笑道:“大人机敏过人,难道想不出其中原因么?”王道双手一摊说道:“在下着实想不出。”宋元说道:“这也难怪,大人只管掌管全局大略,却顾不得细微之处,大节上安排得井井有条,小处却难免有些疏漏。这王通什么都想到了,却忘了那海盐有一股腥咸的苦味,在他出尚不十分明显,可是放在女孩儿房中,那岂有闻不出来的道理?须知女儿家爱涂脂抹粉,房间里香气浓郁,腥臭味混进去,他人或许一时不能察觉,可是王小姐日夕都在其中,却无论如何瞒不过她。”王道点头微微叹道:“原来如此,天下事情原本如此,人力再如何安排周详,也总有疏漏的地方。”

第五十六章

宋元说道:“大人说得再对没有,至于大人的第二问么,那就更是简单,那王秀英的侍女九福早已被王通或胁迫,为他办起事来。王小姐的死,就是王通让九福在女儿房内点燃毒香,九福只道能让小姐昏睡,怎知却取了小姐性命,将木闸放入小姐闺房,那更是轻而易举了。”王道皱眉说道:“这个九福,就是昨日被发现死在王宅的那个丫头么?”这句话却是在问沈威,沈威躬身答道:“正是她,属下已查验明白,她是被人一脚踹在心口而死。”王道嘿然说道:“九福,九福,也不知是哪来的九道福气。”

虞尚忽道:“这城中不断地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言下甚不耐烦,沈威亦自忍不住问:“宋公子,王氏一门几乎要灭绝了,王通主仆究竟又是怎么死的?”苏建说道:“这个却是我亲眼所见,便由我来说罢。”当下将自己第二次夜探王宅的一番经过,直到王成在桥边被人射死,自己与宋元抢得装首级的木闸,都清清楚楚说了一遍,王秀英鬼魂出现一节自然略去不提。众人听了,或愤然,或惊异,不一而足,王道则微笑道:“这王通,王成几个可都死了,宋公子的一番话,又成了死无对证。”

宋元说道:“王通乃是大人的子民,又与大人同出王氏之门,却是如此奸恶之人,想是平素里少了大人的教化?”王道依旧笑道:“我已说了,这是死无对证。”宋元说道:“大人怎么忘了,还有一人未死,他知道的,也未必比王通少。”王道笑道:“便是阁下救起的那位仁兄么?他此时未至,想是贪恋风景,在山上迷了路了,哈哈。”

宋元看天上一轮明月高挂,转头对王道说道:“那位仁兄此刻想来正在路上,转眼即至,他知道有人想杀他灭口,心头也是郁闷得紧呐。”王道说道:“不是王通想害他么?现下王通已死,他还去恨谁?”宋元说道:“王通若不是得了那幕后之人的指使,哪里来的胆量害他。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想不通这个道理?”王道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不再言语。

这时忽听庙外一阵嘈杂,有兵丁大声喝问:“是谁?”一人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我来找一个姓宋的。”宋元展颜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位仁兄到了,请大人让他进来罢。”王道点了点头,高声唤了一声,不一刻,一个极高廋之人推门走了进来,这人身穿黑袍,头裹黑巾,一张廋骨嶙峋的脸上黑沉沉木木然,看不出表情来。苏建一眼认出果然是那夜在王宅与自己交手的那人,想到这人身手之高手段之狠,心中也不由戒惧起来。

这人大步走上前来,向宋元一拱手说道:“宋兄,你唤我,我便来了。”他嗓子暗哑,语音怪异,似乎不是宋人,宋元笑容可掬地说道:“仁兄请来与各位大人相见,这位便是知府王道王大人。”

那人一听王道这个名字,一张脸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怖,倏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王道,王道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位老兄似乎不喜见到在下,不知是何缘故?”宋元笑道:“速术忽律兄久仰大人的名字,这时忽然相见,自然又惊又喜。”

第五十七章

那人霍地转过头去瞪着宋元,沙声问道:“你…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我又未曾说起?”言下不胜骇异。宋元笑道:“仁兄不小心忘了这个,却被我兄弟拾到,在下恰巧也识得一些金文,因此知道仁兄名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一亮,又说道:“这块想是仁兄的令牌了,原来仁兄居然是金国六王爷的尊使。”速术忽律一见铁牌,伸手便过来抢,宋元一缩手躲过,顺手指着苏建说道:“这位苏公子,仁兄想必是见过了。”

速术忽律看见苏建也在,点头说道:“一条好汉子,不错!”退回原地,一言不发地立着。虞尚惊道:“这人竟是六王爷的使者么?这么大来头,怎么我竟不知道?”苏建冷笑道:“上国使者,果然好大的来头。”虞尚怒目看他一眼,却也说不出话来。

宋元向速术忽律说道:“我对王大人说,想请仁兄来做个人证,看是谁杀死了陈奇?那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先前我一直请问仁兄此事,仁兄总是缄口不言,时当此境,兄台可愿意说一说么?”

速术忽律默然半晌,慢慢说道:“我受你恩情,不能不报,那陈奇是我杀死。”苏建听他终于自认凶手,不由一喜,宋元又问:“然则兄台为何要杀死陈奇?”速术忽律说道:“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已是报过了你的恩情,不会再回答你第二个。”宋元皱眉说道:“老兄辛辛苦苦上山来,就只为答我一个问题?”速术忽律道:“我还要再杀一人。”虞尚身上一个激灵,忙道:“好大胆,在本官面前居然敢轻言杀人,想作死么!”速术忽律冷冷斜视着他,也不说话。

王道笑道:“老兄莫不是想杀在下来着?”速术忽律昂起了头,眼中杀机大盛,宋元笑道:“我案情尚未解说明白,老兄稍安毋躁。”见速术忽律按住性子停了下来,又说道:“这位金国使者已经承认了,王大人,这第一、二个案子,在下说得明白么?”王道微笑道:“明白得很。”

宋元说道:“如此就剩最后一个案子了。孙老爷被人害死,同样不是那人主使,他甚至从未想到去杀孙老爷,却是那孙福被他支使,去孙老爷书房中找一封书信,却被孙老爷撞到,惶急之下竟将孙老爷掐死。”当下将此案细细剖细一遍,末了说道:“此案的由头,王将军当比我清楚些。”王坚长叹一声,低低说道:“只是我全未想到,居然是孙福行凶。”

沈威咬牙切齿说道:“原来是这个奴才做的好事,他一头撞死,倒是便宜了这厮。”宋元说道:“他是身不由己,那幕后指使他的人,才最是可恨。”王道笑道:“不错,但不知公子找出了这人没有?”宋元说道:“大人明见,这桩案子虽然简单,却终于指出了那幕后主使之人的名姓。”王道说道:“哦,想是公子找到了那封书信了?”

宋元笑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书信就在这里。”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向空中一展说道:“这是在孙老爷书房找到,沈捕头,那时你也在场,请看是也不是?”沈威凝目瞧了一阵,点头说道:“正是那首诗。”

宋元将纸交到王坚手上,说道:“将军请看。”王坚看纸上只有一首七言绝句,不由愕然说道:“这是什么?”宋元说道:“这是孙老爷所作一首诗,诗云:王前榭后声声燕,道上林中有人家,通声一叹家国事,金雀湖边涤尘沙。王大人,请你看看,这时孙老爷的真迹么?”王道探头看了一眼说道:“这字体丰腻挺拔,的是老爷亲笔所书,只是这首诗却也平平。”

宋元说道:“大人乃是方家,自然瞧得出这诗诗格虽高,总体却也平平。可是大人难道竟瞧不出这是一首藏头诗么?请大人将这诗的头四个字联起来读一遍。”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王坚说起。

王坚一字字念道:“王道通金。…王道通金!”所有人都将眼光放在王道身上,王道哈哈笑道:“单凭一首小诗,就能坐实王某通金的罪名么?宋公子却太也无聊了些。”宋元说道:“单凭一首诗当然无从说起,可是这张纸上却也不单是这一首小诗。”

第五十八章

他把油灯移至那张纸后面烘烤了一阵,那张纸背面渐渐显出淡蓝色的蝇头小字来,宋元说道:“这是孙老爷用花汁写的隐形字,用火一烘就现了出来。”王坚看了王道一眼,念道:“瑞安将军足下如晤:老夫得承将军书信,知道朝中风波将息,甚慰,目下外夷狼视,国家多病,若朝堂之上再有波折,诚恐长城倾覆只在朝夕间。

近日老夫另有一事,夙夜难昧,学生王道,尽忠国事,素为老夫激赏,谁知日前竟以言语探我,语焉不详…“一路念下去,大意是说王道讲天将要变,乃要顺和时局,劝他投降金国,虽然说话含糊,但意思仍听得明白,孙浩然一听之下惊怒交集。信中又将他平素听到的王道里通敌国的事都写了上去,末了,孙浩然请将军把信交杜阁老一阅,并由二人转呈皇上。这瑞安将军姓韩,乃是南宋的开国大将,当朝的肱骨之臣。

信一念完,庙里一片静寂。过了良久,虞尚忽大声说道:“假的,这信是假的!定然是你伪造了来诬陷王大人的,姓宋的,你快从实招来!”王道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这时候还装个什么,宋公子,你终于断得清楚,不错,在下就是那幕后之人。”

宋元看他一眼,淡淡说道:“王大人,信里只说你里通外国,可没说你指使他人做下这一串的血案,我没有真实凭据,你纵然一口否认,我也是无可奈何。”王道温颜笑道:“我也不必否认。”他笑得柔和,却又一股逼人的傲气分明传将出来,令人莫敢抗拒。苏建瞪大眼睛看着王道,实不相信这个面容清癯,素传勤政爱民的中年官吏,就是那个通敌叛国,杀人如麻的元凶恶首。而这人坦然自承恶行之后,居然仍是行若无事,城府之深,实令人胆寒。

宋元叹一口气,向王坚及虞尚躬身一揖,说道:“王道都已承认了,如何处置,请两位大人斟酌罢。”王坚与虞尚对望一眼,却都不说话,王道大笑道:“宋公子,你人虽聪明,争奈少些经验,这官场上的玄机,又岂是你能懂得,我看天下何人敢动我!我的名字是王道,我就是王法,就是道理!”

苏建连忙说道:“将军,王道的奸谋已然揭破,请将军下令,就由属下将他拿下!”王坚并不下令,反倒低下头去,王道笑道:“傻小子,连王坚都不敢动我,你能将我如何?王将军,虞大人,此事当如何处置,二位拿个主意罢。”虞尚闭目不答,王坚叹了口气说道:“就依大人之意罢。”顺手将书信递到王道手中。

苏建大骇说道:“将军,这…这是何意?”王道将书信揣好,面露微笑,忽然喝道:“都进来罢!”霎时间,近百名兵卒涌进庙里,将众人团团围住,宋元苏建对望一眼,心下都惊疑不定。

速术忽律在一边沉默已久,这时忽然喝道:“王道,我先揪下了你的狗头!”正要揉身而上,王道忽自怀里摸出一张羊皮纸,对速术忽律一展喝道:“这是六王爷的书信,你快跪下拜领!”速术忽律又惊又疑,接过羊皮纸一读,陡然间面色大变,不由跪了下去。王道又喝道:“教我将你杀了正是六王爷的意思。现下他令你立刻北归,途中不可多说一个字,你快去罢。”速术忽律忽然大叫一声,起身掩面疾走,踉踉跄跄奔下山去。

见速术忽律走远,王道笑道:“宋公子聪明绝伦,今日也要陷在这里,公子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宋元冷笑道:“你以为凭这些人就能陷住我么?太也小瞧了宋元!”苏建大声道:“不错!”忽然起脚踢倒两名士兵,其余士兵大惊,刀枪并举地杀了上来,宋元苏建二人大展拳脚,霎时间打倒十余人,宋元哈哈大笑:“痛快,今日方泄我恨。”

忽然王坚大呼:“苏建退下!”苏建一愣,看了宋元一眼,却也依言退下。宋元建那些兵士都远远躲开,也停下手来,向苏建一拱手说道:“咱们来日再见。”昂然向外走去。

第五十九章

王道面色微变,叫道:“宋公子,我留你不住,自有留你之人,怎么便走了。”忽见庙外四个士兵押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口中塞了布条,脖颈上都架了明晃晃的钢刀,身材纤细,竟然是两个女子。宋元面色大变,苏建更是叫了出来:“是柳姑娘,绿云姑娘!”二女见了宋元苏建,眼中都流下泪来,可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元冷冷看一眼沈威说道:“沈大人,我泊船之处,也只有你找得到,难道不是阁下所为?”沈威低下了头,支支吾吾说道:“这个…上命不由人,却不是…”

宋元说道:“王大人,你待如何?”王道笑道:“宋公子,你聪明一世,到了此时,心中想必是一本糊涂账罢?”宋元道:“不错,在下却也想不明白,大人肯否一并赐教?”王道笑眯眯地说道:“好说,好说。”忽然沉声喝道:“你们都退了出去。”众兵士“哄”一声退出去,将山神庙团团围住,只留下那四个押了杨柳绿云的士兵,推着二女站到王道身后。

王道笑道:“宋公子,此刻你心中定然纳闷得很,怎么王将军会是这般行事?不瞒公子说,来前我与将军已面议过了,诸事早已商谈妥当。咱们答应前来见你,是要看你如何表演,顺便知会公子一声,此事的知情者,一个也活不了!”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面色铁青。

王坚深深揖道:“宋公子,你一门忠烈,王坚是素来敬服的,你心中定然在骂王坚无耻,可是这事干系天下大局,我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日王坚定当向公子谢罪!”

宋元嘻笑道:“好说,可是王大人,你杀了我,那些命案又如何交待?”王道笑道:“这个却容易得紧,那陈奇是利欲熏心,竟然将主人杀死,却又被凶徒所杀。那王通一案更是简单,父女两个俱是死于心痛病发作,事后我让仵作写一份书证便是。至于孙老爷么,分明是孙福杀死,自己又畏罪自杀,这皆是有明证的,可不是作假。…另外有人检举王将军一事么,定是那人看花了眼睛,是也不是,王将军,哈哈,哈哈…”

宋元说道:“王大人高明,在下敢不佩服?”王道笑道:“宋公子,你还不走,更待何时?这两位佳人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公子是享尽人间之福呐,若是这些粗鲁之辈唐突了美人,那岂不是大违公子之愿?”宋元说道:“大人是要我自伐么?”王道微笑道:“宋公子,你想尽办法拖延时间,那是没有用的。”

宋元叹口气说道:“我原该想到,就是这样的下场。宋元的心早已死了,这时不过再死一次,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将军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求,我这两个妹子无甚罪过,也并不知情,请将军大人担保她二人平安出险。”王坚面现难色,王道笑道:“这个不劳公子嘱咐,王道手段虽然利落了些,却也不杀妇孺,公子放心去就是。”说着将一柄钢刀扔到宋元面前。

宋元捡起钢刀,手抚刀背,长长叹了口气,正要横刀抹去,苏建在一旁立了良久,因不得将军之令,心中空自焦急,这时眼见宋元势危,忙叫道:“大哥且慢!”又向王坚说道:“将军,宋大哥最是重信守诺,属下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将事情说出一个字来,请将军让他与两位姑娘离去罢。”不待王坚说话,王道已冷森森说道:“王道信天信地信鬼神,就是信不过一个旁人,宋元不死,我心难安。”虞尚也赶忙附和道:“不错,当速速杀了此人要紧。”王道脸色一沉喝道:“你住口!”

苏建昂首说道:“我也是知情的,那你也要将我杀了不曾?”王道笑道:“来前王将军已代你求情,你是他手下校尉,自有他来管束,却不须我多事。”

第六十章

苏建大声说道:“将军,我大哥无罪,如何可以让他再蒙冤屈!”王坚皱眉不语。苏建道:“罢了,大哥,今日兄弟救你不得,就与你死在一处。”大步走到宋元身边。王坚喝道:“苏建,你快回来!”

宋元握紧了苏建的双手说道:“兄弟,不枉了大哥与你结交一场,你回去罢,日后守土杀敌,将军也多有用你之处。”苏建向王坚顿首拜道:“将军,小将今日忠义不能两全,只好一死以报将军了,将军保重!”王坚喝道:“大胆,你敢抗令么?须知军令如山!”

这时王道向身后一使眼色,一名兵士抽出塞在杨柳口中的布条,将钢刀在她脖颈上轻轻一拉,杨柳颈中霎时溅出血来,不由惊叫一声,顿失颜色,王道啧啧叹道:“花容月貌,何苦来受这般罪过。”苏建大惊,叫道:“休要伤她!”捡起地上一柄钢刀就向自己颈中猛砍去,宋元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将他手中钢刀夺下,说道:“糊涂兄弟,怎么轻易变死,岂不让人笑话。”

杨柳泪流满面,叫道:“宋大哥,苏公子,切不可听了这坏人的话,你们便真的自尽了,他仍是放不过妹妹与我。”王道一把抢过钢刀,把刀刃压在杨柳颈后,恶狠狠说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说这许多做甚!不怕我割下这颗美人头么!”

宋元长叹一声,陡地右手成拳,在苏建腰里一戳,苏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宋元说道:“兄弟,大哥就先走这一遭,两个妹子,自然有你来看顾了。”苏建身上绵软动弹不得,眼中留下了两行热泪,叫道:“大哥…”

宋元拾起钢刀,手指在刀背一弹,但闻啸声清冽,不由赞道:“好刀!却要饮宋某颈中的鲜血!只是王大人,我愿以为阁下是个如何了不起的人物,想不到也使这等下作招数,叫人好生失望。”王道见大局尽在掌握,得意洋洋地笑道:“好说,王某原本不是个君子,宋兄才是。”

宋元摇一摇头,挺刀便向颈中抹去,杨柳惊叫道:“大哥不可!”王道将她头颅往下一压,再也说不出话来,绿云不能说话,双眼圆睁,面上流下的泪水,却将身上衣裳都打湿了。王坚忽然俯身拜了下去,叫道:“王某恭送宋兄上路!”

见宋元把刀停在颈前,王坚又说道:“宋兄不知,非是王坚定要宋兄性命,实是情不得已。此事若不平息下去,朝中贾太师一党又要兴风作浪,在皇帝面前首告余大帅移兵屯守之事,,皇上对此等事情最是心怀疑忌,定要问他个擅专之罪,如此一来,蜀中守备形同虚设,金人的铁蹄,转眼就会踏过江南,王坚此时心痛如绞,却是无法可施啊。”说罢流下泪来,王道在一边冷笑不已。

宋元笑道:“得能大将军为我落泪,今日更有何撼,只是…”看了沈威一眼,对他说道:“沈大人,他说今日所有的知情人一个也活不了,你知道得可也不少哪。还有你几个,听到的难道又少了?”后面这句话却是向押解二女那四个兵士说起,四人听了此言,竟都不由得退后一步。

沈威面色大变,身子哆嗦着向王道说道:“大人…难道连我也要杀?”王道笑道:“休听他胡说,沈捕头出生入死多年,是我的心腹爱将,我怎么会将你杀死。”沈威尖声道:“不对!我不过是你用来用去的一个工具而已,你连王通都杀,杀我更不在话下…我知道你的性情,你歪嘴一笑,就要杀人,老子今日跟你拼了!”拔出腰刀向王道扑去,王道掩嘴咳嗽一声,他身后一名押着绿云的士兵忽地手起一刀,刺入了沈威的小腹,沈威大叫一声,双眼看天,身子慢慢软倒在地,抽搐一阵便不再动。

宋元微微叹了口气,正要一刀挥去,了却了这世间的无穷烦恼,忽听王道大叫一声,忙回头去看,却见王道歪歪倒倒地退出几步,背上却插了一柄短刀。原来那兵士一刀结果了沈威,趁王道洋洋得意之际,又一刀刺入了王道的背心,宋元苏建等见此情形,无不惊得呆了。

第六十一章

虞尚见王道摇摇晃晃却不倒下,不由微笑道:“王大人,怎么还不躺下,难道还放不下心么?”王道见他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堆满奸诈得意的笑容,不由嘶声道:“是你!”虞尚笑道:“自然是我,你不是跋扈得很么。自以为联络上了六王爷,连贾太师你也不放在眼里,谁知道得多你就杀谁,你怎么不想想,这知道得最多的是谁?”王道手指他说道:“你…你怎么敢…”虞尚微笑道:“有什么不敢,贾太师也是这个意思,你死了,天下自会太平许多…哦,本官自当向皇上奏报,就说崇州知府王大人勤政为民,为查案不辞辛劳夜巡,不幸被山贼害死在山神庙中,哈哈,哈哈。”

在他的大笑声中王道双眼一翻,脸向下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一下。

虞尚让兵士解开杨柳绿云的捆绑,大声对宋元说道:“宋公子,我知道你是忠良后代,此番插手崇州命案也是为了国家,现下元凶已然伏诛,公子若将所知之事说出去,天下又要大乱,却不是公子的本意了,个中厉害,也不用我多说,听说公子要移驾海外,再也不回返,是么?”宋元解开苏建身上被点的麻穴,又叹一声说道:“我还回来做甚,可是虞大人,我原来只道王道阴狠奸诈,至矣极矣,谁知还有大人这样的人物在,比那王道又厉害了三分,在下不敢不服。”虞尚居然满面春风,笑哈哈说道:“好说,好说。”

绿云见杨柳颈中仍然淌下献血来,忙上前替她裹扎,忽听苏建叫道:“小心了!”原来王道伏在地上居然未死,这时忽然抓起落在地上的一柄短刀,全力向杨柳掷去,绿云一惊,忙将杨柳一把推开,那刀却从她肋下透入,深深插入体内。

苏建大怒,把手中刀向王道投去,那刀去如疾风,将王道钉在地上,王道大叫一声,这才死去。

杨柳抢上前来扶住绿云,见她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口中只是喃喃道:“我要见大哥…”宋元早已过来,忙将她搂在怀中,绿云目光游离,瞧着宋元的眼睛说道:“大哥,你答应过我…今夜去南海仙山,咱们…这就走么?”宋元眼中泪如泉涌,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这就走,再也不回来了。”绿云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说道:“终于可以上路了。”双眼一闭,就此在宋元怀中一动不动。

宋元大叫:“妹子,妹子,你醒一醒,醒一醒!”可是绿云再也不能回答他,苏建、杨柳跪在他身边恸哭不已。宋元忽然抱起绿云站起身来,脚步踉踉跄跄向外走去,口中连说:“妹子你等等,咱们这就上路,这就走…”

苏建、杨柳忙追了上去,杨柳见宋元举止有异,状若疯癫,心中有些害怕,安慰他说道:“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太过伤心了。”宋元恍若不闻,只是一步步向外走去,那些围在山神庙四周的兵士见他抱着绿云出来,都被他举止吓倒,竟不由让出一条路来,苏建与杨柳伴在他身边,随他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宋元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他怀中依然抱得绿云稳稳的,片刻也不曾离开过他怀里。终于回到船上,宋元说了一声:“终于可以走了。”倒头就在船板上睡了过去,怀中依然紧紧抱着绿云。

苏建见他回到船上,稍微松了口气,忽见这船通体漆黑,只有船帆边上隐隐透着紫光,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杨柳:“大哥这船…不就是那幽灵船么?”杨柳抹了一把泪,从水手手中接过一盏风灯说道:“这是用特殊矿石制成的矿砂灯,船上防风最好,原是照明之用,却把船身映成深紫色,远远看来便似通体漆黑一样。”

苏建接过那盏灯,见灯罩里发出深紫色的浓郁光芒,把手伸到光芒之中,一只手果然也变得黑漆漆的,他“哦”了一声,似有所悟。

结束

青山碧隐,绿水东流,一条大江之上舟来舸往,穿梭不绝。往事俱已随风去了,江岸两边的柳条,又已悄悄生出了新芽。

一条船稳稳航行在大江之中。宋元身穿白袍,跪坐在一具棺樽之前,棺前烧了一炷香,香后立了一个灵牌,上书六字:爱妻绿云之位。杨柳也是一袭白衣,陪在宋元身旁,两人都不说话,墨想绿云生前的音容笑貌,皆是黯然神伤。

苏建自船舱中走出,他身上已结束停当,在绿云灵前跪下,心中默默祷告:“愿姑娘之灵早升极乐,得享无边快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身受“神仙醉”之毒时的感受,心中不由一凛,忙向宋元说道:“忧能伤人,大哥勿要太过哀伤了。”才数日间,宋元的容颜已显苍老了许多,不复当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好男儿,他见了不由心中难过,故由此说。

宋元摇了摇头,凄然望了绿云灵位一眼,轻声叹道:“我宋元自负机断过人,谁知我看得清案情,却读不懂世事,参不透人心,我…我这是何苦来?”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苏建、杨柳亦落下泪来,过了一阵,苏建收泪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教问心无愧,又何必管它值不值得,为什么来。”宋元为他豪气所染,悲戚之情略减。

苏建又说道:“前面港口小弟就要下船了…小弟原想追随大哥到天涯海角,争奈小弟是一名军人,天职是保土为国,国家在大厦将倾之际,由不得小弟不回去,一腔热血,只好洒在故土之上。从此天各一方,这一生恐难再见,大哥万千保重。”说罢向宋元拜了下去。宋元说道:“兄弟陪了我这一路,也该回去了。我欲向南海行去,此生不会再履中土,咱兄弟相见无期,兄弟也要多多保重才好。”也是拜下回礼,二人执手相对,热泪盈眶,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又该如何说起?

苏建又向杨柳行礼说道:“柳姑娘,今日一别,姑娘请自珍重。”杨柳眼睛一红说道:“公子请自去,我要伴着大哥去往南海…公子也请多保重。”苏建说道:“我去之后,大哥还须请姑娘多加照料。”杨柳不由泣下泪来,咬住嘴唇说道:“我自理会得,不消公子嘱咐,公子不用牵挂。”两人对望一眼,终于都低下头去。

船一到岸,苏建下了船,向立在船舷边上的宋元杨柳一揖到地,转身便行,再不回顾。杨柳立在船边向他背影痴痴而望,直到他身影转过山后不见,这才回过头来。

宋元在她身边悠然叹道:“我要陪绿云前往南海仙山,这是她一生的心愿,我在她生前不能使她如愿,现下是追悔莫及。我此生也唯有这个心愿要完成了,柳妹,你又有什么心愿?”杨柳说道:“妹子的心愿与大哥一样。”宋元笑道:“绿云是你的姐妹,却是我的爱妻,我两个的心愿怎能一样。”杨柳垂泪道:“绿云妹妹是因我而死,无论如何我也要陪她去到南海,走完这最后一程路。”

宋元摇头说道:“绿云她已经去了,她在天之灵有知,也是惟愿你心中真正快活,她才能安心而去。你在不在身边不打紧,你的一颗心,却始终与我、与她在一起。”杨柳抬头望着他叫道:“大哥!”宋元向着苏建远去的方向一指说道:“还不快去,那才是能令你真正快乐的地方。”

杨柳说道:“妹子已经去了,我又怎么能舍下大哥孤身一人。”宋元笑道:“傻丫头。我有绿云陪伴,怎么是孤身一人。我要将她葬在海外仙山的树下,这个余生就陪她在仙山上度过,这也是唯一还能让我略感欣慰之处。”杨柳早已泪如雨下,禁不住深深拜了下去。

苏建依山路向日落之处而行,山上暗香浮动,绿意正浓,转过一道山梁,忽闻前面翠鸟声声。他循声望去,却见前面树下亭亭立着一个绝美的少女,颜若春花绽放,正向他微微而笑。

苏建登时呆住了,良久良久,终于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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