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疾

 
恶之疾
2016-12-21 12:40:28 /故事大全

锲子千里滃翳遇佳人

归云州接连起了七八天的水雾,烟云霾霾令人心情难畅,黎斯自从离开了胡安小镇,总觉得仍就身处古潭村似真似幻的梦境里。脑海有时一片空白,有时泛起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目睹面孔丝丝胀裂,在眼前湮灭得干干净净。

吴闻瞅着黎斯日渐消沉,心里也着急,却想不出宽解的好法子。

这一日来到了归云州同金州接壤的金犀县,刚在一家客栈落了脚,黎斯就寻不见了吴闻的影子。大约申时四刻,黎斯在客栈里喝茶相候,吴闻傻呵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黎斯问道:“你去哪了?”

吴闻故作神秘:“我去帮捕头寻来一位故人。”

“故人?”黎斯放下茶杯,纳闷地问,“谁呀。”

“我……”清脆回音,宛如出谷黄莺般悦耳动人。一个淡黄色少女跳进客栈,也跳进了黎斯视线中。她着一袭莲角裙,微施粉黛,一双内莹水亮的眼睛里泅着大颗泪珠,瓠犀轻展却又在笑着。

“黎大哥,可让我寻得好苦。”说罢,少女卷了一阵香风扑到黎斯面前,黎斯看清淡黄色少女已是万分惊讶,待她扑来开口说:“珍珠,怎会是你啊!”

“怎么不是我哩。”扑来的可人正是黎斯的红颜知己,轩辕善的堂妹少女白珍珠。

黎斯帮她拭了泪水,笑笑道:“是你,是你,我认识的一见面就爱哭鼻子的丫头除了你就没第二个了。”

“人家高兴嘛。”白珍珠梨花带雨。

“你不是跟堂哥轩辕善在一起嘛,他允许你来找我。”黎斯言问。

白珍珠一撅嘴回道:“他是个比我爹还执拗的老古董,始终记挂着你俩之间的隔阂不肯放我出门。不过呀,本大小姐早已不是昔日的城下阿蒙了。我趁他不留神往他爱喝的酒葫芦里下了蒙汗药,等他呼呼大睡我才溜出来。”

“唉,轩辕善那种一丝不苟的人非得被你气疯了。”黎斯忍俊不禁笑笑说。

“气就气,我才不怕!我想去哪里,想去找谁,他管不着。”白珍珠目光熠熠道。黎斯暗忖:小丫头这会儿闹脾气,等她脾气消了再寄封信让轩辕善来接她便是。

白珍珠吐够了轩辕善的牢骚,又埋怨黎斯两个月杳无信讯,说好写信却连半个字的影子都没见着,黎斯苦笑连连,也不反驳。

吴闻在一旁插嘴道:“白姑娘,你忘记外头那辆马车了。”

“哎呀!”白珍珠叫了一声,立即拉了黎斯就往客栈外去。外头停着一辆富贵考究的马车,白珍珠上前撩起车帘,其内赫然有个怒目圆瞪的男人,更是一个死人!

死人腹部有一个深深的血洞,鲜血汩汩浸透了丝绸袍子。

黎斯盯了死人两眼。白珍珠早憋不住要说话了:“这辆马车是我来时碰见的,横亘在官道不进不退,我就上去找人讲理。谁知一掀车帘就发现了一个死人,真倒霉。”

吴闻也说:“来金犀途中我瞅见有一个少女很像白姑娘,当时匆匆一瞥也没敢断定。后来越想越对,便等在县城打尖后出城寻找,果然在两里外的官道找到了牵拉马车的白姑娘。”

黎斯望了望两人,继而一叹:“吴闻去通知金犀县令。”

“看来我们又得多盘桓些时日了。”

白珍珠黎斯重逢的一刻。在金犀城东不远的崇山幽谷深处,那间若隐若现的竹楼庭院之中,一个人仿佛石塑般动也不动跪在坟茔前,双手似鹰爪般弯曲,猛一下抓进了干裂的坟土内。

土块变成粉末从他指间滑落,其间夹杂着一缕缕触目惊心的红色。

他轻笑,大笑,最后疯狂狞笑。

不停不断地将手插进土壤里,犹似要把掩埋在里面的尸骸扒出来……但最后他放弃了,一拳重重砸在坟前地上,近乎呻吟道:“开始了,义父……你等着吧,我要让他们一个个血债命偿!”

苍林里似有影子一晃,他如同敏锐的狼怒喝:“谁!”

只见楼影古树,郁郁葱葱,却再无了半点风吹草动。

第一章有口难言

吴闻执神捕令牌去了县衙,县令黄有道很快赶至福来客栈。黎斯同黄有道寒暄两句,黄有道来到马车近前看了看里面的尸体:“胡海?”

“黄县令认识死者?”

黄有道忙不迭地说:“认得认得,他叫胡海,乃是金犀县首富,经营着南北城七八家米粮铺。去年辖内三镇年荒,胡海一人就捐赠了白银三万两。”

“不想今日他竟落了个身死横祸的下场,真是世事难料啊。”黄有道啧啧感慨道。

黎斯等他讲完,令其把马车连同尸体一并运回了县衙停尸房,也就是黑屋子。黎斯和白珍珠则去了发现马车的官道,绕着附近矮林转悠了两圈,并未发现有甚可疑,这才重新返转。

经过金犀城门,门内阴影中鹄立着两个城门卒,正自小声交谈。

个头稍高的一人说:“乔子,你知道谁死了?”

另一个人目光低垂,看似并没多大兴趣:“谁。”

“嘿嘿,我一时好奇去打听了打听,死的竟是金犀首富胡海。”高个子咂咂嘴说道,“他这么一死了之,就不清楚留下的黄金美妾都便宜了哪个。”

“你想可以去要。”

“瞎扯,他们知道我是谁啊。”高个子眸光转而深沉,缓缓道,“到底谁杀了胡海,谋财还是私仇……啧啧,有点意思哟。”

低垂视线的乔子忽地抬头,目如电芒说:“既然有人杀了他,就说明他该死。”

黎斯停住脚步,回头再去寻说话的城门卒。两个城门卒皆转身往城楼上去了,黎斯迟疑少顷,白珍珠拉了拉他衣袖问:“怎么了黎大哥?”

黎斯收回心神,淡淡一笑:“没事,赶紧走吧。”

一刻钟后,黎斯赶至金犀县衙,径直来到黑屋子外,吴闻早候在那里了。黑屋子内尸气腥臭,黎斯让白珍珠留在屋外,自己跟吴闻进到里面。

仵作简略完成了尸检,躬身对黎斯道:“大人,死者脖颈淤黑肿胀,舌头外翻,两眼显凸充血,正是被人扼住脖子活活掐死的症状。另外死者腹部被剖开,肚肠挤揉扯断,唉,这么凶残足见凶手跟死者之间有着莫大的仇怨。”

仵作退到后面。黎斯查看口腔时意外发现了一小缕粗糙的白线,用镊子小心翼翼取了放在木盘里,吴闻立即说:“死者嘴里塞了粗布这类东西。”

黎斯点头:“这就叫有口难言啊。”

“不过即便如此,胡海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线索。”黎斯深深嗅了嗅周边,转问吴闻,“你闻到一股子特别的气味没有?”

吴闻用力吸了吸鼻子,摇头说:“这满屋子的尸臭味太大了,闻不出别的什么味道,有什么味呀?”

黎斯凝视胡海狰狞难平的面容,缓缓道:“气味有些奇异,就好像突然间走进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大菜市。”

“菜市?”吴闻瞪大了眼,难掩不可思议之容。

白珍珠在黑屋外早等得不耐烦了,捏好了小鼻子刚想钻进去。倏尔门一开,黎斯和吴闻出来了,白珍珠眨眨眼问:“怎样,怎样,有什么发现。”

黎斯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走。”

“去哪儿?”

“菜市。”

一间阴暗的小屋,外面熙熙攘攘,麻木的神经令他全身发寒。眼前一片溟濛,似有一双白骨嶙峋的手要从某个角落伸出,狠狠扼住自己的咽喉,他提前感觉到了窒息。

从外面接来一盆水,望了望水盆里年轻冷峻的面容,以及漆黑无底的眼神。他渐渐起了一丝残忍笑意。

“我懂得……继续,继续……”

他飞快地搅乱水面,神情飞速变化着,狂喜、狂怒、狂悲、狂热各种情绪在脸颊短暂停驻,最后归于平静。

他恢复了木然的表情,淡淡地只吐出一个字:“杀。”

金犀最大的菜市在西城,黎斯、白珍珠和吴闻就站在菜市入口。菜市里飘来鱼腥肉腻、鸡鸭粪臭等等各种味道,白珍珠秀目紧蹙,屏息不闻,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丫头,你要是受不了就在这儿等着。”黎斯关心道。

白珍珠扬了扬头:“谁受不了了。黎大哥不要小瞧人,我先走。”

说罢,白珍珠真格儿走在了最前头,黎斯也许她,自己跟在后面。菜市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首尾相衔也有二里多地。黎斯边走边揉着鼻子,寻觅在黑屋子里相似的气味。

忽地,他停住了脚,旁边是一家杀猪卖肉的铺子。

白肉红血,猪头下水分外清晰。白珍珠玉鼻轻皱,问说:“黎大哥想吃猪肉?”

黎斯分辨出气息相似,但并不相同,摆了摆手:“猪肉吃太多容易走不动道,还是少吃为妙,少吃为妙。”

“嘻嘻,你也知道哩。”白珍珠黑亮亮的眼珠子一转,捂小嘴笑道,“我听老死头前辈说黎大哥还喝过死人肉熬的肉汤,真的假的呀。”

黎斯顿觉腹内一阵翻涌,示意白珍珠不要再继续说了,谁知这小丫头却来了兴致,绕着黎斯不停问死人肉汤的故事。大约又走了一盏茶时间,期间黎斯在四家猪肉铺前停脚,但最后又摇头离开。

黎斯暗忖:胡海尸体上的气味近似新鲜猪肉,却又不尽然,到底是什么呢。

天空并不作美,轰隆隆几声震雷余后,滃翳渐厚,一片淅沥寒雨顺云泼下。菜市上的众人抱着脑袋往家赶,白珍珠怕打湿了莲角裙躲在茶楼高檐下避雨,黎斯陪在旁边。

茶楼后有一条深深的小巷,左近是两家菜馆的后门,油炸的呲呲声隔着巷道犹可听闻。黎斯往巷内瞧了一眼,瞧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光膀大汉推了辆圆木车来到菜馆后门,木车上搁着一个封好的木桶。不多会儿,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来到后门,掀开木桶盖嗅了嗅,给了大汉几串铜钱。

黎斯本无心观瞧,但当木桶被掀开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顺着巷风飘来。黎斯眼中一亮,纵身跳入雨巷,大踏步走到了光膀大汉身旁:“兄弟且慢,请问桶里有什么东西?”

光膀大汉不耐烦地说:“闲事少管,滚一边去。”

大汉随手一推黎斯,按他的思路一推之下肯定摔黎斯个四脚蛤蟆朝天,可谁知他仿佛推到一块屹立的山石上,对方纹丝未动,反倒震得自己手掌发麻。

光膀大汉一怔,惊恐地望向黎斯。

黎斯不卑不亢再问一次:“请问桶里有什么东西?”

光膀大汉不敢再动手,老老实实地回答:“里面是……是猪油。”

“猪油。”黎斯嘴角上扬一个角度,“原来如此。”

大雨越发滂沱,金犀南城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中,一个曼妙女子撑着荷叶伞款款步入院中一隅的华亭。随手将荷叶伞顺势一转,豆大的雨珠宛如银弹飞射,分散各角。

荷叶伞下的女子面容姣好,尤其一双柳眉深情动人,只是此时此景却蒙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惶然。女子望着雨幕,轻启朱贝说:“一十五年了,那一晚的噩梦依旧历历在目,是否真的无法摆脱。”

女子凄凄凉叹息,华亭后的黑暗里却突兀传来冷笑。

“一十五年了,噩梦是该了了。”

女子仓促回身,一个摇曳在黑暗里的影子慢入华亭,手里举着一柄刺眼刀锋。女子短声惊叫,半轮割裂黑夜的刀光奔落眼前,紧接着一双粗糙寒冷的手扼住原本优雅的蝤蛴项,一点点加力,女子视线逐渐模糊……直至面前人的样貌融进视线的刹那,她似要张口说话,却无法开口。有口难言!

黑影将嘴贴近女子的耳边,喃呢短语,似在问说。女子面露骇然,总是摇头。

男子冷笑两声,猝下死力。

夜光荏苒,他放下死去的女子。举起遗落的荷叶伞缓缓走到水榭外侧,池水被银雨击落得坑坑点点,一时圆满又瞬间散开,而在聚合之间返照出他的身形,一袭黑衣少年郎。但那眼角凝聚的神情却又是同少年完全不相配的一种莫大仇恨,宛如幽冥中的死灵,卷带无尽滔天的杀意。

他站立半晌,倏然挥手,将荷叶伞扔进了池水里。

第二章女儿胭脂香

第二日辰时,黎斯跟白珍珠、吴闻谈及菜市收获。黎斯指敲桌面道:“我问了问那个老兄才知桶里都是猪油,而且是病死猪榨炼出的毒臭猪油。”

白珍珠嗤之以鼻道:“不要说了,想想就恶心。竟然还有人吃臭油炒出来的菜,真受不了。”

黎斯笑笑,转而道:“臭不臭不是重点,重点是胡海身上也有病死猪榨出的猪油气味。”

“太奇怪了!胡海好歹算金犀首富,不可能喜欢吃臭猪油吧。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留下的气味。”吴闻依据推论。

“凶手到底是谁哩?”白珍珠吐了吐舌头说。

“猪油……”黎斯喃喃重复半句。从门外倏地闯进一个人,正是金犀县衙冯捕头。冯捕头满脸大汗地说:“黎,黎大人,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白珍珠好奇地问。

“死人……被剖了肚子的死人。”

这座绿瓦红墙、气派堂皇的大宅院因为连绵阴雨而渲染上了一股湿白色,金犀县令在门前台阶上背手踱步,等瞧见黎斯来了,忙走下台阶说:“黎大人,你可来了。”

黎斯颔首。

黄有道引黎斯进入宅府一个雅致的院落,水榭亭台、流水假石样样俱全,在东角华亭内横着一具死尸。死尸乃一位三十余岁的风韵女子,怒睁双目瞳孔盈血,仿佛对身死有着强烈的不甘不愿。她双手交叉胸前,脖颈大块淤黑。腹部有一个被剖开的血洞,肚肠血肉跟死去的胡海一般被搅得七零八落,令人作呕。

柔美白皙的面庞相连着被挖裂的肉洞残尸,遍地殷红,就如一幅极具冲击感的妖艳画卷,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目眩神迷,云里雾中。

黎斯不想在原地细细检尸,嘱咐黄有道速将尸体运回黑屋子。

黄有道惋惜道:“这惨死的娘子名叫刘凤儿,她也是金犀县里数一数二的殷商,拥有三家胭脂楼和两家绸缎庄。刘凤儿才貌双绝,虽未云嫁但也洁身自爱,从未有过杂七杂八的绯闻。没想到今日初醒,就听人念说刘凤儿惨死的凶案,忙不迭赶来却只见到血肉横飞的惨状,着实可怜。”

“黄县令仁慈宽厚之心,黎斯钦佩。但杀害胡、刘的显然是同一个凶手。凶手不仅手段毒辣,而且存有明确的报复心理,杀人后又将死者剖腹扯肠搅了个天翻地覆。”黎斯默顿一下,“这些绝非一般仇怨可以做得出来,只能是深仇大恨。”

“这深仇大恨与胡、刘两人俱都有关。”

黎斯所言入情入案,黄有道频频点头,而后黎斯诚挚说:“故请黄县令派人详查胡、刘二人有无相同的仇敌,再打探其二人之间有没有隐秘的纠葛。”

黄有道诺诺应下,即刻让冯捕头去详查。

金犀县衙,黎斯再一次来到黑屋子前头。白珍珠这次非要一同进去,还说死了的是女人,黎斯都不怕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黎斯只能由了这丫头。

黑屋子内燃着驱散尸臭的熏香,但比起老死头特制的尸熏相差无数,腐臭气味依旧通畅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白珍珠险些一下子被熏晕,幸亏黎斯眼疾手快从背后扶住她。白珍珠俏脸红了红,轻轻说了声谢谢。

刘凤儿的尸床就在胡海左侧。仵作先检查了一遍,跟黎斯回道:“黎大人,死者也是被人扼住脖颈掐死的,脖上亦有明显的淤黑印,此外瞳孔充血,舌头外翻等等症状俱都一致。腹部同样被凶残剖开,肠腹搅乱一通。”

仵作顿了顿,又说:“死者口中也发现了两缕粗糙布线。”

黎斯点头,仵作退至后面。这次仵作检查甚细,黎斯并无特别发现,倒是白珍珠在旁咦了一声。黎斯问:“丫头,怎么了?”

“有些不对劲。”白珍珠刚进来还对一丝不挂的血肉尸体有些抵触,但这会儿好奇心上涌,又加黎斯在身旁,胆子也大起来了。

她跨过黎斯,紧贴着盛放刘凤儿的尸床,忽然用手朝自己鼻翼挥了挥风,歪歪小脑袋说:“是不对。”

黎斯不明所以:“到底哪里不对了。”

“气味。”白珍珠回头盯着黎斯,“你不是鼻子挺灵嘛,黎大哥。你都能嗅得出臭猪油同猪肉的差异了,竟会嗅不出她身上的气味哩。”

黎斯拿手指压了压鼻子:“她身上除了血腥味,就是一点点胭脂味。别的也没什么了吧。”

“没错,但也错了。”白珍珠说得稀里糊涂,黎斯和吴闻对望一眼,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白家大小姐。白珍珠接着便说,“说没错是因为她身上除了血腥味,的确只有胭脂味。但说错了,则是因为她身上的胭脂味混淆不同。”

“不同?”黎斯在百味千息之中,可能对于女人的胭脂香最为迟钝了,所以一时分辨不清。

白珍珠得意地扬手指点:“她发鬓和脸颊涂抹的都是十分名贵的黄南天巧胭脂,但在后颈、耳侧却涂着廉价的普通胭脂。你说说这是不是不对劲。”

“一个人涂着两种不同的胭脂……”黎斯目光深邃,轻轻言道,“除非有一种非她自愿,是别人帮她涂的。无疑是廉价胭脂了。”

白珍珠开心地点点头。

“毒臭猪油,廉价胭脂,这杀人者究竟想说什么。”黎斯视线停留在胡海、刘凤儿两张死灰面孔上。黎斯多年行捕,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胡海和刘凤儿只是开始和过程,并非结局。

凶手很可能又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在那之前,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可。

金犀城门楼日光阴绵,其上当值的城门卒扫视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群,先前高个子的城门卒揉了揉眼皮说:“阴沉沉的真让人犯困,你困不困啊,乔子。”

叫乔子的把头摇了摇,并未开口。

城内长街倏地一阵小骚动,乔子看见冯捕头带领捕快们正风火地往南城去。高个子怪样一笑:“想知道咋回事不,问我唐大元啊。我可有内幕消息!”

“内幕。”乔子面露一丝疑惑。唐大元见鱼上钩,舔了舔干涩嘴唇道:“嗯,嗯,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吃老庆祥的油干鸭了,想想就流口水啊。”

乔子二话不说把碎银塞给他,唐大元一副小人得财的嘴脸说:“先来的县衙内差有我一个同乡,他说昨晚发生了一起凶案,被杀死的是胭脂楼的刘凤儿。啧啧啧,那刘凤儿死时惨状跟胡海一模一样,肚子也被人挖开了,肠血满地真是个惨不忍睹。县令黄老爷怀疑杀胡海、刘凤儿的是同一个人,街上捕快就正在调查胡、刘二人的仇家呢。你可别外传呀,要不然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唐大元告诫道。

乔子抠着垛墙上的石缝,眼神里翻滚着一些未知情愫。倏然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人影闪了闪,鬼鬼祟祟的。乔子逮住了人影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庞……这张面庞让乔子心脏咚咚猛跳,仿佛勾起了记忆深处的画面。但乔子怎么努力也想不起那幅画面。

乔子很少体会惊心动魄,没想今天看了他人一眼后就感觉到了。乔子不由暗忖:他是谁,为什么令我如此忐忑难安?

乔子眼望搓满了石尘的双手,似能看穿石尘下触目惊心的鲜红。

第三章亮晶晶的一身白毛!

距离第一起胡海案又过三日,金犀城百姓对于首富之死有不少怪模怪样的猜测,有说是被东海流匪绑架灭口;也有说是被生意对头雇凶暗杀;更有说胡海金屋藏娇,结果被小情人害死的。流言纷飞,一派惶惶然然。

黄有道像屁股着了火坐立难安,一天找黎斯两三趟。但案情除了尸体表征,还有后来发现的猪油、廉价胭脂外尚无更进一步的线索,也让黄有道一次次次悻悻而回。

黎斯和白珍珠又去了胡、刘府查问,但胡海夫人早逝,刘凤儿未嫁,并没什么可靠证人询问。这日黎斯和白珍珠刚从刘宅出来,白珍珠一眼就瞅见有个长了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撅屁股往刘宅墙内翻。

白珍珠存心捉弄一下小贼,便故意大声喊道:“哎呀!好大一只毛茸茸的黑耗子啊,竟还学会了翻墙爬院。黎大哥快点来看看这只黑毛耗子哩!”

白珍珠一吆喝,络腮胡子吓得没抓牢,扑通一声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疼得络腮胡子呲牙咧嘴,苦兮兮地瞪了白珍珠一眼,叫唤道:“叫什么叫!她臭娘们的银子也有老子一份,当年要不是我……”

络腮胡子忽地望见黎斯,不再多说,哼哼唧唧地走了。

白珍珠将他方才话重复了一遍,黎斯暗思:臭娘们无疑是指刘凤儿。银子有他一份,莫非他知晓刘凤儿的隐秘。一经想到,黎斯再想去寻人,却早已经不见了络腮胡子的影子。

吃了晚饭,酉时三刻,在黎斯暂居的福来客栈里。白珍珠和吴闻在为一盘不爽口的三黄鸡争执不休,白珍珠说虾仁不地道,吴闻则说鸡肉浸油不足,两位食客越说越来劲。黎斯皱了皱眉头:“聒噪!菜好菜坏最清楚的莫过于厨子,你俩去找个厨子来问不就行了。”

白珍珠噗嗤笑了:“还是黎大哥明白,我这就去抓个厨子回来。”

黎斯忽然凝望着桌上的三黄鸡,眸里熠熠光彩道:“三黄鸡,是啊,三黄鸡啊!好,这三黄鸡太好了。”

“你觉得好吃?”白珍珠撅起小嘴,“但我觉得真不好吃呀。”

“好不好吃无所谓,关键它是菜。对菜最熟悉的是厨子,好厨子能分辨出一盘菜缺少哪味佐料、走过几遍火油,甚至看得出做菜人有没有走心。”黎斯回瞧白珍珠,“你想想对猪油最熟悉的是什么人。”

白珍珠皂白分明的眼珠闪光道:“屠夫!”

“答对了。呵呵,看样子得做他一回不讲道理的土匪了。吴闻,明早把金犀城见得着的屠夫都请到县衙来,我请他们喝茶聊天。”

“是。”

吴闻走了,白珍珠回房睡下。黎斯关好门窗,眼睛不经意朝街上一瞟,远处走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恰是刘凤儿府外的那只黑毛耗子。他张头张脑,不时往身后看两眼,接着急匆匆闪进了福来客栈后的深巷。

黎斯飞身跳出窗户,蹑手蹑脚在房檐上跟踪。须臾,黎斯又发现了第二个人,这人上下一袭黑衫,也在紧追前面的络腮胡子。

黎斯心里一惊,这人是谁——莫非是凶手?!

于是黎斯一边紧跟络腮胡子,一边盯牢黑衫人。

忽地深巷起了一阵狂风,树叶走石被刮起,等黎斯跳出风圈却惊觉跟踪的两个人都不见了。深巷也出现了分叉,一变三,变成了三条分岔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黎斯无暇思索,赌定了最上面一条岔路继续奔追,追了两盏茶时间,丝毫不见络腮胡子、黑衫人的踪影,黎斯隐隐察觉追错了路。猛然间深巷角落传来了一声异常凄厉的唿叫,唿叫极其短促,转瞬不现。

情况危急,黎斯循唿鸣返身,在三岔路口重选了最下面的巷路。如此前行了一刻钟,巷路陡然变宽,出现丈许大的荒凉空地。

就在空地中央躺着一个人,正是跟丢了的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豹眼圆瞪,张着喷满殷血的大嘴,早已魂归幽冥了。黎斯懊恼地长叹一声,再看络腮胡子周身:衣襟全裂,前颈处有一大块淡淡的扼痕,乃其致命伤。双手握拳垂落,在腹部依然有一个栲栳大小的血洞,鲜血分淌尚有余温,腹内器官被揉得狼藉不堪。黎斯忍住上涌的苦水,将尸体微微侧身,在斑驳的月光中裸露的半身竟微微闪亮,如同附有一粒粒亮沙。

黎斯捻起一粒,放在嘴角尝了尝,倏尔脱口道:“这是盐!”

络腮胡子前胸后背沾满了晶晶盐粒,乍来一看仿若长满了一层白毛。

空地周围干净无物没留下黑衫人的踪迹,黎斯敲开了旁边一户人家去给黄有道报信,自己守在空地死尸旁。

戌时末,黄有道惨淡地赶来,略略了解案情后把死尸送往黑屋子。

黎斯留心问说:“黄县令,这次惨死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黄有道连甩脑袋。

冯捕头在侧插嘴道:“我倒好像在赌坊里见这个络腮胡子,但一时半会想不清楚,待我寻人问问再回您。”

黎斯点头。

白珍珠和吴闻闻讯也来了。白珍珠认出了络腮胡子,满脸惊讶地说:“怎么会是黑毛耗子!他不就是刘府外头的……”黎斯‘嗯’了一声,示意白珍珠不用说了。

“前后身涂满了粗盐粒,凶手太不把人当人看了!”吴闻一腔惆躁难以释然,只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猪油,廉价胭脂,还有粗盐。”黎斯略一侧首,“如坠雾中的感觉。”

冯捕头很快查清楚了死者底实。

“死者名叫黄刚,金犀本县人。黄刚是个十足十的赌徒,而且属于没德没品的卑鄙赌棍,他在金犀每一家赌坊都欠着钱,把祖产都赔了还照样滥赌。前两年因为输钱太多他躲去外地,这次偷摸回来却是一命呜呼了。”冯捕头道完。

黎斯缓缓颔首:“黄刚,一个赌徒。”

夜漫长得吓人。无声的小屋,他刚脱去了一袭黑衫,赤膊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胸口剧烈起伏,周身还似飘荡着难以湮灭的血腥味。他紧闭双眼,猛一下从黑暗里坐起,抡起拳头砸在木板上,砸出了一个黑洞,仿若剖挖的血洞……

他揪住自己头发,眼中流露出凶狠和彷徨:“为什么不说!不说,那就全部杀光,哈哈哈哈!义父,我真像你说的满身腥臭再也洗不干净了。”

声息渐无,一切都归于漫长的黑夜里。

第四章屠夫上堂

半夜三更又死了一个黄刚,在三年辖期内发生这等连环凶案,黄有道忧心忡忡得寝食难安,一早来到金犀县衙又大吃一惊。

黄有道为官八年,从来没见过县衙大堂跑来这么一群,这么一群莽汉。

为尽快查案,吴闻连夜召集了金犀城全部二十一个屠夫。出门匆急,二十一个屠夫俱都穿着宰猪剐肉时的油灰大褂,上面无数星星斑斑的血迹。一群屠夫见大堂无人,各自找了个角落或蹲或坐困睡打盹。

黎斯和白珍珠也来至县衙,黄有道早候着了,拉住黎斯忙问:“黎大人,县衙里面怎会有一群凶神恶煞的莽汉。”

黎斯笑了笑:“黄县令请宽心。他们都是金犀屠夫,我请来的。”

“啊!”黄有道愕然。

吴闻跟黄有道低声解释了一番,黄有道神色恍变,跟着黎斯一齐上了堂。

黎斯避开屠夫,从后室悄悄入堂。随即重重一拍惊堂木,吓得满堂打盹的屠夫们激灵灵一颤,立时张眼四望,待看见了黄县令和黎斯,这才连连撅屁股磕头。

“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在公堂之上打盹酣睡,可知这已犯了藐视公堂大罪,将你们二十一人统统抓了下牢也不为过。”黎斯声色俱厉地说。

“请大人恕罪,请大人开恩……”

“饶了我们吧。”

二十一个屠夫齐齐求饶,黎斯转言道:“姑念你们也是无心之失,黄县令同我便给你们一次将功抵罪的机会。”

“抬上来。”

四名衙役抬上了一大桶散发着腥臭的黄褐色猪油,吴闻站定桶旁。黎斯眼角微眯问:“你们可认得桶里的东西?”

“这不就是猪油嘛。”

“等等,好像是病死猪炼的油。”有屠夫嗅出了不同气味。

“正是病死猪榨出的臭猪油。”吴闻闻言道。

黎斯轻轻一笑:“还有个人你们也认一认。”

吴闻下了堂,不多会推着一辆木板车上了大堂。就其把木板车推到屠夫们中间,倏然掀开了上面的白布——白布下赫然是一具冰冷的死尸,胡海!

“都瞧瞧吧。”

虽说这帮屠夫平日宰猪不计其数,死猪见得多了,但哪儿见过死人啊,而且还是一具肠肚被剖空的死尸!二十一个屠夫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每人都沁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死尸是胡海,金犀首富。”黎斯语气变硬,“这次将你们找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弄清楚胡海和猪油之间的故事。你们说了我就放人,否则统统按藐视公堂下狱。”

黎斯一言罢,两侧跟上的衙役用力敲击水火棍,一时公堂嘲哳不绝。

后堂白珍珠差点笑出声,赶忙捂住嘴巴小声说:“黎大哥蛮不讲理的样子还真像个大土匪头子。”

屠夫们吓坏了,无故坐牢岂非无妄之灾。二十多个屠夫诚惶诚恐地议论,但始终没人回应黎斯。黎斯佯作发怒,悄悄给了吴闻一个眼色。

吴闻心领神会,戟指屠夫们道:“既然不说就全关入大牢,左右差役。”

左右衙役刚要动,屠夫群里有人开口了。

开口的是一个年纪最长的屠夫,虎目阔脸,留着一把鲢鱼胡子。吴闻听其他屠夫管他叫“东叔”,应该算屠夫行当里的长辈。

东叔上前两步,朝黎斯和黄有道磕头道:“胡海之事其他人年纪尚轻都不熟悉,只我一个人知道。”

“请说。”

东叔迟疑一下:“我若讲了,大人真能把我们都放了。”

“即便你信不过,总该信得过金犀父母黄大人吧。”黎斯望了望黄有道,黄有道徐徐说:“你尽管说,我保你们无事。”

东叔瞥了瞥胡海死尸,吐出一口浊气:“金犀城人人只知胡海乃是首富,却没几人知道他曾经也是个屠夫,而且为了赚钱,他常把病死猪所榨毒油卖给饭铺。”

“胡海是屠夫?”在场的人皆吃一惊,谁也没想过金犀首富竟为屠夫出身。黎斯抖了抖眉毛似已有所预感,继续听东叔往下说。

“他在城郊卖肉又生性不爱说话,所以记得他的人很少。”东叔略一顿,“然后他突然有钱了,就不再宰猪卖肉反去做起了生意。时间一长生意越做越大,胡海摇身一变就成了金犀首富。”

“等一下。你说胡海突然有钱,他的钱从何而来?”黎斯寻到疑点。

东叔鲢鱼胡子翘了翘,摇头说:“大人,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胡海他也不会告诉我呀。”

东叔说得没错。黎斯心头难放:“好吧,那你还记得他是哪一年突然有钱了。”

“我想想。”东叔心里默算,忽地回道,“十五年前,对,就是十五年前。那一年我妹妹刚生完孩子,所以不会记错。”

“十五年前。”黎斯重复一次。

“对,还请大人明察。”东叔伏身公堂说。

黎斯见东叔不像撒谎,下堂扶起他同时道:“此番为了尽速查案、减缩冗繁,对各位多有冒犯。下大狱自当不会,我同黄县令还在福来客栈摆了酒席,权当赔罪谢宴。”东叔和屠夫们受宠若惊地退出公堂,由冯捕头招呼去了福生客栈坐席。

黎斯转身说:“胡海十五年前是一个靠贩卖毒猪油牟利的屠夫,这就是胡海与猪油之间微妙的联系。以此推论刘凤儿和廉价胭脂,黄刚和粗盐是不是也一样呢……吴闻,就仿照请那二十一个屠夫的法子,把城内数得着的胭脂商贩、盐商都请到大堂,我请他们一块儿喝茶。”

吴闻立即转身去办。

“黎大哥,胡海暴富着实可疑。不劳不获地发了财,我看他背地里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多了钱,别人自然少了钱,人家能愿意吗?兴许他今日惨死就跟背地勾当有牵连,你说对不对。”白珍珠手支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

“在轩辕善身旁果然有长进啊,丫头。”

“少提他,本小姐生来就这么聪明哩。”白珍珠得到黎斯的夸奖,开心地扬起小脸说。

“不过来龙去脉还得再看一看,等一等。”黎斯望着堂外,稳重道。

一个时辰后,金犀县衙重新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胭脂商贩、盐商总共百余人,把一个偌大公堂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二三十人站在堂外廊边。

黎斯跟黄有道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照旧依葫芦画瓢把百余人好好一顿恐吓震惊,百余人俱都脸色不善地跪在堂上。那边黄有道再哼骂两句,两班衙役水火棍一敲,商贩们就都受不了了。

胭脂商贩、盐商里只有四五个人知晓刘凤儿、黄刚往事。

一番细禀之下:

刘凤儿许久前是卖胭脂的小商贩,卖的都是廉价胭脂。

黄刚则为走私的盐贩,还在粗盐里掺假坑过人。

两人同样一夜暴富,具体时间也在十五年前。只是刘凤儿细心经营胭脂店和绸缎庄,而黄刚却把钱都输光了,故今时今日刘凤儿依然富贵风光,黄刚却似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几人口供跟黎斯心思吻合,随令冯捕头请他们喝酒去了。只是这百余人阵势让黄有道狠狠出了一次血,花费了两百两酒席钱,这且不提。

余人走后,公堂安静下来。

“凶手故意留下了十五年前胡海等人的身家线索,暗层意思无疑是讲他杀人与十五年前相关,但具体动机尚未明了。不过胡、刘、黄三人俱都发了横财,实为可疑,切切留意。”黎斯总结出忙碌半日得来的成果。

黄有道赞同点头:“接下来要详尽调查十五年前了。”

白珍珠吐了吐舌头:“十五年那么久远的事怎样调查,况且物是人非,又该从哪里开始查哩?”

黄有道哀叹一声,他也没头绪。

正谈论间,突然公堂人影闪动,一身皂衣的仵作唯唯诺诺上了堂。

仵作朝黎斯和黄有道拜礼后,开口说:“两位大人,属下尸检黄刚有了新的发现。”

“快说来听听。”

仵作忙不迭道:“属下之前疏虞,这次尸检足然警觉。我发现黄刚被剖开的腹部伤口,只有五分之一是被刀、剑等利器所割穿,其实更多的伤口像是被,被……”

“被什么呀,说话不要吞吞吐吐。”黄有道眉毛一竖喝道。

“是,是。伤口像是被人用手一点点撕裂的。”仵作语出惊人,“给人感觉像是行凶者要从死者腹内取东西!”

黎斯眸光闪烁,洞察前情说:“疏虞的是我啊。我只顾盯着三名死者的不同,却忘了应该先从相同点下手,险些贻误案机,可叹!三名死者的相同点莫过于腹部的血洞,又如仵作推测凶手到底要从腹内取走什么?”

白珍珠突而“呀”了一叫,圆瞪妙目:“是孩子!”

黎斯徐徐点了点头,白珍珠跟自己想的一样。

“欲取先予。凶手的杀戮动机极有可能是十五年前的一位孕妇,从他凶残地手撕腹肉判断,孕妇生产时殒命,至于她的孩子,孩子……十五年了,嗯。”黎斯赫然正色道,“黄县令,即日起在金犀寻找一个十五岁,爹娘早亡,有武功底子且身高五尺左右的少年。”

“好,好。”黄有道答应道。

白珍珠望着黎斯,小声问:“这少年就是杀人凶手吗?”

黎斯半声轻叹,侧身不语。

第五章金犀少年郎

十一月二十五日,晴,金犀城内外一片熙攘喧闹。但凡十五六岁的少年屁股后面总会突然冒出一两名衙役问长问短,问罢才放人走。一时为避鬣狗般穷追不舍的衙役,金犀少年郎都不敢上街,或者上街也要装扮。

饱食一顿油干鸭的唐大元用鼻音哼哧道:“不知黄老爷又摆什么玄机,整天找少年们的麻烦。”

“你的同乡怎么说?”乔子随口一问。

“甭提他了,他办事不力被黄老爷训斥了一顿,第二天就赶到黄岐岭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唐大元呸了一口道,“白白浪费了我三坛子陈年黄雕,还以为能在衙内插个眼线捞点好处呢。”

“你别老想靠歪门邪道赚钱了。”乔子规劝道,唐大元咧咧嘴说:“歪门邪道,像我这种孤儿不玩歪门邪道早饿死了,还能好好站这儿跟你闲扯淡。”

“大元,我老早便想问你。”

“问啥?”

“你说人活着的乐趣是什么。”乔子眸子漆黑凹沉,仿佛深藏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壑。

唐大元一怔,摸了摸嘴角好笑道:“乔子啊,你一问问题总让我无言以对。我想想噢……乐趣就是找乐子呗,赌钱买醉,躺在红姑娘的软玉温香里逍遥自在。不过这些好像都不适合你,你啊是一个怪人,乔子。”

乔子哦了一声,往城下当值。唐大元等他下楼,突又朝他喊话:“晚上要不要跟我去揽翠阁,请你品品乐子。”

乔子的回答简单明了:“不去。”

城门人潮窜动,忽然冒头的衙役射来隐晦眼神令乔子心旌摇摇。县衙寻查少年郎,莫非洞察了死者的秘密。乔子将脸藏在帽檐内,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自个暗忖道:会不会查到自己头上……

后背忽然一阵奇凉,仿佛冰窟寒风吹来。

乔子猛一哆嗦,利索地掀起了帽檐。在距城门不远的酒肆旁,一个佝偻身躯的人正冰冷地眇视乔子。两人视线在虚无中碰对,男人鹄面一紧,转入了旁边深巷。

乔子望见他一条腿是瘸的。

又是他!那个让乔子怦然惊心的神秘男人,他到底是谁?

金犀县衙,寻查少年郎虽暂未收获,不过目标已经清晰,所需的只是时间的长短。

冯捕头回来,黎斯深思熟虑道:“除了少年郎外,胡海、刘凤儿和黄刚这方面也不能放弃,胡、刘家仆都是发迹后归置,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最好找出三人之前的老地址,从老街坊邻居入手调查三人暴富前后的疑证。”

冯捕头觉得十分有理,抱了抱拳去查了。

白珍珠见黎斯近两三日只顾查案,连饭都吃得很少,甚是担忧。她亲自下厨炖了一盅银耳肉粥给黎斯吃,黎斯本欲等一等,但受不了小丫头殷殷期盼的眼神,只得笑着把一大盅肉粥吞吃干净。

白珍珠心满意足地替黎斯擦了擦嘴,甜滋滋地说:“明晚给黎大哥炒羊肝笋片,这时候刚冒头的冬笋最肥美可口了,嘻嘻。”

一股暖流涌上黎斯心头,许久未曾有过的安逸温馨,就好像多年游子回到了寄盼他的老家般感怀。黎斯笑了笑,倏然瞅见白珍珠的手帕,白手帕绣着两丛牡丹花。

心头骤然一跳……白帕,白线!对了,在黄刚嘴里没有发现白线,而黄刚被杀当晚,黎斯分明闻到一声短促的唿叫,接着声音全无。黄刚定然也被堵了嘴,或许——黎斯蓦地起身,倒把收拾碗碟的白珍珠吓了一跳,白珍珠关心道:“黎大哥,有什么事。”

“你呆在这儿,我去一趟黑屋子。”

黎斯一头扎进黑屋子就紧闭石门,吴闻、黄有道来找都没见他出来。大约小半天光景,石门才缓缓开了,黎斯苍白的脸颊透露着一抹病态红,整个人劳累地轻颤。

他紧握双拳,不等吴闻和黄有道开口,先说:“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歇。”

是夜,万籁无声。

吴闻刚躺下,一抬头发现窗外忽地映出半边人影。手摸钢刀,吴闻翻身而出,绕了窗户,从前门潜行默化至廊上。刀光一扬,当头斫下!电光火石间一只手飞絮般扣住了吴闻脉门,紧接着有人低说:“莫动手,是我。”

“啊,捕头!”吴闻看清来人便是黎斯。

黎斯松开吴闻脉门,又拍拍他肩膀:“你这静中闪动的身手愈发精纯了,不错。进屋吧,我有话要跟你讲。”

“是。”吴闻欣喜得到了黎斯的赞扬,收了刀势。

二十六日,冯捕头传来让人振奋的消息,可疑的少年郎终于浮出水面。

金犀北街一家木料厂里,一个精壮干练的少年郎肩扛整根圆木运回,而另外的少年郎得两三人才能扛回一根,木厂监工走走嚷嚷,不时让人瞧瞧蛮力少年,显然把少年作为了标榜。

蛮力少年埋头干活,其他人则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他就是袁力。他爹袁向荣在胡海米铺做过压柜,但因手脚不干净被胡海鞭打一顿,轰了出去。再后他混入刘凤儿的绸缎庄做事,遭人揭穿恶迹,刘凤儿也辞他不用。胡、刘两家乃金犀执牛耳者,其余商铺也效仿两家不录用袁向荣,屡屡受挫的袁向荣自此沉溺于赌博。起先还赢钱,不过该他倒霉偏生撞见了黄刚,不单被黄刚骗走了金银,还把宅子老婆也抵押入赌,结果输了个无家可归。”冯捕头摇了摇头,继续对黎斯道,“袁向荣万念俱灰投河自尽,老婆病死,只余下了独子袁力。袁力觉得胡海、刘凤儿太刻薄才让他爹走投无路,便将两人跟黄刚一并记恨下。去年袁力跑去胭脂楼大闹一场,若非刘凤儿看其可怜,他早就被抓入狱了。”

黎斯、白珍珠和冯捕头藏身木厂外的小树林子,白珍珠轻蹙蛾眉说:“这个袁力正好十五六岁,也跟胡、刘有仇,但他爹娘并非早亡啊。况且他与那位神秘孕妇能有什么关系。”

冯捕头一怔:“神秘孕妇尚无半点头绪,但这袁力着实可疑。”

“冯捕头所言甚是,但得试他一试。我犹记得凶手杀黄刚时身形夭矫,一眼看去就是有武功的人。如果袁力真为凶手,自当身手不凡。”黎斯看了看冯捕头,冯捕头嗯一声说:“属下明白了。”

滃然多雾的天气,干一会儿活皮肤就像抹了层薄薄的糨糊说不出的难受。袁力扔下今天的第三十根圆木,站定喘了喘气,顺手撩开衣襟让冷风吹吹胸膛。

正在闭目养神的空儿,忽听得嗷呜惨叫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人影纷乱,外头长街上突然冲进一辆失控的马车。瞬间木厂内鸡飞狗跳,马车甩开奔散人群径直朝袁力奔来,车夫惊魂大吼:“闪开,快点闪开!”

袁力动也不动,且等马车冲入五步之内,他先扔飞了身处险地的一名木工。自己身如渡江灵猿避开烈马,凌空扭身落定车辕前段,双手猛地沉力按死马屁股,烈马四蹄狂踏却奈何动不了身,渐渐熄火不再发飙。

“好了不得的力气!”车夫震惊地看着袁力。

“以后看好这等没脑子的畜生。”袁力跳下车辕,轻轻松松往棚里走去。

马车吱呀呀转离木厂。发飙烈马其实是冯捕头所安排,车夫也是有经验的老驾手,目的便是试探袁力的武功。冯捕头紧张地说:“黎大人,你看……”

“袁力方才先一招‘灵猴舟渡’确保自身,再用‘燕子巧翻云’纵上车辕,武功尚可但欠缺稳健,不过他一身神力倒是难能可贵。”黎斯想了想说,“整体感觉跟凶手有所不同。”

“先盯住了他,容后再看看。”黎斯撂下话。

黎斯在北街一时忙碌,南街此时另有一辆马车徐徐驶近一座宅院。

南街沿域闾阎扑地,市井繁华。马车停驻,一个圆肚圆脸的中年男人先下来,回身对车内人小声嘀咕两句,然后畅然欢笑地进了宅府。

圆脸男人并不知晓就在对面巷角,正有个黑影冷漠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将那满嘴白牙咬得咔咔作响。黑影脸肉抽搐,似把控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愫。

“忍耐……义父说不能放纵杀戮……他要告诉我,告诉我。”

黑影语无伦次说了片刻,再抬头,圆脸男人已然入府。

第六章夜光葫芦籽

亥时,月华冷光,今晚的月色格外清幽。蒋泽水关紧了书房门窗,顿了顿,他走向堂房那幅白胡桃仙的素画前,虔心祈拜,嘴里念念有词。

然后,他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敲了敲桃老仙的肚皮。

潜伏了两个时辰的黑影终于出动了,他早探过蒋府,轻车熟路奔来蒋泽水的书房。

书房光影摇曳,隐约可辨有一个圆乎乎的矮男人来回走动。

黑影点破朦胧窗,恰好见到蒋泽水停定素画前,再等何时!黑影用刀格开窗户纵身进去。

“蒋泽水!”

蒋泽水猛一个激灵刚欲叫喊,一柄青洌刀锋已抵住了脖子。

“再叫立刻送你去找胡海他们。”黑影声音只有冰寒的肃杀之意。

蒋泽水不敢再喊,也无法喊了。

“下面我问,你说。”刀光映着他煞气的脸,“十五年前在牛牯山将陈芝妹推下悬崖的是谁?”

蒋泽水目泛死灰:“你是陈芝妹什么人?”

“少废话,说!”

刀锋斡转划了一条血口子,蒋泽水恐惧地闭上眼:“我说,我说……推陈芝妹下去的是黄刚,还有胡海和刘凤儿。”

“你没推?”

“推……推了。但那是黄刚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推,就,就把我也推下去。我被逼得没办法了。”蒋泽水眼眶通红,挤出了两滴干涩眼泪。

“你跟黄刚他们一样的假惺惺。”黑影暴喝道,“不准哭,再让我看见一滴眼泪就挖出你的眼珠子。”

蒋泽水立即擦干眼泪。

“我再问你,云涧中掐死陈芝妹又是谁?”黑影胸口鼓动,仿佛紧张。

“什么云涧?陈芝妹不是摔死了!”蒋泽水满脸茫然地望着黑影。

黑影怒不可遏把蒋泽水踢到墙上,又一脚踩住胸口怒问:“快说,谁掐死了陈芝妹!快点告诉我!”

黑影脚如巨石。蒋泽水渐渐透不上气来,一张胖脸涨成了酱紫色。

“我真不知道啊……饶,饶命……”蒋泽水求饶。

黑影癫狂摇头犹如聋子,漆黑的瞳孔流露出滔天杀怒。

“蒋泽水,你不说就去找胡海他们吧!”

黑影倏然把一块粗糙白布塞进蒋泽水嘴里,双手扼颈猛下狠心。一阵呕哑的喘息之后,蒋泽水凸眼吐舌地横尸当场,一双死不瞑目的血眼凝望着白胡桃仙的素画,嘴角竟似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诡谲笑容。

黑影完成了冗繁的杀人过程,炙怒依旧难消,狠狠又踹了尸体两脚才纵出窗户。夜风习习吹晃了断裂的窗户,也将老桃仙的素画吹起一角,浓烈的血腥味随风远泼。

将近半夜子时,黎斯和黄有道来了北街,来到蒋府。

蒋泽水惨烈的死状跟胡、刘、黄一模一样。脖上深深的瘀印,腹部一个栲栳大小的血洞,肠胃搅乱成团,黑血直流,残肉四散。

缩在黎斯身后的白珍珠上前一步,指了指血洞内部:“黎大哥,里面好像有圆溜溜的东西!”

仵作也跟来了,用随带的镊子轻轻翻起血肠,在血洞边缘发现了十几颗黄绿色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黎斯用布擦干净了,取了一个在鼻前嗅了嗅,除了血腥味外还有股子淡淡的草木清香。

黎斯不认识这小珠子,白珍珠和吴闻也不认识。黄有道盯着小珠子,忽地眼前一亮:“我认得此物。这是金犀独有的奇珍葫芦的籽,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发出微芒的夜光葫芦籽。”

“葫芦籽。”黎斯谛观圆润的小珠子,谁成想它竟是一枚葫芦籽。

“凶手既然留下葫芦籽,那八成蒋泽以前是卖夜光葫芦籽的。”黄有道一语中的。

黎斯长吁一口气,愤怒道:“累累血罪,到底要残戮多少人才肯罢休!”

一瞥之余,黎斯忽发现墙壁老桃仙的素画无风自动,画里人物出奇惊人的鲜活灵动。黎斯心中蓦地灵感突现,缓缓迈步过去。

二十七日,凶神主北,百无禁忌。

一早,白珍珠在黎斯门底发现了封密闭的信笺,交由黎斯。黎斯看后目中神光闪烁,谛思良久。白珍珠好奇地追问内容,黎斯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小丫头乖乖去准备早饭吧。”

“嘁,不说拉倒,谁稀罕知道哩。”白珍珠怏怏下了楼。

吃完早饭,冯捕头送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坏消息是秘密监视袁力的捕快回报,袁力突然神秘失踪了。

好消息是按黎斯建议,从胡海、刘凤儿、黄刚的老街坊入手调查有了收获。老街坊们回忆起胡海、刘凤儿都是从牛牯山归来后一朝暴富,黄刚暂无人证,但蒋泽水这头也有了相似的信报,指向的同为牛牯山。

更至关重要的一点,有街坊见到租车里有一个大肚翩翩的孕妇,孕妇跟车夫讲自己叫陈芝妹。

“陈芝妹……牛牯山。”黎斯对牛牯山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转问黄有道,“牛牯山是否就在长岭关以南,前朝狄王还曾据势修过一条千寻栈道。”

黄有道连忙答说:“正是。牛牯山乃是前朝一条衔接金州归云州两域的隐秘捷径,狄皇更修造了临渊栈道以供兵马突行。自前朝覆灭后,这条兵栈便遭弃用,演变成了两州往来之商道。乘车至牛牯山脚,再沿千寻古栈空渡两域,不光能减少大半的路程还能避开逆匪强盗,故贩夫走商常走牛牯山一线。只可惜八九年前那一场山洪地崩把古栈道拦腰截断,现下已无法通行了。”

“那牛牯山就进不去了。”黎斯一怔,忧心问道。

“也不然,虽然无法抵达金州地线了,但进山还是可以的。”黄有道微微沉吟又道:“不过牛牯山地势险峻,内藏毒蛇猛禽,尤其那古栈道断裂的一部分需要穿峡过涧绕行,若不熟悉地形环境很容易迷陷其中走不出来。所以黎大人若去牛牯山最好找一个本地的向导。”

黎斯莞尔一笑:“黄县令所言正合我意。我看就从金犀众差役中选择一两个精明认路的好了。”

“这样也好。只是已然过去十五年了,再去牛牯山还能寻到什么证据?”

黎斯意味深长道:“黄县令,有些东西会随时间慢慢消散,但也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刻。比如仇恨,我相信去牛牯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哦。”黄有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吃了午饭,黄有道带来几个老成持重的衙役让黎斯挑选,黎斯笑而不语,看瞧好久却不挑选。黄有道自不好催促,只得让黎斯慢慢选择。

大约未时吴闻风尘仆仆回到县衙,跟黎斯低身说了几句。

黎斯找来黄有道说:“黄县令,你找的几个人还行,不过都有点气色颓废,进了山恐有所错失。我看就让吴闻去寻两个精明骨干些的吧。”

黄有道苦苦一笑,心忖道:自己费力不讨好,纯粹瞎耽误工夫啊。

吴闻找来十个熟悉牛牯山的各式差役,又从当中精选了两个人留下。

黎斯目光熠熠地望着留下来的两个人,等两人走近了些,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身司何职?”

个头稍高的一个抢先开口:“回黎大人,小的叫唐大元。现是金犀城东门差卒。”

另外一人目光漆黑,沉如深不见底的幽潭:“乔子,城门卒。”

黎斯点头:“好,你们回去简单准备。明天一早就进牛牯山。”

两个城门卒下去了,黄有道也告辞。吴闻无不担忧地说:“捕头,牛牯山危机重重,我还是陪你一同去吧。”

黎斯摆了摆手:“先不用,你留在金犀做你的事,另外照顾周全白珍珠。我不想轩辕善再对我有什么误会了,要把这丫头安安全全送回去。”黎斯眸光深邃道,“牛牯山便是一片深水,只希望可以钓到那条藏身的大鱼。”

第七章千寻古栈

二十八日,晴转阴。

牛牯山在金犀城东二十五里,黎斯、冯捕头加上两个向导唐大元、乔子卯时出发,辰时三刻赶至牛牯山脚下。

这一路上唐大元叽叽喳喳跟冯捕头不停套近乎,先欲同冯捕头攀上远方亲戚,结果七大姨八大姑越说越远。话头儿一转,唐大元又开始说多么熟悉牛牯山,说得像他在牛牯山里光屁股长大一样。

冯捕头任由他突突个没完,只偶尔回他一两句。

一个多时辰不发一言的只有黎斯和乔子,两人俱都心事重重,无心他顾。

山脚路还好走,越往上越难行。到了山腰,处处地缝突石稍不留神便要受伤,四个人都不多言了,一个个专心行路。半山腰往上陡然拔高,山面渐行渐窄,仿佛一枚锥子立于大地,周遭景色反倒极美。

山左侧是成片成片的朱丹红,也叫蝎子红的花树,浓郁花香令人弥醉。右侧是陡峭山岩,间有腹壁冲洒下两三条白泉,宛如小龙追尾嬉戏。泉水叮咚清脆,清心悦耳。黎斯暗思:如果不为了查案,这里倒是顶好的怡神游戏之处。

四人不曾停歇,眼见穿梭白云间的危崖栈道已现轮廓,不由都短松一口气。乔子忽然停下,往下面的白泉花树寻量了片刻。唐大元察觉乔子有异,也竖起耳朵听了听,不久面色一变对黎斯说:“有人跟踪。”

黎斯一怔。冯捕头性情刚直,就要回身去擒跟踪的贼人。黎斯拦下他道:“突然闯下山岂非打草惊蛇,还抓什么人。”

“那怎么办?”冯捕头急乎乎地问。

黎斯略一思索,又瞥了眼乔子和唐大元说道:“你们二人继续往上爬,冯捕头跟我找一隐蔽场所埋伏小贼。”

三人无异议,乔子和唐大元肩并肩往上爬,黎斯和冯捕头则藏在一株五六人抱的百年老树后面时时警惕。眨眼过了半刻钟,一个白衣弱影“嗖嗖嗖”鹿伏鹤行般冒上来。白衣人脸上挂着一面雾縠白纱,先警觉地辨听了头顶的细微脚步声,才放心继续往上赶。

黎斯突觉白衣人有些眼熟,不待白衣人靠近些老树就老鹰搏兔般纵身而出!电转飞光中一把揪下了白衣人面纱,露出了娇嫩粉嘟嘟的一张脸。

黎斯哀叹摇首:“果然是你呀,丫头。”

面纱下的人确是白珍珠。原来白大小姐打听到黎斯要来牛牯山,放心不下,又气恼不让她相随,就悄然匿形藏身跟来了。

“哦,黎大哥明明答应我堂哥要照顾我,不让我担惊受怕,却偏又扔我一个人在冷凄凄四周都陌生的金犀城里,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无人倾诉……万一再碰上那个开膛破肚的连环恶凶,我就算不被破肚也得吓死了。黎大哥,珍珠究竟哪里做错了,又或者做得不好。你要狠心扔下我,不管不问,呜呜呜,呜呜呜呜!”白珍珠用青葱小手揉着泪眼,又偶尔偷瞧黎斯一眼。

黎斯正想着好好教训这丫头几句,让她安分听话一些,谁知还未张口人家先呜呀呜呀哭说一堆。虽觉得牵强但也有些道理,黎斯便更换了语气,安慰说:“好了,好了,丫头,这一次算黎大哥所虑不周全。不过啊,你……”

“知错就好,我原谅你了。但是下不为例哟!”白珍珠明明哭着,一转眼又破涕为笑。拍了拍黎斯的手臂,转个身跟冯捕头去说话了。

黎斯忽觉得像是吞了一口变味的糕团,滋味怪怪的却又满嘴黏糊讲不出话来,最后只得认输了,对白珍珠道:“既然来了就来了吧。不要浪费时间,我们还得追上前面的两个人。”

黎斯很快就追上来了,乔子、唐大元正在栈道入口等候。唐大元先发现黎斯身影,蹦起来双手猛挥,乔子照旧面无表情。黎斯把白珍珠介绍给两人,唐大元见了清秀脱俗的白珍珠更加说个滔滔不绝,冯捕头连声唤他都听而不闻。

黎斯也受不了,瞪了瞪唐大元道:“聒噪。”

唐大元嘿嘿哈哈,终于老实了一会儿。

加上白珍珠,五个人踏上了古栈道。其左侧千寻渊壑,右侧万仞锋山,行走中间顿感天地之壮大,只身若蝼蚁般渺小不足。黎斯也属首次踏上前朝古栈,栈木随处可见丝丝裂缝,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大家不由得不步步艰辛,寸寸而行。又有从渊里逆上的黑风刮人脸颊,火辣生疼。

白珍珠自上栈道就紧紧抓牢黎斯的手,此时小丫头手心全湿。黎斯暗忖:牛牯山鬼神天险,也难怪小丫头害怕了。便是自己也时时刻刻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走过了最惊悚的深渊地段,左侧出现了密密麻麻一片古苍森林。从栈道俯瞰只能看到一个个形如伞幕的树冠紧紧相连,宛如遮天荷叶将下面景象完全翳蔽,真个是令人叹为观止。

“前头栈道被山洪冲垮,咱们过不去了。”带头的唐大元忽然停下道。

黎斯走上仔细看,跟黄有道所言一致。古栈道拦腰冲断,至千余步外才有新栈道余迹,左右无路。黎斯正自苦恼间,始终沉默寡言的乔子突然开口:“壁内有路。”

乔子向紧挨断栈的石壁指了指。石壁竟内凹出一人容身的空间,壁侧有踩脚的突石,亦有挖出的陷脚小石洞,观其凹身空间直通下面百千亩古苍森林深处。

唐大元砸吧砸吧嘴说:“黎大人,壁内是唯一的路径了。从这里下到森林里,再从森林寻路到另一端栈道想办法攀上去,也只能如此了。”

白珍珠往下瞅了瞅,一瞬间目眩神迷站立不稳。幸亏黎斯挡在她身后,轻轻说:“丫头,行不行了。”

白珍珠脸色发白,但倔强地紧咬贝齿:“少小瞧人了,还不知道谁不行哩。”

黎斯赞许一笑,对所有人讲:“就从凹壁下去吧。不过为以防万一用麻绳把五人绑在一起,生则同生。死嘛,就一起摔成大肉饼!”

“噗嗤!”白珍珠展露笑颜,“讨厌啦,偏这会儿开玩笑。”

黎斯安排好了顺序:乔子、唐大元打头,中间是冯捕头,白珍珠,殿后是黎斯。五人用麻绳绑缚在一块儿,乔子先跃下,钻进凹壁开始步步往下靠。

唐大元苦苦一笑,嘀咕着“早知道这个样就不来了”,也轻巧跃下。

冯捕头慢身一些,白珍珠等他下去,回头凝看黎斯:“黎大哥,你可一定要跟紧了我呀。”

“放心吧,丫头。”黎斯给予鼓励的笑容。

白珍珠跃下。黎斯彳亍片刻也一跃而下,钻入凹壁往下缓行。

五个人如同五只大壁虎蠕蠕挪动,眼见菌盖树冠渐渐近了,参天巨杈倒也另备一番体会。

蠕行了半个时辰,周身苍翠枝桠越来越繁,古貌密林圆满映入每个人视野里,除了葱绿、深绿、石绿、古绿再无其他色彩。

正当黎斯为即将平安落地稍松一口气,突从身下传来了哀呼声。紧接着“咔嚓、咔嚓、咔嚓……”树枝枯断声不绝于耳。

“下面怎么了!”黎斯连忙大喝。

最先回应的是冯捕头:“麻绳断了!乔子和唐大元都不见了。”

白珍珠和黎斯相继落地。黎斯捡起被斫断的麻绳,紧皱眉头:“不好,两人有危险。”

古老森林处处可闻咻咻虫豸小兽之声,于其中仿佛还夹杂了两声人的呼救。黎斯凝神听闻,随即注目东南方向:“在那边,走。”

黎斯拉着白珍珠,冯捕头紧跟在后,三人穿行在这郁郁葱葱恍似无边无际的蛮绿之海。黎斯绷紧每一根神经,眼耳四通八达,猛然间他一把拉住白珍珠,低头往脚下看去——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脚下三寸之外有一道裂开的地缝!地缝宽五尺,纵有三四丈,边缘寸草不生。黎斯屏息向地缝观望,但见密密麻麻上千条三角头毒蛇盘绕缝内石间,长三尺寸分,红黑皮肉相间。红色蛇尾高高翘起,同时吞吐分叉蛇信,如一朵朵极妖红花。

红黑毒蛇盘踞地缝,黎斯透过日光模模糊糊看出缝底躺着一个人,身形跟唐大元很是相似。黎斯提一口真气大叫:“唐大元,你在不在下面?”

隐约听到有人呻吟说话,但听不真切。黎斯救人心切,让冯捕头护好白珍珠,自己跳入地缝之内,耳畔嘶嘶蛇鸣。黎斯拔剑在手,但担心蛇血有毒,故不愿意斫杀毒蛇,只拿剑尖将蛇挑远。

如此下了一丈深,再下面红黑毒蛇盘缩成团,已无任何立足之地。

隐约地黎斯听到了地缝人语。

“救命,救命啊……乔子害我,他害我啊……”话自唐大元无疑。

黎斯正心计把麻绳放下去救唐大元一命,猝然间人粗蛇影在缝底一闪而过,唐大元身形全无。黎斯暗叹:群蛇有序,自有蛇王镇守。方才魅影极可能就是藏在地缝底的蛇王,唐大元性命难救了。

黎斯重新攀上地缝,四下张望。白珍珠和冯捕头竟然都不见了……

第八章幽涧觅踪

日头开始西沉,大约到了未时之后。黎斯焦急万分地在丛莽古林呼喊白珍珠,但大自然千声济济唯独没有人的回应。黎斯施展踏雪千里的轻功,几乎脚不沾地在古林中狂奔,聚精会神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疑窦奇点,但如此飞纵了一个时辰都未有丝毫线索。耳听得前方不远有了湍湍水流之声,拨芒穿罅来到水声源处,果见丈许宽的深谷水涧从高往下波流而来,白水泛银。

黎斯掬起一把涧水,入口清冽甘甜,透心惬意。

绿林如幕,白梭飞行,奇景连连。但黎斯却无一点观赏心思,猛一抬头看到水涧乃是从一截古栈道边缘飞下。这段古栈道距离地面不足三十丈,同先前深渊栈道相比真个是一个高耸入霄,一个低钻入林。黎斯暗道:原来古栈道也是有高有矮啊。

正寻思间,黎斯发现涧畔堆石中有一只白色纱靴,上绣连云翠鸟,不正是白珍珠所穿的鞋子……黎斯捡起白靴。再观四周,从水涧往下有一排浅浅脚印,凌乱无张,虽不清晰但显然有人走过。

脚印中有小有大,岂非就是白珍珠和冯捕头。

黎斯微松一口气,也顺着水涧往下游寻找。走一会儿看看足迹,再往前走一段,再看看足迹,如此反反复复下行了七八里地,再看不见任何足迹。

水涧至此变得平缓,左右都是大片楹树密林,树叶繁茂呈羽翎状。一阵山风袭过,银波翻浪,同时也吹得数不清的楹树叶簌簌作响,宛如空谷魅音。黎斯却留神到在纷纷绿影中恍似有一道暗暗的斑驳黄色,就在靠左的楹树林里,黎斯略微停顿走进了楹树林。

时而有风呼啸而过,引得整座林地簌簌不停,黎斯耳中也嗡鸣不绝,一双眸子牢牢盯紧斑驳黄色的所在。大约走了一刻钟,一座陈年阑黄的竹楼悄然出现在前方空地。

竹楼无门,入口黑黝黝仿佛颇深。外面日光也暗淡下去,黎斯火折子等物都交给了冯捕头,此时只能冒黑往里摸走。竹楼廊深屋少,只有小小三四间陋室,黎斯逐一探完都没白、冯踪影。

只剩下了最后一间竹室。黎斯目已习惯了黑暗,往内一瞧竟发现了一个竹枕头,一条厚被,无疑有人在这儿住过。谁呢?—张脸在黎斯脑海里闪过,还没等他思量完,倏然“嘶嘶嗖嗖”嘲哳异响传遍竹室。摆在地上的棉被自个儿飞起,朝黎斯兜面罩下!

黎斯早就心存警觉,不等棉被飞下,长剑在半空一连甩出五六朵碗口大剑花将棉被碎成漫天棉絮!事未更完,一条五彩斑斓的巨影陡然从绵中穿透,直扑黎斯面门。黎斯一式金龙入海,身子直挺挺往后倒去,手里长剑朝回一撩将五彩斑斓巨影拦腰斩断。那东西在地上犹做挣扎,左突右进,好一会儿才没动静了。

黎斯细看却是好大一条五颜六色的三角头毒蛇,长六尺宽两尺,蛇口涎液盈满,再晚一些毒液就有可能喷溅到黎斯脸上,真个惊险无比。

竹室异响也是毒蛇所发出。

从最后竹室出来,拐个弯廊子到了尽头。尽头外一片幽静的庭院,落满了黄绿残叶,院内深处平地突成一个黄土包,仿佛是一个坟冢。黎斯先辨周身无人才走到庭院深处,那方黄土包果然是一个坟冢。坟前插着一个窄拳宽的木牌,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字迹。

黎斯蹲下身看清楚字迹。木牌所书——义父唐卫之墓。

“唐卫?”黎斯喃喃低念一遍。突觉哪里不对劲,黎斯猛然怒睁双目,刚欲回退却惊睹黄土包凭空乍裂——一道黑影从坟内冲出,伴随鬼哭神嚎的惊天一刀!这一刀不仅快准狠,更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更最可怕的是这一刀充满了令天地变色,草木动容的无尽杀意,不见血不还!

但黎斯却没死,只因他是鬼见愁的黎斯。

就当惊天一刀斫取胸膛的瞬间,黎斯先一步朝左内斡转,避开了胸膛要害。但犀利刀光剥透了黎斯肋下,血肉脱落一大块并染红青袍。但总归命还在,这就够了。

黑影掣刀斜指大地。他身着黑衫,跟白珍珠一样脸上挂着黑沉沉的面纱,阴鸷冰冷的目光藏在纱后,桀桀鬼笑道:“哼,竟然没死。”

“侥幸。”黎斯针锋相对地哂笑,“我也只不过比胡海、刘凤儿、黄刚、蒋泽水等任人鱼肉的要略强一些,你觉得呢?”

黑衫人一愣,继而煞气凛然地说:“哈哈哈!你觉得你比他们强,我看却未必。”话落,刀光划破暗色天幕,再取黎斯项上人头。

黎斯喝一声:“来得好!”

黎斯剑拔“银蛇环舞”绕转刀锋突点咽喉。黑衫人沉刀靠剑,令其不得前进半寸,回首一招“犀牛奔原”把黎斯周身丈许一并罩在刀光之内,伺机收缩欲将黎斯困死圈内。

黎斯何尝看不透对方心机,待刀光缩至半丈,黑衫人眼见大功告成心浮气躁之际猛抖七七八八十五朵银光剑花,朵朵凌厉,招招藏杀,硬生生逼退黑衫人的刀光。黎斯刚舒一口气,对手却又如鲶鱼般黏上来。

黑衫人心智颇坚,错失良机后非但没气馁,反而戒浮戒躁越发沉稳了。其刀法大开大阖刚猛无俦,同轻盈灵气的黎斯长剑难分轩轾。庭院内只见刀光剑影,林风呼啸卷起落叶无数,犹如漫天飞黄里的夭矫双龙。

时间一久黎斯肋下伤口未愈乃吃了暗亏。渐渐地剑势来回,转转腾挪皆落下风,黎斯脸色也愈发惨白。黑衫人瞅准了机会,刀刀全往黎斯肋下招呼,可谓阴毒之极。

黎斯暗忖:如此等到力竭必然一败涂地,只得拼个两败俱伤让敌人无所适从了!暗定主意,黎斯勉强格远钢刀,转身嗖一下窜入竹楼内,眨眼没入最后那间竹室里。

“不过尔尔,看你往哪里逃!”黑衫人身如飞鸢追进竹楼,其也加了小心,刚半露脸身但见一团物影直愣愣扑飞过来。黑衫人钢刀一横把来物一劈为二,落地一瞧却是竹枕头。

黎斯见黑衫人斫落竹枕,猝然从藏身的室顶猛冲而下。长剑施展八卦剑法里的“粘”字诀粘住黑衫人刀身,暗中将内力贯注长剑,运行至钢刀。内力外放瞬时把刀剑齐齐震碎,连带着黎斯和黑衫人也被滂湃内力震飞。

黎斯一招得手从竹楼走出。庭院里的黑衫人正望着刀柄发呆,抬头看了看黎斯,阴沉道:“好手段。你果然比胡、黄之流强太多了,可以说是我平生第一对手。”

黎斯扔掉剑柄,倏然伸了伸腰:“刀剑俱毁,你我也都累了。既然暂时无法打下去,咱们不如来聊一聊。”

黑衫人抓牢刀柄,没有丢弃。但回应黎斯说:“要聊什么?”

“就聊一聊你吧。”黎斯先将肋下简单包扎,而后径自坐在竹楼台阶上说:“聊聊你为何要杀胡、刘等四人,再聊聊胡、刘四人怎样从贫窘变成腰缠万贯……还要聊聊你同十五年前陈芝妹的关系,以及你隐匿金犀城门关的目的。”

黑衫人闻言身体震了震,随即握刀柄的手更用力了。

第九章仇山恨海

天幕低沉,牛牯山里的一场暴雨骤降,砸落竹楼庭院坑坑点点。那崩裂的坟冢内还埋着一个小些的坟冢,土石深褐足见年代久远。

黑衫人望着坟冢,眸光在雨水里闪烁:“想说就说吧。”

“好,先说杀人缘由吧。你杀胡、刘、黄、蒋四人跟十五年前陈芝妹的失踪或死亡有关,很可能陈芝妹就死在四人手中。而且陈芝妹被害时即将临盆,故你也挖穿了他们的肚子,令其饱尝陈芝妹的刻骨之痛。”黎斯盯住黑衫人眸子,希望能从中读懂一些东西。

但黑衫人眸如坚石,屹立不乱。

黎斯微一顿:“种种迹象表明胡、刘四人从牛牯山归来后拥有了一笔不菲的钱财。虽其后用钱方式不一,但这笔钱始终来路不明。我据此推测,胡、刘等乃为财杀人,所以你才将猪油、廉价胭脂、粗盐和葫芦籽留在尸体周遭暗示四人真面目,揭露其图财害命的丑恶动机。”

黑衫人眸中空洞,仿佛陷入一片看不见的泥潭。

黎斯细微毕睹,毫不迟疑继续道:“城门关乃县城的眼耳触手,所有风吹草动俱有感应。你潜入城门关的目的无疑便是监视胡、刘等的一举一动,寻找最佳的杀人时机。”

“唯一让我倍感困惑的是你同陈芝妹的关系。”黎斯缓缓道,“以上种种你可有话要说。”

黑衫人依旧望着坟冢,冷语说:“你说的有些对,有些错。”

“哪些对,哪些又错了。”

“胡海、刘凤儿、黄刚和蒋泽水确是害死陈芝妹的恶人,但除了四人之外尚有主凶苟活人世。至于主凶是谁,我还不清楚。”黑衫人眸光暗淡,再道,“那些来路不明的钱也不是陈芝妹的,而是胡、刘四人从一个病重不支的游商怀里抢来的,被抢游商一命呜呼,如豺狼般的四人将其埋在栈旁。又恐不愿分钱的陈芝妹告密,于是百般劝诱陈芝妹收下赃银。陈芝妹虽为女流,但黑白分明,四人见诱说不成又起歹心,由恶徒黄刚带头把陈芝妹推下了千寻古栈。”

黑衫人说得平常,但语气渐渐凶怒,“虽非图财害命,但也是为财杀人灭口,我留下猪油、胭脂正是为揭露四人贪婪凶残的嘴脸。所以你前面说的对错算各一半。”

“在城门关做城门卒,一可以掌握四人的行动习惯,二能有个藏身之所。城门卒这面幌子原本牢固,怪只怪唐大元偶觑我杀人迹象竟以此要挟我,让我给他一笔厚银。我既没银子,也不能放弃这份仇天恨海,只能杀掉贪婪无度的唐大元。”黑衫人细弱蚊蝇地叹一声,“我引他去地缝蛇巢,趁其不备一脚踢他下去。但不想被你追踪至蛇巢,从唐大元嘴里得知了我的身份,城门卒的虚幌也即告破。至于我与陈芝妹的关系,你既没说,我也没必要回答。”

黎斯谛听完毕,一字字道:“地缝中唐大元直呼‘乔子害他’……你就是乔子!”

黑衫人慢慢点头。

黎斯凝望他须臾,突兀地仰天一番长笑:“哈哈哈,精彩,真是精彩绝伦啊!若非我早已洞察来龙去脉恐怕还真要上了你当呢,你是城门卒不假,但你绝非乔子,而是葬身蛇口的唐,大,元!”

黎斯把“唐大元”说得铿然有力,生怕黑衫人听不清楚。

黑衫人内心震撼,纱后眸光一片碎晃。他惊愕地看着黎斯,像是才第一眼看到:“你怎么……不,简直一派胡言乱语!你有何证据说我是唐大元!”

“少安毋躁,证据就在这儿。”黎斯摸出枣糕大小四四方方的一块白色线布,朝向黑衫人抖了抖:“喏,就是它了。”

“这是什么?”

“凶手扼杀胡、刘、蒋时用粗糙白布堵住了他们的嘴,令三人无法呼救,所以在三人口腔内都发现了少许粗线。唯独死了的黄刚口内空空,莫非残杀黄刚那晚没堵他的嘴?谬矣,偏巧那一晚我也在福来客栈后的深巷里,先听到了一声唿叫,而后循声发现了横死的黄刚。其间过程中未听到半点呼叫呻吟,说明黄刚嘴也塞了东西。不过并非粗物,而是其他东西!”黎斯吞吐一口肺气说,“凶手要么是丢失了粗布,要么就是忘记携带,故用了他物代替。”

黑衫人锋寒眸光锁住黎斯,手筋暴凸,杀意凛然。

“发现了疑点后,我立刻去了黑屋子对黄刚进行二次尸剖。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在黄刚咽喉内找到这小块绢绸,更察觉它实为朝廷部物,绢绸一侧还绣着三个蝇头小字——唐大元。”黎斯将娟字展给黑衫人。

所为朝廷部物其实是朝廷下发的一种福利。针对不同司职部门,所分发的部物也不尽相同。譬如府门捕快常年奔波查案,损底厉害,其每年部物就是一双结实的官靴。再如镇守各处的兵卒部物是棉被或棉衣,诸如此类。而城门关守城差役因每天风吹日晒,汗流浃背,所分部物便为一方良好的绢帕,略作凉汗之效。又因人多手杂,就在绢帕绣上各自名讳以防拿错。

黄刚喉内的绢绸正是有力物证。黎斯捏牢了道:“我早配合城门官对二十五名城门卒进行了暗中取查。除了你的绢帕外,其余部物绢帕俱都完整无缺。也是黄刚谅生无望,死命想挽留下一丝证据,而你粗心未查才落入我手,此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还有何话要讲,唐大元。”

黑衫人面纱鼓动,气息紊乱:“仅凭小小一块绢绸就妄下断言,岂非可笑!况且此物为死,人为活,奈何不是有人故意陷害。”

“此言多有偏颇,不过既然你认定绢绸为死物,那就让你再见一见活证。”黎斯让开竹楼幽廊,对黑黢黢的廊内说,“出来吧。”

廊中人影翩动,少顷出现了两个人。当先一个双目炯炯,腰畔佩戴官刀,正是黎斯最得力的手下吴闻。吴闻身后的男人圆脸圆肚,眉毛眼睛挤成一团,颤颤栗栗地瞄向庭院里的黎斯和黑衫人。

黑衫人见到圆脸男人像吞下了一只死老鼠,手足无措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蒋泽水!”

黎斯淡淡莞尔,记忆回溯到身在蒋府中的一幕情形。

且说黎斯颇觉蒋府书房里的老桃仙素画有异,无风自动,周边微翘似经常有人掀撅。黎斯亲手掀开素画,下面墙色要比其他鲜润。黎斯怀疑其内藏暗门密室,就在素画细微处摸索了一遍,果不其然摸到了龙眼大小的一个小圆球。

小圆球凹入墙体,若非逐一谛查绝难发现。

黎斯按下小圆球,素画下的墙壁徐徐朝两侧分拢,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黎斯点一根火烛往里就走,片刻就到了石梯尽头。

尽头连着一间五丈宽许的密室。密室中堆满了七八箱金银细软、香料药材。黎斯在一个大箱后发现了瑟瑟发抖的男人,拖出来一看不由瞠目结舌——这人竟同死去的蒋泽水一模一样,高矮胖瘦也相同。

黎斯质问下真相水落石出。原来躲在密室里的才是真正的蒋泽水,被杀的是他双胞胎弟弟蒋玉山。蒋泽水从老家接来胞弟蒋玉山,本欲赠笔银子令其谋业成家。谁知他刚进密室就听到头顶咔咔暴响,不一会儿又有人哭泣,蒋泽水从暗门往外窥探,正看到黑影凶神恶煞地怒问蒋玉山。蒋家至亲只剩下兄弟二人,蒋泽水更将图财害命的行径告诉了胞弟。这才有了蒋玉山被逼问的种种反应。

黑影扼杀蒋玉山。蒋泽水吓得魂飞魄散躲进了密室,直至黎斯把他寻到。

记忆重回冷寂的竹楼庭院。黎斯把前情转述给黑衫人,黑衫人凶冷地望着蒋泽水,若非黎斯在旁威慑,他准一早上去生吃活剐了这死而复生的仇人。

黎斯讲完了,平静地说:“蒋泽水见过你的脸,现下死物活证都有了。你还要怎样狡辩,唐大元。”

黑衫人茫然片刻,倏然摘下了面纱。

纱下的正是唐大元。

第十章幻真幻灭无奈何!

唐大元依旧紧握刀柄,仰天迎雨,长声咆哮道:“我好恨啊!”

“我要说的说完了,该你了。”黎斯凝望唐大元,吴闻同黎斯并肩站立。

唐大元走到坟冢前,蹲下身摸了摸木牌上的刀刻字迹:“这里掩埋的是我义父唐卫。义父十五年前是这儿的樵夫,这间竹楼就属于他。听义父讲十五年前同样一个滂沱的暗天,他归家途中见到栈道上有人在抢一个病者的包袱,义父本想帮忙又恐身单力薄,正犹豫间包袱被抢走,病者也猝死。那伙强盗里只有一个孕妇未参与抢劫,他们在栈旁匆匆埋了死尸。”

唐大元擦拭干净木牌的污渍,继续道:“义父义愤填膺想为死者讨一个公道,于是跟踪这伙强盗,计划获取姓名再去报官。如此跟了百丈栈道,忽听到孕妇的惊叫声。强盗们竟又对孕妇下手,言语争执间,义父听明白原来是孕妇不愿接受赃银而被灭口。最终孕妇被推下栈道,强盗里有人说要下去看一看,义父立刻顺相熟小径先下去救人。

“苍茫古林踪迹难寻,加之天黑雨势更增难度。义父寻找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在水涧里找到了重伤孕妇,孕妇身边还有一个凶恶的灰衣人。灰衣人狠命扼住了孕妇的白颈,待义父持木棒喝退了灰衣人,孕妇已然生机寥寥。孕妇恳求义父剖腹取子,同时将推她下来的四人名讳一一告之。义父见孕妇生息渐无,怎能再妄送腹中一条小生命,便用匕首剖腹将孩子抱了出来。”唐大元神情伤感,凄楚道,“义父收养了那个抱子,取名唐大元。”

“我正是十五年前剖腹残生的婴儿,陈芝妹是我亲娘。”唐大元吐言。

“义父临终前把真相都告诉了我,去杀胡、刘四人乃为母报仇。”唐大元重换冷颜,孤然道,“这就是我要说的。”

吴闻、蒋泽水亲睹悲壮面容的唐大元,不由都惊愕万分。黎斯反倒镇定自若,瞳光深邃地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吴闻去寻水来。”黎斯倏然开口了。

吴闻从庭院边角找来一大片瓮瓦碎片,盛满了冷透雨水端来。黎斯把瓦片摆在唐大元身前一丈道:“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这天地人世间有虚数法则不变,其中一样便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且看,你是清还是浊。”

唐大元望了望瓦水中自己年轻冷酷的面庞,不明所以地问:“你什么意思?”

“铁证凿凿我没抓你,反而执意来到了蛮荒断路的牛牯山。你想过原因吗?”黎斯直截了当问,唐大元一怔,摇摇头:“没想过。”

黎斯轻缓吐息:“金犀城中当我掌握了绢绸实证正欲擒你的时候,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说金犀凶案俱为希夷假象,想索答案就得来牛牯山。并点破我要抓的人就是你唐大元,还说你身世旷世离奇,绝难想象,叮嘱我把你也带去。我顾虑再三才做决定,挑选了你做向导一同来牛牯山。这一路看似平常,实则我对你每时每刻留意,处处后行也是为留下标记,让吴闻循记跟随。”

“继而竹楼对敌,铁证列陈换得你吐露身世,我才恍然顿悟。”黎斯感叹道,“先前我是半信半疑信里内容,但此刻我全信了。真真实实的旷世离奇,绝难想象啊!不过山人既约黎某牛牯山一见,藏头藏尾又是何道理……请现身。”

黎斯目转电光,直射向庭院篱笆左侧。那方人影幢幢,渐渐现出两道身形。当先一人左脚瘸跛,鹄面沧桑,半边白发。后面一个脸颊上血痕斑斑却是多时不见的乔子。

乔子搀扶白发瘸子从篱笆漏处钻进了庭院。

“乔子!你,你怎么逃出来的……”唐大元再度心神巨震,又转眼看到那瘸子不由打了个激灵,茫然问说,“你是谁?”

“乔叔救了我,你很失望吧。”乔子漠然而对,缓缓道出此中经历。

原来从栈道下来,唐大元说瞅见了一只三彩鸠鸟,这玩意放到金犀少说能值二三百两银子,唐大元拉了乔子帮忙抓鸟。乔子并未起疑,两人深入巨林一段距离,唐大元猛地手舞足蹈说:鸠鸟就在那儿呢,你快来看看。乔子刚转身,就觉得后背被唐大元踢了一脚,整个人飞扑向前,再看前方俨然有一处黑黢黢的地缝裂洞。乔子再挣扎也枉然,整个人落进洞内,幸好地底满是落叶没摔死,只昏迷过去。浑浑噩噩间,乔子微睁眼隙见到唐大元在拖拉自己,周身无数红蛇吐信,心口一忿又昏过去。不知昏睡多久才觉有人伺在身旁,勉强睁眼却看见了屡屡令自己惊心动魄的鹄面瘸子。瘸子用鲜艳花草傍着自己逃出了蛇窟,途中跟乔子解释许多。乔子恍然顿悟,而后两人赶至竹楼。

乔子其实是唐大元选好的替罪之身,所以唐大元没杀他,只是将他踢下地缝,另寻一处偏洞藏他,不至于丧命蛇吻。而唐大元不惧毒蛇则全靠了一种名曰“万舌果”的毒花,毒蛇只要一闻到万舌果的郁香就失了斗志,绝不会攻击持花之人。瘸子也是持此花救乔子出了蛇窟。

“愚民乔植拜见黎大人。”瘸子就要跪下。黎斯凭空一阻,摆摆手道:“虚礼尽免。我与唐大元的故事都说完了,下面该轮到你了。”

乔植颓唐回脸,望向桀骜阴冷的唐大元。

“一十五年了,你真记不得我是谁了?”乔植空叹半声。

唐大元脑中如针扎虫咬,疼痛难忍,厉色道:“废话,我根本没见过你!”

“哈哈,好一句没见过啊。罢罢罢,就容我从十五年前说起。”乔植缓缓闭眼,再睁开说,“十五年前,我在古栈看到有人在抢劫一个病重商人,商人失财猝死。强盗们毁尸灭迹将尸体埋在了栈旁。等强盗们走了,商人却从土坟里伸出了一只手,原来他只是愤怒攻心昏死过去。商人爬出了坟包却未注意正立足栈道边缘,一阵渊风刮来商人就直坠栈道。我紧随跟下,寻见了失足商人。他受伤不轻,头上鲜血淋淋显然被山石所磕撞,神情恍惚异常。我喊他疗伤,谁知他却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目露凶光。”

乔植沉顿少顷,再道,“一路护送商人到了水涧畔,猛然间从二十余丈高栈顶又滚落下一人,正是未抢劫的孕妇。商人伸手狠狠扼住孕妇喉咙,我上前阻拦,不料商人转过鬼门关后怪力惊人,一下把我推飞丈许。我以为孕妇必遭毒手,商人忽又低脸贴在孕妇肚上聆听。那孕妇重伤难活苦苦央求他剖腹取子,勒其为母报仇,同时告诉了强盗们的名讳。商人目光呆滞,口声不断重复‘报仇’二字,很快孕妇生息全无。商人犹如惊醒般用匕首划开孕妇肚囊,颤抖地捧出了腹内婴儿。

“也是造物弄人。捧出的婴儿猛遭坠撞早已命丧腹腔,商人直勾勾望着死婴,先摇晃仿佛要唤醒婴儿,接着将婴儿小脸贴近自己,嘴里喃念‘报仇,为母报仇’。等我靠近了,商人用天真透亮的眸子望向我,少顷他喉发亮如婴儿的啼哭声,同时伴随婴儿才有的动作表情。我怔忪不安地看看商人,又看看死婴,倏然明了——他变成了那个婴儿。”乔植凝望唐大元,戚戚然说,“我把商人带回了竹楼,一晃半年过去,商人心智非但无好转迹象,相反他变成的婴儿却慢慢成长了。从整日啼哭到了咿呀学语,偶露婴儿神情朝你微笑伸手,我请来很多大夫,但俱都对怪疾束手无策。又过了一年婴儿成长到了近两岁,开始唤我找我。我本欲狠心将他赶出竹楼,但因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孑然一身,便留他做了个伴。”

黎斯谛听,目光寻望唐大元。唐大元面渐苍白,眼中茫然神情愈发浓烈。

“我从商人旧衫翻出了残破家书,得知商人原名唐卫,出外游历经商多年。偏又地址这块残缺不存,无法将唐卫送回故里。时光如梭,转眼唐卫在竹楼待了七年,他的心智也变成了七岁多渐渐懂事。我犹豫再三对他提及了唐卫,令他多多回忆,怎知他却露出了犹如坠栈初时的凶煞目光,嘴里嘟嘟喃喃‘陈芝妹,为母报仇!杀……胡海、刘凤儿、黄刚、蒋泽水’。我心惊不已,没几日唐卫就着魔般将我赶出竹楼。”乔植悲切神伤,那边唐大元却五官扭曲,表情可怖。

“其后唐卫就改名唐大元,认虚无唐卫做义父,并为其立下墓碑坟冢。唐大元日渐凶暴,一心想着为陈芝妹报仇。他访师学武五六年,我见他念念不忘报仇便再次相劝。这一次唐大元仿佛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完全屏蔽前事,出手毒辣,没说两句就……打瘸了我的腿。唉,我只能仓皇逃走。”乔植瞧瞧瘸了的左腿,唏嘘不已,“后来唐大元便对胡、刘四人下手了。我虽愤恨他,但毕竟一起生活了七年,我不愿其至死都寻不回自己!所以我给黎大人留了书函,相约牛牯山吐露真因实果。”

乔子接口说:“乔叔说得不假。唐大元在窄门打瘸乔叔我也看到了,但当时心惊胆战并未看清唐大元,只目睹了乔叔的半边面孔。待再见乔叔后,那心惊胆战的感觉重新涌上,令我念念忆起。那日我窥见唐大元一身染血遁回屋里,猜想他在外面闯了祸,所以话里话外点拨他多想一想人活着的乐趣,莫要糊涂做错了事。唐大元!人活着的乐趣就是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活着的乐趣,不是吗?”乔子语意深切道。

唐大元杵在那里,喃喃说道:“只有活着才有活着的乐趣!对啊,哈哈,我怎么就没想到……”

雨水如银箭击破瓦中涟漪。唐大元再次凝目观看,但见透亮雨水里年轻冷酷的面孔随涟漪浑浊,渐渐沉落,留下了清晰真实的画面——一张苍老斑白的脸,一双满布暗黄浊点的眼眸,以及嘴角苦涩不堪的孤笑。

这才是真实的我!

唐大元只觉脑海迸裂,似要一分为二。混沌中那份丢失的画面缓缓展现:从栈道坠落,追寻仇人,剖腹取子,环绕乔植,拜师学艺,杀人报仇,牛牯重走,竹楼血斗,直至此情此景!原来都是错的,错的!那扼死陈芝妹的灰衣人并非他人,就是自己啊。自己才是最终要找的幕后真凶!可叹,可悲,可笑呼!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果然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唐大元先朝黎斯一躬,接着扑通一下子跪在乔植脚下,嚎啕大哭。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唐大元悲恸声声。乔植同样老泪纵横,伸手扶住了七年之伴。

黎斯深邃目光闪烁,缓缓言道:“你只是病了,生了一场冗长又可怕的恶疾。”

在唐大元供述下,黎斯在竹楼底的地窖里找到了被绑来的白珍珠、冯捕头,还有金犀少年袁力。原来唐大元做了两重打算,若乔子无法替罪,便再用袁力去背黑锅,所以他也绑来了袁力。

牛牯山十五年血案终于真相大白。虽然变身唐大元的唐卫执念噩疾,但总归有铁法律历所在,等待唐卫的将是铮铮铁窗。蒋泽水也难逃法网。

白珍珠委屈死地扑进黎斯怀里。黎斯本想阻拦,但看到小丫头满身泥污发髻凌乱,心生痛怜,便轻轻揽住了她。

返回金犀的途中,白珍珠频频回头。黎斯刮了刮她鼻尖说:“小丫头在想什么。”

“牛牯山其实很美,如果没有血腥仇杀,它一定更美。在这么一座美景如画的深山里拥有一座亭亭竹楼,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犹似天上眷侣一样。”白珍珠俏脸一红,害羞地瞥了黎斯一小眼。

黎斯目入满山瑰景,颔首道:“是啊,很美。”

白珍珠神情一转,忧然说:“黎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

“唔,嗬嗬,小丫头还藏着什么秘密。”黎斯笑笑。

“之前见到了老死头前辈,他说蒙锐大哥遇到了莫大危险,让我见到你后嘱咐前去青州营救,我……我不想很快跟你分开,就一直没说。”白珍珠噙着晶莹泪珠,“黎大哥,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别不理我。好不好?”

黎斯一见白珍珠楚楚可怜的模样,佯作生气道:“我不骂你,也不打你,但却要惩罚你。”

“怎么惩罚?”白珍珠眼泪汪汪看着黎斯。

黎斯哂笑道:“惩罚你前往青州的一路给我端茶送水,还有熬粥做饭。”

白珍珠一怔,随即破涕为笑:“这么说黎大哥愿意带我去青州了,太好了!”

“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动身。”黎斯心中暗祝:黎明在即,希望蒙锐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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