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人生

 
第七种人生
2016-12-21 12:46:10 /故事大全

1、“白色主题”旅馆

我在前台值夜班的时候,那个住在311房间的客人又晃荡到我面前。其实在半个多小时前,这家伙就已经晃荡过一圈,我以为夜猫子终于回房睡觉了,没想到他又出现在大厅里。

他金色卷发剪得极短,有双漂亮的浅蓝色眼睛,看起来像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或者特别中性化的女孩。之前我就发现自己很难依靠长相判断对方性别,所以特地翻看了住客登记簿。

诺兰·塔珀,这是他登记在簿的名字,入住时间是我接班前一个小时。这会儿他依旧穿着一身宽松的条纹睡衣,幽灵般游荡在无人的大厅,微陷的蓝眼睛写满忧郁的阴影——也许只是睡眠不足的阴影。

片刻后,他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睡不着。”他沮丧地说。

我倒是困得要死,却不能睡,要不咱俩换换?我在肚子里吐槽,带着职业微笑建议他听听轻音乐、喝点热牛奶,或者干脆去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点安眠药。

“不是的,实际上我很困,但是……”他迟疑着说,“我不敢睡着。”

“为什么,怕做噩梦?”希望我的口气听起来不像讽刺,我可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投诉。

“噩梦?比那更糟,简直就是灾难,而且没完没了。”他把双手撑在台面,往前探了探身子,盯着我问:“你有过这种情况吗,当你睡着后,发现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名字到身份到经历?”

“当然,有时我会梦见自己中了彩票头奖,成了个亿万富翁之类的。”

“我说的不是做梦!”他有点焦躁地打断我,抓了抓短短的卷发,“我确确实实成了另一个人,姓名、工作、家庭、经历、生活中的所有细节,手头正在做的事情,都是清晰真实的!就像现在,我叫诺兰·塔珀,住在一家叫‘白色主题’的破旅馆里,正死马当活马医地试图跟完全不相信我的前台沟通——或许这也是我睡着后无数身份中的一个,等到明早醒来,我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又有了个新名字!”

我终于忍不住嘲笑的语气:“你的意思是你在梦游,而我不是真实存在,只是你梦境中的路人甲?抱歉,或许我们中的某个人精神方面有问题,但绝对不是我。”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从旁边拖过一张圆凳坐下,看起来是跟我杠上了。“你不明白……反正一个人值班也无聊,不如跟我聊聊,就当听故事,行吗?”

我想了想,长夜漫漫,听一个怪人讲故事也没什么危险,论体格他比我小了整整一号,就算起冲突我也不吃亏,更何况他长得的确很养眼。

看到我点头,他似乎有些高兴,就像个装太满的酒杯,泡沫直往外吐:“我得想想先从哪个说起……就最近的那个吧。”他开始讲述自己梦境或幻觉中的另一段人生。为了便于区分,我在本子上记下相应的名字。

泰勒正开车行驶在黑夜的州际公路上。车开得久了,他有点腰痛,枪柄顶着啤酒肚的感觉不太舒服,他拔出手枪,搁在车头的置物格里,反正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全副武装的同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真够呛的,连夜‘游车河’。”他的同事马修说。

“你指的是我们,还是后面那个人渣?”泰勒抬起下巴指了指坐在后车厢的一个镣铐加身的囚犯。

“当然是他。我们辛苦一晚上就完事了,这倒霉蛋得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过两三天再转到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一个月只有五天能睡在床上,新人新环境,到处碰壁,永远没有安全感,游个一年半载的,再硬的硬汉也得求饶。这损招是谁想出的,太他妈折磨人了。”

“别告诉我你的同情心多得没处放,他可是个杀人犯。”泰勒说。

马修耸耸肩:“我只是就事论事。”

泰勒正要开口,车右前灯突然熄灭了,前方能见度顿时降低不少,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咒骂了一声,停车熄火后再启动,车灯又亮了起来。

“又是接触不良?”马修问,“要不要停下来修一下?小心别出事故。”

“可能是线头老化,我早说这车要拿去彻底整顿,上头没重视。”泰勒说着,放慢车速,“没事,深更半夜的,别说车了,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前头有个大弧度的拐弯,他一打方向盘,两个车前大灯蓦地全暗了,“见鬼!”他叫道,凭借印象拐过了那道岩角。

紧接着,前方两束炽白亮光刺痛了他的双眼,随即是刺耳的刹车声。交汇车!泰勒在大脑中尖叫,疯狂地打着方向盘,在猛烈的撞击感与巨响声中,他失去了知觉。

“然后呢?”我问诺兰。

“没有然后了,我醒来后就不是泰勒了,新名字叫金斯利。”

“好吧。”我在本子上写道:一个名叫泰勒的四十岁狱警,负责与同事押送一名杀人犯转狱,因为车灯故障,深夜在州际公路上发生事故。在后面我点了个省略号,然后另起一行。

金斯利跟在穿白衣的马汀尼医生身后,穿过狭长幽暗的走廊。他脚步轻快,想到接下来的消遣,浑身充满了百爪挠心的迫不及待。

马汀尼医生在一扇锈迹斑斑的旧铁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笑着说:“这一回绝对物有所值。”

“最好这样,别忘了我可是付了比之前多两倍的钞票。”金斯利捋了捋垂到眼前的灰白头发——为了遮盖裸露的头顶,他努力把发缕从鬓角拉过来,但它们总是在油光发亮的大脑门上待不住。

“我给你的也是双份。你肯定没玩过像她这样的……她,或者是他,刚出生时家人以为是个男孩,养到十五岁发现第一性征迟迟不发育,带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染色体是XX。医院动手术切除了多余的男性器官,却没法恢复先天不良的子宫功能,因为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性别转变,她的精神出现严重问题,最后被家人放弃。你看,是不是很特别?而且她很漂亮,是个金发碧眼的尤物。”医生卖力地介绍,像个合格的保险推销员。

怀着阴沉的兴奋与恶意的期待,金斯利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里面的房间一片雪白,四壁包括门板都包裹着厚厚的软垫,房间内没有任何尖锐与坚硬的物品,以防止患者发病时弄伤自己。

受惊吓的女孩猛地抬起了脸。她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很瘦,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越发显得身材纤细,正双手抱膝地蜷坐在床沿。长长的波浪般的金发从她肩膀披散下来,蓝眼睛空茫惨淡,仿佛某种恓惶不安的小动物。

“嗨,宝贝儿,我们来认识一下?要知道夜晚还很长。”金斯利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

“天哪,真够恶心的!拜托别跟我讲后面的事。”我很不爽地对诺兰说。

对方耸了耸肩,同样露出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不想说,也没得说,这段到这里就结束了,幸亏是。我现在还记得当我是‘金斯莱’时,那种沸腾的欲望,好像我真是个变态似的。”

你确定你不是吗?我在心底说,同时在本子上写下一行:一个名叫金斯利的五十一岁商人兼嫖客,与拉皮条的精神病院医生勾结,祸害被家人遗弃的少女。

“是精神病院没错吧?”我边写边求证了一句。

“没错。”诺兰肯定地说,“一家地处偏僻的私人精神病院,他们常年干这勾当。金斯利是熟客,那姑娘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你的幻想世界够丰富的,还藏污纳垢。”我挖苦道。

“现实世界不也如此。”他倒没有生气,接着开启下一个人生片段。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许是玛丽、露西之类烂大街的名字,以至于每次被人叫后过耳即忘。

她总是搞不清楚时间,下一刻忘了上一刻做过的事,听见不存在的声音,陷入各式各样的幻觉。有时她会安慰自己:医生不是说了吗,只是小毛病,轻易就能治好。但很快她又发现,医生根本就没说过,那些完全是她脑子里的声音。

——好吧,她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疯子。而她的邻居,另一个瘦巴巴的女疯子则是唯一的聊天对象。

“11号,”她忘了邻居的名字,只好叫门牌号,“昨晚他们又带人拜访你了是吗?”

对方没有搭理她。

她自顾自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啊哈,我听见你的尖叫了,你在大哭,在求饶。”

“我没叫,也没哭。你又幻听了,朱蒂。”对方冷淡地回答。

“你应该哭泣的,这样能取悦他们,你所受的折磨就会少很多。”她用过来人的语气劝告,“你得满足他们的需求,11号,别试图用任何方式反抗。他们是大人物,能控制一切,而我们生来就是玩物,只要听话就好。”

“不,我不是……”

“你得学会顺从。”

“我学不会……”

“所以你逃跑,结果怎么样?被抓回来,绑在床架上,继续灌药,让你想死都死不成,最后还是得接受所有安排。既然如此,干吗不一开始就服从呢?”她说这些话时条理清晰,一点也不像个疯子。

“……”

“你在想什么,11号?不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情,放松点。”

“——闭嘴,安妮!我不要他妈的放松,不要他妈的服从!就算遭受再多折磨,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对邻居的不受教十分恼火:“你会死在这里,腐烂掉,像一团乱七八糟的垃圾,没人能帮你,没人能救你,你死心吧!”

咆哮时,她听见门外脚步踢踏、大呼小叫,伴随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传进来,这是又一场幻听吗?

她贴在门洞往外张望,看见了漫天火光——整栋建筑物,包括阴森的走廊、惨白的注射室、腐朽的长椅……全都被熊熊火舌吞噬,灼热的气浪簇拥着令人窒息的浓烟扑面而来。

“天哪,着火了,一切都要被烧光,也包括我们……”她喃喃道。

一个男人从火光后面浮现出来,他有着漆黑的头发与同样颜色的眼睛,面容坚毅、眼神冷酷,一身黑色警用制服,仿佛是从光明中走出的影子。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男人打开11号房门,朝幽暗的房间内伸出一只手。“我来了,歌西卡。”他用与神情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说,“我来救你了,但愿还不算太迟。”

她瞪大眼睛盯着邻居的门洞,从内缓缓探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条纹袖子下的苍白手指与他紧紧相握。

11号会跟他一起离开,她绝望地想,留在他们身后的将会是一片烧焦的废墟。

“这一段有点混乱。”我咬着笔杆说。

诺兰自己也承认:“当然,那时的我是精神病患者嘛,你不能指望一个疯子的脑袋井井有条。”

“所以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朱蒂还是安妮?”

“我也不清楚。”

我想了想,又问:“她所在的精神病院,是之前金斯利去的那个吗?”

“我不确定,但走廊和房间的风格挺像的。金斯利的那次,我记得医院名字叫‘圣博爱私立精神病疗养中心’;着火的这次,她不记得医院的名字。”诺兰说。

“——等等,圣博爱私立精神病疗养中心?这医院我好像听说过!”我叫起来,迅速把旁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搜索,“没错,就在本县,离这里大约七十五公里的路程。”

我把笔记本推过去,给诺兰看医院介绍的照片,他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幅说道:“没错,就是这条走廊!是同一家医院!”

“可它并没有着火,还好好地经营着呢,去年还得了个政府表彰。”我指着电脑屏幕对他说。

诺兰耸耸肩:“说明那段经历不是真实的。好极了,我至少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彻底成了个女疯子。但是,我从未去过那家精神病院,为什么会对内部设施知道得分毫不差?”

这个问题的确难以解释。“也许,是一种既视感?也许多年前你曾经去过,后来忘记了。”我绞尽脑汁解答。

诺兰皱起眉,似乎并不赞同,但也没有立刻反驳。

于是我在本子上记下第三行字:一个忘记自己名字的女精神病患者,年龄未知,所处病院疑被一名男子烧毁,男子目的疑为搭救住在她邻室的另一名女病患歌西卡。其后医院里人员生死情况未知。

“还要再说吗?”诺兰的情绪似乎低落了不少。可以理解,之前的那种人生无论对谁而言都是糟糕透顶,但我已经被他的故事勾起兴趣,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

接下来他的经历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燕西停下手,打量了一下刚挖的土坑,觉得有必要把坑再挖大一点。虽然没有称手的工具,但他年富力强,像匹豹子般精力旺盛。

坑已经挖得差不多了,他把尸体拖过来丢下去,然后抬起狱警制服的袖子,擦拭头上的汗迹。额角绽裂的血口子因渗进汗水而刺痛不已,但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点皮肉伤,完全可以忍受。

尸体面朝下落入坑底,只能从黑色短发与身形上看出是个不算老的男人,穿着一套侍应生似的廉价便西,白衬衫的领口歪在颈边,别在翻领上的一枚徽章隐约可见。

燕西开始往坑里填土,动作敏捷而坚定,仿佛对埋尸灭迹这码子事驾轻就熟。土坑很快被填平,伪装成杂草萋萋的样子,他转身朝车子走去。

“别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里,求你了!”被粗尼龙绳捆在树干上的男人哀求,努力朝外侧扭动脖子,“夜里气温低,又有野兽出没……”

燕西回头看他,眼瞳漆黑而冰冷:“你同伴那边暖和又安全,或许我该把坑挖大点?”

“不、不不!”穿着囚衣的男人惨叫起来,“这里很好,很好!你不用管我……”燕西走过去,用一块警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只留下呜咽的鼻音。

他知道走后对方或许会饿死在这里,等尸体被找到时已经残缺不全——也可能会侥幸获救,但那至少是几天后的事了。他不在乎眼前这人的死活。

他只在乎自己未来的自由生活,与始终在寻找的那个人,为此他不惜袭警夺械,从出事故的押运车中挣扎逃生。讽刺的是,他因为从未杀过的人而被关进监狱,却因为杀人而脱身囹圄。

“那么,这个燕西就是之前出事故的警车中押运的杀人犯?”我问。

“应该是。”诺兰点头,“我记得狱警泰勒与罪犯燕西的人生交集就是一座汉廷顿监狱。哦,还有,他们同样都认为对方是个人渣。”

“所以当车祸发生后,燕西乘机抢夺枪械,逼迫泰勒打开手铐,然后杀了他,并且挖坑埋尸?被绑在树干上穿囚衣的人是另一名狱警马修对吗?”我回忆起诺兰刚才描述中的一个细节,“你说燕西穿的是狱警制服,那应该是和马修对换过了,那么坑中的尸体为什么穿的不是警服?”

诺兰努力思索后,摊了摊手:“这段经历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到现在印象有些模糊了……你知道,每天要过那么多人生,要是不努力遗忘,尤其是其中不愉快的部分,我的脑袋非撑爆掉不可。”

可怜的家伙,他就像个疯狂赶场的临时演员,在一部部戏中走马灯似的客串各种角色,且永远没有杀青的那天,我同情地想。

他郁闷地叹口气,又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这座汉廷顿监狱跟那所精神病院一样,也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你就得请我喝咖啡。搜索一下?”

“不用了,”我立刻起身,在服务台的咖啡机前装了两杯热咖啡,放在桌面上,“我知道汉廷顿监狱,就在邻县,我还有个堂兄在里面当狱警。”

“好极了,我甚至还记得那座监狱里的浴室格局,鉴于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你又该怎么解释这种既视感呢?”诺兰双手抱着咖啡杯,孩子气地将下巴搁在杯沿,半趴在桌面上看着我。

这下我也陷入了迷惑的浓云中。“也许……我可以打电话验证一下?看看你的梦——不,你的这些经历究竟是不是也发生在现实中?”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不是打电话的好时候,但今天是周五,我记得我的堂兄丹尼尔每周三、周五都要值通宵班。于是我拨打了他的号码:“嗨丹尼尔,是我。我也值夜班呢,无聊……跟你打听个事,你们监狱里有个叫燕西·莱克特的罪犯吗,二十三岁,黑发黑眼,罪名是一级谋杀……没什么,替朋友打听的,好的你查一下,我等着……的确有这个人?”

我不禁与诺兰对视了一眼,他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一丝不自觉地紧张,那是人类对冥冥中神秘未知事物的期待与恐惧。“转狱了?什么时候……顺道问一句,你知道押送他的狱警姓名吗?不不不,我绝对没打什么坏主意,放心,你堂弟一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放心,我没那么容易被人利用。”

挂掉电话后,我吐了口长气,对诺兰说:“燕西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被转到另一座监狱的时间就在今晚。两个小时前押运车刚从汉廷顿监狱出发,丹尼尔的同事兼朋友马修也在那辆车上。”

诺兰睁大了那双秀气的蓝眼睛:“今晚?也就是说那场车祸会在今晚发生?燕西逃脱,泰勒被杀,马修被绑在林子里……见鬼,这一切都真的?”他难以置信地叫起来,“这太匪夷所思了!天哪,我的脑袋肯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去找个心理医生……”

他在我面前焦躁地转来转去,不时揪一把脑袋上短短的发茬,可怜得像只得了忧郁症的猫。我忍不住安慰道:“也许一切只是巧合,你从报纸上看到的案件和姓名混入了你的梦境……”

“也许这他妈的就是现实!发生过,或者即将发生!”他厉声打断了我的话,随即又像泄了气的橄榄球,瘫在凳子上,“好吧,我承认你说对了,如果我们中间有人精神方面出了问题,那肯定不是你……”

“别这么悲观,说不定这是你的第六感、超意识什么的,就像《超能英雄》里的那名画家一样……”我感觉自己有点语无伦次。

“你是说,这是个预感?听上去你跟我一样不清醒。但是,”他抬头盯着我,“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证明。你刚才说那辆车两小时前从邻县监狱出发对吧,如果走州际公路,应该离这里不远……”

他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连睡衣也顾不上换掉,就这么冲出了旅馆大厅。

这可真是疯狂,为了验证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正常,他打算去寻找梦境中那辆即将(或者已经)发生事故的押运车。

不过,换作是我,八成也会做出这个决定,我魂不守舍地想着,笔尖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因为一个危险的杀人犯越狱,导致一名狱警被杀、另一名被囚,如果倒霉的诺兰正好撞个当场,对方能像捏小鸡一样轻松捏死他……对了,还有精神病院那场大火!女疯子看到的穿警服的黑发男人……是燕西放的火吗?那还得死多少人!

我把笔啪地往台面上一拍,起身离开旅馆大厅,快步走向停车场。

没错,我只是个廉价小旅馆的前台,普通得丢进人海也激不起一朵水花,既没有多少正义感也不是什么英雄,但这并不表示我就该对明知会发生的谋杀视而不见,哪怕只是基于一个不合常理的可能。

——好吧,我想我大概是被诺兰传染,精神也有点不太正常了。

2、黑夜中的荒野

我开着去年刚买的雪佛兰汽车,行驶在黑夜的州际公路。诺兰坐在副驾驶座上,可怜兮兮地裹着一身旅馆里的条纹睡衣。

夜里气温低,我开了点暖气,前挡风玻璃上起了一片薄雾,但并不影响视线。

“我没想到你也会跟来。”诺兰说。

“好奇心人皆有之。”我耸耸肩,“反正就是个偏僻的小旅馆,值不值夜班也无所谓。”

“你说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会看到那辆押运车吗?会不会已经过去了?”

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五十分,估算了一下对方的车程。

“应该还没到,还要十几二十分钟,或许更久一点。”说话间,前方有个大的拐弯,我减速打方向盘,在拐过那道岩角之后,视线中骇然出现了一辆车子!它从乌漆墨黑的道路中陡然出现,就这么迎面撞来!

见鬼!居然有人开夜车不打灯!我连一声咒骂都来不及发出,急踩刹车避让。

电光石火之间,对方车身也猛地甩出一条生硬的折线,冲出了路基。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无暇判断它究竟是撞到什么,因为我自己也轮胎打滑,险些撞上岩壁,吓出一身冷汗。

等我终于平息了飙升的肾上腺素,突然发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诺兰不见了。

刚才还在跟我说话,转眼身边就空空如也,仿佛一个消失的梦境,真是活见鬼了!副驾驶座的门和窗户都关得好好的,而我确认只惊慌失神了那么几秒钟,诺兰到哪儿去了?

我打开门,腿脚发软地下了车,道路周围一片黑暗,只有车灯顽强地将光线刺向如墨般浓厚的夜色。

“诺兰!诺兰!”我徒劳地呼喊,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身后几十米开外的奇怪动静。

我回头看,那辆车子几乎被黑夜吞没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也不知道车里的人有没有受伤。我只能重新上车,倒车开回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靠近之后,我终于看清那辆冲出路基、撞折树干的车子。

那是一辆严严实实的监狱押运车。

我彻底愣住了。

泰勒为了躲避交汇车而出事故,躲的就是我的车?

我的大脑停摆了,充满了一片尖锐的空白,直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敲打在我的车窗上。

“下车。”对方朝我做出口型,额际一道伤口渗着新鲜的血。

我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燕西。那个趁车祸越狱的杀人犯。

那么狱警泰勒呢,已经被他杀了?马修也被制服了?接下来他会对我做什么?可我并没出现在诺兰的描述里……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攒动,其中的一个携着震惊与恶意跳了出来:不,或许我已经出现在诺兰的描述中,只是还不自知。

坑底的那具尸体。穿着一套侍应生似的廉价便西,白衬衫的领口歪在颈边,别在翻领上的一枚徽章隐约可见。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制服,“白色主题”旅馆的金属徽章正在衬衫翻领上泛着幽光。

……上帝啊,那具尸体就是我!

在绝望的同时,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求生欲望:最坏的结果还没发生,命运也还有转机不是吗!诺兰那颗神经兮兮的大脑害惨了我,但说不定也能拯救我,只要我能抓住其中的一线生机。

车窗外的燕西明显不耐烦了,做了个扣扳机的威胁动作,黑眼睛从枪口上方冷酷地盯着我。

在打开车门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诺兰·塔珀?”

是的,这可真是个疯狂的念头:既然诺兰在某个时间段里曾经是燕西,又有谁敢保证我面前的燕西不是突然消失的诺兰呢?

黑发的罪犯明显震愕了一下,然后眯起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才是正确、救命的,只好由着直觉去:“因为我和他是朋友。”

“曾经的?”

“现在也是。”

对方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敌意的姿势似乎有些松动:“我在找他。”

“我也在找他。”我试探地说,“他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吗?”

燕西垂下枪口,说:“我不会伤害你,但你得帮个忙。把衣服脱了。”

于是,接下来的情形就诡异地扭转成我换上了狱警的制服,在荒野中帮一个杀人犯挖坑埋尸。

泰勒的身上没有弹孔,脑袋血肉模糊,死因也许是车祸撞击,也许是燕西的事后补刀,我没敢问,只管将他的尸体塞进我的旅馆前台制服,推进坑底。

燕西逼迫马修交换衣物,然后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捆在荒林里的一棵树干上,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

我为马修求情,但燕西坚持要绑,以免对方报警。“等我办完事走人之后,你可以回来救他,如果那时他还活着的话。”他说。

引擎盖撞变了形的押运车被遗弃在灌木丛中,燕西坐进了我那辆雪佛兰的副驾驶座。“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本地人,知道圣博爱私立精神病疗养中心怎么走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我是知道地址没错,但也知道告诉他的后果是什么:一整座医院化为灰烬,犯罪者与无辜者共同在火焰中哀嚎。我已经迫于无奈地协从一个杀人犯埋尸灭迹,难道还要帮他害死更多的人?

燕西敏锐地发现了我的抵触情绪,枪口顶上我的腰眼:“我以为我们刚才达成了统一战线,因为诺兰。”

我深吸了口气,停车熄火,转头看着他,郑重地回答:“听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永远成了燕西,诺兰还会不会回来,但无论是你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逼迫我做我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就算你现在在我身上开个洞,我也要告诉你:伙计,你踩到我的底线了!”

燕西用冰冷的亡命之徒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觉得有些意外,片刻后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哂笑:“现在我相信你是诺兰的朋友了,一样天真胆怯,一样软弱畏缩,除了遵守规则,你们连一步也不敢迈出自己的世界之外。”

“被一个杀人犯指责为软弱,这倒不是件坏事。”我一定是昏了头,才对这个危险分子反唇相讥。

“你什么都不懂。”燕西嘲弄地说,“我并没有杀他们指控的那个人,我处理掉的是另外一批垃圾。”

“垃圾?”

“没错,愚蠢、懦弱、无耻却自以为是的那些人,以为用金钱权势与暴力可以统治一切,随意践踏别人的生命与尊严,就像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

他的形容让我想起了金斯利。那个满心都是变态欲望、以凌辱少女为乐的下流货色——的确就是一团人形垃圾。

“这些暴徒摧毁你的生活,把你的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但这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你屈服了、顺从了,流着眼泪被统治和践踏,最后麻木,相信那种欺压就是世界的规则。”燕西冷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但我不会,我就是要反抗,反抗所有的侮辱与践踏,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杀了他们,然后我自由了。”

我瞠目结舌地听着杀人凶手的内心独白。而他几乎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现在,你得载我去那家精神病院,你应该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诺兰告诉过你,不是吗。”

如果真像诺兰描述的一样,那确实是个鬼地方。如果燕西非要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救出歌西卡,我希望因为我的介入,能救出其他无辜的受害者。

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带他前往——也许是因为我在不自觉中信任了他,在直觉的最深处,我始终认为这个有着冷酷而忧郁眼神的杀人犯,就是诺兰。

3、第七种人生

“圣博爱私立精神病疗养中心”坐落在偏僻的镇郊,是一座规模不大的私人精神病院。

燕西和我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开车闯进去,叫值班医生把院长请出来。

院长是马汀尼医生,名字有点耳熟,我想起他曾经在诺兰的第一次描述中出现过,毫无疑问他是非法囚禁与强迫卖淫事件的知情者与幕后黑手。

燕西告诉他,我们是押送囚犯的狱警,因为押运车在半路上出意外事故,车上一名极度危险的杀人犯逃脱了,我们一路追缉到这里,认为罪犯很有可能混进了医院内。

院长办公室内,马汀尼医生谨慎地要求查看证件。燕西给他看转狱文件和泰勒的狱警证,上面的照片被鲜血浸泡,面目模糊。马汀尼翻看完证件,又对他额角的伤口打量了一番,最后勉强同意我们搜查他的医院。

我松了口气,转身正要打开办公室的门,后背陡然传来电击般的剧痛,瞬间丧失了意识。

我是被人用脚踢醒的,睁开眼睛时看见燕西双手被铐在暖气管,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板上,皮靴一下下踢着我的小腿。而我自己的手腕也被铐着,姿势比他更狼狈。

“怎么回事?”我问他。

“被识破了。”燕西冷静地回答,“从我们自报家门开始,后面他都是在演戏。我不知道原来泰勒也是这家医院的顾客之一,他们早就相识了——那个该死的人渣。”

“是两个该死的人渣。”我气愤地说,“他把我们铐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反正不会是请喝茶。他肯定意识到跟这里的烂事有关,所以不敢报警,我猜他这会儿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用一部无法追踪的手机给他的庇护者们疯狂打电话呢!等他弄清楚来龙去脉,就会把我们悄悄埋在医院后面的墓园里。”

“那……现在该怎么办?你有援兵吗?”我有点慌了神。

黑发罪犯嗤笑起来:“你在指望什么?记住,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说着,他开始用靴底使劲踢旁边的办公桌。厚重的办公桌可比我的腿顽固多了,但他锲而不舍,最后终于把桌面上装回形针、订书钉、裁纸刀之类的小杂物盒撞掉下来。他用靴子尖极力拨动一枚回形针,最后将它艰难地拨到我身边。

“叼起它,放在我手上。”他吩咐道。

我几乎把腰拧断了,终于叼起那枚小小的回形针,往他手上吐。他灵活的手指一下子捏住了它,掰直,两下半就撬开了警用手铐。

“酷!”我不由自主地称赞道。

燕西转了转红肿淤青的手腕,走过来也撬开了我的手铐。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马汀尼出现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后,迅速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燕西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一把扑倒我不断翻滚。子弹射入墙壁激起点点火花,我看见他身手敏捷地抓住了掉落在地板的裁纸刀,手腕一抖向对方掷去。

刀刃正中马汀尼的咽喉,他丢下手枪,双手捂住伤口,发出咯咯的喉音,带泡沫的鲜血从嘴里倒灌出来。

燕西走上前,捏住刀柄一划,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气管。

马汀尼像一大团塞满的垃圾袋栽倒在地。燕西从他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然后打开角落酒柜里的一瓶威士忌,洒在房间各处。

我扑上去扼住了他的手腕:“别纵火!这里除了垃圾,还有许多无辜者!”

燕西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白了我一眼:“也有烟雾报警器和自动喷水设备!你以为没有汽油之类的助燃物,能轻易烧毁一整座医院?我们只需要惊动医护人员,把所有病患转移到空地上,就能找到歌西卡。”

我讪讪地松了手,暗自抱怨诺兰的记忆竟然在关键的地方不靠谱——但也不能算是他的错,那时的他是个充满幻听幻觉的精神病患者,脑子本来就不靠谱。

倒在地板上的一盒盒纸质档案被轻易点燃,房间内烟雾弥漫,火灾警报立刻响起,外面很快传来嘈杂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走吧,趁乱出去。”燕西说。

“——你中弹了!”我盯着他的右大腿,鲜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被黑色布料吸收,险些被忽略。

燕西撕下一块布条扎紧伤口,但依旧无法遏止大量的出血。“伤到动脉,我恐怕走不了多远了。”他靠在门框上说,“再帮我最后一个忙,救出歌西卡,告诉她: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她,但愿不会太迟……还有,我爱她,从她还是个男孩时就一直爱着她。”

“这话你最好自己对她说。”我咬着牙,努力抑制喉咙里的酸涩感。

“帮我,拜托了。”他第一次用上了恳求的口吻,漆黑的眼瞳目不交睫地望着我,“放心,我不会就这么自我放弃。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屈服于暴力,无论它是以何种巨大的姿态降临在你的头顶。抗争,唯有抗争,才能得以救赎。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然后将我搡出门外。

我穿过空空荡荡的走廊,身边满是尖叫、哀嚎、哭泣、奔跑的声音。我想我能在所有病患被转移前找到歌西卡,她住在11号病房,楼层……3楼,是的,3楼。

我在无数锈迹斑斑的铁门的其中一扇前停下脚步,旁边那个黑洞洞的窗格里,一双细长的眼睛向外窥视,充满怨毒与恶意地瞪着我。我知道那是歌西卡的邻居,那个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疯女人。

“天哪,着火了,一切都要被烧光,也包括我们……”女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像某种邪恶生物垂死的呻吟。

我没有理睬她,打开了11号病房的铁门,向内伸出右手:“我来了,歌西卡。我来救你,但愿还不算太迟。”

昏暗的空间里缓缓探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条纹袖子下的苍白手指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借着火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

很瘦,蓝白条纹的睡衣轻飘飘地套在身体外。金色卷发剪得极短,漂亮的浅蓝色眼睛,看起来像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或者是特别中性化的女孩,微陷的眼睛里写满了忧郁的阴影。

我出乎意外,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诺兰,是你。”

他朝我惨笑:“不,是你。”

是我。

住在311房间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我。

我看着面前的镜子,它椭圆形的边缘被镶嵌在墙壁的厚垫里,以防止成为伤人的利器。镜子里的我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披散着一头长长的卷曲的金发,蓝眼睛空茫惨淡,充满了恐惧,仿佛某种恓惶不安的小动物。

我恨这身衣服,也恨这头长发,想方设法将它绞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难看的、短短的发茬。为此马汀尼医生十分生气,弄了顶假发强迫我戴着,如果摘掉,就得被灌双倍的药量。“你把头发弄得这么短,客人会不喜欢。”他说。

我恨这座医院里的一切。唯利是图的医生、助纣为虐的护士、麻木不仁的病患……这里就是一座阴森的、埋葬一切自由与尊严的坟墓。

我甚至恨家人给我取的另一个名字:歌西卡。

歌西卡·塔珀。代表了我始终无法接受的、女性身份的名字,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侮辱随之而来。

从出生到十五岁为止,我都叫诺兰·塔珀。他们谋杀了这个名字,却不知道那个男孩从未消失,他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是的,歌西卡是我,诺兰是我,狱警是我,嫖客是我,另一个精神病人是我,旅馆前台也是我。我是扭曲秩序的受害者、施暴者、旁观者,也是破坏者。

隔壁房间是空的,并没有一个叫玛丽、露西、朱蒂、安妮……的邻居试图说服我。

但这里所有的护士和病患都叫玛丽、露西、朱蒂、安妮……

这里所有的一切——灰暗的房间、阴森的走廊、惨白的注射室、带束缚带的病床,每天都在威胁我、恐吓我、假意拥抱和安慰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接受安排、顺从暴力,不要思考,不要反抗。

这些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逼迫我相信自己应该屈服、应该顺从,而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幸好,还有燕西。

是对他的回忆和思念支撑着我,在无数个人生片段交织的幻想中完成了一次营救之旅。是他曾经的话语唤醒了我:

“这些暴徒摧毁你的生活,把你的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但这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你屈服了、顺从了,流着眼泪被统治和践踏,最后麻木,相信那种欺压就是世界的规则。”

“不要屈服于暴力,无论它是以何种巨大的姿态降临在你的头顶。抗争,唯有抗争,才能得以救赎。”

“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他的爱拯救了我。

我必须离开这座坟墓,去寻找他,和他共同度过未来的人生。也许他真是个杀人犯,也许他仍身陷囹圄——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铁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金斯利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为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原来只是等待屈辱降临的几分钟。

“宝贝儿,想我了吗?我可是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他用令人作呕的腔调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朝我走过来。

我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口红、眉笔、睫毛膏、小镊子、小锉刀,像一排精致的尸体。

“喜欢吗?来,我帮你化个妆。”

我猛地扯掉了那一头恶心的长假发,在他错愕的时候,抓起那把钢制小锉刀,狠狠插进他的脖颈。

这儿,燕西曾经指着自己的颈侧,认真地对我说,这儿是个要害,只要下手准,割破颈动脉,就算是指甲刀也可以杀人。

我想我做到了。

火光中我逃出了圣博爱私立精神病疗养中心,开始竭尽全力地寻找燕西。各种报纸和电视新闻、附近的监狱、龙蛇混杂的消息黑市……整整找了三个月,却依旧没有他的半点音讯。

他就像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

但我知道我能找到他。就像我记得他曾对我许诺过: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就到那块最高的广告牌底下,我会在那里等你。

我找到了那块广告牌,挂在高速公路旁十几米高的立柱上,隔着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里离那座带给我黑暗回忆的精神病院不远,自从三个月前的一把大火,那座医院面临着各方面的调查,不久后就被警方封闭了。

但这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想找到燕西。

我在立柱下等到天黑,直到广告牌上的灯光亮起来。我慢慢后退,抬头看,燕西正在上面,神情冷酷,目光却温柔,拿着枪的那只手随意搭在车窗上。为他开车的是个金发女郎,年轻貌美,蓝眼睛非常迷人。

这是一张雪佛兰牌汽车广告,是我在精神病院的两年里,从栅栏窗口往外能看到的唯一风景。

原来燕西一直都在这里啊,我想,他就是我幻想中的第七种人生。

“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终于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在暮色降临的荒野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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