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外传之《帝都赋》

 
墨香外传之《帝都赋》
2016-12-05 16:54:37 /故事大全

大胤景帝十八年秋,西域战端又起。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了来犯的回纥军队,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然后挂冠离去,不知所终。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景帝驾崩,无子。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

武泰帝之姐夏,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侯更是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侯。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侯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侯重新染上了极乐丹的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让他反复上瘾,无法彻底戒除。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便易了主--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侯,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侯,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侯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雾气,那一轮玉盘却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即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侯爷?"

第51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1)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承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一软,玉盏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后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摩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侯呢。"

然而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惟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夏--那个被鼎剑侯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侯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侯门下?"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偏偏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长孙斯远他还有什么顾虑?"

"斯远说,留着鼎剑侯,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他跟了鼎剑侯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地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梅霓雅颔首:"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摆腰掠起,腰间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侯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声嘶力竭地唤:"侯爷!侯爷!我们来救你了!"

第52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2)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侯扑去!

"侯爷!你怎么了?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侯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侯怀里,"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的人马吧?可惜,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目眦欲裂。

然而鼎剑侯的眼睛却依然无神。

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杀机。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鼎剑侯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梅霓雅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侯的江湖势力么?"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侯的杀手组织。当年鼎剑侯听从智囊长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的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殓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侯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侯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侯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侯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颐馨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梅霓雅变了脸色,"那个修罗场第一杀手、鼎剑侯的刎颈之交?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颐馨长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告知,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居然是鼎剑侯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得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梅霓雅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侯余党先找到他?"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得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帝都,然后……"

第53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3)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顿了顿,长公主手捧满杯美酒,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梅霓雅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那是怎样一个乱世?

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居然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台上而来。

不待月圣女发问,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杀他……"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惟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那一次夺宫之变里,鼎剑侯"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侯:"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地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茶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第54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4)

"舒夜,拿着。"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在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公子舒夜依然心急如焚,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一眼,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因而此刻恭谨地向他俯身请求,舒夜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舒夜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立刻起了敌意。

"侍月神女?"公子舒夜怔住,然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沙曼华在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的确是苗疆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后来为了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

记忆中,沙曼华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对,我竟忘了她是拜月教的人……"公子舒夜喃喃,忽地醒悟,"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人再回答他一句话。

"走吧。"阿岩扯了扯公子舒夜的衣服,递了个眼色。走下竹楼,阿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那谁都帮不了你了。"顿了顿,少年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半年前她们来寨子里的时候,和那个神女一起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阿爷说只怕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的命。那个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

"是去了月宫?"公子舒夜脱口,一把抓紧了阿岩,"告诉我月宫在哪里!"

阿岩站在吊脚楼的竹梯上,压低了声音和来客说话,生怕楼上的族人听了责骂:"没有人知道月宫在哪里--阿爷说,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

"月出之处么?……"公子舒夜神色一震,扬眉,"向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了天之涯,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

到天之涯?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带着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白衣客。

"多谢你。"公子舒夜不再多说,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便连夜上路。

阿岩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起来:"别出去!舒夜,不能出寨子!"因为惊慌,他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第55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5)

公子舒夜已经掠出了十几丈,此刻诧然回头,看着少年从吊脚楼上跑下来。

阿岩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焦急:"晚上不能出寨子!这几天外头每座山头上都有'五蛊神'赶路--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

"五蛊神?"公子舒夜微微一怔,苗疆巫蛊之道横行,时时处处都有忌讳,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以他的心情,实在不想再耽搁片刻。他对阿岩笑了笑,手指轻点,袖中的承影剑跳出了一尺:"没关系,无论什么蛊,都伤不到我的。"

看到客人不听劝阻,阿岩更是焦急,顿足:"你听听!仔细听听!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

夜风是冷而湿的,有一团团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公子舒夜眉头蹙起,问:"五蛊神是什么?和拜月教有关系么?"

听得"拜月教"三字,阿岩的神色也恭谨起来:"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到了夜里,凡是月光照到的地方,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出去,以免挡了五蛊神的路……"

"阿岩!在这儿嗦什么呢?"这边话没说完,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一把拉开了少年,"阿爷让你赶快回去!半夜三更的,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惊动不得!"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几个壮汉,被叔伯们拖着往回走去,嘴里还是一叠声地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夜中离开寨子。

公子舒夜握着剑,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并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个苗人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阿岩大声地叫他,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他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月出之处的灵鹫山么?那个天之涯……可能真的到达?

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葱郁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间,行不得几步,头顶便没了一丝月光。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藤葛垂挂纠缠着,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这种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种自幼生长于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里穿过重重密林赶路。

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公子舒夜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等待天明上路,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亮了起来。

仿佛万千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整个空旷的扶郎山麓,四处充溢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五蛊神?难道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驭使的五蛊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他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本能地要拔地而起,一剑挥下。然而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里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剑气弥于指尖,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

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第56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6)

然而借着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公子舒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地松开了手指,足尖一点树枝,再度掠起--蜘蛛!在密林的枝叶间,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颜色各异,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却也和那些毒蛇一样,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他一连用剑借力几次,才跃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颗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了脚,吐了一口气--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据说在这种树身侧一丈之内,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而显然这些暗夜里赶路的毒虫也畏惧着这种相生相克的力量,纷纷绕开了它,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他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开。

公子舒夜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看着脚下那般诡异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满月,月刚至中天,将清冷的辉光洒遍了岭南大地的苍莽群山。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满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

其实,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

他将枝叶削开了一些,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涌动。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连公子舒夜这种艺高胆大的剑客,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那些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杀,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地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苗人所谓的五蛊神,便是这些毒虫吧?毒蛇、蜈蚣、蝎子、蛤蟆和蜘蛛,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五毒"!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他也看到过有能人异士操控蛇虫,甚或施用异术;然而,能控制这么多毒物,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

是拜月教主?能有如此操控毒物力量的,在苗疆只有拜月教主了吧?

然而……这样大规模地召唤和迁徙毒物,又是为何?莫非是教中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舒夜坐在三十丈高的桫椤树上,俯视着脚下浓荫密林,心事重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诡异莫测,非常人所能想像。他孤身一人一剑闯入南疆,此刻真是有了沧海觅一粟的茫然。

若一切如阿岩所说,那么沙曼华来到这个扶风寨已经是半年之前,那之后她便带着明教长老妙水婆婆,骑着白狮去了灵鹫山月宫--她是拜月教的人,对苗疆一带应了如指掌,那么,现今她应该已经到了拜月教总坛月宫了吧?而看眼下这种情况,拜月教内部,应该也出现了很大的变故,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如果跟着这一群迁徙的毒虫走去,迟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关的事情,进而打听到那个渺若云汉的月神之宫吧?

灵鹫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明澈,仿佛月神也偏爱自己的教民,将光芒慷慨地倾泻在了山顶的月宫中。

圣湖和神庙沐浴着月色,然而一向信徒众多、彻夜祈颂不绝的月宫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血腥味。侧耳听去,满山遍野的咝咝声如潮水般涌来,无数的毒物汇集在月宫周围,将这个南疆圣地包围,如同一座孤城。

高高的祭坛上,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袍,上面绣着极端繁复的曼珠沙华的花纹,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暗夜中灿烂夺目。她对着当空朗月举起了双手,高声祝诵着什么。每一次她声音转为尖利的时候,四野中蛰伏待命的毒物便一阵骚动不安。

第57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7)

她的脸如象牙一样柔和光洁,额头很高,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漆黑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左边脸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闪着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窥探着教众的心灵。

那是苗疆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象征。

然而此刻,这张美丽的脸却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她不停地祷告着,一边抓起案上朱红色的粉末,投入到祭坛中央的石鼎中--嗤啦一声,腾起了一股淡红色的烟雾。那粉末是由金线菊、黑心莲、毒蟾卵、沾了瘴毒的菌类,再加上拜月教圣花曼珠沙华烧灰炼成,只要一丝一毫的气味散播出去,四野毒虫无不俯首听命。

红雾散入空气,四围的毒物蓦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相互扭打在了一起!翻翻滚滚中,终于又有五只毒虫成为各族之王,从四周向着祭坛爬了过来。

拜月教主将手伸到了神鼎上,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那五只毒王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一跃而起,直直投入到那滚热的神鼎中,在里面再度剧斗起来。而拜月教主只是将手伸在神鼎上方,不停地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其中,口唇开启,喃喃地祝诵着什么,脸色越发苍白得可怕。

"夷湘,你竟然不惜使用分血噬魂术,也要制我于死地?"圣湖边上,一个白衣人遥望着高台上施展蛊术的拜月教主,冷笑,"你难道不知,历代拜月教主,从来都不会比大祭司拥有更强的力量?"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银光,映照在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皎洁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样,在衣襟上流动。然而更璀璨夺目的,还是那白衣人深碧色的双目,以及额环上那一块血红色的宝石。

暗夜里,那一点光芒分外夺目,竟似震慑住了一旁蠢蠢欲动的剧毒蛇虫。

这一次月宫内乱,拜月教主与大祭司彻底决裂,相互间斗法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身侧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毒蛇蜈蚣的尸体,几乎垒成了一道三尺高的墙。然而后面黑暗里,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准备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白衣祭司伸指点出,背后圣湖中死水微澜,仿佛有什么跃出了水面,让空气陡然发出了奇妙的扭曲--那是应祭司召唤而来的鬼降。似乎有无形的力量瞬忽出现,将一只跃起的毒蛤在半空化为齑粉。

"去!"就在此刻,远处高台上陡然传来了拜月教主凄厉的语声!

药物和血混和的味道还弥漫在风里,而神鼎随着那一声厉喝轰然碎裂--原本入鼎的五只毒王赫然无踪,从中腾起了一只庞然大物!那只怪物蜿蜒在半空,身长几达一丈,两只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红惨惨的光,瞬忽扑近,几乎遮蔽了头顶上的月光,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

"蛊王!"风涯大祭司脱口低呼了一声,按住了额心的那枚红色宝石--那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可以辟易一切邪魔异兽。

然而,不等他发动降头术召唤鬼降,头顶的月光陡然消失了。月光一旦消失,他的力量便滞阻了一下,湖水中的恶灵居然没有听命涌出!

"夷湘……我将你从小带大,教给你一切,你如今竟这般对我?"在蛊王当头扑下,一口咬住他半边肩膀的时候,风涯祭司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眼里深碧色慢慢凝结成冰。

他忽然长笑起来,声冷如冰,大笑声中,额环上红宝石如一道电光贯穿了蛊王的身体,那个庞大的怪兽,居然应声裂为两半!

白衣祭司从漫天落下的血雨中掠过,转瞬逼到了神坛前。

"起!"拜月教主却丝毫不惧,手指一点,周围无数的蛇虫毒物便如雨般扑了过来。然而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挡祭司的脚步?风涯祭司掠到,手指探出,已然点住了拜月教主颈侧的血脉--然而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避不闪,眼里也没有丝毫畏惧。

"夷湘,你竟敢叛我!"风涯大祭司眼里陡然闪过妖异的狠光,手指并拢,厉声。

"别杀!"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暗夜里有个声音急促地唤了一声。

第58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8)

风涯微微一惊:是沙曼华那小妮子?也真是可笑……这个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宫的神女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可一回来,偏偏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场内乱。

风涯大祭司冷笑,手上却片刻不停,手指微一用力,便掐断了拜月教主纤细的脖子--那一瞬间,温热的血如喷泉一般濡湿了他的手,他怜惜而轻蔑地看着这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女人,叹了口气:"背叛我的人,死后只能永困湖底。"

夷湘却在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回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不能动弹了。是血咒!

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术,在这一刹那把他困在了神坛上!

"风涯大人!"背后那个声音越发惊慌焦急了,"小心!"

他努力想解除身体的麻痹,然而这个用生命作为代价的咒术太过可怕,即便是拜月教灵力无上的大祭司,都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景象--在身后的黑夜里,那一只被剖为两半的蛊王竟然又重新复合了!

巨大的蛊王呼啸而来,冲向祭坛上的两人。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发了狂,不管不顾地要将祭坛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

"祭司大人!夷湘姐姐!"沙曼华从远处急奔而来,眼看已经来不及,便立住了脚,引弓发箭,连珠成一线--那一瞬间,七道光华撕裂了黑夜,追逐着那条蛊王腾空的轨迹,将巨大的妖兽钉在了虚空中!

好长的噩梦……原来,祭司也是会做梦的么?或者只是暂时的魂不附体?恍惚中,他依然停不下思考,在虚浮的感觉中不断地自问自答。

那也是这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岁月中,他惟一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不出现意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术法家,拜月教的大祭司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他们的生命远远长于一般人--许多人都奢望永生和无上的力量,然而没有人知道永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虽然我们在苗疆至高无上,但是你要知道,其实我们不过是怪物而已。"依稀中,想起前一任祭司帝江对他说过的话--一百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普通少年,有幸被拜月教大祭司收为弟子,对他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拜月教的大祭司偶尔会收徒弟,传授一些术法秘籍,引导他们窥探天地的奥义。但在那些徒弟几乎都无法触摸到祭司的宝座--因为师傅是永生的,而凡人终将老死。那些徒弟往往只是作为拜月教的左右使者,终其一生。

然而帝江在说过这句话后,却真正地死去了。

师傅是在琼州那边和一个当地著名的鬼师斗法时死去的--那时候全南疆为之震惊。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五仙教的鬼师有如此厉害的术法修为,竟然将拜月教大祭司斩杀在半空!为了给师傅报仇,也为了挽回拜月教在南疆的至尊地位,他在继任祭司后去往琼州,一番斗法恶战后,终于杀死了那个鬼师。

"那个拜月教的祭司……根本没有……布下防御的结界。"临死前,那个鬼师忽地喃喃道,有毕生未懂的惊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想他是知道的。师傅,根本是想彻底结束这种"永生"的苦境。

然而,永生是苦境么?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已经不记得了……在拜月教中,祭司是至高无上的,教主不过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刀姬、阿慕、摇光……直到夷湘,他忘了自己到底从南疆苗寨万千教民中,选出过多少神女,又从那些神女中,封了几个教主。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女,被所有教民尊称为月神的纯血之女,然而,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容易朽烂的白骨而已。他也曾收过几任徒弟,然而那些徒弟比他更早地"转生"去了……

凡人生生不息,神明明灭灭--而他又算什么?

"我们不过是怪物。"恍惚中,他苦笑着喃喃重复师傅当年的话语。

"嗯?你说什么?风涯大人?"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询问。

这个声音……是沙曼华?他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睁开了眼睛。入目的便是湛蓝的天空,和一张惶急的脸--那个丫头……当年十岁就被送往昆仑的丫头,居然长这么大了?也变得这样美丽。

第59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9)

他忽然有些感慨,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没有力气。

--是昨夜和夷湘那一场决斗,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罢?

他心里陡然一凛,迅速看了沙曼华一眼,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否看出了自己此刻的状况。"夷湘死了,你便是教主。"想也不想,他蓦地开口,试图稳住她的心,"招集教民前来吧,我现在便在神殿内举行仪式,予你封号。"

"嗯?"然而沙曼华怔了一下,没有表示欢喜,环顾着四周尸横遍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怎么会这样?……夷湘怎么会杀祭司大人?她、她昨夜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

"她是疯了。"祭司冷笑起来,隐约带着彻骨的失望,"权欲激得她发疯了……她想杀掉我,做真正的教主!我给她的已经够多,她却总是不知足。"

勉力调着内息,他慢慢扶着地坐起来,巡视着俨然修罗场的月宫,嘴角浮出冷笑:"沙曼华,看来当年我是小看了你的潜质--十五年后,你居然有了射杀蛊王的力量?西域大光明宫,果然也是名不虚传。"风涯微笑,眼神却是冰冷的,示意,"扶我起来!"

沙曼华上前扶起了白衣祭司,感觉他的手如冰一样寒冷。

"看来,倒是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血。"侧头看着惴惴不安的女子,风涯嘴角慢慢溢出笑意,忽地抬起手,在沙曼华颊边划了一下,勾出一弯新月的形状,"我原本还在想,夷湘死了,该从现任的两位侍月神女中选哪一位当教主?--看来如今是不用费脑子了。"

然而沙曼华脸色苍白下去,顿了顿,仿佛鼓起了勇气,才开口:"祭司大人……我、我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回来的。妙水婆婆染了瘴毒,都说只有您才能治,所以我……才冒昧再回到这里,求您救她。"

"为了那个老婆子么?"风涯再度诧异,蹙眉看了一眼白狮上驮来的老妇,"她染了桃花瘴和碧蟾蛊,没救了。"

"祭司大人,求求您救她!"沙曼华吓了一跳,哀求,"只要还有一口气,以您的力量,都能将她救回来!"

风涯的眼神却一直是冷淡的,"那老婆子不是教民,凭什么要我救她?现在我们拜月教和明教,早就没有瓜葛了--中原在剿灭魔教,我可不想把我的教民拖下水。"

沙曼华拉着他的衣袖,苍白了脸:"祭司大人,求求您。"

"你答应留在教中继任教主,我就救她。"风涯冷冷扔下了一句话,再也不和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纠缠,"否则,就去准备她的后事吧!"

为了清理月宫,用掉了整整半个月。那些蛇虫的尸体遍布墙角沟渠,甚至连檐角柱顶上都有,仿佛全南疆的毒虫都源源不断地赶到灵鹫山,并将此作为最后的墓地。

夷湘应该是用了份量惊人的召蛊药引,把药味弥漫到四野,以至于在她死后,那些毒虫还在陆续不绝地赶赴灵鹫山。月宫里所有教民都在努力与那些遍地蠕动的蛇虫斗争,用尽了一切手段。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侍女们,时不时地为一只爬到裙裾上的蜘蛛尖叫。

风涯从回廊上走过,看着神圣月宫中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只觉得好笑。

看来,活得长久些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总有些新奇的乐子可以看。

"昀息,她还不肯出月神殿么?"走过回廊的时候,他问身边的弟子。那个白衣垂髫的少年有着高爽的额角和深碧色眼睛,明朗却深不见底,应也是跟着大祭司修行了不少年,举止风致居然和风涯依稀有些相似。此刻听得师傅询问,便低下头去回答:"是的,神女一直在月神殿里为妙水祈祷,三天不曾出来半步。"

"求那尊玉石人偶有什么用?"风涯冷笑起来,一拂袖,转头离去,"想不到那丫头还这么倔,当拜月教主有什么不好?居然敢忤逆我?"

少年不敢回答,只是随着祭司的脚步又转过了几个弯。

夷湘此次的背叛,只怕是真的触怒了师傅--不然多年喜怒不形于声色的师傅不会有如此的语气,更不会有此刻看着月神庙神思恍惚的情形。然而身为大祭司,一切悲欢喜怒都属于摒绝之列的吧?因为平日里驭使鬼降、降服恶灵,所耗费灵力已经太大,已无心再对这些做出任何回应。而且,任何属于软弱的情绪,都会成为遭到反噬的致命弱点吧?

第60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0)

那一瞬间,少年深碧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冷电般的光。

无言地穿行在圣湖旁的长草中,风涯忽地开口:"昀息,你跟了我多久?"

"十一年。"少年恭谨地开口回答。

"才那么短的时间啊……"大祭司忽地笑了一下,略微有些诧异,"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了。看来我的眼光还是没错--什么出身高低根本不堪一提!你当年不过是个琼州横云峒里讨饭的孤儿,可全苗疆寨老的儿子,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

少年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师傅再造之恩,昀息永生不敢忘。"

"干什么?我不是要你感恩,只是考验自己的眼力罢了--"风涯笑了笑,转过身去没有理睬弟子,望着天,忽地发问,"你自问,如今学到了我几成本事?"

昀息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弟子不知。"

"不知?"风涯眼神转为严厉。

"师傅宛若天人,弟子根本不能揣测一二,更无法估量。"昀息仰望着圣湖边上白衣翻飞的祭司,由衷地回答,深碧色的眼睛瞬了瞬,不知是惭愧还是失落。

"哦?"风涯大祭司忽地扬眉笑起来,若有所思,"若有一日你能真的杀了我,便到了可以继承祭司之位的时候吧!"

不等惊诧的弟子有所反应,风涯大祭司大笑起来,广袖一拂,转身离去。一如平日那样傲然自信,有睥睨天地、不容人质疑插手的霸道和决断。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滴漏的声音呆板凝滞地响着,伴随着老妇人急促空洞的咳嗽声。沙曼华紧紧抓着妙水的手,看着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白衣少年依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躺着的老妇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的黑血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去擦,然而那些粘腻的血块大量地涌出,流过了她的手,流到她袖子上。看到妙水婆婆脸上乍现的黑气和污血中夹杂着的内脏碎片,她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紧紧抱住了老人:"婆婆!婆婆!"

那一刹那死亡将要夺走亲人的恐惧和不甘压倒了一切,她猛然大哭起来,对着昀息大喊:"祭司!风涯大祭司!你快去叫他来!"

八月十五的月色是一年中最好的,灵鹫山顶的广场上,宛如水银泼地,照得每个教徒的白衣泛出微光来;不远处的圣湖映着月光、璀璨晶莹。全体拜月教徒匍匐在地,无数袭白衣铺得神殿旁宛如下了一场雪,祝诵声如潮水般绵长。

拜月教诸位长老都已经到齐,列队跪在神像前,仰视着神前的白衣祭司。昀息捧着白玉仰钵,跪在万盏灯火前,等待着仪式的正式开始。

骨节修长的手指伸到玉钵里,略微蘸了一点金粉,轻轻按在女子软玉般的面颊上。

"真是美丽。--十五年前为什么会送走你呢?"对面的白衣祭司微笑起来,深碧色的眼里闪过满意的表情,抬起了手,扶住她的脸。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她左颊抹过,留下了一弯淡金色的新月形记号。

那是一旦印上,直至死亡才能消除的印记--拜月教教主的标记。

"月神之子,新教主沙曼华!"风涯大祭司拉过她的手,面向神殿外的无数教徒,高呼。月光通过屋顶特制的小孔射落,正好照在那一弯新月上,发出璀璨的金光--底下的教众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婆婆呢?"在万众欢呼里,新任教主却惊疑不定地站住了脚,不肯随着大祭司一起出去接受教民的朝拜,转头低声问,"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若拖到现在才救她,只怕也得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风涯祭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妙水早已无事。你走出去,就能看到她了。"

月光在他们并肩踏出神殿的刹那倾泻而下,如此的明亮皎洁,一瞬间让她目眩神迷。风涯祭司拉住了她,抬起手来,指着前方--越过千万白衣的教众,她看到了人群最后那张熟悉慈爱的脸。站在人群后,看着高台上脱胎换骨的女子,老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哀的。

第61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1)

"放我师傅走。"透过纯金的面纱,沙曼华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人。

风涯微微笑了一笑,似是不介意地点点头:"好啊,放就放--不过,你别忘了我既然能救她,同样也能轻易取她性命。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一样。"

"你……你对婆婆下了蛊么?"沙曼华一惊,忽地叫起来,"你是不是对她下蛊了?"

她的惊呼被压在咽喉里,根本无法吐出。白衣祭司只是手一覆便压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出了神庙,根本无从反抗--在那样霸道得足以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犹如草芥!她拼了命挣扎,而自身那点灵力,又如何能和大祭司相抗衡?

外面的教民看到新教主和祭司并肩步出神庙,来到月下,再度爆发出了欢呼。

"放开我!放开我!"她想叫却发不出声,旁边那个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淡然微笑--她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反抗,然而压制力却是随之一次次加重。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完美地到了尾声。一切结束后,大祭司和新任教主缓步走下神台,走过开满曼珠沙华的神道,向着白石砌筑的居室走去。所有教民都匍匐在地上目送。

沙曼华完全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如木偶般做完了所有事。仪式完成的时候,月已西沉,他们并肩路过曼珠沙华花丛。风涯祭司松开了一直压着她腕脉的手,沙曼华得了自由,那一瞬间,愤怒和不甘如同火山般从心里爆发出来。

她觉得全身恢复了力气,一抽手退开两步,狠狠瞪着那人,脱口就叫了出来:"难怪夷湘要杀你!你这样的人,谁都会恨死你!"

月夜下,白衣无风自动,风涯大祭司眼色慢慢凝聚,落在华衣美服的新教主身上,嘴角的笑容僵硬如刀刻:"哦?你也想杀我了?学夷湘学得这么快啊……当上教主才不过一天呢,还是等你翅膀长硬一点再说吧。那之前,最好给我乖一点。"

他的手缓缓握紧,又慢慢松开,便沿着花径走了开去。

沙曼华站在盛放的红花之下,看着风涯祭司远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一袭白衣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花丛中。

"祭司?风涯大祭司?"沙曼华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然而那个人没有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从小起,记忆中从没看过祭司大人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夜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才听到了答案--"你以为夷湘她拼了命,却真的没有伤到我分毫?拜她所赐,我起码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夷湘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此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第62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2)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让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侯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侯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些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反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迢。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般的人也已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第63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3)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权势猜疑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惟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度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极盛时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苍老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了。"

沙曼华蓦地怔住,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惟一能做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在一旁看着,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苦苦回头,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颜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风雅祭司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第64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4)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惟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浑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像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渐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做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而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左护法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而且,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尔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也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头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帖。"

昀息拿过那张拜帖,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侯的人?"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侯,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帖,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白狮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第65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5)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惟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背上,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只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顿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风涯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的细微伤口。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只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干的?"风涯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杀,"明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华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风涯语气平静,"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风涯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那年明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差点弄得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拜月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祭司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的吗?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将我治罪!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风涯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沙曼华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风涯的衣角,恍如一个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惟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风涯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涂上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沙曼华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奉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侯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第66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6)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鼎剑侯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觅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的一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神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等常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吧?"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地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第67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7)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但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抑制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何须劳烦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做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第68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8)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方才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吗?"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犯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漫不经心似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惟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为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有些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吧?"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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