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故事之破城锥

 
武侠小故事之破城锥
2016-12-05 16:54:15 /故事大全

烫着火漆的急令,拿到手里似乎还灼人,就像刑部尚书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由人不烦心.寒州知府唉声叹气地展开手令,读了一半,猛地抬起头来,环顾身周的三个大捕头,又垂下眼帘想了想,不由放声大笑.

"和了!"周培大叫一声,笑嘻嘻往自己桌沿边拢钱,见大老爷输了钱还高兴得什么似的,顿时惴惴不安,"老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刑部急调寒州捕快一人上京,要在刑部供职呢."知府笑道.

一旁的胡芹大喜,"老爷,这种升迁的机会,总不会给了旁人吧,想想你的小舅子,眼看三十了,总得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

知府摇了摇头,"不!我打算让段行洲去.你在寒州就好了,何必去京城淌浑水?"

胡芹顿时拉下脸来,急呲白咧跳起身,"我告诉我姐姐去!"

"别、别."另两个捕头连忙劝架,"自家人有话好说."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是点不透!"知府恨铁不成钢,拂袖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先不说你这颗榆木脑袋在刑部里,不消两天就被人取笑了去;也不说你的身手碰上个江洋大盗不必两招就送了性命.只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全没有替我和你姐姐,还有你手下一帮兄弟想想……"他说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看得三个捕头目瞪口呆.

"老爷,这是……"

知府抹了抹热泪,叹了口气道:"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怜我到这富甲天下的寒州两年,竟颗粒无收.好端端一个寒州,让这个段行洲糟蹋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府县衙门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娼院、黑市只求关门大吉,弄得文人墨客巨贾富商失了游兴,寒州客栈饭庄跟着萧条;黑道、私贩敬而远之,绕走他路,寒州物产虽丰,若没有私船私贩,原料运不进,成货送不出,运价飙升,寒州商贩的生意跟着难做.寒州全没有半点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气象.连上头下来的巡抚也说寒州大不如从前,那点奢靡的神采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税赋也因此减了不少.你们说说,段行洲不走,我这个知府还怎么当下去!"他义愤填膺,以额触柱,撞得屋里"砰、砰"回响,房梁上那点灰尘也随之初雪般地无奈飘散下来.

"老爷说的有理啊."周培细细捉摸了半晌,由衷地道.

知府道:"你们自己也心里清楚.段行洲无案不破,在他眼前谁能弄得半点玄虚?你们在衙门口多久没有收过红包了?整日里哭穷,逼急了就拉着我玩牌,从我这里骗零花钱.哪知我又比你们好多少呢?"他指着胡芹道,"你顾了自己去了,留着我们跟段行洲受罪么?"

周培道:"不错,只要段行洲走了,寒州复了元气,其中的好处更是享用不尽,大捕头何必去京城吃苦?"

这番话果然如醍醐灌顶,胡芹幡然悔悟,心悦诚服地对知府道:"老爷就是老爷,深谋远虑,我姐姐果然没有嫁错人."

"哈哈哈哈哈."知府仰面大笑,这等踌躇满志,还是他上任到寒州第一次体会到.

段行洲上京一事,当日就轰动全城,知府老爷告示一出,各行各业都纷纷捐献盘缠,段行洲的行李在当夜便让几位老捕头打点得妥妥当当.这一夜寒州各大商会的祠堂里更是灯火通明,高香袅绕,感谢祖宗师祖保佑,能让段行洲升迁,更愿他吉人天相,在京城大有作为,拱卫天子安宁,不要再顾及寒州草民了.

次日便是段行洲启程的日子,天气竟出奇的冷,前几天大街上稀稀落落的,只是疲于奔命、忙着糊口的人,而今府衙前天色微明便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从此地往城门的一路上百姓夹道欢送,敬酒、摆香案的不必说了,连万民伞也送了无数.

"这个……"知府不由思忖,"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

药行会长上前笑道:"这算什么?大老爷将段捕头举荐进京才是功德无量,只这一件义举,等大老爷离任,只怕送万民伞的要翻上一番呢."

城门口是各大行会的饯行席面,丝绸行会的会长年纪最大,被公推出来向段行洲敬酒.

会长战战兢兢道:"小段捕头在寒州尽心尽责,为寒州安宁出汗流血.老朽一腔感恩之情难以言喻,这杯水酒代表寒州全民的心意."

"是啊、是啊."民众大声附和.

"谨祝小段捕头在京前程似锦."会长喜气洋洋,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段行洲端着酒碗,望着其中倒映出的铅灰色的低云,怔住了.自昨晚开始,茫然,便像这天气里的冰层,牢牢凝固在他的脸上,如今人们却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神志渐渐清醒,仿佛是涉冰过河的旅人看到脚底的冰层出现了一道裂痕,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都是一悸.

"小段捕头?"会长悄声试探.

段行洲抬起头来,热泪盈眶.

"我何德何能,如此劳师动众蒙寒州父老乡亲相送."他道,"我们衙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我做了分内的差事,大家却记在心里.我、我实在是……"

他话说到这里不禁哽咽.周培跟着难过起来,呻吟道:"我就是受不了这个,他这套话怎么就说不腻呢!"

"大家对我这等器重爱护,我只有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段行洲将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我舍不得寒州!京里再大的官,我也不做了.我要一辈子呆在寒州,为寒州百姓做牛做马."

会长就在段行洲眼前,听得真切,他毕竟岁数大了,闻言顿时两眼向上一翻,"咯儿"的一声,唬得昏厥在地.

知府老爷顾不得体统,一跃上前,将段行洲一把推出城外,口中大叫:"关城门!关城门!"

段行洲一个踉跄,回头只见城门紧闭,不由大叫:"我要留在寒州,开门!"

门倒是应声便开,"咚"的一声,有人从门缝里将他的行李扔了出来,城内随即欢声大作,高升鞭炮乱放一气,一派年前的热闹景象.

天真是冷.往日城外的码头上净是一早挑着担子登岸进城赶集的农户,而今却在青薄的雾气中一派萧条,远远渔夫摇橹的声音异常的清澈,倒像风声在耳边搜刮.

"呵湫."段行洲在冰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嘴中呵出的白气也冻僵了似的,慢腾腾地飘散开.

"小段捕头出城去啦!"码头上船老板对他高呼了一声.与其说是在打招呼,倒更像打心眼里冒出来一记欢呼,"听说进京做官啦?"

"嘿、嘿嘿.是啊."段行洲敷衍着傻笑,暗自思量自己在何时何地找过这个船老板何种麻烦,"可惜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有船往北边去,刚才听说双龙口流凌,船都走不得,如此困在寒州,可见老天爷也不让我当这个芝麻小官."

船老板吓了一大跳,忙道:"自古寒江从未有冰封的时候,小段捕头切莫相信谣传.等不到船,自管雇马雇车北上.坐船固然是舒服的,可贪图一时舒坦耽误前程可不划算."

"是啊……"段行洲将行李拢在膝前,望着江水发愣.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冻成冰棍了,才想起站直身子走动.

"啪."一条缆绳抛上岸来,正抽在他的腿上.反正也冻僵了,竟不觉得疼痛.

小舟搭下跳板,一个身高体壮的锦衣汉子昂头走下船来.

"对不住、对不住."那汉子身后的中年人倒是一脸谦和,裹着裘衣笑嘻嘻对段行洲道.

那汉子自管吩咐人上岸采买杂货特产,那中年人只是一边看,无甚言语.船老板的脑筋快,上前赔笑道:"两位爷,北上?"

"京城."那汉子话虽短,显得待答不理,却透出一股子骄傲劲来.

"那敢情好.我们这里有位小捕头,奉调上京城刑部当差,可否方便搭船?"

"哪里来的这些闲人."那汉子撇了撇嘴.

中年人望了望似乎还没有睡醒的段行洲,笑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先生何必搭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差役?"那汉子道.

中年人低声道:"老爷进京,人生地不熟,多个朋友总是好事.刑部正堂为人方正,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有个小朋友在刑部,没有坏处吧?"

"先生总是替老爷想得周到."那汉子对中年人很是尊重,旋即对船老板道,"叫他上船吧,我家先生答允了."

小船里堆了货物,段行洲几乎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两位,就是这条小船上京?"

那汉子白了他一眼,"船在那里呢."

段行洲顺着他的所指的方向,只见下游二十只大船首尾相连,使三百人行纤,真个是浩浩荡荡,威风八面地压地而来.

"好大的排场."段行洲目瞪口呆,慢慢张大了嘴.

那中年人一笑,道:"小捕头怎么称呼?"

段行洲皱了皱鼻子,合拢嘴巴,揖了一揖,方道:"晚辈段行洲.先生贵姓?"

"免贵姓骆,骆翊."中年人又指着那汉子微笑道,"这是我们的大总管,木二爷."

那汉子回头道:"先生又拿我取笑.我家老爷原先驻守越海,姓刘,我叫刘木."他说完这句话,便屏息静气地等待段行洲脸上涌现崇敬钦佩的神色,果然便见段行洲又张大了嘴巴,双目望天.

"嘿嘿."刘木得意地一笑.

"啊湫."段行洲张了半天嘴,终于将这个喷嚏打将出来,一时灵台清明,百骸俱爽,他揉了揉鼻子,忙道,"对不住,打上船就想打个喷嚏,一时走了神.刚才木二爷说贵府老爷尊姓?"

"哼."刘木扭过头去,从袖笼里摸出方丝帕使劲将从段行洲鼻孔里飞散出来的晶亮的飞沫从衣襟上擦拭下去.

"我家老爷姓刘."骆翊道,"和小捕头一样,是从地方调去京城的官员."

"就算我在寒州当差时为百姓做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朝廷所闻,调我进刑部,也不过是个芝麻官."段行洲道,"哪能和贵府老爷相比,哈哈,哈哈."

刘木扭头冷笑道:"什么芝麻官,从未听说刑部的捕快也算个官职."

"九品都算不上?"段行洲大吃了一惊.

"差得远呢."

"上当了."段行洲扁起嘴来,欲哭无泪,"掉头,我要回去."

刘木怒道,"你道这是摆渡船啊,容不得你误了我家老爷行程.待今晚在白下抛锚,你不下船,我便把你踹到江心里去."

"且慢!"段行洲顿时精神抖擞,"适才你说的话,实属恐吓官差,胁迫捕役,就算不上拒捕殴差,也属谋杀未遂."

骆翊拍着手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刑部点名专调的捕头,心里总是有王法在,果然是一身的光明磊落之气.段捕头这样的人材定不是寒州池中之物."

段行洲心花怒放,刚笑起来,突然神色一变,扭捏了半晌,才道:"先生,贵姓?"

骆翊笑道:"我姓骆."

"骆先生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听先生的口气,应该是官场中人."段行洲道,"晚辈请教先生,刑部这回从地方调集人手,难道是有大案子了么?"

骆翊道:"我非官场中人,不过是略有所闻罢了.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待元旦之后就要改元,必定大赦.边疆流配的贼寇一旦陆续回去,只怕地方又出大案,所以集聚精英,专案专办吧."

段行洲摩拳擦掌,喜滋滋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出力?这种时候,正是我等热血青年报效朝廷的大好机会啊."

刘木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忙爬到船舷上喘气.

"晕船了?"

"不是."刘木道,"听你说话,恶心."

这只小船向下游直漂到江心,迎上船队,大船上有人放下跳板,忙着卸货.骆翊向段行洲招了招手,道:"小捕头随我去见我家老爷."大船上立时有人赶过来搀扶,骆翊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拐杖来,慢腾腾跛足前行.

段行洲见状,赶上前挽住骆翊的胳膊,"骆先生,江上浪大,请小心了."

骆翊叹了口气,道:"唉,一把又旧又残的老骨头,到哪里都是给人添麻烦."

"哪里的话,"段行洲道,"扶老携幼,扶贫助弱,人之本分."

骆翊转过脸,微笑道:"听小捕头说话,便知道小捕头是念过书,有学问的人.公门里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

段行洲怔了怔,立即钦佩地道:"骆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倒是念过书,可惜天生脑子不好使,所以半途而废,没有进学."

"我看出点端倪,想必小捕头记性不好,念书是会吃力些."

"呵呵."段行洲笑道,"骆先生这样的眼力,倒是应该在公门里当差,我保管没有贼寇敢在骆先生眼前耍花枪."

一老一少一路相互吹捧,沿着船舷向后走到船队正中的三层大船,骆先生推开舱门,对段行洲道:"老爷这个时候应是起身了."

段行洲走到门口,刚刚摆出笑脸来,眼前却是白光一道,屋里温暖的空气跟着锐利的金声火辣辣扑面而来.

"夺."一柄锃明刷亮长剑擦着段行洲的面颊钉在舱门上,屋内被这道雷厉的杀招激荡得嗡嗡作响.厅中一人面上些微错愕,看着段行洲,段行洲仍带着灿烂笑容,望着那人出神.房中因而一片寂静.

骆翊干咳了一记,慢吞吞大声道:"老爷的剑法,越发地收发自如了.我们自己人知道老爷有把握开这等玩笑,外人只怕要被老爷吓坏了."

刘老爷将骆翊拉在身边,悄声道:"我不是对你们都说过么,我练剑的时候不要靠近,最近上了些岁数,不比从前,这柄百八十斤的剑,举起来就不容易了,这么挥呀挥地甩出去,也是常有的事."

"我是掐着时辰来的,老爷今天起晚了吧……"

刘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对段行洲笑道:"这位小哥儿临危不乱,定力当真了得."

段行洲勉强从笑容中挤出声音来,"呵呵.老爷的剑势气魄夺人,小人见识了."

骆翊忙道:"我家老爷戎马出身,小段捕头别见笑.我家老爷姓刘,名讳里有个锋字,原先在河西带兵,后坐镇大理边境,诏封征蛮将军."

"久仰大人英名."段行洲抱了抱拳.

刘锋见他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是淡淡的,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

"老爷,这位小段捕头是奉刑部手令上京供职的,在寒州颇得民心呢.这回搭老爷的船,一同上京如何?"

"哦?"刘锋捻了捻飞卷的胡须,大声笑道,"好、好、好.先生替他安排舱房就是."

骆翊这便拉着段行洲出门,不料走到门前,段行洲突地浑身一颤,瞪起眼睛望着骆翊,慢慢张大了嘴.

骆翊飞快地掏出手帕,递给段行洲,"小段捕头,喷嚏打在手绢里好."

"唉呀!"段行洲却大叫了一声,转身扑通跪在刘锋身前,叩了个头道,"恕小人僭越无理.原来是正一品的征蛮大将军!刘大将军早年在河西破寇,小人还没有当差呢.大将军平定河西,坐镇南蛮之地,殚精竭虑,是小人的榜样!"

刘锋双手搀扶,道:"为国捐躯,是我等军伍的本分,战场上死伤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苟且偷生,反蒙朝廷重用,是极幸了,不值得标榜.如今四海太平,我已无用武之地,国家还须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报效,快请起吧."

这一番话说得二人都是惺惺相惜,段行洲见着了心目中的大英雄,又哭又笑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刘锋的手,才让骆翊拉出舱去.

这船队共有大船二十只,正中是刘锋的坐船,其后刘锋的子侄占了两只船,再后两只船由仆人、仆妇乘坐,更后便是刘锋和两位同行副将的内眷的五条大船,最后一条船只做厨房用.骆翊嘱咐段行洲,那些地方都不便外人走动,万不可擅闯.他将段行洲安排在第七只船上,道:"我便住在你后面的船上,我家的师爷姓王,名牧,连同木二爷都在那船上,你若缺些什么,只管找木二爷同我."

"是."

"我们同老爷的船之间,便是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他们随老爷出生入死,亲如兄弟,不过也凶得紧,你可不要惹他们."

"是."

"再往前面的船都是老爷带进京的家具行李,连同船工伙夫都在前面,昼夜有人把守,你也不要过去,省却那些家丁的口舌."

段行洲听得明白,自己在船上,能够走动的,不过是自己和骆翊的船罢了.寒州往京城,就算一般的小船逆水行舟也需十日之功,这么大的船队只怕要大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屈指一算,总要在腊月二十七才能上岸,这么局促的地方当真能憋死人了.

段行洲对骆翊道:"骆先生,这么个走法,只要稍有迟滞,元旦前便到不了京城,刘大将军想必也是进京朝贺去的,耽误了可如何是好?"

骆翊皱眉道:"大家原先也是这么劝的.不过老爷这次进京,朝贺是一件,归还虎符印信,在京城定居又是一件,因此家眷也跟随上京.千山万水,老太太和太太只怕受不了陆路的颠簸.这一路上只得将旗号掩了,不和沿途官府打交道.到双龙口,再改换陆路不迟."

"原来如此."段行洲点头.他走入自己的舱房,见其中木床一只,桌椅被褥齐备,连火盆也生好了,倒也舒适惬意,想来是刘锋留着待客的.他安顿了行李,在船上转悠,见这船上舱房共四间,其他都上了锁,原来船上只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时刺骨的江风吹在身上,他一个寒噤,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晌午有人送来午饭,段行洲今日起得太早,加之吃了点酒,午饭过后倒头就睡,梦中自己尚在寒州街道上行走,往来民众见自己如此威风八面、正气凛然,都纷纷走避,当真高处不胜寒,他在睡梦中叹了气,翻了个身,便有点似醒未醒了.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喧哗渐起,闹哄哄都是人在嚷.舱门外的船舷边有人走过,口中还在嘟囔:"这些少爷小姐只顾高兴,看走不得船了,老爷还笑得出来?"

又是窗户开关的声音,便只剩下远处人声和着江风在呼啸.段行洲跳将起来,推窗向外望去,之见天地混沌,江山沉沦,入眼都是白花花的风,打着旋儿扑入水里.

"好大的雪."段行洲忙披了衣裳走上甲板.

这等的雪,在寒州也属少见,刘锋的家眷都常住南方,哪里见过此种胜景,都走出门笑着指点.一时哗棱棱铃响,刘木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高叫:"老爷说了,甲板上滑,各位小爷姑娘赶紧回房去,开窗看罢.往后京城里还怕看不见?"

接着哄然一阵抱怨,人声渐息.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长江、白色的船——段行洲看得出神微笑,叹了口气道:"大船小捕快,独看寒江雪."

"噗嗤."

不知哪里传来的笑声,似乎在讥嘲他的诗兴.

"啊湫.真是冷."段行洲心虚地左右看看,裹紧衣裳,若无其事地逛回自己的屋中去了.

到傍午时分,天已黑得走不得船.刘锋预定在白下停船抛锚,容不得拖延,只得向船夫纤夫发了赏钱,命一只小船挂起灯领航,将船队靠近江岸,摸黑继续前行.除了纤夫船工辛苦些,一路上倒也平安,一来这种天气下江面上几乎没有船只了;二来船队张起灯来,映着积雪江水,如琉璃宫阙般缓缓飘行,隔着两里地都能瞧见,如此顺利抵达白下抛锚.白下毗邻寒州,是寒江流域的重镇,县官和差役也算得见过世面,但刘锋船队的排场却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先后派了三四拨人前来打探问安,都让刘木挡了驾.

晚饭时,骆翊寻得段行洲,道:"王师爷弄了条狗来,不如咱们去他那边吃酒."

师爷王牧的屋门一开,便是一阵浓香.段行洲顿时沉醉不已,连骆翊的话也没有听得真切.王牧听说段行洲是寒州赫赫有名的捕快,倒先怔了怔,"哦,久仰了."

段行洲自然得意自己声名远播,高兴之下多吃了几杯,便口不择言起来,"贵府老爷进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王师爷总是愁眉苦脸呢?"

王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了几声,叹道:"我的家眷还在南边,待老爷安置了,方能想办法带过来,眼看过年了,一人离乡背井,总有些不自在吧……"

"这么说来,骆先生的家眷也还在南边?"

骆翊呵呵大笑,"我?我是个老光棍啦.天生残疾,若非有人收留,只怕命也没有了,这辈子就不想拖累人了."

三人刚吃喝了几杯,便有个亲随模样的少年进来请骆翊大船上去.

骆翊道:"积雪路滑,行走不便,这里又有狗肉伺候,算了."

那亲随应了一声便走.他们才说了几句话,门外有人大笑道:"老骆,你好大的架子."

"惊动老爷来了."骆翊叹了口气.

刘锋竟是带着席面过来的."一日不和老骆聊天,饭也吃不下."

王牧忙起身道:"小的不便打扰老爷的酒兴,告退."

骆翊道:"这里是你的舱房,怎么好意思让你出去?"

王牧只管神色躲闪,执意要走,刘锋道:"不必婆婆妈妈,咱们去老骆的屋里吃酒."

酒席挪至骆翊屋里,刘锋埋怨道:"这个王牧,最近老是躲着我.我身边的事你最清楚了,是不是账房里出了什么差错?"

"王先生管账房也多年了,老爷放心吧."

刘锋转而对段行洲笑道:"你是查案子的人,你若查明他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可有赏."

"这算家务事吧?"骆翊道,"清官都不管,老爷何必为难小段捕头?"

段行洲却拍着胸脯道:"不到京城,我便让大将军知道分晓."

刘锋为人洒脱,这便高兴起来,吃了几杯酒便问起段行洲在寒州当地破案的故事.

"从前寒州有个富商,"段行洲搜肠刮肚,找了个隐约还有印象的,说与他们听,"名字么,我却记不得了."

他这般丢三落四地说了两段,倒也让刘锋和骆翊啧啧称奇.段行洲见刘锋高兴,故得寸进尺,"大将军给小人讲讲从前在河西一月内连克十五城的故事吧."

刘锋仰起头,皱眉想了想,叹道:"河西……那真是久远了."

段行洲支起下巴,扑簌簌眨着眼睛,"要听、要听."

刘锋便讲了一段自己陷入重围,苦战不脱,幸有骆翊带兵来救的故事.

段行洲讶然道:"骆先生也带兵打仗?"

刘锋呵呵大笑,"要不是天生残疾,骆先生到这个岁数,不在大将军府,也当封侯拜相了."

骆翊道:"若不是老爷收留,我现在也不过在书馆里教书罢了.哪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呢?"

刘锋摇头,"我这个大将军是因骆先生辅佐才得来的,更不要说那些战死沙场的好朋友了.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如今的太平盛世是多少人肉垫起来的.唉,那些打打杀杀的往事,不提也罢."

他道了一声不早,意兴阑珊地起身,段行洲便也告辞.走到门外,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岸上船舷的积雪让灯光照得白生生仿若天子脚下的祥云.

段行洲虽诗兴大发却不敢在刘锋面前造次,苦想着诗句慢慢低头往回走.忽听背后一记沉重的风声,随即惊雷般轰的巨响,他一惊之下回头,见骆翊船舱的木板上被击出一个大洞,刘锋仰面摔倒在地,船舷上一个白衣蒙面的修长人影正抽回一条黑黝黝的铁链,甩起铁链尽头的铁锤,向刘锋头颅便打.

段行洲隔得尚远,不及相救,只道刘锋定性命难保,不料船舱中射出一根拐杖,"啪"地不偏不倚击中铁锤,那蒙面人手腕微抖,铁锤便倏然窜回他的掌心.

骆翊手中已无御敌之兵,大叫道:"老爷,快跑!"

蒙面人方"哼"地冷笑,眼角却瞥见一道白光冲自己面颊飞来,忙将手中铁锤掷出.那飞来的暗器竟被铁锤击得粉碎,碎片漫天飞扬,蒙面人唯恐是毒物,急忙闪避之间,又是一道暗器掷来,正中蒙面人的肩膀.

"雪球?"蒙面人拂去衣衫上的雪片,不由大怒.

骆翊却趁此机会将刘锋一把拖进屋去,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整个船队顿时哗然,到处都是脚步声,然而眼前却只有手持流星锤的刺客和双手紧握雪球的段行洲两人而已.

"嘿嘿."段行洲轩眉冷笑,嘴角不住抽搐,拼了命地想挤出些胸有成竹的气概来.那刺客却不言语,慢腾腾从袖中放出铁链.

"着打!"段行洲大喝一声,兜头就是一雪球.那刺客只用手一挥,便将雪球打得粉碎,转手抖出铁链,劈开舱门,向内搜寻刘锋踪影,忽闻身后风声,料定又是段行洲的雪球,随便展臂一挡.雪球倒是散开,可手臂却是剧痛,裹在雪球里的匕首当地落在地上.

"哎呀!"段行洲懊恼万分,"怎么偏偏打中的是刀柄?"

此时骆翊一手拄拐,一手持剑,又杀出门来,那刺客见势紧急,翻身跃上舱顶.待段行洲气喘吁吁爬上舱顶向下观望,只见骆翊扶杖已然兜到这边的甲板上,而刺客却人影不见.

这时家丁仆人各执家伙冲了过来,有几人照着段行洲就把凳子扫把乱丢一气.段行洲好汉不敌四手,挨了几下便滚下舱顶,摔在甲板上.

"都住手!"骆翊高叫,"灯笼!"

刘府众人高举灯火向江中打量,只见黑黝黝的江面,哪里有人影在?

段行洲爬下舱顶,对骆翊道:"骆先生,只怕照也无用,刚才我可没有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这种天气,跳到江里,恐怕也游不远."

"正是."骆翊点头道,"只怕还在船上……"他想了想,顿足道,"若他再去危害老爷家眷可如何是好?木二爷!"他叫了几声,刘木方从船头方向挤开众人,跑了过来.

"快带人搜查船只,拨齐人手,保护老太太和太太."

"是."刘木应了,吆喝点了几个人,护送刘锋回自己船舱,又命船上众人全部回自己舱房待命,不得随便走动,这方调拨了人手,一路搜查过去.

刘木虽然领命,却不胜烦恼,要知二十只大船,船舱无数,船工也有数十人,要搜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谈何容易,若真的搜不到,只怕老爷还要怪罪自己办事不力.刘木愁眉苦脸搜到段行洲船上,已觉不耐烦,见段行洲让出舱房,走到船舷边等待搜查,便对手下众人道:"这船上只有大捕头一人居住,要是刺客藏身在此,大捕头如何不知?小段捕头,你说对不对?"

他哈着腰赔笑,这等前倨后恭,倒让段行洲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地笑道:"对、对."刘木这便带着人风卷残云般地走了.段行洲拍了拍脑袋,一头雾水.

这番大闹惊动了所有船上的人.搜查过后,不见刺客人影,众人方能走动,不久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也到刘锋舱中问安,众人大赞将军临危不惧,又夸骆翊赤胆忠心,最后对段行洲的机智勇敢狠很赞美了一番后,便坐在一起揣测那刺客是何许人也.

詹柱抢着道:"老爷这些年远离中原,从未在寒州一带结过仇家,真正是蹊跷了.大概是见我们船队大,上来偷盗的人?"

巴阡摇头,"听骆先生的话,那刺客受阻,还往屋内追杀老爷,定是认准了人,还是刺客无疑.我看是从南疆跟来的苗人."

"苗人倒也可能."骆翊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皱着眉插话道,"可我总觉得苗人第一无须跟到寒州才下手,第二他们既精于蛊毒,只需在厨房饮水中投毒,整个船队上的人都不会幸免,何必硬闯呢?"

"老骆说得有理."刘锋不住点头,细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骆翊道,"我说老骆,你觉得苗人会对船队投毒?"

骆翊也低声道:"启程时我已暗中安排了人对厨房严加把守,船上喝的水都是不过夜的.老爷放心."

刘锋干咳了几声,对众人笑道:"苗人只会使些小伎俩,不足挂齿."

一干人又开始冥思苦想,屋里这么多人,反倒异常的寂静.忽听詹柱大声道:"那么说来,便只有河西漏网的强盗了."

人人都吓了一跳,巴阡嗔道:"河西反寇为首者都死绝了,剩下的发配在千里之外,大赦还没开始,他们能从哪里冒出来."

"是吗……"詹柱气馁,萎靡在椅子里,叹道,"不猜了,不猜了.倒不如等抓到了刺客,直接问他吧."

刘木回道:"着实没有见到刺客人影,若逃下船去,只怕日后还会找上门来."

骆翊便问:"这当知会当地官府,白下的官差来看过了没有?"

刘木道:"老爷说不方便,因此没有通告白下的衙门."

刘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带兵打仗的,总有些仇家在外.这么折腾地方衙门,也阻碍我们行程."

骆翊却道:"老爷觉得不方便也算了,不过万不可大意.我看那刺客不会如此善罢甘休.詹将军说得极是,若抓不到那刺客,就搞不清楚他的来历,受谁指使,今后会成心腹大患.不管那刺客会不会再次行凶,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防,我想今晚带人在老爷房中守候,守株待兔,如何?"

詹柱听骆翊赞同他的观点,大喜之下附和道:"先生之计极妙,我愿守在老爷房中捉贼,骆先生今天累了,当早些歇息."

刘锋喜道:"你愿意埋伏捉贼那是最好了.要论短小的地上功夫,这些人里你是拔尖的.那就交给你了."

骆翊又将家丁家将悉数调往刘锋及其家眷前后船上,把守值更.如此计议已定,众人散去.段行洲人微言轻,张了几次嘴,别人都只当他打呵欠,竟没有人答理他,他一腔抱负无从施展,只得怏怏转回自己舱去.刚刚推门,却听靠对面船舷的舱门"吱呀"地一响,随后有人进出的动静.段行洲顿觉热血上涌,从靴筒里拽出匕首,"噔噔噔"绕过船头跑到对面,只见刘木手中端着一个木盆,也正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土二爷?"

"吓死我了."刘木松了口气,全身的血肉仿佛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有了点活气,"我道是刺客."

"嘿嘿."段行洲冷笑,"土二爷,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木"哗"地将木盆中的水泼入江中,"洗澡."

"啊?"

"虽然我外表粗犷,可内心却细致得紧呢."刘木道,"毕竟是朝廷要员的大管家,不像那些庶民小子,总要隔两天就洗个清爽."他将木盆掖在胳膊底下,慢吞吞走到段行洲身边,使劲抽了抽鼻子,"若浑身一股肉臊味……嘿嘿……"

段行洲像被浪子窥见脖颈的良家姑娘,忙使劲掩住衣襟,"要不土二爷也让我洗洗?"

"这是我的私人浴室,你小子别乱闯."刘木转身锁了门,"顺便说一句,是'木二爷',不是'土二爷'."

段行洲望着他走远,这才拉起衣襟往衣服里嗅了嗅.

"咳、咳."他连忙抬头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还好嘛."

次日清晨,船队起锚继续北上,上午的天空还有些阴霾,零星下了些雪珠,待出了寒州界,竟放晴了.稀薄的太阳软弱无力地照在人身上,还不得抵御江风,段行洲船舷边靠了一会儿,便开始想念屋内的火盆.

"呦,凉!"船篷上滴下的水珠打在头顶上,那股冰冷几乎能在头颅上洞穿.

"呵呵,小段捕头起得早啊."骆翊笑呵呵在后面的船头招呼.

段行洲迎上前笑道:"骆先生好像没睡好?"

"一夜都在提心吊胆,几乎没有合眼."骆翊道,"刚才詹将军说一夜无事,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收手了."

"没事就好."段行洲勉强笑笑,一股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便有王牧带着小厮来回,骆翊屋子门户和家具都已修缮完毕.

骆翊对王牧道:"快快拨出银两来,打发外人下船去.待船开到江心里,我这心才能放下."

王牧期期艾艾,拉着骆翊的衣袖嘟哝什么,骆翊面沉似水,一改往日的潇洒随和,只觉目光犀利,倒似把刀刺在人脸上.

溶雪天气,愈发得冷了.岸上颇为泥泞,阻碍纤夫脚程,因此船也是走走停停,刘锋朝贺不得延误,因此命连夜行船,众人都在商量在双龙口转为陆路,已遣人前去安排车马.船走得如此之慢,连大太阳照在身上,也只是让人懒洋洋的,段行洲根本就打不起精神来.刘木这两日洗澡更加勤快,总是"哗"的一声将木盆里的水泼到江心里,让段行洲总以为有人落了水,激灵一个寒战,从傍午的酣睡里惊醒过来.他百无聊赖,披起衣服走在船舷边,若有所思地围着自己的船转圈,骆翊等人见他整日魂不守舍,却也不敢笑他.

这日夜半,刘木提了食篮木盆又去自己的私人浴室,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段行洲舱前,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待确定段行洲已然入睡,刚蹑手蹑脚向前走去,不料突然后脑裂开般地剧痛,眼前一黑,连哼也未哼一声,便向后倒去.等他苏醒,脑袋更是痛得天崩地裂一般,他想张口大叫,口中却塞满了布头,人也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段行洲从他腰中将钥匙搜了去.

段行洲将一段带血的绷带送在他眼前,低声冷笑道:"看看我在你浴室门前捡到了什么?你在这船上私藏受伤的凶犯,待人赃并获,再交法办!"

刘木大吃一惊,拼了命地摇头.段行洲也不理睬他,举步向刘木的私人浴室走去.来到门前,他顿觉烦恼——刘木是一品大员家中的主管,这串钥匙少说也有二十几把,哪一枚才是开眼前这把锁的呢?他举头望天,竭力回想当日刘木锁门时的情景,却听那屋内有人森然道:"最亮的那把便是了."

段行洲吓得浑身一颤,倒退两步,结结巴巴道:"外面漆黑一片,怎么辨得出哪把才是最亮的?"

屋内那人笑道:"那你慢慢试吧,我等着."

这话更是说得段行洲直冒冷汗.想到屋内的人物力战三人不落下风,自己这点功夫如何是他的对手?他想叫人助拳,又觉自己既然是刑部的大捕头,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人,踌躇了半晌,才放声喝道:"你出来!"

屋内那人笑得更响了,"不敢进来就罢了,果然是'大船小捕快',不成气候."

段行洲顿时勃然大怒,"笑我是个小捕快也就罢了,居然敢盗用我的诗作,你这贼人,欺人太甚!"他一腔热血涌上额头,一脚将门踹开,跳将进去.

屋内原本漆黑一片,却在这个时候忽地亮起灯来.这屋子与段行洲处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没有生火,故而冷得叫人打颤,而床上斜卧一人,拥着被子,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面色苍白.

"你叫段行洲?"那人倒先开口了,"传说你三年内破案一百四十七起,立下剿灭寒州船霸张笑哥的首功,对不对呢?"

段行洲听他声音有气无力,顿时胆气高壮,朗声笑道:"哈哈,怕了吧.自古邪不胜正,你快束手就擒!"

那人却指着火盆道:"你先把火生起来,我冷得很,冻死了我,你也无话可问了."

"哦."段行洲晃亮了火折,烟熏火燎地升起火来.

那人被呛得猛咳了一阵,掀开被子慢慢走到火盆边,伸出双手来烤火,道:"刘木可曾提着食篮来的?我一天水米未进,你把食篮拿来可好?"他特地仰起脸来,让段行洲看清楚他青白惨淡的脸色.

"好、好吧."段行洲见他着实可怜,只得道,"我去拿吃的东西,你可不许逃跑."

"我跑不动."那人哀怨地叹了口气.

段行洲奔回自己屋中,拿出食篮,急匆匆又转回那人屋中,那人却真的未曾逃脱,只顾揭开食篮?母亲?,抓起吃食来就是一通狼吞虎咽.段行洲看看这些精致餐肴,骂道:"这个刘木,平日里只给我吃些粗茶淡饭,伺候贼人却像伺候爹似的."他心中气不过,拿起筷子,尽管往鱼肉上挟.特别是那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原本结了油脂,现在却在火盆边上烤着,孜孜地熔化,香气四溢,其中更是有一块肥厚适宜,着色均匀,层次分明,实为肉中极品.段行洲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那人的眼神正冰冷地扎在自己脸上,此时更无暇多想,他手腕一抖,直取那块肥肉.

那人毫不示弱,调转筷子,往段行洲手腕刺去.这一招刹是凌厉,筷尖未到,所挟的劲风就让段行洲一记剧痛,若当真挨上这一招,只怕手腕会断.段行洲倏地缩回手来,那人手指微转,筷子向下一沉,便将那块肉稳稳挟到.段行洲当即气冲丹田,狮子摆头探出脑袋去,张口从那人筷子上叼住那块肥肉,舌头一转吃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那人自然大怒,手指一分,筷尖直戳段行洲面门.段行洲此时正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只得仰头躲避,那两根筷子不偏不倚正戳进他的鼻孔里.这一下痛得段行洲泪涕直流,那人松开筷子,抚掌哈哈大笑.段行洲擦了擦眼泪,默默将这双筷子从鼻孔中抽出,交还到那人手上."我不抢了.你接着吃吧."

那人皱眉看着筷子头上沾着的鼻涕,哼了一声,将筷子掷在地上,当胸便给段行洲一拳.段行洲见这拳来势不算凶狠,笑嘻嘻伸出手掌想握住那人的拳头,不料将拳头接在手掌中,才觉一股劲力后发而至,直透骨髓,大骇之下忙弯起手肘,卸去手上劲道.他道要被眼前的贼人打个正着,"妈呀"一声正要出口,那人的胳膊却瘫软了下去,捂着胸口一阵痛咳,摆手道:"不打了,犯不着为一块红烧肉丢了性命."

段行洲顿时气焰高涨,"不打了?也要问老爷我答不答应!"他跳将起来,越过食篮,将那人扑倒在地,举拳就捶.那人肩背着地,先哼了一声,架开段行洲的拳头,咬牙忍痛了半晌,忽而蹙眉沉声道:"你觉着没有?有船靠上来了."

段行洲点头笑道:"你这贼人,拒捕不成,便开始耍花枪……"

那人急道:"我叫铁还三,和你一样,是奉调上京的捕快,我因伤藏在船上已有半月,不是前日的刺客.我腰间有崤州正堂发的公文,你一看便知."

"捕快?"段行洲不敢松手,口中的声音却跟着低了下来.

那人从腰里抽出一件公文,摔在段行洲脸上,"我在十月间因霍山匪寇一案曾给你专门去过公文,你不记得了?"

"嗯、嗯."段行洲眼神闪躲不定,悄悄咬牙使劲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拾起公文仔细看了看,"铁、还、三."他接过公文,念出上面的名字,展开笑容道,"小铁,今后咱们一个衙门里当差,为了百姓安危,社稷太平,一定要共同努力啊."

话音未落,耳边一道尖利的风声,"夺"的一声,一支利箭擦破段行洲的鬓角,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铁还三一把将他推开,拾起地上的筷子,反手一掷,正中烛芯,将灯光熄灭.段行洲也找到食篮的盖子,胡乱遮在火盆上,隐去火光.

"定是行刺刘大将军的刺客!"段行洲从靴筒里拽出匕首,跟着铁还三躲在窗户底下.

铁还三却道:"不是.这是冲着我来的.我在崤州结了不少仇家,上京路上落了单,已遭他们劫杀一次,背上中了一箭,想不到躲在大将军船上,他们还敢涉险杀我,看来这个梁子结得不小."

"那一定是霍山的匪寇了?"

"也不一定,"铁还三道,"贪官污吏的走狗也有几个."

说话间又是五六支箭擦着他们头顶飞射进来,段行洲看看钉在墙上的乱箭,顿生景仰之情,"做捕快能做到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田地,当说是到了大公无私的最高境界."

铁还三笑道:"你怎知这不是我贪赃枉法的报应呢?"

段行洲神色一肃,"小钢,这等事开不得玩笑,若你真是那种人,不用他们,我先将你就地正法."

铁还三还待编个故事取笑他,却猛地看清了段行洲认真热切的神色,忙摇头道:"唬你的,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捕快.另外……"

"什么?"

"我姓铁."铁还三道.

此时船身轻轻一震,两人互望一眼,知道有人摸上了船.

铁还三拈起一根筷子,默默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脚步溅起溶雪的细小声音离窗口越来越近,忽然手腕一扬,将筷子自窗格中射出,带出"哧"的锐利风声把段行洲吓了一跳.窗外有人应声闷哼一记,扑通落水.

"这也行?"段行洲抓起一根筷子大为赞叹.

铁还三却因射出暗器牵动伤口,捂着胸口喘息,连话也说不出.耳听外面的惊呼和脚步声越作越响,来的大概也在六七人以上.段行洲见势不妙,趴在地上,放声大喊:"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寂静,片刻后有一人冷声道:"铁还三,不必虚张声势啦,你的船已是孤舟一条,别指望有人来救."

"这是在诈我们吧?"段行洲问铁还三.

此时船身渐渐飘荡得厉害起来,铁还三摇头道:"当是不虚.若是我带了这么些人,也应当砍断前后绳索,将船牵走,再慢慢细作理会."

"慢慢……"段行洲打了个寒噤,"我们此时离船队也不会太远,唯今之计,只有冲杀出去,跳江逃命了."

外面那人又道:"铁还三,我知道你暗器剑法俱佳,我也不会贸然闯入你屋里.你若不乖乖地出来,我先杀了船上的人,再放火烧了你的船,如此三条人命,比起你一个人出来受死,哪个更划算些?"

果听一阵拳脚交加,刘木哼哼唧唧,想是堵着嘴,不然定要杀猪般大叫了.

段行洲懊恼道:"我还真把刘木给忘了."

铁还三哼了一声,"我们自己性命难保,哪里还有暇管他?"

段行洲热血上涌,高叫:"他至少也救治过你的性命,你这般无情无义,有谁会与你同舟共济?你不管,我一个人也能杀将出去."

外面的人听得真切,都是大笑,果见房门砰地一声大开,正待应敌,眼前却是一片黑白汤水等物翻飞而来,连忙闪避,噼噼叭叭,沾在身上的都是鱼肉汤汁,更有碗碟砸碎在船舷上,飞溅的碎片扎得左近的贼人头破血流.

他们这一通慌乱间,铁还三便拔出墙上的箭拈在指尖,闪身在门前,认清船舷边的四个蒙面贼人,手指轻弹,四支利箭便如强弩发送,嗡然一声扑面而去.

"成了."段行洲大喜,抢身出去救助刘木,门边却闪出一条细长人影,手中白花花长刀挥舞,竟将铁还三的箭悉数绞落,回手一刀砍向段行洲后脑.

铁还三大惊,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强运真气抖得笔直,向那人刀背掷去,利刃相交,莫说那人心神激荡,胸臆间真气鼓噪,说不出的难过,连刀剑下的段行洲也觉耳膜刺痛,一瞬间头晕脑胀,几乎昏厥在地.刘木却甚是乖觉,见贼人首领一时受挫,忙蹲身倒在地下,滚了几下,将段行洲拱到一边.

二人连滚带爬闯至船头,贼人也随即聚拢来.段行洲将刘木提起身来,胡乱割断他身上绳索,转眼四处一望,原来这条船已从船队中飘出,向下游冲了十多丈,刘锋的船队就在右手边,相隔三四丈远,听见此处打斗声,船上纷纷亮起了灯,还有不少人在船舷边呼叫.现在跳水,虽少不了冻上一场,却也不难逃命.

"小三!小三!"段行洲望船舱处大叫,却见铁还三踉跄摔倒在地,贼首挥刀紧逼,连攻三招,都取铁还三要害.甲板上地方狭小,铁还三勉强闪避了两刀,那贼首刀法变化甚快,抽手回来斜劈铁还三右肩.

段行洲见铁还三此刻避无可避,惊呼一声,也不顾眼前的贼人手持兵刃围着,就望前闯.

忽听"叮"的一声,铁还三情急之下,抬手硬生生将贼首的刀刃挟在指间,相交之际,竟闻金石之声.这一招也大出贼首意料,他往怀中抽刀,却是纹丝不动.段行洲见状大喜,呼道:"快跑、快跑."

他不知铁还三重伤之下,一招间几将真力耗尽,此时不过苦苦支撑不让对手夺回兵刃,而浑身抖作一团,哪里还有余力反击.

那贼首看得清楚,冷笑道:"铁还三人称'铁指柔剑',果然名不虚传."

铁还三细长双目中怒意喷薄而出,却只能无声切齿,身后敌方的脚步接近,随便是什么样的庸手,这时也不过一刀便可从背后了结自己的性命.

段行洲正被面前三人逼得手忙脚乱,见铁还三险状,心里呼道"完了",不禁闭了闭眼睛.正在这一瞬沮丧中,却听到一声马嘶,而且还是半空中传来的马嘶.

他仰头观看,原本晴朗的夜空中有座飞来石峰,压得星光月华俱皆失色,那乌云中一支黑蓬蓬的羽箭映出天际浮光,锃明刷亮地照人双目,冲贼首面门扑去.

那贼首见一人一骑天神般凌空飞跃而来,早已肝胆俱裂,待认清了那扑面过来的黑翎,更不及闪避,忙弃了兵刃,仰身向后倒去.那支箭去势沉重,饶是他拼尽全力仰身,几乎折断脊骨,仍被正中发髻,头皮被扯掉般剧痛.

此刻上将军提黑马轰然一声落于船首,顿将船尾压得高高翘起,船上众人随之滚作一团.刘木正站在船头,站立不稳,便摔向江中.马上人甩开鞍子,抽身跃起,展臂捞住刘木胳膊,将他扔回甲板上.船尾这时也砰地拍回水面,碎浪溅湿人面.段行洲抹了抹脸看时,一人一骑仍端立船头,就像凭空幻化出来的天神.

"威风吗?"马上的刘锋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问.

"太、太、太威风了!"段行洲张大了嘴巴.

刘锋哈哈大笑,指着闯上船来的贼人道:"从我船上滚下去."

那些贼人二话不说,翻身就往水里跳,攀上原先驶来的小船,落荒而逃.

铁还三这才喘过一口气来,勉强站起身,要对刘锋行礼,眼前却是一暗,刘锋魁梧身材突然闪至他面前,伸出手来,"啪"地在他脑后攒住一柄飞刀.

就算那贼首心有不甘,最后下一杀招,这时见依旧失手,总算死了心,未等刘锋瞪眼,长叹了一声,跃入水中逃命去了.

刘锋仔细打量铁还三的面容,脱口道:"你不是崤州捕快铁还三么?"

——原来铁还三的名声早传在大将军耳里——段行洲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好生艳羡.

"正是."铁还三行礼又道:"小人奉命上京,途中听得这伙贼人意欲不利将军,故此跟踪他们上了将军的船."

段行洲"咦"了一声,刘木忙接口道:"正是如此."

刘锋又问刘木:"你又在这船上做什么?"

"小的给段捕头送夜宵来的."刘木说着捅捅段行洲,好一阵挤眉弄眼.

段行洲摸不清头脑,见铁还三也是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只得随声附和.一时船工将船拢回,铁还三便与骆翊、詹柱、巴阡等人见礼.巴阡见了他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哼了一声,又不敢当着刘锋的面发作,拂袖而去.

"老骆,老骆."

骆翊却在独自沉思,刘锋呼了多声才抬起头来.

"你看这飞刀,是哪路哪派人使的?也好查出个端倪."

骆翊将飞刀接在手中,随便看了看,冲着铁还三笑道:"恐怕铁捕头更清楚些."铁还三举目望天,故作未闻.

船队因这场大闹,便随便靠了岸.为防刺客行凶累及家眷,故刘锋带着骆翊、詹柱、巴阡,再加上年前必须赶到京城的段行洲和铁还三,连同王牧、刘木分乘两条快船先行.段行洲与铁还三、刘木共乘一舟,抓住他们问个不休.

铁还三冷笑道:"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巴阡的侄子在崤州杀了人,这位木二爷的儿子稀里糊涂地顶罪,让我翻了案罢了.那位巴少爷今年秋天的时候伏罪销案,巴阡见了我当然仇人似的."

"哦,原来如此."

刘木接口道:"虽然我外表粗犷,可内心却细致得紧呢,做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铁大捕头遇险,我将他救起,唯恐巴老爷加害,才藏在舱里,不让人知道.要不是你小子,怎会吵将出来."

段行洲听他言语里对铁还三一口一个大捕头,对自己却是满口"你小子",怒道:"没有我,你早为贼人所杀……"

刘木反诘道:"倒不知谁将我打蒙绑起来?"

"这个……"段行洲语塞,半晌才道,"你们对大将军说谎,也是不对!"

"难不成说铁大捕头藏身在此,才引得歹徒上船烧杀?巴阡还不借口将铁大捕头赶下船去?"刘木对段行洲怒目相视,转过脸又笑嘻嘻问铁还三道,"铁大捕头,你说是不是?"

铁还三蹙眉道:"想骗别人容易,倒是你们骆先生,目光如炬,大半猜中了他们的来历."

"就凭他看了看那飞刀?"段行洲笑道.

刘木白了他一眼,"我家先生的本事大着呢.倒不如我今晚去向骆先生说明,铁大捕头日后在船上行事也方便."

段行洲苦战一夜,此时疲乏不堪,便依刘木走了,铁还三更是旧伤复发,也卧床休息去了.段行洲一宿好睡,酣然中却觉得船身一震,想到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激灵醒了过来,披上衣服推门看时,才发现快船又靠岸下锚了.探头向刘锋那只坐船上望去,只见多人围着,而岸上当地差役刀枪出鞘,将船工纤夫围在正中,初升的朝阳下,兵刃泛着绯红的血光.

"出事了?"段行洲精神大振,一边跳脚拔起靴子,一边向大船奔去.

迎面刘木衣衫不整,批了件狐皮斗篷,拦住他的去路.

"乱闯什么!"

段行洲伸长了脖子,"出什么事了?"

骆翊闻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段行洲拉到一边,低声道:"小段捕头不要闯进去.詹将军昨晚遇刺,死了."

"死了!"段行洲大吃一惊,"昨晚还好好的."

"可不是!"骆翊顿足道,"现在只得等着当地衙门里的仵作、官差过来,那舱房已经封了."

"半夜里才见过,那么戒备森严,大概知道是什么时辰的事么?"

骆翊摇头道:"确切时辰倒不知道,今早不见他从房中出来,只道他睡过头了,待开门进去,却见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死了."

段行洲蹙眉道:"骆先生,我也是公门里的人,不如让我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找些蛛丝马迹."

"小段捕头是公门里人不假,可是既非当地捕役,也非刑部官差.这个……"

段行洲忙拍着胸脯道:"骆先生,我是刑部正堂点名的捕役,总比这小地方的差役强些."

"说得也是."骆翊终于首肯,分开众人将他带到房门前,黯然抹了抹眼睛,"你进去吧,我是不忍再看了的."

段行洲听骆翊的话,原本以为屋内景象会如何惨烈,哪知屋内只是横卧了一具尸首,流了一大滩血在地上,除此之外,屋内干干净净,陈设周全,不见有任何挣扎打斗的样子.段行洲尚未走近,却听一边有人喝道:"你进来干什么?"

段行洲扭脸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叫道:"撞鬼啦!撞鬼啦!"

"大白天哪里来的鬼!"那人也不禁转头向尸首看了一眼.

"你不是刚死的詹将军?"

"呸!"那人啐了一口,"我是巴阡."

段行洲看看地上尸首的脸,再看看巴阡的面孔,想了想,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记混了.我道你才是詹将军."

"晦气、晦气."巴阡又使劲啐了两口,"我问你小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段行洲道:"我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船上有命案,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眼珠一转,"巴将军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着屋子."巴阡道,一边又坐回角落里的椅子里,默默看着詹柱的尸体出神.

段行洲便小心上前检验詹柱的尸首.詹柱仰面摔倒,身上只在心口处有一处创伤,伤口圆形,径长约半寸.因不便在仵作动手之前翻动尸体,伤口多深,便不得而知了.段行洲又看了看地上和詹柱衣衫上的血迹,摇头道:"奇怪、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巴阡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大将发威确实令人胆寒,段行洲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躲了出去,只得在门口窥视,却见巴阡垂头捂着脸,木然无声.

"唉."身后是骆翊叹了口气,"同袍征战二十载,未曾战死沙场,却在这小小的舱房里葬送了性命.情以何堪?"

不久当地官长地保赶来,地方上死了一位朝廷大员,早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跪地磕头.衙役连同仵作等人也均到了船上,仵作查验尸首之后,刘锋、骆翊、巴阡与段行洲聚在一处,听仵作回明查验结果.

那仵作不曾见过大场面,战战兢兢半晌才道:"这位将军死时大概在三更,致命伤口原是在心口,为利物直刺心脏."

说道死因,众人都觉伤感,刘锋哽咽问道:"死前可曾受苦?"

那仵作回道:"那位将军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也无挣扎的痕迹,想来当即亡故,没有受什么苦."

巴阡却道:"若是堂堂正正交过手,也算死得其所,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算什么名堂?"

刘锋叹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那么刺客用的是什么兵刃?"

仵作道:"虽不曾发现凶器,不过据小的看,乃是一枚利锥."

此言一出,刘锋、骆翊与巴阡都是凛然一个寒噤,面面相觑之下,欲言又止.

段行洲知他们心中定是有了些底细,此时却不方便多问,乃问那仵作道:"那凶器定是让刺客带走了.可我看詹将军身上的血迹都是自伤口缓缓流出的,地上、衣襟上全无飞溅的血迹,这是为何?"

那仵作倒回答得干脆:"小的不知."

刘锋怒道:"这刺客出在你们地方,你们却一问三不知!"

骆翊低声解劝道:"老爷,这刺客有些来历,不是这个小地方的孽障,何必为难他们."

他们与当地官府交涉善后,段行洲便溜出来找到铁还三,将所见所闻悉数告知,问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大捕头,不知道你什么见解呢?"

铁还三笑道:"没有挣扎的痕迹搏斗的痕迹,说明那凶手应是詹柱相识的人."

"确实,"段行洲道,"詹将军的伤痕乃是利器伤,而前日的刺客用的却是流星锤.因昨夜那场大闹,整个船队戒备森严,更不见有其他船只靠近,想要湿漉漉摸上船来,闯到詹将军面前,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真的难啊."

铁还三又道:"若是船上的人,武功要高到一击必中的,也屈指可数.这些人都是刘锋身边的头头脑脑,詹柱住在哪间舱房,他们多半知道得清楚,怎会走入那屋中错杀了詹柱?"

段行洲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凶手是他!"

铁还三不料他心思如此敏捷,三言两语便破了案,当下也肃然起敬,问道:"谁?"

"账房师爷王牧!"

铁还三瞠目结舌,"为什么是他?"

"那日刺客行刺之前,王牧也在我们席上,待刘大将军来了,便匆匆走避.我看他定是贪污了府中的巨款,怕刘大将军察觉,故买凶杀人.结果那晚刺客失手,他便亲自下手.刘大将军住在哪间屋子,应只有大将军、巴阡、骆先生和刘木知道,他走去将军屋中,却错杀了詹将军.怎么样?我说的可对?"

铁还三挑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

"哈哈哈."段行洲大笑.

铁还三道:"说来惭愧,我竟走了眼,只道那王牧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他竟身负绝学,深藏不露."

"那也不怪你."段行洲腆着脸笑,"我这便去他屋中搜查凶器."

铁还三笑嘻嘻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顿饭功夫,段行洲便讪讪转回,皱眉道:"除了算盘就是毛笔,倒没有一件如同凶器模样的."

铁还三奇道:"他肯让你搜查?"

"王牧下船采买詹将军的棺木去了,这时才回来."他眼珠一转,伸手将铁还三从床上拉起来,胡乱给他披了些衣裳.

"干什么?"铁还三让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船头.

"你看."段行洲指着前面船上沿着跳板走来的王牧,悄声道,"你暗中偷袭他,他若闪避得开,定是武功不弱,说不定还能逼他现出凶器."

铁还三四处打量,从舱沿下摘了一枚冰凌,口中问道:"他若闪避不开呢?"挥手将冰凌打出.这段冰凌打在跳板头上,整条木板突地一跳,王牧哪里有防备?双臂在空中扑腾几下,"咚"地落水.

段行洲咋舌道:"若闪避不开,就只好落水了."铁还三裹紧了衣裳,打着颤看周遭的人闹哄哄捞王牧上船.段行洲挠头道:"若他真是凶手,更要把功夫藏得紧了."

"哼."铁还三冷笑,"那么凶器呢?"

"若他带在身上,屋里自然是找不到."段行洲仍然不死心.

王牧被捞上船,险些一口气转不过来,送了性命,被人搀扶到房中,哆哆嗦嗦换了衣服,刚将随身的银秤拿出来,忽听有人大叫一声:"果然人赃并获!"吓得他双手一抖,银秤"丁当"落在地上.段行洲从帐后跳出来,抓起秤杆,喝道:"这便是你昨晚行凶的凶器了!"

王牧扑上前去,握住段行洲的嘴,道:"小段捕头,不要乱说."

段行洲放声大叫:"小三!我可找到凶器啦."

铁还三叹着气走进屋来,只在火盆边烤火取暖,任由段行洲横眉竖目审问王牧.王牧听说段行洲给自己安上了个杀人的罪名,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冤枉,"我何曾有这种胆子和能耐!"

"看你见了大将军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就知道你贪污公款,如今事情败露,狗急跳墙行刺大将军!"

"我何时贪污过公款!老天爷!"王牧举臂向天,"不过最近每次见到大将军,我都想方便方便……"

铁还三掌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段行洲扬起手来作势,"你再不招供,我就动刑!"

王牧抱头滚在地下,哭道:"为什么一定就是我?我一介草民,什么事能牵扯到老爷?你们倒不如问问巴将军,他为戏子跟老爷争风吃醋;他侄子死时老爷也未曾替他出头说过一句好话.他总有些恨上老爷的吧?"

"哦,这倒有点意思."铁还三细长的眼睛一眯缝,更似两条漆黑幽深的罅隙.

王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道:"要不是骆先生?他昨晚不在舱房,为什么就不是骆先生杀的?"

段行洲和铁还三还来不及惊讶,门却咣当被人一脚踹开,刘木站在门前,冷冷道:"我看是要掌你的嘴了.什么屎盆子敢往骆先生头上扣?"

王牧抽抽嗒嗒道:"你昨晚寻骆先生,他不是不在房中么?"

"他在老爷一处."

"你自然这么说了.你是骆先生带进刘府的小厮出身,你总是帮着骆先生说话……"

刘木火冒三丈,撩起袖子上前,一边的铁还三却忽然道:"木二爷,你的手怎么了?"

刘木看看手掌上缠着的渗着黑色脓血的绷带,道:"昨晚让贼人刺中.这个不说,先让我打他个头破血流."

"好好好."王牧道,"不是骆先生,是巴将军总行了吧."

刘木哭笑不得,"我说你怎么总是往自家人头上栽赃?"

铁还三道:"你们刘大将军为人温厚端正,视兵如子,官场上从未树敌;他行军临敌勇猛无畏,雷厉风行,无论是河西的流寇,还是苗疆的蛮夷,凡是与他为敌的,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我看定是大将军无意得罪了身边的小人……"

"什么小人?"刘木作色道,"老爷府上走动的,都是铮铮的铁汉将军,哪里来的小人?"

王牧咕哝道:"我看未必."

若非段行洲和铁还三上前阻拦,只这一句话,便可让刘木涌出全身力气将王牧一脚踹死.直到骆翊走进屋来,刘木仍在兀自大叫:"你说谁!说出来听听."

"吵什么?"骆翊蹙眉的时候房中好像冷了那么一点,连火盆里的红通通的炭火也黯淡了下去,众人都打了个寒战.骆翊道:"船上死了朝廷大员,正在忙着装殓,你们这边吵闹不休,成何体统?"

刘木道:"我是来找王师爷拨银子的,谁料这边先审起案子来了."

骆翊只摇头笑笑,便带着刘、王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段行洲讨了个没趣,正怏怏不乐,铁还三却望着舱沿下的冰凌,若有所思道:"小段,若是船上自己人行凶,鲜血溅在衣裳上,总有让人察觉的时候.如果凶手取一段冰凌行凶,无须拔出凶器,待冰凌溶化,血才慢慢流出,便无这等顾虑."

段行洲"呵"了一声,"我也是才刚想到,让你先说了出来.我这便将船上的冰凌数个清楚,谁的舱前少了冰凌,谁就是凶犯."他一抹身便跑,铁还三阻之不及,等了片刻,段行洲果然耷拉着脸回来,竖起眉毛望着铁还三.

"各船舱沿下的冰凌一根不少,独独少了我们船上的一根,难道说凶手是你?"

铁还三啼笑皆非,"我用冰凌击打跳板,让王牧落水,想必你忘了.再者凶手从自己舱前取下冰凌,待到刘锋舱门前,早就溶化,如何还能杀人?"

"说得也是."

铁还三见他武功平平,又整天见风就是雨,当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便叹了口气,问道:"小段,我倒是想问问,那张笑哥是如何被你拿住的呢?"

段行洲想了想,"我跑到张笑哥家里,将一个花盆架在门上,他回来时一推门,那个花盆就砸在他头上,他昏死过去,自然束手就擒.足见我有勇有谋,哈哈."

詹柱尸首装殓之后,运至岸上,等大船队到了才起运进京出殡安葬,骆翊又遣人去船队通知詹柱家眷,这方开船继续北上.此时两岸都是昏黄苍白的萧条,冷风里连个行人农户都不见,巴阡倚在船舷边,想到詹柱从前与自己同袍时光,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两人多少大仗里杀出一条血路出来,如今位列朝堂,一朝梦醒,兄弟已不明不白命送黄泉,忍看白雪委地,枯树昏鸦,更是让他伤心欲绝,禁不住滴下泪来.

"啊湫."船尾有人打了个喷嚏,巴阡扭头一望,却见一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出来,又倏地缩了回去."谁?"巴阡大喝了一声.

段行洲扭扭捏捏转出来,笑道:"是我."

"你在我船上做什么?"

"这个……"段行洲眼珠一转,指着太阳的方向,道,"从早上起来,就想打喷嚏.巴将军船上太阳晒得正好,望过去,眼睛一眯,这个喷嚏么,总算打出来了."

"滚,莫在我船上惹厌."

段行洲甚是听话,一溜烟地跑回自己船上去了.巴阡骂了几声,转到刘锋舱房中说话,告辞出来,推门又看见段行洲立在门前,脸上神色尴尬,好像被巴阡吓了一跳似的.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给刘大将军请安."

巴阡看他在门前一本正经报名,只得摇摇头回自己舱中休息.这一日只要巴阡出房,便能看见段行洲笑嘻嘻向他望着.出门吃饭,他靠在船头往江中漫不经心地吐口水;出房方便,他倚在船舷看河水奔腾;就算在船头观景散心,也有段行洲远远地陪着他叹气;巴阡横眉怒目而视,段行洲却笑眯眯向他拱手致意.俗话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巴阡也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赌气回房.

"呵呵."骆翊看在眼里,笑起来,将支起的窗慢慢放下.屋外又空荡荡只有段行洲一人独立.

铁还三在房中道:"进来吧,就算他要动手,也要等夜深人静."

"就是你这种人白天放宽了心,给凶手可趁之机!"段行洲怒道,"你不要说得好听,不如你出来盯着巴阡."

铁还三便不失时机地呻吟起来,"伤痛啊……"他叹了口气,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头就睡.

段行洲却有些锲而不舍的气性,硬是从白天盯到了夜里,他裹着大棉袍,缩在船头的阴影里,虽瑟瑟发抖,仍直勾勾望着前面快船的两舷,不敢稍有懈怠.江上的夜风真是冻彻骨髓,他心口那点热气早就被剥得干净,飒然风声中,咔嗒嗒作响的,只是他牙齿打战.自己的声音倒似不相干的人发出的,段行洲听得有趣,全没有察觉前面船上"咯"的一声轻响,待到颈中一痛,气息阻滞,才发现一个绳套趁着北风兜头罩来,牢牢锁住自己的咽喉.绳子那头又是猛拽,段行洲不由自主向前扑倒,只觉脑袋几乎被活生生扯去,哪里有气息呼救?他伸手抓住绳子,不料对面那人却有拔山之功,绳索一抖,几将他凌空掀起.段行洲不得已又向前踉跄五六步,就要冲到两船首尾相接处,脚上却绊到了缆绳,他灵机一动,伸足缠住缆绳,稳住身躯.此时得暇向对面望去,只见黝黝的黑暗里,一人仿佛站在无尽的洞穴深处,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隐约见那人在舱沿下微微展臂,顿有三道晶亮的锋芒破空刺来.

"果然是冰凌!"段行洲知道利害,在地上翻身滚出三尺开外,手忙脚乱中竟还能将靴筒中的匕首拽出.冰凌在甲板上击得粉碎,冰渣打得他面颊生痛,鬓角微热,已淌下血来.他趁此时割断锁喉的绳索,刚抬起头,眼前又是冰凌扑到,那晶莹剔透里似乎吸取了今夜的星光月华,势在必得的戾气在几尺开外就刺得他眼窝剧痛.段行洲大惊之下拔身而起,空中扭转身躯,两根冰凌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去,却还有一根正击中他胸肋之下,瞬时仿佛血脉倒流,心窝中的血液几乎要从口中喷出,他脱力仰倒,背脊上却无受力之处,扭头看时,人已在船舷之外,黑沉沉的江水扑面而至.他奋力展臂,堪堪攀住船舷,滚滚南下的江水便一往无前地涌向他身前,几乎立时将他冲走.

肋下的伤处痛得他百骸俱裂,无力攀上船去,而喉间仍火辣辣地,只能呀呀作语,呼不出声.耳听得有人开启门户,一时也分不清是哪条船上的哪间舱房.江水汹涌地剥去他身上不多的热气和气力,段行洲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想到自己往日的气概,从来的志愿,不息的正气,不由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口中却是咿咿呀呀,倒似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豪迈不足,凄切有余.

头顶上有人笑道:"不过是个小捕快,你的前尘往事不足挂齿,只有你自己哭罢了."铁还三瘦劲的双手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提到甲板上.

段行洲倒在地上,张嘴道:"巴、巴、巴……"

"巴阡?"铁还三闻言也是动容,扶起段行洲向巴阡房中跑去.到得门前,便见巴阡的尸首横于地上,胸前一柄修长乌黑的利锥森然映着屋内的灯光.

"死了?"铁还三抽了口冷气,想上前检视尸首,忽听对过舱房哐当作响,骆翊高呼"刺客",两人勃然变色,又奔向对面船舷,还未转过船头,江面上便"扑通"一声.

"跳水走了!"骆翊扒着船舷向下望去.

刘锋听到动静也披衣抢过来看,"刺客?"

骆翊点头,又问:"老爷可好?"

铁还三叹道:"刘大将军无恙,巴将军却死了."

刘锋与骆翊俱皆失色,口上急问:"真的?怎么回事?"一边跟着铁还三与段行洲奔向巴阡屋子.

巴阡尸首仍在原地,铁还三一望之下却是大惊——尸首上那柄利锥转瞬的功夫不翼而飞.

刘锋和骆翊抚尸悲恸之际,刘木、王牧二人也小心翼翼地赶过来,也有船工被惊动,远远指手画脚地议论.铁还三与段行洲面面相觑,各自寻思那凶器被什么人盗走.

路是赶不得了,靠岸下锚之后,船工等人都争先恐后地上岸,仿佛这两只快船是凶宅一般,避之不及.刘木等人忙着善后,刘锋与骆翊得暇叫来段行洲和铁还三细问经过,段行洲还说不清话,铁还三便大略地讲了,又问道:"骆先生,那刺客既然到了先生房中,先生可曾认清那人相貌?"

骆翊道:"我原是听到隔壁巴将军房中有些动静,像是有人摔倒一般,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便见一人站于床前,他见我醒过来,却是吓了一跳,转身就逃,撞倒了椅子,闯出门去,跳江逃逸.他蒙着面孔,实在瞧不见他相貌如何,身量么,倒与我差不多."

铁还三道:"先生不介意,可否让我们去房中看看."

骆翊一怔,当下道:"前去无妨."

铁还三在骆翊房中细细查过,扭头看见段行洲站在角落里,抿起嘴来沉思默想,不由笑道:"你只要不张嘴,倒也有些大捕头的气派."

段行洲指着喉咙,咿咿呀呀地咒骂.他们转回刘锋房中,又问骆翊刺客所使的兵刃.骆翊摇头道:"实在不见他挟有凶器."

段行洲跳将起来,冲到舱沿下,折了一条冰凌,连比带划,众人总算明白他遭人用冰凌偷袭,骆翊房中的人只怕携带的也是冰凌了.

"既是蒙面,用的又是这种不着痕迹的凶器,定是船上的人!"骆翊道,"快去问个清楚,看看船工里少了什么人没有."刘木领命去了.骆翊又问巴阡身上的凶器,铁还三道:"实在太过匆忙,只看清是枚细长的铁锥."

刘锋长叹一声,道:"不用说了!这个刺客要杀的不只我一人,当年因破河西匪寇的功劳升迁重用的,就是我们四个,看来是河西那股人的余孽,今天找上门来要将我们四个赶尽杀绝了."

"老爷何出此言?"骆翊道,"多少年过去了,要报仇早就来了."

"那破城锥又当何解?"刘锋反问道,"若是其他的仇家,何必用利锥来杀人?"

"破城锥?"段行洲一直说不出话,这时却突地问出这么一句,在座的人都是一惊.

"唉!"骆翊顿了顿手杖,"老爷说话真是不小心."

刘锋道:"也罢,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说与这两个刑部的俊才知道,也没什么."

铁还三道:"难道大将军当年克敌制胜,和这个破城锥有什么干系么?"

"不错."刘锋道,"当年河西匪寇五万余人,出多峰,走中原,势如破竹,连下河西十五郡,霸占城池,朝廷三番五次征讨,无奈敌将守城有方,均无功而返.我那时是大将军府麾下大将,也算小有名气,朝廷便将河西的烂摊子甩到了我的头上.要知河西流寇屡挫王师,栽在他们手上的大将已有十数人.我行伍出身,早就有捐躯报国的决心,但强敌当前,国家危急,就算我愿意死在沙场之上,可举兵便是劳民伤财,更不要说那些追随我的士卒的性命了.出征之前,我寝食难安,苦思破敌之策,也没有一个计较.老骆那时是我的幕僚,见我愁苦,便献上一计."

"破城锥?"铁还三脱口问道.

刘锋道:"倒也不是破城锥.他不过让我走了一趟巢州,寻到他的旧友,那人名叫夏攸,喜弄机巧之物,件件巧夺天工.那时夏攸研制了七件破城的利器,老骆言道,想要从流寇手中夺回城池,须要求他.夏攸倒也爽快,当即给了我一件,我心中还有些疑虑,夏攸却大笑道,只这一件便足矣了."

"那就是破城锥了?"

"不错.我命人采制精钢,按着夏攸的纸样和模型放大,赶出了十件丈余长的破城锥.战场上果然是神威利器."

"是如何个威风法?"段行洲双眼烁烁放光,凑得更近了.

刘锋道:"那破城锥在城下以机关发射,一击之下,竟能洞穿城墙,然后从尾部弹出一对倒刺,卡住城砖,城下将士再以绞盘使力,锁回破城锥,那城墙便轰然倒塌,我军就能杀入城中."

段行洲却问:"那州府之城,厚重得很呢,一枚铁锥就能洞穿?"

刘锋道:"也有不能洞穿的.不过依夏攸之计,在锥中埋藏火药,嵌入城墙中爆破,也是威力无穷.那匪首就是在城头,因城墙坍塌,活生生砸死毙命的."

段行洲与铁还三都是啧啧称奇.刘锋又道:"河西的匪寇就是吃亏在破城锥一件上,我成功立业也在破城锥一件上.现在他们找我报仇,用利锥杀人,要我知道仇家的来头,也是不足为奇."

铁还三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那么这次刺客所用的凶器,就是破城锥了?"

刘锋摇头道:"不可能."

骆翊在一旁接口道:"要知这破城锥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霸中原,朝廷如何敢让破城锥流传于世?不消说图纸原物俱皆毁去,就连参与赶制破城锥的工匠,也被灭口杀得干干净净.这个世上,在也没有人知道如何制作破城锥啦."

段行洲隐隐替夏攸担心起来,忙问道:"那么夏攸呢?"

骆翊望了望他的神色,怆然微笑道:"小捕头的心肠倒好,还惦记着夏攸这个人."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叹道:"这是陈年的旧伤疤,揭破了,更是痛彻心肠……"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像是走入地狱的幽魂,片刻便消失在夜色里.

铁还三和段行洲在他萧瑟的尾音里打了个寒噤,又都看着刘锋等他说出下文.刘锋也是黯然半晌,才道:"夏攸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还未等我们凯旋回来,朝廷便遣专使,随便找了个缘由将他问罪抄家,结果竟未查到剩下的六件兵器,最后只得将他处斩,举族连坐,一家人妻离子散,现在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什么?"段行洲怒从心生,胸臆间一股郁闷之气憋得难受,不由大叫道,"夏攸也算有功于朝廷社稷,怎么会招致如此下场?"

刘锋垂下头来道:"这七件神兵出世,难免社稷大乱,夏攸虽死得不值,但天下太平,总有人记念他一腔怨血的好处."

"大人真是这么想?"铁还三眯起眼睛来盯紧刘锋的神色.

刘锋道:"说到底,是我害了他了.我虽上疏多次,均被一一驳回,更遭朝廷猜忌,赋闲两年,方重新出仕带兵.如今上了岁数,更觉得这辈子就算立下多大功劳,做过多少好事,都不能弥补这一番愧疚."

段行洲与铁还三看他难过,也觉黯然,一屋人默默无语,各自伤感.这时刘木却来回道,船上的船夫未少一人,刺客不知所踪.

刘锋自墙上摘下剑来,冷笑道:"好!就让我等着他找上门来."话音刚落,就听骆翊在房中惊呼了一声,刘锋大惊,叫道:"老骆!"扑身向骆翊房中抢去.

铁还三和段行洲也是吃惊不小,紧跟其后而去.骆翊的舱门"嘭"地撞开,骆翊踉跄两步摔到在刘锋身上.刘锋俯身一望,只见一条铁锥刺在骆翊腿上,此时鲜血淋漓,从桌边一直洒到门前.

"老骆!"刘锋急得双目欲眦,将骆翊扶住,伸手去拔他腿上的铁锥.

"不可!"铁还三与段行洲都是大叫,却阻之不及.刘锋的手掌刚碰到铁锥,便听"叮"的一声,两只獠牙般的倒刺从铁锥中弹出,顿时刮破刘锋手掌,几乎削去他的手指.

"破城锥!"四人都是惊呼.

骆翊握住倒刺下的锥身,大叫一声,将铁锥拔出.刘锋捂着手掌,问:"你怎么样?刺客呢?"刚说了这句话,只觉一股森森阴冷之气从手掌的伤处向全身筋络乱窜,一瞬之功,便觉右半身隐隐发麻,腿脚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老爷!"骆翊爬了一步,抓住刘锋的手,"老爷怎么了?"

刘锋伤处已变得一片青黑,伤口处脓血直流倒也罢了,体内毒气蔓延,更是苦不堪言,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来,道:"那锥上有毒!"自此不敢再说话,强自调理内息,想将那剧毒自筋络逼迫出去.

骆翊凝神望着刘锋调息,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骆先生,将解药拿出来吧."他浑身猛地一抖,抬头看着段行洲,"你说什么?"连刘锋也是心中突地一跳,内息紊乱,几乎反呛出口血来.

段行洲道:"看詹柱、巴阡两位将军死时情状,凶手定是他们平日里谙熟亲近之人,我原本也不愿意疑到骆先生头上,可是适才察看先生舱房,却见少了一把椅子.难道我们发现巴将军死时,先生大叫之后,往江心里扔的,不是那把少掉的椅子么?"

刘木也已跟到骆翊舱外,听段行洲言语,忍不住骂道:"小子信口雌黄,在这里诬蔑先生!先生舱中不可以只有三把椅子?"

"刘大将军这样的朝廷大将乘坐,就算是快船,船老板也不敢怠慢,骆先生舱中的八仙桌,怎么会只配了三把椅子?"段行洲反问,"我原本也不明白先生用意,刚才听了破城锥的故事,又见着了真正的破城锥,方知先生这招调虎离山,为的是怕我们误打误撞,在大将军之前碰到破城锥,触动机关,我们倒霉失了性命事小,妨碍先生毒毙大将军事大啊."

铁还三也上前道:"骆先生还是请起吧.那刺客若想将四位逐一刺杀,不会不知先生天生残疾,破城锥别处不刺,倒刺在先生无用的腿上,武功既差,想必脑子也不好使;一击不中,便急着逃跑,是没有执著的血性,这样的刺客如何无声无息杀死两员上将?"他口中还在说话,却突然扭身,啪地抓住刘木的手腕,只见刘木手中解腕尖刀的锋芒距刘锋后心不过堪堪半寸之差.

刘木眼中的讶异稍纵即逝,眼看铁还三将自己的手臂掰开,右手手指疾弹,尖刀立时涌力,射向刘锋后颈.铁还三也顾不得难堪,伸足踹了刘锋一脚,刘锋向前扑倒,也算躲了开去.刘木虽然右手受制,却仗身高臂长,挥臂将铁还三带开一步,左手趁机从刘锋剑鞘之内拽出长剑,回手斩向铁还三腰际.铁还三却不愿轻易放脱刘木,忙双足点地,身子凌空平平展开,那剑锋便从他飞转的身子底下一掠而过,"砰"地斩在舱板上,嵌住不动.刘木的右腕还扼于铁还三之手,他如此转身飞旋,竟将刘木又肩一扭而断.刘木惨叫一声,捂住肩膀跪于地上呼痛.铁还三摔开他的手,冷笑道:"我替人平冤昭雪,你便当我是个好的.如今又怎么想呢?"

刘木切齿道:"只恨那时自己糊涂,将你救上船来."

铁还三的笑意随眼眸里的寒光一迸而出,"这便是啦."

骆翊此时仗拐起身,慢慢坐回椅中,伤腿血流如注,一路拖出一条血痕.刘锋见他披血端坐,居高临下俯首垂目凝视自己,那目光犹如死灰,没有半分活气,一时寒意心生,颤声道:"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那日刺客来袭,老骆,你还助我退敌,现在这又是为什么?"

骆翊慢慢道:"刺客?你是不认得他了.当年你在夏府作客,他还缠着叫你将军叔叔,你还教他骑马射箭,多年不见,是什么让他冒险刺杀于你?"

刘锋抽了口冷气,顿时体内剧痛难当,他勉力运行真气,半晌方能开口问道:"夏攸的儿子?他还活着?"

骆翊从怀中抽出一件事物,啪地摔在刘锋面前,刘锋一望之下,脸色大变,他受毒痛,原本就面色铁青,现在更是变得一片煞白,连眼角也不住抽搐,冷汗自额角不住淌下,当真是惶急狼狈.

骆翊见他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挪开目光,幽然道:"这是你当年在河西军前急递朝廷的密折,你不认得了?"

刘锋哑口无言,房中顿时一片寂静.段行洲看看骆翊,又看看刘锋,心中着实好奇难耐,终于忍不住上前拾起折子,展开速速读完,忽地扭头看着刘锋,"你、是你……"

"什么?"铁还三见状也不禁问道.

"他、他、他……"段行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指着刘锋语无伦次.

骆翊惨然微笑道:"不错,就是他.夏攸授他破城锥克敌制胜,他却在军前密折上奏朝廷务必搜回七件破城利器,销毁图纸,杀人灭口,铲除夏攸!他这个折子里,触目都是'杀'字,满篇都是'死'字,跟着去的,是千条人命.若非我老友那双孤儿想尽办法、冒尽奇险从大内盗出这个折子和抄家的上谕来查明真相,只怕我至死都蒙在鼓里,以为他为夏攸周旋上疏,蒙忌弃用;只怕我至死还对他心存感激,恨不得为他豁出命去."

段行洲问道:"如此说来,那夜的刺客果真没有下船去,而是躲在骆先生舱中?"

骆翊指着刘锋道:"我倒愿意那夜就让那孩子将我杀了才好,不要让我知道这人的嘴脸.你我相交二十年,这真的是你吗,老爷?"

他一声"老爷"唤出,竟是无比辛酸,段行洲扁起嘴来,几乎就要掬下泪来.猛听刘木大叫一声;"先生,你答应了小少爷取这禽兽性命,可不要念及什么情分了."

"不错."骆翊道,"若非夏攸一家相助,我和刘木三四十年前就是泉下之鬼了.我非但不能报答夏家恩情,还一句话引狼入室,给夏家招致杀身之祸.除了我,谁能杀他报仇!"他将手中的单拐在地上猛顿一记,一只黑黝黝的枪尖似乎索命的厉鬼般,铮然从拐头上一跃而出,"老爷,你费尽心机销毁破城锥,哪知我这里还藏着一件夏攸亲手打制的原物,它虽一时杀不了你,这柄短枪也是夏攸的遗物,你死在这枪下,也不算你冤枉."

"先生!"段行洲说话前先后退了两步,觉得骆翊的枪尖不会立时刺到,才放心大胆地笑嘻嘻劝道,"先生要的是大将军的性命,现在已然杀了詹柱和巴阡两位将军,算是赚了一条人命,就罢手了吧.万请先生赐予解药,解大将军身上剧毒."

骆翊道:"当年河西大战已近尾声,军前忽然少了这两人,我还道他们潜入敌后,包抄敌军.原来这两个在夏家称兄道弟住了月半的人,为查抄夏家领路带头去了.他们两个又算什么冤魂了?"

刘锋忽而长吁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不过听我差遣,你也没有放过,杀我之心是铁定了的,哪里还会留着什么解药?"

"不然."铁还三将刘木的伤臂拽到刘锋面前,全不顾刘木伤痛的呻吟,一把扯掉他右手上的绷带,给刘锋看,"大将军看木二爷手心中的伤口与大将军的伤口是不是一样呢?"果然连长短深浅都全无二致,血肉翻飞青紫,是曾中毒的迹象."詹将军死后,木二爷才多了这个伤口.小人久居苗疆,对苗毒还是有点研究,这伤口所中之毒与这柄破城锥上一样,都是七里飘香.以小人的推测,骆先生刺杀詹将军当晚,将破城锥留于尸身之上,预备惊动大将军前往审视,一旦大将军触动破城锥机关,定会中毒身亡.可是那晚刘木为了寻骆先生说话,尾随而至詹将军房中,见詹将军重创倒地,扑上前去解救而触动机关,当即中毒.好在他是骆先生小厮出身,与夏家渊源颇深,因此得骆先生拿出解药救治."

"倒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你二人共同谋划,是应当的."刘锋长叹道,"昨晚老骆将两个小捕头从巴阡房中调开,趁此时将尸首上铁锥盗走的,便是刘木了."

段行洲恳切道:"我知道先生平时的为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为什么却偏要用毒杀的伎俩?我劝先生赐予解药,堂堂正正与大将军一战,不辱夏老先生神器."

骆翊对他微笑道:"小段捕头年轻,未逢其时.刘大将军一身神功,海内无敌.这些年锋芒收敛,撂下了功夫,我原以为能出其不意当面刺杀于他,不料那晚见他提马跃江解救你们的情形,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若非他遇刺之后饮食上极为小心,我早已在饭食里投毒,何必大费周章?你觉得我如此行事未免小人,他做下这等阴险的勾当,哪配堂堂正正地战死?"他身形端坐,慢慢横过手中短枪,长及一尺一寸的笔直枪锋迫不及待汇聚主人杀伐之气似的,在尖端用两条凶恶的弧线猛地敛成一道漆黑的锋芒,在他微微弓身蓄势时,面前的段行洲只觉自己肺里的呼吸一下子好像抽离了身体,跟着狭小船舱中所有的声音卷入了他的枪势中.

连稍后的铁还三也凛然退了一步,骆翊见他们神色凝重,朗声道:"来、来、来.要解药就从我枪尖下讨了去.你们退得一步,便任由我杀了这人了."

段行洲与铁还三面面相觑,段行洲急得眼珠乱转,几乎要跳出眼眶去,铁还三已上前一步,冷笑道:"骆先生,我二人小名也是刑部点名的捕快,上京路上遭遇凶手,若非但未将其擒住,还任其杀了朝廷一品大将军,这个名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你与大将军仇恨难解,换了我也欲除之而后快……"

"大将军!"段行洲连忙打断铁还三的话,对刘锋道,"这话可只是铁还三说的,我是秉公守法的官差……"

"哼!"铁还三冷森森瞥了段行洲一眼,又接着道,"不过骆先生执迷不悟,硬是要砸了我的饭碗,我当仁不让,也待会会先生前辈高人."

骆翊笑道:"你年纪轻轻,已身负上乘武功,哪里在乎刑部一个捕快的头衔?你这么说,也由得你!"他话音中张臂出枪一击,枪势凛冽浩大,一去不回,舱板似乎随着他的枪势猛地向外膨胀,虎口般放声一啸!

——那锋芒并非刺向铁还三,而是突然炸到了刘锋面前,脸上火辣辣的灼痛中,刘锋流出的却是决心一死的茫然.铁还三早有准备,闪身推倒刘锋抢入枪下,劈手握住枪杆.枪势暴烈异常,气势稍顿,却仍将铁还三的身子直抵出去,轰然连人带枪撞破舱板,冷夜寒风飕然刮擦铁还三的脊背,令他难得生出一种摧肝裂胆的惊悚.他失势之际,仍有余力荡身跃起,闪身在舱顶之上,运力踩破舱顶,又冲回房中.

骆翊叫了声好,收回短枪,招式没有半分变化,蓄力又是一击.铁还三拚尽全力拦住前面一枪,此时胆气虚空,已觉不支,见这枪又直奔刘锋,正待强自勉力再次支应,却见刘锋突然长身而起,双掌一合,将枪尖拍入掌中.满室咆哮顿时消散,刘锋衣袂鼓涨,这瞬间似乎身躯猛然高大,令人不敢仰视.

"要杀由你!"刘锋咆哮一声,"却听我言!"

室中众人讶然望着他虬髯翻卷,虎眉飞扬,一时无人敢出半声.

刘锋道:"你可曾想过夏攸的兵器一旦落入不臣之徒手中,中原浴血,朝廷崩坏,死的人万万计,他们比之夏家的人命,又卑贱么?你心愧疚,我又是如何寝食难安?若非南疆不安,我已解甲归田,日日里祈求老天叫我早死,还却夏家的血债.老友!这件事上,忠义不能两全.你做了我,又当如何?又当如何?"他眦目欲裂,口中喷血,厉声问完这两句话,放脱了骆翊的枪尖,闭目垂下泪来.

骆翊扬脸透过破碎的舱顶,望着天际黯淡的弯月,嘶声道:"我若做了你……"他说到这里凄然抽了口冷气,独坐在月色之下,俯首不住喃喃自语,"我又当如何?又当如何?"

铁还三见骆翊魂非所属,知道此时机会难得,骆翊天生残疾,只需将刘锋拖出房中,便已安全了大半.刘锋固然求死,却因毒伤发作之下强接了骆翊一枪,这时无力甩开铁还三,只得任由他半拽半拖地到了船舷边上.

"先生!"刘木见他们逃脱,急得大叫.

骆翊猛然惊醒,叹了一声:"罢!你心中那点愧疚,还是由我来超度了吧."

他起身要追出门去,段行洲却从铁还三撞碎的木屑烂板中晃晃悠悠爬起来,闪身拦在骆翊面前.

"骆先生."他抱拳一揖,恭恭敬敬地道,"我一直盯着巴将军,定是妨碍先生行事,先生气恼,恕罪则个."

骆翊微笑道:"你差些落水,还要我恕罪?"

段行洲道:"是.还要多谢先生出手留情,若先生想取我性命,我哪里还能在这里惹厌?"

骆翊上下打量他,"你想阻我不成?"

"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段行洲挠着头道,"詹将军尸首上的铁锥虽被木二爷触动,可剧毒尤在,木二爷也无走漏先生谋算之虞,先生为什么当时不将铁锥倒刺收回,重新布局?"

骆翊冷笑道:"此锥名破城,发出的倒刺用于撕裂城墙,岂会那么容易便收回?这件破城锥虽小,却和实物一般,需用专门的机关绞盘,方能将倒刺收回.先机已失,那夜不能成事,反倒连累了你们两个."

"原来如此."段行洲撕开袍角,取了一截棉布裹在手上,俯身从地上将破城锥拾起,双手扳住两支倒刺向内使力,耳听"咔嚓嚓"嘈杂刺耳,那两支倒刺在他手中竟然慢慢向锥身中收回.骆翊看着破城锥在他手中不消片刻又收回铁锥模样,更是大惊失色.

段行洲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匕首,将破城锥凌空嗤嗤有声地虚刺几记,方收转回来,平举破城锥,向骆翊施礼."这两件兵器都是夏老先生的杰作,它们交锋,不知夏老先生会怎么想?"他忧心忡忡望着骆翊苍白的脸色,又劝道:"先生的枪法石破天惊,可惜所耗真力过甚,先生千万不要在勉强了.罢手吧!"

骆翊却不愿再说一个字,只是以拔山之势慢慢举枪,向着段行洲眉心凝神刺下,枪尖凝滞着寒江寒夜里的寒风,冷得让人透不过起来.段行洲举起破城锥,瞄准枪杆,却好像被这冷然决绝的杀意冰冻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也流得慢了许多.

"先生!"他忽然退了一步,收回破城锥,"我想刺断先生的枪干,可是先生的枪抖得厉害,我可刺不中啊!"

"哈哈."骆翊放声大笑,"对不住!"他垂下枪尖,一派灯枯油尽的枯槁之相,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伴了他一生的拐杖"叮"地从他手中落在地上.刘木仔细地看看他的面色,终于抱住他的双膝,悲恸起来.

京城在望的时候,刘锋的毒伤也解尽了.不过一夜之间,上将军须发皆白,就像希望冷如匕首般的江风能将自己吹得支离破碎般,他只爱佝偻着腰,在船头一站就是一日.

中原素裹,在大太阳底下白花花照得人满目生花,段行洲和铁还三凭舷聊天时,只得眯着眼睛,铁还三的眼睛本就细长,如此更是变成了一条浓黑的细线.他瞥了独立不去的刘锋一眼,对段行洲道:"看来他也快了."

"嗯?"段行洲眯起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太阳.

"说到底,骆先生还是杀了他."铁还三手扶船舷叹气,忽又问,"你与骆先生一战,究竟如何?"

"啊湫!"段行洲望江心里打了个喷嚏,"我忘了……"他又笑嘻嘻拽起袖子,慢吞吞擦拭沾在铁还三手背上的鼻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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