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故事:林师傅的秋天(2)

 
中篇故事:林师傅的秋天(2)
2015-07-29 11:02:00 /故事大全
2

现在这个国家,所有在生产线上工作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被称作农民工。

工人就是工人,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农民工人呢?林师傅有点硌硬这个词,觉得它牵强矛盾,用词完全不准确。

林师傅是农村的,但是林师傅是工人,严格地说,林师傅当过真正的工人。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了。听着好像特遥远,尤其加了“上世纪”几个字,就有一种特历史特苍凉的感觉,但林师傅喜欢这感觉。

那会儿他已经说了对象,来年就要结婚,然后在老家的村里准备就这样过上一辈子。结果有了次机遇。有个远房的叔叔,一直长久地在省城生活,那趟回乡赶上清明祭祖,在村里待了两天,酒后拍了胸脯,硬把林师傅带到他工作的地方当学徒去了。

这在村里是件大事。去城里,去城里的工厂,去城里的工厂当学徒,那不是要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吗?那不就是真正的工人了吗?工人,那可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神圣多么有力量的词汇!

远房的叔叔有点尴尬地解释,说并不是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也并不是真能领到能吃商品粮的购粮本,现在城里比早前开放多了,工厂也没那么严格的要求,工人的身份也远没有原来那么绝对了。有些杂事需要有人做,远房的叔叔顿一下,问林师傅,杂事你总能做吧?总之勤快就行,到时候我总可以教你些技术。

林师傅没想那么多,一想到能到城里,能进城里的工厂,他的心就荡漾开了。林师傅什么也没多问,只把头使劲地点着,像个捣衣的棒槌。

收拾了一点随身的物件,林师傅就跟着远房的叔叔来到了那个在省城的大企业。

大企业的厂区和宿舍是分开的,由砌着碎玻璃的围墙把家属院和工厂区分隔开来,看着就觉得挺肃穆,似乎如果是一般人就不能进去。大企业有好几个门,朝东朝南朝北地开着,每扇门都有门房,都有严肃得不露笑脸的守卫把着。正门开得特别阔,大铁门好像永远关闭着,两边竖着很长的白底红字的牌子,左边写的是:国家××部直属军工企业;右边写的是:湖北武汉国营××厂。

林师傅不是一来就办了手续能进厂的。好像还拖了一阵子,每天住在远房叔叔小小的套房里,总觉得有些憋屈。

婶婶也在上班,说是快退休了,在企业办的另一家附属工厂做事。那家附属工厂好像是专为企业职工的家属办的,不是国营的,有另一个称呼,叫集体制,主要给企业生产的产品做外壳加工和包装箱什么的。不过听婶婶说起来,也挺全备的,有财务室、厂长室、技术科什么的,还有自己的食堂。婶婶就在食堂里做事,每天回来,身体上总带着铺天盖地的菜腥味。

叔叔家里有两个孩子,论辈分,是林师傅的堂弟和堂妹,都在上着学。堂弟大一点,读高中,看起来功课挺紧张的,每天披星戴月地来回。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弄得睡在小厅房里临时搭铺的林师傅总是被吵醒,然后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堂妹在读初中,挺傲气的一个小姑娘,身子还没开始拔高呢,心可着实不矮了。有次堂妹在楼下和同学们分手,林师傅听到堂妹抱怨:“最烦家里来乡下人了!拎袋莲藕,就冠冕堂皇地在我们家可以耗上一两个月呢!”林师傅听了不免一脸的羞,他连莲藕都没拎一袋呢,母亲就让他拿了点自家晒的红薯片便过来了。

家里的气氛并不是很好,每天都没什么笑声,大家都不大吭气,婶婶倒肯多讲两句话,但因为是大嗓门,林师傅老以为婶婶是对他发火生气。林师傅不知道是叔叔家里每天如此,还是他来了后才这样,心里一直难受得要命。堂弟有时候也和他寒暄两句。有一次家里没人,堂弟不知为什么挺早就回了,找了两根脆黄瓜,一根自己咬了,一根硬递给林师傅。堂弟挺知心地对林师傅说,他一点也不想考大学,他觉得太累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懂吧?”堂弟问他。林师傅当然懂,林师傅也是考了两年没考上,如果能考上大学,那命运早就改写了。

但林师傅点着头,没多发泄。高考是林师傅的硬伤,他曾经以为可以改变命运的一桩事,被他自己不得要领的天分埋葬了。他曾经的梦想,曾经奢望改变命运的契机,全一股脑儿地拴在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上,如果读出去了,就是大学生了,就再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父辈一般的日子了,就能分配到城市里,就能成为城里人,就能永远改变自己和下一辈的命运了。

“可是我真不想拼这个命了,现在路多着呢!我们楼上的总工程师,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又能怎么样?我朋友贩一天西瓜赚的钱,都比他们两口子一个月挣的还多呢!”林师傅愣了一下,倒真没算过这么细的账。“可是,”林师傅嗫嚅了一下,“总是有文化才好啊!”

“屁!”堂弟满怀激愤地吐出这个词,随后他们再没怎么聊过了。

那一年,叔叔家的儿子高考落了榜。复读是怎么都不可能的,那小子挺坚决的,他说他熬了多少年,再也不想过高中那种苦日子了。叔叔急得抓耳挠腮的,想让堂弟读个技校或者上个职业中专,甚至想提早退休,让堂弟顶职直接去企业。叔叔给堂弟摆了一系列的工种,钳工、焊工、镗工、电工……叔叔说,他这副老脸,车间主任总还是看一看的,为厂子里做了那么多贡献,厂里也有政策,解决一个子女就业问题,不说易如反掌,也不是多难的事,总不至于待业在家。可是堂弟死活不干,堂弟说,打死他也不想当工人!

工人怎么了?林师傅有点错愕地看着这一家子的闹。他那天终于明白,自己人生中觉得最稀罕的事,在另一些人眼里,其实一钱不值。

堂弟扯了个包袱就跟着别人南下了,他说他要做生意:“这世界,可不是工人的天下了。当家的都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一定要先富起来!”

林师傅的手续终于办下来了,叔叔那天挺高兴的,家里炒了点小菜,还喝了点小酒,叔叔酒酣耳热之际,一直夸耀自己的人脉关系。林师傅看出叔叔得意的满足,在这家企业二三十年,也是从小学徒开始做起的,到老了,还因为自己的声名和人缘,终于把自己的某个亲戚也能安插进企业里。这在老家,可以供多少年的谈资?

林师傅终于进了厂子,还在单身宿舍分下一张床铺,虽然是八个人的大通铺,但因为再也不用看叔叔家里人的脸色,那种轻松的自由感,把那张狭小床铺带给他的逼仄,风一样地撵走了。

分配在电工班,做维修工作。好像因为林师傅毕竟是高中毕业生,当时厂里统计办的人还专门看了他的高考成绩,觉得林师傅的物理还算不错,而且正好电工班走了两个师傅,人手实在不足,林师傅就得了个漏宝,进了叔叔口中说的特别吃香的电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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