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小人物三题

 
乡镇小人物三题
2022-02-11 18:50:03 /故事大全

凌子

营生陆离

陆营生,人称陆师傅。生得眉清目秀,极年轻时便在澡堂当学徒。

极年轻时的陆师傅只能叫小陆,跟着老师傅从扬州某地来到苏州某地,也算少小离家,背井离乡。

民间俗称澡堂为“混堂”,雾气蒸腾,人流嘈杂,难免混杂点乌烟瘴气。

我去洗澡时,“混堂”经过无产阶级革命洗礼,招牌早换成了“大众浴室”。小陆也名正言顺成长为陆师傅(不知何故,没称同志),穿行“大众”间,俨然如鱼得水。

澡池封闭,只在极高处开很小的两扇窗;池水又极烫,害得免票带入的小孩家不时哇哇叫。好不容易洗完澡,盼的就是躺在柜椅上,看陆师傅飞线毯,抛热毛巾,如耍杂技。刚停当,一声招呼,陆师傅便搬一个小矮凳,膝盖上垫一块皮毡子,展开小布包,亮出他的看家宝贝——扦脚刀。那些要扦的脚,当然都是“老脚”,只只不好对付,恰如剃头匠剃“犟头”,没有几下子真功夫真难下手。事实上,总要陆师傅来扦的那几只老脚,也就是那几个犟老头,数十年了,生了根似的,赶都赶不走。陆师傅的师傅有家眷,告老回乡了。老家那儿管扦脚叫修脚,虔诚如修身。犟老头们叹口气,只得退而求其次,让“小陆”接替扦。哪知道,这一扦,扦出了新境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妈的,这利索,这熨帖,哪像是在扦脚,分明是在脱壳。老头哼哼唧唧,舒服得有如妇人捂着被叫床。陆师傅笑得淡淡的,手中的刀具轮番上阵,龙飞凤舞又一马平川。

独当一面,陆师傅当上了浴室负责人。小镇的年过得如何,只要看年前的浴室繁忙得如何。小镇人迷信,“年澡”洗得痛快,人生六脉调和。腾腾热气,暂且把俗世蒸腾为天堂。

企业改制,陆师傅顺理成章成陆总。甩开膀子正待改天换地,不想形势先给他来个下马威。先是顾客越来越少,原来忽如一夜春风来,纷纷用起了“家庭卫浴”;接着房地产悄然开发,原本居镇中、占要道的“地利”,一下子逆转成“拆迁”的绳套索。

陆总不干了,或许是干不了了。一转再轉,转资承包了“大众饭店”——由浴室老总转而为饭店经理,不知算不算华丽转身——当然店名不再叫“大众”。陆经理的妻子大他好几岁,本地人,在镇上一所中学教书。学校里有一批青年教师像约定似的赶着结婚。于是,彼此约定在陆经理处补办上一两桌酒席答谢校领导与同事,体面又省事。陆经理怕老婆,也想趁此打开新局面,遂大道至简,大件小件,冷盘热炒,来个笼而统之,一桌四百元。一时趋之若鹜。正待大鹏展翅,忽然疲软,客源越来越稀。为啥,饭店也忽如一夜春风来,且风从八方来。4字不吉利,8字谐音“发”,啪啪啪,有如满天放鞭炮。陆经理的饭店对面开起了“风味酒店”,原先浴室的所在地,拔地而起一座“潮汕大酒楼”。婚宴配司仪,1888元一桌打底,好日子抢着预订。

陆经理哑然了,营生一生却再也营生不下去了。管脚是老本行,管中间的肚子没把握,哪敌得过人家餐饮本行。惭愧,从开张到倒闭,陆经理的饭店究竟叫什么名,我都不清楚。陆经理的名头则像雾像雨又像风,旋即没了。熟人只得回过头,还称他陆师傅。

往后,我离开了小镇,不曾再遇见陆师傅。陆师傅当然老了,不知模样是否还俊朗(按常规此处该问候“身体是否还硬朗”)。后来听说,陆师傅领养的女儿出国定居了。陆师傅老两口恋巢,依然住在小镇老小区。庚子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疫情,小区封闭,服务行业停摆,几个月不得理发。对门的顾老头像被围追的野兔,整日挠着头皮团团转。顾老头亦外来户,底细无人知,为人大大咧咧,就爱刨一个大光头。这在当年有些嫌疑,但他无所谓。他与陆师傅是老朋友,准确地说是澡堂老主顾。顾老头抱怨声声,情急之下,陆师傅翻出老物件,也不管“上下不分”的忌讳,硬是给顾老头刨出个青皮瓜,贼秃秃锃亮。乐得顾老头眼睛都找不到缝了。这不,顺便,耍几下手艺,给顾老头的老脚扦几下。

顾老头捡得个大便宜,仰天大笑出门去。门“砰”的一声关上,死一般的寂静又回来了。陆师傅茫茫然,不知道手中的这套老物件该收放何处。突然,小区的喇叭又响了:“自觉隔离,外来人员不得入内!”

外来人员?陆师傅一阵眩晕。他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养女在美国的生活照,眼前莫名其妙浮现出另一幅幻象: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老丁钓鱼

老丁钓鱼,不过是玩儿。钓的地点在小区池塘,能钓到的不过是小杂鱼,俗称“猫吃鱼”。

奇了,那猫就爱跟着,好像它也要钓鱼,可能想吃鱼吧。

就这样,小区荷叶大的一方池塘,时光徜徉,定格的却是一猫一人。钓竿生了根似的插在木架上,猫儿多半时间守着个空水盆打瞌睡。

老丁是外地人,只身投奔儿子家。他儿子我从来没碰见过,老丁则像交警每天碰见。老丁不言语,见面总是笑笑,仿佛在说“惭愧”。

有一回,我见老丁难得钓到一条鱼,还不小。鱼在地面上蹦跳,猫跟着蹦跳几下。老丁双手擒住,竟把鱼放生了。那是条草鱼仔,可能应了俗语“草鱼不足斤,不如嚼菜根”。

老丁依然垂钓,猫依然守着空水盆做梦。

据说老丁的儿子早年来江城做生意,家里置办景观鱼缸,价不菲。但极抠,最终只养了一条极名贵的金鱼。老丁见鱼儿孤单,便自作主张在地摊买了两条大胖金鱼,灯泡眼,大红蝶尾,喜气洋洋。结果一放进去,不过三四天,死了,害得原来的那条也奄奄一息。做生意的儿子愤愤然,告诫父亲,那是“星期鱼”,骗人的。从此,老丁买了根钓竿,钓鱼了。

那只猫,是在老丁开始钓鱼时出现的。想来是只流浪猫。老丁第一天坐到小区池塘边,这猫如得了调令前来做伴。一伴,就不分开。老丁钓不到鱼,不生气;猫吃不到鱼,并不恼。某次,我见小水盆底潜伏着一条黑亮亮胖墩墩的塘鳢鱼,很为老丁高兴。同时,担心那猫会不会大开杀戒。想不到,猫淡定,还是守在小水盆边眯缝着眼。我逗了逗猫,猫绿莹莹的瞳仁开始放光。不一会儿,猫把爪子搭上了水盆沿。鱼一动不动,猫把爪子探入了水盆。一下子时间都屏住了呼吸。我想听到水声哗然,想看到鱼儿狂跳出水盆。但,什么动静都没有。猫爪在水面上点拨出几个轻柔的涟漪轮,缩回了;涟漪轮下塘鳢鱼油菜籽般乌亮的小眼睁得好天真。

老丁吐了口烟,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这条塘鳢鱼是他从菜市场买回的,给我们的猫做个伙伴。猫鱼守望,平安无事。

老丁很亲切地把那猫叫作“我们的猫”,情感的涟漪似乎也容纳了我。以后,他若开口,“我们的猫”便成了主题。由此,我对那猫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这是只“看鱼”的猫。

老丁坦白,他不太会钓鱼,钓鱼只是为了出门钓个心情吧。空水盆中放些清水,也让猫儿能看看倒影,玩玩水。偶有鱼儿上钩,基本是上不得台面的“猫吃鱼”,本想给猫吃了,但那猫就是不吃,就爱厮守着。有一回,一只流氓猫伙同另一只流浪猫,企图偷吃水盆中的“猫吃鱼”,“我们的猫”不知哪来的勇气,尾巴高翘,须发逆戗,有如怒虎出山,一下子把为首的流氓猫击落水中。

够英雄的!“我们的猫”是只狸猫,阳光下毛色闪闪亮。我问老丁,你儿子还养金鱼吗。老丁的回答,瓮声瓮气的:还养,还是抠,只一条。

管他的!这就够了,老丁有猫,猫看鱼。

蛇精变迁

骚豆变蛇精了。春节过完,刚开学,我们就听到这个传闻。传闻是悄悄的,源于骚豆母亲游移不定的神色。她到学校为儿子请假。

请的是病假,长病假。生的什么病?蹊跷!乡间小学校,推开窗就是原野,春雷一声,生机勃勃。过不了多久,大家都忘了骚豆的事。一忘就是一学期,等到放暑假,才记起骚豆竟那么久没来上学了。

马上升初三了,要转入鎮中学。骚豆辍学了。骚豆有没有变蛇精?骚豆干吗要变蛇精?骚豆这形象变得了蛇精吗?这样的问题,日后一想起就忍俊不禁,有如沼池发酵,泡冒得哔扑直响。

骚豆长得五大三粗,小学留过两次级,听说早发育。上初中,一脸青春痘,疙疙瘩瘩,仿佛还有一股狐骚味。小同学都不惹他,女生则躲得远远的。大家暗中叫他“骚豆”。骚豆只当没听见,闷声不响。

骚豆家的小妹十分伶俐,与对门的女孩七妹同桌,相当要好。七妹不愿到骚豆家玩,骚豆的小妹则像燕子一般飞到七妹家嬉闹。笑声朗朗,令骚豆倚门惆怅。

骚豆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骚豆读不进书。吟诗是天边的事,骚豆绝不惹事。

骚豆的母亲极疼儿子,冒着风险去请了回佛娘。佛娘有如巫婆,高深莫测,住在人不知她她却知道人的地方,一张脸皱巴巴的。骚豆母亲从佛娘那里“请”回了一条红绸带,脏乎乎,定要骚豆贴肉缠在腰间,一刻不离身。据说那绸带染过香灰浸过符水,镇魔,祛邪,灵验!骚豆不敢违拗,紧缠了一段时间,忽觉皮肤奇痒,一搔,腰间噌噌噌蹿起一颗颗疹子。拼命搔,疹子渗液,刺痛难忍。骚豆的母亲慌了,再去求教佛娘,音讯杳无。觅得民间偏方,用墨汁外加锅底灰涂抹患处,结果乌沉沉腰间如缠一条恶龙,骚豆疼得死去活来。只是不好意思大叫,也不好抛头露面——对面听得见,也看得见。骚豆的小妹受警告,也就不到对面玩了。七妹当然不知底细,自然(其实是压根儿)不会来探望。趴在窗台上,小小年纪,骚豆苦闷得直想遁世。

时光飞逝、一不小心,都成人了。我是在镇拆迁办邂逅骚豆的,意外得张嘴说不出话。骚豆坐镇接待室,正在给来访者讲政策,老成得八风不动、波澜不惊。看到我,微微一愣,手往桌沿上一扣,好像弹簧蓦地恢复弹性。晚上,骚豆在拆迁办旁的小酒店请客,喊来几位初中同学助兴。

喝着喝着,骚豆来兴了,手机一扬:叫我老婆来!

同学中马上有人起哄,借着酒兴,抖出当年糗事。

骚豆不忌讳,嚷道:哪有的事!没有的事!生蛇、蛇缠腰,懂吗?西医叫带状疱疹!

门开了,进来一女子,杏眼含嗔。骚豆嘿嘿一笑,旋即住口。同学嗨嗨嗨抬杠。七妹道,又在瞎扯什么蛋!

骚豆正正衣衫,清清嗓门,说,我来讲个正经事,同学们听着:上个月,我去查进度,到一钉子户家,一推院门,地上爬着蛇,门框上缠着蛇,房梁上还倒挂着蛇。人搬走了。你们猜,我怎么就不怕蛇?

众皆不解。七妹狠狠地“呸”了一口,道:“就你们这副德行,土匪,又得逞了。”

“没事,无毒,吓吓人。”

骚豆慌忙制止,试图恢复讲政策姿态。可惜,酒不讲政策,一喝高,众人一抬举,骚豆亢奋了,如蛇芯子嗅到了某种神秘气息,骚豆说起了胡话:“拆迁,什么没见过?拆拆迁迁,庙头还拆出一条白蛇精,身子有碗口粗,头大得像笆斗……”

众皆悚然。七妹一拂袖,袅娜而去。窗外隐隐传来卡拉OK声: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曲调蛇一般蜿蜒。骚豆喝醉了,记忆一时断片。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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