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灯记(4)

 
牡丹灯记(4)
2016-07-19 12:03:30 /故事大全

刘长腿的老丈人说

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女儿九岁就在陈文禄家当使唤丫头,我女儿原先看上去貌不出众,没想一过十二岁,越长越好看,十六岁时成了陈文禄的二夫人。陈文禄也就两个夫人。他大夫人都四十五岁了,因为一直只有陈婉然这么个千金,于是大夫人作主,把我女儿纳为二夫人,想让她为陈文禄生个儿子。陈文禄这个人讲究德行修为,并不同意夫人的做法。可怜我女儿1946年成为二夫人,到解放后陈文禄被枪毙,还是女儿身。但不管怎么说,她已是陈家的人。就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家百分之百算是受人压迫剥削的阶级,但凭着陈文禄收我女儿做小给的那点钱,我置了几亩薄田,解放后竟被我这个铁面无私的女婿刘长腿划成了富农成分。他当时不晓得,媳妇家是富农,肯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到了新社会,政府把我女儿分给刘长腿做媳妇,我呢,也算是分给他当老丈人的。这种情况,你就是不情愿也没办法。不过,我对我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谁能想到,他会那么死?他马上就要当副乡长了,要是不死掉,以后干个县长也是没问题的。唉,可惜啊!

我们一家子那时都在我女婿这里住。开始是因为我女儿跟他合不来,两个人经常吵嘴,我们住在一起,会放心些,但看到他们天天干仗,气得我们又搬回去了。后来是我女儿说这屋子闹鬼,她说她好几次看到一个鬼立在她家墙头,倒挂在她家窗前。刘长腿革命工作忙,经常不回家,她一个人带着娃娃住着害怕,我们才又来住下的。

长腿出事那天是天黑出的门。他说他要到下坝去一趟,说那里有革命工作要做,可能不回来了。他是做革命工作的人,他一说做革命工作,我们都觉得很光荣,管球他呢,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们早习惯了。我还提醒他,说最近闹鬼,要小心些。他说,老子唯物主义,还怕鬼!我女儿跟他吵了几句,说他头天晚上就没有回家。他没有理她,提了马灯,背了那支汉阳造,屁股一拍就走了。

我这个女婿啊,啥都好,脑子转得快,学东西快,学本事快,有能力。原来也就是个孤儿,但在新社会,一两年时间,就把他培养成一个干部了。所以有人会说他霸道、乱搞女人、占公家便宜之类污七八糟的闲话,这些你都不要去相信。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晚饭过后,我也没啥球事,和刘老二在院子里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主要是摆最近乐坝的那个鬼,摆着摆着,又扯起了以前人们讲过的形形色色的鬼。摆扯到最后,两个人都害怕起来,就回屋里睡觉了。躺到床上,刚才讲过的鬼故事盘结在脑子里,撵都撵不走,越想越害怕,怕得脑壳一阵阵发麻。最后感觉屋里阴森森的,啥都成了鬼,就连躺在我身边的婆娘都成了红发青面、长着獠牙、舌头拖得老长的女鬼。一家人正睡着呢,狗咬得不行,我睡得浅,就醒了,抱怨了一句,这深更半夜的,狗咬啥呢,咬得这么凶?我像睡着了,但脑壳又是清醒的;我像清醒的,身子又不作主。狗叫声变成了鬼哭声,我知道自己被魇住了,便又打又踹,死命挣扎,大喊大叫,但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浑身冷汗,却一动未动。幸好婆娘翻身,无意中蹬了我一脚,我才醒过来。我骂道,他娘的,把我魇得好凶!我婆娘说,你犯这样的毛病有多久了?我说都是刚才跟刘老二谈鬼给谈的。我婆娘说,是啊,没有鬼也被你们谈出鬼来了。我说,把洋油灯给点上吧。我婆娘说,太费钱了,不可能再被魇住的,你挨我紧一点睡。

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怕婆娘睡着,就跟她张家长李家短地瞎扯。正闲扯着,突然听到了一声炸响,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晚上用火枪打兔子呢。我婆娘说肯定是有人在用炸子炸狗吃,让我先唤一声女儿家的花眼在不在。我说,是谁在打兔子?我们两口子争着究竟是有人在打兔子呢,还是在炸狗吃,争了半袋炯的时间,突然听到有人“咚咚咚”地砸起门来。我们家长腿回家都是大声喊着叫开门的,砸门声那么重,我觉得不对劲,就大声问,嘿,这么深更半夜的,你是哪个哟?对方没有回答我。反而把门砸得更响了,觉得门都要被他砸破了,房子都要被他砸散架了。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啊,那时候老是有坏人特务,你们都晓得的,我们家长腿从土改起就给新政府办事,得罪人是难免的,我想是不是有人寻仇来了。就大声问,你是哪个狗日的,你要干啥就吭个气!老砸门干啥子?他还是没有回应,门反而被他砸得更响了。但我侧耳听到了“呜噜呜噜”的像关在屋里的狗被狗屎憋急了要出去拉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觉得有问题,就一边摸火柴点马灯,一边跟长腿她娘说,狗日的,只有土匪才会这样砸门。

长腿他娘一听我这么说,吓得哆嗦起来。

这是新社会,谁还怕他土匪?谁都知道我们家长腿是民兵连长,有近百人的队伍呢,哪个土匪有这么大胆子?

全家人都被吓醒了,他们都来到了我的床跟前。我女儿抱着娃娃,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说她听到的鬼叫声跟外面的声音一样。全家人都害怕起来。我儿子已顺手操起了一根抬杠。我拿了一根锄把,示意儿子不要吭声,紧跟着我。

可能是听到了屋子里有动静,门外“呜噜呜噜”的叫声更急迫。听到这种声音,我的头发一下奓了起来,我之前也多次听说,近段时间人们遇到的鬼就是这么叫的。我在心里说,看来真有鬼找上门来了!我腿肚子打战,儿子在身后捅了捅我。我心一横,心想,难道我一个活人还怕你个死鬼不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这种老式的对开木门关不严,有两指宽的一条缝,我偷偷摸到门缝前。突然举起马灯,向外照射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死人。我叫了一声:我的老娘啊!我看到的正是我女儿跟我讲过的、人们这些日子也在传说的鬼。只见那鬼头发奓开,看不见有脸,披着长毛,腿看上去又长又细,伸展着奇怪的、不能弯曲的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地不停砸门。我的头发再次奓立起来,冷汗涌出,手脚哆嗦,腿肚子猛地朝后转去,但我像被定住了,动弹不得。马灯和手里的锄把一下掉到了地上,嘴里不停地喊着:鬼……鬼……

我虽然用马灯照了它——听人说鬼怕光,所以闹鬼后,每家每户都备了风吹不熄的马灯,但鬼并未退去,嘴里仍像含了一根滚烫的烤红苕,发着“呜噜呜噜”的怪声,有力的手臂还在不停地砸门。

我儿子见我那样,也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没有看到鬼的样子,所以没有被吓住,他一下拔掉门闩,叫了声:我打死你个狗日的!就冲了出去,朝着那家伙就是一抬杠。那一抬杠打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哐”的一声响,那条手臂被我儿子一抬杠砸断,一下耷拉下来。那鬼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短促的怪叫,另一只鬼臂向儿子横扫过来。我以为他要收拾我儿子,支撑着站起来,摸了锄把,也冲了上去。我婆娘也操起扁担,过来助阵。那鬼一见那阵势,转身想跑,但小儿子一抬杠横扫在他的左小腿上,他一个马趴,向前栽倒了。我们乘机冲上去,生怕他再站起来,噼里啪啦一阵乱打,那家伙开始还在呜噜乱叫,渐渐就没了声息。就是这样,我们又乱棍齐下,狠打了一气,直打得那家伙成了一摊肉酱,才住了手。然后,我们松了一口气,赶紧拿出马灯,想看看打死的鬼是个什么样子。这一看我就疯傻了,我大叫了一声:天啊,怎么是你个狗日的呀!

——我哪里会想到,我自己把自己当支书的女婿打死了……

我一看才知道,那长毛原来是蓑衣,双腿看上去细长是因为没有穿裤子,手臂不能弯曲是因为绑了一根扁担,头发奓开是因为戴了一顶烂草帽,脸黑得没有是因为涂了锅灰,嘴里发出怪声是因为被塞了裤头。

你说,他怎么把自己装扮成了那个样子?如果不是鬼而是人,谁能想出把他那样打扮?

有人说,是我们一家合伙杀了他。的确是。但我们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公安也认定我们是误杀他的。我把罪行一个人承担了下来,被判了15年徒刑。我在这里已服刑一年,再过14年,我就可以回老家乐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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