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3)

 
往生者(3)
2014-05-12 22:02:34 /故事大全

龚东生这个夭折的豁嘴孩子,在当天晚上下葬在大堤下面的树林里。我所知道的庙村规矩,丧事应该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必须锣鼓喧嚣鞭炮轰鸣唱哭绵延,总之越是热闹越是规矩。哪怕小孩子家。他或她毕竟是在我们庙村存在过,给我们庙村留下他们的声音和气息,他们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庙村说什么也要按照规矩送走他们。

龚东生是个例外。先龚东生而去的两个豁嘴哥哥也是例外。

例外也出在他们的豁嘴上。每一个庙村人都心存良愿——走路的人,在白天入土才能记住回家的路,不管他们是以什么方式回家,重新投胎也好。可豁嘴呢,不独龚家,所有庙村人都不希望他再回来,特别是重新投胎。

只好选择夜晚下葬,只好找江水上堤岸下的树林下葬。

下葬也是沉默的,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哭泣。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只有江水拍打的声音,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

可是,哭泣还是响亮地在我们庙村回荡。那是龚进容的哭泣声,但她不是为下葬的永远再无法见面的侄子哭泣。她先是被拒绝送龚东生入土,被赶出家门。龚进容挺着大肚子尾随着送葬侄子的队伍来到树林里,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看见最后一锹土即将淹没侄子小棺材时,突然记起回家的目的,于是闪身于前,握起铁锹要加土,被龚东生父亲龚进容的大哥发现。百般恼怒心情郁闷的男人,一把揪住龚进容的头发,一个巴掌扇去。龚进容及时举起铁锹挡住,却被迅疾有力的巴掌弹回,倒在地上,刚好倒在龚东生的坟墓上,那是刚刚掩埋了棺材还没有堆起来的坟墓。

挺着大肚子的龚进容跌坐在泥土里,想站起来可不容易。不容易的当儿,她的三个哥哥纷纷扬起铁锹挖土,朝着坟墓送土,土块一个跟着一个地堆在龚进容的身上。龚进容就开始哭了,不是哭泣,而是哭喊,破开了喉咙,歇斯底里地哭喊,一边哭喊一边拼尽全力地挣扎爬出。

我给侄子加把土不行吗你们你们要活埋我我是你们的亲妹妹啊我还怀着孩子天理难容

哭声不只有龚进容的,还有她的老妈。她的老妈本来不想哭的,可是泪水根本就不听她的指挥,急急地跑到眼眶外,热热地淌着,又凉寒着脸颊。泪水都出来了,还憋着声音干什么——事后,她对我们庙村人如此解释,她解释为,那晚江边的哭喊声都是她一个人的,她这个白发人送走了三个孙子,怎么想得通怎么能够承受?所以,她破喉哭了,她在哭请老天爷公道些,有什么想法不要找小的要找老的。

她这么说,我们庙村人都跟着唉唉叹息。尽管,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是,这样的假话却比真话更令人信服,我们揭穿有必要吗?那个龚进容的哭喊声震破我们耳朵,相比她老妈,也不值得争究了。

不争究并非等于忽视。我们忽视不了。

在龚进容老妈挡住哥哥们的拳头当儿,她从坟堆上爬起跑开,一路哭喊着跑开。家是不能回了,而挺着大肚子满腹伤心还有伤痕的龚进容,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能够去往哪里?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听见一路风声般呼啸的哭喊,直直地安稳地落户于笑哑巴殓师老笑的家里,然后呼啸般的哭喊过渡为有气无力的抽噎,直至消失。

我们庙村就是这样,所有房屋都建筑在高高的土台子上,建筑在土台子上的房屋,谁个声音大点,我们全村人都能听见。同样,高分贝的哭喊声,一下减弱,更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龚进容呼啸般的哭喊能够平复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被笑哑巴收容了,笑哑巴的家成为龚进容的避难所。

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够听见什么。毕竟,笑家不是普通人家,笑哑巴肯定能无条件地接受龚进容,而殓师老笑呢?殓师老笑多不寻常啊,他那样古怪几乎称得上不通人情的人,他是怎样的态度?

想想吧,突然间,一个莫名其妙出走三年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回来被家人逐走的同村女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跑到了笑家,一个只有父子两人的男人家庭,他能够接受?

约摸一壶茶的工夫,我们听见殓师老笑的咳嗽声。于是,我们刚刚软塌下去的耳朵又支棱起来。

咳,就一晚吧,明早就得离开。

老笑干巴巴的声音,与平常没多大区别,同样要我们心头一凛。起码,我听见老笑的声音后,眼前马上浮现出他的脸色和眼神。这样的人,还会说出什么?我们支棱的耳朵许久也没放松,却终于徒劳。庙村夜晚的安静,不亚于一口干枯的老井,越往下越黑沉。黑沉中,我陷入飞鱼的梦中。

第二天,我们庙村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龚进容在笑哑巴的护送下,又回到了家里。她的胖身子,鸭子般地左颠右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笑哑巴后面走走停停。这哪里是她在求回家?分明就是跟着笑哑巴走亲戚。瞧,她的脸庞,额头和鼻子沁出了汗珠,在太阳下,汗珠亮晶晶地,而面颊竟然微微发红,与晶亮的汗珠彼此映射。还有那眼眶里,莫名地浮荡着一层水色。

更要人愕然的是,鸭子般颠簸的龚进容,走着走着,就把双手放在坟墓般隆起的肚皮上来回摩挲。

她这一举动,要我们庙村人下意识地感觉,她幸福着,作为一个怀孕的即将生产的母亲,尽管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地就是一个野种。可是,这个野种为这个女子带来了巨大的不可名状的幸福。

有时候,幸福是能感染人的。笑哑巴就被感染了,他在前,也是走走停停,停下来当然就是等待龚进容,而停下来的笑哑巴,面颊居然堆满了笑意,还有那眼神,柔柔地。我从来没有看见笑哑巴那样温柔过。

我都看在眼里。我去龚家借蒸笼和筲箕,刚好在路上遇见他们俩前后颠簸而来。我忍不住也笑了,由衷而无声地,看着他俩,跟在他俩身后,一起走进了龚家。

后面不用说,自然又是鸡飞狗跳似的武斗。龚家三个男人一起驱赶龚进容,还要给她这个丢尽龚家脸面的女子教训。操家伙的,举拳抬腿的,叉腰辱骂的,龚家顿时热闹起来。

龚进容又哭开了,从幸福到无助的距离只能由伤心的哭泣来弥补,龚进容是最好的实践者。她的哭声大而绵长,委屈感十足,有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那一刻,倚靠在院门一角的我,对哭泣着的女子充满了怜惜。我哀哀地叫道,别打了,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打的就是这个怀着野种的不要脸的骚货我脸热了,后悔自己多话为可怜的龚进容惹来更大的羞辱。

可我无能为力修补。有些场合,修补不过是更大的错误,避免错误延续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修补,甚至割裂。笑哑巴就是这样做的。他冲上前去,挡在龚进容前面,抡起歪倒在旁边的椅子左右横扫,逼退三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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